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上的欢欣在这一刻彻底变成沮丧,她呆坐在廊檐下,想着爸妈的心情,想到她做出的这个选择,是不是在爸妈眼里,就是意味着非彼即此了?那天他们已经表明了态度,他们不希望和这样的人家结亲,而她在这样一团混乱中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无疑是非常明白的一个态度。 等蒲瑞安中午带了装衣服的纸箱打开大门进来,就看见她坐在天井的阴影里,一脸的悲伤。蒲瑞安放下想在过去抱住她,吻她的脸,问:“担心爸妈了?”景天抬头看他,说:“你和他们打过电话了?”蒲瑞安点点头:“我一到办公室就打了,电话还是不通。然后我想起给周老师打电话,周老师说他们请了假。” “请了假?请什么假?”景天急了,“是不是昨天下大雨他们出去找我……” 蒲瑞安打断了她的胡乱猜测:“不是,是说要出去旅游,要去桂林玩一个星期,一早就去厂里请了假,在路上碰到了周老师,跟他说了,就回去了。”从口袋里摸出景天的手机,“你试试看通不通?” 景天接过来拨了家里的号码,那里面是一片忙音,好像这个电话是打到了另一个时空,那个时空是死寂的荒无人烟。景天不死心又再重拨,仍然没有任何回音。她沮丧满脸,嚎啕大哭,说:“爸爸妈妈不要我了,我伤他们心了,他们不要我了。” 蒲瑞安把她抱紧:“不要紧不要紧,等他们回来就能联系上了,你是他们的宝贝,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不会不要你的。他们这是在生我的气,等他们回来,我们一起去好好求求他们,他们会回心转意的。” 景天摇头说:“不会的,我知道他们的脾气,他们这样骄傲的人,一言不合,割袍断交。我知道我只能选一样,他们欺负了你,选了你就放弃了他们。”说着放声哭道:“为什么只许我选一个?为什么不可以不用选择?” 蒲瑞安连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一定想办法求他们回心转意,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求他们原谅我们的,我也不想失去他们的喜欢。” 景天放低哭声,慢慢抑住抽泣,回手抱住他的腰说:“没用的,这是原则问题。他们有他们的原则,他们虽然爱我,却不能放弃他们的原则。”景天丢了电话,抹干了眼泪,问道:“你带什么吃的回来了?” 蒲瑞安放开她,从纸箱上拿起一个袋子交给她,里面是两个饭盒。“没时间去饭店,这是厂里食堂的饭菜,将就吃。我马上另找能做饭的保姆。” “不要紧,我来好了。家常饭菜我还是会的。”景天接过来,往厨房去。 “小景?”蒲瑞安叫住她,她的样子,实在让她担心。 景天回头说:“不要紧,我哭过就好了。我早就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的,只是还存了一点幻想。可怜的安先生,你真是没有父母缘。”她忽然可怜起他来,倒叫蒲瑞安没话说了。 景天去把盒饭倒在盘子里放在微波炉里热了,蒲瑞安把两个纸箱都搬了进来。景天叫他可以吃了,蒲瑞安答应说知道了。去洗了手,坐在桌边,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饭。 景天被这沉默压迫得难受,她忍不住问:“这跟你想的不一样是吗?” “小景,”蒲瑞安说,“我觉得夫妻最理想的最完美的相处模式,应该是想说话的时候,可以畅所欲言,你可以半夜三点把我叫醒,说你的奇思妙想,我打着呵欠听。不管听没听进去听没听懂,你只要想说就说。反过来也是一样,我如果把你叫醒来说话,你可以捶打我说烦死了吵醒你了。但我们知道这是我们都喜欢的事情,亲密到一直程度,可以任性可以自私可以不管对方是不是需要睡眠和倾听,我们只要保证想说的时候就可以有人在听。与这个情况相对的,则是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不用去猜对方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他不说话了?你难过的时候你就哭,我难过的时候是不想说话。小景,如果他们不肯原谅我们,那也是他们对我们放心,不再插手我们的事情。我们好好地过我们的日子,不让他们的成全白费了心。” “你说是成全?” “是的,他们在成全我们。如果他们和你依然如同从前那样的亲密,他们会觉得是在纵容我们的荒唐和不计后果,这是他们摆出来的姿态。所以他们是出去旅游了,而不是来这里兴师问罪。小景,你有全天下最好的爸妈,只是我不够好,让你失去了他们的疼爱。我会尽力让你不觉得遗憾,可惜遗憾终究是遗憾,不会因我的努力就不存在了。” 景天看了他半天,然后说:“安先生,你看,你不是说了这么多话了吗?我点到了你的说话穴?” 蒲瑞安伸手抚摸她的脸:“好姑娘。” 老娘舅下午蒲瑞安被一个电话叫回了厂,景天留在家里把他搬回来的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橱,又找自己有什么可以穿,最后找到一件黑色的就T恤,还有他脱下来的牛仔裤,虽然大了长了,但是是牛仔裤就不要紧,她把自己那件手绘T恤折成一根带子,穿进牛仔裤的皮带襻里,有颜色的一面朝外,束一束,打一个结垂下,就是漂亮的腰带。裤腿长了一截,翻上来当七分裤穿,配上她的凉拖鞋,颇有些不羁的波西米亚风格。 有了衣服穿,她这才出门去了,走到巷口打了一辆车,让开到商业街去,买了些衣服,又去超市买了肉食蔬菜,油盐酱醋,一袋小米,过日子需要的必需品买了一大堆。打车回到家里,把东西一一放好,待要烧饭,才发现没有电饭锅。这也难不倒她,把淘好的米放进一只大碗里,加上水,往微波炉里一塞,微波炉呜呜地转了起来。两个人的米饭嘛,一只大碗肯定够了。然后再做了最简单的白灼虾,西兰花也是焯过水就捞了起来,拌上色拉酱就成了。就像她说的,简单的饭菜还难不倒她,虽然不常下厨,可是从小跟着傅和晴在厨房里添乱,被命令着去剥蒜去剥葱的,看也看会了一些。 等蒲瑞安在黄昏时分打开院门,看见的是天井里有矮桌,桌上有酒有菜,他美丽的女友穿着他的T恤仔裤腰系着彩带在等他回来。这一幕他幻想了无数回,忽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要他不感动都不可能。他上前抱住她,给她一个回家KISS,问:“你做的?” 景天反问道:“难道会是田螺姑娘?” 蒲瑞安左右看看:“这院子里没有鱼缸啊,你把壳藏哪里了?” “屋头顶上。”景天说。 幸福的时光像水一样流去,算算那天从上海过来,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蒲瑞安和镜头回到景天家里,等着景至琛和傅和晴回来。家里没人,客厅茶几上放着几样东西,一个户口本,一张景天的身份证,还有一张存单,写的是景天的名字。景天看了这三样东西,颓然坐倒,捂了脸说:“他们真的不要我了。他们把这些放在这里,是要我自己那了去结婚的。没有爸妈怎么能结婚?我一直说私奔,私奔,本来是说玩笑话的,没想到成了现实。这样的婚我不要结。” 蒲瑞安只好陪她坐下,搂过她来,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景天在他胸前咕哝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蒲瑞安说:“我明白,你不用解释。”景天抬头笑道:“那我们去结婚吧,如果私奔了,又不结婚,那才是笑话呢。爸妈避出去让我们有时间结婚,我们连这个都做不到,那他们的放弃还有什么意义?”蒲瑞安看着她的笑,说:“比哭还难看。”景天呜呜两声,终于还是哭了出来。 既然是这样,蒲瑞安马上着手安排结婚的事,他早就托人办了两张医院出具的婚检证明,随身带着。他的那一张已经贴好了照片,就等景天的了。景天找出自己的报名照也贴了上去,细看那婚检证明,不过是一张粉红的纸,上面写了经检查身体健康准予结婚等等字样,盖了大红的医院印章。 晚上他们睡在景天家,景至琛和傅和晴仍然没有回来。这一夜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声响景天就去看。以为是他们回来了,直闹到半夜才睡。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了民政局,前面有几对在排队,他们等着,景天的情绪仍然不高,加上头天晚上没睡好,眼圈下面有些青紫,而蒲瑞安则笃定地坐着。到他们时,景天示意他上去,蒲瑞安说再等等。景天一喜,问是等爸妈吗?蒲瑞安说不是,虽然没有爸爸妈妈来祝贺我们替你送嫁,但我们还是有人来为我庆祝的。景天问是谁?蒲瑞安说我们外面等吧,应该来了。转头跟工作人员说让后面的先办吧,我们等人。拉了景天到登记处的门口站着,又怕她热,让她站在树荫底下太阳晒不到的地方。 景天被他的神秘弄得有了点精神,过一会儿就抬头看看人来的方向,一会儿有垂头看着脚底。再一抬头时,眼睛一花,以为看错了人,那人笑呵呵地过来,招呼他们说:“小安子,景丫头,恭喜你们。”景天喊一声周伯伯,眼圈又红了。她抱着周示楝的胳膊,摇了两下说:“周伯伯,你能来就太好了。” 周示楝拍拍蒲瑞安的肩膀,又拍拍景天的手,说道:“你们结婚是我一手促成的,我能不来吗?昨天下午小安子给我打电话邀我今天上午来观礼,我说我义不容辞,本来我就是媒人,你们这杯谢媒酒我是喝定了的。小安子又拜托我说要做主婚人,按照老底子的规矩,媒人不可以兼做主婚人,不过现在也不讲究了。你们这么看得起我老头子,我就当一回主婚人。景丫头,今天结婚,这么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景天红着眼睛说:“我爸我妈妈他们不肯来……” 周示楝说:“我听小安子说了,你父母也是太讲原则了,其实原则不原则的,不过是给别人看的,别人又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故事,他们高高兴兴嫁女儿。别人又知道什么?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反倒会让人说三道四。不过呢,这样的人,人品是一流的,我是很佩服的。你们理解他们,不生他们的气,自己来结婚,这就做对了。这才是真正的好性情,我一直都看好你们,你们也没辜负我啊,哈哈哈哈。” 蒲瑞安笑说:“小景一直想知道,你是怎么觉得我们会是一对的?她就是不好意思问。” “这个么,凭的是我多年的识人经验。你,小安子,长情、稳重、负责人,有才华有见识有修养,脾气又好。而我从小把景丫头看大,她哭哭笑笑直性子,有点小脾气,却是真善良。这样的两个人,从古到今,放在任何时代都会是良配,缺的就说一点机缘。”周示楝成功撮合一对有缘人,好不得意,说起话来也滔滔不绝,“你周伯伯不常给人做媒的,也就是看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又是机缘巧合,才拉你们吃了一顿饭。那也得看你们两个自己投不投缘,要是彼此都看不顺眼,那也就是没缘分了。我除了叹息,也没有别的法子。不过我看你们在吃饭的时候就争了起来,就觉得有戏了。小景啊,你蛮不讲理的时候还真可爱。我就知道小安子会被你吸引的。”说得景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周示楝便说:“好了好了,笑了笑了,这一笑,就功德圆满了。” 景天乖巧地说:“谢谢周伯伯。” 周示楝收起笑容说:“只是我没想到小安子家里会有这么档子事,我也没想到小安子还是从前故去同事的亲戚,可见这世界真是小,兜来转去全是熟人。我还没想到老景和小傅是这么骄傲的人,不然,今天就是十全十美了。” 蒲瑞安只好说:“对不起。” 周示楝说:“和你又没关系,现在不是讲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时代了,上一代是上一代,你是你,你能承担起对小景的责任,就是好孩子。好了,我要讲的话也就讲完了,进去吧?” 蒲瑞安说:“再等一等,我父亲答应要来的。” 景天一愣:“你爸爸要来?他还没走吗?” 蒲瑞安执起她的手说:“我说过,我爸对你印象很好,他说我们结婚,他会到场,这下应该到了。我打个电话问一下他到了哪里。”摸出手机要打,这时恰好电话响了,蒲瑞安接听,“爸爸,是,我们都到了,好的好的,明白。”收了电话说,“马上就到,车子已经到路口了。” 周示楝听了大加赞赏说:“小安子,你做事就是周到,把你父亲请来,做得太好了。景丫头,我今天一色三角,既是你们的媒人,又是主婚人,还是你的‘娘舅’,男方家里有他父亲出席,女方家里有我全权代表,你们这个婚,结得一点不难看。” 景天把头靠在他肩头,低声说:“周伯伯,我不是你过房女儿①吗?” 周示楝大笑说:“那就更好了,我是过房爷②,有爷老头子③给你送嫁,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蒲瑞安感激万分,正要道谢,就见他父亲来了,大夏天穿着严谨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开口就说:“瑞瑞,小景,你们先到了。我车子在路上堵了一下,没让你们久等吧?这位先生是?”伸手出去和周示楝相握,“我是蒲瑞安的父亲,请问你是小景的长辈吗?怎么称呼?” 周示楝忙和他握手,说:“你好,敝姓周,小景的娘舅。她父母出门去旅游了,由我代替他们出席。” 蒲原听是女方娘舅,忙欠身说:“你好你好。原是内人做事不当,在亲家面前失礼了,是我应该登门道歉的。周先生愿意出席小儿的婚礼,十分感激。” 在上海人的世俗生活中,“娘舅”是十分重要的人物,除了代表娘家,还代表公正和道义。哪怕不是真正血缘上的娘舅,如果有人和别人闹了矛盾,请一个公正的第三方出来说话,这个人也就被称作“娘舅”,或是再尊敬一点,叫做“老娘舅”。 周示楝出来做这个“老娘舅”,那就是替女方出头了,蒲原作为男方家长,非重视不可。 蒲瑞安看两边已经见过,便说:“周老师,爸爸,我们进去吧,早就排到我们了,外面也热。” 蒲原说:“好,好。周先生请。” 周示楝说:“你也请。” ① 过房女儿:干女儿② 过房爷:干爹③ 爷老头子:父亲双方客气着让进了登记处,蒲瑞安等正在办理的一对新人盖好了章,上前说:“我们的人到齐了,可以办了。” 蒲瑞安把两个人的身份证,景天的户口薄,两人的婚检证明都递了上去,牵过景天的手,和她站在一起。 工作人员检查了一下各种手续,收了工本费,开了发票,取过两个红面子的结婚正来,把两个人的照片贴上去,再填上两个人的名字,写好日期,用一毛边纸吸干墨水,拿起钢印压了两个凸出来的公章,把结婚证合起来交给两人,说:“好啦,恭喜你们。以后互敬互爱,互相帮助,注意计划生育是我国一项基本国策,要是需要看新婚卫生知识,请进里面观看。”说得两个人都别转头忍着笑。 结婚如此简单,景天有点不相信,就这样她就算和蒲瑞安结婚了?那么多的思前想后,那么多的不顺利,还有失去父母祝福的伤心,前面投入了这么的时间的感情,怎么啪地盖个章,人家就承认他们是合法夫妻了?这婚也太好结了。那以后她是不是可以拿了这结婚证对爸妈说,国家和政府都承认了,你们也行行好,就认了吧?别生气了? 她拉了拉蒲瑞安,小声说:“这就行了吗?” 工作人员却听见了,也许是见惯了新人们的怀疑,便说:“这样就行了。要办酒席要办婚礼回家去办,我们这里的手续就是这样了。好了,下一位。” 他都喊了下一位了,景天只好让开,对蒲瑞安咕哝说:“这也太简单了,都不像是真的,万一遇上骗子呢?他们就不管了。” 她从小到大,一直有人管,管头管脚管思想管行为,不是老师就是家长,工作了有经理,去军营还有连长管她穿不穿裙子,这一下没人管,她还真不适应。 蒲瑞安扶着她的背走到一边说:“我知道,只是盖个章,没有仪式,让你觉得不够隆重。不过我们的情况,也不适宜大办酒席,因此特地请了周老师和爸爸来,请他们证一下婚。” “你想得真周到。”景天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捧了结婚证到蒲原面前,弯腰行了个礼,叫一声:“爸爸。”又说,“谢谢爸爸。”再朝周示楝行礼,说:“谢谢周伯伯。”蒲瑞安也跟着朝两人行礼。 蒲原虚抬一下说:“委屈你了,小景。像你这么好的儿媳,我应该摆上一百五十桌酒席的。” 景天说:“谢谢爸爸,你能来我就满足了。”她这说的是真心话,双方父母四个人,只有他一个人到场,这样凄凉的婚礼,并不是每个新嫁娘都会遇上的。 周示楝伸出手想抱一下她,但国人实在不习惯在公众场合表露感情,这手伸了一半就伸不出去了。 景天过去靠在他肩前,周示楝伸出的手才不至于没地方放。他拍拍她背说:“景丫头,不要怪你爸妈,你们好好过日子,他们会高兴的。” 景天含泪说:“我不会的,是我让他们失望了。” 周示楝叹一口气,搂了一搂,放开她,对蒲瑞安说:“以后她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要辜负了她。” 蒲瑞安说:“我明白。”接过手搂紧,“谢谢周老师。” 周示楝说:“好了,你们婚也结好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有机会再碰头,再会了。” 蒲瑞安说:“一起吃顿饭吧?” 周示楝说:“不了,你们一家人聚吧,我还要回去上海。再会,再会。”跟蒲原也说了再会,合手回礼,先走了。 蒲原说:“这位周先生是位奇人,颇有逸气。瑞瑞,小景,你们有什么安排?要不要一起吃顿饭,算是爸爸替你们贺婚?” 景天看着蒲瑞安,看他是什么意思。 蒲瑞安说:“好的,要是爸爸有空,我正有事想请教。我的车就在外面,爸爸你是打车来的吧,那就坐我的车吧。” 蒲原说好,三个人离开民政局,坐进蒲瑞安的车里,景天坐前座,蒲原坐在后面。 蒲原看了看车,对蒲瑞安说:“瑞瑞,现在开这个车?不考虑换一辆?要不我送一辆车给小景吧,你们把家安在苏州,小景在上海读书,上海苏州两边跑,没车怎么行?” 景天听了忙说:“不用了爸爸,我又不会开车,要车能有什么用?再说,我还是一个学生,哪有学生开了车去上学的?” 蒲瑞安却说:“小景读书确实需要一辆车,不过我会给她准备的。爸爸,我想请你另外帮我一个忙,借我五百万。” 景天听了吓一跳,马上明白他是在做事业,这个她目前还不懂,听着就是了,当下一言不发,静听他们父子两人商议。 蒲原一听有了兴趣,问:“是什么大项目,需要你私人投资?” 黑白道蒲瑞安把车开到一家酒店门口停了,去餐厅要了间包房,要了菜单先问蒲原要点些什么,然后问景天想吃什么。蒲原说你看着点,这间餐厅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点几个。 景天这一上午忽哭忽笑大喜大悲的,没什么胃口,说:“我想吃面,要煨得烂烂的。” 蒲瑞安当然知道她心里一有别扭就会乱点东西,那次在静安希尔顿喝咖啡时就领教过了,忽然觉得有趣,就说:“好的,吃面。” 这下倒让蒲原看不过意,说:“小景,虽然你们不打算摆酒宴请客了,可是喜宴总是要吃的,这么重要的时候,怎么能就吃碗面?瑞瑞,你把菜单给我。”拿过菜单来,翻开第一页的燕鲍翅,看了起来。 蒲瑞安说“算了爸爸,别点这些,自己家里人吃饭,哪里要这些排场。”随便叫侍者来写了几样,最后要了一个墨鱼线面,对景天笑说:“你的面。”说得景天扑哧一笑,不理他。要是换了只两个人在场,肯定有一句好话等着他。 在等上菜的工夫,蒲瑞安给两人倒茶,让侍者不用等在旁边,掩上门之后才说:“爸爸,我想进军房地产,这个行业目前正是低潮,而国内几家龙头大企业却趁机在四处圈地,地是有限的,每年政府放出多少地来,实在是看得见的。前年上海外环以内的房子均价是四千八,今年是三千八,整整少了一千。看样子房市回温还有两年,现在进入,正是时候。再晚几年,就太迟了。我这半年分析了上海苏州常州杭州南京几个城市的楼价,基本上心里有个底。苏州的老宅子翻新之后卖出去,只能卖给少数人,而建造大型楼盘,则是卖给大多数人。我用我手里可用的资金操作了几套旧宅,对材料和人工作了一个分析表,回头拿给你看。” 蒲原沉吟道:“我当然知道这个行业大有可为,可是你刚才说的资金是怎么一回事?是有了标的地皮了?如果是竞标,一旦拍卖价上去了,就只能等下一次了。我可以先借给你进场的竞标押金,但我想先听听你的具体思路。” “是这样的,爸爸。”蒲瑞安说:“邻市有人盘下来一块地,有七万零七百平方米,一百零几亩,批下来的时候是教育用地,上一任就在上面搞了个双语学校,环境倒是不错,地段也不算偏,就在城市边缘,有操场绿地篮球场什么的,教学楼只有三层楼,占地很大,利用有限。报名的学生并不如他当初想象的那么多,看起来中小城市的家长比上海的父母要慢一拍,这样的双语学校在上海早就连名都报不进了,当然学费也不是寻常工薪阶层的父母拿得出来的。这个双语学校开办五年,一直亏本,学校老师的工资已经欠了几个月。九月份开学新招收的学生,到目前为止,只招到了一个班。开发商急得想脱手,一口价五百万,平均下来,一亩地才五千元。我有意盘下来。我能筹捐道的资金有一百万,如果我把我在厂里的股份转给我得合伙人,还能再筹到一百万,但是距整个资金总数还有三百万的缺口,如果爸爸你能借我五百万,我马上就可以去签转让合同。” 蒲原问道:“你缺的是三百万,却要借五百万,多出来的两百万做什么用?” 景天听到这里,插嘴问:“你是想做校长?如果前一任招不到学生办不了学校,你盘下来,仍然不能让学校起死回生。” 蒲瑞安微笑点头说:“没错,所以我要问爸爸借五百万。一百万把拖欠的工资还有其他的余款结了,一百万作为流动资金,把学校支撑下去,就算这一个年级的学生不招进来,可是原来的年级下半学期还要开下去。” “你的意思呢?”听到这里,蒲原有些明白了,继续问道。 “我的意思是,我会趁着这个时间,把这块地从教育用地变成住宅用地,跑这个很花时间,有很多关节要打通,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到的。因此我还不能把我在厂里的股份转让掉。等批文弄好,原来的班级也毕业了,到时候就可以大展拳脚了。这么大块地,一百余亩,可以建一个中型楼盘,我已经找建筑师粗略算过了,容积率按2.90算,建筑密度百分之十八到十九,可以建十三幢高层建筑,建筑面积可以达到二十三四万平方米,地上二十万地下三万多,绿化面积也可达到百分之四十,总套数估计会有两千余套,停车位一千多个。我打算分三期建成出售,第一期先建三栋二十五层的高层,有五百余户,可销售面积有三万五百余平方米,按照当地的楼盘均价,两三年后就算不升,还是两千八,那就是一亿。除掉先期卖地的五百万,补交的土地出让金,后期投入的建安成本,利润按百分之三十算,也有三千万。要是做成了,光是这一块地,我就可以成功转型,从制造业转入房地产。” 蒲原说:“账是算得不错,关键就是教育用地转换成住宅用地,这个如果办不下来,那你投入的五百万就是水漂,到时你拿什么还我?” 蒲瑞安说:“所以我只能找你,而不是直接去找银行。我相信我可以办到,才下了这个决心。但我的决心不能说服银行,只能来求你了。” 蒲原说:“这仍然说服不了我,你必须得有力的证据才行。” 蒲瑞安笑一笑说:“主管审批的处长,明年就到了离休的年龄,我注册了一家房地产公司,请他来当我的投资部经理,还有已经退下来原来分管城建的副市长,我请来当我的副总经理兼顾问。有这两个人在,不怕批文下不来。” 蒲原听了哈哈大笑,说:“好样的,有魄力。这样,我用这个钱入股,进董事会。我过几年也要退休了,像我这样的身体,退下来难道去钓鱼?正好进你的公司发挥余热。” 蒲瑞安慢悠悠笃定说:“你要入股,未尝不行。但是这样一来,你的股份就是主要资金,这间公司就变成你的公司了,虽然法人的名字是我。爸爸,我们亲父子明算账,这是我的事业我的公司,我要做这个董事长。你用资金来入股当然可以,你借我三百万,余下的两百万是你入股的资金。事情有我做,不用你操一点心,你坐着分红,仍然是董事会的成员。” “那建设用资金呢?”蒲原问。 “用地皮向银行作抵押贷款,这个倒是最方便的。”蒲瑞安胸有成竹。 “瑞瑞,你这几年一个人在苏州,我以为你埋头做实业,不脱读书人的气质,没想到成了精明的商人。”蒲原赞一句,“好的,你要做大事业,爸爸支持你。你做董事长,我入董事会。回去以后,我马上就把资金给你到位。” 蒲瑞安说:“我回头也会把注册证明、数据和分析报告给你,绝对不会让你的账面不清。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要开香槟庆祝了。” 蒲原说:“当然要开香槟,今天你是双喜临门,一来恭贺你新婚,二来祝贺你大展宏图。” 蒲瑞安说:“谢谢爸爸鼎力支持,没有你的支持,我的一切想法都只能是纸上蓝图。” 景天听到这里,打开包间的门,叫来侍者,吩咐了两句,侍者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捧了一支香槟来,打开注满三只香槟酒杯,同时别的侍者也进来传菜。等侍者下去,蒲瑞安举起酒杯说:“小景,来,我们敬爸爸一杯。”景天也举起酒杯,真心诚意地说:“谢谢爸爸。” 蒲原笑呵呵地说:“你已经是瑞瑞的妻子了,我们就是一家人。那就不说两家话。瑞瑞有大手笔,当父亲的当然应该支持。你这孩子很可爱,瑞瑞有你,会很幸福的。” 蒲瑞安搂过景天的肩头说:“爸爸是我们的福星。今天能有这样的盛事,我也无憾了。”说着把杯中香槟一饮而尽。景天知道他是说长久以来蒲原一直忙于工作,甚少对他表示过关心,但有了今天的相助,那以前的一点点遗憾,也就不算什么了。景天喝一口酒算作敬意,对蒲原说:“爸爸今天能去登记处,我已经很感激了,现在我只能说,爸爸你对我们太好了。” 蒲瑞安往两人杯里再次加满,举起来向蒲原敬酒,蒲原说:“我这几十年一直忙于工作,对家庭对你母亲,还有对你的关心都不够,是我疏忽了,只希望现在补救还来得及。来,瑞瑞”和蒲瑞安景天碰一下杯。 三人碰完杯,坐下吃菜,侍者敲门,进来后捧着一只大汤碗,里面是雪白的面条卧在清澈的汤里,上面飘了几片绿色的菜叶。侍者说,这是墨鱼面线,你们的菜齐了。蒲瑞安说替我们分在小碗里吧。侍者分装了三只小碗,退了出去。蒲瑞安对景天说:“喏,你的面来了。” 景天怪他在父亲面前乱说话,轻咳了一声,笑着礼让一下说:“爸爸,那我先吃了。”端起碗来吃面。蒲瑞安一笑,也端起碗来吃,这面还真是香鲜滑溜,放下筷子说:“爸爸,这面很好吃,你也尝尝。” 蒲原看着面前这两个人之间明显的默契和信任,感叹说:“瑞瑞你眼光很好,既挑得到这么好的妻子,也找得到有远见的项目。爸爸这下更相信你了,好好干,你一宝会成功的。” 蒲瑞安停了一会儿才说:“爸爸,我有今天,不算白过三十多年。” 这话说得颇为凄凉,连蒲原听了都叹气,又不能说什么,拿起筷子也把面吃了。 景天看气氛不好,便和蒲瑞安开玩笑说:“蒲老师,这下你要成蒲校长了。以前人家说,三个截道的,不如一个卖药的;三个卖药的,不如一个办学校的。你现在就是一个比黑白两道都要厉害的人物了。” “嗯,截道的是黑道,”蒲瑞安也和她开玩笑,“卖药的为什么是白道?我以为警察是白道。” 景天笑说:“白面药凡子嘛,卖药的当然是白道。据说什么大力丸、活络丹都是面粉加麦芽糖合成的。” “说得好像你做过。”蒲瑞安也笑。 蒲原听了哈哈大笑,说“看你们斗嘴真有趣。” 两个人听了都是一笑,想起在民政局门口,周示楝也说过看了两人斗嘴,就知道有戏的话。也许他们两人,天生就该是做夫妻的?在长辈面前不好太过随意,景天和蒲瑞安都住了口。 吃完饭,蒲原坚持要付账,说是请儿子儿媳吃饭这是第一次,何况是喜宴,当然由男方家长做东。蒲瑞安也就不争了,问要不要先送你回家。蒲原说不用了,我下午另外有地方要去,蒲瑞安说我帮你叫车。目送蒲原上了出租车,两个人才坐上车子,仍旧回景天家。 早上出门,下午回来,不过半天时间,两人已经是合法的夫妻了。两人躺在景天的小床上午睡,搂得紧紧的,景天觉得紧得都喘不上气了,她开始哭。蒲瑞安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背。景天抽泣着说:“桂林很好玩吗?我们也去吧。你不是说要去度蜜月?” 蒲瑞安拍着她,让她发泄情绪。景天哭了一阵累了,蒙眬欲睡,蒲瑞安说:“我明天早上厂里有会议,晚上就要回去,你呢?在这里等爸妈,还是等我星期天来接你?” 景天想了又想,半天才说:“我跟你回去。你这半年又是上班又是研究地产还要去杭州陪我,看把你累成什么样子了。我们既然已经结了婚,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会再让你这么辛苦的。爸妈他们一定要这样,我也没办法。下午我收拾一些衣服还有画画的工具和颜料跟你过去,从今以后,苏州就是我的家了。” 蒲瑞安嗯一声,问:“好象有怨气?” 景天说:“多少有一点。你看他们以前多疼我,我要什么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画画他们就替我付学费,要带你回家来他们就现烧泡饭。那么百依百顺的,却在我一生中最大的这件事上,这样对我。他们明明知道这不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却仍然固执己见。这样的固执有意思吗?除了做给你妈妈看,谁又知道了?弄得我要背负一个不必要的负罪感,她爸是我主动抛弃了他们。他们是高尚了,却不管我心里有多难过。” “是我的错,你生他们的气不是让我更难过?慢慢来吧,你心里别扭,他们也觉得一时没办法接受。睡一会儿,这大半天你也累了。” “嗯。”景天答应了。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可以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他说过几年要退休,那就是你说过他主持的公司不是他私人的?” 蒲瑞安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他是做电子显像管的,由上海总公司委派到深圳去当经理的,八十年代中后期不是流行什么机构都到特区去开分公司吗?我爸的单位也不例外。我爸七八年前就去了,从中高层做起,到现在做到深圳分公司总经理,也算做到头了。他退休后要么自己组建公司,要么回家钓鱼,我就是看准了他不打算钓鱼的心理,才用这个前景来吸引他投资。他只需把他公司的厂房宿舍随便拿出一栋来抵押贷款,就够我买地了。等我拿到批文,从银行贷下款来,再把这笔资金还给他,我的公司的启动就完成了。景儿,你好好读书,读完了来帮我。那些人都是官油子,靠是靠不住的,只能利用。我能够信任的,也只有你了。“景天听着,把她的伤心事忘了,点头说:“我明白的,我读书要花三年,你的批文要时间,学校里的学生要毕业。等我读完,时间正好差不多。” “趁暑假去学开车吧,等九月份开学了我给你买辆车,你就可以开车去读书了。我不可能天天开车送你,我也不想你晚上夜不归宿,我希望每天晚上可以抱着你入睡。”蒲瑞安低笑,“你不能让我刚吃上一口白面馒头就抢去,连窝窝头都不给,比街道的卖药都狠。” 景天笑:“好的,安先生。” 乌龟壳过后不久,蒲原回了深圳,马上就把那笔钱打到了蒲瑞安的账上,蒲瑞安去买下了那个一口价一次付清的双语学校,空闲的时间便都放在了跑规划局上,请客吃饭送礼走门路打通关节,这些放不到明面上的事情,他并不告诉景天。只是两处工作都要亲自去做,忙起来晚饭不回家吃是常事。 景天开学后也不轻松,一早就要出去,放学后回到苏州的家时,有时已经很晚了。她并不像她说的那样,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大部分时间,反倒是晚归的蒲瑞安在等她。她回到家洗个澡就睡了,对蒲瑞安的需索,也十分勉强的接受,有时做到一半,她已经睡着了,搞得蒲瑞安哭笑不得。 两个人在生活上不同的习惯,慢慢也浮现了出来。景天学生做久了,什么都随意,蒲瑞安则万事讲究,喜欢按部就班。像景天明明说了下午可以早放学回家,临时却和同学或是邹娟去看电影吃饭做功课泡图书馆,仍然不脱从前的学生气。非要蒲瑞安一个电话打过来,问什么时候可以到家,她才想起和他约好了一起吃饭。忙忙地和邹娟说了再见,再开车回苏州,到家已经九点过了。 一次两次的蒲瑞安也不说什么,可十次八次下来,景天已经感受到他的不高兴了。他一个人坐在偌大一座宅子里,面对一台电脑,研究着他的项目,听到她进门的声音,不再像刚结婚的时候那样迎出来,而只是等她到书房看他,给了他一个见面吻,才淡淡地说一句:“回来了,饭吃过了吗?” 景天本来满心愧疚,可看到他这样的态度后,那点愧疚也就飞得不知去向了。她回着说吃过了。放下书包,拿了浴衣去洗澡,出来后披了湿发坐在庭院里的藤椅上梳头,看着夜空发呆。 蒲瑞安出来站在她身边,把手插在裤袋里陪她看星星。秋夜的星座偏低,在四面院墙的框里,只看得到头顶上的天鹰座,连大熊星座的北斗七星都显示不到。花盆里又促织在蛐蛐地鸣叫。这样的夜应该是很美丽的,但两个人却都不说话。 蒲瑞安想问她后悔了吗,但他问不出口,万一她要是说后悔了,他怎么办? 景天在等他发问。她有些心虚,却也没觉得她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过了很久,蒲瑞安说:“小景,我知道读书很累,也知道校园生活多姿多彩,你要是觉得天天回家吃不消,那我再学校附近给你租个房间,你不想开车的时候,就在那里住吧。其实你这样来来回回的,我也担心你的安全。你才学会开车没多久,肯定不习惯这样的生活节奏。” 景天听他这么说,明明是体贴她的意思,但在她听来,却总有什么不对头。 半响才明白,他这是以退为进。 就像那次,她也是来苏州看他,跟他说要去杭州读书,他就是这样暗示她,要她自己说服自己。他不会明确的说,小景我要你这么做,他只是迂回婉转地告诉她他的要求。要她迁就他,要她以他为中心,要她的生活围着他转。从前谈恋爱的时候被他蒙住了眼睛,要到现在她才发现,一直是他在操控着她的生活。而那天他是怎么说的?"生活习惯也许不一样,但我会迁就你".虽然确实是他在照顾她,但也是她在迁就他。像他说要在学校附近给她租间房,他这么说了,她是怎么都不可能照办的。他在逼得她于心不安,逼她跟随他的节奏。她是做出了这么多的让步、放弃了父母来跟他结婚的,而得到的却是这个吗? 她一时按不住心头的怒火,仰起头不看他,狠狠地梳了两下头,说:“不用了。我要是不想回来的话,会去和邹娟挤一下的,我们从前就是这么挤过来的。” “小景……”蒲瑞安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景天站起来:“不早了,我要去睡了,明天一早就要课。我七点准时要出门,六点就要起来,还有作业没完成,只好早上起来做。” 她转身要走,被蒲瑞安一把抱住,按在胸说:“景儿,你要是不高兴,打我两下好了。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想回家后跟你有多一些时间相处。” 景天不理他的怀柔政策,她问道:“你刚才不是觉得我来来回回太累,要我不想回来就不回来吗?你到是要我把我的安全和舒适放在第一位,还是要我把你放在第一位?” 蒲瑞安看着星光下她的脸,她的执拗他一向是知道的。如果她硬要跟他闹别扭,他不一定能打动她。 当初她就不肯按受他的追求,不肯坐他的车,宁可跑去乘公交车,不肯承认对他的确感情,可以扔开他的臂膀,摔倒在铁轨上,流着血流着泪仍然一声不吭。后来她愿意爱他了,又是那样义无反顾,抛下疼爱她的父母跟他结婚。除非她愿意,否则什么也别想打动她。 蒲瑞安忽然觉得害怕。 她是他用尽半生的生合和热情才追求到手的幸福,他害怕失去。在他这半生中,没有什么是他天生就该他得的。在她看来自然得像夜晚会出星星白天会有太阳的事,在他都是奢求。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千辛万苦奋斗得来的。他可以不要父母的爱,但他一定要拥有全部的来自妻子的爱。 他放开她,对她说:“是不早了,你去睡吧。我还有资料要看,过一会儿过去陪你。”说完就回书房去了。 景天被他弄得莫明其妙,他从来没有这样轻易放弃的,难道是她的话伤到了他?还是她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事情的本质,他不想跟她吵,就是避开了她的锋芒?她看着他的背影,颓然坐倒在藤椅里。 他们吵过架吗?她回想和他谈恋爱的这两年,想了又想,不,他们不吵架,从前在一起的时间短,还没到吵架的程度,后来担心双方家长的态度,只顾上哀伤了,没有吵架的空间。这还是两个人结婚以来,第一次吵架。是夫妻就要吵架的吧,他们再相爱,也脱不了柴米夫妻的烦恼,为了一点小事,彼此不肯迁让,说了寒人心的话。 原来他们就跟世界上所有的夫妻一样,还是会吵架的。她就这么坐着,把脚放在椅子上,用睡袍的下摆盖住脚面,一直坐到蒲瑞安关了电脑,关了书房的灯,回卧房时经过庭院,才发现她还坐在藤椅里,他摸一下她的脚,说:“怎么还在这里,不冷吗?不是说要去睡?” 景天这才勃然大怒,说:“你什么意思?你说你什么意思?你是想把我扔在这里冻死吗?那好我今晚就在这里坐一夜,你看我是不是会向你求饶?你不过是想我顺着你的话说,说我不累,以后会早点回家的。我偏要在学校过夜,我就不回来。就让你一个人在家。”说到后来她哭了,伸手拍打他的胸:“就让你一个人在家……就让你一个人在家。” 蒲瑞安把她横抱在手臂里,回卧室去,放在床上,拉被子盖好,去卫生间拿毛巾来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温言说:“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要让我难过?我有的不过是你,你有的也不过是我。我说过,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你这样生闷气,值得吗?挨冻的还是你自己。” 景天既然生了气,就不会为他两句软话就服软,仍然负气说:“你多银呀,让我挨冻,也要让你满意。我要是轻易让你如了意,我就不姓景了。” 蒲瑞安放下毛由,揭开被子,进去在好身边躺好,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吻她冰冷的脸,说:“我们为什么要吵架?我们那么艰难才结的婚,我弄到要和母亲脱离关系,你抛弃了你的父母,要是我们不能好好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你是我最心爱的,你怎么做我都不会生气,但是我要在你心里是最重要的。我是吗?” 景天到底是抵不住他的柔情,她伸臂回抱他:“你是呀,一直都是的。” “如果是,为什么今天我们会吵这一架?”蒲瑞安问她,“你说好回来吃晚饭,为什么弄得这么晚?你要不说,我也不用等你了。” “我不可以和我的朋友玩吗?”景天问。 “我们在一起有多少时间?你九点钟才回来,十一点钟必须睡觉,不然第二天不能集中精神开车上课。我知道你累,那你知不知道要合理安排时间?你不是在校大学生了,不可以再像从前读大学时那样疯玩,一个人总要长大,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你现在是我的妻子,那就应该把我放在第一位。”蒲瑞安认真地说。“小景,一个人在社会上的身份是多重的,你以前只需要做个好学生,只要有好的成绩就替你挡了所有的责任。可是现在不同了,你不仅是学生,还是一个妻子。你要学着适应你的新身份,多重身份。” “那是不是你不满意我的所作所为,就要把我扔在天井里受冻?”景天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是她没有调整好心态,没有做人家妻子的自觉,还依着做女儿时来自父母的娇纵,仍然胡搅蛮缠。 蒲瑞安却说:“你几时才能长大?” 景天不肯让频,问他:“你让你失望了吗?” 蒲瑞安说:“记不记得我们订婚那天,也曾经深谈过一次?” “当然记得。”景天说,“我又让你觉得累了?你不想做我的导师,仍然觉得我达不到你想要的那种完美妻子的条件?” 蒲瑞安不再说话,而是吻她的脸,自言自语地说:“ 我喜欢你,开始就是被你的率性吸引,而我现在却想把你的这种特质改变,如果你身上没有了当初吸引我的闪光点,那我做的是不是就错了?” 景天听不动,问他说:“你是在反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 蒲瑞安摸摸她的手臂,已经不再凉了,手心也有了汗,才放开她,说:“不早了,睡吧。明天早上不是要起来写作业?” 景天不依了,反过去抱住他的身体,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你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别仗着你比我大了十岁,就可以这样玩弄我的智力。你不就是嫌我不够懂事不够体贴不够完美吗?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我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人,你敢这样对我,你看我不杀了你!”手臂和腿都缠上他,像一只八爪鱼捆住他的身体,“说,说你错了,说你不该和我吵架,说你不该冷淡我,说你不该故作深沉,你说了,我就放开你。” 蒲瑞安抬起身子去吻她,“那你别放开我。”把她按在他的身体上,“把我放在你的第一位,你不再是个孩子了。” “你会爱我一生一世吗?”景天不放过他,她咬他扭他掐他,在他的脖子上用力吮吸,要让他明天出不了门见不得人,“你要是敢嫌我,敢不理我,你当心你的小命。”松开嘴唇,看见他耳根底下有了一个红印,才满意了,又在他肩头上使劲咬,“你已经嫌过我了,已经不理我过了,你看我绕得了你?”她真的下死力地咬,想咬下一块肉来似的,“你还不求绕吗?不承认是你错了?”她看着身子底下的他,看见他痛得咬紧了牙根,就是不肯认错。 蒲瑞安等她的牙齿离开他的肩头,才忍痛捧起她的脸说:“我会爱你到我死的那一天,要是你什么时候觉得我不爱你,或是没有表现出足够的爱,你就这样咬我好了。你知道我需要你跟我要跟我争跟我抢,因为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过。” 景天安静下来,俯视他,问他:“你不知道怎么表达爱是吗?只要你觉得你是被忽略了,就会躲进书房里,强作镇定,伪装强大,就是不再争取?你的那个亭子间书房,就是你的乌龟壳,你刚才是不是又躲进壳里了?” “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蒲瑞安拉开她睡衣的带子,扶着她的腰,进入她的身体,阴阳摩擦产生的电流像鞭子一样在他的背脊上抽打,打得他忍不住想要呻吟,但他不会流落出来,只是抱紧她的腰,让她贴着他的胸膛,自己去感触他的爱恋。多年的经历已经让不敢表现出对一个事物太多的感情,他害怕一旦让人发现,就会被抢走。 景天这才真正明白他对生命的怀疑有多深。没有什么是可以天长地久永远不变的,但世人都奢望可以和时间和命运做对抗。他把他灼热的一颗心一个身体奉献给她,让她自己去领会。而她不会领会错,他在她的身体里,他们共享同一个感受。他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灵魂。花喜鹊 因为景天的孩子气,让两人的婚后生活颇有一些龃龉,好在彼此都明白对方是爱着自己的,这些不过是性格脾气生活习惯上的小问题,说出来,不放在心里,想办法去克服去解决就好。 结婚三个月,景天和父母联系国几十次,在电话里他们的态度都是谈谈的,两个人回家去认错赔罪要求原谅,说了几车的好话,也不能让事情好转一点,对蒲瑞安更是不搭理。那意思好像是能让你们进门就不错了,还要得到姑娘回门娇客上门的待遇吗?景天对她父母这样的心态实在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然还少不了有三分怨气,因这样的隔阂存在着,她也就没有十分用心地一定要求得她们的谅解。 傅和晴的清高和傲气在这一次的事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她不能原谅蒲瑞安对他们的欺骗和隐瞒,以至让他们受辱。他们曾经用善良的心接纳过他,而他辜负了。女儿同样让她们伤了心,明明是这样一个情况仍然执迷不悟要跳进去,父母的生养之恩比不上她心上人的一个微笑,既然如此,你做了选择,你就要承担这样的后果。因此女儿女婿的上门求和,并不能打动她的心。 景天从小在父母的溺爱中成长,这样的变化,让她始终不能释然,每次从家里回来,情绪都十分低落。蒲瑞安也无能为力,虽然他说要力求得到他们的谅解,可是他们就是不肯,他也没有办法。 因为他,让景天失去了父母的爱,他对此深怀歉意,一心想要弥补。到快过年时,对景天说,你马上要放寒假了,趁这机会我们出去玩吧。前一阵我们都忙,没有腾出时间来度蜜月,这下要补上。你说过想去青海湖拍鸟,那怕是要等到夏天时你放暑假了,这次去热带吧。我已经拿你的身份证去办护照了,我们可以去海岛上度假。 景天也觉得他为了筹建地产公司一直忙着,两个人确实没多少时间在一起,既然他做了安排,那就去吧。她还没去过海岛度过假呢。她打电话告诉傅和晴,说寒假我喝小安子尧去巴厘岛,今年只好你们两人过节了,不能陪你们去龙华寺撞钟烧头香了。傅和晴说,我也正打算告诉你,我们厂工会组织老职工出去玩,春节会去海南岛,你就不要回来了,回来了家里也没人。景天被傅和晴噎得回答不上话来,才说一句好好玩,就被傅和晴先挂断了电话。 她回去忍不住跟蒲瑞安诉苦,她其实是不想说的。因为蒲瑞安才让她和妈妈失了母女间的情分,她要是每诉一次哭,就等于打蒲瑞安一巴掌。可是她不说,闷在心里,迟早会爆发出来,她是在不是可以忍得住不说的人。 和她相反,蒲瑞安恰恰十分能沉得住气,他也有烦心事,可他就是忍了,不讲给景天听。事实是白天苏熙才给他打过电话,说苏照要结婚了,通知他回上海参加他的婚礼。又听说请柬也写好了,还是寄到他在园区的厂址,记得到时要到场。 蒲瑞安连问新娘是谁的兴趣都没有,只说没时间。苏熙不理他的托词,只管说请了什么客人,都是什么来头,对你的事业会大有帮助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你爸爸借钱的事,还有你注册的那个公司的名字,还有你私自结婚的事情。这些我就不和你计较了,阿照结婚,你可得回来。 蒲瑞安冷笑说,我结婚的时候谁来了?苏熙说你爸爸不是去了吗?我们两人中有一人代表就可以了。蒲瑞安对苏熙是一点敷衍的心情都没有,直接说我没兴趣,我要陪小景,她就要期中考试了,我走不开。 苏熙冷笑两声,说,这可是标准的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蒲瑞安说,总不能为了让儿子记得住娘,就不许他结婚。世上没有这样的娘。苏熙啪的一下挂了电话,自始至终,她没有提一次景天的名字。 隔天他回厂去,苏照的结婚请柬确实躺在了他的办公桌上。他打开来看一看,新娘那栏里写的名字居然是倪慧,这倒让他颇为惊奇。他本待把请柬撕了扔进纸篓,又觉得景天多半会觉得有意思,就放进包里,回家拿给景天看。 景天果然拿着请柬啧啧称奇,说我当初就知道这姑娘不简单,表面伤看上去天真,实际上颇有手腕,不知怎么就让苏照这个浪子不想再浪荡下去,愿意收拾玩心,浪子回头了。再细细看那请柬,上面写着婚宴的地点,还是在花园饭店二楼的白玉兰中餐厅。 她举着请柬大笑说:“安先生,你妈妈这是在向你示威呢。全上海这么多酒店,哪里不可以大摆宴席,她却偏偏挑了花园饭店。看来我妈妈的坚持是对的,她知道你妈妈就是这么古怪的人。我妈拿我向你妈妈示威,你妈妈拿苏照向你示威,真是奇怪的妈妈们。” 蒲瑞安笑一笑说:“也许是贪那里近?毕竟过条马路就到了。” 景天哈哈大笑:“要只是贪近的话,可以去富丽华大酒店,连马路都不用过。” 蒲瑞安冲她摇摇头说:“小姑娘,这么刻薄就不可爱了。去年春节在我家里,你对倪慧就有点过于凶了,当时她还只是一个不想干的路人,她被苏照吸引,是很正常的。” 景天斜睨着他说:“苏照的魅力这么巨大,迷得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神魂颠倒?你信,我可不信。果然一个人成了胜利者,肚量就大了。你这会儿这么轻描淡写地说我刻薄,当时怎么就被他气得阿噗阿噗的?我讽刺苏照和倪慧的时候,你不是恨不得拍手叫好的吗?” 蒲瑞安摊一摊手说:“年轻的时候锋芒毕露,大一点之后,就会后悔的。我当时要不是一时压不住火,和苏照明刀明枪地争起来,我妈妈不会对你这么绝情。她不过借个由头为苏照出气,却伤了你和你爸妈的感情。说起来,我是真的后悔了。其实我这一辈子都在他的阴影下长大,受他的气不是一天两天,再忍一下也就忍出头了。北方人常说,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最后这一哆嗦了。我忍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害你受苦,真是不值得。” 景天被他的话说得心里拔凉拔凉的,实在替他难过,抱住他说:“我没事,有了这么多的阻碍,才说明我们爱情的伟大。你说,你当时怎么就没忍住了呢,你发起脾气来,我都觉得奇怪。” “呵呵,你呀,”蒲瑞安笑一笑,亲亲她,“我们当时就好比是坐在云端上飞翔,他突然钻出来等于是给充气坐垫扎了一个洞,放了气,把我从云端上掀了下来。他以前坏我的事太多了,新仇旧恨一起算罢了。你又在我旁边,我还有什么顾忌的?” “唔,是不是我的爱给了你最大的自信心?”景天得意地笑问。 “是的,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给了我怎样的信心。”蒲瑞安捧起她的脸吻,“如果不是你,我未必会下决心再次创业,也许就做一辈子的仪表了。当然做仪表业没什么不好,可是你让我雄心勃发,觉得有了你,我可以做成任何事情。小景,有了你,我的生命才完整。” 景天眨眨眼睛,问:“那我说不嫁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伤心了?” 蒲瑞安笑而不答,景天又是扭他又是掐他,逼着他说,他只好承认说:“不,我没有伤心,只是愤怒。” “是不是想提把刀去把苏照砍了?”景天逗他,弹一弹手里的结婚请柬,“毕竟是他使的坏。” 蒲瑞安一本正经地说:“杀人时犯法的。犯法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景天噗一声笑出来,“你算了吧你。”瞅一眼请柬,“你不会去的吧?” “难道你想去?”蒲瑞安问。 景天点点头:“还真想去。我就想看你妈妈怎么发神经,你这个垃圾堆里捡来的儿子,怎么在她心里就没有他的弟弟亲?” 蒲瑞安却问道:“小景,你当时也选择了孝,放弃了信,是不是在女人的心里,父母娘家,确实比丈夫重要?” 景天一怔,想了想才说:“有的时候,父母确实超过了别的人。毕竟他们养了你二十多年,除了血脉之外,还有多年的感情。不是一直有个说法,说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吗?他们不单生了我,他们更倾注了所有的感情爱我。”她收起嬉皮笑脸,说:“你妈妈和苏照的感情,也是一样吧。她养大他,他是她娘家最后的亲人。明显她和你爸爸感情不好,而你也和她不亲,她除了苏照,没有别的人可以去关心了。苏照就是她的感情投射,苏照对她的各种需索,都说明了她的重要性。” 蒲瑞安沉思了半晌,说:“谢谢你,你解开了我的心结。” 景天摸摸他脸说:“你有了我,就什么都不缺了。” 蒲瑞安就像他说的,他解开了心结,也肯开玩笑了,说:“你善解起人意来,谁也比不上。你对待这件事情这么理智,怎么和我就作个没完呢?” “你不是喜欢嘛。”景天白他一眼。蒲瑞安哈哈大笑,景天又故意气他,问:“倪慧比苏照要小了将近二十岁,比我年轻漂亮会发嗲,苏照魅力够大的呀。你说呢?” 蒲瑞安说:“我们以后不提他了好吗?准备一下,我们去巴厘岛怎么玩。” 景天一笑,果然不再提这件事,临走前,写了一封贺卡寄到花园饭店去,注明是哪一天在白玉兰餐厅举行婚礼的倪慧小姐收。她在贺卡里头封了个礼包,里面是两张华亭伊势丹的一千元购物券,贺卡上简单地写了两句,说这是她和蒲瑞安的一点心意,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们在国外,不能亲来,志海借贺卡聊表寸心了。附赠购物券两张,看新房里缺点什么,就看着添吧。信封上留的是她学校的地址。 等她从巴厘岛回来,人又晒黑了不少,带了巴厘岛的土特产去看傅和晴景至琛,傅和晴仍然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好像一心要和她冷淡下去似的。她在家里坐不了多久,就离开了。寒假过完,回去上学时,学校有她的信件,一看,果然是倪慧的。 倪慧在信里说,她好像从来没收到过别人给她的信,一辈子连上海都没出过,也没有朋友在外地,现在也没人肯写信了,那天收到信,还以为是酒店的人搞错了。撕开来看了以后,开心了半天。礼金她拿去买了一个包,以前看了无数次下不了决心买的。这下可以背回家了。她的信写得乱七八糟,格式也不对。明显没学过怎么写一封信,不过一片喜悦还是透过信纸传递了出来。 她又写,我们做朋友吧,你这么大方,礼金一送就是两千元,我的那些小姐妹,每个人才送了三四百,最最要好的,也不过才五百。何况将来我还要还礼呢。你说这是你和蒲瑞安两个人的礼金,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最后说,我不喜欢写信,在一个城市里写什么信呢,你打我手机吧,我的号码写在下面了。记得一定要打。 景天看完信折好放起来,还真的给她打电话。倪慧在那边听是她,高兴得直叫姐姐。景天笑说,你叫错了,你现在是我小舅妈了,我是你外甥媳妇,你的辈分比我大,你别乱叫。 倪慧说,什么意思?你把话讲清楚嘛,你晓得我理不清这些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的。景天笑说:“你先生是我相公的舅舅,你就是我的小舅妈,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倪慧说:“我先生你相公的,这都是谁?”景天放声大笑,说:“阿慧,你还是不是中国人?你先生是苏照,我相公是蒲瑞安。这都不明白?”倪慧哦一声说“什么先生相公的这么复杂,你直说你老公我老公我不早就明白了?你说相公相公的,我还当是打麻将少摸了一张牌,只好做相公了。” 景天被她气得发笑,直翻白眼,说:“你要把我气死了。老公老公的,难听死了。既不文雅,也不尊重。”倪慧说:“你们读书人花样真多。对了,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我怎么一点没听苏照提起过?”景天只好说:“我们去年夏天就结婚了,有半年多了。苏照没说吗?” 倪慧说:“怎么你们结婚都不请我们的?是不是他们两个关系不好,你连我也讨厌上了?你上次说过,我受他的连累,就该被你讽刺?可是我们又不认识,就因为他们关系不好,我们就不能做朋友吗?” 景天一向知道这姑娘很会绕人,这不,两绕三不绕的,又被她绕进去了。不过她当时给她写信寄贺卡又送结婚礼金的,确实是想和她套近乎拉关系,从她那里探听一点苏照苏照的小道消息,以便她当个克格勃,查出点什么陈年旧事来。听她这么问,正中下怀,便说:我们结婚,什么人都没请,偷偷摸摸地就结了婚。不像你,可以在花园饭店里大摆酒宴。我说阿慧,我要是不想和你做朋友,就不用特地把信寄到酒店了。 倪慧被她哄得十分开心,说那我们约个时间喝咖啡吃饭吧。景天说好啊,那就约个时间吧。 老故事倪慧找景天聊天,开头几次是纯聊天,聊她的歌星梦,聊她的新生活。她在花园饭店的婚礼是她人生的最高峰,她停留在那个高峰上一时不肯下来,等时间一长,再左右一看,才发现婚礼只是张照片,接下来的日常生活才是磨人的玩意。 就像当初景天第一产欠和她见面就预言过的那样,电视台每年要决出不少的歌手,可是最后一个也没红。拿了名次后应该做什么做什么,不会对今后的人生有什么改变。除非遇上一个有权势的男人,做他见不得光的小情人,才有可能借助他的力量,站在他的肩膀上,踏上成功的路。 这样看起来,倪慧的命运还是好的。至少她遇上的男人是一个已经玩厌了的苏照,过去二十年他已经把可以玩的都玩了一遍,年华老去之后,想修身养性了,逮到了一个新鲜出炉的小姑娘,两三下俘获了她的心,就此收心过起居家男人的日子来了。只是他是过尽千帆了,而倪慧玩心正重,两个人少不得有些口角。 而她也慢慢觉察出来了,苏照别看表面光鲜,实际是个空心大老倌,他挣的钱还不够他在外头吃饭的,他在那些玩上面的开销,是要问苏熙拿的。苏熙仗着这一点,对他们的生活指指点点,苏照不想听的时候,开了车就出去和狐朋狗友寻欢作乐去了。 他倒也不是和女人们不三不四,而是玩些上档次的偏门。沪上有些旧家子弟是很会得白相的,苏照更是其中的翘楚。什么去宜兴收购旧紫砂壶,去江阴吃春天的第一拔河豚,去老弄堂里的小阁楼上淘一点小古董旧瓷器名人字画,放到拍卖会上以老贵的价格卖给这些年新崛起的收藏爱好者,去一个什么朋友家吃真正的老法烤牛排,和一些老克腊收集老黑胶唱片,听旧爵士乐,组一个业余爵士乐队,去一些怀旧的餐厅酒吧老房子旧酒店大堂去演出。说出去全是榔头大得打死人的那种,也冠冕堂皇,同苏熙要起本钱来,面色都 不用变。而苏熙也纵容他这些变着花样的使钱方式,说变通人哪里懂这些?阿照确实有公子派头。 倪慧一看是这样的情况,知道这样的人不是她可以左右得了的,便也溜出去自己玩。两人各玩各的,和没结婚时差不多。倪慧歌星梦做不成,借苏照那些千奇百怪的朋友关系,进了电视台做娱乐节目,玩得很是高兴。苏熙对这两人是一点都没有办法,但她控制着苏照的钱,苏照在需要用钱的时候,就会听话一下,带了倪慧回去看这个长姐。 每次在苏熙那里受了气,倪慧就会来找景天诉苦,按说景天实在不必受这个折磨,但是她又想听苏熙这次又在发什么神经,因此倪慧约她,她都应约前往,两人约个地方吃饭喝茶,听一些苏熙的闲话,对蒲瑞安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关心。 从和蒲瑞安在这些年里断断续续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中,景天大致拼凑出苏熙和蒲家的关系。蒲家是炉上旧家,在上海有百余年了,蒲家传到蒲瑞安爷爷那一辈,弃文从商,圣约翰大学毕业后进了英资银行做到了一个分行的经理,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军代表接管了银行,蒲瑞安的爷爷没了实权,退到了二线,因为家庭出身的关系,蒲原在大学学的是物理,从此远离政治风暴,非团非党,算是明哲保身。 进入文革后,政治风景一个接一个,再远也被扯了进来,首先走资派就要被打倒,蒲瑞安的爷爷奶奶被勒令下放到苏北,只是因为正好两人都被传染上了肺结核,进了医院隔离治疗,才暂时留了下来。而蒲原却从科研前线调到了情报室当一名图书管理员,每天给图书和资料分类,整理,写索引名目。 这时情报室里新来一个搞翻译的,名叫苏熙。苏熙的业务不算很强,在翻译中遇到问题总要去图书室借书,一来二去就和身任图书管理员的蒲原认识了,蒲原在工作上帮了她许多忙,苏熙在生活上也就帮他一些忙,后来了解得深入了,苏熙才知道蒲原的父母都住在医院里隔离着,他几个月才能见一面,生活没人照料,单身仅一人。结婚后,就成了他们的卧室。而底楼却住进一家里弄生产组的工人家庭,仗着是工人的纠察队,硬挤进来占了去。这家孩子多,常常有窥觎蒲家二三楼的念头。蒲原结了婚,二楼是想不成了,那三楼不还空着吗? 苏熙一看当务之急是要有人住进来才能绝了人家得想头,便自作主张搬进了三楼,空着的二楼让她的小弟弟苏照住了进来,那是苏照还小,随同搬进来的,还有苏照的保姆。 这样一来所有的房间都填满了,底楼的人想也没法想,想了也白想。 苏熙之所有有这样的能耐,可以进科研所情报室,可以不把工人纠察队放在眼里,那是因为她有一个舅舅,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头版了延安,如今在北京,担任着军队里一个不高不低的职务。“光荣军属”的奖状往门上一贴,哪个工人老大哥敢动手抢军属的房子? 苏熙的家庭关系很复杂,娘家这边既有舅舅这样的革命军人,又有民族资本家的父亲,姑父更是美国一家医药公司在上海的经理。 “文革”前夕姑父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姑姑正在想办法,“文革”就开始了,不救之后女儿白芩被批斗跳了楼,姑姑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精神失常被送进了医院,从此就没有出来。而苏熙一家因为有个当军官的舅舅,“文革”中基本没受到什么冲击。只是银行的存款被冻结了。不过那时候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花钱,凭自己的工资,生活不成问题就是了。苏熙的妈妈在苏照生下来后不久就过世了,父亲年老多病,又不会照顾幼儿,抚养幼弟的责任就落到了苏熙的身上。 蒲原对苏熙的感情在这些年里,从单纯爱慕变成了感激,又从感激变成了敬畏,对于苏熙的存在,从被批接受变成了习以为常,以致后来父母从疗养院里回来,家里早成了由苏熙做主,父母倒像是来做客的。等“文革”结束,蒲原父母落实了政策,蒲原恢复原来的职位,单位分了房,便搬出去住了。蒲瑞安则和爷爷奶奶一直住到两位老人过世。后来蒲原外派去了深圳工作,家里只剩下蒲瑞安一个人,苏熙才又搬回了三楼。 她一回来,苏照当然就再一次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进进出出的,处处看蒲瑞安不顺眼,两个人的关系再一次变得恶劣。直到出现了舅舅抢了外甥女朋友的事情,使得蒲瑞安彻底对母亲失望,离开上海自己创业。 原来底楼住的工人纠察队一家,男人在“文革”后被当成“四人帮”的爪牙关进了监狱,女人带了孩子搬了出去。从前照顾苏照的保姆后来就住在楼下,继续照顾蒲瑞安,再后来蒲瑞安也长大了,她不做保姆了,改做了阿姨,仍旧照顾苏熙的起居。 景天把从蒲瑞安处零星听到的苏熙和蒲家的关系做了一番梳理,对着蒲瑞安说:“这里面没你表姨白芩什么事啊,那应该是她和你爸爸结婚之前的事了吧?她那样做的目的,肯定不是政治挂帅,而是出于私人恩怨。也许,是她和白芩都喜欢上了一个人,但那人心里只有白芩,她就向上头告发了白芩。开头不过是看不惯白芩到处得意的风光,后来的结果肯定不是她能够想象到的;白芩受辱自杀,白芩妈妈发了疯进了医院,一家人因她家破人亡。所以她在后来一直心有愧疚,才总是去看白芩的妈妈。那个让表姐妹都很喜欢的男人呢?也许在那样的大环境下,也出了什么事,后来失去了联系,你妈妈心灰意冷,就嫁给了你爸爸。” 蒲瑞安听她这么长篇大论的,实在好笑,问她:“这都是你从哪里听来的?” 景天笑嘻嘻地说:“分析、整合、推理,然后结论。你不觉得你妈妈和你爸爸的关系很冷淡吗?哪有夫妻这么常年分居的?你爸爸肯定觉得你妈妈不爱他,才会在深圳一住就是十多年。换了你肯吗?” “你肯吗?”蒲瑞安问。 “我当然不肯。”景天抱住他脖子,贴在他胸前仰面看他,“所以我说你妈妈不爱你爸爸嘛。如果爱得像我们这样,一天都不舍得分开,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你爸爸真可怜,取了个不爱他的妻子。不过……” 蒲瑞安问:“不过什么?”他低下头去吻她的脖子,解她的衣服。 “你爸爸一个人在深圳,就没有别的女人在身边吗?我可不相信。”她盯着他。“你认为呢?” 蒲瑞安的手停下来,想了一下说:“我觉得身为子女,不方便讨论父母的私生活。” “我是觉得有也不奇怪。”景天取下他的眼镜,“我甚至觉得他们就算现在提出离婚,也不奇怪。” 蒲瑞安摇头说:“哪有你这样的,推测人家几十年的夫妻不离婚,他们不会离婚的,老一辈的人,轻易不会离婚。” 景天对这一点倒很同意,她说:“对,他们好面子,宁可貌合神离,也不会离婚,里子再破得无法修补,面子总是要维持的。”看他对这个话题不再感兴趣,她也不再往下说,而是另起话头,说:“告诉你一个事,你听了不要生气,我和倪慧见过几次。”说完看着他的表情。蒲瑞安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接着做他该做的事。 对于景天和倪慧做朋友这件事情,蒲瑞安起初不置可否,后来也不表示反对,景天会在和倪慧见面之后,把倪慧讲的事情再讲给蒲瑞安听。蒲瑞安听了不做评价,只说,你们在一起开心吗?景天说,还行吧,蛮开心的。蒲瑞安说那就好。景天笑说:“我们每次在一起聊过之后,我总会猜一遍那个老主题。” 蒲瑞安问什么老主题,景天说:“王子与贫儿,紫薇和小燕子。” 对她的奇谈怪论,蒲瑞安总是觉得好笑,他问:“怎么,这次不是《二进宫》,换节目了?” 景天笑:“意思一样,你明白就行。我花样翻译,你才不会觉得我又在老生常谈。说不定你下次还会猜,我这次又编出什么故事来演绎。:又说:”你觉得有没有这个可能,连倪慧都觉得苏熙这个姐姐不像个姐姐,插手管他们管得太多,苏照肯定也会这么想的。连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我认为苏照肯定是找到什么证据了,才会这么不把你这个正经少爷放在眼里。因为她觉得你的一切都应该是他的,他不甘心,才抢了又抢。“蒲瑞安只好笑,说:“你当我爸爸不存在吗?任由妻子的私生子在眼前晃,一晃就是四十年?还有我爷爷奶奶,他们的眼睛又不会是瞎的,婆婆看媳妇的眼光得有多狠,你自己不也知道了?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景天这就搞不懂了:“那到底是为什么呢,总要有原因的吧?” 蒲瑞安说:“可能是历史问题吧。我妈总认为她对蒲家有恩,是因为有她这项保护伞才报的爷爷奶奶不用去苏北下放劳动。而爷爷奶奶又不愿意看儿媳的脸色过日子。又不想承儿媳的恩,就弄得这么僵,最后把我夹在中心做磨心。苏照不过是她的棋子,她用苏照来打压我,因为我是爷爷奶奶的心头肉。你自己也生了孩子,你觉得一个女人的身体和一个姑娘的身体能一样吗?别的不说,光是这里的妊娠纹,就掩盖不了。” 说这话的时候,景天已经生下了儿子阿德,蒲瑞安用淡化妊娠纹的按摩膏替她按摩小腹。她的小腹上有着淡淡的断裂的斑纹生养过孩子的皮肤柔软而有弹性。 景天想了半天,说:“也许从前的男人没有日本AV女优看,没有美国毛片看,没有香港三级片看,也没有欧洲情色片看,对女人的身体不像现在的男人们这么熟悉?” 蒲瑞安皱眉说:“越说越不像话了。这个话题以后别再说了。你知道的倒不少,都看过了?” 景天反问说:“这难道不是男人们的必修课吗?”蒲瑞安对这样的娇妻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和他说笑一回。 鱼眼睛景天生孩子时,已经到了高龄孕妇的槛上。她结婚结得早,生孩子却迟。开头是要读书,不方便要孩子,后来等她读完研究生毕了业,正好遇上国家对土地政策的松动,地方政府以地生财“招拍挂”,景天正式进入“瑞景”工作。蒲瑞安把园区工厂的股份转让了,一心一意搞事业,和景天坐了飞机全国跑,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去看地买地开分公司。那时两人最忙碌的时候,忙的没工夫要孩子,更没时间去看父母。偶尔回去一下,电话还不停地打进来,没有一次可以好好说说话。傅和晴看了就生气,说都是你们,把房价搞的跟翻筋斗云一样,祸国殃民。你们就跟那温州炒房团一样的可恨。景天说,妈妈,温州炒房团已经是历史了,现在是地方政府在炒地炒楼,地价越来越高,地产公司拿地越来越难,我们才越跑越远。 搭着全国楼市一片大好这趟顺风车,国务院把房地产行业定为支柱产业,整个社会的钱都涌进楼市,瑞景房地产也进入扩张阶段。公司早就从苏州搬到了上海,先是租了人家的写字楼办公,后来又搬进自己的地方。光总公司就有上百号员工,各地分公司开了八家。苏州那宅子空关着,一年里去个几次,休息放假,完全成了别墅。两人放着自己的楼盘和房子不住,在佘山一个高档别墅住宅小区里买了一幢小别墅,楼上楼下三层,再加一个地下车库。家里用两个阿姨,年纪大一点的阿姨买菜烧饭,粗壮的一个打扫卫生。傅和晴是在看不下去,说哪里要铺张成这个样子?又说,你们太不懂低调了,一家公司,叫什么不好,要取个名字叫“瑞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你们两个? 取“瑞景”为公司的名字,那是蒲瑞安的一片私心。他借父亲挪用公家的资产抵押来的资金起步,差一点公司就成了父亲的公司。因此在注册时就花了心思,处处要标明这是他的公司。用他名字里的“瑞”和妻子名字里的“景”合成一个公司的名字,那一处由双语学校更改属性而来的中型社区就叫做“瑞景花园”。十分现成的楼盘名字,那么顺口悦耳意象美丽,令人由此迈进了成功的大门。而他们越成功,傅和晴的不满就越多。景天就不明白,怎么现在在她妈妈眼里怎么做怎么都是错,而从前怎么做他们就抖支持呢?难道真是一旦被伤了心,就再也无法挽回? 她每次从傅和晴处受了气回来,对蒲瑞安抱怨,说妈妈怎么怎么不理解她。她这几年顺风顺水的,傅和晴几乎是唯一一个泼她冷水的人。她颇有一些听不进去的架势,也就是自己妈妈,还忍着,要换了旁人,早就翻脸了。 蒲瑞安比她冷静,虽然事业做大了,却仍然保持着低调沉稳的风格,那也是早年的经历让他不轻易流露出志得意满。他冷静地对景天解释说:“妈妈心里的让你还是二十岁时候的你,你这些年变化成长太快,而她的心里仍然留念你当时最可爱最贴心最美丽的时候,她不想你过分独立而不再依靠她,不再是你生活的中心。她最不喜欢的人是我,是我把你抢走了。所以我们两人在她看来就怎么都是错了。我一直想弥补上这个缺憾,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定啊没改善,小景,对不起你了。” 景天这些年在职场上得锤炼,让她不再像刚结婚时那样孩子气,更加善于分析总结判断。更兼和蒲瑞安同进同出,日夜一起,两个人犹如一个人,一个刚说了原因,一个马上就知道后面是什么,彼此之间默契十足。蒲瑞安一直想要她是他事业上的帮手,生活中的伴侣,在这些年的磨合中,早就达到了。而景天在不知不觉之中,早形成了以他为中心的生活模式。景天同意他的说法,不过要再加上她的解释。她的解释就不怎么好听了,她说妈妈实在留恋她最好的时光。那个时候她的事业在最高峰,那个时代尊重他们那个年纪的人,女儿和她像姐妹,刚长大成人又没脱离掉依恋母亲的少女心态,张口闭口还是妈妈妈妈。现在则是彻底脱离掉她的控制,她没了可装扮的洋娃娃,心里的失落就全部一下子怪在了她挑的丈夫身上。这就跟婆婆怪媳妇抢走了儿子一样,妈妈也是不满意女儿眼里只有女婿。 蒲瑞安说:“小景,你确实不像我刚认识的时候的姑娘样子了,这么冷静地分析你自己和妈妈的关系,听上去就像实在些工作报告。”景天一笑,说:“当然,我从前是妈妈手上的珍珠,现在吗,就是你得鱼眼睛了。” 傅和晴对景天的不满,在她生孩子后达到了最高峰。公司进入了平缓期,景天决定生孩子。蒲瑞安早有此意,实在因为太忙,这件事才一推再推。现在一切按部就班,蒲原也退了休,进入了董事会替他担起一部分工作,让他得以脱身做调整,放了自己和景天两个月假。 两人住在苏州的旧宅里,每天清淡饮食,戒了咖啡和红酒,早睡早起,画画听戏,等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才受孕怀胎。景天在怀孕投三个月,战战兢兢到不敢刷牙,牙龈一出血,就胆战心惊,又不肯让蒲瑞安陪着去医院。蒲瑞安没办法,只好打电话向傅和晴求救。傅和晴也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生孩子怎么说都是大事情,只好放下过去的嫌忌过来安慰她,那些不愉快只当没发生过。 景天见了傅和晴,抱着就哭,一哭就不肯停,傅和晴拍着她的背,问到底怎么了。景天哪里会讲是什么原因,但妈妈肯来,也算另有一功。 没有人知道景天为什么这么害怕怀孕,对生孩子这件事如临大敌,其实她不是怕怀孕,她是怕流产,上次的事情早就被逝去的时光埋葬在了记忆的深处,但是怀孕又把它招了出来,像招魂一样,不时地在梦中纠缠着她。她害怕会再次莫名其妙流产,千万小心再小心,一定要做到最好。她不觉得有必要把很多年前的事情讲给蒲瑞安听,但是她要平平安安地生下这个孩子。她还是打电话告诉了邹娟,邹娟一听就明白了,她到景天家来陪她,在她床边坐了一下午,关上门,谁都不放进,两个人谈了很久,等她走了,景天才肯下床。 这也是蒲瑞安的第一个孩子,他同样紧张,因此景天的不放心,在他看来没什么不对。他不再出差,那些由行业举办的论坛峰会全都推了不去,以前习惯把管理层的人召集起来在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包半层酒店开会带度假一住就是一个星期,现在由蒲原代劳了。他留在家里,为她按摩酸痛的腰按摩浮肿的腿,陪她去医院检查,每天晚饭后在楼下花园散步,放舒缓的音乐给她听,在前三个月控制情绪不和她做亲密的事。生个孩子这么大阵势,让傅和晴这种从过去那种年月生活过来的人实在看不下去,说:“从前我们怀孕,都是上班到生小孩前一天,为了把产假放在月子里用。月子过完最多再休息十天二十天,就要去上班。我们还是坐办公室的,那些纺织厂的女工呢,还三班倒。人家是怎么过来的?像你们这样,女人生孩子,连男人都跟着放假的就没听说过。” 蒲瑞安好脾气地说:“我埋头工作这么多年,也应该放一年假休息休息了。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没道理让小景一个人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景天在怀孕后期情绪变得容易失控,动不动就掉眼泪,当时听了就哭了,说:“妈妈,你太狠心了。我才两个月你就把我扔家里,十个月就断奶,有你这样当妈妈的吗?” 傅和晴也怒了,说:“全国的妇女都是这样的,为什么你就这么特殊,难道是钱多了在作怪?我又不是你家保姆!”转身就回家去了。 等阿德生下来,景天抱着不肯放下,娇养的阿德一旦没人抱就哭,一哭景天就去抱,晚上也跟着景天睡,一个晚上要起来三四次,保姆就是给洗婴儿衣服晒婴儿被子的。傅和晴和景致琛见了外甥那气也就没了,见了这样的情景,才说了一句孩子哭就让他哭一会儿,哭哭好,锻炼肺活量。景天就说,“妈妈,我小时候你就是这么多我的吧?由得我哭。我想起来了,有个时候我没上成幼儿园,你就把我一个人反锁在家里,万一我被热水瓶烫了或是发生火灾了呢?有你这样当妈妈的吗?气得傅和晴又是几个月不上女儿家。 对景天的诸多不讲理行为,蒲瑞安只是好脾气地笑着,随她怎么折腾。他总有办法让景天镇定下来,放松绷紧的神经,放自己一天半天的假。 景天也只有对着他,才正常一点理智一点。 傅和晴说,就没见过这么惯老婆的人。 蒲瑞安像是根本不受这两年乱糟糟的家庭气氛影响,他有心爱的妻子可以去爱,心爱地儿子可以去疼,这所有的一切弥补了他从小家庭温情的缺失,他愿意付出全部的心与爱去爱他的妻儿,而他的妻儿也用全部的信任与爱在依赖着他。任何一种在外人看来无法理解的关系在背后都有其形成的原因。蒲瑞安需要的是来自景天毫不吝啬的爱情,景天要的是来自蒲瑞安百分之百的包容。 景天在那一年里,除了和阿德玩,就没做过别的事。傅和晴说阿德都周岁了,可以断奶了,你也好回去工作了。景天不听,拿出美国一个什么医生的理论说,孩子如果愿意吃母乳,可以喂到两岁。 傅和晴这次不再摔门而去,她直接找蒲瑞安,说:“阿德应该断奶了,你想用孩子把我女儿绑到哪一天为止?阿德一天不断奶,她一天不能出去工作,你就看着她在家里像个无知妇女一样吗?我就见不惯女人在家带孩子不出去工作,摆出个少奶奶的样子。你这不是在爱她,你是在慢性谋杀她。你看看她现在,还是当初那个人吗?” 傅和晴说的是女儿的外貌,蒲瑞安却看的是妻子的内心。在他的眼里和心里,景天还是当初那个敏感多情不自信的漂亮姑娘。但傅和晴的话他也觉得有道理,一岁的孩子确实应该断奶了。如果阿德一直和他们睡,断奶就不可能成功,景天肯定是不会让儿子哭的。为此他订了一个详细的出游计划,趁春天去日本做一趟樱花之旅。事先跟景天明确说,这次出去是有任务的,就是要给阿德断奶,他再不断奶,营养就跟不上了。 因为此前已经说过无数次断而没有断成,景天倒也明白,答应这次一定断。蒲瑞安说:“那好,我们把阿德交给妈妈照看两个星期,我们两个人去日本小住一段日子。自从你生下阿德到现在,一年了,我们有好好单独在一起过吗?” 当他一本正经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听的。也觉得这一年的重心都在阿德身上了,对他的关心是少了,不是少了,是根本没有,这一年完全是他在照顾他们母子。她看着他疲惫的脸,觉得十分抱歉,万般不舍地同意了。 蒲瑞安叹口气说:“我怎么就遇上你这样的女人呢?现在的女人谁肯怀孕生孩子,就算生了也不肯自己带母乳养,进口奶粉几十听几十听的从国外带回来,就怕毁了身材。你倒好,整个儿反了过来。我要早知道你是这么母性十足……” 景天似笑非笑地问:“怎么样?不跟我结婚?”蒲瑞安笑着吻她说:“一结了婚我就让你给我生孩子,到现在我肯定有两三个孩子了。送你去读什么书呢?完全浪费。等阿德再大一点,你也休息好了,身体恢复了,我们再生一个女儿吧,我想要个女儿。” 两个人去了日本,景天因第一次和阿德分开就想哭,坐上飞机就不说话。蒲瑞安知道她在想阿德,在飞机上又不能怎么样,只好闭上眼睛假寐。 下了飞机有安排好的车子来接了去箱根,来接他们的人是从上海过去的。见了老乡很是热情,一路都在说话。 蒲瑞安礼貌起见也和他泛泛着聊着天。 等到办好入住手续后,和那个上海同乡道了再见,回头来看景天还在不高兴,就说:“可以啦,我知道你在恨我。恨了这么久,累了没有,去泡温泉吧?” 景天看他肯理她了,想继续怄气不睬他,但眼泪却哗了一下就流了下了。 蒲瑞安抱住她问:“怎么哭了?想阿德了?你这样溺爱他,他将来怎么独立呢?” 景天边哭边说:“他才这么小,又是第一次和我分开,这会儿不知怎么哭呢?” 蒲瑞安说:“不要紧的,有爸爸妈妈在,你也知道他们有多喜欢阿德的,你平时就不肯放手让他们跟阿德玩。你再这样,那我们的旅行不就白费了?” 要讲道理,景天从来就讲不过他,她恨得直捶他,说“我痛。” 蒲瑞安问:“哪里痛?腰酸背痛去泡温泉,心痛我就没有办法了。要是打我两下可以治好你的心痛,你就使劲打吧。” 景天使劲打他两下,说:“我胸痛。”按了按被奶涨得发硬的胸脯,痛得眼泪又掉了下来。 蒲瑞安明白了,笑说:“那我给你揉揉,按摩一下,等回了奶好了。” 两个人只是在乡间徒步,逛了奈良与京都,连东京都不愿意多加逗留。 回来的飞机上,蒲瑞安说:“景儿,以后我们每年这样出来度一次假,把阿德交给爸爸妈妈,就我们两个,我们需要这样的私人时间。” 景天被这两个星期的爱意包裹得像一枚巧克力软心太妃糖,她把头枕在蒲瑞安的肩头,说好的。 这两个星期虽然想念阿德成狂,半夜总会醒来,以为阿德在哭在喊妈妈,但有蒲瑞安无时无刻不在的安抚,总算过去了。 猫鼠游戏这天倪慧又找她吃饭,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事,你来一看就知道了。正好家里做饭的阿姨放假,景天便答应了,让保姆先把阿德抱上了车,让他坐在后座婴儿座上,扣上安全带,告诉保姆过两个小时到楼下来接,保姆说那我把玩具都用开水煮一遍,放太阳下晒晒,回来时也干了。景天说好,开车走了。 一路上阿德哼哼唧唧,在后座坐得翻来倒去,不停地要去解安全扣,嘴里直说妈妈抱。景天回答说妈妈开车,等一下就抱。阿德说等一下是多少?有我从楼上到楼下做电梯快吗?景天说比那个要慢。阿德不高兴了,说我讨厌这个椅子。妈妈我讨厌这个椅子。景天说不可以说讨厌。阿德扁扁嘴说:那我不喜欢这个椅子。景天说,哟,阿德不错啊,知道不喜欢就是讨厌了。阿德眨出两粒豆大的眼泪,说,我不是毛毛头了,我不要做这个椅子。 那婴儿座椅是反向安装在车座上的,阿德坐在里面,脸朝后,不能看到妈妈,这才让他十分不开心。每次景天一个人开车带他出门,他就要不高兴一回,对此景天也没有办法。 景天在等红灯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阿德,只看见一个毛茸茸地头,一会儿出现在婴儿座椅的左边一会儿又到了右边,显然阿德在闹情绪。就笑说,是不是又掉金豆了?金豆金贵呢,掉了怎么办呢? 阿德回答说,给妈妈串项链。景天笑出声来,说阿德乖宝,知道给妈妈变珍珠呢。原来我们阿德是鲛人啊。阿德问,什么是鲛人?景天说,很远的海里边有一种人鱼……阿德插口问,是小美人鱼吗?景天说,不是,是另一种人鱼。阿德说,是另一种啊?那有多少种人鱼?景天说不知道呀,没有人可以在海里主导数清楚为止。阿德说,那人鱼为什么可以住?景天呻吟一声,继续说,它们除了是人还是鱼嘛,是鱼就可以。阿德思考了一下说,好吧,然后呢?景天说然后怎样?阿德说你说阿德是鲛人,然后呢。 景天的脑子彻底乱了,想一想才能接着往下说,有人说鲛人哭了以后,流出的眼泪就成了珍珠。阿德可以用金豆给妈妈做珍珠项链,那阿德不就成了鲛人了?阿德用怀疑 的口气说,妈妈,我们老师说了,珍珠是在贝壳里长出来的。 景天几乎想用头撞方向盘,只好胡扯说,也许贝壳就是鲛人?阿德不信,说贝壳怎么会是人,妈妈骗人。景天乱笑,说:为什么不可能?贝壳另外一个名字就是鲛人。你不是也有好几个名字?阿德,蒲徳真,修之于身其德乃真。 阿德也跟着高声念:修之于身、其德乃真。就这样一路闲扯着,停好车,到了饭店。把阿德从他不喜欢的儿童椅子上解开,阿德抱着她的大腿磨来蹭去不肯走路,只说妈妈抱。景天锁了车,深吸一口气,把他抱起来。阿德越来越重,景天快抱不动他了。才走几步路,就被人劈手夺走,景天哎哎了几声,只好随她,自己往饭店去。 领位员把她领到倪慧那里,倪慧在室内也戴了一幅大大的墨镜,景天见了她的样子,扑哧一笑,慢慢坐下来,问:“叫过吃的了没有?” “没有。”倪慧给她倒上茶。 景天招手叫人,要了吃的,喝一口茶,说:“说吧,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我就弄不懂了,我们两家关系这么坏,你偏要和我做朋友,疯了。阿慧,把墨镜摘了吧,看得我眼睛痛,都不知道你是在打瞌睡呢,还是在做间谍。” 倪慧把墨镜一摘,看得景天吓一跳,“快戴上快戴上,怎么弄得这样了?”倪慧说:“不然我为什么硬把你叫出来?要不是你不许我上你家的门,我哪里用得着上这里来丢人现眼?姐姐,我这次想好了,无论如何我也要离婚。他们家真是变态,他姐姐更变态,连我们一个星期上几次床做几次爱都要问,我快被她逼疯了。明明有你在,偏要盯着我干什么呢?我这几年受够了,好不容易拿到证据,我才不会放过。我等下就去医院验伤,拿到验伤单,我看法院不判?我要咬死他们,敲伊拉①竹杠。” 景天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嘘了两声,要她小声点,听到后来,说要敲苏熙的竹杠,便又笑了,说:“你敲得着她的竹杠?她比谁都精,只能让她算计了去,没有她吃了的亏。” 倪慧点起一支烟,说:“我早说过他们家是野人婆婆,我是琵琶梗。以前觉得自己顶聪明,现在才知道,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那是,人家吃的盐多过你吃的米,”景天附和,夺过她的烟灭了,拿起一碗生滚粥来吃,“苏照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我给了他两记耳光,就出来了。”倪慧被夺了香烟,也无所谓,取了粉葛汤喝。 ------------------------------------------------------------------------------------------------------------------------------------------------------------------------------------------------------------------------------------------------------------------------①伊拉:他们。 景天又是一声笑,差点把粥给喷了出来,“那他也去验伤呢?” “那么好呀,大家都控诉对方家庭暴力,正好一拍两散。”倪慧满不在乎。 “那你的竹杠就敲不成了。”景天提醒她。 倪慧从墨镜后面瞪着她吗,过一会儿才说:“他脸皮那么厚,我估计在他脸上留不下什么痕迹,验了也验不出伤来。” 景天实在觉得好笑,又不好高声笑,只好忍着,把一碗粥吃了,继续吃新上的叉烧肠粉,“那你叫我出来做什么?我又不可能陪你去验伤,又不可能陪你去敲竹杠。我忙得要死,你还硬拖我出来。” “这种事我能找谁说?你总要让我找个人说说嘛,不然我白受气了白挨打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幸福的,姐姐!”倪慧放下勺说。 景天吃完一碟肠粉,再换一笼虾饺,“你是我舅母,我是你外甥媳妇,你把辈分弄错了。” “你这么个吃法,好恐怖,不怕胖吗?”倪慧嫌弃的说:“等我离了婚,我们就没有这么乱七八糟的关系了。等我离了婚,我就是有钱的富婆,成天去马尔代夫晒太阳,勾搭帅哥。我年轻的时候傻,吃亏吃大了,没好好地和年轻男人玩过,就跟年纪大的老男人结婚了,掉进火坑里,跳都跳不出来。姐姐,你也跟我差不多,没觉得他们老男人没趣吗?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他们啰嗦讨厌,女性气质十足,一个个面白无须,声音又尖,心眼又细,像宫里面得公公样儿,阳刚一点没有。”这话说得景天不知怎么回答,筷子又朝一碟白灼芥蓝奔去。看得倪慧大皱秀眉,问道:“你饿了三天来的?就知道吃。” 景天把一碟芥蓝都吃完,才放下筷子,用餐巾擦擦嘴说:“说对了,我早饭没吃。在上就顾上应付阿德了。差不多就洗了脸刷了牙,连脸都没涂,临出门用手梳的头发。” 倪慧啧啧啧三声,“你不是有保姆有阿姨吗,怎么还把这日子过成这样了?看了你的样子,我为什么还要生孩子?又毁身材又毁脸。阿德呢,怎么没见?你会不把他带在身边?” 景天喝一口茶,“我妈守在门口,把他抢去了。他不在我才有空好好吃顿饭,不然光是侍候他小爷,我又吃不成了。” “你跟你妈和好了?”倪慧问。 “才没有,她只是想跟阿德玩。老年妇女的通病,孙子是喜爱的,孙子的娘是讨厌的。如果能不要孙子的娘就有孙子的话,那就可以活到万寿无疆。你们家那位的姐姐也是这样的,等你生了儿子,就知道了。” “呸,我会生吗?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倪慧十分不齿她的说法,“女人非要疯了才会生孩子。我跟你这样的疯女人没什么谈的,我走了,到医院验伤去,这次一定能离成婚。” 景天好奇,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动上手了?苏照虽然爱玩,但也没太不象话,不过是玩,没实质性的。你们猫捉老鼠一样地玩了这么多年,一向相安无事。怎么,反被他抓住了?这次是和台里哪个小明星?” “你别败坏我名誉,没有那样的事。”倪慧再呸一声,压低声音说,“伊①要我养小人②,我不肯。他说我别是生不出,我说你这个赤佬③才是个哑炮。这话就把他惹火了,就动上手了呀。他要乱来,我就给了伊两记耳光,他就用手挡,我的位置没立好,吃了伊一记凿子④,到今朝眼镜就这样老大一只乌青块了。” 景天掩口而笑,说:“明明是你家暴在先,他是误伤。我怎么听着后来像是怎么怎么长,怎么怎么短了?” 倪慧呸呸呸,连呸三声说:“老流氓呀。男人年轻时来这套是风流,老了就成流氓了。他说他这个年纪不想再闹什么离婚了,离了婚还要再结婚,麻烦死了,以前白相得够了,现在只想有个儿子。又说你看人家阿德,多可爱。” 景天听了皱眉,“这人像是转性了?那你就生一个吧,你生了,苏熙就太平了。他把苏照看得比她儿子还要重要,苏家比蒲家在她心里的分量重多了。她想为苏照留个后代,也是人之常情。苏照今年有多大了?他像是比阿德他爸爸要大个五六岁?那今年也有……”她还在算苏照的年龄,倪慧已经叫起屈来,“可是,姐姐,他们是太平了,那我呢?我的人生才开始,我不想和他们继续搞下去。我们两个结婚这么多年,就一直是三个人在过。我以前年轻不懂,看在他们家家境不错,以为攀了高枝,嫁进去才知道水深,简直是活埋人。还好你不用侍候她,不然,吃得你连骨头都不吐。你要感谢我,我是替你受的苦。” “小舅妈,我这些年光是听你诉苦,就不亚于亲身去试了。再说,这是你家苏照的事情,是他不肯独立,跟我没一点关系。” ①伊:他②养小人:生孩子③赤佬:鬼④凿子:射击景天让人来加茶,“伊就是一只软脚蟹,离了他姐姐他就活不了。” 倪慧倾前身子,压低声音问:“苏照不会是她私生子吧?” 景天扑哧一声笑道:“我以前就跟阿德爸爸这么说过,阿德爸爸说……”有侍者上来加水,她故意等一下,吊倪慧的胃口,等人走了才慢吞吞地说他从小到大也是这么怀疑的,你家苏照才是他亲生的,而他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倪慧以为她要说什么机密,一听是这个,又呸一声说:“神经病。,我走了,你吃得比我多,你家男人比我家男人赚得多,这顿就你请了。” 景天说:"去吧去吧,我们两个吃饭,哪次不是我请?““你比我大。”倪慧理所当然地说:“姐姐该请妹妹。” “是的,小舅妈。”景天笑说。 等倪慧走了,她才收起笑容,坐在那里托着腮发呆。 她和倪慧不算顶熟,初始时也闹得不算愉快,但倪慧的脾气是她喜欢到大人,你再冷漠,她也要贴着上来硬熟。她这些年在苏熙那里受了气,转头就会来找景天诉苦,两人因为这样的亲戚关系被拉到了一起,不熟也熟了。并且这样的家庭私事,除了两个人之间能说说,她业找不到人说。 倪慧的父母因为她嫁进了有钱人家,对苏照苏熙十分的巴结,每次见了倪慧都叫她要惜福,不要作,快点养孩子。 倪慧被家里人烦得要死,索性就不回去了,苏熙再找她的麻烦,她也只能找景天倒苦水。 她发了一阵呆,看看手表,给蒲瑞安打了一个电话,说在这里的广东茶楼吃午茶,刚送走了倪慧,妈妈把阿德接去玩了,你要不要来? 蒲瑞安说好的,我马上来,你拖她一下。 景天说我明白。 收了电话,让服务员收了桌子,换一壶茶。 看见桌上倪慧匆忙拉下的香烟,一时无聊,取了打火机来玩,一看牌子,那打火机还是都彭的。 茶叶蛋才叮的一声打着火,就听见傅和晴冷冷地说:“你还抽上烟了?真是有样学样,也不看看你的身体,是不是该学这个?你一个当妈的,不能以身作则,能给阿德什么好印象?” 景天看一眼她怀里横抱着的阿德,睡得十分香甜,就没精打采地说:“你让他现在玩疯了睡了,晚上他不肯睡还不是来闹我?”光上打火机,连香烟一起收进包里,等下次见了倪慧好还给她。 “养孩子就是这样,谁让你养了?养一个不够,还要养两个。你都快成那些嫁入豪门只知道生孩子的女明星了。”傅和晴抱着阿德坐下来,“你是不是还打算生呢?你读了这么多书,就知道生生生?” 景天捧着头哀求说:“妈妈,我要不生,你抱什么?也跟周伯伯老伴一样,抱一只狐狸狗,整天追着狗叫囡囡?妈妈,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管好吗?你要见阿德,我把他带来了,你就不能给我个好脸色?是不是只要错了一个开头,后面就一直是错的?就算是错,也错了这么多年了,每次见面,你除了批评我的生活之外,还有别的话说没有?” 傅和晴看看她的脸色,又说:“是不是又忙工作了,没休息好?你现在怀着老二,还不休息,就知道给他们家赚钱了?你除了给他们家生孩子,还是赚钱工具。” 景天一时没管住嘴,说:“妈妈,你更年期还没完吗?” 傅和晴怒视着她:“这是跟你妈妈说话?” 景天叹口气说:“妈妈对不起。” 傅和晴把阿德横放在臂弯里,把他玩得汗湿的头发拨到一边,抬起头问:“听说你已经不是中国公民了?” 景天把俏脸一板,“妈妈,我愿意在哪里生孩子就在哪里生,国内这样的大环境,毒奶粉毒大米的,不适合婴幼儿成长,我想给他们更好一点的生活条件,我这是在对他们负责。” “当然,你自从结婚那天起,就不听我的话了。你眼里除了你丈夫,就再没有爸爸妈妈的位置。”傅和晴看着女儿,“我也想过要给你好一点的生活,你也不领情。你这么做,将来他们也未必会领你的情。当初你连我给你准备的嫁妆都不要,光着身子就去了。” “当初你们一出门就是半个月,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你们逼得我去做一个我不想做的人,我连一个婚礼都没有。”景天说起那个时候,仍然怀着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