“你就不能等半个月?”傅和晴也不高兴,“等半个月就不行?你那时是中了薄瑞按的迷惑,又哪里考虑过父母的感受?” 景天把声音压低,“妈妈,你说实话吧,我们要是真的一直等你们同意才结婚,你们会在什么时候答应?不会是要三年以后等我读过研究生吧?是不是他们家一直不同意,你也就一直不同意?为什么你不能说,好,你们不容易是吧,我偏要把女儿风风光光嫁出去?这个儿子你不要,我要。这样不单不会少一个女儿,还多一个儿子。你一向都是开朗明理智慧变通的,怎么这件事上就这么古板?人家不高兴,你就要加倍不高兴给人家看?你再不高兴她也看不见。哦,我说错了,你不是要和她别苗头,你是要表示你高风亮节,不与她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傅和晴冷笑一声说:“你当时在场,你当时受辱,是妈妈帮你打的她的耳光,你把这个全都忘了?如果不是我那记耳光打得响亮,她回这么老实不吭气地脾气地待在一边不来打扰你这么多年?不然依她的脾气,你要受多少气?我替你扫清了道路,你才能过得这么舒服。我不参加你的婚礼,是替你在蒲家挣身价,让他家知道是他家欠你的,他才会这么多尼。我做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为你?你白生了张聪明面孔,肚子里头原来是一包草。蒲家那样大的排场,你拿什么去和人家比?他开地产公司的资金,不是问他父亲借的?你以为苏熙这些年不介入你们的生意,她就没股份了?她男人有,她就有。在她觉得适当的时候,她一定会跳出来和你抢的,你等着吧。本来你不嫁他,我根本不会替你操这份心,搞得来我像个市侩的小市民。但情况已经不是我想清高就可以清高了,我倒是不想掺和你们的账,但这个公司是你们一起做出来得,你有多少股份,是不是白纸黑字写下来的?你这几年只顾着照顾阿德,第二个孩子马上又要生下来,你在公司的位置越来越不重要,你又是一副什么都不去争的态度,到时候有你的苦头吃。我先把话说到这里,过几年你再看,妈妈说的是不是对的。” 景天听了一时语塞,好半天才说:“妈妈,我和他知心知己,我们不耍这写花招。他只想有个和美的家,回家后有笑脸,有热饭,回家后可以喊爸爸妈妈。这个要求不算高,你怎么就不能满足他呢?”说到后来,眼睛已经湿了。 “他又不是我儿子,我用得着去满足他的要求吗?我只有一个死心眼的女儿,我当然要考虑的是她的利益。”傅和晴掏出一块手绢扔过去,说:“你眼里除了蒲瑞按,看得到一米远吗?他这个人城府这么深,凭你斗得过他?没有我替你掌舵。你走得了多远?” 景天用手绢盖住脸,呜咽着说:“妈妈,他爱我,胜过爱他自己。” “也就这点比较好罢了。”傅和晴淡淡地说。 景天当然知道蒲瑞按城府有多深,心机有多重,她忽然糊涂了,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怨恨错了妈妈吗?她比她知道的要傻这么多?她印于眼角的眼泪,放下手绢,问:“妈妈,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个笨蛋?” “你有一点小聪明,你要是嫁个一般人,那点小聪明完全够用了,可你偏要小鸡吃绿豆,就不够你应付这么大的了。”啊德恩恩了两声,像是要醒来,傅和晴轻拍着啊德,让他继续睡。“你一个孩子接一个孩子地生,脑子就更笨了。俗话说女人生孩子本三年,其实不是笨,是气血亏了,供应不到大脑里。大脑里缺营养,当然就笨了。你已经笨一次,还要继续笨下去吗?” 景天越听越糊涂,说“妈妈,你到底是原谅我还是没原谅我呢?” “说你笨,还真是笨。”傅和晴还没好气地回答她。 “可是妈妈,为什么你以前不明确告诉我说,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好?”景天仍然不明白。 傅和晴摇头说:“这还用得着说吗?我哪一件事不是为了你好?” “你让我误会你,不再心疼我,你生我的气,就是要惩罚我。像我西西奥时候考试没考好,偷偷改分数,你就一个月不理我。这次我伤了你的心,你就几年不理我。”景天满含委屈。 “你没说错呀,我是在生你的气。”傅和晴悻悻地说,“看你这么多年都没有一点进步,我才点醒你。” “为什么是现在?”景天再一次眼泪汪汪。 “你都要移民了,我还怎么控制你?”面对死不开窍的女儿,傅和晴觉得真是点都点不醒,懒得跟她多说,扭头不看她,“小安子来了,行了,别哭了。” 景天哽咽说:“你又叫他小安子了。” “他又不是我儿子,我为什么要对他好?”傅和晴站起来,等蒲瑞安走近,把阿德交给他,说“现在流行到外国生孩子,你们倒是什么流行赶什么,什么也不拉下。你看她的脸,还有脸上的色斑,还像当初那个剥光了壳的鸡蛋吗?” 景天噗一声笑了,“那我现在是茶叶蛋。”用手绢擦擦泪,招手叫服务生过来。 蒲瑞安看一眼景天的脸,把阿德接过来抱着:“着呢么又惹妈妈生气了?化妆品用完了没买?你这样出来,难怪妈妈看了吓一跳,以为我饿着你了。妈妈,小景昨天又熬夜了,半夜不睡看韩剧,哭掉半盒面巾纸,脸色才弄成这样的。你好好说说她,你说她,她肯定听得。我怎么说她都不听,嫌我啰嗦,还用靠垫砸我,叫我别打扰她。”笑着抱着阿德坐下来,却不坐在景天的旁边,而是坐在傅和晴这便,把她堵在座位里不能出去。“妈妈吃过没有,没有的话一起吃吧。我刚才和下属开会,一直开到仙子阿,早就饿了。” 傅和晴冷冷地说:“我陪阿德吃过麦当劳了。” 景天一听又叫,“妈妈,不好给阿德吃这个的。” 傅和晴说:“阿德喜欢。他吃着薯条,蘸一下番茄酱,不知多开心。哦,你让吃白乎乎没味道的燕麦粥,自己吃这些,你好意思吗?” 蒲瑞安忙说:“一次两次不要紧,难得妈妈高兴。”服务生过来,他只要了一叠牛肉炒河粉,给傅和晴和自己都倒上茶,喝一口茶说:“妈妈,我和小景想去新西兰生女儿,已经用她的名字办好了投资一名,在南岛买了一块地,在惠灵顿买了一所房子,所有的手续都已经办好了,什么时候都可以过去。但我们那边一个朋友都不认识,也没有熟人,还是等差不多时候了再去,或者提前一两个月。因此我想请爸爸妈妈过去陪她,有爸妈在,我们就不怕了。妈妈,你看行吗?” 傅和晴不耐烦地说:“你们自己的孩子自己养,没能力就少生一个。生个孩子跑那么远的地方,纯粹是钱多了烧的。” 蒲瑞安依旧笑着说:“要是你们同意,我就让人办签证,这个是要提前申请的,只怕到时候会来不及。妈妈,这次会是个女儿,我们想好了,就叫她娴。女字边一个悠闲的闲。” “蒲德娴?不得闲?这算什么傻名字?”傅和晴听了马上反对。 蒲瑞安笑:“妈妈真风趣,不是蒲德娴,是景德娴,按妈妈的念法,就是尽得闲了,多好的意思,但愿她一辈子不用受苦。有外公外婆这样的好人保佑她,有阿德这个哥哥保护她,还有我和小景,她会像她的名字一样的,医生有风景看,有好的品德,还有很多闲暇时间,可以跟小景一起画水彩风景画。妈妈,这个名字还好吗?” 傅和晴再也板不住面孔,哧的一声笑出来:“这么会说话,树上的鸟儿都哄下来了。景儿就是被你这些花言巧语骗的死心塌地的,做牛做马不算,还要生儿育女。给个姓氏就要生个女儿?这个买卖太划算了。等啊娴生下来,说不定小安子又要帅琢磨出什么花样来,让你生老三了。女儿,你这一辈子,都不要想可以轻松了。就不停地生了又生。跟以前那些一生生五六个女儿没什么分别。反正不用男人生,让一回姓氏就有一个孩子,当然乐得大方。” 蒲瑞安忙说:“谢谢妈妈。” “谢什么?”傅和晴问,“我又没同意去新西兰给你们当保姆。” “妈妈,你刚才叫他小安子了。”景天笑着插话,“他是谢这个。” 傅和晴一世抹不开脸,治好别开去。 蒲瑞安的炒河粉送了上来,他挪一下阿德,找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开吃。 傅和晴看不过去,伸手把阿德抱过来,问景天,“阿德知道马上要有个妹妹了吗?” 景天说:“还不知道,我们谁都没说,就上次打电话告诉你和爸爸。不过马上就会人人知道了,说不说都一个样。”又草蒲瑞安笑。“现在流行一个说法,怀才就像怀孕,时间长了,总会被人知道的。好像公司里的员工,有才华没才华,用一段时间,总能看出来。” 蒲瑞安也笑:“这是男员工说的吧,难道才华能像孩子一样,几个月就长大了?” 傅和晴嘀咕说:“什么谬论?现在的人说起话来百无禁忌。女人生孩子这种事,有什么可以挂在嘴边的?一点教养都没有。” “妈妈还活在《飘》里的亚特蓝大时间里,女人生孩子是不能说的。”景天开玩笑,又对蒲瑞安说,“刚才阿慧在这里,说苏熙想要一个孩子,她不肯生,两人打了起来,啊慧眼睛都青了一块,说要去医院验伤,拿到报告就要离婚。” 蒲瑞安楞一下,“怎么闹成这样了?苏熙都多大了,还不学着稳重点,想把风流浪子这个职业做到六十岁?” “他就是想浪子回头,才要啊慧给他生孩子,还没让啊慧看看阿德多么可爱,我刚才还和啊慧说这个人怎么转性了,你却说人家想当职业浪子。”说着就笑,“苏熙什么时候见过阿德?” 蒲瑞安想一下,“可能是上次去医院复诊,我带阿德去公司,爸爸看见了,欢喜得不得了,说要带了他回去给妈妈看看,我同意了。爸爸带走了半天,应该正好苏熙在妈妈那里吧。” 景天一怔,“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蒲瑞安吃完炒河粉,把盘子推到一边,擦擦嘴,喝口茶。“我怕你不高兴,叫阿德不要说得。看来他还真没说。这孩子行,有担当,有责任心,还能守信,这么小就能做到这个,不容易。将来肯定能照顾好妹妹。” “呸,”景天啐他,“他行,你怎么就说漏嘴了?你还不如一个四岁的孩子吗?” 蒲瑞安笑,招手示意服务生过来埋单,“我要有事瞒了你,晚上会睡不着觉的,要瞒也就瞒个两三天,不用你严刑逼供,马上就自己招了。” 他们两个说笑,傅和晴不便插话,看蒲瑞安就吃这么点,问:“吃这么简单?够了吗?” 蒲瑞安温和的说:“够了,下午还要开会,吃的太饱容易打瞌睡,员工打瞌睡我不去管,自己打瞌睡就不像话了。” 傅和晴再给他倒上茶,“这个油腻,多喝点茶吧。” “谢谢妈妈。”蒲瑞安受宠若惊,把一整杯茶都喝了。 付好帐蒲瑞安就走了,傅和晴抱着阿德上了景天的车,两人先回傅和晴那里,拿了傅和晴和景至探的身份证户口簿和一些必要的证件,阿德也醒了,和傅和晴又玩了好一阵儿,才抱着下楼一直送进车里。景天开车回家,阿德在后座玩傅和晴给他买的儿童套餐的小玩具。到家时保姆已经在楼下等了好半天了,阿德把玩具拿给保姆看,两人手牵手上台阶。景天把车开进车库,再从车库的台阶进屋,觉得这一天真是过得圆满。 去如春梦晚上吃饭的时间都过了,蒲瑞安任然没有回来,景天陪阿德吃完了饭,画了一会儿画,让保姆带了去小区里的儿童乐园和小朋友玩,自己留在家里,靠在单人贵妃榻上看早报。她一整天东忙西晃的,早上送来的报纸要到晚上才有时间去。才扫了一眼标题,就觉得心神不宁,拿起电话打蒲瑞安的手机。蒲瑞安基本每天都回来吃晚饭,偶尔有宴会会提前告诉她,和她一起去。也许是和公司的各部门经理开完会有吃工作餐?这样的情况有过几次,但也会打电话回来,让她别等的。今天都这会儿了连电话都没有一个,实在有点反常。 手机打过去没有信号,再拨他办公室的电话,只听到“嘟——嘟——”的长音,通了没人接。那是已经离开公司了?怎么手机没声音呢?没电了?她扔了报纸来回踱步想打电话给各部门的经理们问问,是不是开完了会,在吃饭呢,还是已经散了?一想中午才见过面,不过几个小时,哪里就需要问到下属那里去了,被他们在一传,要笑死人了。 忍住了没打电话,又回到榻上靠着重新拣起报纸来看。看了两张,睡意上来,拿过搭在靠背上的薄绒毯盖在身上,取过两个靠垫在腰下颈后垫的舒服了,眼睛一闭,睡着了。她自从怀孕以来,颇为嗜睡,晚上十一点就要上床,早上不到八九点钟醒不来,中午还要睡个午觉,才能撑过这一天。今天午睡时间回傅和晴那里尽聊天了,没有睡,这下晚饭吃完,饭气上涌,瞌睡也就上来了。 正是仲春,落地窗外的花园里种的老大一株紫丁香盛开着,在黄昏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随着温暖的夜风吹进室内,香得人闷头闷脑的。旁边还有一株梨树,也开着雪白的花,薄薄的花瓣像瓷白的月亮。景天躺在落地窗内的单人贵妃榻上小息,梦中闻着紫丁香的甜香,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她和蒲瑞安在日本过春假的日子。 时间的玫瑰那次在箱根,像是又过了一次蜜月。两人在樱花飘坠的乡间,回到从前两个人谈恋爱的心情中。那些在杭州的甜蜜岁月,太子湾的樱花在头上飘,空气都是粉色的,那时的她担心与他不能长相厮守,那时的他担心她会不够坚强,两个克制着热情,借亲吻与拥抱来对抗相思和一片缠绵之意。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就跟春天一开即谢的樱花一样惆怅,就跟烂醉的春天一样易逝。 而春天的樱花之旅,却是放纵与随意。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已经熟烂于心,对彼此的感情已经不需要去猜测。 每晚在温泉水里泡软之后,在日式小庭院里举杯对酌清酒,看寂静的深蓝色天幕下粉色的樱花飘落到和服的掩襟里,在微醺之后沉入亲密的昵爱之中。 温泉洗浴过的肌肤滑腻柔软,还有周身的硫磺气息,这让熟悉的身体有了些许的新奇,两人重新坠入对彼此身体的迷恋之中,蜜月再次降临。那些朝朝和暮暮,时时和刻刻。日式单衣的轻薄,榻榻米的随性,生蚝与清酒的佐兴,让这一次蜜月甜蜜到不想结束。 那次是因为要回奶,他迫使她和阿德分开两周,以至在整个旅程中,她的胸口都涨得发痛,她赌气使性子,半夜痛得醒来,哭着闹他,让他也不得安宁。她痛,她也要他陪着一起难受。而他总是好脾气地哄着她,陪她度过那一段骨肉分离乃至神经抽痛的日子。 现在她再次怀孕,胸口再一次发胀,雌激素的作用,和周围空气里的香气,让她在梦里做起春梦来。梦中有蒲瑞安温和的笑容和甜蜜的亲吻,扰得她睡不安稳,辗转反侧。梦里有意识在告诉自己,真是疯了,怎么大白天的做起春梦来,梦里另一个自己说不是白天,是黄昏了。 黄昏里光线蒙昧不清,开灯嫌早,不开灯又觉得暗,上海人把这个时候叫做“亮不抢光”。意思是灯的亮度和外面的光线没什么区别,一般这个时候不开灯,而是出去转一圈,散个步,等眼睛适应了外面的昏暗,回来一开灯,才觉得大放光明。 景天在梦里和蒲瑞安缠绵着,让他软软地抱在怀里,泡在滑腻的温泉水里,黄昏幽暗的光线投射在两人周围,蒲瑞安的脸上带着超凡脱俗的恬淡神情。他没有戴眼镜,眼睛清亮有神,像是近视已经离开他了。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用她和他之间在最亲密的时候才用的昵称唤她:“景儿、景儿。” 不是景和儿两个字都发音,是“景儿”,两个字发一个音,这个字从他嘴里吐露出来,透着无可辩驳的亲昵。他从第一次在铁道边的拥吻起,就用这个字唤她。每次在没人的时候,在两个人欢好的时候,在私密空间里,他就用这么沉溺的口气唤她。既是爱她,也是在纵容自己的欢娱。他的欢娱来自她,也来自他给她的爱,因此他爱她超过爱自己。景天从来都知道他对她的爱有多重,因此只要他一叫她景儿,她就会让自己溺死在他的爱情里。 梦里她载沉载浮,像是荡悠起来,蒲瑞安带给她的欢乐让她飘飘欲仙。她快要为她在梦中做这样的春梦羞愧了。一个孩子已经四岁,一个孩子在她腹中也有三个月,她还像一个少女一样做这样的春梦。这样的梦境,她会不好意思告诉蒲瑞安的。也许是怀孕这头三个月的禁欲和雌激素的增加让她春情难忍?她想不行了,不能这么纵容自己沉迷下去,得醒过来了。一会儿保姆带了阿德回来,见她高卧在榻,实在不好意思。 但梦里的春梦还在继续,蒲瑞安温柔地爱抚着她,吻她,叫她景儿。她到底是和他彻底缱绻了一番,后来他推开她一臂远,看着她说:“景儿,我走了,你有阿娴,她需要你,还有阿德,他还小。你好好照顾他们,我舍不下你,最后来看你一下。” 她抬头问:“你去哪里?不带上我?”他是去开会三天都要带上她的,他从来没有抛下她不理。但是这次他说:“我去的地方,你还不能去。” 她挣扎着要起来抓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她还在发愣,就见大门口啪的一下亮了灯,蒲瑞安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钥匙,弯腰换着鞋,抬头看向她,笑问:“怎么啦?睡觉魇着了?你看你,一个人打个瞌睡都要让我担心。”她见到他,把梦中的情形忘了一半。伸出手臂示意他来抱她。他过来她身边,她娇痴亲昵地在他耳边戏谑地说:“才一交睫,已入梦耶?”用的是一个古典小说里一对夫妻的床帏私语。他在她身边坐下,俯低身子拥住她,吻她的脸,说:“我爱你,你让我怎么舍得下?” 她又惊惶起来,梦里的情景重新浮上来,她正想告诉他她的春梦和他梦中所说的话,就听阿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脆的童音叫着“妈妈,妈妈”。蒲瑞安轻推她一把,说:“阿德在叫你,你回去吧。我是不能带你走的。” 阿德继续叫着妈妈,爬上榻来摇她。她从梦中醒来,仍然不能清醒,下意识地抱住阿德,问:“爸爸呢?”阿德说:“我没看见啊,爸爸回来了吗?爸爸,爸爸!”他又爬下榻,往其他房间找去,一路找,一路大声喊爸爸。 她还在怔忡着,摸一摸脸上,冰冰凉凉的,捻一下手指,上面有水。是哭了?是在梦中哭了吗?她这才猛地想起梦中的情景来,梦中他说舍不得她,告别了一次,又告别一次,推开她,再次推开她。在梦中他说阿德阿娴需要她,他不能带她去。他去的地方,她还不能去。 她这下是真的蒙了。发生了什么事,她会做这样的梦?发生了什么事,会在梦里出现这样的情景? 她坐在榻上,半天站不起来。她叫保姆的名字:“萍姐,萍姐。” 保姆萍姐应声过来,站在门边问:“阿德妈妈,要不要开灯?”手放在墙上的开关上,等她发话。 影影绰绰地,窗口那里有人,景天伸手召他过来,她叫他的名字:“小安子,你回来了?你过来呀。”那影子滑行过来,在她面前伫立半刻,阳台门的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随着拂起的纱帘,裹着飞进几片雪白的苹果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和榻上,那影子被纱帘一打,像一股烟一般的淡了散了。 景天看着这情景,捂了嘴号啕大哭。她想一定是出事了,他才会这样万般不舍地告别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三番两次,他走了又回来,只是因为他舍不下她。 萍姐被她的哭声吓着了,灯也没顾上开,扑上来就问:“阿德妈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叫蒲先生回来?” 景天哭得肝肠寸断,哽咽到不能说话。 萍姐说:“阿德妈妈,我来开灯。” 景天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开,不许她开灯。她知道灯一开,他是怎么都不会回来了。 萍姐不知失措,只会一迭声地叫:“阿德妈妈,阿德妈妈?” 景天放开她的手,停住哭泣,低声说:“你先出去,我一个人待会儿。看好阿德,别让他进来。”萍姐哦一声,依言离开卧室,走时还掩上了卧室的门,把景天重又关在一片黑暗之中。 景天拥紧身上盖着的绒毯,像是可以抵御来自地狱里的寒气。她望着影子消失的地方轻声喊:“小安子,小安子。” 这次影子不再聚拢,任她喊了一声又一声,就是不过来。她停止呼喊,呆呆地注视着影子消失的地方。也不知过了多次,她手边的手机响了,音乐是她选的《青春舞曲》,这欢快的调子在这个时候,显得那样的刺耳。 她哆嗦着手按了接听键,那头是一个礼貌的女子声音,用冷静的语气问:“是景天女士的电话吗?你是景天女士本人吗?”景天哑着嗓子说是。那女声又刻板地说:“我是公安处交通厅的办事人员。我姓刘。景天女士:下午五点在A7公路上出现了连环交通事故,一共有七辆汽车被撞,其中小汽车五辆,小货车一辆,大货车一辆。七辆汽车的车主已经确定,其中一名叫蒲瑞安,驾驶的是一辆梅塞德斯奔驰,车牌号码是……”她念一串数字,“驾驶证里有张卡片,上面有联系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以及亲属关系。我们接上面的信息来通知你。请问你是死者蒲瑞安的妻子景天女士吗?是的话,请来我局认领死者。景天女士?” 景天握着电话说不出话来,半响才迟疑地说:“我听见了。请问我要去哪里认领……”后面的那个词她没法念出来,眼泪不停地从眼眶里涌出,她的手握着手机贴着脸,霎时泪水就湿了一手,手机都握不住了。 那边的女警清晰地说了地址,她回述一遍,语调已经不成腔了。那位女警见惯了这样的事,再跟她说了到什么科找什么人,怕她在这样的情况下记不住,最后又问了一遍,听清楚了吗?景天说,清楚了。我马上就去。 收了线,她把手机拥在榻上,彷徨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拾起手机给傅和晴打电话,傅和晴才喂了一声,她就哭上了,哭得撕心裂肺,把傅和晴吓着了,忙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阿娴没事吧? 景天用另一只手捂着胸哭道:“妈妈,妈妈……” 傅和晴说:“不要急,慢慢说,我在听。” 景天把哭声抑下,呜呜地轻泣说:“妈妈,阿德爸爸——阿德爸爸,不在了。” 傅和晴斥道:“胡说,不是中午才见过?” “刚才有公安局交警打电话来,说阿德爸爸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撞了……”景天放声大哭,“妈妈,警察叫我去认尸……”认尸两个字一说出来,崩溃的迹象在她身上发作了,哭声凄厉,早惊了保姆和阿德,两个人一起冲进卧室,保姆打开灯,见了她这模样,吓得拥上来叫阿德妈妈。阿德扑进她的怀里,早哭得惊天动地的,也只是会叫妈妈。 景天两个都不理,只是握着电话叫妈妈。 傅和晴在电话里听到这边乱糟糟一片,提高了声音问怎么回事,景天已经哭失了声,再也回答不了任何问题。 保姆大着胆子取过她手里全是水的手机,喂一声说:“阿德外婆,我是阿萍,阿德妈妈像是受了刺激,只会哭。” 傅和晴用她一贯的理智指挥说:“我知道了,你安抚好阿德妈妈,看好阿德,刚才他吓着,我马上过来。” 保姆说晓得了,按了关机键,把手机放在景天身边,问:“阿德妈妈,要不要我把阿德带出去?” 阿德不肯,死死地抓住她,哭道:“妈妈,妈妈,抱抱阿德。” 景天把阿德抱在怀里,一边哭一边亲。保姆看着她这样,只好站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足足一个多钟头,傅和晴和景至琛才赶来,两个阿姨保姆一看见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傅和晴上前把哭得没了力气的母子两个人一把抱住,从她怀里接过阿德来,交给景至琛,自己抱住她在胸前,拍着她的背说:“不怕不怕,妈妈来了。” 景天见了傅和晴,本来已经哭停了,只是在抽噎,这下重又哭的更悲痛了,回抱住傅和晴说:“妈妈,妈妈……” 傅和晴一时不得要领,想找人问一下,这家除了哭成泪人的一对母子,就是三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她看见景天身边的手机,拣起来看上面的来电显示,第一个是自己家里的号码,第二个只有号码没名字。她想景天肯定是接到报信的电话就给自己打了,那这第二个一定是交警大队的。她回拨过去,那边有人接了,她先问是什么地方,什么单位,确定之后才跟对方说清自己的身份,问清发生的事情,又记下要去的地方。挂了电话,她对景至琛说:“看来是真的了,交警大队让我们过去认……我们陪景儿去一趟。” 景至琛抱着阿德一边走一边踱步,阿德从未见妈妈这么哭过,已经被吓得只会边哭边打冷隔了。 景至琛听她说明情况,看了景天一眼,问:“那阿德呢,带着一起去?”他没想过要把阿德放家里,这样的情况下,再让母子分开,总是不忍心看的。 傅和晴本待要说带着一起去,又一看眼前这惨状,摇了摇头说:“我留下看着阿德,你陪景儿去。” 景至琛一听就明白了,两个阿姨加一个保姆,虽说都是用了多年的,但到底是外人,这下主人家出了事,孤儿寡母的,万一有人见财起意,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这样混乱的时候,傅和晴还能想的这么周全,不得不让景至琛佩服。 而景天,已经失了神智,对他们说的什么都不关心了。她只知道妈妈一来,她的重担就可以交给她去处理了。 暮景长天景至琛交了车,陪了景天去交警大队。她这个情况,已经开不了车了。傅和晴小声嘱咐景至琛,要他当心她的身体,别伤心过度,对胎儿不好。景至琛点头说明白。 这半夜傅和晴在家等确信儿,提心吊胆的,亏得景至琛不停地给她打电话,报告一路的进展和景天的精神状态等等,好让她放心。阿德哭的一直打冷隔,她让他含一勺糖,不要咽下,治好了打嗝,抱去洗了澡,换上睡衣,坐在他床边上,看着他像煞蒲瑞安的小脸,心头一酸,也是流下泪来。 傅和晴守着阿德,等着景天回来,守了半夜都没睡着。想她这女儿的一生,前三十多年可以算得上顺风顺水,后来的日子,可就难说了。小夫妻两个感情这么好,一下子去了一个,叫留下来的那个怎么过?这个女儿又是个死心眼的,当初为了要和喜欢的人结婚,宁可不理双方家长的反对,就那样义无反顾地奔过去了。现在的情况,是异常的不容乐观,肚子里还有一个遗腹子,和蒲家那边又是死不相往来。有蒲瑞安在,女儿是可以无忧无虑过一生,这下蒲瑞安不在了,苏熙哪里放得过她?想到这里,竟是打了一个寒战。 景至琛陪景天到了交警大队,那里哭的喊得人来人往,灯火通明,没有一点晚上的感觉。两人找到打电话给她的小刘警官,按照她的指示去办理必要的手续。车牌驾照一一验明,身份证和户口本都让仔细的傅和晴交给景至琛带上了。警察调出监控录像给他们看,原来是前面的小货车主不知怎么突然走上之字路,后面的大货车想要避让,打横驶入旁边的一条车道,旁边车道上的小汽车撞了上去,车头开进了大货车车厢上,几辆车子撞成一片,一时间公路上乱成一团,横七竖八地停着各式各样的车子。 景天一眼就认出了紧急刹车的那辆便是自家的车,她捂着嘴一手指着那车,哭着说:“安……安……”景至琛揽过她来抱着,温言回答说:“是的,那是小安子的车。”景天泪不能止,说:“阿娴……”景至琛这样老派的人都在人前流了泪,说:“乖,别再哭了,你还有阿娴。”景天摇头,把手盖在腹部,再指着回放的监控录像说:“阿娴,那是爸爸。” 放监控录像的警察看她一眼,为她奇怪的话好奇了。景至琛低声解释说:“她怀孕了,刚三个月。阿娴是他们两人给宝宝取的名字。“听得那警察都脸露同情之色,主动带着他们去办理一系列的手续,少走了不少弯路。 再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景天早就没了力气,要不是景至琛一直扶持着她,她好几次都要哭晕过去了。回到家傅和晴给她放了一缸热水,替她脱了衣服,帮她洗头沐浴,又把她从浴缸里搀出来,坐在化妆凳上,吹干头发,热一杯牛奶让她喝,再服侍她睡下。 她看看景天睡得甚是安稳,掩上门,回到客房去,景至琛累了半夜,已经洗好澡躺床上了,只是睡不着,开了灯沉思。她进去后把门关上,问他说:“死亡证明拿到了吗?”景至琛点头,“拿到了。”傅和晴放下心来,说:“这就好。”景至琛带了疑问看着她,示意她讲她的想法。傅和晴说:“死亡证明在景儿这里,那她就是主家,办起丧事来,是景儿致词。要是落在苏熙那里,景儿就成了媳妇,是陪祭的了。这个关节可不能错。他们家现在弄成这样,苏熙不趁机要了景儿的命,我就不是傅和晴了。” 景至琛也同意她的说法,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苏熙那里,还要有人去通知过。是让警察去通知,还是?” 傅和晴想一想,说:“警察才不管这些,他们让人认领出事的人,就完了。我看,还是让景儿去告诉小安子的爸爸吧。小安子的爸爸知道了,苏熙当然也就知道了。我们一动不如一静,静观其变比较好。只是这治丧的事,要操办起来。唉,想我一生,办了多少大事,多少领导的后事都是我来办的,没想到退了休,还要替女婿办。可怜的小安子,可怜的景儿……那么好的一个人,竟然就这样没了。他还去参加过什么环塔拉力赛,戈壁沙漠的都没事,就在回家的路上,就遇上这么个……唉,小安啊,小安啊。”喊着蒲瑞安的名字,眼泪就止不住了。 景至琛拍拍她的背,也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来安慰,过一会儿说:“早点睡吧,再过两个钟头又该起来了。” 第二天傅和晴去办理剩下的手续,回来时带了青布、白布、白纸、香烛、锡箔、白菊等物,在客厅的一角布置了一个灵堂,景至琛挑了一张照片去放大,下午取回来,装进镜框里,往灵堂中间挂好,两边是景天自己写的一副挽联。 景天睡了一觉起来,先是去阿德房里看了,后来坐在旁边发呆,发着发着就掉眼泪。景至琛为了岔开她的心思,便一会儿支使她去找照片要放大,一会儿又说要布置灵堂,要写祭字奠字,还要写挽联,让她给找墨汁宣纸,又是琢磨挽联上写点什么内容。景天被他差得失魂落魄,神魂未定的,等从书房里拿出宣纸毛笔和砚台,景至琛才动笔写了个斗大的奠字,景天就哭湿了两条手绢。 景至琛说:“要不挽联你来写吧,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在练字的,你和小安子感情深,这个挽联该你来写。”景天止住了哭,去洗了脸,回到书案前,提起笔来,在景至琛已经裁好的长条纸上,题了一副挽联:瑞鹤惊飞,碧山远映悲孤影;安魂入梦,暮景天长余只身。 景至琛看了点头说:“写得很好,字好,意思也好,只是太悲了。这副挽联把你们两个人的名字都嵌进去了,又一语双关。爸爸不知道,你这几年古文底子见长啊,是跟小安子学的?就是有点不明白,这里面用了什么典?” 景天的嗓子已经哭哑了,但却能保持着清醒说:“从前我经周伯伯介绍,请他为拍摄鸟写本子。花了三天时间给我写好了,还取了名字,就叫《远映碧山》,用的是‘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晚落风’里的词。后来他又去江西看我,说他喜欢我,想请我答应和他共度余生。我答应了,他却食言了,半途一个人先飞走了。爸爸,你别不信,昨天下午我在午睡的时候,梦见他了。他对我说……”她哽咽一下,抹一下泪,“说他舍不下我,但不能带我去。说我还有阿娴,她需要我,还有阿德,他还太小。爸爸,他来道过别的,我在接到电话之前,已经知道他出事了。” 景至琛听了眼圈又湿了,背过身去擦干,说:“我相信他会回来看你的,他不会舍得你们母子三个的。你要注意身体,不可哀伤过度,你还有阿娴。” 景天嗯一声,低声说:“我知道的,爸爸。他一直想要个女儿,我会替他完成心愿的,阿娴会平平安安生下来,阿德会健健康康地长大。” 景至琛搂过她肩头,“女儿,你能这样想,爸妈就放心了。” 阿德找过来,缠住景天的腿说:“妈妈抱,妈妈不哭。阿德乖,阿德不哭。” 景天抱起他说:“阿德乖,你想哭就哭吧,爸爸不在了,可怜再没人陪你玩强盗船了。来,妈妈和你写个字,祭奠爸爸。”把毛笔递到他手里,握着他的小手,写了一个巴掌打的“祭”字,旁边再写上“阿德写”。 阿德并不知道爸爸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但生平第一次看见一向爱笑爱闹的妈妈哭成这样,心里受了不小的惊吓,有了什么疑问只是藏在心里,寸步不离地跟在景天身边,生怕一眨眼,妈妈也不在了。 傅和晴回来后,景至琛送去加快的照片也印好了,两个人一下子就布置好了灵堂,把镜框挂在墙上,裁开了青布扎了花,搭在镜框上。镜框下面贴了阿德写的小“祭”,旁边是景天的二十二字挽联,中间是景至琛的一个尺半见方的“奠”字。 灵堂设好,景天打电话给公司的副总经理,告诉他薄瑞安的事,让他告诉办公室主任,拟定追悼会的日期和要通知的宾客名单。副总经理开始听到她如此冷静的叙述,哪里明白,直到她说你去警察大队查询一下昨天下午五点在A7公路上发生得连环车祸,他才相信了,说,景总,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景天再给薄原打电话,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讲到后来还是哭了,强忍住了说:“爸爸,你要节哀。” 薄原一时间接受不了,再三询问详情。 景天把交警大队那个警官的电话报给了他,让他去确认。又说我已经通知了副总经理,瑞安的追悼会和后事安排在哪一天,我到时再和他们商量办理。我已经在家设好灵堂,爸爸那里也要射的话,我这里有现成的青白纸香烛锡箔,让人送一份过去。 薄原听到这里,心里有八九分信了,说,我过你那里去。景天说,好的,爸爸,路上当心。放下电话,眼泪又湿了一脸。 离开书房回到客厅,她吓了一跳,四个中年妇女围着茶几在扎制纸花。白的花黄的花已经堆了半茶几,旁边还有折好的一堆元宝。她趋前叫一声大大妈妈二大妈妈小婶婶,那三个扔下手里的纸活,都围上来叫景儿,说不要太伤心了,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知道哪天会走。景天哭着拉了她们的手说谢谢你们来。 大大妈妈二大妈妈这种称呼,是上海人家里的老派叫法,其实就是大姨二姨。 老姐妹之间感情好,姐妹们的孩子习惯上也管姨妈叫妈妈,根据排行,大姨就是大大妈妈,二姨就是二大妈妈。傅和晴和两个姐妹一直有走动,自己女儿家出了这么大事,自然会叫姐妹来帮忙。 大姨问阿德呢,景天说哭了一会儿累了在午睡,我爸爸在陪着他。二姨说那你也去睡个午觉吧,这里有我们。景天摇摇头,说一会儿公司有人来,还有阿德的爷爷。傅和晴说,那你去洗洗脸化化妆换件衣服,别像刚睡醒的样子,让人看了不雅。景天嗯一声,就去。 大姨横傅和晴一眼说:“就你讲究,都这会儿,她哪里还有心思打扮。”傅和晴说:“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身份。”二姨再白她一眼说:“等打起仗来,你也描眉画眼地去逃难吧。”傅和晴说:“那也没什么难的,捡段烧焦的木头就画了。打仗肯定烧房子,烧了房子就有焦木头。”三姐妹习惯了常年斗口拌嘴,这个时候也不肯让一步,景天听了倒微微一笑,扬声说:“张姐姐,换杯热茶来。” 从出事那刻起,这是景天才刚恢复一点力气,能大声说话,还想到要招呼客人了。 张姐倒了杯热茶来,景天说去烧点小点心吧。张姐又去烧了酒酿圆子来,景天吃了小半碗,放下碗,回房去了。三姐妹互看一眼,低声说,有这个样子,算不错了。傅和晴说:“我就怕她一趟下来就起不来。”她并没有告诉她们,景天又有了身孕。 过了足有半个钟头,景天才重又出来了,换了一身黑。 黑色的羊绒开衫,里面是白色的立领亚麻衬衫,小白纽扣直扣到下巴底下,下身是黑色的凡立丁长裤,直到脚面。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反毛鹿皮平跟鞋,鞋面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全身上下,连一个发亮的地方都没有,耳钉戒指全部除下,连衬衫纽扣都是包了布的。脸上只扑了一层素粉,盖住青紫的眼圈。 傅和晴看了她这身打扮,点头说好。再瞄一眼她的腰身,还是纤细一握。 大姨二姨倒忍不住哭了,小婶婶叹息说可怜景儿这么年轻,花朵一样的年纪,生得这么漂亮,怎么就运气不好,碰上这样的事情? 景天坐下来,拿起剪刀剪了一块白布再缝成一朵花,用一枚发卡别在头发上。闻言说:“哎呀,也许是老天爷看不过我前半生太享福了,把我一生的福都享尽了。” 傅和晴听了心里发酸,说:“什么话,你一生还长得很,将来还要享阿德的福。” 景天平静地说:“阿德有福那是他自己挣得,将来有他的妻子去享。我的福是阿德爸爸积的,他积多少我享多少,他走了,我的福也享完了。现在,就等着人家杀过来吧!”合一合眼,本来已经是水洗过的眼睛重又蒙蒙,她拿出手帕印了印眼睛,把钉了白布条的青纱别在衣袖上。 她这话说得甚是凄凉,让大姨二姨都不知怎么劝才好。这里才一冷场,门口就有门铃响,张姐去开了门,引进人来,往客厅一站,竟有七八个人。个个手里拿着花圈花篮,上面都飘着白纸挽联。 景天起身去迎,向他们点头为礼,说你们都来了。那些穿了黑西装的人纷纷向她躬身还礼。景天转向站在中间的薄原说:“爸爸,你也来了。辛苦你了。瑞安的灵堂在这里。”便引他们到灵堂去祭拜,傅和晴把缠臂的青纱和佩戴的黄纸花分给众人,大姨分他们一人三炷香,二姨把叠好的锡箔元宝奉上,让他们上完香后再烧元宝。 烧完纸,大姨二姨和小婶婶退到视听室,把客厅留给景天和瑞景公司的高层们开会用。傅和晴却留了下来,亲自招呼薄原。 物是人非傅和晴自从十年前在花园饭店见过蒲原一面后,两个家庭从此再无往来。这下重见,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傅和晴先招呼他说:“阿德爷爷,请节哀。”蒲原忙回礼说:“小景妈妈,辛苦你。”两个人客气了一番,避去书房谈话了。 景天请各部经理们坐,办公室主任和蒲瑞安的秘书还有景天的助理报告说由他们三个成立一个临时的治丧委员会,商量出追悼会的时间和规模,订多大的厅,什么规格,拟出要邀请的宾客的名单,还有和交警大队的事故认责,民事赔偿。大多数时候,景天都听着,有什么地方不满意,提出来让他们改。 这边各项细规谈完,事情便有了眉目,下面就让他们去按照流程办就是了。众人告辞,景天送至门口,对留在最后的自己的助理说:“我的工作,这段时间你帮我顶一会儿,回头我升你的职。另外给我找个司机,要忠诚可靠的,新招一个也可以,开车一定要稳……”眼圈一红,强忍了。她的助理是个能干的姑娘,用了三年了,一直和她贴心贴肺,听了这话,也流下泪来,说“景总,你别太难过。” 景天说:“我知道的,你先去吧。” 送走助理,她累得坐倒在沙发上,一时站不起来。说不难过不伤心是骗人的,只是遇上这样的事,伤心难过有什么用,只能咬牙承守着,她坐下来休息,想她这样的情绪,对阿娴会不会有影响?三个月的胎儿还没有胎动,只能凭自己的感觉了。她倒是有心沉沦下去,在哀伤中把自己溺毙,但她不是十年前的景天了。当初她就纵容过自己陷在失去的痛苦中不去想自救,若不是蒲瑞安出现,把她从抑郁症里拉拽出来,她不知还要伤心到几时。正是为了他,她才要坚强起来。这是他一直要求她做到的。她还有儿子要抚养,她有女儿要孕育,她实在是没有退后的空间。但就是这么想着,一屋子的人散开在各个房间里,暮色四合,客厅里暗了下来,昨天的心慌重又泛上心头,她用手盖在眼睛上,眼泪直从眼缝里往外冒。后来是傅和晴送蒲原出来,随手打开了灯,见她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惊问:“景儿?”景天带着哭音说:“我没事,哭一下就好。”蒲原在她身边坐下,也是老泪纵横,还不忘安慰她说:“小景,想哭就哭,没什么关系,我也想大哭一通。”景天叫一声爸爸,蒲原看着灵堂上蒲瑞安的照片,摸出手帕来擦眼睛,半天才说一句:“瑞安他可惜了,走得这么早。如果这辈子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做错了的,为什么会让瑞安这么早去世?” 这话让景天不知道怎么劝解好,何况她也是需要人家来安慰的。两个人相对流泪,还是傅和晴过来说:“我替你准备一份你带回去吧。镜框香烛我都备了双份,白布青纱也有多的。”蒲原说:“小景妈妈,你受累了。”傅和晴说:“哪里,应该的。”把香烛黄花青纱白纸包了一份用一只纸箱装了,另有一个小一号的镜框里已经把蒲瑞安的照片也一起放了进去,最后说;小安子妈妈那里,请代我致意。我家小景就不过去了,免得婆媳两人见了面除了哭还是哭,对两个人的身体都不好。到时我们在追悼会上见面罢,希望小安子的妈妈不要太伤心,小安等于也是我们的儿子,失去儿子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何况阿德还小,正是需要爸爸的时候。这孩子可怜,这么小就没了爸爸,他将来还是要靠我们两家四个老人一起扶绑他。过去的事,是我做得不好,请小安子的妈妈看在阿德的未来上,别再计较我家景儿这些年的失礼。“她话里软中带硬,却又说得滴水不漏,蒲原自然是听得出的,他说:”请放心。小景妈妈,瑞安不在了,阿德是我们唯一的后人,我们不会放着阿德不管的。那告辞了,他妈妈还在等我。我来之前只在电话里说了一声,她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小景、小景妈妈,留步,别送了。“捧起那只纸箱告辞。 傅和晴还是扶了景天起来,把他送了出去。关上门,傅和晴搂了景天的腰挽了她回到沙发上坐下再脱下她的鞋,抬高脚,让血脉流向心脏,低声问:“感觉怎样?要不回去再躺一下,别硬撑着,还有好几天要你出面呢。”景天也知道这不是逞强的时候,听话回卧室躺下,傅和晴再热一杯牛奶给她喝,说:“吃不下也要吃,千万不能倒下。你要一倒下,阿娴怎么办?这是小安子的遗腹子,你怎么也要保住胎。” 景天说:“妈妈我知道的,你放心,我不会任性。”傅和晴说:“这样就好。要伤心就等生下孩子再伤心好了。”景天无奈地说:“妈妈,真要到那个时候,我就不会伤心了,每天光是喂奶换尿布就累死我,根本没有时间去伤心。:傅和晴让她换了宽松的睡裤再睡,把换下的长裤折好,用衣架挂好,回头说:”这么说,阿娴倒来得正是时候。“没听见景天回答,一探头,她已经睡着了。傅和晴叹口气,去阿德房里看阿德,推开门见景至琛抱了阿德在写毛笔字,她坐在旁边看一会儿,和景至琛互相看了一眼,做了手势,表示一切都好。又去视听室和姐姐们商量晚上的菜式。 公司高层回去之后,把消息向外公布了。瑞景这十年发展积下不少人脉客户,光是这些日常往来的建材商供应商拍卖行律师行银行销售商就是一大批,公司副总经理和办公室主任还有秘书和助理在公司接待客户,由他们代为致谢。亲戚们闻讯来,仍是傅和晴出面,只有至交亲友来了景天才出来。 周示栋第二天便和夫人来了,景天见了他们便是大哭,周太太抱着她直哭得说不出话来,周示栋一脸的惋惜,和傅和晴景至琛说了好一阵子话。景天让保姆把阿德带出来,叫周爷爷周奶奶。阿德一脸肃穆地叫了人。周示栋揽过来抱在怀里说:“这孩子,跟小安子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神情都像。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等再过十年,就可以看到我当小安子老师时的样子了。景丫头,将来要辛苦你了。” 景天说:“周伯伯,十年过起来很快的,我和他爸爸,也就十年的时间。好像我们两个去敲他的竹杠要他请我们吃饭才是前天的事情。”周示栋说:“景丫头,周伯伯先给你打打气吧,好日子过起来快,苦日子过起来慢。不过你有阿德,光是看着他写功课,就要花十年,那也不过是眼睛一眨就过去了。”景天说:“是啊,就像你看着我做功课,眨一下眼就长大了。”然后泪眼婆娑地笑了一下,又把周太太的眼泪招了出来。两人稍坐一坐,就告辞了,傅和晴留他们一起吃饭,周示栋摆摆手表示不用了。傅和晴景至琛送他们两个出了门,又在小区花园里聊了好一会。临走周示栋说,“老景,小晴,是我对不起你们。”傅和晴摇头说:“世事难料,哪里怨得到你?是小安子福薄,景儿太可怜了。还有一件事,我替景儿说了吧,她现在是双身子,那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 周示栋听了吃一惊,说:“一点都看不出来呀,几个月了?”傅和晴说:“刚三个月。还不显。你是老娘舅,又是介绍人和主婚人,到时蒲家万一要是搞点什么促狭的事情,你给支吾一声。那边的父亲,倒像是个好说话的,你们也见过面。”周示栋说:“晓得哉,那我们走了,你们好好照顾景丫头。”两边合一合手,以示道谢和再见。后来邹娟也来了,景天见了她,是哭都哭不出来了。把头搁在她肩上,两个人静静地偎了一会儿,像从前无数次默然对坐一样。两个人弃了客厅里的人,躲到卧室去说话。邹娟问觉得怎样,景天说了一个“累”字,就红了眼睛。邹娟把她抱住,说:“我这辈子在情路上平平淡淡,光是看你,就累死我了。谁教你生得漂亮呢,自古美女多薄命,情到深时情转薄。”景天垂头不语,邹娟看看这房间,说:“上次我来这里,还是你怀阿德的时候,再来,男主人都不在了。”一时颇有物是人非之叹。 景天对她,从来不隐瞒,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说:“我又有了。”邹娟一愣,忽然一喜,说:“哎呀又有了,这次可要给我生个女儿。”再一叹气,说:“我瞎高兴什么呢,这小姑娘生下来就没爸爸。”景天低声说:“真不想活了,要不是有这女儿在身上,拖着我,我早就吃了安眠药了。” 邹娟点一下她的头,“没有这女儿,你还有一个儿子呢。谁死也轮不到你死,你就活着受苦受累吧。等过个十年二十年,你左边一个一表人才的儿子,右边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那时候你嘲笑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我就嘲笑你累死累活是老黄牛的命。我们两个坐在夕阳下看你一对儿女,比数钞票还美。” 景天出事以来第一次笑了,“比数钞票还美的儿女,这算什么比喻?” 邹娟笑说:“是比数钞票还美,这是形容的心情,就像我们说眼睛吃冰激凌,懂吗?”又问:“真是女儿?”景天点点头,“她爸爸就想要个女儿,女儿有了,他却没了。”邹娟说:“万事往好的方面去想,总比他走了,连女儿都没有好吧?”景天说:“我何尝不是这么想?除了这么想,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寻死觅活的,让爸妈难过。” 邹娟转个话题,“你这两天这样哭法,要不要去医院复诊一下?”景天说:“我自己心里有数,又不是第一胎了。上个星期刚去复诊过,发育得很好。到底是个女儿,知道心疼娘,这次怀孕,连孕吐都不明显,就早上起来吐一下,也就一个月。哪里像上次怀阿德,吐得连黄疸水都出来了,又是牙龈出血又是心动过速,半条命差点没了。”邹娟说:“那就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想好给女儿取什么名字了没有?” 景天一笑:“娴。”邹娟哧一声,“这么三十年代,一定是蒲瑞安的品味,他不把你们往古装戏里放,就不是蒲大少爷。亏得我和你们熟,不然要被他酸倒牙齿。”景天故意酸她,说:“是啊,娴她干娘,我们真不熟。”邹娟反倒被她逗笑了,又说:“我也真是不像话,在这个时候笑。”景天说:“苦中作乐吧。” 邹娟吁出一口气,“你的状态,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景天在那张贵妃榻上躺下,“真想睡死过去算数。娟儿,我想他想得不想醒过来。我以前看过一篇什么小故事,说一个寡妇,守了二十年。儿子结婚时她把一箩筐铜钱倒出来,每一枚都被磨得铮亮。她说,每天晚上,她就把这一箩筐铜钱往屋子里一瞥,再一枚枚找出来,少一枚都不行。我倒不相信一个当妈的会把这样的事情讲给儿子听,但是我想也想得到只有一个人的晚上会怎样的难过。我们以前,开玩笑的时候,也说到过谁先走谁后走。都说先走的有福,他说还是我先走吧,他要不在了,我这么个娇气的人,不晓得活不活得小去。我还发嗲劲,说我比你小这么多,肯定是你先走,你就别跟我假客气了。他认真地说,他一定不会不管我,当初追我的时候,就答应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可是你看,心强强不过命。他倒是有心要照顾我们母子一辈子,什么都安排好了,可是人去了。”她侧躺着流泪,“没有他,我活着不是行尸走肉吗?” 邹娟拍拍她,“你说吧,我听着,不拦你不劝你,想说多久都行。” 自君别后三天之后,薄瑞安的追悼会在龙华殡仪馆举行,景天在那里才和苏熙碰头。苏熙十年来像是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不曾流动过,还是那样的美艳高贵。穿一身黑衣,黑色的高跟鞋。走近了看,还是稍有变化,眼窝更深了一点。景天牵了阿德过去和薄原打招呼,叫了声爸爸,然后才转脸过去,和苏熙说话。她客气地称呼她,还是叫一声妈妈。说:“妈妈,好久没见了。阿德,叫奶奶。”口气平淡得好像只不过才三个月没见面。阿德叫了声奶奶,苏熙摸一下他得头,眼圈竟然红了。 要是换作平时,景天早惊讶的下巴要掉下来了,但在这个时候,苏熙在怎么感情流露,她都觉得不够。薄瑞安是她的独生儿子,再怎么有隔阂,也是骨肉母子,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他的人就躺在一步之远的棺床上,有什么了不起的怨恨是不能释然的?他的面容平静如昔,像是睡着了,一点看不出当时死亡降临到他头上时有过什么样的惊险和危急。 景天那天深夜在天平间的冰柜里与他匆匆一别,这时再见,她几乎想推推他说,别睡了,起来回家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在灵床边上蹲下,握着他没有知觉的手,把那只手贴在她的脸上,看着他的脸,哭的喉间发甜。薄和晴上前把阿德抱起,对他说:这是爸爸,在多看一下,以后就看不到了。“阿德蹬着脚下地,在薄瑞安的耳边大声叫爸爸,叫了一声又声,哭的声震屋瓦,叫得所有的人都不住地掉眼泪。 薄和晴再换一块干净手帕在景天手里,扶她起来,说:“时间到了,外面有几百个人要进来,你还有一段话要念,还有一个小时要站,想想阿娴。可以了吗?”景天点点头,把哭湿的那条手帕收进包里。邹娟递上一杯温热得水让她喝。倪慧上前轻轻喊她一声姐姐,在她身后是长久没有见面的苏照。苏照依然是那么倜傥,只是头发薄了一些,发际线往后。在倪慧之后,对她说节哀。 景天已经麻木了,等追悼厅的大门打开,请的客人和嘉宾陆续进来,司仪说先请死者薄瑞安的妻子致悼念词,她机械地把手里的握着的讲稿打开,上前几步在话筒前站好,用沙哑低沉的嗓音念出对薄瑞安最后的思念。薄瑞安短短四十多年的人生在纸上浓缩为几百个字,在哪里求学,办过什么公司,性情脾气如何,对社会有什么贡献,对朋友对同事对下属如何的和蔼,对父母如何的恭敬,对妻儿是如何的尽责。作为一个人,无愧于他的任何一个社会身份。景天最后念道:我会思念你,直至生命终止。 这篇悼词是她自己写的,她对蒲瑞安的感情,不想让任何人置喙,而她也不想在不相干的人面前说那些情深意长的话。她和蒲瑞安相爱之深,除了要和他相伴到死,再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说尽。而这个这么简单的愿望,偏偏就是不能达成。她念完悼词,退到边上,两手扶在阿德的肩上,沉静地看着几百个宾客从她眼前走过,去和蒲瑞安作最后的告别。等所有人走完,她让阿德把一支白菊花放在蒲瑞安胸前,俯低身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傅和晴将她扶起,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灵床推走。景天不挣不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景至琛过来问你要不要去益善火葬场收殓骨灰,你的身体怎么样。景天点头不语。景至琛也不劝阻,夫妻情深,这最后一程,总是要送的。 宾客散后,主要负责的人安排了车子送至亲到火葬场。景天在车上紧紧抱着阿德,到了益善那边,仍然抱着阿德在车里坐着休息,不言不语。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直到骨灰装进了景天指定的骨灰坛,封好再装进一只黑檀盒子里。蒲原说租个灵位放置,景天抱着盒子,用围在脖子的黑色丝巾包裹起来,说:“不需要,他跟我们回家去。” 众人都是一呆。上海的风俗是焚化之后把骨灰盒寄存在殡仪馆的临时灵位上,等清明节或是冬至节的时候再入土落葬,没有人把骨灰放在家里。这样的做法在其他人看来太过惊世骇俗,待要劝解,景天抬起满是红丝的眼睛一个一个看过去,眼里竟是充满了仇恨,像是谁敢和她抢骨灰盒,谁就是她的敌人,而她将不惜与他们开战。一旁的人都被她的强悍气势所慑,竟没有人再上来。 未了还是傅和晴开口,才斥了一句,说:“景儿你太胡闹了。”景天就恶言相向说:“哦,妈妈,当初你就不喜欢他,你不想看到我们结婚,我们连婚礼都没有。既然当初你不要我们,那现在也不要管我们。他是我丈夫,我是他妻子,他的事由我做主,他去哪里我说了算。” 把傅和晴气的双手直抖,说:“原来你一只记恨到今天。”景天说:“他活着,我谁都不恨。他死了,谁再想不让我们在一起,谁就是我的仇人。”傅和晴当场下不来台,点头说:“很好。从今以后你的事,我们都不会再理。” 不等她拂袖先走,景天一手携了阿德,一手抱着骨灰盒,扔下众人径自登上了车,对司机说:“回家。”那司机是她的助理刚替她物色来的,对这家人的情况一点不知道,既然老板发话回家,他当然领命,发动起车子就走。把傅和晴和景至琛、蒲原和苏熙、苏照和倪慧,还有邹娟和俞谦,公司的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蒲瑞安的秘书、她的智力一干人全都晾在那里。 过了头七,景天带阿德到苏州去休养,随行的还有阿德的保姆萍姐。两个阿姨先两天就去了,打扫屋子整理院子,开窗透气,晒被褥,添花木,整顿的有了生气。 景天去了,连手机都没带,谁的电话也不接,每天清晨即起,叫醒阿德,踩着露水在河边散步,等雾霭散去后,看僻静的老宅区里的居民早起生煤炉,坐在门前摘菜剥毛豆,去老式的街上菜市买点新鲜的白米虾野鲫鱼草母鸡。领回去四个女人坐在一起慢慢准备一日三餐。阿姨说小景你休息我们去买就可以了,景天说我也就是找点事做,不然一天这么长,怎么过。这话说的凄凉,阿姨都不好说什么。 从前蒲瑞安还活着的时候,两个人在周末或是空闲时,会过来住几天。也是这样早睡早起,牵了手从早闲荡到深夜,狂园林听昆曲,有时还去同里木渎这些周边小镇走走看看。两个人也不用阿姨,自己买买烧烧,重温新婚时的情景。这些年来,景天最为怀念的,便是那一段日子。 如今是她依旧携了阿德的手去买菜,看见农人用一掌宽的草席围成圈,里面是刚孵出的小鸡,叽叽叽叫个不停,一个个鹅黄色的小绒球挤作一团,引得阿德蹲下伸出小手去摸,嘴里也学着叽叽叽地,玩了一会儿,回头看向景天,大眼睛里全是渴望。 阿德自蒲瑞安死讯传来那天起,就没有再笑过,偶尔会叫声妈妈,几乎不说话。景天颇为他的情形担忧,也知道他是受了惊吓,小心思里接受不了这么大的变故,除了沉默,不知所措。晚上易醒,白天消沉,景天自己也是那样,心想除了时间,怕是没有药能医治得好。阿德不问爸爸去了哪里,但他不离开景天一步。 景天看着阿德的小脸就想,遗传这个东西真是奇妙,除了相貌骨骼神态,就连命运都会遗传。蒲瑞安小时候没有父母爱,他本是想把一腔的父爱都毫无保留的倾注在儿子女儿身上,谁知老天爷不让他满足这个卑微的心愿,他的儿子,同样的不到来自父亲的爱。还有女儿,他一心想要女儿,要捧在手心娇养成豌豆公主那样的女儿,他连面都见不到。 景天无时无刻心里不在流泪,只是不想在吓着阿德。因此看到儿子久违露出的笑容,她的心都哆嗦了。她慢慢蹲下来,温言细语的问:“阿德是想养吗?” 阿德点点头,景天说:“那你问问伯伯是不是同意你养?也许伯伯不舍得呢?这么乖得小鸡,也是他的宝贝,就像阿的喜欢那样的喜欢。” 阿德捧起一只小鸡在手掌心上,问:“你跟我回家好吗?跟我说话,我们一起玩?”小鸡叽叽叽的叫,阿德又问卖鸡的小贩:“老伯伯老伯伯,你让它跟我回家好吗?”如今的鸡贩子卖小鸡,本就是卖给小孩子玩的,他笑眯眯的说:“好格,小弟弟要几只?”阿德回头看景天,看她怎么说。景天听他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和陌生人谈得有条有理,欢喜的什么都忘了,说:“阿德要多少?”阿德想一下说:“三个。爸爸,妈妈,阿德。一人一个。”景天心里一酸,说:“好的,要三只。” 小贩用一只马夹袋装了三只小鸡,挂在阿德的小手指上,景天付了钱,和阿德踩着街市上湿淋淋的石板路面,闲荡着往家走。走出一截,街市边上传出事物的香气,老年男子用苍老的声音叫卖“海棠糕——海棠糕——”豆沙被炭火烧焦的香气在清晨的微风里散发着,引诱着人的食欲。阿德站在煤球炉子和白铁模子组成的小食摊前站住了,老人笃笃两声从模子里敲出一只海棠糕,递给阿德,“小弟弟,海棠糕吃伐?” 阿德咯一声笑,退后一步,摇头说:“伐吃。妈妈说路边的东西不要吃。”老人才不理现在的妈妈们怎么嫌弃老式的食物,一个劲地推销他的东西,“好吃的,吃吃看。”阿德抬头看看景天。 要换以前,景天肯定嫌街边小吃不卫生,现在却不管了,只要孩子高兴就行。摸出钱包来一样买了一个,让阿德挑。阿德上看下看,把海棠糕递给景天,自己拿了梅花糕吃。 那老人收了钱,对景天说:“小朋友老懂事体的,把大的给妈妈,自己要小的。是伐?”特地问一声阿德。 阿德被他说破小心思,哈哈笑了一声,拎起那个装了小鸡的袋子,说:“妈妈给我买的。”那意思像是说,妈妈对我最这么好,当然要把大的让给妈妈。那老人冲阿德翘了翘黑乎乎脏兮兮的大拇指,说:“妈妈对毛毛这么好,将来要对妈妈好哦。好吃吗?”阿德咬一口梅花糕,点头说:“好吃。” 景天无端又要落泪,朝老人笑笑,牵着阿德离开街市。 回到家里,阿德把三只小鸡从马夹袋里放出来,小鸡乍得自由,在庭院的青苔和花盆底的潮湿缝里啄东西吃。萍姐听见小鸡叫声,也乐了,又说小鸡太小,得圈起来养。出门问邻居要了一直旧篮子和一把稻草回来,把小鸡捉进去。景天坐在一边,看着小鸡,碾碎手里的海棠糕丢给小鸡吃。 下午午睡起来,百无聊赖,景天香气书房里还有她以前留在这里的水彩画颜料和画具,一时兴起取了出来,黄色的颜料干了一半,好歹挤了一点在调色盘上,调上水,画了起来。题材取自三只小鸡。后来阿德睡醒,叫妈妈,萍姐给他洗了脸,说妈妈在和小鸡玩。 阿德跑到庭院里,大叫妈妈。景天说在这里,抱起来在腿上坐着,把笔给他,在画布上涂黄圈圈。阿德涂了一个,景天给补上两只爪子和一张小嘴。一个涂一个添,霎时画布上全是毛茸茸的小鸡了。把阿德欢喜得不得了,应天把黑笔给他,让他自己加爪子和小嘴。阿德一边加,一边笑,好像画布上这些小鸡随时可以跳到地上活过来。 景天把下巴轻轻地搁在阿德的头顶上,用手指画他头顶心的发旋。他的头发柔软漆黑,还带得又淡淡的乳液。当年她莫名其妙要去杭州学画,只是为了排遣失业后的无聊,学了一年后也就变成一个死人爱好,闲了才抹两笔。后来和蒲瑞安两个忙事业,更是把画笔扔在角落里,现在才知道,有个私人爱好是多么重要。在这样死寂一般的日子里,排空思想画画,是真正可以让她平静下来的唯一方法。想起当年去学画,也是动摇过的,可是他一直鼓励,又尽量每个周末去陪她,给她动力。现在想起他的好来,怎不让她落泪。 从苏州到杭州,又回到苏州,她和他的故事,就这样画了个圈。他走了,给她留下两个孩子。她亲亲阿德的头顶,想着日渐粗起来的腰围。是时候告诉别人了。 一天早上,几个人坐着摘豆芽根的时候,她说:“我想你们看出来了,阿德就快有个妹妹了。衣服越穿越薄,遮也遮不住。这孩子是阿德爸爸的遗腹子,他一直想要个女儿,连名字都去好了,叫啊娴。我一定要把啊娴生下来养大养好。你们跟了我们这么些年,家里全仗你们了,你们看在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的份上,帮帮我,等啊娴生下来,我加你们工资。” 三个女人一阵唏嘘,都说阿德爸爸走得要多不甘心哪,可怜啊娴,连爸爸的面都没见过。张姐对景天说:“你放心,阿德妈妈,做生不如做熟,我们都不走。到时候照顾阿德,伺候月子,我们不会不管的。”景天说:“你们做你们的,生啊娴的时候我会请月嫂的,不给你们增加工资。你们只要跟阿德爸爸在的时候一样就好了。” 萍姐说:“还有阿德外婆呢,她到时候回来服侍你做月子的。阿德外婆那么能干利落,有她在,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景天只好苦笑。她在嫉妒伤心之下,说了厚厚的话,热闹了傅和晴。若是当时就道歉。也许还能挽回,但她当时哪里有那个心情。那时的她只想找个什么借口狠狠地发泄一番,这才不管不顾地出恶言。而人都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向最亲近的人发泄,别的不相干的人不去触怒。名知将来要厚厚,当时却停止不聊。因此夫妻老是吵架,母女总要龃龉。她和蒲瑞安倒是不吵架,却又偏偏不能长久。真是印了那句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蒲瑞安的骨灰是放在一只旧瓷坛里的,那只瓷坛颇有些年岁,是他早些年从家里到出来的。殡仪馆里普通的圭回合入不了她的眼,葬不了他的身,只有这样的古物。才堪合用。她来苏州,手提的小皮箱子里就有这只瓷坛,到了就取出来放在卧室的梳妆台上。每天临睡前的摩挲一番,只等他来入梦。 她的这些举动,在别人看来,肯定颇有异议:给傅和晴看见,少不得要阻拦。她知道那是为了她好,可是她对蒲瑞安的思念,又岂是旁人能明白的?她的感情,她的意愿,她的行为,都是她个人的选择,就像她当年选了蒲瑞安,就义无反顾地跟他走。她现在要这么做,就不允许别人说三道四,哪怕是傅和晴也不行。 景天在苏州直往到过了七七,才叫司机开车来接他们回家。七七满后,景天怀孕已经超过十九周,即使穿着宽松的衣服,也遮不住隆起的腹部。 瑞景熙照回到上海,她先和助理小颜联系,小颜告诉她蒲原一直暂代董事会主席一职,问过她好多次,问景天几时我回来。小颜说:“我告诉他们我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他们又问去了哪里,我还是不知道。最近一次是说等景总和你联系了,告诉她回个电话,公司的事情需要她在场。” 景天嗯一声,说:“你告诉他们,我周一就回去工作,上午十点在小会议室开董事会,你替我通知一下。”小颜说我记下来,还有,迟疑了一下说:“景总,你不在的这段时间,财务总监换人这么大的人事变动他们却不等你回来,我力争过几次,他们说等景总回来,会知会她的。”景天再嗯一声,问:“换人?是主动辞职,还是赔了三个月的工资让她走的?” 小颜佩服得五体投地,说:“是设计赶走的。”景天说:“你接着说。”小颜说:“他们在监控录像里抓到财务总监迟到,但是她每天的卡都有人打,是她的助理代她打的。并且是多次。他们累积到一个量,就说她破坏公司的劳动制度,把她给辞退了。” 景天沉吟片刻,问:“换的是谁?”小颜说:“叫苏熙的男人,上次在蒲总的追调会上见过的,可能你没有印象。”景天听了几乎要大笑,心想他们迫不及待要排挤她了,拿他的人开刀,辞退公司的旧人,砍掉她和蒲瑞安的左膀右臂。接下来就轮到她了。 她在生了爱的之后回去工作,一直担任的是人事经理一职,公司所有招进来的人都是出自她的门下,说起来也是蒲瑞安对她的一番体贴。这个工作不是很累,权利却大,公司说到底是有人组成的,所有员工的资料都在她的手上,她拥有绝对的自主权。而替换财务总监这么大的人事任命,他们不通过她就擅自做出了决定,可见是不把她放在眼里。换掉她请来的,继任的还是苏熙,这个主意,绝对是苏熙才想得出来的。苏熙对她的忍耐力也就到这一步了,多一天都不肯。要不是交警大队的事故责任认定书上说,那个肇事的司机是瘫痫病发作了当场死亡,她几乎要像一个克罗勃那样怀疑蒲瑞安的死不是一桩单纯的车祸,而是一起谋杀。 周一她去上班,搭经理们使用的小电梯到自己的写字间,放下包,外套,第一个到达小会议室,坐在她以前的位置上。然后猜电话通知小颜,说已经到了,通知他们开会。小颜听她已经到了,忙倒了杯茶过来,正要坐下来报告这些时候的工作,景天说麻烦帮我换杯柠檬水。小颜莫名其妙,还是去换了,回来时蒲原就跟在她身后。小颜放下水杯赶紧揍了。 蒲原在蒲瑞安的位置坐下来,看一下景天的颜色,关心地说:“看上去比上次好多了,这些时候休息得不错把?”景天说:“谢谢爸爸,我休息得很好。”蒲原说:“那这些时候在哪里呢?我问你助理,她说不知道。”景天笑一下说:“她是不摘掉,我没告诉她。不过我以为爸爸你会想到的,我还能去哪里呢,不过就是在苏州那宅子里,替啊德爸爸守七七。”蒲原露出恍然的神情说:“咳,是的是的,我该想到的。” 两个人叙着加长,跟着别人也进来了。副总经理,那是蒲瑞安的老臣,从开始成立这家公司就在了,后面是投资顾问,同样是救人。两个人坐下来和景天也聊了几句,问好一下,景天和他们客气着。跟着进来的是公司的商业法律师和另外一个民法律师,两个人都X前来和景天问好,景天说我很好,谢谢,请坐吧。 会计室的门再一次打开,苏熙和苏照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了,在椭圆会议桌边一坐,苏熙打量她一下,冷了脸不说话。苏照却眼带笑意地和她打招呼,说:“嗨,回来了?到哪里躲清净去了?修养得不错,白白胖胖的,比上次见面时那吓人的样子好多了。什么好地方,下次我也上那里去度假去。” 这话说得连蒲原都听不下去了,呵斥一声说:“苏照,这是公司董事会议,不是闲话家常,还有,你注意下你的言语,别太放肆。好了大家都到齐了吧,开会吧。苏照,去把门关上。” 苏照冷笑一声,闭嘴不说。回手关上门,却又摸出烟来准备点燃。 景天冷冷地说:“苏先生,有女士在唱的覅昂,请不要吸烟,这是礼貌。还有,这是公司董事会,就算你现在是瑞景公司的财务总监,也不是董事会的成员,请出去。” 苏照吊儿郎当地玩着打手机,把打火机在手里玩得琉璃转,耸耸肩说:“这会儿还不是,说不定等一下就是了。何必来来去去的麻烦?你也是聪明人,就不用多费口舌了。这里头的事情,咱们心知肚明,装什么正义女神?” 景天挑一挑眉说:“哦,这么说有人要分你一杯羹了?” 苏照说:“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分我一杯羹的人不是别人,是你亲爱的蒲老师。” 景天问:“那是以什么名医和关系呢?没听说舅舅可以分侄儿的家产。” 苏照耸耸肩说:“就算他不想分,也会有人要白送我的。” 景天不理她,问民事法律师,“蒲总的财产怎么分呢?我知道他也没有艺术留下,治好任我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了。” 民事法律师时一脸尴尬,说:“安法律,由第一顺序继承人平分。” 蒲原插话说:“哪里谈得上欺负二子,小景你不要意气用事,我们大家做在这里,不过是按法律办事,绝对公平合理。” 景天问:“那第一顺序继承人有几个?” 律师说:“蒲总的直接亲属共有四人,蒲瑞安先生的太太景天女士,蒲瑞安先生的父亲蒲原先生,蒲瑞安先生的母亲苏熙女士,一集蒲瑞安先生的儿子蒲德真,瑞景公司的总资产和蒲瑞安先生四人拥有的资产是——”示意公司法律师公布梳子,待他讲完,才接着说:“这样有继承权的人将能分到这个书——”把数字曝出来。 公司法律师接着说:“因董事会主席蒲瑞安先生的突然历史,为了维持瑞景公司的政策运作,董事会是比要退居一个新主席出来,这样的话,按德票多少来决定吧。” 苏照笑一笑,说:“景总,你的蒲老师一倒下去,你也别想能做上他的位置,现在偷拍的话,你觉得你能得多少朴?我看会是我姐夫的票数多,他是自然当选的董事会主席。我说姐姐,接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名字的改一下。”瑞景“这个名字,显然已经不符合现在的情况了。” 景天不受他激,而是冷静地问:“那是不是要改名叫”熙照“?” 苏照拍了两下手,“不错不错,这个注意很好。”眼睛却冷冷的没有一点热度,盯着景天说:“你的时代结束了,你就认命吧。” “你的意思是两位副总都会投你姐夫一票?再加上你姐夫自己那一票和你姐姐的那一票,我是完全的孤立?”景天看一看副总经理和投资顾问,“陈副总,王副总,你们的蒲总的左膀右臂,一起打的江山,杀伐决断,做过很多了不起的大事,现在他一走,就改弦易辙?”那两人听了她的话,面孔颇为尴尬。 景天一笑不理。她也知道人老了思想会僵化,视线就只局限在眼前。这两人明显已经过了最佳年龄,要不是蒲瑞安念旧,一直留着他们,早该请他们退居二线,拿一份干股,年底分红利了。他们也知道他们的时代过去了,他们早就成了蒲瑞安的表决器。蒲瑞安在,他们一天不倒,但是意外的是蒲瑞安死了,留下眼前这个棘手的摊子,要么站在蒲瑞安的未亡人一边,要么站在新崛起的苏家姐弟一边。总之他们在这间公司还是当一个表决器,就看押谁的宝了。跟景天,这个女人这么年轻,是不是守得住这么大份家产?跟苏家,现在苏家姐弟把他们当宝,好处许了不少,而他们的年龄决定了他们如果不趁最后的机会捞一票,就将失去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景天并不是要在这个时候逼他们表态,这种事情,哪里是一次两次谈的出个眉目来的?她摊开椅子,站起来,反手锤锤腰背说:“坐了一上午,我累了,休会吧,等我有空了,再通知你们开会。” 众人先是被她推诿的态度激怒,想你一走就是一个半月,把所有人都晾着,好不容易召集齐了来开会,你说一句休会就休会?这不是把众人涮着玩吗?待要和她理论。眼睛却被她宽松的衣裙吸引过去,先是一愣,又是一惊,再互看一眼,都是愕然失言。 景天离开座位,慢慢往外走,最终是蒲原先反应过来,他和景天关系一直不坏。开口问道:“小景,你的身体怎么了?”景天站住了,侧身对着众人,微笑道:“没什么,谢谢爸爸关心,我很好。下午我约了医生去复诊,就不来了。有什么事情,就交给颜助理去办,她这些日子助理当得很称职,我很放心。有要签字的,交给她,她送来我过目后我就再发下去。”苏照的脸都气得要发青了,苏熙也好看不了。还是蒲原问:“几个月了,怎么上次在葬礼上没听你说?” 景天说:“葬礼上不是说这个事的场合,后来嘛,我在家为她爸守七七。今天告诉大家也是一样。预产期将在十月中旬,还有不到五个月,很快的。这个会如果开不下去,不妨等上五个月,等我孩子生下来,看我的精神好不好,再来开这个会。‘瑞景’这个名字,是她爸爸取的,你们再不喜欢,也得将就用着。”苏熙嘴唇动了动,把一句极难听的骂人的话咽了回去。景天看着他说:“我和他爸都是独生子女,按照国家法律,我们有权利生第二胎,政策都支持我们。你有意见,到国务院提去。”蒲原却面露怜悯之色,问道:“瑞安他生前知道吗?” 景天把脸上的戾色拂去,重现温柔的面容,她看着蒲原说:“是的,他知道,这孩子是他一直想要的,他连名字都取好了。爸爸,我先走了。”说罢扬长而去。 经过办公室,一路和员工们打招呼,回应他们的问候,顺便接受他们的注目礼,回到写字间里坐下,小颜冲进来,眼睛瞪的很大的,鼓足勇气问:“景总,你……这这是几个月了?”景天淡淡地说:“十九周四个半月快五个月。替我约国际妇幼产科门诊的时间,拿个号,我下午去复诊。” 小颜的脸上从惊讶到好奇再到惋惜,一时闪过好多内容。景天看了倒笑了,说:“去吧,我休息的这段时间有什么需要我签字的,趁早拿来。” 景天等了几天,就等他们想办法怎么对付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继承人,但是他们出来进去再不提这回事。她也不急,这事急的是苏家姐弟两个,不是她。是他们迫切想把蒲瑞安挣下的家产分了,他们对这间公司没有一点在意的,巴不得把公司卖了,他们好拿了钱逍遥去。 又过了一个星期,又是景天回医院复诊的日期,小颜替她订好了预约的号,她让司机送了过去,到了医院,坐在候诊室等着,快排到她时,有人过来坐她身边。她以为也是来看医生的,就把放在身边的包拎起来换到另一边,继续看她手里的一本书,谁知道那人喊她姐姐,她转头一看,竟是倪慧。 本来她对倪慧有种十分奇妙的感情,好感谈不上,恶感也没有,但常年这么在一起吃吃喝喝的,谈些女人之间的话题,再生分也生分不到哪里去。只是上次苏照对她那样的仇恨,很难让她对倪慧有什么好脸色。加上她这个时候出现,十分可疑。她放下书,“你这是收买了我的助理,还是做了特务,跟踪上我了?不会这么巧,你也来这里看妇产科吧?怎么,不离婚了” 倪慧瞪他一眼说:“你老公死了,又不是我害的,你怪不到我头上。我为什么要离婚?两夫妻吵架动手很正常的,要是一打架一吵架就离婚,天下就没几对夫妻了。你这么盼着我们离婚,你是巴不得天下的夫妻都不好,你才高兴吧。” “是啊,我心肠恶毒,就见不得人家夫妻和睦。”景天继续翻书,“有人要谋我家产呢,我当然盼着他离婚。我问你是怎么跟来的?要是小颜告诉你的,我回去炒他鱿鱼。连上司的行踪都不能保密的助理,要来做什么?” 倪慧竖起眉毛说:“你怎么不知好歹,我是关心你,才来医院看你。我就问你助理你们景总去了哪里,她说去医院了,我一听就急了,赶忙跑来看,谁知遇上你这个不识好人心的人。” 景天哼一声说:“多谢关心。到我了,我进去了。”把书放进包里,头也不回地进了诊室。医生按照常规听了心脏和胎心,又让她去做超声波检查。 景天拿了检查单去超声波室,倪慧又跟了上来,扶着她说:“姐姐,生孩子是不是很可怕?苏照老是叫我生一个生一个,我听都不要听。你看你,腰比以前粗了多少?” 景天说:“我生阿德之前,腰围不到一尺八,生完以后是二尺二,半年后就恢复到一尺九了,现在又有二尺六。女人的肚皮就是气球,真想生孩子,腰围粗细,还真不放在心里。” 到了超声波室在床上躺下,医生把她的衣服撩高,挤上凉凉的润滑液,再用感应器推开,屏幕上就出现一个扇形的画面,有个胎儿模样的在屏幕上动个不停,医生一边检查,一边和她聊天,说你肚子这么紧,胎儿带不算小。看,五个手指头,喏,五个脚趾头,两只手两只脚都是全的,没少一个没多一个,非常健康。 景天看着屏幕里的小女儿笑出声来,说:“这孩子这会儿倒动个不停了,像是知道有人在偷看她,平时她安静得来,比她哥哥在肚子里时省心多了。” 医生说:“那时,女儿嘛,女儿疼娘。女儿还打扮娘呢,怀女儿的比怀儿子的孕妈咪要漂亮,脸上斑也少。” 景天问:“这个到底有科学依据没有?你还医生呢,也信这个?” 那医生也笑了,一回头,说:“在检查呢,你怎么就进来了?出去出去,这里没完,还没轮到你。” 进来的却是倪慧,她小西西说:“我是她妹妹,陪她来的,我就想看一眼小宝宝。”医生听是这样,便说:“那把帘子拉上。来看这里,是心脏,看见没有,小心脏很有力啊。这孩子生下来会很好养。”接着把感应仪在景天隆起的肚皮上滚来滚去,检查胎儿的发育,最后扯了几大张卫生纸放在她肚子上,擦干净润滑液,问景天:“要不要打印出来?” 景天说:“当然要。” 倪慧说:“我也要。” 医生哧哧地打印了两张,递给倪慧,说:“你姐姐不容易,高龄产妇了,回去好好休息,能不动怒就不要动怒。”又对景天说:“好在你这个肚子是个熟肚子,上回是顺产,这次应该还是顺产。” 景天扑哧一笑,说:“熟肚子,听上去像什么糟门腔腊猪头一样。你这话要吓坏小妹妹了。” 医生看一眼倪慧,“你这妹妹年纪也不小了,要生还是早点生吧,要是有妇科问题,我可以介绍我同时给你看。” 倪慧把脸拉下来,说:“为什么一定是我的问题?” 医生奇怪地说:“不管是谁的问题,都需要两个人一起做检查。” 倪慧仍然不高兴:“我们谁都没问题。” 医生说:“那就早点生吧,免得做了高龄产妇,倒是肚子上挨一刀。” 倪慧说:“为什么一定要生?她都生了两个了,这个就算我的好了,我就不生。”医生倒被她说得笑了,说:“行,你们姐妹两自己商量去。记得下次复查,别觉得情况不错就掉以轻心。” 景天下了床,整理好衣服,从倪慧手里拿过两张超声波照片说:“我会记住的。再见。”和倪慧两个离开超声波室,边走边说:“说吧,你今天来到底是想干什么?要是她爸爸还在,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现在他不在了,你家苏照和苏熙就恨不得把我吃了,我们两个有利害关系,你的好心恕我不能接受。你家苏照现在的身价和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了,你当然不会离婚,我看你就剩一个吧,我说认真的。我要不是有了阿德,蒲家现在可以把我扫地出门,我要不是又有了阿娴,他们可以把我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景天分一张超声波照片给倪慧,“拿回去交差,就说阿娴五个月了,十个指头和十个脚趾头一个不缺。我不是揣了个枕头装怀孕,也不是为了和他们争家产才要怎么样,那些八点档的狗血剧情不适合我。这孩子是我和她爸爸想了几年的,我们在结婚前她爸爸就说要个女儿,生下阿德他又说等阿德大点就给阿德生个妹妹。我们计划要这个孩子计划了两年。阿慧,拜托你回去告诉你家苏照,他人都不在了,就请他放过我们母子三人,孤儿寡母的日子,是很难挨的。半夜我要是上医院,只能请保姆和阿姨帮忙。阿慧,听我一句劝,别再老天真下去了,好好珍惜你们的缘分,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景天找到自己的车,打开车门,说:“替我问候苏熙,虽然她不在乎她儿子,但她仍然是我婆婆,阿德阿娴的奶奶。我想她对我这么狠,其实是恨我抢了她儿子吧。”坐进去对司机说:“送我回家。” 花残月缺景天打定主意冷着他们,不去赶他们的趟,她反正有的是时间,慢慢耗吧,心急的是他们。她借口保胎,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时不时去一下公司,让他们找不到人,把所有大事都交给助理,明确地告诉她,你帮我渡过这一关,我忘不了你的好处。助理也明白,一口应承下来,把她不去公司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在电话里报告给她。 这天在电话说被他们设计赶走的财务总监告到法院去了,请求劳动仲裁,原因是资方在女性员工怀孕期间辞退员工,违反了劳动法,要求赔偿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工资车贴饭贴通信费等共计三十六万八千元整。蒲原和苏照被这一闷棍打得晕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财务总监会在这个时候怀孕,却没有通知他们。于是他们把责任推到人事部,说你们不了解员工的动向和资料,造成如此被动的局面,这是人事部的过失,要追究人事经理的错。 景天听了好一阵生气,想蒲瑞安创好的大好事业,就要这样毁在苏熙苏照的手里吗?她倒是有心想看苏熙苏照出丑,奈何这公司是她和蒲瑞安一手一脚创业出来的,怎么舍得把心血拱手让人?她想了半天,最后决定和蒲原谈一下,让助理约个时间。助理答应了,约了时间,景天到时间回公司去,去敲蒲原写字间的门。 蒲远亲自开门请她坐了,让秘书上茶。景天说我现在不喝茶,蒲原忙说忘了,景天说白开水就好了。等秘书倒了杯矿泉水放在她面前,掩好门出去,景天和蒲原一时都找不到话说。过了好一阵,蒲原才说:“小景,让你受委屈了。” 景天眼圈一红,回道:“爸爸,瑞安一死,留下我们一家人不像一家人的,真要弄到图穷匕见的地步吗?” 蒲原沉默半晌,说:“小景,你和瑞安结婚都十年了,对家里的情况也有所了解。你也看得出来,我从来都斗不过他们两个。从来都是瑞安他妈妈要怎么样,我只有听从的份。你要是像倪慧那样,只怕情况还会好一点。”又摇一摇头,“不是,其实在我们两家见面的那一天,就已经把路走到了绝处,在那样的事情发生以后瑞安仍然要和你结婚,这才是他妈妈不能容忍的。” 景天摸着杯子,低头说:“我早就明白这里头的原因,从来也没有过奢望过可以改变现状,只是这间公司是瑞安的心血,落在苏照手里,那就只有拆买的份。他恨瑞安,凡是瑞安的东西,他都要抢,抢去了又不要,到手就扔。其实这些年瑞安给我的,足够我们母子生活了,我又办好了投资移民,我是真凉透了心,只想带了阿德往新西兰一走,再也不管瑞景的事。毕竟瑞安都不在了,我争强好胜又有什么意思?只是爸爸,你要是没了这间公司打发时间,回到家里去坐着,会是个什么情景?” 蒲原叹口气,说:“小景,我都这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好争了的。他们要,我让位就是。瑞安妈妈一辈子不得意,我能够让她高兴一下,也是应该的。” 景天闻言,抬头看着蒲原,蒲原却看着墙上的一幅字,脸色平静。景天想,原来我一直都弄错了,我以为小安子爸爸妈妈感情不和,哪知道他是这样在意苏熙的面子。苏熙这些年头甚劲,挟着家族企业做后盾,自己又是有专业的高端人士,本身家底又好,在企业家太太这个小圈子里,一向目中无人。从研究所退休后,打打高尔夫,喝喝下午茶,打扮得雍容华贵地去参加苏熙掺和的拍卖会,比她活得滋润多了。她就像傅和晴说的,先是陪着蒲瑞安忙事业。后来又是生养阿德,一门心思全放在了他们父子身上,她的生活就是围着蒲瑞安转的,蒲瑞安在,她是幸福女人;蒲瑞安没了,她就连立命的根基都没了。 想起那天在茶楼和傅和晴见面,傅和晴早就对她说起过的话来,她才明白,她的一切,是早就被傅和晴看清了又点明了,只是她不相信而已。她不相信花会残月会缺而人会死。一时想起往事来,而那天正是蒲瑞安的忌日。当时两个人还在傅和晴面前玩笑,他抱着玩得累了的阿德坐下来叫一碟子炒粉吃了,一心想的是将要出生的女儿。那时以为好日子有得长久,哪里知道那一面就是生死永别。 景天眼睛发热发潮,她站起身就走,裙角带翻了杯子,滴溜溜要倒,蒲原伸手去扶,哪里来的急,眼睁睁看着景天推门而去,杯子里的水泼了一地。下次董事会重开,要投票决出新的董事长,景天不等别人先投,她先把票投给了蒲原。 副总经理和投资顾问找借口先离开,景天慢一步落在后头,推桌要起,苏熙那发话了,说:“阿德现在该上幼儿园了吧?你们那住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的幼儿园。我有朋友办了一所双语幼儿园,教师都是请的外教,不如送到那里去,也省得现在荒废了时间。我家瑞瑞可是从小到大一路都是名校读出来的,他的儿子,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景天慢吞吞地站起来,回头说:“苏女士,我的儿子我自己养,不劳旁人费心。你没了儿子,就想来抢我的儿子吗?” 苏熙看一眼她的肚子,“你马上要生了,一心不能二用。我是阿德的奶奶,带他一阵也是应该的。” 景天笑起来,哈哈两声,像是十分欢愉,“这话你跟我妈妈说去,看她同不同意。” 傅和晴是苏熙的死穴,一提苏熙就白脸,抿紧了嘴不说话。苏照少不得来帮腔,冷笑一声说:“阿德姓蒲,不姓景。” “我倒是知道他姓蒲的,他爸爸姓蒲,他爷爷姓蒲,跟姓苏的没有一点关系。”景天说:“你是不是养不出儿子,就打别人儿子的主意?” 苏照骂一句,说:“就你生得出,也不知道是谁下的种。” 蒲原呵斥道:“苏照,够了。” 景天鄙视地看他一眼说:“你真可怜,如此肮脏的心思,藏都藏不住了。” 苏熙缓过脸色来,说道:“我们是好意,替你着想。你还年轻,难道要替阿德他爸爸守一辈子?你以后总是要另外嫁人的,总不能让蒲姓的儿子去管别人叫爸爸。这里是蒲家的家家庭企业,你一个外姓人,就不要插手了,把股份转让出来,拿了现金,过自己的生活去吧。你的将来还长远得很,总不能困在这里,限制了自己的发展。” 景天看着她,反倒坐了下来,“哦,我是我姓人,不姓蒲,你又姓什么?你不也是外姓人?你是要跟我打监护权官司?法院会把一个四岁的孩子从年轻力壮的妈妈身边走,判给六七十岁的老人?你这是受了苏照的什么蛊惑,怎么这样天真?你要阿德做什么?你连瑞安都不要,会要阿德?你不过是存心要我不痛快,就像我们两家第一次见面,你就关心过我几时生孩子的问题,但那是你的本意吗?你不过是想出一些你自以为高明的招数来刁难我,我要真能遂了你的意,我会像苏照倪慧一样变成你的木偶。你有苏照不就够了,他来得个听你的话。” 苏熙拂袖而起,说:“你就跟你妈妈一样,喜欢逞一时口舌之利。要知道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 苏照抖了抖衣服,潇洒地离开,走之前还不忘生气她说:“你真是一个讨厌的女人,这么多话。你的问题,就是说得太多造成的。聪明人要懂得把聪明藏起来,你比倪慧,差远了。” 会议室的门啪地弹回来,又咣一声合上,震得留在室里的两个人默然相对。过了很久景天才说:“爸爸,我今天把票投给你,是希望你能主持公道。只要你还是董事会主席,这家公司就不会倒。万一你要是想把公司转在你夫人名下,那就是拱手送给苏照。苏照那人,就是俗话说的油锅里的钱都要捞出来花的人,送他就是白扔。” 景天站起来,“爸爸,我明白,你心里是在心疼你夫人在你父母处受的委屈,以及在瑞安和我这里受到的冷遇,只是你的忍让,在别人眼里,就是懦弱。没错,这间公司是瑞安问你借的资金才组建起来的,说起来没有你的介入,就没有这间公司。如果只是你的个人财产,就算你捧着送给你夫人,也是你的权利。只是这是间公司,不是一个钻石皇冠,这里面还关系着总公司加八间子公司几百个员工的命运。真要落到苏照手里,会是怎样一个结果,我们都想得到。” 蒲原在她的手碰到门把手时,忽然开口说话了。“我太太在我最困苦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家,保全了我的父母,我很感激她。她一直过得不开心,能让她开心的,我总要满足她。我确实没有当董事长的才能,瑞安是为了让我退休后有事帮有尊严,才收留我在他这里当一个经理,就跟他收留王副总和陈副总一样。他是一个有良心的商人,这样的人在这个社会很难得。你也很好,有你的辅佐,他才能做得这么成功。但是,瑞安已经不在了,我太太……” 景天回头说:“我明白,你夫人是你生活的中心,有她在,才有回家的理由。爸爸,其实这一点,我们都明白的。瑞安也曾经对我说过,我就是他的家。爸爸,你自己想清楚,是无条件地付出不求回报,还是让她明白你的付出是有原因的。我想这一点,她只怕是到现在也不知道。” 世间万物无非是一个情字,并不是人老了就无情了,不过是情藏得更深。以前年轻,以为谈情说爱是年轻人的专利,人上了年纪就该吃吃喝喝,逗逗小孙子。苏熙这么多年能够活得如贵妇,说到底不过是蒲原愿意纵容他的妻子过这样的日子。就像蒲瑞安可以把他的所有铺在地上变成景天脚下的地毯一样,蒲原也愿意化身成为苏熙身边的一只羊,就像那首歌里唱的,盼着她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抽打在他的身上。 景天想她从前说什么蒲原在外面可能有别的女人的想法,深深地愧疚了。原来蒲瑞安的痴情遗传来自他的父亲,他们爱上一个人,就是一生一世。不管那个人是不是刁蛮任性如她,还是冷艳高贵如苏熙。 不知是不是景天最后的话打动了蒲原,他成了正式的董事会主席之后,并没有什么实施大的举措,要改变瑞景公司的现状。苏照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他借口人事部出了那么大的错误,财务部要拿出钱来赔付,这个错误不能让财务部代人事部背了。因此在董事会上发了调令,让人事部经理去建安部,负责一起拖延了两年的拆迁官司。 景天在这个行业待了十年,自然有她的人脉关系,她向旁人求助得到高手指点,轻易解决了这个问题,把苏照气坏了,他让倪慧来探听消息,打着看望的名号,带了一包泰国燕窝上门来。 阿姨把倪慧领到露台上,景天正带着阿德在画画。露台上有一大缸荷花,开得正好,景天画花花,阿德怀里抱着一只鸡,在跟鸡说话。 好好的花园里居然搭了一个鸡窝,倪慧看得瞠目结舌,忍不住说:“你倒是奇了怪了,要养胎,要吃头生蛋吃草鸡蛋,不至于要自己养老母鸡吧?那你要是想喝牛奶了,是不是要在这里养一头奶牛?” 景天见是她,淡淡地说:“你怎么来了?苏照又派你来做什么来了?阿德,叫舅奶奶。”阿德叫一声舅奶奶,把怀里抱着的小母鸡举高了给倪慧看,说:“看,这是大将军。” 倪慧看了半天,说:“我虽然五谷不公,也知道这是一只母鸡吧?” “母鸡就不能做大将军吗?”阿德眨眨眼说。 倪慧瞪眼说:“也不是没有。” 阿德哈哈一笑,“妈妈也说有。”抱着小母鸡,一下一下用胖胖的小手摸着鸡的羽毛。 倪慧直打了个寒战,躲到一边去说:“我算服了你了,这种事也就你做得出来。真想养动物,养只狗养只猫好了。你也真是,有两个孩子要养,还有这份闲心养鸡给儿子玩。” 景天头也不抬,问:“说吧,今天来什么事?要是想接阿德的话,就免了。这样的蠢主意,也就你家苏照想得出来。我看他也算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出这样的错?亏得苏熙吃他那套,这世上的事,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不过苏照本事也算大的,除了降得住他姐姐,也降得住你。” 倪慧看着景天的肚子,问:“你的腰围,现在有多少了?” “谁去管这些?”景天说:“你看看阿德,就明白再粗的腰围都是值得的。”阿德听见妈妈提到自己,回头大叫:“妈妈,叫我吗?”景天用最温柔的口气说:“是呀,舅奶奶难得过来,你去拿杯冰茶给舅奶奶喝好吗?外面热,舅奶奶一定想喝冰的。”阿德把鸡关进鸡笼,“我去。”景天说:“记得洗手哦。”阿德说:“我晓得的。” 等阿德进了屋,景天才放下笔,坐下来,问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我已经被你们发配沧州到拆迁办去和流氓打交道了,还不满意?是不是想我被流氓打得流产你们就开心了?你们不就是不想我再生一个孩子以分薄你们的财产?” 倪慧叫起来:“关我什么事?你不做扔在哪里,谁又能拿枪逼着你去?你不过就是想逞强,显示你有本事,你把一桩悬在那里的事一下子就解决了,想示威给谁看?薄瑞安在的时候你怎么不去解决,偏要拖到这会儿?想给苏照的姐夫一个下马威吗?” “什么叫倒打一粑粑,我算是领教了。”景天冷冷地说,瞥眼看见阿德和张姐过来,张姐端着托盘,阿擂捧着一碟蛋糕,便改颜笑问:“有什么好吃的?”阿德把蛋糕碟子放在桌子上,偎着景天说:“妈妈,吃这块,这发起人好吃,我已经咬过一口了。”蛋糕碟子里有一块巧克力蛋糕果然已经缺了一只角,景天笑自拿起来,送到嘴里,“唔,是好吃,阿德很会选呢。那帮舅奶奶先一块吧。” 倪慧忙说:“我自己来,我可受不了他吃一口再给我。”景天摸着阿德的头说:“他把自己觉得好的留下来给你,是多大的人情?你们从来不知道这样的谦让吧,你们只知道想要的就去抢,至于是不是人家心爱的,就不管了。不对,最好这就是人家心爱的,才抢得有滋有味。人家不喜欢的,那不叫抢,叫捡了。阿德,进去玩会儿,我和舅奶奶有事要谈。” 张姐领了阿德进去,景天喝着红枣枸杞茶,倪慧拿着冰红茶来喝,一时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景天一只手指头敲着玻璃杯,说:“有一出戏叫《二进宫》。我以前跟你谈起过的。”倪慧瞪她一眼,“什么时候的事?” 景天的思绪往回走,脸上神情变得温柔,“你不记得了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阿德爸爸的书房里。当时阿德爸爸和苏照吵了起来,我就开玩笑说,这是一出《二进宫》,李艳妃为了要把皇位让给自己老爸,宁可牺牲儿子。当时不过是说着玩的,是讽刺瑞安妈妈偏心弟弟却不喜欢儿子,以致惯得舅舅不像舅舅,外甥不像外甥。谁知一语成谶,做了李艳妃的不是瑞安的妈妈,而是我自己。我才是怀抱幼子哭先夫的那个倒霉女人。” 倪慧听了不说话,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知说什么,只是看着景天出神。 景天又说:“我不想跟你们争,有什么意思呢?阿德爸爸不在了,我只想把两个孩子养大。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已经决定去新西兰了,本来我们就打算去新西兰生孩子的,只是因为他爸爸突然去了,我才没了精神弄这些。但我也不想和你们弄得彻底不来往,你来了也好,把话带回去,我现在是儿女最重要,别的什么都不管。你们也别逼我,我走开就是了。” 倪慧疑惑地看着她,“你会这么好心?” 景天一笑,“你家苏照这么狠,不过是恨瑞安什么都比强,比他事业做得好,比他成功,比他有修养,比他的女人爱他爱得深。现在他又恨瑞安比他更像个男人,因为他给我留下了两个孩子。我一直跟你说,生个孩子吧,你就是不听。你以为孩子只会毁了你的细腰吗?孩子在有些人看来,还是自尊心和面子问题。而在我,确是瑞安的延续。我要不是有这两个孩子,我看到瑞安的尸体的时候就会陪着他去的。“倪慧看着她圆圆的腰身,说:“让我摸一下好吗?” 景天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有感觉没有?在动。” 倪慧吓了一跳,倏一下收回手,“她居然在推我。” 景天哈哈大笑,扬声叫阿德,阿德奔过来问什么事,景天说:“你听,妹妹在里面动呢。”阿德把头贴在景天的肚子上,听了一会儿,大叫说:“妹妹在翻筋斗!” 景天搂住阿德,笑说:“妹妹急着出来跟你玩呢。” 安魂入梦在景天年轻的时候,她以为她会和蒲瑞安白头都老,将来最大的烦恼,会是十五岁的阿德爱上了他的女同学,两人私奔三天后才打电话告诉她,而她和蒲瑞安正为阿娴该不该去学芭蕾舞吵得互不说话,根本没注意到儿子有没有去上学。 只是世事从来都不会如人的愿,神仙眷属只会出现在传说中。相爱的人不能偕老,怨偶偏能纠缠到死。像蒲原和苏熙同床异梦也是一生,苏照和倪慧打打闹闹也有十年,只有她和蒲瑞安,结婚前爱得热烈,结婚后爱得缠绵,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一起,却落了个这样的结果。 在蒲瑞安刚去世的那几个月里,她以为长夜漫漫没有尽头,未来要靠每夜捡一百枚铜钱磁能挨过。等到阿娴生下来,光是喂奶尿布就夺去了她所有的睡眠。她每天蓬头垢面与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周旋,才一合眼,天就亮了,才吃了午饭,天又黑了,一天一天明明过得飞快,却过来过去阿娴才六个月大。 阿娴六个月了,景天把孩子留在家里,自己一个人出去剪头发,随便买了一双新鞋子。把旧的平跟软鞋扔进垃圾桶里,穿上那双红色的高跟鞋在惠灵顿的兰顿码头上沿着海岸线慢慢地散步,在小贩处买一支冰激凌吃着。风城的风吹着她的裙子,柔软的亚麻面料紧贴着她的身体,他一手持冰激凌一手抓包还要拉裤子,偏偏这时高跟鞋的后跟又嵌进了铺路的砖头缝里,她扭着身体转了转脚,想把鞋跟从砖缝里转出来,旁边坐着晒太阳的洋汉子看得开心,对她吹了声口哨。 景天起初没意识到这声口哨是对着她吹的,只顾和鞋跟作战。接着啪的一下,脆皮甜筒上的冰激凌球掉在了地上。她望着地上的冰激凌发了下呆,接着就笑了起来。 这个情形,就像是她的生活的真实写照。脚陷在沟里拔不出来,手上原有的甜蜜离她而去,而她立于风中,身在异乡。 景天笑停了,把脆皮甜筒丢进嘴里嚼着,包放在腋下夹着,脚从鞋中褪出,用单脚立着,弯腰用手拔出那只鞋,一勾脚穿上鞋子,迈步又走。那口哨又响,她转头去看,一个英俊的满脸棕色胡须的年轻人朝她笑,一边吹着口哨。那年轻人英俊到她不好意思多看一眼,别转了头,暗自好笑地走开。 那年轻人走过来,抚胸弯腰,谦恭地说:“你好,年轻的女士,可以请你喝一杯咖啡吗?” 景天大笑,说:“不,不可以,我丈夫是个拳击手,他看见有人和我搭讪,会打断他的鼻梁。” 那年轻人像是也知道她在说笑话,继续跟着她,“哦那太遗憾了,那么美丽的小姐不应该嫁个粗人。明天下午这里有小丑的表演,希望你能来看。” “有你吗?”景天笑问。 “是的,有我,我今天先来看看场地。”年轻人很是健谈。 景天哈了一声,“俗称的踩盘子。” 那年轻人不懂了,“什么意思?” 景天摇摇头耸耸肩,“没法解释,好啦,再见,明天下午我会带上拳击手丈夫和儿子来看你的表演,谢谢你的邀请。” 年轻人做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景天笑着离开。 这个年龄还有人来搭讪,真算得上是一种恭维了。她回到位于半山上的家,抱起跑出来迎接她的阿德,问他:“明天要不要去码头看小丑表演?”阿德说要,又说:“刚才阿娴拉臭臭了,好臭好臭。是我帮外婆换的尿布,还把尿布关在尿布桶里,连臭气也关进去了。” “哦?臭气也可以关的吗?”景天笑问,对傅和晴说,“刚才在码头,有人朝我吹口哨,还来吊膀子,问我要不要看他明天的表演。” 傅和晴抱着阿娴,笑骂说:“看你哪里像个良家妇女,有人吹你口哨,你就应该不理睬,怎么还有说有笑的?“景天放下阿德去卫生间洗了手,接过阿娴来抱着,笑嘻嘻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和他吊膀子又说又笑了?” 傅和晴好笑,“要是没有说没有笑,怎么就答应人家明天去看表演了?” 景天无奈地朝阿德说:“阿德,你要小心,家里住着一个克格勃呢。将来你要是考试打小抄或是偷着出去约会了,不要想可以瞒着外婆的。” 阿德问:“什么是克格勃?” 景天大笑说:“问外婆去,我们阿娴要吃饭饭咯。” 喂好阿娴,拍她打了奶嗝,放在婴儿床里睡好,景天把五张机票从包里取出来,给傅和晴看,“买好票了,下周就回去。马上就清明节,我得回去把阿娴爸爸的骨灰葬了。他的骨灰放在我梳妆台上,总不是长远的。我这次回去买一个双穴,等我也死了,阿德会把我葬在他爸爸身边的。妈妈,我也帮你们一起买了吧,我们两个穴挨着,将来还在一起。我这也不算不吉利的话吧?现在买肯定比将来买便宜。” 傅和晴点一下她的额头,“知道你是个地产商,就连墓地都算好了会涨价。” 景天笑,“我想买在苏州,妈妈你有意见没有?” “我连太平洋都陪你飞过来了,还会对这个有意见?”傅和晴嗔怪地道。 景天一惊一乍地说:“那干脆我们买在这里吧?山明水秀的,价钱比苏州还便宜。” 傅和晴拍她一巴掌:“讨打。” “爸爸呢?”景天抱住傅和晴的腰,头靠在她肩头上问。 “和阿德去社区会堂送画展去了。社区那个联络人,向我们打听过好几次你的情况呢,”傅和晴拍拍她的脸,“可惜人矮了点,又比你大十岁。” 景天笑,“妈妈你发现没有,我尽吸引比我年纪大的人了。是不是我长的显老,就该和年龄比我大一截的人作伴?” 傅和晴扑哧一笑,“你是青春活泼,让年纪比你大的人看了心动,也想要跟着年轻一回。这样说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景天呸一声,说:“那还不如说我显老,听上去还好听一点。” 景天和傅和晴说笑着,把晚饭做了,等景至琛和阿德从社区送画回来,一家人在露台上吃着饭,聊着天,说着回家后的打算。 一星期后回到上海,景天把两个孩子都交给傅和晴,自己开车去了苏州木渎,在凤凰山墓园买了两个相连的双穴墓地,挑好墓碑的式样,让管理处刻上字,还有蒲瑞安的照片要烧成瓷像,又在选好的墓址哪里站了一会儿,相了相方位,以便下次来的时候不会迷路。看着这周围一片山上全是墓碑,一时心酸,坐在石阶上痛哭了一回才离开。这样的伤痛,岂是说几个笑话可以掩的过去的。 转眼便是清明节,景天开了车把一家人都带上,还有蒲瑞安的骨灰盒用白布包着,放在她的膝头。这是最后一程相随的路了,自此以后,蒲瑞安只能在冰冷的墓地里安睡,等着几十年后他深爱的妻子再来陪他。但他可以深夜入她的梦,她会老会丑会衰弱,而他将永远是那个翩翩公子,笑容如春风般地温暖她寂寞的深闺。 景天这一路车开得泫然欲泣。阿德把头埋在景至琛的怀里哭,傅和晴抹着眼泪,拍着阿娴,几个人沉默了一路。 到了凤凰墓园,放眼是遍地的扫墓的人。白纸化飞,银箔成灰。景天在停车场停好了车,捧着骨灰盒,傅和晴抱了阿娴,景至琛牵着阿德,一手拎了装着香烛锡箔鲜花的袋子,跟着景天找到了墓址,那墓碑已经刻好了字,蒲瑞安和景天的名字双双在上,就等她来描红。 景天捧着骨灰盒哭的不成声,霎时那块白布上就全是泪痕。阿德哭着扑上来喊爸爸,景天把他抱住,两人把骨灰盒拥在当中,哭成一团。 景至琛放下香烛等物,去叫了墓工来,直等母子两个哭得没了声音,才从景天怀里接过骨灰盒,撬开墓板,放了进去。墓工拿了水泥瓦刀就要封穴,傅和晴说等一下,景至琛转头一看,却是蒲原和苏熙两个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景天牵了阿德迎上去,叫一声爸妈,说:“你们来了。今天瑞安下葬,就怕你们赶不来,又怕我在电话里没讲清位置,你们找不到。对不起爸妈,我自作主张,把瑞安葬在这里了,苏州是我们两人的家,我想他会喜欢苏州多过上海。” 蒲原说:“你做的很好,比我们当爸妈的想的都周全。难得你还愿意和我们通电话,又把落葬的时间地点告诉我们,我们很感激。他妈妈也很同意你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