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博发现最近自己已是连续第二次登上石柱区了。今天的天气挺暖和,昆虫在空中发出嗡嗡的叫声,翼指在头顶上方盘旋。一层银色的薄雾几乎把天空染成了蓝色。走近巨石阵时,迪博的爪子不由自主伸了出来。阿夫塞、坎杜尔,甚至连高克都俯卧在地。短短的一瞬间,迪博以为他们同样被谋杀了,但一贯警觉的高克抬起头来,用它分叉的舌头品了品空气中的味道。一会儿之后,坎杜尔也醒了,打了个哈欠。随后他迈着大步向国王跑来,离阿夫塞躺着的地方有几个十步那么远。“他在睡觉,”坎杜尔低声道,“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香。”迪博仰起头,看着瘦长的坎杜尔。“又发生了谋杀。”他直截了当地说。坎杜尔的尾巴“嗖嗖”地甩动着。“谁?”“亚布尔。”“我去叫醒他。”坎杜尔说道。“别去,或许他应该睡觉。他做不了什么。”坎杜尔摇了摇头。“请原谅,陛下。这是狩猎,如果等到野兽的踪迹过时之后才出发,猎物也就逃脱了。如果不马上告诉阿夫塞,他肯定会生气的。”站得离正在醒来的人太近可不是什么好事。坎杜尔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大喝了一声:“阿夫塞。”威胁?挑战?即使站在这儿,迪博和坎杜尔还是能看到阿夫塞的爪子露了出来。大学者抬起头,张开嘴,露出里面锋利的牙齿。等这一过程结束之后,他的爪子又缩回鞘中。“坎杜尔?”“阿夫塞,迪博国王来了。他要和你说话。”阿夫塞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仍然觉得有点头晕,于是在尾巴上靠了一会儿,使自己保持平衡,随后才向印象中坎杜尔的声音来源处走了过去。正常情况下,阿夫塞的听力无与伦比,但由于刚刚醒来,他迷迷糊糊地走上了正确线路的切线。坎杜尔和迪博上前截住他,当然,每个人之间的距离不会少于五步。“嗨,阿夫塞,”迪博说道,“很荣幸见到你。”“我也很荣幸见到你。你要见我吗?”“是的,我的朋友。靠在尾巴上站稳了。”阿夫塞照办了,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架姿态。“阿夫塞,又发生了谋杀案。你的儿子亚布尔死了。”阿夫塞微微晃了晃,但尾巴支住了他。“亚布尔……”他说道,“手段一样吗?”迪博点点头。“是的,一样。”“我必须检查谋杀现场。”“当然,”迪博说道,“你准备好了吗?”“这种事永远无法准备好,”阿夫塞轻声道,“但必须去做。”三个人安静地回到城市,高克跟在他们后面。两次谋杀在细节方面有所不同,但整个场景差不多。亚布尔躺在大理石日用板床上,板床挂在他工作台的斜上方,工作时用板床支撑他的躯干,脖子和头伸在板床外头。他的脖子被人从旁边切开了,泛滥的鲜血淹没了整个桌面。这次用于谋杀的镜子碎片小一点;上面虽然有裂纹,但仍然是完整的一片,躺在桌子表面。镜子表面点缀着一片薄薄的干血迹。一段木框连接着镜子相邻的两条边。木头的质地看上去和上次一样,好像是哈马达佳。亚布尔被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能是昨天,甚至有可能是前天。地板上的血迹中有几个脚印,但被这儿扫来扫去的尾巴给破坏了。去亚布尔公寓的路上,阿夫塞、坎杜尔和迪博得经过盖索尔的办公室,于是把他一块儿带来了。盖索尔用爪子把镜子从血迹中勾出来。“我们挺走运,”他说,把镜子举在灯光下。“这一回上头有制造者的印记。‘胡—诺迪斯,楚图勒尔省’。”“楚图勒尔省。”阿夫塞道。“对,”盖索尔说道,“就像我怀疑的那样。”坎杜尔、盖索尔和迪博继续搜索屋子,以期发现更多的线索。阿夫塞则站立在原地,认真倾听他们的解说。“这一回的谋杀不像上次那么容易。”盖索尔说道。“什么意思?”阿夫塞问。“是这样,上一次的案子中,哈尔丹坐在一张凳子上,面对着墙壁,她的后背是暴露的,从后面接近她不是很困难。但现在这张日间板床差不多位于屋子正中,因此亚布尔的视野应当相当开阔。要么他完全沉浸在他所写的东西之中——中指的爪指上有墨水,明确告诉了我们他临死之前在做什么——要么就是攻击者的接近方式极其隐蔽。”“亚布尔在写什么?”阿夫塞问道。“恐怕我们再也无法知道了,”盖索尔说道,“他那片书写皮子已经完全被鲜血覆盖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的墨水瓶打翻了,皮子上泼满了墨水。他可能在全神贯注地工作,但我们无法确认。”“如果他不那么专心致志,那么杀手——”“杀手是潜行着接近他的,”盖索尔说道,“你知道,像个猎手。”“猎手。”阿夫塞重复道。“没错。”“我无法想像一个猎手会去谋杀他人,”坎杜尔道,“打猎本身已经驱逐了体内的暴力和攻击倾向。”“通常是这样。”阿夫塞道,或许记起了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狩猎——伟大的狩猎。他循着盖索尔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你是说一个猎手?”盖索尔点点头。“有这种可能。”“一个猎手,”阿夫塞又重复了一遍,在大脑中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个问题,“有其他可能性吗?”“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的。”“他在——”坎杜尔开口道。“是的,我在撒谎。”盖索尔道,“对不起。我只是害怕大声说出这个假设。”他紧张地看着迪博的方向。迪博的身子靠在尾巴上,正认真地听着。“你说的话决不会传到这屋子外头去,”阿夫塞说道,“而且,相信我,我是最后一个会因为你说出一个不受欢迎的想法而对你横加指责的人。”“好吧,”盖索尔说道,“你是否想到过,凶手可能是个心怀怨气的血祭司?”“没有,”阿夫塞说道,“从来没想到过。为什么会这么想?”“请原谅,”盖索尔说道,“但是,我听说过有关你的八个孩子都被允许活下来的故事。血祭司认为你是鲁巴尔预言会出现的‘那个人’。或许,到了现在,嗯,某位血祭司觉得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于是试图纠正这个错误。就是这么回事。”“杀死我的孩子?”“只是个想法。”“一个心存不满的血祭司。”阿夫塞陷入了沉思。“但是现在,皇家血祭司全都不见了——”“根据历史记录,杀人犯通常会逃走。”盖索尔道,“皇家血祭司是美克—麦里登,是吗?”“是的。”屋子另一端传来迪博的声音,“但是麦里登已经离开了首都。”“哦。您派给了他一项任务?”“不是,”迪博说道,“只不过,他屋里的东西都不见了。”盖索尔点了点头。“请原谅,陛下,但是,嗯,这并不意味着他肯定离开了首都。或许他只想制造自己已经离开首都的假象。”迪博转身面对阿夫塞。“假如他真的对孵化我和其他皇家婴儿的骗局负有责任,”他说道,“那么,在人民眼中,麦里登已经是个罪犯。如果他已经犯下了一个罪行,为什么不会犯下第二个呢?”阿夫塞看上去正在思考他的话。“美克—麦里登,”他轻声说道,“或许吧。”他看着盖索尔,“你还有什么想法?”“没了。”殡仪员道。“你的鼻口……”坎杜尔说道。“我不能说出这个想法。”盖索尔说道。“说吧,”迪博说道,“不管是什么,大胆说出来吧。”盖索尔摇了摇头。“只不过是表达一个想法而已,没什么好怕的。”阿夫塞道,“说吧。”“我不能,因为……”“因为什么?”阿夫塞说道,“因为——因为国王在这儿,是吗?”“你可以在我面前说出你想说的任何话,盖索尔。”迪博说道,“我赐予你这个权利。”“可您会生气的……”“也许吧。但我不会因为你的话惩罚你。”“没什么,”阿夫塞说道,“告诉我们吧。”盖索尔咽了口唾沫,尾巴左右扫来扫去。“是这样,阿夫塞,在你的孩子出生之前,皇族是惟一有亲戚存在的家族。”“是的。”“请原谅,陛下,但是,那的确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优待。或许皇族中有人因为这种特权被授予了别人而心怀不满。”他匆匆看了迪博一眼,随即低下了头。“这没什么,殡仪员,”迪博说道,“这是个很有根据的想法。”国王转脸看着坎杜尔和阿夫塞,“我没有谋杀任何人。”他把这句话说得很响,说话时还把头转来转去,好让别人能看清他的鼻口。“难道是那些据说是我的兄弟姐妹的家伙们干的?”“他们都会来参加与黑死兽的决斗,”阿夫塞说道,“有几个已经到了。”迪博点了点头。“只要在这个千日期内的第666天之前到达就行。但是,是的,代普洛德和斯班瑞斯已经到了。”“斯班瑞斯,”阿夫塞道,“她是楚图勒尔省的省长继承人,是吗?”“是的。”迪博道。“用来杀人的镜子就来自楚图勒尔省。”“的确如此。”坎杜尔说道,“但是,楚图勒尔省离首都很近,尤其是走水路时。她到得早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其他人都还没来吗?”阿夫塞问。“当然,还有罗德罗克斯,”迪博说道,“就是挑起这场风波的那个人。”“是的,”阿夫塞说道,“他的内心肯定充满了仇恨。”“而且他还公然藐视国王,已经触犯了法律。”“是的。”阿夫塞说道。他沉默了一阵子,“先是哈尔丹,然后是亚布尔。”“意味着,”坎杜尔一字一句地说,“不管凶手是谁,你的其他孩子仍处于危险之中。”“我会下令让皇家卫兵保护他们。”迪博说道。阿夫塞点点头。“谢谢。”坎杜尔甩动着尾巴。“杀手肯定是个疯子。”“是的,”阿夫塞道,“一个疯子。”第二十九章戴西特尔号她来到他的舱室,主动来的,托雷卡并没有邀请她。和其他昆特格利欧不同的是,托雷卡从来不会被爪子敲击在门牌上发出的声音吓着,今天早晨从舱室门外传来的轻微扣击声也不例外。但是,他的心脏还是微微颤动了一下。门外站着的人只可能是那几个人中的一个,可能是勘探队员中的一个,也可能是克尼尔或比尔托格。还有可能是巴布诺。他立刻喊道:“哈哈特丹。”显得有点过于迫切,声音也有点太响了。但有可能是她在敲门。门开了,发出“吱呀”一声,刚好配上木头船体发出的“吱嘎”声。“早上好,托雷卡。”她说道。“早上好,巴布诺。你睡得好吗?”“不好,我大半个夜晚都醒着。我在思考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和这个地方发现的生物有关:潜水者、‘披肩’还有‘高跷’。”托雷卡显得很高兴。“我们两个是同一类人,巴布诺。过去的几个晚上——还有白天——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指了指桌面上的草图和笔记。她朝着屋子里迈了一步,转了个身,关上身后的舱门,随后靠在尾巴上。“它们都是翼指。”她说道。托雷卡点了点头。“可是——我不是个专家,托雷卡。跟我解释解释吧,为什么它们都是翼指?为什么这儿没有其他种类的动物?”这间阿夫塞曾经用过的舱室相当窄小,巴布诺尽量站在远离托雷卡的地方。事实上,过了一会儿之后,她转过身去,背对托雷卡。这是过于拥挤时的常见反应。她注视着多瘤的舱室木板墙壁。“好吧,”托雷卡说道,“我试试——但我还不是完全确定。这么说吧,我们的世界有一片大陆,它刚好位于赤道上,是这个世界最热的区域。绝大多数生活在那儿的动物,不管是温血动物还是冷血动物,要么长着鳞片,要么只有赤裸的皮肤。换句话说,它们身体几乎全都没有隔热层。”“隔热?”“一层外部的覆盖物,防止冷气进入或是热量流出,就像我们在这儿穿的那些厚厚的雪衫。回到陆地上后,我们当然并不真的需要隔热。那儿的气候总是那么暖和,多数温血动物的体型又相当大。”“我听不大懂,托雷卡。”“体型越大,每个单位体积上的皮肤面积越小。动物是靠皮肤来流失热量,所以,如果你是个缺乏隔热层的温血动物,体型大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体积以三次方量级增长,而表面积的增长量级只是二次方。”“你把我弄糊涂了。”“对不起,”托雷卡磕了磕牙,“我忘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聆听我父亲的教诲。物理学原理在这儿并不重要,你只要接受这个事实就行:体型大的动物——与蜥蜴和蛇之类的动物相比,我们昆特格利欧算是很大的——对于隔热的需求并不强烈。我们的体积帮助我们维持了恒定的体温。”“好的。”“但翼指相对来说体型较小。是的,它们的翼展可能非常大,但它们的躯干却很小。至于翅膀,可以说有巨大的表面积,但体积却很小,因而它们会以极高的速度向外流失热量。虽然翼指和我们一样,也是温血动物,但如果没有隔热层,它们的热量会很快流失殆尽。”“毛皮!”“正确。翼指的毛皮帮助它保持体温。现在,再来考虑这一点:南极这个地方,气候非常寒冷——”“说的没错。”“事实上,这地方是如此之冷,甚至根本找不到蜥蜴或蛇之类的动物。仅有的冷血动物是昆虫和水里的鱼。冰原上也没有冷血的脊椎动物。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冷血脊椎动物需要来自太阳的热量,但你也看到了,这地方提供不了多少热量。”“我懂了!”巴布诺说道,“翼指既拥有从陆地来到这儿的手段——通过飞行——又有毛皮来保持自己的体温!”“完全正确。只有翼指才能在这儿生存。冷血脊椎动物根本没有机会。陆行脊椎动物根本到不了这儿,即使到了这儿,也会因为热量流失而死。世界上所有的动物中,只有翼指适合在这地方生活。”“但我们发现的生物不是简单的翼指。”“是的,它们不是。”托雷卡指着桌子上的笔记说道,“我就是这一点还没有想通。翼指确实是飞到了这儿,毫无疑问是在无数个千日——无数年——之前,发现了这个没有其他大型动物生存的环境。它们在这儿没有天敌。它们中有的完全放弃了飞行,开始在冰面上生活,其他的更进一步,学会了潜水。肯定存在什么东西,促使原先普通的翼指演变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各种动物。陆地上有黑死兽这种动物扮演主宰角色,但南部冰原却没有这种角色。翼指抓住了这个机会,填补了这个空缺,不仅成了空中的霸王,也成为陆上和水里的主人。”巴布诺将冲着墙的脸转了过来,看着托雷卡。她的牙齿上下磕碰着。“有什么好笑的吗?”托雷卡问道。“真是个有趣的故事,我的朋友,”她说道,“但不可能是真的。动物不可能从一种形态转化到另一种。你简直是在信口开河。”“我开始相信动物是可以改变形态的。”托雷卡说道。“怎么变?我从来没见到任何一个动物改变过。是的,我见过蝌蚪变成了青蛙,蛹变成昆虫,但这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变化。”“是的,不一样。”“你说的是一种彻底的改变,从……一个……变成了……另一个……”“物种。”“从一个物种变成了另一个物种。”“是的。”巴布诺的牙齿再次磕在一起。“但这怎么可能?翼指自己不能决定把翅膀变成鳍状肢,就像我不能决定把自己的手臂变成翅膀一样。一个东西原来是什么样子,它就该是什么样子。”托雷卡的声音很低。“请原谅,亲爱的巴布诺,你见过你在镜子中的样子吗?”巴布诺的语气突然间变得和周围的空气一样冰冷。“你是什么意思?”“我是说,你的鼻口上长着一只角。”自卫的口吻。“是的,那又怎样?”“你想过它为什么会长在那儿吗?”巴布诺叹了口气。“无数次了。”“它就是一种变化,一种新鲜事物,以前从未出现过的事物。你拥有你父母所没有的特征。”“这是上帝的旨意,”巴布诺说道,她的鼻口跟平常一样,高高地昂着。“我只能尽量接受。”托雷卡想告诉她这东西是多么醉人,多么好看,多么令人着迷,但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反应。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说道:“不要生气,巴布诺,我认为它和上帝没有任何关系。我开始怀疑变化一直在发生。通常情况下,这种变化不会带来这样或那样的价值:你保留的胎角既不会给你带来不便,也不会对你有所帮助。只是一个纯粹的变化。然而,有的时候,变化却是不受欢迎的。例如,万一你的角完全遮挡了你的视线,这对你来说就是个可怕的不利因素;另一方面,在极少数情况下,变化会成为一种优势。如果你的角长得再长点,放置的位置再合适点,它会成为一件有力的狩猎武器。”“角就是角,”巴布诺说道,仍旧带着自卫的口吻,“没有那么多说法。你这么谈论我的外表,我很不舒服。”她再次转过身去,脸冲墙站着。托雷卡立即为把她当作例子感到后悔了。“对不起,”他说道。他想伸出手触摸她一下,抚慰她受伤的心灵,“让我们——让我们只谈翼指好了。想像一下,有一只翼指到了这儿,它身上的毛皮比它的同伴更厚,于是它比它的同伴更具有生存优势。同样地,一只长着短粗翅膀的翼指——或许对于飞行来说没什么用——可能会发现它的翅膀更适合在水中划行。”巴布诺仍然面对着墙壁。“可能吧。”“所以,我们就能作出推测:这儿的生物实际上全都是由翼指变化而来的。”“或者,”巴布诺说道,“上帝从一开始就把它们造成了这样。”“但形态为什么和翼指一样?”托雷卡问道。“为什么不呢?”“因为这种设计的效率不高。”巴布诺的语气表明她仍在生气。“先尝试,再定型。我觉得这种方式效率挺高的。我们的造船工人就这么干。”“但翼指的这种设计除了飞行之外,其他方面的效率都不高。看看潜水者的鳍状肢吧,它们比鱼鳍的效率差远了。”巴布诺抬起一只手,捂住她的角。“上帝的手工是完美的——从理论上说。”“但这儿的生物并不完美,”托雷卡说道,“它们有缺陷,只是利用了现成能利用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们见到了上帝手工之外的造物。”巴布诺转过身来看着他,脚下的船在左右摇晃着:“从一个东西变到另一个东西?”她说,“托雷卡,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想融入社会,尽管我的外表很奇特。”她的语气像猎手的爪子一样锋利,“但是现在,你却跟我说,这意味着我不是一个完美的昆特格利欧?”托雷卡立刻站了起来。“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已经太晚了。巴布诺冲出了舱门。首都:礼拜堂新的礼拜堂和以前那个不同。以前的那个反映了拉斯克的世界观:一条水渠把它分成两半,代表从前那个认为岩石陆地漂浮在大河之上的观点;它的尾顶是一个高高的半球圆顶,上面油漆着错综复杂的彩条,代表“上帝之脸”。上次大地震中,那个礼拜堂被毁坏到了无法修复的地步。这个新的是在迪博的号令之下建造的,建造时并没有遵循过时的创世说。每个人都必须理解和接受这个新看法,即世界是个被水覆盖着的月亮,围绕着一个巨大的气体行星旋转。做到这一点对出逃项目非常重要。因此,新的礼拜堂不能与这个事实相左。幸运的是,昆特格利欧的宗教信仰远比相对而言年代较近的拉斯克先知教派的内涵复杂得多。新的礼拜堂重现了许多古代信仰。礼拜堂的正中央是描绘上帝的雕刻,展示了拉斯克时代之前上帝的形象,看上去和一个庄严安详的昆特格利欧没什么区别。上帝没有胳膊,胳膊在肩部和肘部之间被咬断了。圆形大厅四周放置着十个壁龛,每个壁龛内都供奉着最早的十个昆特格利欧——五位猎手和她们的配偶——中的一个。这儿并不直接膜拜最初的五个猎手,但她们以及她们之后的五个男性仍然被尊为上帝最初的子民,是她的手指幻化而成。壁龛被放置在刚好触摸不到的地方。沿着大厅的四周有一条环形的水带,在水中踏步前进仍然是昆特格利欧最主要的礼拜方式,但水不再被认为是神秘大河的代表。阿夫塞从二层门廊进入了大厅,拱形门廊上点缀着打磨过的玛瑙瓷砖。门廊的位置就在供奉着猎手卡图和第一个手艺人乔斯塔克的两个壁龛之间。“德特—博格卡斯?”阿夫塞冲着大厅内喊道。声音在石墙之间回荡着。过了一小会儿,在圆形屋子的远端,博格卡斯祭司出现了。他从一个隐蔽的门廊里走出来,看上去仿佛变成了环形墙壁上华丽的浅浮雕的一部分。通向他密室的入口,位于猎手和血祭司始祖梅克特——以及最初的神职人员圣人德图恩的雕像之间。“能允许我进入你的地盘吗?”阿夫塞说道。“哈哈特丹。”博格卡斯说着,朝阿夫塞的位置瞥了一眼,“是你吗,阿夫塞?光线太暗了,我几乎看不到你。”“你的视力仍然比我的好。”阿夫塞说道,并为自己的幽默感磕了磕牙。他向屋子深处走去。“是我。”博格卡斯又向他走近几步,但只前进了一小段距离——一种不会唤醒地盘争斗本能的和平举动。“很少能看到宫廷大学者大驾光临礼拜堂。”阿夫塞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嘲讽。“你需要慰籍吗?”博格卡斯说道,“当然,我听说了哈尔丹和亚布尔的事。我和他们不怎么熟,但我知道他们是你的朋友。”“他们是我的孩子。”阿夫塞坦白道。“别人也是这么说的。坦白地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对这种事真的一点也不懂,但我知道失去朋友是什么感觉,我认为哈尔丹和亚布尔就是你的朋友,不管他们是不是你的孩子。”“是的,是的,他们是我的朋友。”“那么,接受我的哀悼吧。我已经为哈尔丹去了帕拉斯,并准备再次前往,超度亚布尔的灵魂。”“非常感谢你。”阿夫塞说道,“他们两个都经历过洗礼,但是,他们的死因很不寻常——”“哦,他们肯定会进入天堂的,阿夫塞,如果你为此担心的话。”“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但是,不,我担心的不是这一点,不是。”“那是什么?”博格卡斯问道。“我来问你是否知道任何有关美克—麦里登失踪的消息。”“阿夫塞,我是圣人德图恩教派的祭司,而麦里登是梅克特教派的血祭司。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宗教领域。”“麦里登是皇家血祭司,”阿夫塞说道,“你是所有祭司的首领,同时又是国王的首席祭司。你们两个肯定经常接触,很熟悉对方。”“阿夫塞,你曾经受过训练,要成为一个占星学家,这是一门科学。难道你就因此而自动结识了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冶金家帕斯—哈奈尔?他也是个科学家。我们神职人员并不比你们的学者社区更团结。”“事实上,我的确认识哈奈尔,尽管不是很熟。”阿夫塞摇晃着自己的尾巴,“你肯定也应该知道血祭司的一些事。”“是的,当然,我认识麦里登,但我们之间接触很少。不,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但我必须说,要是我做了他那些被人指责的事——在皇家筛选过程中捣鬼——我也会逃离这个城市的。”“我们有理由怀疑麦里登没有离开这儿。”“什么?为什么?”忽隐忽现的灯光中,阿夫塞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直接说了出来。“我们认为他可能与谋杀有关。”博格卡斯的牙齿嘲弄地磕了磕。“麦里登?谋杀?阿夫塞,首先,他已经非常、非常老了。其次,他很宽容。”“好吧,”阿夫塞说道,“我能接受其他意见。你知道任何有助于发现凶手或凶手们的方法吗?你在工作中学到的任何东西?”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子。或许博格卡斯正在思考。“没有,阿夫塞,没什么东西。”鲍尔—坎杜尔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在撒谎。”祭司突然间转了个身,白色的长袍跟着他一起旋转,爪子在黯淡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多么无礼的行为!”博格卡斯斥道。“请原谅,”阿夫塞说道,“但我的助手说你没有说实话。”“没有。他才在撒谎呢。”“坎杜尔不会对我撒谎。”“坎杜尔,是吗?那个屠夫?你宁可相信屠夫的话,也不相信一个祭司?”“坎杜尔已经不是屠夫了,他是我的助手。我相信他,胜过任何人。”“但我说的是实话。”博格卡斯说道。“你想对我撒谎,”阿夫塞简单明了地说,“一个瞎子看不到你是否在撤谎。但在这些事情上,坎杜尔是我的眼睛。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知道任何有关杀死我女儿和儿子的凶手方面的消息吗?”博格卡斯看着阿夫塞,又看了坎杜尔一眼。“在礼拜堂内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个人隐私。”“是吗?当我还是个学徒时,无论我在礼拜堂内做了什么,你的前任德特—耶纳尔博总会在事后告诉我的师傅塔科—萨理德。”“萨理德和耶纳尔博早就死了。你那时肯定还是个孩子。”“还没有进行首次狩猎。这有关系吗?”“当然。”“哈尔丹现在的——生前的——年龄比我那时还要大一点。她在三个千日前才完成了朝圣之旅。还有亚布尔,当然,他的年龄和哈尔丹的一样。”短哲的停顿之后,他接着道,“不管这么多了,我有国王授予的权力来进行这项调查。”阿夫塞不需要带上一份迪博签署的文件来证明这一点;他的鼻口宣布了他权威的真实性。“回答我的问题。”博格卡斯似乎在考虑,最后开口道:“有关哈尔丹和亚布尔,我知道得很少。但你的另一个孩子,那个在码头工作的孩子……”“德罗图德。”“是的,德罗图德。最近他经常来这儿,走着赎罪圈,一遍遍地绕着大厅转。”“你问过他有什么事吗?”“赎罪是不能干扰的。如果有人在正常时间段之外进入、离开礼拜堂,我会注意到,但我一般不会和他们交谈。即使在这儿,地盘争斗本能多数时间也占有支配地位。”“但你不知道哈尔丹或亚布尔的事,只知道德罗图德?”“是的。”“为什么要提这件事?”阿夫塞间道,“他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博格卡斯耸了耸肩。“你告诉我好了。”第三十章戴西特尔号勘探南极冰原需要围绕着它航行一周。幸运的是,它的面积不大,此次环冰原调查只花费了几个十天。继续往东航行意味着戴西特尔号很快就要到达世界的另一面,能看到“上帝之脸”。船上所有的人都至少看过一次“上帝之脸”,那是在他们踏上朝圣之旅进入成年期的时候。但是在世界底部看到的壮观景象,与他们在赤道上见过的有显著不同。在赤道上,脸是从上到下逐渐盈满,在这儿则是由左向右。在朝圣旅途中,黄色、棕色和白色的云带垂直地缠在“脸”上,在这儿却呈水平状围绕着“脸”。从温暖的水域中望过去,“脸”好像被压窄了,长度比宽度大。在这儿,在南极,它呈现出扁圆形,显然在垂直方向被压缩了。人们认为这个全新理念——世界是个圆球——还是挺好理解的。一个站在南极的昆特格利欧实际上与站在赤道的昆特格利欧是互相垂直的,因此彼此所选的空中参照物也会旋转九十度。事实上,在看到了“上帝之脸”的两个形象之后——一种是在赤道附近的眨眼形象;另一种是这儿冰原上的月洞门形象——人们再也不会怀疑世界是个圆球这种说法了。但在这么南面的地方,大部分“脸”总是位于地平线下。就托雷卡的理解,这是因为世界围绕脸旋转的轨道平面与这个世界的赤道面相重合,所以在靠近南极点的地方,他们相当于站在与世界半径相等的高度上向下看那张“脸”。这就意味着,当“脸”呈现新月形时,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弯曲兽角,从地平线上升起,一路爬向最高点,仿佛一只巨兽潜伏在天边,正在向上爬升。极光帘布在“上帝之脸”旁边舞动,没有什么景象比它更美丽了。托雷卡一直急于离开这里,回到温暖的气候中,和其他学者交流他的理论;但此刻,即使是他,也希望能永久停留在这里,融入这迷人壮观的场景中。戴西特尔号开始了它漫长的回家之旅。冰山从南方的地平线上消失了,每个晚上都能看到越来越多熟悉的星星。托雷卡记录了猎手座的位置(曾经也被称为“先知星座”,但现在已经不再使用这个名字了)。它挂在北方的地平线处,随着戴西特尔号朝着陆地不断前进,每天晚上,它的位置都比前一天更高。托雷卡和巴布诺仍然分属睡觉时间不同的两个组,但他今晚没睡,想去和她谈谈。日落后,她去甲板欣赏星空。太阳没入波涛之后,夜晚的气温仍然会降得很低,在甲板上待不了一分天的时间。托雷卡看到了她。她靠在菱形船体后部的船舷上。他向她走去,浪涛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对不起。”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没有任何礼节性的客套,不让她有机会溜走。她抬起头,被吓了一跳。她穿着雪衫,但没有戴上兜帽,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充满灵性的乌黑的眼睛;她优雅的、几乎是锥形的鼻口;还有她的角,那个伤害了他们两人的黄白色的锥体。“我也应该说对不起。”她终于开口道。他走到船舷旁,也靠在上面。两人一起欣赏着美丽的夜色,空气似乎也不那么冷了。瞭望吊篮里传来一声叫喊。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到陆地了吧?托雷卡抬起头。只见似乎把坐在桅杆上的篮子里当成了终身职业的比尔托格匆忙爬出吊篮,沿着攀爬网迅速下滑。他在叫嚷着什么,但托雷卡听不清——“——甲板!”比尔托格叫喊道,“离开甲板!”托雷卡扭过脸,目光越过低矮的戴西特尔号后甲板船舷。他看不清——噢,上帝……一个巨浪正朝戴西特尔号打来,浪尖是一片宽阔的、咆哮着的白色,浪身则是一堵蓝灰色的愤怒之墙。“离开甲板!”比尔托格再次叫道,“到下层去!”托雷卡不需要更多的督促。他奔向最近的下降通道,其他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船员们疯狂地逃向舱门——巨浪撞击着船体。船向右舷倾斜了。位于甲板下方的小步行梯上的托雷卡死死抓住梯子,爪子抠进了木头中。一只小蜥蜴爬过地板表面。他听说过,和其他船只一样,戴西特尔号上也有一定数量的蜥蜴出没,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它们。船体的木头发出痛苦地呻吟。托雷卡感到自己的胃都快翻转了。他看到巴布诺趴在下方的地板上。戴西特尔号继续倾斜着,越来越厉害。步行梯的一块板子被撅成了两段,梯子现在几乎变成了水平方向,整艘船可能已经侧躺了下来。随后——船晃了回去,开始向左倾斜,角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托雷卡扭伤了手臂,船的木板在压力下再次发出呻吟。船身终于稳定下来。克尼尔船长沿着走廊来回走动着。“这次算挺过去了。”他用沙哑的嗓音喊道,“回到你们的舱室,躺在地板上。可能还会再来两三次。”托雷卡走完了剩余的楼梯。巴布诺也站了起来。“那是什么?”她对走过的克尼尔喊道,“发生什么了?”“地震,”老水手说道,“现在该相信世界就要毁灭了吧,即使你在开阔的水面上也无法逃脱。快,回你的舱室,余震就要来了!”返航的日子里,托雷卡总是在戴西特尔号的甲板上来回踱步,从船首到船尾,再从船尾到船头,心中思考着问题。一种动物变成了另一种,飞行的翼指变成了游泳能手。变化。进化!这个想法需要一个名称,他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名称了。在普通语境中,这个词表示“展开”或“渐变”,把它用在这儿显然挺合适,表示从某种生命形式转变到了另一种。而且,变化必须是渐进的。翼指不可能一代时间就把飞行膜连接在拉长的趾上,变成游泳的鳍。不会这么快,应该是每次改变一点。一开始,翼指可能是盘旋在水面上空,那些长着厚翼膜、拥有最好的鳍的一类,能够吃到的鱼也更多。所以,在一个游泳比飞行能带来更多好处的环境中,厚翼膜显然比薄的有更多的生存优势。而有生存优势的会活得长一些,孩子也会多一些。而孩子往往会继承父母的特征,就像、就像、就像……就像罗德罗克斯省长和迪博国王继承了伦茨女皇的特征,或者、或者、或者……或者像我继承了阿夫塞和娜娃托的。在接下来的每一代中,有利的特征会越来越集中,直到最后变成正常标准。一个长着鳍状肢而不是翼膜的翼指种群。或者长着高跷,而不是翅膀。一个由环境施加的选择过程:自然选择。托雷卡继续踱步。巴布诺已经有十八个千日了。托雷卡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知道这个数字代表的含意。一年大约等于十八个千日。因此,巴布诺此时的年纪大约为一岁。托雷卡想到这个数字背后的含义,不禁感到一丝兴奋。性成熟。长大,进入发情期。很快,巴布诺就会需要一个配偶。很快。自从他们俩相遇后,托雷卡一直想跟巴布诺待在一起。到了现在,他再也无法压抑这种情感了。她就在他身旁不远处,站在戴西特尔号甲板下方那狭窄扶梯的底部。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她必须从他身边挤过,才能前往她想去的地方。当然,按照惯例,她会在入侵他的地盘的短暂瞬间转移目光,以避免接触。他也应该做出同样的举动。越来越近了,近了,只有几步远了。他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体味,所有昆特格利欧都有这种体味。随着发情期临近,她的女性特征变得越来越明显。托雷卡从那微妙的气息中察觉出她近期没有进食;他还能感觉到她在不得不进入别人的领域时刻意压制的呼吸。她将头扭向一边,开始和他并肩而行。托雷卡抬起胳膊,动作从来没有这么轻盈。她经过时,他的手背轻轻擦过她的腰肢。她的爪子伸了出来,暴露在白天的光线中。但她没有说什么。什么也没说。托雷卡又开始在戴西特尔号的甲板上踱步了,他的理论一直困扰着他。是的,进化可以解释在南极生活的那些源自翼指的奇怪动物。是的,自然选择机制可以解释它们对鱼类资源丰富的水生环境的奇异的适应性。这又说明了什么?进化与陆地上的动物有什么样的关系呢?他从书签层的化石记录中发现,所有形式的生命都是同时出现的:爬行动物、鱼、两栖动物,还有翼指。它们都是一下子就出现了。举个例子,一条鱼自然地长出了一个新器官,让它能在离开水面后再存活一小段时间。然后,这个特性经过数代时间的累积和集中,最终形成了两栖动物。如果进化是这么发生的,那就能解释得通了。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鱼和两栖动物同时出现在化石记录中。进化与它们的到来毫无关系。到来。这个词有点怪,但却挺合适。托雷卡恼怒地踩踏着甲板。他会找到答案的,他知道他会。而且,他也明白了另一件事:除了愚蠢的狩猎技能,他这种分析能力是来自他父亲的礼物。比尔托格再次担当起在瞭望吊篮执勤的任务。而且,他再次发出了叫喊声:“陆地!”这次真的是陆地,而不是一大片冰山。事实上,“陆地”这个词——它被写成字体向左、而非向右的象形文字①——特指这片巨大的、五十个部落赖以生存的赤道地带。戴西特尔号的船帆在由东向西刮的信风中猎猎作响。托雷卡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还有船体木板发出的“嘎吱”声,爪子在木头甲板上的刮擦声,浪头拍打在船体上的声音。他已经习惯于听到它们,很少会留意到它们的存在。他担心上岸后的前几天,听不到这些声音可能会很不习惯。他们是从弗拉图勒尔省出发的,但现在正前往首都,至少会在那儿停上几天。趁此机会,他们可以补充给养,托雷卡也可以和皇族的领导——又是个向左的象形文字——还有自己的家人见个面。戴西特尔号向岸边驶近。首都省岸边的岩石悬崖和弗拉图勒尔省的很像,但是不如那儿壮观。悬崖在他们面前耸立着,悬崖背后,隐约可见齐马尔火山那锯齿形的火山锥。码头正以可以觉察出的速度向他们靠近。戴西特尔号发出表明身份的声音:先是五记响亮的钟声和两记震耳欲聋的鼓声,然后再重复一遍,声响稍稍降低;接着再响亮地重复一次,然后又是一轮声音较小的……不断重复之后,这艘大船滑入离它最近的船坞。家,托雷卡想。终于到家了。①相当于昆特格利欧的大写文字。第三十一章观察者的冥想在这个宇宙中,智慧生命需要的帮助远远多于迄今为止我所提供的。至少,乘着方舟的杰佳齐是这么说的。他们学会了透视物体的内部结构,看到了控制生命的那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螺旋型酸分子链。在所有存在于熔炉上的恐龙中,有那么几种具有进化潜力。杰佳齐特别欣赏一种小型的两足恐龙,它躯干的生长方向与地面平行,靠着一条硬硬的尾巴保持平衡。它长着大大的黄色眼睛,能提供交叉的立体视野,还长着一双手,每只手上有三根手指,其中一根手指与其他两根可以对握。我同意这些家伙有可能会进化出智慧,并下令将它们送往另一个条件不是很好的世界。但我很怀疑它们的机会能有多大,因为在熔炉上,它们的数量已经在急剧下降,暗示着它们并不像第一眼所见的那样适合踏上通往智慧的征程。我最看好的恐龙是霸王龙:体型巨大、半直立、长着大脑袋和锋利牙齿的食肉动物,部分原因是它们作为一个物种,已经创造了长期成功生存的历史。只有一个问题:这个物种的几乎整个历史中,它们的上肢一直在萎缩,现在萎缩成了两只无用的手,手上只长着两根带有爪子的手指。杰佳齐人检查了这些生物的基因密码,找到了能生出第三和第四根手指的指令。这些指令在胚胎发育初期就被关闭了。在那些被选中要移居的个体身上,杰佳齐人破解了关闭程序。杰伴齐人自己那两根杯状触手末端各长着六个小小的触角,他们因此认为,六根手指是最佳设计。他们搜寻了很长时间,但最后只找到了埋藏在霸王龙基因中早已失效的控制第五根手指的指令。它们的四足祖先很久以前就长着五根手指。杰佳齐人也激活了这条指令。他们还想继续深入,人为地加入第六根手指的指令。我没有同意。五根手指,加上足够的时间,应该可以满足要求了。帕拉斯戴西特尔号刚在首都港口泊定,托雷卡就被告知了他的姐妹哈尔丹和兄弟亚布尔的死讯。其他任何事情——甚至包括从船上卸下他在南极精心收集的标本——都被抛在一边,他立即出发前往帕拉斯。帕拉斯位于首都的西南方,是个专门用来悼念死者的地方,离首都有半天路程。这地方的地面由熔岩锥构成,但曾经是液态的熔岩已经失去了活力,变得又黑又冷,不再泛出红光。每个熔岩锥的顶部比托雷卡的脚大不了多少,呈多边形,侧面与地面垂直。它们中多数有六个侧面,也有一些的剖面呈五边形或正方形。每个锥体的高度都与相邻锥体不太一样。在有些地方,一个低矮的六边形被六个高个子包围着,包围圈中盛满雨水。在这地方的南部外围,巨大的熔岩锥高高地指向天空,它们的基座周围四散着从高处剥落后掉下来的黑色碎石。在熔岩锥的缝隙之间,时不时地夹杂着凌乱的绿色和棕色植物。很多熔岩锥上覆盖着淡蓝色、淡绿色或是淡粉色的苔藓。哈尔丹的尸体早已消失了,肯定是被某种食肉动物在夜间拖走了。亚布尔的尸体两天之前被送到了这儿。翼指在头顶上方盘旋。和在黑色石头上穿行的食腐蜥蜴一样,它们也有机会来分享死去的欧特格利欧。猎手也是食物链上的一环,亚布尔的尸体最终会回归大自然。但现在还没到时间,所有想说再见的人都还有机会。托雷卡在石头间行进,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落脚点。这是一片很难行走的土地,但首都的人们长久以来一直选择这儿作为殡葬场所,连拉斯克的尸体也曾被放置在这儿。看到有人站在尸体旁边时,托雷卡并没有觉得太突然。他手搭在眼前,遮挡住阳光。是戴纳克司,剩余的两个姐妹中的一个。她肯定是听到消息之后,从楚图勒尔省赶来的。玄武岩地面的地势有点倾斜,因此托雷卡站在一个相对较高的位置,向下注视着他的姐妹,注视着兄弟的尸体。戴纳克司背对着他,但她独特的棕色和蓝色饰带,加上哈马克和德尔本①这两门学科的标记,使得她很容易被认出来。亚布尔的尸体被雷兽皮紧紧包裹着,雷兽皮可以阻挡昆虫和食肉动物,直至五天的追悼期结束。托雷卡的视线被盆地对面岩石上移动的身影吸引住了。那是德罗图德,他的另一个兄弟,从东面赶来。站在尸体旁的戴纳克司抬起头来。德罗图德首先向戴纳克司的方向行了个让步礼,随后又向托雷卡行了一个,表示他知道这两个人先于他来到了这儿。还没有意识到托雷卡也来了的戴纳克司转过身,看到托雷卡之后显得有点吃惊,随后,她向他鞠了一躬。真奇怪,托雷卡想,他们三个刚好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但是,真的很奇怪吗?我们毕竟有内在的联系。他不知道他的兄弟姐妹们在想些什么。他们都认识亚布尔,即使他们不是同一父母所生,可能也会来到这里,致以最后的敬礼。但是,他与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个重要因素吗?对托雷卡来说,答案是肯定的。但是地盘争斗本能迫使他们相互站开。戴纳克司先在尸体旁致哀,然后轮到托雷卡,最后才是德罗图德。每个人都默念着自己的想法。①作者杜撰的两门学科。第三十二章首都地面在轻微晃动。和所有的昆特格利欧一样,托雷卡感到了恐惧,因为地面的震动可能预示着大地震的来临。他扭过头,恐惧随即转变成了牙齿的轻磕。正在慢跑着前进、尾巴飞扬、肚子刚好擦着地面的原来是陛下本人,国王迪博。即将举行挑战黑死兽仪式的竞技场是一座现代建筑。这很自然,因为频繁发生的地震,很少有建筑物能维持一到两代人时间。但它的建造遵循着古代的规矩,使用了乔斯塔克卷轴中注明的传统的石头切割技巧。竞技场地呈菱形,和船体的形状一样。菱形长轴的长度是短轴的一倍半,长轴位于南北方向。沿着菱形东边的那两条边排列着一层挨着一层的看台包厢。两座看台的延长线在竞技场的中心处相交成钝角。每个包厢都大到足以容纳体型最大的成年人。包厢的后部是敞开的,这么设计不仅方便了出入,而且因为开口冲着来自东方的信风,保证了观众的体味能从竞技场上方刮走,而不是滞留在他们的身后。每个包厢内都放着一块倾斜的日用板床。板床的位置很靠后,使包厢之间的墙壁能够充分发挥作用,防止使用者看到临近包厢,甚至另一座看台上的包厢。在这样一个包厢里,人们既可以舒适地观看一次长达几个分天的体育比赛,又能给他们带来遐想,以为自己身处安静祥和、与世隔绝的状态中。所有这一切都得向阿夫塞详细解释。他来自一个小部落,以前从未去过一个竞技场。他用手抚摸着一个木制的建筑模型,脑海中形成一个印象之后,他、鲍尔—坎杜尔和高克沿着场地的长度和宽度方向各走了一遍,然后沿着它的周长转了一圈又一圈,好让阿夫塞能更好地体会整个场地的状况,从而为迪博设计出更好的攻略。省长罗德罗克斯和他的助手帕德—奥罗走进首都市政广场,商人们在广场上正进行各种交易。“这地方可真挤啊。”罗德罗克斯评论道。奥罗赞同地嘟囔了一声。安排托雷卡在新皇宫中迪博的办公室内向国王作简短汇报。这是一间陈设简单、注重实用的屋子,没有任何夸张的装饰。迪博的办公桌放在屋子的一个角落中,桌子上堆满了凌乱的纸张、书写用皮子和卷轴。娜娃托和阿夫塞也出席了这次会议。他们当然知道他们与托雷卡之间的血缘关系,但即使这种关系对他们有什么特殊意义的话,他们也掩饰得很好,从表面上看不出来。“很荣幸见到您,陛下。”托雷卡对国王说道。迪博鞠了一躬,表示回礼。托雷卡以同样的方式和娜娃托和阿夫塞打了招呼。他们的地位比国王低,娜娃托和阿夫塞于是重复了托雷卡的问候语,以此回礼。四人慢慢走向屋子的四个角落,尽可能地拉开距离。迪博坐在悬于他凌乱书桌之上的日间板床上,阿夫塞向后靠在了尾巴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娜娃托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你要报告什么新发现?”瓦博—娜娃托问道。“是这样,”托雷卡缓缓地说道,“最有意思的是一个——一个人造物体,一个由异常坚硬的材料制成的装置,该材料的硬度比钻石还高!”阿夫塞抬起鼻口。“不会有东西比钻石更硬。”托雷卡点点头。“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个——这个东西所采用的某种蓝色材料的确比我检测箱中的钻石硬。它被埋在岩石里很长时间,表面却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这种材料几乎可以说是无法摧毁的。”娜娃托的身子往前探着。“太妙了!”她转身看着迪博,“听到了吗,陛下?这正是我希望在地质勘探中能发现的东西:能使我们的出逃计划更容易实现的新资源。”她扭过鼻口,看着她的儿子道,“托雷卡,那东西在哪儿?”他眼睛盯着地板。“丢了,从戴西特尔号上掉下去了。”“托雷卡!”娜娃托的声音震惊不已,“你的鼻口变蓝了!”“对不起,”他说道,“我是说,它被扔下了戴西特尔号。”“谁扔的?”“我的助手,巴布诺。”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觉得首名相同的巧合会让母亲生气似的,“瓦博—巴布诺。”“她肯定疯了,”娜娃托道,“我要换掉她。”“不要。”托雷卡说道,嗓门显得过于大了。接着,他又强调了一遍,“不要。她和我讨论过这件事。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我保证。”娜娃托似乎不太相信,但仍点了点头。“照你的意思办吧。”她察觉到自己已经将对话引入了不愉快的氛围,于是主动转换了话题。“还有其他什么有价值的发现吗?”“还有,南极就像传说中的那样,除了冰雪之外没有其他有用的东西。我们绘制了它的沿岸地形图,但图的价值不大,因为它的轮廓会随着冰山的破裂和融化发生改变。所以,不幸的是,那儿没什么东西会直接有助于我们离开这个世界。那儿没有任何东西,除了在那上头定居的生命之外。”托雷卡等着其他人充分明白他话中的含义。“生命?”娜娃托和阿夫塞同时说道。过了一小会儿之后,迪博也开口了,“生命?”“是的。”“什么样的生命?”娜娃托问道。“翼指,”托雷卡说道,“但那些翼指不能飞行。”迪博,而不是大学者本人,因为抓住了他话中的毛病而沾沾自喜。“那么,它们就不可能是翼指,”他说道,“根据定义,翼指肯定能飞行。”“嗯,请原谅,陛下,”托雷卡说道,“分类学家的定义不是这样。翼指基本上属于爬行动物,和我们一样,也是温血动物;和我们不同的是,它身体表面覆盖着绒毛。翼指的解剖学特征——它决定了一只动物是否是一只翼指——在于它手爪的结构。如果某个动物最后一根指骨的四块骨头伸得很长,能被用来支撑翼膜,那么,这动物就是一只翼指。”“好吧,”迪博说道,听上去对于托雷卡成功反驳了自己而感到有点失望,“那就当它们是翼指好了。但如果它们不能飞行,它们又是怎么去的南极呢?”“这是个非常有深度的问题,陛下。怎么去的?我的猜测是它们以前会飞。”“你的意思是,”迪博说道,“你发现的翼指又老又虚弱?”“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它们的祖先会飞,但是,经过好多代之后,它们丧失了飞行能力,把它们的长指骨用在了别的地方。”阿夫塞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子也从尾巴上直起来了。“你是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了变化?”“没错。”托雷卡说道。盲学者的声音像耳语。“奇妙。”迪博一向是个实际的人。“这对出逃有帮助吗?”“没有,”托雷卡说道,“至少不会有直接帮助。但是,我从那儿带回了很多动物标本。各种各样的翅膀结构和设计,应该能帮助娜娃托研究飞行的原理。”“我相信它们会有帮助的,”娜娃托说道,“而且,我必须说,这个发现本身也非常有启发性。”“的确如此。”阿夫塞说道。“等等,”迪博说道,他终于听懂了托雷卡刚才的意思,“你是说一种动物会变成另一种?”“是的,陛下。”托雷卡说道。“不可能。”“请原凉,陛下,但我相信我的看法是正确的。”“但这种说法有违天理。”托雷卡张开了嘴,似乎要反驳,但是三思之后,他还是把嘴巴闭上了。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最后,他眼睛着着地面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陛下。”阿夫塞向前走了一步。“不要害怕,托雷卡。迪博已经从过去吸取了教训,不是吗,迪博?他不会因为学术争论惩罚你。”“什么?”迪博道,随后继续道,“嗯,不,当然不会。我只建议你不要在祭司跟前说这些话。”托雷卡着着他瞎眼的父亲,很多个千日之前,父亲的眼睛在迪博的命令下被弄瞎了。“我会听取您的建议。”他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