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待着,只有高克陪着他。“它能照顾你。”坎杜尔这样说过,当时阿夫塞并不相信。当还是卡罗部落中的一个孩子时,阿夫塞曾养过一只宠物蜥蜴,但高克的体型比一般宠物大许多。它大约有阿夫塞本人一半那么大。在他瞎掉以前,他从未见过类似的动物,所以他只能大致猜测高克真正的样子。据坎杜尔说,它的皮肤呈深灰色,像一块石板,它经常用颤动分叉的舌头探测周围的空气。高克很是驯服,只要阿夫塞上下轻抚它的皮肤,它便会四肢伸开,趴在地上,像是在做俯卧撑。它的头又扁又长,尾巴又肥又直,走起路来,尾巴会随着步伐左右甩动。高克兴致勃勃地佩戴着一个皮质项圈,项圈上连着根皮带,领着阿夫塞到处走,它总是为主人选择安全的通路,避免撞上石头、水沟或是动物的粪便。阿夫塞发现自己越来越喜爱这只四足兽了。他把这种感觉归因于高克那许多训练有素的动作,以及它表现出来的一些初级智力。他很奇怪这种宠物为什么不是很常见。与另一种生物——一种会呼吸但不会触发地盘争斗本能的生物——待上一段时间,这是一种人生乐趣。高克是冷血动物,因而不是那么活跃,但是它的行动仍然快到足以充当阿夫塞的领路人。阿夫塞平常的行动十分迟缓,总是担心绊倒。阿夫塞和高克,孤单地待在远古时期的岩石堆中,风在他们耳边呼呼地刮过。突然间——“小子!”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阿夫塞抬起头,转动着脑袋,将空洞的眼窝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可能吧……“小子!”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听上去近了许多。阿夫塞从岩石上站起来,迎向不断接近的来访者。“我已经有几个千日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他说道,声音中充满了惊喜,“瓦尔—克尼尔,是你吗?”“没错。”两人向对方接近,直到地盘争斗本能允许的极限才停了下来。“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克尼尔说道。阿夫塞磕了磕牙。“我接受你的致敬,克尼尔,真高兴听到你的声音。”“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伙计。”克尼尔说道,粗糙的嗓音如同鹅卵石在相互摩擦,“你仍然是根瘦竹竿。”“我想,这方面我是变不了啦。”阿夫塞又磕了磕牙。“没错,你肯定天生就这副模样。我相信,迪博国王的饭桌上食物总是非常丰盛的。”“的确如此。告诉我你过得怎么样?”老水手的声音太低沉,即使眼盲之后听力变得异常敏锐的阿夫塞,也很难在风中听清楚。“我挺好的。”克尼尔道,“哦,我开始觉得上了年纪。除了我那条再生的尾巴,我身上其他部位的皮肤出现了很多斑点,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确实如此,阿夫塞想,克尼尔现在已经比他育婴堂的同伴,塔科—萨理德,多活了十六个千日。“你怎么来首都了?”“坐戴西特尔号。”阿夫塞礼貌地磕了磕牙。“你可真会开玩笑。我问的是,你来这儿干什么?”“有传言说,马上要进行的一次重要航行需要船只,我来试试能不能拿下这项工作。”“你想航行去南极?”“没错,为什么不呢?我以前就去过离那儿很近的地方,都看到冰了,可惜我们没有登陆设备。小子,刚经过全面大修的戴西特尔号,仍然是世界上最棒的船。容我老头子夸句海口,我告诉你,你不可能找到比我更有经验的船长了。”“这一点勿庸置疑。你知道我的儿子托雷卡将领导这次南极探险吗?”“不,我不知道。但这更好。他的首次水上旅行就是在戴西特尔号上完成的,那是很多个千日之前的事了,我们把娜娃托和你的孩子们带到了首都。还有,三个或四个千日之前,托雷卡乘我的船完成了朝圣之旅。”“我们不再称它为朝圣了。”“没错。说句老实话,不用再带着夸夸其谈的祭司布里恩,航行变得愉快多了。”阿夫塞觉得布里恩作为祭司来说倒是不坏,但他什么都没说。“托雷卡现在在哪儿?”克尼尔问道。“根据他最后的报告,他不久就会完成对弗拉图勒尔省东岸的研究。他希望能有一艘船与他的小组在那儿会合,就在梅克特角的尖端处。”“非常好,”克尼尔说道,“我得去见谁才能要到这份工作?”“航行是整个陆地地质勘探工作的一部分,归出逃项目指挥官管理,是瓦博—娜娃托的职权范围。”“娜娃托?这份工作我十拿九稳了。”阿夫塞磕了磕牙。“毫无疑问,”随后,一阵突如其来的激动中,他走近老水手。“以上帝牙齿的名义,克尼尔,能再次见到你真的太好了。”观察者的冥想终于,出现了别的智慧生命!终于,这一轮宇宙土生土长的智慧生命诞生了!它没有出现在熔炉上,而是出现在那几个迁入了早期生命的行星中的某一个。我当时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些无法在熔炉早期的自然选择中获取优势的生物形态之中,确实存在着发展为智慧生物的可能性。他们称自己为杰佳齐。一个杰佳齐有五只磷光质的眼睛,每只都长在一根短短的眼柄上;眼睛分成两排,上排三只,下排两只。下排眼睛的下方长着一个长而灵活的鼻子。鼻子由成百个硬环构成,环与环之间靠强力的粘性组织连接在一起。鼻子的末端是一对复杂的、相对而立的杯状操纵手。操纵手可以闭合起来,形成一个大爪钳,也可以张得很开,暴露出每个杯状手上附带的六个小附属肢。这种生物的躯干由十五个盘状的节组成,躯干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这些盘中有复杂的轮辐和横档,穿过盘状节的中点,这些横档组成了支持内脏的骨架。除了第一个盘以外,每个盘的两侧都有用于呼吸的孔。盘的表面有一层乳白色的光泽。当杰佳齐在黑暗中移动时,盘与盘之间会分开,露出里面的连接组织。这些组织会发出由肌肉化学反应引发的白色闪光。大约在躯干一半的地方有一个缺口,缺口里长着嘴部括约肌。长鼻子的长度和柔韧度足以支持它将食物送进这张嘴中。包围着躯干后半部的是一个U型支架,支架上朝前长出六条腿,U字的每个臂上各长着三条。通常情况下,只有最前头那一对腿才会接触到地面。另两对腿则又短又瘦,只有在交配时才会派上用场,可以挖出洞穴,保存产下的卵;此外,进行某些特定的运动时也会用到它们。身体形态居然能这么长时间保持不变,我感到惊奇不已。尽管杰佳齐比熔炉上早期海洋中的遥远祖先复杂得多,身体也增大了十几倍,但他们的基本结构和许久以前我带到这儿来的生物并无二致。哦,当然,那时那些小家伙是水生的,不是生活在陆地上;眼睛也是复眼,不是单眼,而且长在头部两侧;长鼻子的底部也只长着一个简单的钳子;形状像翅膀的腮从它的躯干上突起;它的下体长着六个类似短桨的舵,而不是精巧的腿。但是,杰佳齐的基本结构却是从这古老的形态上发展而来的。向他们介绍我的时候到了。第七章弗拉图勒尔省托雷卡早就学会了如何装出应有的反应。旁人期待着这种行为。他很快就发现,如果他做出别人期望的行为,生活会变得容易很多。他已经忘了他的爪子最后一次主动伸出是什么时候,但是如果受形势所迫,他能迫使自己的爪子从鞘中伸出,迫使锥形的黄白色爪尖伸展在阳光之下,迫使自己看上去像一个猎手,一个杀戮者。但是,上述两者,他哪一种都不是。是的,他参加过自己的首次狩猎仪式,但却被仪式的血腥和部落中其他人的凶狠所震惊。他被迫参与了那次狩猎,只是因为一个左耳洞上没有猎手图腾的成年人会被社会所遗弃,最后只能沦为乞丐。他不想成为那样的人。但是,他同样不想再次品尝仍有余温的鲜血。一次狩猎已经足够了。前不久,他们刚到这地方时,托雷卡就在高耸的棕色悬崖顶部边缘发现了这几间被遗弃的石屋;当暴风雨使他的小队无法在沙滩安营扎寨时,他们还一路爬上来,利用它们充当庇护所。但今天的天气不错,托雷卡和巴布诺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取回放在这儿的设备。他们已开始整理行装,准备与将带他们前往南极的船只会合。屋子是由石块搭建而成的,墙壁在建成之初无疑是直的,但经过这么多千日的地震或其他力量的作用之后,墙壁不是这儿凸了一块,就是那儿凹了一块。几堵墙上有模糊的壁画,形式很原始,只是大致勾勒出昆特格利欧侧面的轮廓,身体与地面保持着四十五度角,两只胳膊晃荡着,看上去好像一只胳膊安装在另一只胳膊的上面——这是最原始的透视法,“上边”那只手臂总是与“下边”那只的姿态保持完全一致。尾巴很长,而且直得不太真实,脸上画着一只昆特格利欧的黑色眼睛——从头的侧面往外看,而不是往前。托雷卡注意到壁画上的昆特格利欧系着宽宽的皮带,但没有挂饰带。他无法想像这幅壁画的历史究竟有多么古老。一声发自喉部的尖叫撕裂了空气。托雷卡和巴布诺奔向门口,来到阳光下。托雷卡观察着四周,想确定声音的来源,但是——“那儿!”巴布诺叫了起来。托雷卡转过身子。北面不远处,一伙昆特格利欧正在攻击一只角面。那只四足兽的头拱着地,头颅背后的大片装饰性骨头威风凛凛地撑着,像是面盾牌。眼睛上方戳出来两只角,像两根长矛。鼻子上那只相对较短的角带着点弧度,骄傲地挺立在空中。一个中等体型的女性跳到角面背上,抓着脖子边的褶皱以保持平衡。她的嘴深深咬入它的肩部肌肉中。野兽又发出了一声悲嚎,地上淌满了鲜血。猎手们很快便解决了角面。它先蹒跚了几步,然后,随着一声巨大的拍击声,向左侧倒下。一会儿之后,它死了。明智的做法是等猎手们吃饱之后再接近他们。托雷卡和巴布诺正是这么做的,他们远远地看着一条条长长的鼻口撕扯下大块鲜肉。一群翼指在杀戮现场上方盘旋着,它们也在等待。猎手们填饱肚子之后,托雷卡走出门廊,缓慢地向他们走去。“我能进入你们的地盘吗?”他问道。一个老年女性抬起头。“哈哈特丹,”她回答道,“但你说得没错——这儿的确是我们的地盘。你们在这儿干吗?”托雷卡在离杀戮现场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是科—托雷卡,”他说道,“陆地地质勘探队的队长。”女子向她的猎人同伴们点头示意。“起来,朋友。我们这儿来了一位皇家使者。”其他人纷纷站了起来,倚靠在各自的尾巴上保持平衡。“我是法斯—乔多,”她说道,“这些是德里奥部落里最棒的猎手。”“你们好。”托雷卡说道。他指着巴布诺介绍说,“这位是瓦博—巴布诺,她是个化石商。”“你们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上乔多这块老化石。”一位猎手道,其余人都为这句俏皮话磕了磕牙齿。巴布诺友善地点了点头。“德里奥部落不久就要回到这个区域了。”乔多说道。“这儿是你们的地盘?”托雷卡问道。“是的,也属于霍布部落和魁北莫部落。霍布部落在大约五个千日之前离开了这儿,沿着梅克特角的底部向西走了。我们从北方沿着东边的河岸过来。”部落总是在迁移,从这儿到那儿,避免某个地方被过度猎杀。类似的为多个部落交替提供食物的古老居留地并不少见,部落间的交替会留出相当长的空闲时间。“霍布部落刚离开时,这儿的猎物非常罕见。”乔多说道,“但是,你也看到了,修整之后,情况好转了许多。”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托雷卡点点头。通常,在载着部落其余的人和物的商队到来之前,先头部队会举行一次猎杀仪式,以传统方式杀死猎物,以此表示他们对闲置土地的所有权。“我们正要离开这儿,”托雷卡说道,“坐船走。”“请一定等到我们部落其余的人都到了再走,”乔多说道,“他们喜欢看到从首都来的人。”“我们乐于听从你的安排,但是时间恐怕来不及。我们已经确定了会合的日期。”乔多点了点头。“真是不巧。但现在你得跟我走,托雷卡。我们还有一个仪式要完成。巴布诺,你可以加入我们,或者分享这头猎物,随你选。”巴布诺看着角面的尸体。“不了,谢谢!这种肉不适合我的口味。我跟你走。”乔多开步上路,巴布诺和托雷卡跟在她身后,三个人相互之间隔着五步的距离。“地质勘探,”乔多说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地质是用来研究我们这个世界的历史和结构的一门学科。”托雷卡说道。“嗯,”乔多说道,“听上去不像是什么重要工作,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我还以为所有科研力量都用在出逃项目上了。”“哦,这项工作能够为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提供支持。”托雷卡说道,“我直接向瓦博—娜娃托负责,她是出逃项目的总指挥。我们的目标是寻找、记录大地能提供的所有资源——整个世界的资源。我们必须知道手头有什么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噢,”乔多说道,“听上去很有道理。那么,你只是在找矿藏——煤炭、金属,诸如此类的东西?”他们来到悬崖边。“这么说吧,这是最主要的任务。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会放纵一下自己,满足我们在其他方面的好奇心。我本人对化石特别感兴趣。”“化石?”“古代生物的遗骸。石化的骨头、贝壳等。”“噢,伽特保刚才说的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乔多说道,“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他们面前是一棵古老的萨拉巴加树,树干的直径与托雷卡的身高差不多。它的枝干很粗,上面长着很多树疙瘩;树皮呈深棕色,皱巴巴的。乔多伸出爪子,径直朝树走去。她在树皮上雕刻起来,随着指尖移动,碎屑不断掉落下来。树皮上原来就雕着几个图案。托雷卡把手撑在屁股上,眺望着悬崖外面。树就长在悬崖的紧边上,部分根系已暴露在悬崖外。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只有波涛汹涌的水面。但他知道,在南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儿有一个极地冰帽。他探头向悬崖下方看去,差点因为晕眩而摔倒。巨大的悬崖表面在他面前铺开,有点儿稍稍往外凸出,从这儿能看到几层白垩层,包括书签层,它们位于悬崖的顶部附近。从白垩层接着往下看,一直向下,直到沙滩,中间都是一层层贫膺的棕色沙岩。在沙滩上,他能看到斯拜尔顿和特伦正在拆帐篷——只是因为他派他俩干这个活,他才知道那是他们两个。从这个令人目眩的高度看下去,他俩只不过是两个绿色的小斑点。托雷卡转过身来,面对乔多。巴布诺正专心地望着她。“你在干什么?”她终于问道。树皮上的复杂图案已经快完成了,它与树皮上现有的其他图案差不多。凑近了看,托雷卡发现树上共有三种图案,每种图案都在不同的地方出现了许多次。“这是我们部落的族徽。”乔多说道,“每次回到这个地方,我总是在这棵老萨拉巴加树上留下我们的标记。另两种标记,分别是霍布部落和魁北莫部落的族徽。”托雷卡数了数,每种图案差不多都出现了十次。“用不了多久,你们就得另找一棵树了,”托雷卡心不在焉地说,“这棵树都快掉下悬崖了。”乔多抬起头:“但它一直就是这样的。”“可悬崖的表面会被侵蚀……”托雷卡说道。“侵蚀?”“碎成沙子。沙滩就是由从悬崖岩石上侵蚀下来的沙子构成的。”乔多看上去吃了一惊。“真的?”“所以,这棵树原来离悬崖边肯定比现在远得多。”巴布诺说道。“我记得它一直是这个样子的。”乔多说道。“噢,侵蚀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托雷卡说道。乔多摇了摇头。“看到那根树枝吗?看到它伸出悬崖的样子了?”托雷卡点点头。“我还是个年轻人时,那是我们表演绝技的地方:爬上树,沿着树枝往外爬。到最后,除了树枝之外,你和绝壁下的沙滩之间没有别的任何东西。”托雷卡的内眼睑眨了眨。“你还是个孩子时,它就离崖边上这么近了?”“嗯。省得你再问,我直接跟你说了吧:是的,我和我看上去一样老,我是四十七个千日之前孵化的。”“你还是个小孩子时,那根树枝就已经伸出悬崖了?你确定吗?”“噢,是的,的确如此。”乔多说道,为能震住一个来自大城市的家伙而感到非常高兴,“有一次,我育婴堂的老师发现我爬上了那根树枝。他痛斥了我一顿,但是后来,他也承认他自己小时候也这么做过。当时他的年纪几乎跟我现在一样老,说明它伸出悬崖至少已经有一百个千日了。”“一百个千日。”托雷卡道。他伸出一只手,扶住粗大古老的树干。巴布诺看上去也很吃惊。“可《圣卷》之一说,世界的年龄只有五千个千日。如果一百个千日过去了,而悬崖边缘的后退却几乎无法察觉;那么,需要多长时间才能风化足够多的岩石以形成沙滩上的沙子呢?”托雷卡眺望着悬崖之外,似乎觉得这里头有什么鬼把戏,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段时间里,我们在沙滩上挖得很深,”他说道,“肯定挖了有十步那么深,但仍然看不到沙滩的底层。”他又看了看那棵伟岸多瘤的老树。“一百个千日,看不出明显的变化。”他转身看着乔多,“根据《圣卷》,”他说,“一百个千日大约是世界年龄的百分之二。”乔多看上去似乎不感兴趣。她在刚雕刻完的族徽下刻上今天的日子。“那又怎样?”“那就意味着,如果侵蚀的进程这么慢,积累这么多沙子所花费的时间远大于五千个千日。”乔多磕了磕牙。“我知道你错在哪儿。”她说,“《圣卷》之一是在两千多个千日之前写成的。也就是说,自创世之日起,已经过了七千多个千日了,而不只是五千。”托雷卡摇摇头。“那也不够。这个差距是——是数量级的。”“‘数量级’?什么意思?”乔多问。“我的意思是,七千个千日不够,七十千个千日也不够。”乔多仍然毫不在意。“如果这地方不是风暴肆虐的弗拉图勒尔省,我会说你在太阳底下晒得太久了,托雷卡。我们知道世界的年龄是七千个千日,所以,无论你关心的是什么,它的进程不可能超过七千个千日。”托雷卡低下头。“我相信你是对的。”他说道。随后转过了头,注视着悬崖外的全景。这个动作很快,乔多没有看到他的鼻口变成骗子之色——蓝色。第八章首都:商人大街大家都知道国王迪—迪博不喜欢游行,但今天是乔斯塔克日,是向手艺人致敬的日子。这次游行对首都的经济很重要,十天的狂欢将汇集来自所有各省的技术工人,共同在中央市场交易带来的物品。今天天气晴朗,天空一片纯净无云的紫色。在耀眼的太阳两边,各有两个暗淡的月亮,隐约可见,新月凹进去的那部分对着白色的太阳。由东向西的信风将港口的空气刮到了城市上空。往常停泊在码头上的船只所发出的钟鼓敲击声消失了,所有工作都暂停了,让大家都能参加到游行中去。除了城里所有居民和大量旅游者之外,这儿还来了两位意想不到的观众。其中一位是爱兹图勒尔省的省长罗德罗克斯,由于他的前任伦—甘罗的猝死,最近刚被提升为省长。他和迪博差不多高,但显得瘦一些,身材也更匀称。严格来说,他现在的名字应该是“迪—罗德罗克斯”,但他只在最正式的场合才会使用这个对迪—迪博表示尊敬的名字。其他时刻,他只是“罗德罗克斯”。他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倚靠在尾巴上,静静地等待着。他身边站着他的助手帕德—奥罗。奥罗的年龄大约是他的两倍。爱兹图勒尔省今天肯定会惦记罗德罗克斯省长和帕德—奥罗,那里的省会也会举行相应的游行来纪念乔斯塔克日。(当然,那里的游行要简陋许多。)但是他们却来了这儿,来到了首都。就是为了看看国王本人、胖迪博在大街游行的样子。罗德罗克斯和奥罗站在商人大街的边上。商人大街是首都最宽阔的道路,游行的队伍正沿着大街一路行来。走在游行队伍前列的是鲁巴—加尔普克,阿夫塞和娜娃托的女儿。自从杰尔—特特克丝死后,她就成了皇家猎队的新队长。此刻,她正蹑手蹑脚地潜行,模仿着围捕猎物。城里最优秀的九名猎手,在她身后以传统的扇形散开。加尔普克定时举起手,用猎手的手语重新布置她的队伍,九个猎手依照她的指示,静悄悄地调整位置。爱兹图勒尔省的省长对此视而不见。他的注意力在其他地方,更为重要的地方。他无法忍受“迪—罗德罗克斯”这个名字,认为如果换成“罗德—罗德罗克斯”,那倒是挺不错……终于,迪博出现在远处,走在游行队伍的队尾。国王。这位疯狂的国王想把他们送到星星上去。迪博的身高几乎与罗德罗克斯完全一样,但国王的腰围却……看着他时,罗德罗克斯还以为自己的身体变宽了,或是正看着哈哈镜中的影像。迪博身上任何与他相似的地方都令他烦乱不已,似乎他内心最隐密的地方被狠狠地磨了几下。迪博与他有相同的恐惧吗?相同的弱点?一个人内心的最深处应该是完全属于个人的隐私,但是现在,蹒跚而来的,是他的另一个自我,是他的漫画像,是对他的嘲笑。大路两旁的人群稀稀拉拉地站立着。即使能见到国王本人,昆特格利欧也不会让自己和别人挤在一起。游行队伍会走上好几个千步,好让所有人都有欣赏的机会。手艺人来到他们跟前(这次游行毕竟是为了向他们表达敬意),每个手艺人手中都举着他(或她)的某件得意之作:一个高高瘦瘦的昆特格利欧在自己的手臂上挂了张晒干的皮子;一个鼻口长着棕色和黄色斑点的老家伙举着两个复杂的金属物件;一位苗条的女子显然是娜娃托的学徒,她拿着一具铜制的望远器,镜筒和镜片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一个体型庞大的老家伙,皮肤上的绿色如此之深,几乎成了黑色,他携带着用角面皮装订的书,足有十来本之多。罗德罗克斯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不断接近的迪博。快了,他暗自想到,快了。皇家职员的队伍已经与罗德罗克斯和奥罗并排了。走在前面的是两个魁梧的卫兵,他们平时的职责是赶走溜进城市的野生动物。两名卫兵高高擎着仪杖,每根仪杖上挂着一面红旗,旗上画着迪博的图腾。跟在后面的是首席祭司德特—博格卡斯,以及其他几位神职人员。罗德罗克斯还记得祭司们以前穿的是飘逸的条纹长袍,模仿着“上帝之脸”旁翻腾的云彩。现在的长袍是一片质朴的白色,比较起来显得过于冷漠。或许应该改掉这种样式……祭司身后是皇宫高级顾问:负责各省关系的诺姆—勒番,疯狂的出逃项目的总指挥瓦博—娜娃托,还有盲贤者阿夫塞——他牵着一只又大又丑的爬行动物来帮他领路。随后便是迪—迪博本人,五十个部落的国王,八个省的统治者,所有土地的拥有者,拉斯克的曾—曾—曾—曾孙。迪博的手向上举着,做出猎手的传统手势,表示呼唤所有的部落,象征着加强领导、团结所有部落。罗德罗克斯蓦地离开路边,闯进道路中央,刚好挡住了迪博的去路。他们之间有五步的距离。观众们倒吸了一口凉气。迪博抬头看着他,吃了一惊。“让路!”路边有人叫道。罗德罗克斯坚定地说:“不。”“你挡了国王的道。”另一个观众喊道。游行完全停了下来。“我知道我在干什么。”罗德罗克斯说道,看了站在路边的奥罗一眼。助手的鼻口做出一个表示满意的嘴形。迪博开口说话了,声音平和,像美妙的乐音。“请让一让,朋友。”他的语音欢畅、温暖,像在歌咏。朋友,罗德罗克斯想着,他甚至没能认出我来。“不。”罗德罗克斯再次说道。迪博的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你没受伤吧?”他的鼻口上下晃动,审视着罗德罗克斯。“你没法移动吗?”“我能动,”罗德罗克斯说道,他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平稳,“但我不想动。”“为什么?”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罗德罗克斯转过身,看着那位盲人。阿夫塞的脸冲着他这个方向。两只干瘪空洞、被皱巴巴的眼皮覆盖着的眼窝盯着他,让他觉得很不自在。阿夫塞的爬行宠物在他身旁发出嘶嘶的声音。“这不关你的事。”“你干扰了游行,而我是游行队伍的一员。”阿夫塞道,张开了双臂,“你挡住了我的朋友、世界的统治者迪—迪博的道路。是的,罗德罗克斯,这的确与我相关。”罗德罗克斯只觉得心脏一阵狂跳。这个瞎子怎么会知道我是谁?“你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听出了你的声音。在你继任之前不久,伦—甘罗带你来过首都,我们有过短暂的会面。爱兹图勒尔省的新省长上次造访还没过去多少时间,为什么这么快又来到了这个省?”这位阿夫塞……是最令人不安的家伙。罗德罗克斯听说过他的口才。最好别和他纠缠下去。他转过身,挑衅地看着迪博。迪博泰然自若,仿佛觉得一位大胆犯上的行人与国事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我再次请求你,”国王礼貌地说,他的话如同美酒流入高脚杯一样流畅,“请让一让。”“我也再次回答:我拒绝。”“好吧,”迪博说道,微微抬起头,显示他丝毫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那么,我绕着你走好了。”迪博沿着对角线的方向走向路边,但罗德罗克斯再次挡住他的去路。人群保持着沉默。“一个真正的首领不会如此轻易地将自己的地盘让给他人。”“一个真正的首领,”迪博以温和的口吻说道,“知道什么应该力争,什么不该。”随后,国王再次向旁边让去,但罗德罗克斯又一次挡在他面前。迪博挪到左边,罗德罗克斯也做出相应的举动。皇家侍卫已经站在国王的身体两侧,手中的旗帜在和风中微微作响。他们的眼睛紧盯着国王,想从他那儿看到任何命令他们行动的迹象。游行队伍被打乱了,所有人都转过脸来,看引起延迟的是什么事。一部分人,包括手艺人和加尔普克猎队中的几位,正在向这边靠拢。迪博发出一声叹息,一声长长的压抑的“咝咝”声,表明他对这种把戏已经厌倦了。他向前迈出一大步,罗德罗克斯伸出一只强壮的胳膊,碰了碰国王的肩膀。人群中发出一阵嗡嗡声。他碰了另一个人——更为大胆的是,他竟然碰了国王。“别再这么做了。”迪博轻声道。但是罗德罗克斯弯下腰,尾巴从地上抬起。随后,他以一种缓慢的、故意的姿态上下跳动起来。动作太舞蹈化了,而且过于拖沓,很难让人相信这个举动是发自本能。他上下跳动着、跳动着,摆出了地盘性挑战的姿态。除了偶尔几声交头接耳,现场一片寂静。罗德罗克斯注意到,娜娃托已经走到阿夫塞身旁,正为他解说着发生的事。“我向你挑战。”罗德罗克斯道,声音既坚定又响亮。迪博张开双臂。“你要向我挑战什么?这里是属于人民的街道。首都所有街道都属于人民。我不会把这地方据为己有;你,罗德罗克斯,还有其他任何人,都有充分的权利使用它。”罗德罗克斯又跳动起来。“我向你挑战的不是这条街道,”他说道,“我挑战的是你作为国王的资格。”“我是皇族的一员,”迪博说道,“我是先知拉斯克的儿子的女儿的儿子的女儿的女儿的儿子。”“我,”罗德罗克斯说道,“罗德罗克斯,爱兹图勒尔省的省长,同时也是——”他肯定排练过他接下来所说的话——“先知拉斯克的儿子的女儿的儿子的女儿的女儿的儿子。”“那家伙疯了,”从路边传来了一个声音说道,“竟然以为自己是国王。”罗德罗克斯转身面对说话的那个人。“不,我不认为自己是国王,公民,而且我向你保证我没疯。”他再次转身面对迪博,“是吗,兄弟?”“兄弟?”迪博说道。说完之后,他的嘴仍然呆呆地大张着。罗德罗克斯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是阿夫塞吗?“是的,兄弟:同一父母所生的男性孩子。”罗德罗克斯指了指那个说他疯了的家伙,“你!过来!”那个公民显得很是紧张,从她蓝色饰带上的图案可以看出,她是位制陶工人。“我说,过来,我不会伤害你。”罗德罗克斯的鼻口没有变成蓝色。但是,如果那个公民真的认为他是个疯子,就算鼻口没有变蓝,她也不会信任他。但站在她旁边的两个人催促着她,她犹犹豫豫地向前迈了一步。“靠近点。”罗德罗克斯不耐烦了。“我——我不想侵入你的地盘。”公民说道。“哈哈特丹,看在上帝的份上!”罗德罗克斯说道,“我同意你进入。过来,站在我旁边,就在这儿。”他指着身旁的地面说道。公民向身后的人群看了看。“快过去!”一个旁观者叫道。其他人打着手势,鼓励她向前走。慢慢地,制陶工人靠近了罗德罗克斯。“现在,看看我的耳孔。”罗德罗克斯扭动着脖子,好让那个公民可以先看一只,然后再看另一只。公民一脸茫然。“怎么了?”“看着它们,你发现什么了?”“我不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形状,笨蛋。形状!它们是什么形状?”“我认为是椭圆形。”“椭圆形,不太寻常,是吗?”“嗯,我猜是吧。对不起,我这么说并不是想冒犯你。”“没关系。现在去看看国王的耳孔。”公民站在那儿。“陛下?”“哈哈特丹。”迪博说道,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让步,“请便。”公民看了看迪博的头部两侧。“怎么样?”罗德罗克斯急躁地问道。“他的也是椭圆形。”“声音大点。喊出来,我要让每个人都听见。”公民的声音有点嘶哑,但是她还是勉强发出了嘹亮的声音。“我说,他的也是椭圆形。”罗德罗克斯必恭必敬地朝那个公民鞠了一躬。“谢谢,你可以回到路边了。”公民忙不迭照办了。罗德罗克斯以每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喊道:“我和我的助手在我和迪博身上总共找到了十四处相似特征。十四处!”他慢慢转了个圈,目光依次看着皇家职员、游行队伍和路边的观众,最后又回到迪博身上。“耳洞只是其中一个明显的例子。”他弯下腰,从石头路面上抬起了尾巴,“我们尾巴下面的斑纹是一样的。”他又指指自己的脚,随后指指迪博的,“我们中间脚趾的爪子不比其他两个更长,而是和它们一样长。”他抬起头,“我们都有特别好的视力,我们的鼻口比平均值要短。还有很多其他例子。”迪博温和地说道:“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们是兄弟。”罗德罗克斯直截了当地说。“你们两个怎么可能是兄弟?”路边传来一个声音,“没人有兄弟。”停顿一下之后,那声音接着道,“嗯,除了阿夫塞和娜娃托的孩子们之外。”罗德罗克斯转身面对着说话者。“没人能有兄弟和姐妹,”罗德罗克斯说道,“但是我有,他也有。事实上,我们总共有八个兄弟姐妹。伦茨所生的八个孩子中的每一个都活到了成年期。在这八个之中,我确信,我,罗德罗克斯,是最强壮的。否则的话,我就不会被送到爱兹图勒尔省,世界上最贫瘠偏僻的土地。我才是五十个部落最合适的领袖。”“但那是不可能的!”一个站在奥罗身旁的老家伙说道,“血祭司——”罗德罗克斯点点头,仿佛很高兴能有人这么问。“哈,是的,皇家血祭司。他并没有将八个孩子中的七个吞进肚中,而是——我确信——把其中的七个孩子送往外围省份,作为总督的学徒,留下的第八个待在首都,加冕为国王。”看上去迪—迪博已经听够了。“荒谬!”他的声音第一次变得严厉起来。他将鼻口转向他的盲贤者,“阿夫塞,你是个清醒的思想者。替这个家伙澄清一下他那愚蠢的逻辑。”罗德罗克斯转了个身,看着阿夫塞。他看到了阿夫塞脸上奇特的表情。罗德罗克斯眯起眼睛。“你——你知道这件事!”阿夫塞什么也没说。“说话,瞎子。你肯定知道这件事,不是吗?”“我——”阿夫塞开口了,但没有接着往下说。他的爬行宠物在一旁轻轻地喘着气。“说!如果我说的不是真的,请你告诉我!”“你并没有为你的说法提供无可辩驳的证据。”阿夫塞缓缓地说。“我有证据,”罗德罗克斯说道,“但是,你——从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知道这件事。”“你所说的一切都只是间接证据,也可以解释成许多巧合。”阿夫塞说道。“那么,你能直接否定它吗?瞎子。大声说,让所有的人都能听见!向公众宣布我所说的都是假的。”现场陷入了长长的寂静,所有目光都落在阿夫塞身上。“你所说的,”终于,阿夫塞一字一顿地说道,“都不是真的。”“以上帝牙齿的名义——”迪博望着阿夫塞的脸,无力地说道。“看!”罗德罗克斯叫喊道,转了个身,目光炯炯,盯着所有人,“看!瞎子的鼻口变蓝了。他在撒谎!”阿夫塞低下了头。“阿夫塞?”迪博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尽管眼睛都瞎了,但阿夫塞仍然不敢抬起眼睛面对国王。“对不起。”他说道,声音很低。迪博的内眼睑痉挛似的迅速开合着,他眼中的视像肯定在不停地悸动着。“你确定吗?”“他十分确定!”罗德罗克斯叫喊道,“他知道我说的是事实。”阿夫塞积聚了些许力量:“不,”他说道,“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是不是真的,罗德罗克斯。我看不见你提出的那些由身体上的相似之处所构成的证据。”“是的,你看不见,”罗德罗克斯说道,“但是你相信我,我从你脸上看出了这一点。承认吧,承认这个事实。”阿夫塞沉默着。最终,迪博开口了,“阿夫塞,这是真的吗?”“我并不确定,”阿夫塞低声说道,“但是……是的,我以前一直都有这种怀疑,罗德罗克斯今天提出的事有可能是事实。”阿夫塞仿佛在为自己辩护,“很早以前,我肯定向你提过一次。”迪博向后倚靠在尾巴上。“血祭司是骗子!”罗德罗克斯叫喊道,“他们不但背叛了人民,也背叛了皇权本身。”观众们现在已经沿着近处的路边一字排开,他看着他们。“血祭司应当选择最快最强壮的婴儿作为王位继承人。但是看看他!”他猛地指了一下迪博,“看看他!又胖、又蠢、又懒。”对国王的侮辱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但罗德罗克斯继续说着,“看看我:既匀称又健壮,头脑聪明。血祭司需要在统治层中安插一个他们能够轻易控制的人,所以他们把真正的继承者送到了别处。我才是那个有资格当国王的人。”他转过身,笔直地看着迪博,“只有我登上王位,我们的人民才能安家乐业,而不是陷入背井离乡的噩梦之中。”罗德罗克斯的躯干上下跳动着。“我向你挑战,迪博,此时此地,在这儿的几百个证人面前——“我挑战你的领导权——“我挑战你皇权——“我挑战你的生存权。”迪—迪博呆呆地站在那儿,嘴巴张得大大的。第九章一个昆特格利欧的日记终于,我们这些阿夫塞和娜娃托的孩子不再显得特别了。迪博国王,作为皇族的一员,当然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但现在看来,他同样有活着的兄弟姐妹。我猜从来没人注意过迪博和他的兄弟姐妹在相貌上的相似之处。毕竟,省长们的学徒分散在世界各地,极少有机会肩并肩站在一起。还有,迪博的体型较为肥胖,使得他与他的兄弟姐妹间的相似处不是很明显。我不知道迪博知道自己有兄弟姐妹之后是怎么想的。我确信他的感觉和我的不一样。首先,他刚刚发现这个事实(如果称得上是事实的话,因为事情仍有待进一步澄清)。他没有和他们一起长大,除了官方场合的敷衍之外,他对他们一点都不了解。这真是太糟了。我倒非常渴望能和比我年长、生活经验比我丰富的人谈谈我所经历的一切。但我只是个小角色,我相信国王肯定没有时间来和我交谈。弗拉图勒尔省托雷卡置身于一道位于悬崖高度十分之九处的岩石裂缝中,顺着书签层——由白垩线标示的首个含有生命证据的岩层——辛苦操作。他一直希望能挖掘到创世之蛋的碎片。这将是何等惊人的发现啊!来自上帝本人产下的蛋的碎片!但是,到目前为止,他没能取得任何类似的发现。事实上,这一层与它上方的岩石层惊人地相似:含有大量的海贝、鱼骨,偶尔甚至还能找到大型海生爬行动物的部分骨架,跟那只被阿夫塞在戴西特尔号上杀死的卡尔—塔古克一样的巨型生物。一条像这样穿过岩石的大裂缝无疑是地震的杰作。在这个小小的休息处,一个人可以伸手够到悬崖边,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掰下大块石头。这地方就在书签层的下方,都是灰页岩。托雷卡用手掰了一下,一块大石头整齐地从岩石底层断裂下来,托雷卡把它一片接一片地分解开来。每一片岩石里都很干净,没有在上层中随处可见的化石。托雷卡用锤头的平底再次敲了一下凿子,又一片岩石应声而落。什么也没有。他又拿起旁边的一片,想要凿开试试。这片岩石重得出乎他的意料,一不小心,他砸到了自己的手指头。这是职业病,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把凿子安置好,又敲了一次。岩石裂开了。不同的是,这片岩石的裂口不是平滑的,它的上层开始裂开,裂到一半时却停止了。奇怪!托雷卡用手指将岩石掰开。一大片下层岩石应手而落,露出里头一个圆圆的、奇怪的东西。一个蓝色的东西。当然,世上有蓝色宝石,还有一些蓝色矿物质,但在下层岩石中通常很难发现这种东西。这件东西,不管它是什么,蓝得十分纯粹,还带有一丝阴影,像翼指的蛋壳。他只能看见它露在外头的一小部分。托雷卡把页岩翻了个个儿,用锤子轻轻地敲打着页岩。岩石裂开了少许,他再次试图用手指把它掰开。这次费了好大的劲儿,最后,带着锋利边缘的上层岩石终于剥落下来。那儿,就在中层页岩中心,有一个蓝色的半球,半球的直径大约等于托雷卡最长的那根手指的长度。一般而言,每一次新发现都会让托雷卡激动不已,因为每次新发现都能增长见识。但是对于这个发现,他只觉得困惑不已。他一直以为这些岩石的年龄十分古老,再说它还位于首个含有生命遗迹的岩石层下方,但手中这个东西显然是个人造物体,意味着它的年代不可能很久远:可能只有几百个千日,看它光滑的表面,托雷卡甚至觉得它的年代或许还没有那么久。托雷卡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的心脏一阵悸动:埃博—法尔鲍姆精心提出的重叠原理可能会被这个发现彻底摧毁。历史更久的岩石位于下方,法尔鲍姆的理论听上去是那么精致,那么合理,是地质学中的伟大发现!尽管这种理论被人视为事实已经有好几个千日了,但是,托雷卡的勘探是首个勘探范围大到足以证明或是反驳这一原理的研究项目。到目前为止,所有发现都与这个理论吻合,但是现在,这个物体,不管它是什么,却摧毁了这一切。只有得到数据支持的理论才是站得住脚的理论,重叠原理却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现代物体会深深埋藏在古老的岩层中。有那么一小会儿,托雷卡想,是不是干脆把这个新发现扔到一边算了。毕竟,这个理论是那么完美,又事关他的导师和朋友法尔鲍姆的名誉。但他无法这么做。他是个学者,这个小小的蓝色半球是个事实,一个必须加以解释的事实。令人奇怪的是,这个物体,不管它是什么,经历深埋之后依然保存得这么完美。不管最后作出什么理论解释,总之,这个蓝色的小家伙被埋在这地方已经有一阵子了,就在这些岩石层下方,承受着它上方那部分悬崖的重量。它没有被压碎,表面甚至没有划痕。托雷卡大惑不解。他伸出一根爪指,敲了敲它坚硬的表面。听上去这东西里头是空的。托雷卡缩回爪子,手指头轻轻拂过这物体。非常光滑,感觉比玻璃温暖。托雷卡推测,页岩下面可能会埋着更多类似的东西。或许这东西是用在某种游戏中的球。托雷卡尝试着继续凿开这块岩石,但是剩下的部分似乎不愿意裂开。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他用上了蛮力。他把这块岩石支在一块尖石上,让岩石的一端露在外头,然后使劲按压露出的那一头。它在蓝色物体的边缘处裂开了。那物体一下子从包裹着它的岩石中跳了出来,沿着山坡向下滚去。托雷卡慌忙向下爬去,脚下的碎石“噼里啪啦”撞在一起。在棕色的沙岩上寻找蓝色物体还算容易。但它正蹦蹦跳跳朝另一道裂缝滚去,如果掉进了那地方,可就再也找不着了。幸好它滚向一侧,撞到一段凸起的岩石上。追赶过程中,托雷卡磨破了膝盖和尾巴,好在他最终赶上了,抓到了它。它重得出奇,特别是对于一个可能是中空的物体而言。它不是一个球。更像是某种复杂的装置。它的上表面的确是个光滑的半球面,但下表面却被塑造成一种奇怪的流线型,上头还有一排中空的环。环的形状使托雷卡想到了指孔,他试着把这装置戴在了自己的左手上——他马上意识到那些环不可能是指孔,因为那上头有六个环,而不是五个。尽管这个装置并不适合他这样大小的手,但如果他蜷起拳头,它似乎的确可以戴在手上,充当指关节的弧形延伸。可能是某种硬手套,也可能是用于攀岩的保护装置,或是防止某人的爪子伸出来干坏事。托雷卡听说过,有些可怜的家伙会患上一种病,无法控制自己爪子的伸缩。但它的用途显然不是这些,因为它有六个指孔。当然,除非它是左右型的,被设计成两只手都能用。前面五个指孔是戴在左手上用的,从第二个到第六个指孔是为右手准备的。但这种推测也站不住脚:第一个指孔和第六个指孔的大小不一样,六个指孔是依次增大的。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摆弄着手指,想让它们在指孔中待得更舒服点。他的中指似乎向上顶进了半球。托雷卡取下这玩意儿,看着上头的环。它们的结构比乍看上去复杂得多。环上似乎有活动的小物件,可以推入物体的主体。第三个环可以轻易地从主体上拉出或是推入,其余的被泥土堵住了。只要好好清洗一番,说不定所有的环都能轻松地拉出推入。托雷卡猜想它也有可能是某种乐器,但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吹气或是发出声音的孔。午后的阳光越来越热了。他用水壶里的水洗了洗那个物体,知道过一阵子自己肯定会为这种莽撞行为感到后悔。用水冲过之后,又有两个指孔松动了;其余的指孔似乎被堵死了。物体表面的温度已上升到接近托雷卡手掌的温度。它不是易碎品,所以肯定不是玻璃或水晶做的。尽管它似乎比铅还重,但也不是金属:第一,它的颜色不是金属色;第二,它的导热性也不大像金属;第三,尽管它被埋了很长时间,它的表面并没有锈蚀的痕迹。托雷卡再次伸出爪指,敲了敲表面。里头肯定是空的。他把这物体拿到耳边晃了晃,没有“咔哒”声,看来里头没有松动的部件。他用爪子在弧形表面划动,刚开始还挺温柔,后来越来越用力。一道划痕都没留下。这东西很脏,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损伤。托雷卡不知这东西的年代到底有多久远:看上去像刚刚造出来似的。可他知道,除了自己的勘探队员和最近光临的德里奥部落之外,这个偏僻的地方已经很长时间没人来过了。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只能说这东西是个现代物品:它的表面是那么光滑,也没有古代制品表面通常存在的华丽装饰。它真的是现代物体吗?地层岩石给予的答案是否定的。它们说这物体非常古老,存在于生命开始之前。然而它明显又是个人造物体。是吗?表面看不出加工的痕迹,也没有符号或是文字。只在下表面有一对简单的几何图案。可能是某种奇异的贝壳吗?很多贝壳是由有光泽的物质构成的,看上去很像是经过加工的。他又在表面划了一下。什么也没留下。唔,它是空心的,如果是个贝壳,里头可能还会保留着生命的痕迹。他把物体搁在一块石头上,右手牢牢抓住它,左手用锤头的尖顶轻轻砸了它一下。锤子一下子弹了回来,几乎砸到托雷卡的鼻口。他加大力量,又试了一次。没有痕迹——没有一丝裂纹或是划痕。他试了第三次,用尽全身力气砸了下去。尖头一下子从弧形表面上滑开,托雷卡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他慌忙撑住了自己。这谜一般的物体把他深深吸引住了,托雷卡完全忘记了自己还待在悬崖高处。他向裂缝里头爬了一截,为自己找了一个稳固的落脚点。真是个神奇的物体。托雷卡是个地质学家,他熟知金属铸造、合金及任何一种矿物质和火山玻璃。但他从来——从来没见过任何与这物体相似的东西。是谁制造了这东西?什么时候?制造者——或至少是这东西的使用者——显然有六根指头,而不是五根。六根。托雷卡挂着的那根地质学家的饰带上,沿纵向布满了口袋。其中一个里面装着个工具盒,盒内是十个标有数字的矿物标本,用于检测物质的相对硬度。他取出了盒子。最柔软的样本,第一号,是一片石墨。最坚硬的,十号,是一颗眩目的钻石晶体。在野外工作时,遇到不明物体,他就用这些样本依次刮擦这物体。如果物体能够刮下低标号样本的碎屑,就表明该物体的硬度比低标号样本高,但它也许会被高标号样本给划伤。例如,一块铣,可以划伤石墨(一号样本)和石膏(二号样本),但是会被铜(三号样本)划伤,意味着铣的硬度是二多一点。区分矿物时,硬度值很有用,比如黄铁矿和黄金,就可以利用这一特性区分开来。这个装置的下表面有个矩形突起,就在第六个指孔过去一点。这个蓝色家伙显然很硬,因此他跳过了一号至六号样本,直接从七号,一种普通的六角石英开始。他紧抓着石英,压着它划过矩形突起的一个角。角上出现了白色粉末。是石英的粉末,蓝色物体比七号标本更硬。他用八号样本试了试。角上出现了黄色的粉末,样本品体上也被划上了一道短短的直线。硬度比黄玉还高。第九号样本是一颗星型的蓝宝石,宝石商不小心毁坏了它,让它变得一文不值。托雷卡将它紧紧压在蓝色物体的表面,来回摩擦了几回。宝石六角型的表面上留下了深深的划痕。真硬呀。他拿出最后的样本。钻石在刺眼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至少这个样本可以刮伤那个奇怪的家伙。托雷卡嘟囔了一声。蓝色物体这下子肯定会被刮伤,他颇有点暗自窃喜。他把钻石按在矩形突起的一个角上,仔细地、用力地来回摩擦了四五回。随后他把钻石拿开,白色的粉末覆盖了那个角,他用手指清理掉粉末。角没有受损。他看了看钻石。钻石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划痕。比十号样本还硬。比所知的最坚硬的物质还硬。比钻石还硬。托雷卡几乎再次失足。第十章观察者的冥想杰佳齐的反应不同于我的想像。我对心理学了解多少——尤其是原始种族的心理?我毕竟已经孤独了无数个世代了。我始终可以随时观察杰佳齐,在他们开始广播电磁信号之后,接近他们变得更容易了。我花了他们世界上好几年的时间,整理从他们世界中泄露出来的大量信息。但没有钥匙,我无法打开他们的语言禁地。最终,一把钥匙放在了我面前。他们有个声像节目,是针对小杰佳齐的教育系列,节目中出现的人明显偏离人口统计的均值,集中偏向于小孩子。大部分节目是二维动画,还有很大一部分,我最终意识到,是歌曲。不过,我感兴趣的并不是杰佳齐的唱歌方式——长鼻子顶端的触手盖住三角型的呼吸孔,与此同时,迫使空气从呼吸孔中挤出。每一集开始之前都要播放节目的名称,杰佳奇塔塔—杰克塔。每个行星日播出一集,每四天停播一次。每集的长度相当于一个行星日的二十分之一。这个节目提供了我所需的最基本的知识,使我最终破译了他们的广播语言(或至少是他们多种语言中的一种,因为我发现他们的语言随着地域的不同有所变化)。它不但介绍了杰佳齐字母表中的各个字母,也介绍了每个字母的发音,还为每个单词的意义给出了图示。直接接触看来是最好的方式。我采集了杰佳齐太阳和离它最近的恒星之间的氢气,利用暗物质束在氢气背景上搭成各个字母,设法让氢气背景发出了荧光。在杰佳奇塔塔—杰克塔中,有个动画角色叫作铁克;铁克的颜色是亮粉色,和杰佳齐暗白色的肤色不一样。他的眼柄能分得很开,还能做出非常奇怪的动作。就我所知,那个世界的动物系列中不存在这种动物。在每一集节目中,铁克每次出现都以一句简单的、显然是口语化的招呼开始。我在空中点亮了这一句话:“你们好,男孩们、女孩们,还有中性的小家伙们!”在行星表面是看不到这句话的。但我知道杰佳齐有光学望远镜,因此我耐心地等待着他们发现我的问候。行星完成了四分之三的公转周期以后,他们发现了。突然间所有的广播都在谈论这件事,甚至因为讨论我的问候语而停播了杰佳奇塔塔—杰克塔。很显然,杰佳齐认为这是他们内部有人故意搞的恶作剧,但是升空的宇航员很快就证实了那句话的确存在,就漂浮在空中。杰佳齐刚刚开始低轨道飞行,他们由此知道,这不是内部人员搞的名堂。突然间,除了加密的频道外,所有的广播都停止了。我震惊了。杰佳齐似乎知道我在倾听,但是他们不想与我发生任何关系。从宇宙开始之初,我就在期待着这些生物的产生,但现在却被关在门外——这使我无法忍受。完全是因为我的干预,他们才得以生存。有那么一阵子,我甚至想朝他们的世界扔个小行星。但那个想法很快就被我抛弃了,我在天空组成了另外一句话,这几乎花了我一整个杰佳齐年的时间。“请和我说话。”终于,他们这么做了。广播又恢复了,陆地上所有主要的发射器都发出了同一个信息。大多数回答都用了与我的问题相同的语言,但有些回答显然属于别的语言形式,可能它的使用者觉得自己的语言也应该受到同等重视。“你是谁?”他们说。我告诉了他们。反应有许多种,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弄明白。他们专门调拨了一个通信频道,用于一种宗教。我后来才弄清楚,这个宗教的内容原来是表达对我的崇拜。其他人也在和我对话,向我展示如何更为高效地传送图像信号——使用一种更为简便的二元信号,比在空中拼字快得多。最后,普通的广播又恢复了,甚至包括杰佳奇塔塔—杰克塔。没过多久,普通大众大多对我丧失了兴趣。但我很快就要给我的杰佳齐安排任务了。弗拉图勒尔省回到营地帐篷之后,托雷卡在沙滩旁彻底清洗了那个奇怪的蓝色物体。沿着物体最宽处有一条接缝,在四个点上,还有小小的灰色突起物。这物体似乎可以分成两个部分,由这些小突起结合在一起。托雷卡伸出爪子按那些突起,一次按一个。突起确实向下凹了一点,但一旦他停止用力,它们马上又弹了回来。接下来,他试着同时按下这些突起。这么做有点困难,而且有一个突起就是按不下去,但至少外壳被打开了。托雷卡失望了。他原本以为会在光滑的蓝色外壳下看到异常复杂的齿轮结构,但它里头连个活动零件都没有。里面挤满了一堆实心的立方体、一个由某种金属制成的圆柱体,还能看到两块互相垂直的平板,板上布满了红色、黑色和金色的几何形状,一股股由如同玻璃般透明的物体制成的细线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组件。但没有活动部分。这物体的功用仍然是个谜,也捉摸不出它会如何运行。但渐渐地,托雷卡意识到这不是个令人失望的发现——完全不是。他学到了以前从未想到过的东西,可以说任何人都没有想到过:毋需机械装置也能完成复杂任务的装置。实心立方体可以做哪些事——他不知道。但它们肯定可以做些什么。昆特格利欧的工程师最终能够研究出它们的功用,以及它们是如何实现这些功用的。知道存在这种形式的装置——至少在他们的头脑里埋下了这种思维的种子——可能促使他们发明出类似的装置,比自发产生灵感要早上很多个千日。一层一层。一层层的岩石。一层层的神秘。站在落日余晖下的沙滩上,托雷卡的双眼徜徉在悬崖表面,搜索着。《圣卷》写于两千个千日之前。《圣卷》说,世界是在它们问世之前的五千个千日创造的。可这里的侵蚀——细想之后,陆地上还有许多其他地方的侵蚀,所需时间同样远大于七千个千日。大得多。乔多的大树,依附在悬崖旁——象征着托雷卡错误的成见。一个昆特格利欧大约能活七十个千日左右。要沉积成他现在所注视的样子,所需的时间远远大于一百代时间。事实上,仅仅累积从书签层到悬崖顶部那五十步的垂直距离,所需的时间就比这长————加上这些岩石层被挤向空中所需的时间……向上看着悬崖表面,托雷卡感到一阵晕眩。世界十分古老,难以想像的古老。即使是生命本身,尽管它在地质记录中出现的年代较近,也肯定早在七千个千日之前很久就已经出现了。神秘的岩石层。托雷卡深深地叹了口气。《圣卷》描绘了一个渐进的创世过程。首先是植物,随后是食草动物,然后是食肉动物。岩石中所展示的却完全不同,在岩石中,所有形式的生命都是同时出现的。所有形式的生命。《圣卷》肯定说错了,不仅弄错了世界的年龄,也搞混了事件发生的次序。托雷卡再次想到,沉积层组成的悬崖看上去像是一本巨大的书。如果他能翻开这本书,那该有多好啊。在书页间浏览,看看,好好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他手里的是一个沉重的、无法形容的……蓝色物体,是为六指人设计的装置。他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就在接近顶部的地方,在书签层的下方。但不知道它怎么会藏在那个地方。但他会找到答案的,他会挖开那些岩石层,他会发现真相。凛冽的寒风刺痛了他。像往常一样,黑夜很快降临了。但黑夜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第十一章一个昆特格利欧的日记今天,我感觉到一丝奇怪的冲动,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好像打猎时受了信息素影响。但我并没在狩猎。不是,我只是等候在一间接待室里,等待着被接见。屋子中仅有的另一个人是我的妹妹,哈尔丹。是因为她。我在对她做出反应。她肯定到了交配季节。我原以为她还小。她毕竟只有十六个千日,发情期通常产生于十八个千日之后。但是,老话说得好,规矩并不是刻在石头上的。我的反应比较轻微,好像她仍然没有完全成熟,只是刚刚准备进入发情期。或许连她本人都没有意识到。我不喜欢自己的反应。这种事有点不合情理。是的,我自己急切地想要交配。但不知为什么,跟我的妹妹交配似乎不符合情理。我一句话都没说,赶紧站起身来,急匆匆离开了房间。我担心自己喉部的赘肉当着她的面膨胀起来。爱兹图勒尔省郊外的塔布罗部落到了塔布罗部落血祭司麦克—拉斯图生命的最后时期,命运无情地嘲弄了他。噢,事情本身可能并没有发生什么巨大转变。这儿是一群暴徒追赶着一个成年人——他本人,以前则是他身披祭司长袍,追逐着尖叫的婴儿们。反正都是追逐。而且结局都是一样的。拉斯图继续向前跑着,他那长着三趾的脚甩出一团团泥巴,他的背几乎已经与地面平行,粗大的、肌肉结实的尾巴在他身后飞扬着。他很奇怪自己竟然仍能清醒地思考。当然,那些追赶他的家伙们已深深陷入“达加蒙特”之中,杀戮欲望蒙蔽了他们的思维。但拉斯图所能感到的只有恐惧,赤裸裸的恐惧。在太阳——一个比斑点大不了多少的亮白色圆盘——升上东边的火山锥之后不久,他们便来到了育婴堂。拉斯图一下子警觉起来:他们的身体分泌出的信息素不对劲。他把手藏在长袍的袖子里。一个祭司永远不应该将伸出的爪子展现在部落的任何一个成员面前。八个成年人,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半圆,像一轮新月。“孵化进行得怎么样了?”杰尔—伽苏布突然问道,没有向他鞠躬致意。她是个中年女人,部落狩猎队的队长。她的地位与血祭司一样尊崇。“伽苏布,”拉斯图回答道,欠了欠腰,“很荣幸见到你。”他着着她黑色的眼睛,想探询对方侵入地盘的原因。“孵化进行得很好。他们开始吃鲜肉了,而不是半消化的肉。”“有多少个?”邦—卡塔科问道。他站在伽苏布右侧,强壮的绿色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多少个?”拉斯图重复道,“为什么这么问?六个——这个千日内下了六窝蛋,每窝蛋都留了一个。”“以前有多少个?”狩猎队队长伽苏布说道。“以前什么?”拉斯图问道。“本来有多少个?从蛋中爬出、掉在孵化沙上的孩子本来有多少?”拉斯图困惑地低下头。“不应该提起那些被处理掉的孩子,伽苏布。《圣卷》第十八说——”“我知道《圣卷》都说了些什么,祭司。”伽苏布的右手伸到眼前。她的爪子已经伸展开了。拉斯图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利爪。“总共有六窝蛋,每窝有八个蛋,”他最后道,“其中有一个蛋一直没能孵化,这不是什么罕见现象。所以,原本总共有四十七个婴儿。”“而现在只剩下六个。”伽苏布道。“其他四十一个都怎么了?”“没什么好说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拉斯图说道,“我杀死了他们。”“你把他们吃掉了。”拉斯图不喜欢伽苏布的语气。“猎手,为什么这么尖刻?省里的总祭司下次访问我们部落的时候,或许你可以和她讨论讨论神学问题。我想,用不了一个千日,她就会来——”“你吃掉了他们。”伽苏布再次说道。拉斯图将头转向一边,好让所有人都能知道他避开了对方直视的目光。“那是规定的仪式。”“你吃掉了部落的四十一个孩子。”“在通过筛选之前,婴儿不能算作部落的孩子。我杀死了多余的后代。”他顿了顿,“这是我的工作。”“杀死每八个婴儿中的七个?”伽苏布问道。“当然。”“所有五十个部落中都有和你一样的血祭司?”“是的,每个部落有一个,再加上一个学徒,我死了之后由他接替我的工作。”拉斯图抬起头,“今天早晨我还没看到卡非德,他一般不会这么晚了还不来。”“你的卡非德今天不会来育婴堂了。”人群中有人说道。是卡特—麦多尔,声音很轻,像是在发出“咝咝”声。“是吗?”拉斯图说道。“你杀死每八个中的七个。”伽苏布重复道。“是的。”“你的同伴在别的地方干着同样的事。”“是的,陆地上的八个省内五十个部落中的每一个。”“没有例外?”伽苏布问道,她的话如同利爪一样锋利。“当然没有。”“没有例外?”“伽苏布,我不明白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