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的神圣的尊敬消失;它让位给那种现实的感情了。他因为此而有些慌乱。他觉得傅钟芬不愿意看见他,他觉得,他底到来,破坏了她底和平。他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说。他忧愁地笑着看着她。“你妈妈在哪里?”他问,然后偷偷地看着啼哭着的小孩。小孩使他感到甜蜜。“妈,小舅……”傅钟芬掉头,喊。但她即刻就放弃了这个努力,因为她是非常的疲弱。她垂着眼睛,显得苍白而庄严。“妈妈在房里。”她低声说,可怜地笑着。“好,我自己去。”蒋纯祖说,但仍然站着,忧愁地笑着看着小孩。傅钟芬突然受惊,看了小孩一眼,然后谴责地、严厉地看着他。蒋纯祖感到狼狈,但忧愁地笑着。“你病了么?”他问。“没有!妈,小舅来了……”傅钟芬不安地回头,震动着全身,喊。蒋纯祖,明白她很痛苦,不需要他,在突然之间变得严肃而冷淡。他觉得他底这种态度可以使她安心。“妈,小舅!”傅钟芬又喊,同时小孩大哭。傅钟芬憎恶地看着小孩,她底这种表现,使蒋纯祖为刚才的幻想而觉得痛苦。蒋纯祖冷淡地笑了一笑——他觉得这样可以使她安心——向里面走去。苍老的、精疲力竭的蒋淑珍会见了这个悲惨的弟弟,是怎样的惊动。在四年以前,弟弟从死亡里逃出来,使她惊动。但那时候,逃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充满生气的弟弟,她为他布置生活,策划将来。现在,逃出来的,是一个悲惨的、沉重的、病着、充满着人生底烦恼的弟弟,她不再能为他布置生活,策划将来。那时候,迎着这个弟弟,她发出一声叫喊,告诉他说,他底秀菊姐姐结婚了。现在,她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迎着他,她露出愁苦的、冷静的笑容。她底这种冷静,包含着对他的不满和怜恤,使蒋纯祖感到大的惶惑。他希望姐姐能够热烈一点。他希望姐姐向他说话——即使是说日常琐事。他明白,在现在,日常的琐事会使他感到无比的温暖。但这个姐姐,在仁慈的尽心中,冷酷地对待着他。他问了一些问题,她回答得异常的简短。她听他说完了他底情形,站起来,忧愁地说;“好好地休息一些时。”于是轻轻地走开了。隔了一下她又出现了,沉默着做她自己底事情;不向他看一眼,好像不觉得他存在。她在后面和女佣人大声说话,走出来,她就冷淡地沉默着。第二天晚上她怀疑地问他,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他说没有,但准备结婚。于是她问他那个女子是怎样的人,能不能做事,服从不服从长辈,漂亮不漂亮。她说,他们蒋家,不要好吃懒做的,时髦的女人。蒋纯祖痛苦而愤怒,笑着回答说,她是旧式的女人。他差不多要和姐姐“游戏”一下了。蒋淑珍觉得这个弟弟不务正业,比蒋少祖还要坏。蒋纯祖是那样的感激,尊敬她,对她是那样的纯真,温良。她也感觉到这个,但她不能饶恕他底错误,因为她冷静地明白,弟弟以这种错误为真理,永远不会回头了。蒋纯祖,一直敬爱着这个姐姐,觉得她是焕发着慈爱的光辉,觉得她是旧社会底最美、最动人的遗留。但现在突然地觉得她可怕,比胡德芳可怕,比蒋少祖可怕,比一切都可怕。可怕的是她底仁慈和冷静,可怕的是,假如和她冲突,便必会受到良心底惩罚——可怕的是,她虽然没有力量反对什么,但在目前的生活里,他,蒋纯祖,必须依赖她。蒋纯祖从此明白为什么很多人那样迅速地就沉没;并且明白,什么是封建的中国底最基本、最顽强的力量,在物质的利益上,人们必须依赖这个封建的中国,它常常是仁慈而安静,它永远是麻木而顽强,渐渐就解除了新时代底武装。但蒋纯祖却受到了傅蒲生底热烈的招待。傅蒲生和他无所不谈。他们谈仰光的故事,重庆的新闻,国际间的消息,以至于钢笔,手表,女人,酒。傅蒲生肥胖,但活泼。每天晚上都要开留声机学唱戏——对这个,蒋淑珍是异常的厌恶——每天晚上都要分东西给小孩们,和小孩们大闹。在蒋纯祖住在这里的几个月里,傅蒲生曾经因走私之类而被什么机关拘留过一次,但很快地就出来了,说是,在拘留的地方,交结了十二个知己的朋友。他很深刻地向蒋纯祖描述这十二个新朋友底性格。他说,十二个之中,有四个是怕老婆的,有五个是贪钱如命的,其余的三个,则是慷慨而侠义的。他叙述他们每一个人的经历,和轶事,他底着眼的地方,他底轻视和尊敬相混淆的口吻——说到自己时,他也如此——他底善良的、乐天的性情,他底混浊的善恶观念,他底某些明澈而智慧的思想,以及他底描写金钱的能力,使蒋纯祖走进了一个多彩的世界,感到快乐。这十二个新朋友中的某几个,在傅蒲生家里出现,成为他底客人了。他们都是和傅蒲生走一条道路的。蒋纯祖,为了娱乐傅蒲生,运用着傅蒲生底方法,猜出来,在这几个人里面,哪一个是怕老婆的,以及哪一个是慷慨而侠义的,使傅蒲生大为鉴赏;虽然蒋纯祖一看到这几个人,就觉得傅蒲生底话是怎样的胡谄了。这几个人,以及和傅蒲生来往的一切人,有的对傅蒲生恭敬,有的对他亲热,都带着这个社会底那种复杂的、强烈的精力;蒋纯祖觉得,他们这些人中间的每一个,都非常的可怜,随时都会在什么黑暗的地方沉没,但他们底整体却赋予他们以那种强烈的精力,在他们底背后,展开了这个社会底豪华的、冷酷的图景。傅蒲生希望蒋纯祖和他们交游,但蒋纯祖立刻就厌倦了。傅蒲生送了蒋纯祖两套西装,一只表,一只钢笔;希望蒋纯祖在休养几个月之后和他“共同迈进”,蒋纯祖答应了。蒋纯祖,有荒凉的感情,希望飞到仰光,跑到南洋去,永不回来。蒋纯祖底活泼的精神,是对别人,也对他自己,掩藏了他底日益沉重的病情。在傅蒲生家里,楼上楼下,小孩们嚣闹着。他们差不多总是逃学。他们,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六岁,以攻击门外的穷苦的小孩们为最大的快乐。蒋淑珍对他们很严厉,然而,在父亲底骄纵下,这种严厉来得太迟,对他们很少影响。他们觉得父亲是伟大的,他们觉得生活是撒娇、胡闹、寻乐。蒋纯祖在这些小孩们里面感到一阵烦恼。最初,他喜爱他们,因为他们活泼而美丽。但后来,小孩们对他非常不敬,他对这活泼和美丽感到一种妒嫉。他好久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要妒嫉;他不明白小孩们底活泼和美丽为什么会唤起妒嫉。他妒嫉地想,这些小孩们,将来必定是非常的糟。后来他忽然懂得,他妒嫉,是因为他不能得到这些小孩们底心,他们底活泼和美丽,是奉献给他所仇恶的事物了。于是他对他们严厉而冷淡。他对六岁的汪静始终有好的感情,他时常抱他到街上去。他使得蒋淑珍很烦恼。他觉察到姐姐底烦恼,感到愉快;这种感情在他是特别自然的。这个小孩在这个家庭底所处的地位,以及他自己底那种动人的自觉,使蒋纯祖感动地面对着汪卓伦,并且感动地面对着将来。住在父亲家里,傅钟芬嫌烦,常常打骂小孩们,对汪卓伦底小孩也一视同仁:对这个,她是毫不注意。蒋纯祖抗议了。某一天,傅钟芬打汪静底手心,因为他没有得到允许就打开她底抽屉。蒋纯祖推开了她底房门,抱开小孩,严厉地说:“你没有权利打他。”但在听到了傅钟芬底生气的声音的时候,蒋纯祖又感到狼狈和羞耻。他抱着小孩走进自己底房间,他抱着小孩站在蒋淑华底照片面前。刚住进来的时候,他曾经把这张照片翻转了过去,因为它很使他不安。有一天,他坐在桌前,他听见了小孩底活泼的脚步声:汪静用力推开房门,他带一种惊异的热情,看着他。显然汪静喜爱他,对这个,他觉得幸福。他招手,小孩悄悄地走了进来,含着笑容抬头看他。然后看照片底所在。他站了起来,翻转照片,抱起小孩来。小孩那样严肃地看着照片,以致于蒋纯祖确信他认识他底母亲。但蒋纯祖始终没有向小孩谈到这个,他觉得,谈这个,对于大姐,是一种卑劣的行为,对于严肃的小孩,是一种冒渎。“你几岁?”蒋纯祖问。“六岁。”“你会爬到桌子上来吗?从这里爬上来。”蒋纯祖快乐地说,挑拨着他。小孩看着他,相信了他底诚实,笑了一笑,迅速地爬到桌子上面去。“你看我比你高啊!”小孩快乐地锐声说,并且发出天真的、热情的笑声来。站在桌上,恰巧和他底母亲底照片一样高。蒋纯祖转过身子去,为了不使小孩发现自己底眼泪。在蒋纯祖来到的第三天,沈丽英带着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过江来玩。沈丽英,像往常一样,进门便喊叫。蒋纯祖在楼上听见她底生动的声音,感到愉快。当他,蒋纯祖,披着大衣走下楼来的时候,她已经奔到楼梯口来了。关于她们对他,蒋纯祖的挂念,关于她们内心底不安,以及关于她们这几年来的痛苦,沈丽英是怎样的唱着歌啊!蒋纯祖没有来得及听清楚,她已经说得很远了;不知怎么一来,她说到了往昔的恐怖时代——在她年轻时,她目睹了这个时代底悲壮的场面——露出惊心动魄的表情来。显然她很感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动:也许是因为女儿即将订婚,也许是因为未来的女婿坐在面前,也许是因为看见了为大家所关怀的、纯良而谦逊的蒋纯祖。恐怖时代底回忆,在她底心里突然变得那样鲜明,好像一切是昨天才发生的。她深信无疑,对蒋纯祖说恐怖时代,对不会说话的未来女婿表现她底说话的才能,有着重大的意义。蒋纯祖洒脱地坐着——在沈丽英面前,他总是如此——在听话的时候观察着穿着美好而笨重的衣服的、皱着眉头的、鲜艳的陆积玉,和她底沉默而谦恭的爱人。沈丽英,穿着半新半旧的绿绸的皮袍,在藤椅里转动着,做着热情的手势,睁大了她底美丽的、有些浮肿的眼睛,说到了恐怖时代。蒋纯祖严肃地打断她,问她事情发生在哪一年。“我记不得了。”她回答,喘息着,好像女学生。“是民国十六年罢?”蒋纯祖提示。“不,还要早些,是十三年!”沈丽英热情地叫了起来。“在那个时候,你还只是那一点小!我们是看过多少啊!那时候是杀革命党!你记得严家桥和沙帽巷罢?就在十字路口砍头,一天平均有二十个,我们看见,可怜都是年轻的后生啊!一个个都是漂亮的、白白净净的后生啊!”她说,有了眼泪,显然的,这些年轻的后生,是惊动过她底青春的。“从我们底门口绑过去,可怜一个个还喊着万岁!他们都是刚刚加入的,他们哪里知道什么,他们都是无辜!都是好人家的儿女啊,我们都认得,还有女的,刚结了婚!在沙帽巷口有一家皮匠店,那个老皮匠你后来还看见过,那时候缝一个人头十块钱,他一天缝几十!收尸的,都假托是不相干的亲戚,哭都不敢哭一声!……这样一共有半个月,后来革命党打进城来了,没有死的,关在监牢里的,还有几百人,这一下他们就威风了,革命党用军乐队把他们迎出来,他们抱着哭,他们穿上了新衣服,他们在汽车上面游行!……活着的,是威风了,但是要是迟一天,死了呢?你想想,究竟为什么?”沈丽英含着眼泪雄辩地说。蒋纯祖严肃地看着她。在沈丽英热情的表现里,蒋纯祖生动地看到了,他幼年时代每天来往的那条街,那些店家,那片阴沉的天空,那个皮匠。他是看了那个狂风暴雨的时代,以及他底那些被皮匠缝起来的,英雄的前辈们。蒋纯祖沉思地笑着,看着沈丽英。他是这样的生动,洒脱,虽然他底身体又在发烧。他底那些英雄的前辈们,是震动了他:他在心里激情地呼唤着他们,但同时他在外表显得生动而洒脱。他希望知道得更多一点,但这时沈丽英已经走进了另一个热情了。蒋淑珍问了一句什么,沈丽英就说起王定和、工业、商业,棉花等等来了。“这些事情我是不懂!”她说,“据王定和说,现在政府对工业一点办法都没有!政府都没有办法,我们怎么办!那里头的事情复杂得很,一包棉花,半天功夫不到。就上当五百块钱,你想这叫人家怎么办!四川,陕西,湖南,是产棉区,今年全国非要二百万担才够,但是无论如何总差七十万担!有的日本人抢去了;米涨价,四川人种稻子了,又是抽壮丁,又是这个又是那个——我跟王定和说,还是干脆做生意吧!但是其实呢,”她向蒋纯祖小声说,“只有五十个工人了,挂羊头卖狗肉,还不是做生意!要不然工业家吃屁——我就不相信!”她说,撅着嘴。显然她对王定和很不满。“讲到去年那一批棉花啊,部里头派人来调查,整天请客——王定和把什么事情都推给牧生!但是他也竟然承担下来了。他隔几天要和老人家一道进城!”她说,流下了感激的眼泪。“王定和答应给秀芳升一级!”沈丽英继续说,“牧生要她到课里来做事,但是要她每天练练小字。她现在小字写得比陆积玉都还好!也是肯吃苦!大家都喜欢她!王定和好多次要她到淑媛那里去吃饭,她都不肯去!她喜欢姑妈,常常到我们那里来!这个丫头,可怜的……”她停住,因为发现了蒋淑珍底眼泪。“大姐,我们后面去谈。”沈丽英站起来,小孩般看着蒋淑珍,说。这样,她们就把陆积玉,她底爱人,和蒋纯祖留在房里了。陆积玉有些惧怕蒋纯祖,立刻就溜掉了。于是蒋纯祖就开始替面前的这个老实的男子感到痛苦了;他觉得,这个人坐在这里,一定是非常的痛苦。他想,要是他,恐怕早就溜掉了。他想到,在这个男子面前,他定是非常傲慢的。他刚才的生动和洒脱,对于这个老实人,一定是傲慢的。他相信这个男子是善良的、正直的人,但他又不可抑止地嫌恶他底痛苦,从一种优越的感觉,他嫌恶这个人底痛苦,虽然在良心上他很觉得苦恼。在这一类人的面前,虽然他竭力谦逊,他总感觉到自己底傲慢,这种老实人,是特别鲜明地反映出他底优越来,使他感到良心底责备,因此他厌恶他们。坐在他底面前,这个老实的青年开始显出不安。蒋纯祖为他痛苦,看着他。“我忘记了你底姓名。——她们刚才告诉我。”蒋纯祖说,希望显得亲切,但一说出来,就觉得这句话等于一个权威的命令。他感到嫌恶。“敝姓王,小字升平。”这个老实人说,在桌子上欠着身。蒋纯祖不安地沉默着。“蒋先生以前在哪里?”王升平说,谦恭地笑着,拉了一拉衣。“我是在乡下教书。……是的,在乡下。”蒋纯祖说。同样的,他希望和平,但变成了命令。他替王升平痛苦,同时嫌恶他,因为他映出了自己底优越,使自己陷入了良心底苦恼。“请坐,我有点事!”他说,走了出来。他发烧,昏沉,上床睡了。晚饭后,王升平离去,沈丽英,在和蒋纯祖长谈之后,开始和女儿长谈。“儿啊,和你像这样子说话的机会,已经很少了!你现在心里还有什么主意?痛痛快快地说!”沈丽英说。陆积玉突然觉得母亲迂腐。在幸福中,陆积玉显得娇嫩,正如在悲苦中她显得顽强一样。“算了吧,你一天到晚说,真是叫人心烦!……”陆积玉撒娇地说,摇动肩膀。因为觉得母亲爱她,她欢喜;她欢喜,因此撒娇。沈丽英觉得欢喜。“女儿啊,王升平是很好的人,自己又积了一点钱,但是……”“妈,不许你说!”“是啊,怎样?”“我自己还要五百块钱,还有,我要你把那件衣料送我!真的,你一定要送我!她们用那种颜色做外衣,非常好看!我要,好不好,啊?”“真是不知足的东西!你看你笨头笨脑地穿了一身,我自己可怜三四年都没有做一件衣服!”“你还要做什么衣服!你有那么多首饰!”陆积玉生气地说。“算了,我不跟你谈!蠢心眼!”沈丽英,惧怕悲伤,沉默了。她渐渐地越想越悲伤,她觉得女儿过于自私。她突然觉得抚育儿女毫无趣味,她底辛苦的半生毫无趣味——她站起来企图走开。但陆积玉追着她。陆积玉,第一次感到,有母亲,是怎样的幸福;在欢喜中陆积玉天真地放任,丝毫都没有觉察到母亲底心情。“我不许你走!你休想逃开!我要*彼鼋浚牛棺∧盖祝怠*沈丽英沉默着,她明白,和说话同时,将是不可抑止的眼泪。“买路钱;买路钱!啊——”陆积玉说。“走开,积玉。”沈丽英严厉说。陆积玉失望,委屈地看着母亲,然后安然地哭起来了。陆积玉哭着说,她从小就受苦,在这个冷酷的社会上,心里是这样的凄凉。她说,她不应该太高兴,希望别人底帮助;她明白她底孤苦的命运,她将被所有的人轻视,一个人凄凉地生活着,好像在孤岛上。她哭着倒在椅子里。沈丽英皱着眉头站着。于是在她底脸上,出现了痛苦哀情,她走向女儿。“这才奇怪呀!”沈丽英被激怒了,叫。“女儿,不哭,衣料我给你。”她说,同时悲伤地啜泣起来。但现在她并不是为自己而悲伤了;现在她是为女儿而悲伤。她觉得女儿,从出生以来,从不知道爱娇、幸福、华美、的确是非常的不幸。她底母亲的本能告诉她说,女儿到现在还是这样的天真,是值得宝贵的,但在这个冷酷的人间,这种天真,是一种不幸。“女儿,从小就受苦啊,还有我底可怜的明栋!”沈丽英啜泣着,说,“我不怪你,要是我有钱,我恨不得替你把什么都,都买下来!你读书不多,这几年你自己努力,我心里知道!不过,我底情形,这几年,你也晓得……”沈丽英倚在桌上,支着腮;泪水不断地流下来,她啜泣着。“女儿,做人艰难啊!”陆积玉已经安静,澄清了。她挺直地坐着,严肃地看着母亲,好像她要承担她所理解的这一切。在过份的欢喜里,她放纵了一下,招致了悲伤;在悲伤里,她底那种冷静的力量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鲜明地升了起来。“妈,再不要说,我都知道。”她严肃地,轻柔地说。“我不能那样没有良心。我其实不需要什么,我已经够了,不过我刚才说得好玩。一个人穷,别人就总看不起。但是这也没有什么,世界本来荒凉。升平他劝我不要麻烦你,他觉得很不过意。——我们就这样了,妈,简单一点;我们简单一点,让别人势利好了。……将来,要是我这个女儿过得还好的话,我不会忘记你,妈,还有奶奶。”她掩住眼睛,但迅速地放开。她底眼睛严肃而明亮,看着沈丽英。“女儿啊!”沈丽英幸福地叹息,说。“但是,真的,那个衣料,我送你。”她喜欢地说,好像小孩。“妈,不要再把我当做小孩子。我要这些,有什么用呢?”陆积玉轻柔地说。“我老都老了!你正当盛年,女儿啊!”沈丽英叫,流出了幸福的、悲伤的眼泪。她们走出房间。她们在门边同时回顾,她们都突然明白,这个房间,使女儿成长,使母亲天真得像小孩。是怎样地值得纪念。陆积玉严肃地向桌上的那个插着枯萎的梅花的花瓶看了一眼,轻轻地带上门。“在灯光之下,从此埋葬了我底过去!啊,这样短促的二十三年!”陆积玉想,于是望着走廊,痴痴地站住了。随后她推门进去,摘下了四朵梅花,心跳着,悄悄地包在手帕里。她决定,珍藏这四朵花,一直到她底暮年。沈丽英在楼梯旁边喊叫陆积玉。她们上楼,走进了蒋纯祖底房间。蒋纯祖颓衰地躺在床上,以忧郁的、简短的声音招呼了她们。在沈丽英不停地说话的时候,蒋纯祖严肃地观察着陆积玉。蒋纯祖注意到,这个陆积玉,比起下午来,是完全不同了。在下午,陆积玉曾经不停地从房间里溜走,现在,陡积玉是沉静而庄严。沈丽英刚才进房,便走到蒋淑华底照片面前。沈丽英看着照片流泪,然后用手帕按住眼睛。“积玉,你记得吗?”她指着照片,问陆积玉。“记得的。”陆积玉说,严肃地凝视着照片。但她们底记忆是不同的。沈丽英记得出嫁时的蒋淑华、生病的、多愁善感的蒋淑华,陆积玉则记得蒋淑华底一些温柔的、怜爱的、迷人的动作。“纯祖,你到底病得怎样了?你发热,是的!你怎么不找医生看呢?就要找医生看!叫人多耽心啊!你从此再也不能乱来了!乡下到底怎么样呢?”“有人放火,把我们底东西都烧光了!”蒋纯祖忧郁地笑着说。“啊,这样混蛋!”沉默了一下。沈丽英看着蒋纯祖,蒋纯祖看着陆积玉。“哎。纯祖,我问你,你对积玉底事情有什么意见?你底头脑新,我们谈谈看!”沈丽英说,同时对这个“新头脑”摆出架势来。蒋纯祖注意到了陆积玉底冷淡的表情。“很好!”蒋纯祖温和地笑着说。“那么,你自己准备不准备结婚呢?”“不知道。”蒋纯祖说,温和地笑着,眼里有诚恳的谦逊的表情。“其实你自己太不会照顾自己了。总是为别人。”陆积玉说,同情地看着他。“并不。”蒋纯祖诚恳地、谦逊地、用力地说,笑着。在这个陆积玉面前,他本能地感到温良、诚恳、谦逊;感到自己对一切人,尤其是对孙松鹤,有错,但已被原谅。他为这个而觉得愉快。“那么你究竟怎样办呢?”陆积玉焦急地问。“到时候再看吧!”蒋纯祖说。“你们真好啊!真的!”他感动地说,快乐地笑着。“呆瓜!”沈丽英叫,又流泪。蒋纯祖底这种样子,使沈丽英想到了汪卓伦。她觉得,和汪卓伦一样,蒋纯祖温良、诚恳、谦逊、坚韧地藏住了自己心里的某种冷酷的、孤独的、可怕的东西。在热情里,她叫呆瓜,并不光指蒋纯祖;呆瓜,也指汪卓伦。蒋纯祖底这种温良、诚恳、谦逊,使沈丽英觉得,对他心里的那个冷酷而可怕的东西,他,蒋纯祖,是有着某种把握的。但当她稍稍冷静一点的时候,她便感到,蒋纯祖底这种把握,正是对于那个冷酷而可怕的东西的忠实的皈依——和汪卓伦一样,蒋纯祖将要做出什么一件事情来,使大家永远痛苦。沈丽英本能地感到这件可怕的事情已不遥远了。“呆瓜!呆瓜!”沈丽英叫,但突然心里惊动,有了严肃的、痛苦的情绪。“纯祖啊,你要好好地休养,你要结婚。我们大家都要帮助你。”她在床边坐下,说。“当然的。”蒋纯祖温柔地说。“谢谢你们啊!”蒋纯祖流泪。笑着看着陆积玉。陆积玉咬着嘴唇,痴痴地看着他,摇着头。她摇头,好像这是一个偶然的动作,好像她在思索什么不相干的东西,但蒋纯祖明白地看出来,她摇头,因为她不能同意他,蒋纯祖底感情、思想——不能同意他底命运。蒋纯祖注意到,陆积玉走到门外便站下,揩眼睛,并且坚决地摇头。“我并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她们走出去,蒋纯祖关上门感激地想。“但是怎样呢?是的,‘他们结婚以后一直生活得很快乐——’但愿如此!”蒋纯祖想,露出了嘲讽的、悲苦的笑容来。二到重庆来以后,蒋纯祖发觉自己对万同华已经不忠实了。这或许是一种不正常的敏感,一种对背叛的畏惧,或许是,华美的声色,俘掳了他底年轻的理智。到重庆来以后,他无时不想到万同华,但这些想念,包含着他觉得是恶劣的东西,并且包含着无情的分析,不满和逃遁;这些想念,没有一次是伴随着纯净而新鲜的爱情,或者是亲切的依恋,或者是对未来的甜美的预期的。最初他对这觉得很恐惧,在恐惧里,他向万同华写了极热情的信,要她坚强、努力、看见“我们时代底理想”。这些信里充满了誓言,并且充满了热情的愤怒。在这些信里,隐隐地透出了他对万同华的不满。他不十分知道他究竟在哪一点上对万同华不满,但他在重庆所接触到的繁华的生活,以及他底华美而迷乱的热情,使他觉得万同华是黯淡的、枯燥的存在。他觉得,在乡下生活,万同华已经麻木。他隐隐地觉得万同华不美、缺乏才智——他相信他觉得万同华是缺乏一切进步观念,和“我们时代底热情”。在第一个月里,万同华来了两封信,写得很平淡,说,她们都平安。蒋纯祖,以那么多热情的誓言,换来了两张平淡的便条,痛恨起来,突然地对万同华冷淡了。他底热情并不能替他装饰出一个动人的万同华来。他底热情,和随后的他底冷淡的、有些邪恶的信,是残酷地压迫了万同华。在第三、第四个月里,他又狂热起来,向万同华写了请求饶恕的长信,在信里咒骂重庆底生活,剧场、音乐会,和他所遇到的朋友。他接连地写了很多封信。但万同华从此没有来信了。有一封信里,他诚实而苦恼地说,他已经发觉了自己底对她的不忠实。万同华没有来信,他怀疑这封信产生了恶果,于是写了长信去辩白。在他说自己不忠实的时候,他是被自己底忠实感动着的;他隐隐地希望,由于这封信,万同华从此离去——或者追到重庆来。在以后的辩白的信里,说着自己底忠实,他是被自己底虚伪激怒了。万同华仍然没有来信,痛苦到极端之后,他决心不再虚伪——宁愿死,不愿虚伪。但无论怎样,在重庆底热闹的生活里,在他阴沉的病痛、冷酷的孤独,悲凉的激情里,他都不能亲切地感到万同华。他觉得万同华已经和他隔得很遥远了。在最初的一两个月里,有了钱,他是奢华地过活着,俨如一个花花公子。他底作品被发表了出来,他结识了一些朋友,在他们里面迅速地得到了优越的地位。他从音乐会到剧场,从饭馆到酒店。在音乐会里,结识了所有的音乐家,并且轻视他们,他坐在远远的后面,显得洒脱、严厉、冷淡。他到剧场里去,更是为了批评和攻击。他相信,到了现在,高韵是再也不能惊动他了。但高韵仍然惊动了他,使他因他底万同华而有着可怕的痛苦,使他未终场便离去。蒋纯祖现在是明白,在这个社会上,有保障,有朋友,有钱,并且有一点名誉,是怎样一回事了。他渐渐地有些迷糊了。他想,他将要起来反抗,但现在不必。某一天,他无端地快乐起来,买了手巾,内衣、牙刷、牙膏、帽子、雨伞、扑粉、口红——买了极多的东西回来,用去了两千块钱,使大家极端的吃惊,认为他将要结婚。但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他似乎是用这种狂热来娱乐自己。走在街上,想到自己现在是有钱了,他突然非常快乐。他相信,他走进那家百货店,纯粹只是因为它陈列得很华美。它底光彩夺目的玻璃橱使他快乐,他觉得店铺里面的人一定是非常善良的,他走了进去。看见了内衣,他就指内衣;然后他指口红、雨伞。他沉默着,快乐地皱着眉头付了钱。他确信付钱比任何人都爽快。他提着东西洒脱地走了出来,他觉得别人在他背后惊异而尊敬地看着他。热情未消失,热情更高,他走进第二、第三家。他热情地玩弄金钱,因为,在过去数年,金钱使他受苦。他相信别人会把他看成值得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