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明天,或者后天,”泰迪说,“你仍然认为她在这里,在这个小岛上?”“不,”考利答道,“我不这么想。”“那她在哪里?”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执法官。这不是我擅长的。”泰迪和恰克站在医院外面的雨棚下面。目之所及,一片片如火车车厢那么大的雨帘倾泻而下。“你认为他知道六十七代表了什么?”恰克问。“是的。”“你认为他在你之前就破译了密码?”“我想他在战略情报局工作过。他在那个部门肯定学到了一两手。”恰克擦擦脸,朝路面弹了弹手指。“他们这里有几个病人?”“数量很少。”泰迪回答。“嗯。”“大概二十个女人,三十个男人?”“不多。”“嗯。”“怎么也不会到六十七人吧。”泰迪扭过头看着他。“但是……”恰克说。“是的,”泰迪说,“但是。”他们向远方的树林望去,目光落在更远处的堡垒顶部。它在暴风骤雨之中变得模糊难辨,像一张挂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的炭笔素描。泰迪想起梦中多洛蕾丝说过的话:数一数床位。“你估计他们这儿有多少人?”“我不知道,”恰克说,“我们得问一下那位乐于助人的医生。”“噢,是的,他只会嚷嚷着说‘乐意帮忙’,不是吗?”“嘿,头儿。”“嗯?”“你这辈子有没有见过国家用地像这样浪费?”“此话怎讲?”“两个病区里只有五十个病人?你认为这些楼房里可以容纳多少人?再多几百号人?”“至少。”“还有医患人数的比例。大概要超过二比一。你见过这样的情况吗?”“我得说没见过。”他们望着大雨冲刷下嘶嘶作响的大地。“这他妈的是什么鬼地方啊?”恰克说。问讯在餐厅里进行,泰迪和恰克在后面的一张桌子旁入座。两个杂工坐在招呼一声就能听到的地方,特雷?华盛顿负责把病人带过来,问完话后再把他们带走。第一位病人是个满脸胡楂、萎靡不振的家伙,不断地抽搐,不停地眨眼。他弯腰驼背地坐着,活像一只马蹄蟹,还搔着手臂,不肯看着他们的眼睛。泰迪垂目看着考利提供的档案第一页——只是考利凭记忆写下的几句简短的描述,并非真正的患者档案。这个病人排在第一个,叫肯?盖奇,他被送到这里是因为他在街角杂货店的过道里袭击了一名陌生人,用豌豆罐头猛砸受害者的头部,并且自始至终都压低了嗓门重复说着“不要再看我的信了”。“那么,肯,”恰克问,“你好吗?”“我着凉了。我的脚着凉了。”“那真是太糟糕了。”“走起路来很疼,真的。”肯挠着手臂上一处结痂的疮口边缘,小心翼翼地,好像在为它划出一条护城河。“前天晚上你是不是参加了小组治疗?”“我的脚着凉了,走路很疼。”“你要袜子吗?”泰迪试探地问。他注意到那两名杂工朝他们看过来,正在窃笑。“对。我要一些袜子。我要一些袜子,我要一些袜子。”他低声说,低垂的脑袋微微晃动。“好吧,我们马上去给你拿。但我们必须知道你是不是——”“实在太冷了。我的脚?真冷啊,走路很疼。”泰迪望了望恰克。杂工的咯咯笑声传到桌子这边,恰克朝他们微微一笑。“肯,”恰克说,“肯,你能看着我吗?”肯依旧垂着头,继续晃动。他的指甲抓破了那个痂,一小股血渗入手臂的汗毛。“肯?”“我没法走路,这样不能走路,这样不能。好冷,好冷,好冷啊。”“肯,快,看着我。”肯双手握拳落在桌子上。两名杂工站起身,这时肯说道:“本来不会疼的,不会的。可他们想要这样。他们把寒气注入空气中,注入我的膝盖骨。”杂工们走到桌前,目光越过肯落到恰克身上。那个白人问:“你们问完了吧?还是想听更多关于他的脚的事情?”“我的脚很冷。”黑人杂工扬起一道眉,“没事的,肯。我们会带你去水疗室,让你暖和起来。”白人说:“我在这里有五年了,他的话题从没换过。”“从来都没有?”泰迪问。“走起路来好疼。”“从来没有。”那个杂工回答。“走路很疼,因为他们把寒气注进我的脚里……”接下来的一个叫彼得?布林,二十六岁,一头金发,身材矮胖。他习惯把指关节扳得咔咔作响,还喜欢啃指甲。泰迪把档案侧过来,让恰克也能看到考利的记录:患者用一个破碎的杯子攻击照顾他父亲的护士。受害人重伤,留下永久性疤痕。患者否认应对此行为负责。泰迪的偏头痛让他有点明白一个人对自己的头脑如何缺乏控制。因此他大体上能认同彼得的观点,但眼下他最想做的是掐住这个混账的脖子把他抓起来,摔在餐厅后面的一个烤箱上,拷问他那个遭他伤害的可怜护士的事情。泰迪望着桌子对面的彼得?布林,真想狠狠地朝他脸上抡上几拳,让医生也永远无法找全他鼻子里的碎骨头。狠狠地揍他,让鼻骨碎裂的声响在他大脑里永不散去。然而,泰迪只是合上档案问道:“前天晚上你和雷切尔?索兰多一起做小组治疗。对吗?”“是的,我确定,先生。”“你看到她上楼进房间?”“没有。男的先离开。当时她还跟布丽姬?基恩斯、蕾奥诺拉?格兰特,还有那个护士坐在那里。”“那个护士?”彼得点点头,“那个红发女郎。我有时很喜欢她。她看上去很真切。但有些时候,你明白?”“不,”泰迪说,尽量保持之前恰克那样平静的口吻,“我不明白。”“那么,你见过她了,对吗?”“当然,能再告诉我一遍她叫什么吗?”“她不需要名字,”彼得说道,“像她那样的女人?不用名字。脏姑娘。这就是她的名字。”“可是彼得,”恰克说,“我以为你说过你喜欢她。”“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分钟前吧。”“呃,呃。她是垃圾。黏糊糊、软耷耷的。”“我来问你一些其他的问题。”“脏,脏,脏。”“彼得?”彼得抬头看着泰迪。“我能问你件事吗?”“哦,当然。”“那晚小组治疗的过程中,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雷切尔?索兰多说了反常的话,或者做了反常的事?”“她一个字都没说。她是只老鼠。她只是坐在那里。她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你知道。有三个小孩。你相信吗?什么人干得出这种事情?他妈的这世上那些病态的人,先生们,请别介意我这样说。”“人总是会出问题,”恰克说,“有些人的问题更严重些。病态,就像你说的。他们需要帮助。”“他们需要毒气。”彼得说。“什么?”“毒气,”彼得对泰迪说,“毒死那些白痴。毒死那些凶手。杀了她自己的孩子?毒死这个婊子。”他们默不作声地坐着,彼得容光焕发,好像是他为他们照亮了整个世界。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桌子站起来。“很高兴见到你们,先生们。我要回去了。”泰迪用一支铅笔漫不经心在档案封面上涂鸦。彼得停住脚步,转身看着他。“彼得……”泰迪说。“怎么了?”“我……”“你能不能别那样?”泰迪在硬纸板上乱涂他名字的首字母,用长而缓慢的笔画写着。“我想知道是不是——”“拜托你能不能,拜托……”泰迪抬起头,铅笔仍然在档案封面上划着。“什么?”“别那样?”“怎样?”泰迪看着他,又低头看档案,举起铅笔,扬起一道眉毛。“是的,拜托,别那样。”泰迪把笔扔在封面上。“好些了吗?”“谢谢。”“你知不知道有个病人,彼得,名字叫安德鲁?利蒂斯?”“不知道。”“不知道?这里没人叫这个名字?”彼得耸耸肩膀,“A区里没有。他也许在B区。我们不跟他们一起混。那些人是他妈的疯子。”“好吧,谢谢你,彼得。”泰迪说,然后拾起那只铅笔继续乱涂乱画。彼得?布林之后,他们与蕾奥诺拉?格兰特进行面谈。蕾奥诺拉深信自己是玛丽?毕克馥①,恰克是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②,泰迪则是查理?卓别林。她以为餐厅是日落大道上的一间办公室,他们在这里讨论联美电影公司③股票的公开发行。她不断轻抚恰克的手背,并询问由谁来作会议记录。最后,两名杂工不得不将蕾奥诺拉的手从恰克手上拉开时,她用法语大声叫嚷:“再会,亲爱的,再会了。”走出餐厅的半途中,她挣脱了那两名杂工,掉头冲回来,又抓住恰克的手。她说道:“别忘了给猫喂食。”恰克看着她的双眼说:“我记住了。”之后,他们见了亚瑟?图米,他坚持要他们叫他乔。那天晚上的小组治疗,乔一直都在睡觉。原来乔是嗜睡症患者,在他们面前也睡着两回。这时,泰迪正摸着后脑勺的一块地方。那儿让他感到头发发痒,他为布林之外的所有病人心生怜悯,与此同时,他又不禁好奇怎会有人能够忍受在此地工作。特雷领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慢慢走进屋,她有金色的头发和一张瓜子脸,眼中闪动着清澈的光芒。不是精神失常者的清澈,而是一名充满智慧的女性在不那么智慧的世界里显示出的那种清澈。她微笑着坐下来,分别朝他们俩羞涩地轻轻摆了摆手。泰迪看了看考利的记录——布丽姬?基恩斯。“我永远都不会从这儿出去。”他们沉默不语地坐了几分钟后,她开口说道。烟只抽到一半就掐灭了,声音柔和、自信,而在十一二年前,她用斧头砍死了丈夫。“我不确定我是否应该出去。”她说。“为什么?”恰克问,“我的意思是说,请原谅我这样讲,基恩斯小姐——”“太太。”“基恩斯太太,不好意思,但在我看来,呃,你好像很正常。”她靠在椅子上,像他们在此地见过的任何人那样悠闲自在,随后轻轻笑了一声。“我想是吧。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并不正常。我的天哪,幸好他们没拍下照片。我被诊断出患有躁狂抑郁症,我也没有理由怀疑这一诊断。我确实经历过黑暗的日子。我想每个人都会有吧。区别在于大多数人都不会用斧头砍死自己的丈夫。他们对我说,我和我父亲之间有着很深的、尚未解决的冲突,我也同意这一点。我不相信我出去以后还会杀人,但这也说不准。”她用烟头朝他们指了指,“我认为,如果一个男人打你,还跟他看到的半数女人上床,而没有人帮你,那么你用斧头砍死他并不是最最令人难以理解的事。”她迎上泰迪的目光,瞳孔里的某种东西——或许是女学生那种羞涩的轻率——让他笑出声来。“怎么啦?”她问道,随他一起笑起来。“也许你不该出去。”他说。“你这样说,因为你是男人。”“你说得太对了。”“好吧,那么我不怪你。”在见过彼得?布林之后能够大声地笑是一种解脱。泰迪怀疑自己实际上跟她有点调情的意味。跟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用斧头杀人的凶手。事情就是会变成这样,多洛蕾丝。但他并没有觉得太糟糕,仿佛经历了两年漫长而黑暗的哀悼后,也许他有资格做些无伤大雅的打情骂俏。“如果出去,我能做什么呢?”布丽姬说,“我已经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了。听说有炸弹。炸弹能把整个城市炸成废墟。还有电视机,是这样称呼,对吧?谣传说每个病区都会有一台电视机,我们能从这个盒子里看节目。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从盒子里面传来的声音,盒子里面看到的面孔。我每天听够了各种声音,看够了各种面孔。我不需要更多的噪音。”“你能跟我们讲讲雷切尔?索兰多的事情吗?”恰克问道。她顿住。事实上,应该说是突然语塞。泰迪注意到她的眼睛稍稍上翻,仿佛正在脑海中搜索正确的文件,于是泰迪在记事本上草草写下“撒谎”,写完立刻弯起手腕挡在那两个字上面。她的措辞变得更加谨慎,给人死记硬背的感觉。“雷切尔人很好。她不跟别人来往。她经常说起下雨,但大多数时间她都不说话。她相信自己的孩子都活着。她以为她还住在伯克郡,而我们是她的邻居、邮递员、送货员,以及送牛奶的。很难让人去了解她。”她垂着头说话,说完后不敢直视泰迪的眼睛。她的目光在泰迪脸上匆匆扫过,随后她看着桌面,又点上一根香烟。泰迪想了想她刚才的话,意识到她对雷切尔幻想症的描述和昨天考利对他们说的简直一字不差。“她在这里待了多久?”“嗯?”“雷切尔。她跟你在B区待了多久?”“三年吧?我想差不多。我没有时间概念了。在这个地方很容易这样。”“那她之前在哪里?”泰迪问。“我听说是在C区。我想,她是被转过来的。”“但你不能确定?”“不能。我……同样,没什么概念了。”“确实。你上次见到她时,有没有发生不寻常的事?”“没有。”“是在小组治疗的时候吧。”“什么?”“你上次见到她,”泰迪问,“是前天晚上小组治疗的时候。”“对,是的。”她连连点头,在烟灰缸边缘掸下一些烟灰,“在小组里。”“然后你们所有人一起上楼回房间。”“和甘顿先生一起,没错。”“那天晚上希恩大夫情况如何?”她抬起头,泰迪从她眼中看到困惑,或许还有几分恐惧。“我不懂你什么意思。”“那天晚上希恩大夫在场吗?”她看了看恰克,又望了望泰迪,牙齿紧紧咬住上唇。“是的,他在场。”“他怎么样呢?”“希恩大夫吗?”泰迪点点头。“他还好。他人很好,很帅。”“很帅?”“是啊。他……长相还不赖,我妈以前常这么说。”“他有没有挑逗过你?”“没有。”“有没有侵犯过你?”“没有,没有。希恩大夫是个好大夫。你说那天晚上?”她思忖片刻,“那晚没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我们讨论了,呃,愤怒的处理方法吧?当时雷切尔抱怨说下雨。希恩医生在小组解散前一刻离开。然后甘顿先生带我们上楼各自回房,于是我们上床睡觉,就这样。”泰迪在“撒谎”二字下方写下“有人教过”,然后合上封皮。“就这样?”“是的。第二天早上雷切尔就不见了。”“第二天早上?”“没错。我一睡醒就听说她逃走了。”“但那天晚上呢?大约在半夜十二点左右——你听到了,对吗?”“听到什么?”她掐灭烟蒂,挥散飘荡在空气中的余烟。“骚乱啊。就是有人发现她失踪的时候。”“没有。我——”“人们大喊大叫,警卫从四面八方跑进来,还有警报也响起来。”“我以为是在做梦。”“做梦?”她迅速点点头。“是啊,以为是场噩梦。”她望着恰克,“能给我倒杯水吗?”“没问题。”恰克站起身四下张望,看到餐厅后面的钢制饮料机旁堆着玻璃杯。一名杂工从椅子上起身,“执法官?”“我就去倒点水。没事。”恰克走到机器前,挑了个玻璃杯,用了几秒钟时间判断哪个喷嘴出牛奶,哪个出白开水。他抬起一个像金属的厚实把手,就在那一刻,布丽姬?基恩斯抓起泰迪的笔记本和笔。她用眼神示意他别动,翻到一面空白页,在上面匆匆写下什么,然后合上封面,把笔记本和笔推还给他。泰迪疑惑不解地望着她,但她垂下目光,漫不经心地轻抚着烟盒。恰克端着水回来坐下。他们看着布丽姬喝下半杯水,然后她说:“谢谢。你们还有其他问题吗?我有点累了。”“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名叫安德鲁?利蒂斯的病人?”泰迪问。她脸上毫无表情。什么表情都没有。好像这张脸已变成雪花石膏像。她的双手平放在桌面上,仿佛一拿开,桌子就会飘到天花板上。泰迪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但他敢发誓她的眼泪就快掉下来了。“没有,”她说,“从来没听说过他。”“你认为有人教过她怎么说话吗?”恰克问。“你不认为吗?”“好吧,听上去有点像是被迫的。”他们正走在阿舍克里夫医院通往B区的过道上,由于屋顶的遮盖,只有零零星星的几点雨滴落在身上。“只是有点?好几个地方她的用词都和考利一模一样。我们问她小组治疗的话题时,她停顿了,然后回答‘愤怒的处理方法吧’,好像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就好像她在参加测验,昨天晚上临时抱了佛脚。”“那么这意味着什么?”“我知道就怪了,”泰迪说,“我只有各种问题,每半小时就产生一个,感觉还会有三十个。”“同意。”恰克说,“嘿,我有个问题问你——谁是安德鲁?利蒂斯?”“被你注意到了,嗯?”泰迪点燃一根打扑克时赢来的香烟。“你问了我们谈过话的每一个病人。”“我没问肯和蕾奥诺拉?格兰特。”“泰迪,他们连自己生活在哪个星球上都不知道。”“确实是这样。”“头儿,我可是你的搭档。”泰迪背靠着石墙,恰克和他一样。他转过头,看着恰克。“我们才刚认识。”他说。“噢,你不信任我。”“我信任你,恰克。是真的。可在这件事上我违反规定了。是我主动要求接手这一案子的。早在它以电报的形式到达外勤分局的时候。”“所以……”“所以我的动机并不是完全公正无私。”恰克点点头,点燃一根烟,思索了一阵。“我的女朋友,朱莉——她叫朱莉?竹富——和我一样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连一句日本话都不会讲。真是见鬼,她父母往上数两代,早在那时就来到美国了。可是他们把她关到集中营里,然后……”他摇摇头,把烟蒂扔到雨中,拉出他的衬衫,露出右臀上方的皮肤。“你看看,泰迪。看我另外一道疤。”这是道长长的疤痕,像凝胶一样颜色很深,有拇指那么厚。“这也不是打仗时留下的,是在当联邦执法官的时候留下的。当时我在塔科马冲进一扇门,我们要抓的那人用刀子捅了我。你敢相信吗?一把该死的刀!我在医院里待了三个星期,好让他们把我的肠子缝回去。这是为了联邦法警局,泰迪。为了我的国家。后来他们就把我从老家撵出去,仅仅是因为我爱上了一个有着东方肤色和眼睛的美国女人?”他把衬衫塞回到裤子里。“去他妈的!”“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泰迪过了一会儿说,“我敢肯定你是真心爱那个女人。”“就算为她去死,”恰克说,“我也没有什么遗憾。”泰迪点点头。他知道的世界上最纯洁的感情莫过于此。“别就此放弃,小子。”“我决不会放弃,泰迪。不会的。但你得告诉我,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安德鲁?利蒂斯到底是什么人?”泰迪把烟蒂扔在石头过道上,用脚后跟踩灭。多洛蕾丝,他心里想,我得告诉她。我一个人完成不了。在我犯下这么多过错之后——总是酗酒,总是让你独守空房,让你失望,让你心碎——如果我能够弥补其中任何一件……也许现在正是时候,这是最后的机会。我要做一件正确的事,亲爱的。我要补偿。别人也许不会理解,但是你会。“安德鲁?利蒂斯。”他对恰克说,话语却堵在干涩的喉咙中。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嘴里有了些唾沫,再次开口……“安德鲁?利蒂斯,”他说,“是我和我老婆以前住的那幢公寓里的维修工。”“嗯。”“也是个纵火犯。”听到这句话,恰克注视着泰迪的表情。“然后……”“安德鲁?利蒂斯,”泰迪说,“点燃了火柴,引起了那场火灾——”“该死的真见鬼。”“害死了我老婆。”泰迪走到过道边缘,头探到顶棚外面,让雨水打湿脸和头发。他可以在下落的雨滴中看见她,消失在雨点撞击地面的那一刻。那天早上,她本来不想让他去上班。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年,她莫名其妙地变得易受惊吓,动不动就失眠。这导致她全身颤抖,头脑糊涂。那天闹钟响过之后,她挠他痒痒,然后提议关上百叶窗,把白天的光亮挡在外面,整天都不要下床。她拥抱他的时候抱得太紧,太久,以至于他都能感觉到她手臂的骨头压着他的脖子。他淋浴时,她来到他身边,但他太过匆忙。已经迟到了,而且还像那些日子里经常有的那种宿醉的症状。他的头湿透了,如同钉子钉进去一般疼。她的身体贴在他身上,感觉好像砂纸。莲蓬头里喷出的水则猛烈得像BB弹。“留下来吧,”她说,“就一天嘛。一天不去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温柔地把她抱开,伸手去拿肥皂,试图露出笑容。“亲爱的,不行啊。”“为什么不行?”她把手探入他两腿间。“这里,把肥皂给我,我帮你洗。”她的手掌在他那里滑动,牙齿轻轻咬着他的胸膛。他试着不推开她,尽可能轻柔地抓住她的双肩,将她举起,放到距离一两步远的地方。“别,”他说,“我真得走了。”她笑了几声,又试图贴到他身上,但可以看到她的眼神越来越绝望。要快乐,要不再孤单一人,要回到过去的美好时光——回到他工作过于忙碌、饮酒过度之前的那些日子,回到她某日早上醒来发现这世界太明亮、太喧嚣、太冰冷之前的那些日子。“好吧,好吧。”她向后靠。现在他可以看见她的脸,水在他肩头溅开,模糊了她的身体。“我要跟你讲定条件。不要一整天了,宝贝。不要一整天。就一个小时。就迟到一小时吧。”“我已经——”“一小时。”她说,又抚弄着他,现在手上沾满了肥皂。“就一小时,然后你就可以走了。我想要你在我身体里的感觉。”她踮起脚尖去亲他。他快速啄了一下她的双唇,说:“亲爱的,不行。”然后他把脸转向莲蓬头。“他们会不会把你召去支援前线?”她问。“嗯?”“去打仗。”“去打这么一丁点儿大的国家?亲爱的,还没等我系好鞋带,战争就结束了。”“我不知道,”她说,“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人会去那里。我的意思是——”“因为北朝鲜的军队并不是凭空变出那些军备来的,亲爱的。他们是从斯大林那里弄来的。我们必须证明我们吸取了慕尼黑的教训,当时本应该阻止希特勒,所以我们现在要阻止他们。在北朝鲜。”“你会去。”“如果他们召我去,那我就必须去。但他们不会的,亲爱的。”“你怎么晓得?”他在头发上涂抹洗发水。“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这么恨我们?”她说,“他们为什么不能相安无事?这个世界就要被炸毁了,可我连为什么都不知道。”“不会被炸毁。”“会。你看看报纸——”“那就别看报纸了。”泰迪冲掉头发上的洗发水,她把脸贴在他背上,双手游走在他的腹部。“我还记得那天在椰林俱乐部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着制服。”泰迪讨厌她这样。记忆小径。她无法适应现在,无法适应他们目前的状况,并接受所有缺点。因此她沿着蜿蜒的小径回到过去,为了让自己觉得温暖。“那时你多帅啊。琳达?考克斯说:‘是我先看见他的。’但你知道我说什么吗?”“我迟到了,亲爱的。”“我怎么会那样说?不是的。我说:‘或许是你先看到他,琳达,但我将会是看他看到最后的人。’她认为你近看样子很凶,但是我说:‘亲爱的,你有没有看到他的眼睛?那里没有一丝凶狠的感觉。’”泰迪关上莲蓬头,转过身来,发现妻子身上也沾了些肥皂,一堆堆泡沫溅在她的肌肤上。“要我再把莲蓬头打开吗?”她摇摇头。他在腰间围上一条浴巾,到水槽边刮胡子。她背靠墙看着他,身上的肥皂泡渐渐干成一块块白色的痕迹。“你为什么不擦干净?”泰迪问,“然后穿上睡袍?”“现在消失了。”她回答。“没有消失。看上去就像白色的蚂蟥爬满全身。”“我不是说肥皂泡。”她说。“那你是说什么?”“椰林俱乐部。你在那里的时候,它被烧成了灰烬。”“是啊,亲爱的,我听说了。”“在那里,”她轻声哼着,试着让心情欢快起来,“在那里……”她永远有着最动人的嗓音。他从战场归来的那一晚,他们奢侈地在“帕克屋”开了一个房间。做爱后,他第一次听到她唱歌。当时他正躺在床上,她在浴室里,《水牛城女孩》的歌声随着蒸汽从门下钻出来。“嘿。”她说。“嗯?”他在镜子里瞥见她左半侧的身体。大部分肥皂泡都干了,这令他产生一种不悦的感觉。它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违背,但他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你是不是有其他人了?”“什么?”“有吗?”“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我要上班,多洛蕾丝。”“我摸你的小弟弟,就是在——”“别说那个词。真他妈要命啊!”“淋浴的时候,你却连硬都没硬起来。”“多洛蕾丝。”他从镜子前转过身来,“你刚刚还在说炸弹,世界末日什么的。”她耸耸肩,好像那与当下的谈话毫不搭边。她一脚向后抵在墙上,用一根手指擦掉大腿内侧的水。“你不再干我了。”“多洛蕾丝,我是认真的——你别在家里这样说话。”“那我只能假设你干她。”“我不干任何人,你能不能别再说这个字了?”“哪个字?”她用一只手遮在黑色的阴毛前,“干?”“对。”他抬起一只手,另一只则继续去刮胡子。“这么说,那是一个不好的字眼?”“你知道它不好。”他沿着喉部把剃须刀向上推,听着泡沫里刀片刮过胡子的哧哧声。“那么,哪个字是好的呢?”“嗯?”他把剃须刀浸一下水,甩了甩。“有关我身体的哪一个字眼,不会让你握起拳头?”“我没有握拳头。”“你握了。”他刮完喉部,用毛巾擦了擦剃须刀,接着把刀片扁平的那端贴在左侧的鬓角下。“不,亲爱的,我没有。”他在镜子里瞧见她的左眼。“我该说什么好呢?”她一手插进头发里,一手抓着下体的毛。“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舔它,你可以亲它,你可以干它。你可以看着婴儿从那里面出来。但你却不能提那个字?”“多洛蕾丝——”刮胡刀深深划进泰迪的皮肤,他怀疑已经触到了颌骨。他瞪大眼睛,整个左半边脸露出惊愕的表情,脑门上青筋毕露。几滴剃须液落入伤口,鲜血涌出来,滴进水槽里的白色泡沫和水中。她拿了一块毛巾凑上来,但他把她推开,龇牙咧嘴,感觉到疼痛似乎钻进眼睛里,灼烧他的大脑。血滴入水槽,这时他真想哭。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宿醉,而是因为他不明白,自己的妻子,这个和他在椰林俱乐部跳第一支舞的女子,究竟怎么了。他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那些小型的、龌龊的战争造成的伤害,充满愤怒的仇恨,华盛顿、好莱坞的间谍,学校宿舍里的防毒面具,地下室里的水泥防空洞,它们会让这世界变成什么样。这一切,出于某种原因,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他妻子,这个世界,他的酗酒,还有他投身的战争,他之所以投身其中是因为坚信战争将终止这一切……血还在流入水槽,多洛蕾丝不断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接过她第二次递上的毛巾,但却无法触摸她,无法看着她。他能听出她在哭,知道她眼中噙着泪,脸上挂着泪,他痛恨这个世界和世间的一切都变得如此混乱,猥琐不堪。报纸上有报道称,他对妻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爱她。谎言。他真正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的天哪,多洛蕾丝,你得振作起来。你有你的责任。你偶尔也得想想这些,行不行?还有你的脑袋瓜能不能他妈的正常点?”这些才是他妻子最后从他那里听到的话。他关上门,走下楼梯,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停住脚步。他想过要掉头回去,想过要走上楼回到公寓把事情处理好。或者,即使没有处理好,至少态度温和一些。温和一些。假如当时那样就好了。那个喉部有道甘草条般疤痕的女人沿着过道摇摇摆摆朝他们走来。她的脚踝和手腕上都带着镣铐,左右两边各有一名杂工押送。她看上去很快乐,发出鸭子叫般的嘎嘎声,还试图拍打胳膊肘。“她做了什么?”恰克问。“这个嘛,”杂工说,“这位是老麦琪。我们叫她麦琪?月亮派。她刚去过水疗室,不过对她你可不得不提防点儿。”恰克说:“有趣的女人。”“是你带回家去见老妈的那种。”“然后她会杀了你妈妈,把她埋在屋子外头的厕所里,但是……”恰克燃起一根烟,“利蒂斯。”“害死了我老婆。”“这个你说过。怎么害的?”“他是个纵火狂。”“这个你也说过。”“他过去还当过我们大楼的维修工。他和大楼的老板闹了一通,被炒了鱿鱼。当时,我们只知道有人纵火,肯定是有那么一个人。利蒂斯被列入怀疑名单,但他们着实花了点时间才找到他,等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编出了一个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哎,我真不敢断定就是他干的。”“是什么让你改变了看法?”“一年前。我翻开报纸,一眼就看到了他。他把自己上班地方的一间校舍烧成平地。和上回完全相同——他们开除了他,然后他跑回来,在地下室放火,往锅炉里灌油并引起爆炸。手法如出一辙。校舍里没有学生,但校长在那儿加班。她死了。利蒂斯接受审判,他声称自己幻听,然后他们把他送去夏塔克。在那里发生了些事——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六个月前他被转到这里。”“但没人见过他。”“A区和B区没人见过他。”“这说明他在C区。”“对。”“或者死了。”“有这可能。又多了一个理由去墓地找找。”“我们暂且假设他还没死。”“好吧……”“如果你找到他,泰迪,你打算做什么?”“不知道。”“别跟我来这一套,头儿。”“知道吗?”他对恰克说,“我跟我老婆在一起的最后那个早上,她提起了椰林俱乐部的火灾。”“哦?”“那是我们相识的地方。椰林。她是因为那个有钱的室友才去的,我去是因为他们给军人打折。就在我坐船离开的前几天。我跟她跳了一晚上的舞,连狐步也跳了。”恰克背倚着墙伸出脖子,望着泰迪的脸。“你跳狐步?我试着想象,不过……”“嘿,”泰迪说,“如果你看到我老婆那天晚上的模样,只要她开口要求,你就会像兔八哥似的在舞池里蹦来蹦去。”“这么说你是在椰林俱乐部认识她的?”泰迪点点头,“后来它被烧成平地,那时我在——意大利?没错,当时我在意大利。她认为这件事,我不知道,我猜她认为有什么意义吧。她很怕火。”“但她却死于火灾。”恰克轻声说。“太不可思议了,是吧?”泰迪尽量不去想最后那天早上她的模样:弯起一条腿搭在浴室墙上,赤裸着身子,身上溅着惨白色的泡沫。“泰迪?”泰迪朝恰克看。他摊开双手,“在这件事上我支持你,无论如何都支持你。你要找到利蒂斯然后杀了他?我觉得中。”“中。”泰迪露出微笑,“我上回听到这个字眼还是在——”“可是头儿,我需要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我是认真的。我们必须把这事遮掩过去,否则我们可能会落得个被送去凯弗维尔听证会的下场。近些日子人人都盯着我们,知道吗?盯着我们每一个人。虎视眈眈。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了。”泰迪把额前一丛茂密的头发撩到后面。“我认为你了解这个地方。我认为你知道一些事却没有告诉我。我认为你到这里来是为了复仇。”泰迪一只手拍拍胸口。“我是说真的,头儿。”泰迪说:“我们已经湿了。”“那么……”“我想说,你介不介意再湿一点?”他们从大门出去,走到海边。雨水裹住了一切。房屋一般高的海浪拍打着岩石。它们蹿得很高,水花四溅,接着让位给新的一波海浪。泰迪朝这一圈树木的南边望过去,他看到阿舍克里夫医院的顶部,那一扇扇对一切保持戒备的屋顶窗。“难道你以为考利不知道你来这儿的真正动机?”“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雷切尔?索兰多。”“我靠,泰迪,如果那个杀你老婆的家伙被关在这里,那——”“他不是因为这个被定罪的。没有什么会让人把他和我联系在一起。没有。”恰克坐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低头躲雨。“那好,去找坟地吧。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不去试试看能否找到坟地?假如能看到一块刻着‘利蒂斯’名字的墓碑,我们就知道这一仗打完了一半。”泰迪点点头,把笔记本侧过来,让恰克看清楚,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它们被用力写在纸上,墨水在雨中已开始晕开:快跑一片光秃秃的原野赫然出现在他们下方,平整得就像云层的底部,上面只有一两丛零星的灌木,暴风雨刮落的厚叶片,以及许多小石块。起初泰迪以为这些石块是随叶子一起被风刮来的,可在悬崖远端向下走到半途时他停住脚步,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这些石块散布在整片原野上,紧密地堆成很多小堆,间隔大约六英尺。泰迪把手放在恰克的肩膀上,指给他看。“你数数一共有几堆?”“什么?”泰迪说:“那些石头。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它们被分成一堆堆的。你数数有几堆?”恰克看了他一眼,暗想该不是暴雨浇昏了这家伙的脑袋。“那些不过是石头罢了。”“我没开玩笑。”恰克又用之前的眼神看了泰迪一会儿,才把注意力转向原野。过了一分钟,他说道:“我数下来是十个。”“我也是。”恰克踩着泥浆打了个趔趄,一只向后甩的胳膊被泰迪抓到,好不容易稳住步子。“我们要不要下去?”恰克问道,朝泰迪做了个有点儿气恼的鬼脸。他们小心地走到下面。泰迪靠近石堆,发现它们形成了上下两排。一些要比其他的小很多,甚至只有三四块石头,其他的则有十多块,可能二十块也不止。泰迪在两排石堆之间踱着步,然后停下,对恰克说:“我们数错了。”“怎么会?”“你来看这两堆中间。”泰迪等他走近,两人一起朝下看。“这里有一块石头,自成一堆。”“这种刮大风的天气?不可能,应该是从其他石堆掉下来的。”“这块石头和两边石堆的距离是相等的,和左边一堆距离半英尺,和右边一堆也是半英尺。再看接下来的一排,也有两块这样的石头。单块石头自成一堆。”“所以……”“所以说,一共是十三堆石头,恰克。”“你觉得是她留下来的?你真的这样想?”“我觉得肯定是什么人留下的。”“又是一串密码。”泰迪在石堆边蹲下,把军用风雨衣拉过头顶,并用两片防水门襟挡在身前,以免雨水淋到笔记本。他像只螃蟹一样侧移着,在每一堆石头前停下来,数清石头的数目,再记到笔记本上。大功告成后,本子上记着十三个数字:18-1-4-9-5-4-23-1-12- 4-19-14-5。“没准这是个组合密码,”恰克说道,“用在世界上个头最大的挂锁上。”泰迪合上笔记本,放进口袋里。“这个猜想不错。”“考利问过你是不是在陆军情报局干过。你是不是撒了谎?”“是,又不是,”泰迪说,“我是从正规军退下来的。”“可你是怎么进去的?”“初训结束,我被送到了无线电学校。”“然后呢?”“在军事学院上了个速成班,然后就到了情报局。”“那你怎么会跑到一般部队里去?”“我搞砸了!”泰迪必须迎着风大声吼,“有一回破译失败,把敌军的方位坐标弄错了!”“后果有多严重?”泰迪还能听到从无线电另一端传来的声音:尖叫声、静电干扰、哭喊声、静电干扰、机关枪扫射声和随之而来更多的尖叫声和静电干扰。接着是一个男孩的说话声,以所有杂音为背景,他说:“你看见我身体的其他部分在哪儿吗?”“大概半个营的人,”泰迪在风中大喊,“被做成肉糜糕装了盘。”接下来的一分钟,他耳边只有狂风的阵阵呼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