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所未有的那位容总上次一笔业务也多亏了他帮忙自己老总称他为容少倒是很有风度一个人人长得也帅阮正东的朋友都是这样的衣冠楚楚无一不妥。她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别抽烟了就算没病抽烟也不好何况现在你是病人医生既然叫戒烟就戒了吧。他突然翻脸:不愿意就算了我找谁帮忙弄不着?你给我下车我这就回去你别以为我缺了你就不行呢。佳期怔了一下没有吭声就推开车门下去了他是病人喜怒无常她都可以原谅的也不跟他计较。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这是头一回也不知是哪里惹到了他。在树后避风抽烟的司机看到她下车把烟蒂扔了走过来冲她笑:话说完了?她点了点头笑得有点勉强其实是因为冷她没穿毛衣大衣里头空空的风一吹直往脖子里头灌冷风呛得人想咳嗽忙忙的就进公寓里去了。刚进电梯电话就响了她看了是阮正东真有点不想接可还是接了。电话那头长久的寂然无声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还有隐约呼啸的车声想必已经在路上可他为什么还要打电话来?最后还是她忍不住:有什么事?他说:佳期对不起。她忙忙的道:没事没事我都已经忘了。你心情不好冲我两句是应该的。他说:不我错了。她极力的安慰他: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真没在意就一句话的事你别放在心上。他说:不是我说错了佳期我错了。我今天来其实不是为弄烟的事我就想见一见你。佳期我刚才说的那些全是假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就是受不了你就那样跟我装你就那样在我面前装傻。我就受不了他停了一停语音凄凉:我爱你。佳期睡得不好梦到医院病房走道外头半夜还有人在低声哭泣她走出去看很年轻的女孩子也许只有二十岁伏在那里低声的哭泣哭得很伤心。她想走过去问问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吗可不知为何腿却迈不动就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后来那女孩子终于抬起头来满面泪痕竟然就是她自己。她就此醒来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里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她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摸索到厨房去倒水喝一杯热水喝下去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跳着。她重新躺下可是睡不着阖上眼睛仿佛就在医院里。就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吧。钱像流水一样的花出去父亲那点微薄的积蓄根本就如杯水车薪医院每天下午都会下催款通知书。很薄的纸拿在手里粉脆粉脆淅啦作响密密麻麻列着用药明细各种费用她心急如焚嘴里全都起了血泡可不觉得痛。几乎没有了知觉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胃里空空的像塞着一块大石头。嘴唇全都干枯起皮裂出细小的血痕。孟和平的妈妈留下的银行卡里有五万块钱好几次她终于把银行卡插进提款机又抽了出来。她死命的重重磕在提款机上尖硬的台角磕得头破血流一直流下来糊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片红色缓缓凝固。单臂攀着提款机冰冷的台面终于慢慢软溜下去像是整个人被抽掉了筋。冰冷的大理石墙面抵在胸前彻心彻肺的寒冷贴在脸上仿佛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流泪。深夜无人的提款机前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嚎啕大哭。终于还是把钱取出来了第二天在银行柜台很厚的几沓粉色的钞票半旧的经过无数人的手指带着可疑而肮脏的气味交到医院的收款处的时候收款员用点钞机点着嗤嗤啦啦的响声每一张都快速的翻过连成微小的粉色弧扇。而模糊的泪光里这一生就这样从眼前刷刷的翻过。可是父亲没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二次中风比第一次更严重脑溢血几乎是瞬间就已经撒手从此永离。第一次手术之后他曾经短暂的醒来。他嘴角抽搐根本已经无法说话佳期把耳朵贴近了才能听见微弱的呼气音。他说的是:不只有一个字她就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很大很大的一颗眼泪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面上浅灰色的湿水印就那样缓慢的洇开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弱但清晰说:爸爸你放心我知道。父亲一直很瘦很瘦插着花花绿绿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压。上小学的时候她被班上的几个女孩子欺负因为她成绩好那几个女孩子说服全班的女生不跟她玩还骂她妈妈是。她跟她们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一个人不敢回家。拎着书包东游西逛坐在桥栏上看河里的船狭窄的乌篷船堆满了米一袋袋垒得老高从桥洞下穿过去。河里的水是很深的绿色漾着白色的泡沫缓慢而无声。她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户户的灯亮起来温柔的夜风里她听见附近人家的电视机新闻联播的声音熟悉可是遥远。最后父亲寻来了。并没有责骂她一路上父亲都只是默然进门之后给她打了热水洗脸洗手也没有问一声她为什么打架为什么不回家只拿棉签给她擦碘酒。很疼渗到伤口里她一直紧紧咬着嘴角不吭一声。父亲也一直没有说话最后他提了开水瓶下楼去走到门口才回头对她说:吃饭。桌子上罩着绿纱厨罩她手背上伤了一大块钻心一样疼慢慢拿青紫的手掀开纱罩里面竟是一盘她最喜欢吃的炒虾仁的虾仁已经冷了仍旧散发着的香气。她一个端着碗坐在桌前默默的扒着饭。父亲终于走上来了站在她身后看她吃饭过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桔子给她。那个桔子很大很红颜色明亮。当父亲把桔子轻轻放到她面前桌上的时候她握着筷子的手终于开始忍不住轻微的颤抖然后就哭了。有很多次她梦见父亲梦见自己还很小早上起学寒冷的冬天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裤手都僵得不听使唤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柜门上嵌着椭圆一面镜子照见她吃力的系红领巾父亲在楼下生炉子从窗子就可以望见。她背着书包下楼去小小的天井里飘散着青烟父亲拿火钳夹着碳引燃蜂窝煤一边扇着一边咳嗽熟悉的咳嗽声。她走下楼梯从那些呛人的烟雾里穿过去父亲却不见了。很心慌总是从梦中立刻醒来然后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妈妈到底曾经跟父亲说过些什么。那年夏天的时候孟和平被公司派到青海做项目去了荒无人烟的高原戈壁小镇连手机讯号都没有打一个电话要走很远去邮局。很辛苦但是补助高孟和平一直想买房子结婚。因为做项目他们没有假期放假之前孟和平也只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他老是流鼻血打电话来时鼻子里又塞着棉花说起话来嗡声嗡气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隔着细细的电话佳期心疼得一直落泪说服他不要再做了回来另外找工作可是他不肯。他说:再过一个多月就结束了我就回来了。你放假就回去看看爸爸吧他一个人太孤单了。因为孟和平拿不到户籍所在地证明他们一直没有办法领结婚证佳期也不同意一意孤行的擅自结婚她并不想伤孟家父母的心他们毕竟是孟和平的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他们反对也仅仅只是因为爱他。可是佳期没有想到孟和平的妈妈会到浙江来那是长假的第三天父亲一早起床去了杭州说是几位老战友聚会。到了晚上很晚他还没有回来佳期没有睡心不在焉的看着电视隔一会儿就跑到窗前张望后来终于看到父亲回来佳期叫了一声爸爸尤鸣远并没有抬头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的慢慢穿过天井那时在下雨刷刷的雨声轻响着楼下邻居家昏黄的灯光透过窗子照见细银如针的雨丝织出父亲孤伶伶的身影他没有打伞花白的头发在晦暗的光线中一闪佳期突然觉得心慌因为他已经走进黑洞洞的楼道里去了楼下住的张家阿姨已经尖着嗓子嚷起来了:佳期!佳期快下来!你爸爸摔跤了呀!她几乎是冲下楼去的眼泪哗哗的往外流楼下的孙伯伯帮忙把父亲扶起来她只会哭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父亲的手冰冷冰冷的衣服淋湿了大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信封。信封里只有一张银行卡那是五万块钱。佳期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这张卡拿了回来。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羞辱。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父亲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当父亲最后终于离她而去她嚎啕大哭抱着父亲那渐冷的身躯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原谅自己给唯一的亲人带来这样深重的伤害。他终其一生视作骄傲的就是自己可是自己却给他带来最后的羞辱与难堪。当他最后说出那个不字她的眼泪漱漱的落下来她懂得她懂得父亲的意思。不要让人看不起他们父女不要再让人羞辱他最爱的女儿不要再让人伤害到他最爱的女儿。再深的爱情也无法弥补这种失去。她付出的代价是他们父女二人的自尊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最敬爱的父亲。她是不能不放开手哪怕有再多的不舍也是不得不放开手。她所执信的一切最后却让她失去了一切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坚持那样一份爱情。她没有告诉孟和平父亲去世的消息他又过了一个多月才从青海回来回来的时候她去接他他头发乱糟糟脸颊上褪了皮脸颊上甚至还有高原红穿去的T恤仿佛又大了一号空荡荡的远远的就伸手抱住她。她只想流泪他瘦得骨头都硌着她了。她慢慢伸手环着他的腰想起当年初遇时分那样神采飞扬的孟和平在舞池旁点一枝烟闲看歌舞升平。人生于他是那样的天高海阔他本不应该爱上她。如果没有她他可以过得很幸福。如果没有她他根本不必这样辛苦。回到家里她最后一次做饭给他吃他依旧吃得狼吞虎咽她盛一碗鸡汤慢慢替他吹冷了晾着。他拿起勺子一口气喝完笑嘻嘻:那里成天牛羊什么青菜都吃不到。佳期我想你做的菜都快想疯了。他又黑又瘦一笑露出的牙齿越发显得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