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之奇迹-6

我也好想能穿越时光之流，偷取自己未来那千锤百炼，恬静宽容的心。只是，时光既无法倒流，也无法偷步迈前。我们被困在年轻岁月的惶惑和困扰里，像被戴上眼罩的马匹，只看见自己前方的直路，一直脱缰狂奔，看不见世界的海阔天空。我们只看见自己的面影，因此，终将因眷恋自己的水中倒影而沉溺深海。出门时，我把来到小白屋时系在门外的五个彩色气球交给康明天。‘嗯？’‘刚才在路上看见买的。有时我会买给糯米团啦！在狗狗的项圈绕上气球，就可放开狗狗让它们自由奔跑了！又不怕找不着它们！’我笑说。‘啊！’康明天搔搔那短硬的黑发。‘是吗？’我和康明天散步到附近的林地上。狗狗的身影没入高高的野草丛中。红、橙、黄、绿、蓝色气球在草丛上方的半空摇曳。‘吕泽爱你还是一样，满多鬼主意！’康明天双手插在休闲裤袋里微笑说。‘嗯？’‘像用辣椒油涂我的房间诸如此类的事！’‘啊！’我们一起笑起来。重逢以后，我第一次看见康明天开怀大笑。‘和你一起心情总是会变得轻松……’‘可惜我不是男的！’我顺口溜地接下去。康明天有点尴尬地用手指抠抠眉毛。即使在柔和的夕阳中，他微笑的眼眸还是显得有些阴暗。‘康明天，我前几天看见你了。’我吸一口气说。‘嗯？’‘你和慕儿一起，就是介绍我带糯米团来看你的女孩。’‘啊！’康明天的眼神游移不定。‘我不是想问什么，只是……’我明明是在刺探八卦，嘴里却想说得漂亮。‘慕儿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康明天坦然地回答。‘嗄？’‘慕儿……’康明天舔舔唇。‘算是我第一个正式交往的女朋友吧！她带吉娃娃来看病，在诊所认识的。那么好的女孩，也不知看上我什么，和我一起九个月，我想我把她闷坏了吧？’康明天苦笑。‘欸？’我张开嘴。和慕儿重逢半年，她从来没有提及过康明天。十三‘我在一年前被甩了。’康明天的笑容更苦涩。‘像我这样木讷又没趣的男人，跟我一起，也真委屈了她。’我茫然思索着，想理清一切的前因后果。为什么我们三个女子，在时光之流上，像回转木马般在康明天身旁打转？‘慕儿是我在英国念发型设计时的同学，失去联络了好些年，最近才重遇。’我们这群人，就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互相牵系着。‘那么巧？’康明天扬起眉毛。‘啊！好像就是那么巧。你们一直还是朋友？’康明天耸耸肩。‘她偶尔会找找我。’‘那时候，你们感情很要好？’康明天还是苦笑。‘我也以为是。不过，似乎只是我自我陶醉吧了！被甩时，我真个是青天霹雳！’‘但你就一声不响地让她离开了？’‘算是吧！’康明天双手插袋眯起眼睛，看着在我们头顶飞过的一只乌鸦。乌鸦发出‘呀！呀！呀！’的丑陋叫声。我可以想像康明天一言不发地忍耐着，无奈地看着慕儿转身离去的背影。我没来由地激动起来。这男人心里到底想什么？对心爱的女人，可以那样轻易放开手吗？‘康明天！你半生人中，到底有没有努力争取过什么呀？你又不是鱼，怎么永远随波逐流？就算是鱼，鲑鱼也会逆流而上呀！’康明天忽然又笑起来，但是那种很惨澹的笑容，他一直笑，笑得眼泪渗出眼角。‘吕泽爱，你还是一点也没有改变！我想我半生人中，骂得我最惨的女人就是你！你这个人说话，永远不留余地是不是？’‘我……’我轻轻咬着唇。‘我曾经有想过挽回慕儿的，不过……’康明天忽然停下来没再说下去。‘不过什么？’‘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康明天含糊地带过。‘你到现在还是喜欢她？’康明天垂下眼睛。‘慕儿和我一起，我一直受宠若惊。不过，她跟别人一起会比较幸褔吧？或许上爱也是……’‘康明天，你是不是要看看心理医生治治你根深蒂固的自卑症？慕儿喜欢你你受宠若惊；上爱喜欢你，你又受宠若惊，爱情又不是储藏上等珍品，喜欢不喜欢，跟那个人比你优越还是卑劣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吕泽爱你干嘛愈说愈激动？’‘我看见你那优柔寡断的脸就气了！’‘我不是优柔寡断。’康明天调过脸来狠狠地注视着我，张开口像想说什么，又把话硬生生吞回肚里。‘那是什么？’康明天深深看了我一眼。‘吕泽爱，你心目中的爱情，是那种惊天动地，你和男友拥抱时，连夏天都会奇迹地下起雪来的那种恋爱吧？’我倏地红了脸。‘喂！康明天，我们在谈你，你不要扯到我身上！’康明天转过身去迈开步伐往回走。‘吕泽爱，对某些人来说，追逐爱情，不过是害怕孤独。’因为他背向着我的缘故吗？康明天的声音蓦地低沉下去。‘你所想的爱情，对我这种男人来说，太奢侈了。’康明天说。我呆呆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在我所认识的人之中，如果要我选谁是独孤盟主第一号的话，康明天必然稳占冠军位置。有些人追逐爱情，不过是害怕孤独？康明天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康明天！你是说，只要有女人向你投怀送抱，你就可以奉献温柔吗？’我亮着嗓门嚷嚷。康明天停下脚步。我等待着，他却没有回过头来，又继续自顾自往前走。那机灵的五头狗，立即追随着主人。在夕阳的余光中，五颗彩色气球，摇摇摆摆地追随在康明天身后。那一瞬，我再次想起了红气球的梦。我默默无言地跟在康明天身后，回到小白屋门前。慕儿修长的身躯倚在门前，以优雅的手势抽着烟。‘慕儿，怎么了？’康明天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和他，同一时间看见了她放在身旁的小行李箱。‘嗨！’慕儿看看我，又看了看康明天。‘泽爱，你在这儿正好。’慕儿有点紧张地丢下烟蒂，用球鞋踩熄。‘嗯？’慕儿仍挨在白墙上，微仰起脸看着康明天。‘康明天，我回来了。’康明天像呆住了般没有反应。‘泽爱，我知道你妹妹在和康明天约会……’慕儿舐了舐唇，又调脸看向康明天。‘不过，我回来了！’慕儿正视着康明天说。‘什么是“我已经和别人在一起”？那是什么意思？’慕儿仰脸干掉第八杯威士忌可乐，醉眼昏花的她，笑容可掬地以迷糊的眼神看向我。‘康明天在跟我妹妹约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试图在吧台的高脚椅上扶正慕儿摇摆不定的身躯。进入子夜，酒吧换上了嘈吵的流行音乐，吵得人头皮发麻，但慕儿醉成这个模样，已不能换别的地方。‘程慕儿，你像样点啦！’我没好气地说。‘明明是我甩掉他的……’慕儿语尾含糊地说。‘你知道就不要一直抱怨啦！’‘康明天是个怪人！’慕儿眼角下垂，像随时会得打瞌睡似的，但一忽儿声调又高昂起来。‘一直是我在努力跑，我也很累呀！康明天对我很温柔，却没有热情，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像从来就只是我一厢情愿，我竭力跑，他只在原地踏步！’‘他就是那个样子，你喜欢他就要忍耐呀！’阿保和慕儿，都在我耳边诉说着，康明天是个最差劲的情人，我却仍执迷不悟。‘我想，康明天一直没有喜欢过我。我是因为那样才离开他的。’慕儿把脸枕在手臂上，伏在吧台上说。‘他对我的爱情，一点温度也没有！那才不是爱情！不过，或许那就是康明天的魅力！无论怎样锲而不舍地追随他，他都像隔着遥远的距离，我一向喜欢耐人寻味的男人。’慕儿自嘲地说。‘不过，说穿了，他就是没爱过我吧！’我转动着我面前的酒杯。‘我想，康明天是把你看作女神那样的存在吧？’‘女神？’我耸耸肩。‘康明天小时长着触目的胎记，我觉得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丑陋的人，仰慕着美丽的人。但面对美丽的人，他又不知如何自处。’‘吕泽爱，你倒是满了解他嘛！’慕儿盯着我。我移开视线。‘我们好歹算是青梅竹马呀！’我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那他只是把我供奉在圣坛上，没有真心爱过我？或许他以为那就是爱？’‘我也不知道！’我叹口气。‘我以为我对康明天已经死心了，但听见你妹妹在跟他交往时，却无法接受。’‘慕儿！’十四‘说实在，我是喜欢上了别人，才离开康明天的。不过，我放弃康明天争取回来的男人，看来也不是我的真命天子呀，我们刚刚分手了！’慕儿重重吐一口气，用双手揉着太阳穴。‘你以为康明天是救生圈？’慕儿的漂亮长发，果然是为男人剪掉的。‘我是不是很可怕？或者你说得对，我一直知道我是康明天的女神，他是我的奴隶，所以，即使分开，那个木讷的男人，还是属于我的。他根本从不会主动去追女孩。我是怀着那样的心情跟他分手的吧？口里说分手，却深信他会永远是我的奴隶。’‘然后，他遇上了少年时的女神。’我接下去。‘如果康明天以后不再谈恋爱的话，我不会再眷恋我们的过去了吧！但是，听见他与别人在一起了，心里却觉得很难受。你不会那样觉得吗？被我们甩掉的情人，一旦有新情人在身旁，就像是已被舞台遗弃了，却忽然又被聚光灯照射着的人，身上突然重新镶上光环，耀眼得让人不能不重新正视。’‘慕儿你是在赌气吧？’‘不！’慕儿猛摇头。‘听见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我真的觉得自己又重新爱上他了。我不想失去他，我不要失去康明天！我从来也没真正得到过他呀！怎可给其他女人抢去？怎么办？我要怎么办？’‘你在问你情敌的姐姐！’我没好气地点明。‘我才不要那样失去康明天，如果他没有爱过我，他怎么会爱上别的女人？我无法接受！你妹妹和他，还只是牵牵手接接吻那种程度吧？叫她把康明天还给我，还给我呀！’慕儿像无赖般撒野。‘程慕儿！’‘我太了解康明天了，只要我一直腻在他身边，他不会说不，吕泽爱，我们现在上他家吧！’慕儿大动作地站起来，但根本完全站不稳，脚下一个踉跄就跌坐在地上。‘喂！程慕儿！’我从高脚椅跳下来搀扶着她。‘吕泽爱！你是我的朋友吧！’慕儿把全身的重量负在我肩上。‘是朋友的话，送我回康明天家里……’慕儿喃喃地说。‘喂！程慕儿！’我摇晃着慕儿的身躯，但她已伏在我肩膊上呢喃着我听不清的话昏睡过去。‘程慕儿！程慕儿！’我摇晃着她。我和慕儿二人三足似地，以跌跌撞撞的姿态走出酒吧门外。计程车停在我们面前。‘去康明天家……’慕儿喃喃地说。那一刻，我听到的，不是慕儿的声音，是魔鬼的呼唤。魔鬼问我：你要当伟大无私的姐姐？还是狡猾自私的女人？我甩甩头，和慕儿坐上计程车。我向计程车司机说出了慕儿家的地址。计程车向前滑行。窗外的夜空飘下毛毛雨。魔鬼在我耳边问：还是要继续装乖宝宝吗？我默默凝视下着雾雨的夜空。在我身边溜走的爱情，像水蒸气般消失掉就好。‘司机，停车！对不起！请停车！’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姐！你满身烟味酒气耶！’我蹑手蹑脚地潜进房里，上爱还是醒来了。‘跟阿保约会？’在只有月色照亮的房间中，上爱如婴孩般澄清的眼眸，散发着晶莹的光辉。‘姐还是喜欢阿保的吧？你们很绝配喔！’上爱边打着呵欠边说。我凝视着那闪闪发亮的眼眸，无法言语。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出卖了自己的妹妹。因为仰慕我而夺我所爱的妹妹。世上会有更讽刺的事情吗？到现在，我真的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微笑还是哭泣。在这世界上，会愚蠢地仰慕我这么差劲的人的，就只有这个傻丫头吧？我到底做了什么？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到底对自己的妹妹做了什么？我回过身去，拉开房门，跑下楼梯，冲到街外的马路中央，像傻瓜般猛摆着手拦下计程车。康明天打开大门，以万分惊讶的表情瞪着我。‘吕泽爱！’康明天回头看看大厅上的挂钟。‘是凌晨三点呀！’‘康明天，你听我说，是我不对！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是个自私、胆小又卑鄙的人。我妹妹喜欢你，请你不要伤害她，不要三心两意、左摇右摆，向每个对你好的女人奉献温柔……’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我其实是来带慕儿回家的……’我毫无条理地一口气说。‘我刚才把她放在计程车上，说了这儿的地址……’‘吵什么嘛？我头好痛喔！’慕儿的声音在康明天背后响起。慕儿拖着毛毯，露出赤裸裸的肩膊与半截胸部，醉步蹒跚地捧着水杯从厨房走出来。十五‘啊！’康明天垂下眼睛别过脸。‘喂！吕泽爱，不是你想的那样！’‘欸？’‘慕儿睡在客房……’康明天又讷讷地口吃起来。我吁一口气。谢谢上帝！那我还不算罪孽深重！‘程慕儿，我和你回家啦！’我过去拥着慕儿，把裹着她身体的毛毯拉紧。‘干嘛？’半醉半醒的慕儿眯起眼睛瞪着康明天。‘康明天又不是没见过我裸睡……’‘她醉成这样，让她睡到明天吧！’康明天叹口气。我和康明天半推半哄地把慕儿送回床上。慕儿不消三分钟又沉沉睡去了。‘吕泽爱，你真的以为我是色狼吗？’康明天调过脸看着我。我窘得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康明天垂下脸像思考着什么般看着自己的手掌。‘吕泽爱，对不起。’‘嗄？’‘总之，我要跟你说对不起。’为什么康明天总是跟我说对不起？莫名其妙！‘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半夜三更地把你的旧女友送过来，做出那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我要说对不起才是。’出乎意料之外，康明天完全没有追问我为什么。‘这么晚了，你也留下来睡吧！’康明天自然地转过话题。‘你终于可以试试睡你们以前最爱潜进去捣蛋的动物园阁楼了！动物园阁楼！你和上爱是那样叫的吧？’康明天微笑着，像大哥哥般拍拍我肩膊。那时候，康明天没有追问我为什么把慕儿送到他家里，我也没有追问他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到很久以后，我才终于明白其中的意义。重回小白屋度宿，一切都已不一样了。狗狗们进驻了客饭厅。康明天进驻了三楼的主人房。宝姨和慕儿睡在二楼的客房。我席地坐在动物园阁楼里，整夜无眠。从阁楼的三角形窗户看出去，蓝宝石夜空繁星点点。从开始到现在，康明天都喜欢上爱。我这个一厢情愿的碍事姐姐，也是时候退场了吧？吕泽爱，忘记这小屋里曾发生的一切吧！在以康明天和上爱为主角的人生舞台上，你一直不过是扮演着巫婆姐姐的角色啊！我抱着膝，静静等待黎明。‘程慕儿，你跟着我干嘛？我要去发型屋上班呢！’我没好气地回头看看从计程车厢中跟着我钻出来的慕儿。‘我就是要上发型屋剪发！’我停下脚步，愕然地瞪着慕儿宿醉过后还有点浮肿的脸。‘剪什么发？我不会再替你剪啦！你要去找心理医师，不是发型师！’‘我要换个新发型啦！忘掉被康明天拒绝的屈辱，重新做人！’慕儿夸张地振臂高呼。‘你是不是喝酒喝坏了脑袋？你的头发剪无可剪啦！’‘吕泽爱，替我换个新发型嘛！我要换个新情人呀！今次，一定要找到我的真命天子！’‘你昨晚还不是死皮赖脸地说你要康明天的？今天又把他忘记了？’‘我投降啦！我程慕儿送上温香软玉的身躯，他竟然坐怀不乱！看来是被你妹妹吃死了吧？必败的战场，我退出啦！’慕儿像对自己昨晚的纠缠不休完全丧失记忆了一样。‘程慕儿你还真能屈能伸！’我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