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看不出!……”她掉头向四面看了看,凑过身来,在蔡大嫂耳边说道,“说句不怕你嫂子呕气的话,象你这样一个人材,又精灵,又能干,嫁跟蔡掌柜一个人,真太委屈了!说句良心话,成都省里多少太太奶奶,那里赶得上你一根脚指拇?……” 蔡大嫂好象触动甚么似的,把头侧了过去道:“那是别人的命,我们是福薄命浅的人,不妄想这些。” 刘三金仿佛有点生气的样子,咬着牙,把金娃子搂去,在他胖脸上结实一亲道:“嫂子,你是安分守己的人,我偏不肯信命就把我们限制得住。你若是生在城里,就当不到太太奶奶,姨太太总好当的,也比只守着这样的一个掌柜强得多呀!” 两个人好半晌都未开口,蔡大嫂忽然脸上微微一红,向刘三金轻轻说道:“不要说太太奶奶的话,我觉得,就象你这样的人,也比我强!” 刘三金望着她哈哈大笑道:“好嫂子,我不知你心里是 个想的?要是你没饭吃,没衣穿,还说得去。你哩,除了蔡掌柜不算合心的外,你还有恁好一个胖娃娃。象我们么,你看,二十几岁了,至今还无着落,要想嫁一个人,好难!我们比你强的在那里呢?” 蔡大嫂道:“你们总走了些地方,见了些世面,虽说是人不合意,总算快活过来,总也得过别一些人的爱!……” 刘三金把眼睛几眨,狡狯的看着她一笑道:“啊!你想的是这些么!倒也不错,大家常说:一鞍一马,是顶好的,依我们做过生意的看来,那也没有啥子好处。人还不是跟东西一样,单是一件,用久了,总不免要讨厌的,再好,也没多大趣味。所以多少男的只管讨个好老婆,不到一年半载,不讨小老婆,便要出来嫖。我们有些姊妹,未必好看,却偏能迷得住人,就因为口味不同了。我们女人,还不是一样,不怕丈夫再好,再体面,一年到头,只抱着这一个睡,也太没味了!……嫂子,你还不晓得?就拿城里许多大户人家来说,有好多太太、奶奶、小姐、姑娘们,是当真贞节的么?说老实话,有多少还赶不上我们!我们只管说是逢人配,到底要同我们睡觉的,也要我们有几分愿意才行;有些贞节太太小姐们,岂但不择人,管他是人是鬼,只要是男的,有那东西,只要拉得到身边,贴钱都干,她们也是换口味呀!……男人女人实在都想常常换个口味,这倒是真的。嫂子,你不要呕气,我为你着想,蔡掌柜真老实得可以,你倒尽可以老实不客气的跟他挣几顶绿帽子,怕啥子呢?……”蔡大嫂笑着站起来道:“呸!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着说着,就说起怪话来了!……” 刘三金也笑着站起来道:“是了,是了!事情是只准做,不准说的!……”五 有一天,张占魁在午晌吃了饭后,来向罗歪嘴说,两路口有一个土粮户,叫顾天成的,是顾天根顾贡爷的三兄弟。不知因为甚么原故,忽然想捐一个小官做做,已经把钱准备好了,到省交兑,因为他那经手此事的亲戚,忽然得了差事走了,他的事便搁了下来。有人约他到厅子上赌博,居然赢了好几百两银子。他因为老婆多病,既赢了钱,便想在省城讨个小老婆。现在已叫人把他约了来,看这笔生意,做吗不做? 天回镇的场合,本来是硬挣的,因为片官不行,吃不住台,近几个月来大见冷落。所以当主人的,也不免心慌起来,本可以不必鸩猪剥狗皮的,但是也不能不破戒,假使有猪来,就姑且鸩一遭儿。这是罗歪嘴感慨之余,偶尔向张占魁说过。 论主人,本来是朱大爷。因为他岁数既大,又因一件了不清的家务事,弄得心灰意懒。只好全部交给罗管事去主持,而自己只拿一部分本分钱。 罗歪嘴到底是正派人,以别种手段弄钱,乃至坐地分肥,凡大家以为可的,他也做得心安理得。独于在场合上做手脚,但凡顾面子的,总要非议以为不然,这是他历来听惯了的;平日自持,都很谨饬,而此际不得不破戒,说不上良心问题,只是觉得习惯上有点不自然;所以张占魁来问及时,很令他迟疑了好一会。 “你到底摸清楚了不曾?是那一路的人?不会有后患罢?” 张占魁哈哈一笑道:“你哥子太多心了!大家的事,我又为啥子不想做干净呢?我想,你哥子既不愿背声色,那么,就不必出头,让我同大家商量着去做,好不好?” 罗歪嘴把烟枪一丢,坐将起来,两眼睁得大大的道:“你老弟说的啥子话?现在还没有闹到叫你出来乘火的时候!……” 张占魁自己知道说的话失了格,只好赧赧然的不再说。却是得亏这么一激,事情决定了,罗歪嘴便提兵调将起来。 压红黑宝的事,说硬就硬,说软就软,无论你的门路再精,要你输你总得输的。何况顾天成并不精于此道,而他所好的,乃在女色。因此,他一被引到云集栈后院一个房间之时,刚把装银子的鞘马一放在床上,刘三金早就格外打扮起来,低着头从门口走过。他自然是懂的,只一眼瞟过去,就看清楚这是甚么人,遂问张占魁道:“这里还有玩家吗?” 张占魁笑着点了点头,遂隔窗子喊道:“老三!这里来!有个朋友要看你!” 只听见应了一声,依然同几个男子在那里说话,而不见人进来。 顾天成站起来,抱着水烟袋,走到窗子边一看。她正在院坝里,一只方凳上放的白铜盆内洗手,旁边站了两个高长子,一个近视眼的男子,不知嘁嘁喳喳,在说些甚么。只见她仰起头哈哈一笑,两只眼睛,眯成了一线;举起一双水淋淋的白手,捧着向那近视眼的脸上一洒,回头便向耳房里奔去。刚转身时,顺便向这边窗子上一望,一抹而过,仿佛是故意送来的一个眼风,那近视眼也跟着奔了去。 他好象失了神的一般,延着颈项,只向耳房那边呆看。直到张占魁邀他到耳房里去坐,他方讪讪的道:“可以吗?” 那近视眼看见他们进来,才丢开手,向一张床铺的烟盘边一躺。 她哩,正拿着一张细毛葛巾在揩手,笑泥了。 张占魁很庄重的向她道:“老三,我给你对识一下。这是两路口的顾三贡爷,郫县的大粮户,又是个舍得花钱的大爷。好好生生的巴结下子,要是巴结上了,顾三贡爷现正想讨小老婆哩!” 刘三金只看着顾天成笑,把毛葛巾一拂,刚拂在他脸上,才开口招呼道:“哎哟!失了手!莫要见怪啦!……烧烟的不?这边躺,我来好生烧个泡子赔礼,使得吗?” 顾天成虽是个粮户,虽是常常在省里混,虽是有做官的亲戚,虽进出过衙门,虽自己也有做官的心肠,虽自己也常想闹点官派,无如彻头彻脚,周身土气,成都人所挖苦的苕气。年纪虽只三十五岁,因为皮肤糙黑,与他家的长年阿三一样,看去竟好象四十以外的人;眉目五官,都还端正,只是没一点清秀气。尤其表现他土苕的,就是那一身虽是细料子而颜色极不调和的衣服:酱色平绉的薄棉袍,系了条雪青湖绉腰带,套了件茶青旧摹本的领架,这已令人一望而知其为乡下人了;加以一双米色摹本套裤,青绒老家公鞋,又都是灰尘扑扑的,而棉袍上的油渍,领架背上一大块被发辫拖污的垢痕,又知道是个不好洁的土粮户;更无论其头发剃得绝高,又不打围辫,又不留刘海,而发辫更是又黄又腻的一条大毛虫。手,简直是长年的手,指头粗而短,几分长的指甲,全是黑垢渍满了。 刘三金躺在他对面烧烟时,这样把他的外表端详了一番,又不深不浅的同他谈了一会,问了他一些话,遂完全把他这个人看清楚了:土气,务外,好高,胆小,并且没见识,不知趣;而可取的,就是爱嫖,舍得花钱;比如才稍稍得了她一点甜头,在罗歪嘴等老手看来,不过是应有的过场,而他竟有点颠倒起来。刘三金遂又看出他嫖得也不高超,并且顶容易着迷。 那夜,一场赌博下来,是顾天成做庄,赢了五十几两。在三更以后要安宿时,——乡场上的场合,不比城内厅子上,是无明无夜的,顶晏在三更时分,就收了场。——刘三金特为到他床上来道喜,两个人狂了一会,不但得了他两个大锭,并且还许了他,要是真心爱她,明天再商量,她可以跟他走的。 第二天,又赌,又做庄。输了,不多,不过三百多两,还没有伤老本。到夜里,给了刘三金一只银手钏。她不要,说是:“你今天输了,我 个还好意思要你的东西!”这是不见外的表示,使他觉得刘三金的心肠太好。当夜要求她来陪个通宵,她又不肯,说:“将来日子长哩!我现在还是别个的人。”因又同他谈起家常与身世来,好亲密! 三天之后,顾天成输了个精光,不算甚么,是手气不好。向片官书押画字借了五百两,依然输了。甚至如何输的,他也不知道,心中所盘旋的,只在刘三金跟他回去之后,如何的过日子。 有钱上场,没钱下场,这是规矩,顾天成是懂规矩的,便单独来找刘三金。刘三金满脸苦相的告诉他:她在内江时,欠了一笔大债,因为还不起,才逼出来跑码头。昨天,那债主打听着赶到此地,若是还不出,只好打官司。好大的债呢?不多,连本带利六百多两。 “ !六百多两,你为啥前几天不说?” “我说你是蠢人,真真蠢得出不赢气!我前几天就料得到债主会来吗?那我不是诸葛亮未来先知了?” 顾天成蹙起眉头想道:“那又 个办呢?看着你去打官司吗?” “你就再也弄不到六百多两了么?” “说得好不容易!那一笔以二十亩田押借来的银子,你不是看见输光了,不够,还借了片官二百两?这又得拚着几亩田不算,才押借得出!如今算来,不过剩三十来亩地方了,那够呢?” 刘三金咬着嘴皮一笑道:“作兴就够,你替我把帐还了,你一家人又吃啥子呢?你还想我跟着你去,跟你去饿饭吗?” 顾天成竟象着了催眠术一样,睁着眼,哆着嘴,说不出话来。 刘三金又正颜正色的道:“算了罢!我看你也替我想不出啥子法来,要吊颈只好找大树子。算了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顾天成抓住她的手道:“那你是不想跟我了!……你前天不是明明白白的答应过我,……不管 样也愿意跟我,……今天就翻悔了!……那不行!……那不行!……” 她把手摔开,也大声说道:“你这人才横哩!我答应跟你,写过啥子约据吗!象你这蠢东西,你就立时立刻拿出六百两银子,我也不会同你一样的蠢,跟着你去受活罪啦!……” 场合上的人,便也吆喝起来:“是啥东西?撒豪撒到老子们眼皮底下来了!” 顾天成原有几分浑的,牛性一发,也不顾一切,冲着场合吵了起来。因为口头不干净,说场合不硬铮,耍了手脚,烫了他的毛子;一面又夹七夹八的把刘三金拉扯在里头骂。 罗歪嘴站了出来,一直逼到他跟前问道:“你杂种可是要拆老子的台?”刷的一掌,恰就打在脸上。 他当然要还手,当然挨了一顿趸打,当然又被人做好做歹的拉劝出来。领架扯成了两片,棉袍扯了个稀烂,逃到场口,已是入夜好久了。死水微澜 第三部份:交流(六~十一)六 顾天成到家的时候,小半边残月,还挂在天边,拿城里时候来说,是打过三更了。 冷清清的月色照着一处处的农庄,好象一幅泼墨山水,把四下里的树木,全变成了一堆堆的山丘。还没有冻僵的秋虫,响成一片。 乡下人实在有摸夜路的本事,即如顾天成,在气得发昏之后,尚能在小路上走十几里,并于景色相似中,辨认出那一处是自己的农庄,而从极窄的田塍上穿过去。 拢门上擂得蓬蓬蓬的。立刻应声而起的,就是他那只心爱的猛犬花豹子,其次是那只才生了一窝小狗的黑宝,两只犬一直狂吠着扑到门边。 又是一阵蓬蓬蓬,还加上脚踢。 大约是听明白了是甚么人在打门,两只狗一同住了吠声,只在门缝间做出了一种嘶声,好象说:“你回来啦!……你回来啦! 倒是四周距离不远的一些农庄里的狗,被花豹子吠声引起,呐喊助威,因为过于要好,主动的虽已阒然无声了,而一般帮腔助势的,偏不肯罢休,还在黑魆魆的夜影中,松一阵紧一阵的叫唤。 门扉差不多要捶破了,加之以乱骂乱喊,而后才听见十五岁的阿龙的声音在厢房角上牛栏侧答应道:“就来,就来!” 算是十几里路清凉夜气把他的忿火清减了一大半,所以才能忍住,直等到灯光映去,阿龙靸着破鞋,一步一蹋的声音,来到门边。他还隔门问了句:“当真是三贡爷吗?” 顾天成的气又生了起来,破口骂道:“老子入你的蛮娘!你龟儿东西,连狗都不如,声气都听不出了吗?” 并且一进门,就是两耳光,比起接受于罗歪嘴的还结实;不但几乎把阿龙手上的瓦灯壶打碎在地上,连那正想扑到身上来表示好意的花豹子与黑宝,都骇得挟起尾巴,溜之大吉。 他把瓦灯壶夺在手上,哆着嘴,气冲冲抢进堂屋;一推房门,还在关着,只听见病人的咳声。 “咦!当真都睡死了!老子喊了恁久的拢门,还没有把魂喊回来吗?安心叫老子在堂屋里过夜么?老子入死你们的先人!” 病人在床上咳了一阵后,才听见她抱怨道:“招娃子,硬喊不起来吗?……你老子在生气了!……开了门再睡咧。……我起得来时,还这样淘神喊你!……” 顾天成在气头上,本不难一拳把房门捶破,奔进去打一个稀烂的,但经他那害痨病的老婆这样一抱怨,心情业已一软。及听见他那十一岁半的女儿懵懵懂懂摸着下床,砰訇一声,招弟哭了起来:“妈呀!我的腿骭呀!”他是顶喜欢他女儿的,这一来,便甚么怒气全没有了。 声气放得十分的和平,又带点着急样子,隔门说道:“绊跌了吗?招招,撑起来,把门打开,我好给你揉!” 还是在哭。 病人也着急的说:“不要尽哭了!……懵懵懂懂的绊跌一交,也不要紧呀!……快开门,让你老子好进来。……早晓得这时候要回来,不关房门了,……省多少事!……”又是一阵厉害的呛咳。 房门到底打开了。顾天成把瓦灯壶挂在窗棂上道:“为啥子今夜不点灯呢?” 他老婆道:“点了的,是耗子把灯草拖走了,……我也懒得喊人。” 招弟穿了件小汗衣站在当地,两只小手揉着眼睛。他把她抱起来,拍着腿道:“腿骭跌痛了吗?……可是这里?” 招弟撅着嘴道:“跌得飞疼的!……你跟我带的云片糕呢?我要!……” 他老婆也道:“你从省里回来的吗?……半夜三更的赶路,……有啥子要紧事吗?……衣裳扯得稀烂,是不是又打了捶来?” 他依然抚拍着招弟道:“乖女,夜深了,睡罢!爹爹今天着了棒客抢,连云片糕都着抢走了,明天再买。” 七 招弟重新睡了,顾天成把领架棉袍脱去,把老婆的镜子拿到灯壶前照着一看,右眼角上一伤,打青了,其余还好,没有伤。 他老婆又问:“为啥子把衣服也扯得稀烂?难道当真碰着了棒客!……捐官的银子,可交跟袁表叔了?……幺伯那里欠的五十两,可收到了没有?……” 他一想到前事,真觉得不该得很;不该听袁表叔的鼓吹,把田地抵了去捐官,以致弄到后来的种种。但怂恿他听袁表叔话的,正是他的幺伯。因此,他的回答才是:“你还问呢?我就是吃死了这两个人的亏了!没有他们,我的几十亩地方,就凭我脾气出脱,也不会象这几天这样快呀!末后,还着一个滥婊子欺负了,挨了这一顿!……”他于是抓过水烟袋,一面狠狠的吃着,一面把从省城赌博直到挨打为止,所有的经过,毫无隐饰的,通通告诉了她。 他的老婆,只管是个不甚懂道理的老实的乡下女人,但是除了极其刻苦自己,害了病,连药都舍不得吃的而外,还有一桩好处,就是“无违夫子”四个字。这并不是甚么人教过她,她又不曾念过甚么圣经贤传,可以说是她从先天中带了来的。她本能的认为当人老婆的,只有几件事是本等:一是做家务中凡男子所不做的事,二是给男子生儿育女,三是服服贴贴听男子的指挥打骂,四是努力刻苦自己,穿吃起居万万不能同男子一样;还有,就是男子的事,不管是好是歹,绝不容许插嘴,他要如何,不但应该依从他,还应该帮助他。 所以她自从嫁给顾天成,她的世界,只限于农庄围垣之内,她的思想,只在如何的尽职,省俭。她丈夫的性情,她不知道,她丈夫的行为,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出嫁了十三年,只给丈夫生了一个女儿,不但对不住丈夫,连顾家的祖宗,也对不住。她只知道不生儿子,是自己的罪过,却根本不知道她丈夫在娶她之后四年,已染了不能生育的淋浊大症,这不但她不知道,就是她的丈夫以及许多人又何尝知道呢?因此,她丈夫彰明较著的在外面嫖,她自以为不能过问,就她丈夫常常提说要讨小老婆,她也认为是顶应该的,并且还希望早点生个儿子,她死了,也才有披麻戴孝的,也才有拉纤的,不然就是孤魂野鬼;自从生病以来,更是如此的想。这次顾天成进省,顺带讨小老婆一件事,便是她向丈夫说的。 她是如此的一个合规的乡妇,所以她丈夫的事,也绝对的不隐瞒她,不论是好是歹,凡在外面做过了,必要细细的告诉她;或是受了气,还不免要拿她来发泄发泄,她总是听着,受着,并且心安理得,毫不觉得不对。近来,因为她害了痨病,他也稍稍有点顾虑,所以在今夜打门时,才心软了,未曾象往回一样,一直打骂进来,而且在尽情述说之后,也毫未骂她。她感激之余,于她丈夫之不成行,胡嫖乱赌,被人提了萝卜秧,把大半个家当这样出脱的一件事,并未感着有该责备之处,而她也居然生气,生气的是刘三金这婊子,为何捣精作怪,丈夫既这样喜欢她,她为甚么不就跟了来? 顾天成把心胸吐露之后,觉得清爽了一点,便商量他的复仇打算来:“拚着把地方卖掉,仍旧去找着袁表叔,大大的捐个官,钻个门路同成都县的县官拜个把子,请他发一张签票,把罗歪嘴张占魁等人一链子锁去,先把屁股打烂,然后放在站笼里头站死!……亲眼看见他们站死才消得心头这股恶气!……” 他老婆道:“那婊子呢?” “刘三金么?……” 这真不好处置啦!依他老婆意思,还是弄来做小老婆,“只要能生儿子,管她那些!” 把他过去、现在、将来、一切事实和妄想结清之后,才想起问他老婆:“为啥子,吃了张医生的药,反转爬不起来?……起来不得,有好多天了?” 又咳了一阵,她才答说:“今天白天,还起来得,下午才轧实的!……胸口咳得飞痛!……要想起来,就咳!……张老师的药太贵了,我只吃了一副,……我不想吃药,真个可惜钱了。” “药鸡吃过了几只?他们都说很有效验哩。” 他老婆好象触了电似的,一手打在被盖上,叹了口气道:“再不要说鸡了!……今天就是为鸡,受了一场恶气,……才轧实起来的。……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顾天成也吃了一惊道:“ 个的,你今天也……” “还是跑上门来欺负人哩!……就是钟幺嫂啊!……” 钟幺嫂,那个年近三十的油黑女人,都还风骚,从去年以来,就同顾天成做起眉眼来了。一听见说她,他便注了意,忙问是一回什么事。他老婆又咳,说起来又不免有点动感情,说了好一会,事情才明白了。原来他老婆得了药鸡方子,草药已弄好了,只是舍不得杀鸡。直到今天早晨,招弟到林盘里去玩耍,回来说林盘里有一只死鸡。阿龙捡回来,才是着黄鼠狼咬死,只是砸了血去,还吃得。招弟说是钟家的鸡。论理,管它是那家的,既是黄鼠狼衔在林盘里,就算外来财。她就叫阿龙洗出来,把药放在鸡肚里,刚蒸好。只怪招弟嘴快,她到钟家去耍,说起这鸡,钟幺哥还没说甚么话,钟幺嫂不答应了,气哼哼的奔来,硬说是她好吃嘴,支使阿龙去偷的。阿三赶场回来,同她硬撑了两句,“你看,她才泼哩!赶着阿三打嘴巴子,阿三害怕她,躲了。她把药鸡端回去了不算,还把我的一只生蛋母鸡,也抢去了,还说等你回来,要问你一个岂有此理。把我气得啥样,立刻就心痛气紧得爬不起来。我不气她别的,为啥子把我的母鸡抢去了?……” 顾天成默然半晌,才说:“钟幺嫂本来都还好的,就因为投了曾家的佃,曾家是奉教的,没有人敢惹,所以钟家也就横起来了。” 他老婆道:“奉教不奉教我都不管,……我只要我的母鸡。” “这容易,我明天一定去要回来,给你蒸药鸡吃。” “啊呀!请你不要拉命债了!……病要好,它自己会好的。……” 鸡已啼叫了,他老婆还有精神,他却支不住了,将灯壶吹熄,就挤在他老婆的脚下睡了。 八 据钟幺嫂说来,鸡是黄鼠狼咬死的,不过并未拖在他的林盘里,而拖在她的篱落边。一只死鸡,吃了,本不要紧,她男子也是这样说;但她想来,顾三娘子平日多刻,一点不为人,在她林盘里捞点落叶,也要着她咒骂半天。在这里住了两年,受了她多少小气。老实说,如今有臂膊子,硬不怕了!所以本不要紧的一只死鸡,要是别的人,吃了就算了,那里还消吵闹;因为是她,又因为顾三贡爷没有在家,安心气她,所以才去吵了一架,她如今也不敢歪了,看见打了阿三,便忙说:“赔你的鸡就完了!”钟幺嫂得意的一笑道:“那我硬不说啥,把那母鸡捉了就走。其实哩,只是气她,我们再横也横不到这样。三贡爷,母鸡在这里,还是不还她的,你要吃,我愿意贴柴贴水,杀了煮跟你吃。” 顾天成晓得她的用意,只是不免有点挂念他的老婆,便含着笑道:“钟幺嫂,又何必这样同她认真呢?还了她罢!看在我的面上!” 钟幺嫂把他审视了一下,忙凑过身子,把手伸来,要摸他的脸。他本能的一躲,将脸侧了开去。 她生气道:“你躲啥子?我看你脸上 个是青的?是不是因为鸡,着她打了,才叫我看你的脸?” 他道:“你这才乱说哩!她敢打我?没有王法了!这是昨天同人打捶打伤的!” “是 个的一回事?” “你让我把鸡拿回去后,再慢慢跟你说,说起来话真长哩!” 她两眼睁得圆圆的道:“你为啥子这样卫护她?她叫你来要鸡,你硬就要拿鸡回去,我偏不跟你,看你把我 个!” “你看她病得倒了床,不拿鸡回去,一定会气死的。” “气死就气死,与我屁相干!鸡是她赔我的,想不过,又叫男人来要回去,太不要脸了!” 她男子也在旁边劝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作兴送三贡爷的。” “那更不行!人家好好的问他 个同人打捶,他半句不说,只是要鸡,这样看不起人家,人家还有啥心肠顾他!” 顾天成不敢再违她的意,只好把几天的经过,一一向她说了。她不禁大怒,撑起眉头,叫了起来道:“这真可恶呀!……把衣裳解开,让我看你身上有没有暗伤。……你难道就饶了他们吗,还有那个滥婊子?” 顾天成摇摇头道:“饶他们?那倒不行?我已打了主意,拚着倾家,这口气是要出的!”遂把他昨夜所想的说了一番。 钟老幺咂着短叶子烟道:“那不如就在衙门里去告他们好了。” 他老婆顺口就给他碰回去道:“你晓得啥子?象他们那些人,衙门里,有你的话说吗?” 她又向顾天成道:“你的主意,也不算好,为出一口气,把家倾了,值得吗?” 顾天成道:“不这样,却 个鸩得倒他们呢?” 招弟恰找了来,扑在她爹爹怀里道:“你说今天去跟我买云片糕哩!” 顾天成忙把她抱在膝头上坐着,摸着她那乱蓬蓬的头发道:“那是昨夜诳你的,二天进城,一定跟你买来。……妈妈没起来,今天连毛根儿都没人梳了。” 钟幺嫂忽然殷勤起来道:“招弟来,我跟你梳。”她果然进房去把梳子取出来。 梳头时,她道:“招弟快十二岁了,再半年,就可留头了!只是这么大,还没包脚, 使得!你的妈真是小眼孔,没见识,心疼女,也不是这样心疼呀!” 顾天成道:“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她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婆,野老婆,连你女儿的脚,也要劳起我来!”说完,又是一个哈哈。 钟老幺倒不觉得怎样,却把顾天成怯住了。 幸而话头一转,又说到报仇上,钟幺嫂忽然如有所触的说道:“三贡爷,我想起了,你不如去找我们主人家曾师母,只要她向洋人说一句,写封信到衙门去,包管你出了气不算,你那二百两银子的借帐,也可以不还哩!” 顾天成猛的跳将起来,两手一拍道:“这主意真妙!那怕他们再凶再恶,只要有洋人出头,硬可以要他们的狗命的。” 钟幺嫂得意的说道:“我这主意该好?” 顾天成不由冲着她就是一个长揖。跟着又把在他袁表叔家学来的请安,逼着她膝头,挺着腰,伸着右臂,两腿分开,请了个大安,马着脸,逼着声气,打起调子道:“幺太太费心了!卑职给幺太太请安!并给幺太太道劳!卑职舍下还有一只公鸡,回头就叫跟的给幺太太送上,求幺太太赏收!”于是又一个安。 钟家夫妇连招弟都狂笑起来。钟幺嫂笑得一只手捧着肚子,一只手连连打着他的肩头道:“你……你……你……那里学些怪……样子!……成啥名堂!……” 顾天成自己也笑了起来道:“你不晓得吗?这是官派。做官的人都这样,我费了多大的力,才学会的,亏你说是怪样子哩!” 好半会,钟幺嫂才忍住了笑道:“这样闹官派,看了,真叫人肉麻,亏你学!……你目前还在想做官吗?” “那个不想做官呢?不过运气不好,凑合了别人。要是袁表叔不走,这时节还不是老爷了!省城里打个公馆,轿子出,轿子入! 钟幺嫂捧了个佛道:“阿弥陀佛!幸亏你输了,若你当真做了官,我们还能这样亲亲热热的摆龙门阵吗?看来,你还是不要去找曾师母,我倒感激那般人!” 顾天成忙道:“快莫这样说!我就当真做了官,敢把我们的幺嫂子忘记吗?若是把那般人饶了,天也不容!幺嫂子,你没看见我昨天挨趸打的样子,想着还令人伤心哩!你只问招弟,我那身衣裳,是 样的烂法!” 钟老幺又裹起一竿叶子烟来咂着道:“三贡爷,你认得我们曾师母吗?” 顾天成愕然道:“我?……并不认得!” “那你 样去找她呢?” “对呀!”他瞅着钟幺嫂出神。钟幺嫂只是笑。 钟老幺喷了几口浓烟道:“找她去!”用嘴向他老婆一努。 钟幺嫂如何就肯答应?自然又须得顾三爷切切的哀求,并许下极重的酬报,结果,自然是答应了。但如何去向曾师母说呢?这又该商量了,并且顾天成诚然万分相信洋人的势力,足以替他报复出气,但对于曾师母的为人,与其力量,却还不大清楚。平日没有切身关系,谁去留心别人,如今既要仰仗她的大力,那就自然而然要先晓得她的身世了。九 钟家之所以能投佃到曾家的田地,就因钟幺嫂一个亲姐姐在曾家当老婆子,有八年之久,很得曾师母的信任的原故,而曾师母的历史,她最清楚,并且有些事她还参与过来。曾师母相信她是能守秘密的,她自己也如此相信,不过关于曾师母的一切,她只告诉了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就是她的妹妹钟幺嫂。这两个人也同样得她的信任,以为是能守秘密的,而这两个人的自信,也与她一样。她丈夫已否把这秘密信托过别人,不得而知,而钟幺嫂则是先已信托过了她的老实而能守秘密的丈夫,现在经顾天成一问,她又相信了他,当着她丈夫说道:“三贡爷,因为是你,一则你是好人,不多言不多语的,二则我没有把你当作外人。我把他们家的事告诉你,你千记不要泄漏呀,说不得的!我向我门前人也是这样嘱咐的……” “……曾先生今年下乡来收租子,你是看见过的。那么矮,那么瘦,又那么穷酸的样子,不是一身伸抖衣裳,就不象猴儿,也象他妈一个叫化,你该猜不出他会有田地,有房子,有儿女呀!只算是妻命好,若不靠他老婆曾师母,他能这样吗?怕眼前还在挣一两银子一个月,未必赶得上我们这些庄稼汉哩!” “说起曾师母,恰恰与他相反,你没有看见过。我跟她拜过年,拜过节,送过东西,是看熟了的。几高,几大,不很胖,白白净净的,硬跟洋婆子一样。圆圆一张大脸,高耸耸一条大鼻子,不很好看。却是喜欢打扮,长长的披毛,梳得拱拱的,外面全没有那样梳法。又爱搽红嘴皮,画眉毛,要不是看见她打扮,硬不信一个女人家的头面,会那么异模异样的收拾。穿得也古怪,说不出是 个穿的,披一片,挂一块。一双大脚,难看死了,硬象戏上挖苦的:三寸金莲横起比!走起路来,挺胸凸肚的,比男人家还雄壮,那里象一般太太小姐们斯文。就只是全身都是香馥馥的,老远你就闻着了,比麝香还好闻。姐姐说她有一间房子也收拾得异样,连曾先生都不准进去,我没有看见,说不来,其实哩,就我看见的那间房子已摆得很阔了,姐姐说象那样好的穿衣镜,琉璃灯,全成都省便找不出第二家来。 “人倒好,很和气的,一点不象别的有钱人,不拘对着啥子人,总是笑嘻嘻的,有说有讲。姐姐说,再难得看见她发过气,挖挖苦苦的破口骂过人。 “不过,说到她的来历,就不大好听了。不许你向别人泄漏的就是这一点,三贡爷,你该不会高兴了乱说罢? “听说她是一个孤女,姓郭,父亲不晓得是做啥的,早就死了,家里又穷,到十四岁上,实在没奈何,她妈要把她卖跟人家做小。不晓得 个一下,着一个姓史的洋婆子知道了,跟了她妈二十两银子,把她收养在教堂里。把她的脚放了,头发留起来,教她认字读书,说她很聪明,又教她说洋话,有五年工夫,她的洋话,说得同洋人一样,打扮得也差不多,男洋人女洋人都喜欢她。久而久之,不晓得 个的,竟和史先生有了扯扯,着史师母晓得了,大闹一场,不许她住在家里,史先生没法,才商量着把她带到重庆,送给另外一个没有洋婆子的洋人。 “听说那洋人并不是教堂里的人,象是啥子洋官,岁数已大,头发都白了。她就老老实实当起洋太太来。听说那洋人也很喜欢她,特为她买了多少稀奇古怪的好东西,她现在使用的,全是那时候买的。足有三年工夫,那洋人不知因为甚么,说是要回国不再来了,本要带她走的,是她不肯,她害怕飘洋过海;那洋人没奈何,哭了几场,只好给了她很多银子。 “她回省时,已经二十五岁了,我姐姐就在这时候去帮她的。 “前头那个史洋人依旧同她好起来。可是那洋婆子又很歪,史先生不敢公然同她在一起,只好给她做个媒,嫁给曾先生。 “曾先生是个教友,那时穷得心慌,在教堂里不知做了件啥子小事,一个月才一两银子的工钱,快要四十岁了,还讨不起老婆。一下讨了个又年轻又有钱的女人,还有啥子说的,立刻就算从糠篼里头跳到米篼里头了。不过也有点不好受的地方,史先生要常常来,来了,总是同曾师母在那间不许别人进去的房间里,半天半天的不出来。曾先生也好,从不出一口大气,巴结起他的老婆来,比儿子还孝顺。 “到现在,已是八年了,一个儿子七岁,一个女儿五岁,却都象曾先生,这也怪啦! “史先生在教会里很多人怕他,衙门里也钻得熟。听说从制台衙门起,他都能够闯进闯出的。不过要找他说事,却不容易,只有找曾师母,要是曾师母答应了,比灵官符还灵。不过曾师母也不好找,找她的人太多了,十有九个是见不着的。” 钟幺嫂说完之后,又笑道:“三贡爷,这下你该晓得,我只管答应了你去找曾师母,事情还是不容易的呀。我想来,对直去找她,一定不行,虽说我是她的佃客,我 个好说为你的事呢?你同我非亲非故,只是邻居,为邻居的事去找她劳神,她肯吗?我看,只好先去找我的姐姐,请姐姐去说。不过找人的事情,也不好空口说白话的呀,多少也得送个水礼,你说对不对?” 顾天成自然应允了,请她明天就去,她也答应了,到末了,又向着顾天成笑道:“三贡爷,你要弄明白,我只是为的你呀!”十 但是钟幺嫂在第二天并未进城去,因为顾三奶奶死了,她不能不在顾家帮忙的原故。 顾三奶奶之死,别的人只晓得是害痨病,舍不得钱吃药死的。就中只有几个人明白,她本可以不必死得这样快,或者慢慢将养,竟不会死的,假使钟幺嫂不为一只死鸡去与她一闹,假使钟幺嫂把抢去的鸡还了她。她之死,完全是一口气气死的! 顾天成只管说不懂甚么,但对于老婆总未嫌到愿意她死。既然气死,他又安能若无事然? 在吃午饭时,在老婆呻唤了一阵,便绝了气。顾天成跳起脚的哭;招弟看见他哭,也哭;阿龙还是小孩,也哭。 一片哭声从院子透过林盘,从林盘透到四面散处的邻居。于是在阿三麻麻木木正烧倒头纸时,大娘大嫂婶婶姆姆们先就涌了来,而第一个来的便是钟幺嫂。 她一进房门,就把顾天成从床边上拉起来道:“哎哟!人死了,连罩子都不掀开,她的三魂七魄, 个出去呢?不要哭了,赶快上去,把罩子下了!” 她在诓住招弟以前,也放声大哭了一场。并望着一般男女邻居说:“真是呀,顾三奶奶,那里象短命的!平日多好,见着我们,总是和和气气的,一句话不多说!……心又慈,前月一个叫化子走来,我才说一声可怜,天也冷了,身上还是披的那件破单衫。你们看,顾三奶奶当时,就把三贡爷一件烂夹衫取出跟了他。……象这样的人,真不该死!女娃子才这么一点大,再过两三年,等招弟半成人了,再死,不好吗?……可是,顾三奶奶也太手紧了,病得那么凶,总舍不得钱吃药。我看她一回,总要劝一回,我说:‘三奶奶,你又不是吃不起药的,为啥子拿着命来拚?不说这些平常药,几十百把钱一副,就是几两银子一副的,你也该吃呀。三贡爷也不是只认得钱的人,他也望你的病好呀,我亲耳听见他抱怨你舍不得吃药,你为啥子这样省呢?况且又没有儿子,还怕把家当跟儿子吃光了,他不孝顺你?’……你只管劝她,她总是笑着说她病好了些。说起真可怜,前天我听见她有个药鸡方子,晓得又舍不得杀鸡的,我才杀了只鸡跟她送来。你们看,这人也太怪了,生死不收我的鸡,还生死要拿她一只下蛋母鸡还我!……象这样的好邻居,那里晓得就会死哩!不说三贡爷伤心,就我们说也心痛啊!” 顾天成简直不晓得人死之后,该怎样办法,只是这里站站,那里站站,随时把女儿牵着,生怕她会随着她妈妈走了似的。 一个有年纪的男邻居,才问他棺材怎样办,衣衾怎样办,“也得在场上请个阴阳来开路,看日子,算七煞的呀!”他遂把这一切全托付了这位老邻居。而钟幺嫂却处处都要参入支配,好象她也是顾家的一分子。只有一件事,是那老邻居认为她做对了的,便是打发阿三赶三十里到顾三奶奶的娘家去报信。 邻居们来帮忙,绝没有饿着肚皮做事的,这又得亏了钟幺嫂,一天四顿,全是她一个人同着两三位女邻居在灶房里做。也算省俭,几天当中,只把顾三奶奶舍不得吃而保存着的数坛咸菜泡蛋,吃了个干净。此外仅在入大殓,供头饭时,叫厨子来做了好几席,杀了一口猪,若干鸡。 顾三奶奶的娘家,只来了一个嫂嫂。进门来就数数落落,哭了一场。哭她妹子太可怜,为顾家苦了十几年,害病时没有请上三个医生,没有吃过补药,死来值不得;又哭她妹子太省俭了,省俭到连娘家都不来往,“你平日怕娘家人来沾你一点光,你现在死了!能把家当带走么!”又哭她妹夫没良心,怎不早点来通知,也好让娘家来一个人送她妹子的终;又哭她妹子没有儿,为甚么不早打主意,在亲戚中抱个儿,也有捧灵牌子的呀! 一番哭,已把顾天成哭得心里很不自在;钟幺嫂并把他喊在灶房里,向他说:“这样的娘家人,才不懂事呀!那里是号丧,简直在骂人!骂你哩,已经不对了,那家愿意好好的死人呢?别人家里死了人,那个又不伤心咧?再骂到死人,更不对!人已死了,就有天大的仇,也该解了,还这样挖挖苦苦的骂,别的人听了,多难听!你看,我难道与你三奶奶没有过口角吗?要说仇气,那可深呀!前天听见她一死,我骇得啥么样的,赶来,伤伤心心的哭了她后,还向着众人专说她的好处。……”加以大殓之后,她嫂嫂就要抢东西回去,说她妹子既死了,她就不忍心再住在这里,看见招弟。就想到妹夫以后讨个后老婆的情形,“有后娘就有后老子,以后招弟的日子才难过哩!若是舅舅家里事好,我倒把她领去了,如今,只好把姑姑的东西拿些回去做忆念,招弟大了,愿意来看舅舅舅母,又再来往好了!”名曰做忆念,却恨不得把顾家所有的东西,整个搬了家去。 这下,把顾天成惹冒了火,老实不客气的就同他老婆的嫂嫂大闹起来。闹到若非众人挡住,她几乎被妹夫痛擂一顿。她也不弱,只管打骂吵闹,而终于将箱柜打开,凡见可拿的细软首饰,终于尽量的向怀里与包袱里塞,这又得亏了钟幺嫂,硬不客气,并且不怕嫌疑,口口声声说是为招弟将来着想,而与她赌抢赌吵,才算留存了一部分,使旁观的人又笑她太爱管闲事,又佩服她勇敢,而顾天成则五体投地的感激她。 官绅人家,丧事大礼,第一是成服。乡间却不甚讲究,顾天成也不知道。只随乡间习俗,从头七起,便招请了半堂法源坛半儒半道的老年少年来做法事,从天色微明,锣鼓木鱼就敲打起来,除一日三餐连一顿消夜外,休息时候真不多,一直要闹到半夜三更。天天如此,把一般爱热闹的邻居们都吵厌了。幸得做法事的朋友深通人情,于日间念了经后,在消夜之前,必要清唱一二出高腔戏,或丝弦戏。 乡下人是难得听戏的,一年之中,只有春天唱社戏时,有十来天的耳目之娱。所以就是清唱,大家也听得有劲。顾天成也会唱几句,在某一夜,喝了两杯酒,一听见锣鼓敲打得热闹,竟自使他忘记了这在他家里是一回甚么事,兴致勃勃,不待他人怂恿,公然高唱了一出打龙袍。 法事做完,不但顾家,就是邻居们与钟幺嫂,也都感觉到一种深的疲倦。顾天成一直熟睡了三天,才打起精神,奔进省城到大墙后街幺伯家来商量下葬他老婆的事。十一 他的幺伯,叫顾辉堂,是他亲属中顶亲的一房,也是他亲属中顶有钱的一房。据说,新繁郫县都有很多的田,而两个县城中都有大房子。在二年之前,才搬到成都住居。其原因,是老二娶了钱县丞的大小姐,钱家虽非大官,而在顾粮户一家人眼里看来,却是不小。要将就二奶奶的脾气,老夫妇才决定在大墙后街买了一个不算大的中等门道住下。 老大夫妇不知为甚么不肯来,仍留住在郫县。顾辉堂也放心,知道老大是个守成的人,足以管理乡间事务,便把两县中的田地,全交给了他,只一年回去几次,清查清查。 老二读书不成,因为运气好,与钱县丞做了女婿,便也是一家的娇子。老子不管他,妈妈溺爱他,自然穿得好,吃得好,而又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只是跟着二奶奶在家里吃了饭,就到钱家去陪伴丈人丈母。他的外表,相当的清秀,性情更是温柔谨慎,不但丈人丈母喜欢他,就连一个舅子两个小姨妹都喜欢他。 顾辉堂有四十九岁,与他的老婆同岁。两夫妇都喜欢吃一口鸦片烟,据他们自己说瘾并不大,或者也是真话。因为他们还能起早,还能照管家里事情,顾老太婆还能做腌菜,做胡豆瓣,顾老太爷还能出去看戏,吃茶。 顾天成来到的一天,他幺伯刚回来吃了午饭,在过午瘾,叫他在床跟前坐了。起初谈了些别的事,及至听见他老婆死了,幺婶先就坐了起来道:“陆女死了吗?”跟着就叹息一番,追问起到底是甚么病,吃的甚么药,同着幺伯一鼓一吹的,一时又怪他不好好给陆女医治,一时又可怜招弟幼年丧母,可怜他中年丧妻,一时又安慰他:“陆女为人虽好,到底身体太不结实,经不住病。并且十几年都未跟你生一个儿子,照老规矩说来,不能算是有功的人。既然做了几天法事,也算对得住她了!……我看,你也得看开点,男儿汉不比三绺梳头的婆娘们,老婆死了,只要衣衾棺椁对得住,也就罢了。这些时,还是正正经经说个好人家的女儿,一则你那家务也才有人照管,招弟的头脚也才有人收拾;二则好好生几个儿子,不但你们三房的香烟有人承继,就陆女的神主也才有人承主。……” 顾天成自没有甚么话说,便谈到他老婆下葬的话。幺伯主张:既非老丧,而又没有儿子,不宜停柩太久,总在几个月内,随便找个阴阳,看个日子,只要与他命相不冲,稍为热闹一下,抬去埋了就是。这一点,两方都同意。下葬的地方,顾天成打算葬在大六房的祖坟上,说那里地方尚宽,又与他所住农庄不过八里多路。他幺伯幺婶却都不以为然,惟一的理由,就是大六房祖坟的风水,关系五个小房。大二四各小房都败了,不用说,而五房正在兴旺,那一年不添丁?那一年不买田?去年老大媳妇虽没有生育,而老二媳妇的肚皮现在却大了;去年为接老二媳妇,用多了钱,虽没买田,但大墙后街现住的这个门道,同外面六间铺面,也是六百多两的产业。三房虽还好,但四十几年没有添过丁,如今只剩招弟一个女花,产业哩,好久了,没有听见他拿过卖约,想是祖坟风水,已不在他这一房。如今以一个没儿子的女丧,要去祖坟上破土,设若动了风水,这如何使得?为这件事,他们伯侄三人,直说了一下午。后来折衷办法,由幺伯请位高明阴阳去看看,若果一切无害,可以在坟埂之外,挪点地方跟他,不然,就葬在他农庄外面地上好了。再说到承主的话,顾天成的意思,女儿自然不成,但等后来生了儿子再办,未免太无把握,很想把大兄弟的儿子过继一个去承主。这话在他幺伯幺婶耳里听来,一点不反胃,不过幺伯仍作起难来。 他道:“对倒是对的,但你没想到,你大兄弟只生了两个女四个儿。长子照规矩是不出继的,二的个已继了四房,三的个继了大房,四的个是去年承继跟二房的。要是今年生一个,那就没话说了,偏偏今年又没生的。难道把二的个再过继跟你吗?一子顶三房,也是有的。……” 顾老太婆心里一动,抢着道:“你才浑哩!定要老大的儿子,才能过继吗?二媳妇算来有七个月了,那不好拿二媳妇的儿子去过继吗?” 顾辉堂离开烟盘,把竹火笼上煨的春茶,先斟了一杯给他侄儿,又给了他老婆一杯,自己喝着笑道:“老太婆想得真宽!你就拿稳了二媳妇肚皮里的是个儿子吗?……如其是个女儿呢?” 老太婆也笑道:“你又浑了!你不记得马太婆摸了二媳妇肚皮说的话吗?就是前月跟她算的命,也说她头一胎就是一个贵子。说后来她同老二还要享那娃儿的福哩!” 事情终于渺茫一点,要叫老太婆出张字据,硬可保证她二媳妇在两个月后生的是个贵子,她未必肯画字押。然而顾天成的意思,没儿子不好立主,不立主不好下葬,而一个女丧尽停在家里,也不成话,还不必说出他也想赶快续娶的隐衷。既然大六房里过继不出人,他只好到别房里找去。在幺伯幺婶听来,这如何使得,便留他吃了晚饭再商量。 到吃饭时,钱家打发了一个跟班来说:“我们老爷太太跟亲家老爷太太请安!姑少爷同大小姐今夜不能回来,请亲家老爷太太不要等,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这是很寻常的事,只是顾天成看见那跟班的官派,与他的官腔,心中却不胜感羡。寻思要是能够与钱家往来往来,也可开开眼界。袁表叔虽然捐的是个知县,到底还是粮户出身,钱家哩,却是个世家,而钱亲翁又在官场多年,自然是苏气到底的了。这思想始将他向别房找承继的念头打断了,而与幺伯细商起来。死水微澜 第四部份:兴顺号的故事一 天回镇云集栈的场合,自把顾天成轰走,没有一丝变动,在众人心里,也不存留一丝痕迹。惟有刘三金一个人,比起众人来,算是更事不多,心想顾天成既不是一个甚么大粮户,着众人弄了手脚,输了那么多,又着轰走,难免不想报复;他们是通皮的,自然不怕;只有自己顶弱了。并且算起来,顾天成之吃亏,全是张占魁提调着自己做的,若果顾天成清醒一点,难免不追究到“就是那婊子害了人!”那么,能够赖着罗歪嘴他们过一辈子么?势所不能,不如早些抽身。 一夜,在床上,她服伺了罗歪嘴之后,说着她离开内江,已经好几年,现在蒙干达达的照顾,使她积攒了一些钱,现已冬月中旬了,她问罗歪嘴,许不许她回内江去过一个年?罗歪嘴迷迷糊糊的要紧睡觉,只是哼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