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当兵的随便在哪里都指望这一颗子弹。”他大声说;他底胸膛颤栗;他得到了无上的慰藉了。朱谷良凝视这个人底赤裸着的胸膛,短促地有了苦闷的感觉。但随即他冷笑。“无耻的东西!我要开枪的!”他想,看着这个胸膛。他们底视线短促地接触,说明了一切。在朱谷良取出手枪来的那个瞬间,石华贵以强大的力量冲过去了,抓住了朱谷良底手腕。兵士们闪开。蒋纯祖跑近来,惊吓地站住。于是在荒凉的雪地上,朱谷良和石华贵开始了最后的决斗。他们各个都为了心灵底羞辱和创伤,各个都为了正义和生存。他们可怕地沉默着,在地上翻滚,争夺那只致命的武器。蒋纯祖恐怖地跑近来。丘根固们紧张地站在旁边。发现朱谷良力量较弱,大家因自身底怯懦而恐怖。大家都希望朱谷良胜利,但大家都怯懦地站着不动;对于雪地上所有的人,这是一个残酷可怕的时间!朱谷良被压在下面,一颗子弹射到空中去了!突然石华贵发出一个可怕的喊声:他夺到了手枪。朱谷良疾速地滚开去,站起来跑向墙壁,发现无路可走,转身站住。同时石华贵站起来,掠开头发,握住手枪凝视朱谷良。他底手腕在流血,颤抖着。朱谷良弯下腰来,脸上是可怕的笑容,注视着石华贵。蒋纯祖盼顾兵士们。丘根固,在一种激动中,向前走了一步。朱谷良想到,剩下来的时间,是短促如闪电。朱谷良想到生命即将结束,于是痛苦;所有的希望和理想都在战栗。短促地,朱谷良是陷入绝望底混乱中,欠着身体,以那种准备扑击的姿势站在墙壁前,注视着他底仇敌:这个仇敌,是不理解他底生命底意义,不理解他底柔弱和坚强、希望和痛苦的。朱谷良在混乱中悲伤地想到,假若被理解,石华贵便必会垂头,而他便必会站在辉煌的庄严中。他重新扑过来了!石华贵野兽般露出牙齿,用喊叫使朱谷良停住。他要对朱谷良延长这个痛苦的惩罚。朱谷良站住,欠着腰,死白的面孔在战栗。石华贵,延长了对朱谷良的惩罚,同时延长了对另外的人们的惩罚。他们怯懦地站在旁边,目睹自己底朋友灭亡,而本能地庆幸自己底平安,这种庆幸,是人世最可怕的惩罚之一。人们在当时就能够意识到这种庆幸底可怕,这种意识和庆幸的、逃避的、蒙昧的感情同时增强。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够避免,并能够在良心底世界里不被裁判,同时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够奔上去,用自己底胸膛挡住手枪。这个可怕的时间底延长,使大家渐渐地脱离了蒙昧的战栗,而进入了朱谷良底内心,明白了朱谷良。对于兵士们,在过去,朱谷良是冷淡的、意志坚强的人物,或者是残酷的英雄,但现在,朱谷良是这个人间最悲惨的人物,他底生命是无限的凄伤。大家觉得,朱谷良是为了那些个被石华贵所蹂躏的女人而牺牲了自己。大家觉得,他们在先前怯懦,又在现在怯懦,他们底前途是可怕的。在这些人们底这种思想里,目前的局面是明朗了起来。这些人们是骇人地诚实,站在雪地中。那两个以兄弟底情谊联结在一起的年青的兵士,以明亮的眼光看了丘根固一眼。丘根固,被先前在这个谷场上所蒙的羞辱和良心底恐怖激动了,他底眼睛是空空地看着朱谷良;他底腿在战栗。蒋纯祖,以一种死人一般的眼光看着朱谷良,发出微弱的呻吟。大家看着朱谷良,由于朱谷良底英勇和不幸,主要的,由于自身底怯懦,觉得朱谷良是他们底最宝贵、最亲密的朋友——大家以那种可怕的眼光看着朱谷良,希望朱谷良饶恕。小的疾风吹起雪尘。周围寂静、阴暗、荒凉。但大家觉得周围好像有火焰在狂奋地燃烧。每一个人都如此的怯懦!在这里,再没有一个机会能造成一个光荣的心灵了!石华贵握着枪,掌握着这个世界了。朱谷良迅速地瞥了伙伴们一眼,而短促地凝视着蒋纯祖。这个蒋纯祖,是他底在这个旷野中的爱情底对象,曾经给他以秘密的、温柔的激励的。“饶恕我!”蒋纯祖底眼光说。蒋纯祖追求朱谷良底眼光,希望得到回答。感到没有被饶恕,不可能被饶恕,蒋纯祖绝望地向前走。“石华贵,算了吧!”丘根固失望地大声说。于是蒋纯祖站住。蒋纯祖不觉得自己有说话或动作底可能。他看见,他永远记得,在丘根固底失望的叫声下,听见了另一个叫声,朱谷良突然站直,握住拳头凝视石华贵,面容严肃而冷静。朱谷良,没有想到要饶恕别人,没有想到要饶恕自己,不再需要被目前的世界理解,在突然之间站在高贵的庄严中,冷冷地注视他底敌人。他,突然明朗地想到自己所已有的那一切,想到无论怎样的力量都不可能毁灭那一切,如他所指望于他底生涯底最后的,心中有光明,站在大的严肃中。他无需再为内心底羞辱向石华贵复仇,正如他不会向小孩或野兽复仇。人类向野兽们复仇,主要的是因为在那种热情里,认为野兽们也属于自己底道义底世界的缘故,朱谷良,是一直认为一切事物都属于自己底道义底世界,从而在这中间奋战的,现在,获得了于他自认为一切事物都属于自己底道义底世界,从而在这中间奋战的,现在,获得了于他自己是最真实的东西,严肃地感到光荣,感到自己正为全世界所注视。朱谷良是在严肃中;朱谷良是在生活,未再想到死亡。他注视石华贵,明白自己也常常和石华贵一样地浸在毒液中,心里有愉快。他希望从石华贵走开,带着新的认识去过一种最丰富、最美好、最勇敢的生活。他觉得这是必然的。在朱谷良底这种镇定下,像常有的情形一样,石华贵动摇了。“姓朱的,你服不服?”他严厉地说。朱谷良看着他,不答。“假如我放了你,你服不服?”石华贵说,狞恶地笑了两声。“告诉你,石华贵!我是我!你还要作恶,我就还要打死你;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征服我!”朱谷良安静地大声回答。“感谢我所受过的那么多的痛苦!多么好啊!”朱谷良想。在刚才的这个紧张的时间里,阳光从明亮的、沉重的云群中辉煌地照射了出来;最初是一道淡白色的光明,投射在近处的山坡上,然后是全部的辉煌的力量,积雪的旷野上笼罩了淡淡的红晕,各处闪耀着夺目的光彩。朱谷良抬头,注意到澄明的蓝空和舒卷着的、明亮的云群。于是朱谷良发觉了照耀在他底身上的冬季底喜悦的、兴奋的阳光。天空里和旷野上的这种辉煌、兴奋、和喜悦使朱谷良惊动。于是,为了这个阳光——它是辉煌、喜悦、而兴奋——朱谷良猛力向石华贵扑过去了。石华贵开枪,朱谷良扑倒,在雪上痉挛、颤栗、鲜红的血在雪上流了开来。在阳光中,石华贵抱起手臂,轻蔑地看了鲜血一眼,他底脸在痛苦地、兴奋地抽搐着。大家暂时恐怖地站着不动。朱谷良弯曲右腿,猛力转身,在雪中挣持,投出憎恶的、痛苦的眼光来;鲜血从他底胸膛涌出。蒋纯祖向前跑去,跪倒在血泊中。“朱谷良!”他痛苦地尖声叫,举手抱头。“朱谷良!”他凄恻地,轻微地唤。朱谷良痛苦地、沉默地看着他。然后咬紧牙齿,坚毅地移开眼光,定定地看着天空。“朱谷良……原谅我,是我……”蒋纯祖啜泣了。“不必哭!为什么哭?”朱谷良迷糊地、温柔地想——朱谷良是特殊地温柔,凝视辉煌的天空。那个叫做死亡的东西渐渐地来临,在最初,他是憎恶而痛苦,但随后他便有一种迷胡的、轻逸的感觉,他底灵魂和肉体同样的温柔,好像婴儿睡在摇篮中。在最后的瞬间的这种内心的活动,减轻了死亡底肉体底痛苦,并减轻了人类底对于精神绝灭的恐怖。朱谷良,在他底一生里,因为信仰的缘故,对人生抱负着热烈的野心,但同时又坚持而冷淡——他是在这中间频频地斗争。但在最后的这个瞬间,他投入了这种温柔和渴慕了。“朱谷良!朱……朱谷良!”蒋纯祖悲切地喊。丘根固们走近来,站在蒋纯祖身后。朱谷良迷糊地看他们,觉得自己爱他们。朱谷良眼里有泪水。“是的,我底一生结束了!我可以重新见到可怜的莲莲,还有阿贵阿迟!他们很早就去了!”朱谷良温柔地想到了他底死去的妻子和孩子们,觉得他们是在灿烂的光辉中。“人家会知道,全世界会知道我底一生是有价值的,……我自己知道!我觉得安慰!好!迷糊!多么舒畅!好!挨得很近,那么再近一点,再近一点!……轻轻的,轻轻的,我底信仰,轻轻的,……莲莲,你走近,像那一年,我们都年轻,又很宽裕……你还是年青,没有被欺凌、被压迫,没有生病,没有贫苦,没有那么累的工作,你是年青,我是年青……轻轻的……我们都希望光明,……我们都是平常的人……我们都有爱情……十年来我变了一点,不过还是那样……我很忠实,很忠实,我底信仰!……近一点……为什么:是的,我忠实,我底心软……啊,看见了!”朱谷良底眼睛模糊了,觉得有一个辉煌的、温柔的东西在轻轻地颤栗着而迫近来,落在他底脸孔上。于是他感到这个辉煌而温柔的东西柔软而沉重地覆压着他。他觉得有更多的眼泪需要流出来。他觉得他要为那个不懂得这种辉煌的温柔的世界——那个充满欺凌与残暴的世界——啼哭。在他底灰白的脸上,最高的静穆和最大的苦闷相斗争;那种静穆的光彩,比苦闷更可怕,时而出现在他底眼睛里,时而出现在他底嘴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抛掷生命,但他没有疑问,因为在这里,不管仇敌是谁,他是和在别处一样对自己做了一切。他来得及做这一切,任何人,连他自己在内,都不能妨碍他。他,朱谷良,衰弱下去。石华贵,轻蔑的、奇异的笑容消失,赤裸着强壮的胸膛,痴痴地站在他们所踩出的泥泞里。冬季底阳光,在他身上辉耀着,在雪上辉耀着。大家未曾看他,人们站在静肃中,觉得旷野实在,并且温暖。内心底严肃的感情和诚实的思想给予了这样的感觉。那些明亮的云团,以奇异的速度,在澄明的天空里飘渺地上升。当人们以恐惧的、怀疑的眼光投到他身上来的时候,石华贵便明白,他所毁坏的,以及他所产生的,是怎样的东西了。在人们心里的那种良心底恐怖,是沉了下去,唤起一种最深的颤栗来。人们觉得,假如还活着,便不可能和石华贵在这个世界上同行。假若还活着,便应该做一千个英勇的、善良的行为,来弥补这一次的怯懦的罪恶。在这种心愿下,如人们所需要的,朱谷良是成了亲密的朋友,安睡在光荣中。常常因为人们对这个人犯罪,正如常常因为人们对这个人有过光荣的行为一样,这个人成了人们底亲密的朋友。蒋纯祖,犯了怎样的罪,他自己明白;他是诚实,并竭力企图诚实。害怕自己不诚实,蒋纯祖长久地跪在血泊中,做出那种虔诚的姿势来。这种姿势有虚伪的可能,这种感觉,是他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因此在这种努力下,任何力量都不能妨碍他,这个热烈的、严肃的年青人了。他是带着一大堆混乱和那些人们称为美德的天真的情操到这个世界上来寻求道路。他底这种天真和虔诚,在那种对罪恶的恐怖里,把他迅速地造成了石华贵底最可怕的敌人了。他跪着,垂着头,静默地凝视着朱谷良。阳光照在他底蓬乱的头发上。“我要替你复仇,朱谷良,我明白我底可耻,我明白你底身世,我明白你是什么人,明白你底心,只有我一个人明白你,我一定替你复仇!我一定做得到!请你安息!在这个时代,旷野上是我们底最好的坟墓!我们都献给这个时代,完全献给,像你一样!请你安息,后代的人要纪念你,要感激你,我再不能说什么,但是太阳照着你,在这个伟大的时代,请你安息!”蒋纯祖想,感到自己是处在壮烈的时代中。这种感觉从未如此强烈。于是他站了起来,看了那条闪耀着的小河一眼,露出一种愁苦的、慰藉的笑容,转身看着石华贵。他觉得他是故意露出这样的笑容,同时他觉得,在一秒钟之前,他绝未想到有露出这种笑容的可能。那一片闪耀着的积雪的旷野是给了他一种灵感,使他突然感到无比的欢欣,而露出这种笑容。在他底心灵底欢欣中,他觉得积雪的旷野,在阳光中,是雍容而华贵。但他想到他是故意如此。他底朋友死在他底脚下;他已获得了意志与庄严;他必会胜利;他底前途无限——他底感觉是如此。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感觉。但他想到他是故意如此。于是;单纯的青年底这种阴谋,便成了老练的漂泊者底致命的弱点了。单纯的人们,在他们底阴谋里,是有着奇异的力量。蒋纯祖向石华贵愁苦地、慰藉地笑了一笑,好像他觉得一切是无可奈何的,好像他觉得石华贵是对的,好像他底心上的重荷已经卸下,好像他已经慰藉了自己,并希望石华贵明白他是弱者,和他互相慰藉。石华贵怀疑地看着他,但不得不相信他。蒋纯祖笑着摇头,走向石华贵。“他死了。”他低声说,“我早就说过……啊!”他突然严肃,短促地恐怖,感到他已因这些感情堕落如娼妓。他未曾想到他会有这种感情,他觉得恐怖。他初次如此。他想,这种感情完全是因为怯懦。他底信心动摇了。但石华贵不能知道。于是蒋纯祖痛苦地承认了自己底堕落,承认了自己要生存,振作起来。而那种慰藉的、悲切的感情,虽然失去了欢欣的成份,却更强。真实的人们,在他们底阴谋中,是常常要在另外的一些人们把它们看成手段的感情上面跌倒,甚至沉没的。他们是突然地发现了自己底人格里的娼妓的成份,觉得自己已经堕落了。而常常的,假若不能达到他们底目的,他们便真的堕落了。或者是,不管真的达到与否,在这些感情中,他们真的是因怯懦和自私而堕落;真实的人们,在他们底多情里,是常常如娼妓,这便是他们底恐怖。蒋纯祖是明显地看到,他底目的如果不达到,他便会毁灭。于是他就冷酷起来。石华贵向他轻蔑地笑了一笑——石华贵,是不赞成地在蒋纯祖身上看到的这种软弱和卑劣的,虽然他满意蒋纯祖底愁苦的、慰藉的表情——扣起了衣服,因为惧怕痛苦,做出孤独者底豪迈的姿势来。“要走的,跟我走!”他说,冷笑了一声;大步走出谷场。蒋纯祖向兵士们做了一个暗号,迅速地跑起来,在街边追上石华贵。“石华贵!”他说,卑怯地笑——他再也不能觉得他是故意如此。“我问你,石华贵,你是真心要我们一路走吗?”石华贵以透明的眼光凝视他,他在痛苦中战栗。“我是服从你的!”蒋纯祖底眼光说。他无权利觉得他是故意如此。他觉得他是堕落如娼妓了。“要走就走吧,不会打死你的,学生!”石华贵轻蔑地回答,走过街道。蒋纯祖往回跑,在谷场口上遇见了兵士们。“丘根固,石华贵说,要是你们不和他一路,不服从他,他就打死你们!”他说,觉得真的是如此,紧张地盼顾;“但是一路走的话呢,我看也很危险,怎样,丘根固?石华贵说,我们都是朱谷良底朋友!”丘根固严肃地看着蒋纯祖底单纯的、紧张的面孔。沉默很久。“告诉他,我们就是朱谷良底朋友!”丘根固激怒地,冷酷地说。“是的,我们都是……”蒋纯祖满足,谄媚地笑。“我们不怕他!”刘继成说。“是的,我们都是朱……他底朋友!”蒋纯祖说,有眼泪——他是堕落了啊!——凝视朱谷良底躺在雪地上,照耀在阳光中的尸体。“我们……报仇!”蒋纯祖坚决地说。丘根固面孔打抖,回头望了一眼,向街道走去。蒋纯祖转身,疾速地奔过街道,转弯,追上了石华贵。“石华贵,你站一站,他们说,愿意和你一路走!”石华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废话!”蒋纯祖谄媚地笑着。“我们过了安庆了吧,石华贵?”他说,“我希望……那么,石华贵,我去跟他们说,他们怕你,站着不肯走!”蒋纯祖转身跑回来。他是紧张了起来,在缔造他底阴谋的罗网了。石华贵,信了蒋纯祖底话,以为大家真的完全怕他,感到满意,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蒋纯祖拦住了丘根固,向他摇手。“石华贵说,他至少还要杀死两个!他说他什么都晓得!丘根固,”他严重地沉默。“我们快些逃吧。”他低声说。刘继成和张述清紧张了,站住不动,丘根固露出了愤怒的、坚决的神情,望着空旷的、积雪的、照着阳光的街道。那些房屋,全都紧闭着,有的倒塌,在阳光下显出无限的荒凉。那两个兄弟似的年青人,开始有了逃走的意思。丘根固感觉到大家是在怀疑他,愤怒地站着不动。“我这个人,没有一点志气吗?石华贵那个万恶的东西,我就对他屈服吗?”他愤怒地想,想到朱谷良底英勇的、高贵的举动,“我们都是可怜的人,但这个世界总有正义!”他想。“动什么!想逃?”他严厉地向那两个年青人说。张述清和刘继成惨淡地笑了一笑。“他自己怎么不过来?”丘根固激怒地问,迅速地解下了手榴弹。蒋纯祖紧张了,颤栗着。那两个以兄弟底情谊联结在一起的年青人,战栗着,好像脱衣服,望前面的街道,解下了手榴弹。“他在那个白房子转弯……”蒋纯祖细声说。“好!”丘根固说,开始迅速而柔韧地在雪上奔跑。他底瘦长的、敏捷的身影掠过街道。那两个年青人开始奔跑。“多么可怕!”蒋纯祖想,迷糊地开始奔跑。石华贵因长久的沉寂而感到奇异,站了起来。这时那个复仇的队伍出现了。石华贵,特别因为丘根固脸上的那种坚决的、冷酷的表情——丘根固,是使石华贵觉得意外地从他底世故的淡漠中整个地站到这个世界里来,而为自己底生存、羞辱、以及为朱谷良复仇了——惊吓地、愤怒地叫了一声。这种谋叛,这种复仇,特别是为丘根固所领导的这种谋叛和复仇,是这个悍厉的飘泊者从未想到的。丘根固,是曾经谄媚他,帮助他抢劫和征服的。石华贵,发出了他底痛心的、愤怒的叫声,在来得及动作以前,被一颗手榴弹炸倒了。接着又是一颗。炸弹掀起泥土,炸倒墙壁,鲜血和碎肉飞到空中。丘根固站住了,定定地、有些迷惑地凝视着那一堆碎肉和鲜血。蒋纯祖,看见了胜利,在狂喜和陶醉中疾速地奔跑过来。丘根固转身,大家看着蒋纯祖。于是,迅速地,在感激底冲动中,蒋纯祖奔向丘根固,伏在丘根固底肩上,啼哭起来了。丘根固底手臂颤栗,带着那种父亲热情抱紧了蒋纯祖,看着前面,突然失声地哭了起来。那两个年青人站着流泪,然后出声啜泣。蒋纯祖悲惨地哭着,因为生命太艰难,因为人类自相残杀。丘根固痛苦地哭着,因为一切都不能挽回。那两个年青的、病瘦的、衣裳破烂的兵小孩般可怜地哭着,因为,他们未曾料到,这样的仇恨,这样的相爱,这样的悲伤……蒋纯祖迅速地跑进那街道,跑进那个谷场,在朱谷良底尸体面前站住,轻轻地喊了一声,又蹲下来抱起了他底冰冷的头颅。上一回 返回目录 下一回|文艺小说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 2.04财主底儿女们 2.04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蒋纯祖和他底同伴们在十天以后到达九江。最后几天所经过的村镇和县城,已经在马当封锁线之内,因为纪律良好的军队不绝地通过的缘故,是呈显着惊人的繁荣——这种繁荣,对于从那样的一个世界里来的蒋纯祖们,是惊人的,使得他们好久地在内心工作着,以求适应。受着秩序底保护,被人口底陡增刺激起强大的商业欲望来的村镇,是除了过境的军队和墙壁上面的标语以外,毫无战争底迹象。在一百里以外的那一片旷野上所呈显的各种毁灭,在这些村镇里看来,像是不可能的。蒋纯祖们,是还留在他们底恶梦里,疲惫地通过那些笼罩着烟雾、奔跑着小孩们、响着锣鼓、充满着各种气息、陈列着各种物品的、准备过年的街道。蒋纯祖想到,这些人们之中,是绝无一个人愿意到那一片旷野上去看一看那些毁灭的。那些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裳的妇女们,那些在街道上嘈杂地挤着的男子们,那些酒馆,那些辣椒和猪肉底强烈的气息,是打动了饥饿于和平和饥饿于食物的逃亡的人们。在一个肮脏的河湾里的一所庙宇底墙壁上用红字图画出来的巨大的标语和一幅拙劣的宣传画,是给予了蒋纯祖以强烈的、非常的感动;这是他从毁灭里出来之后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为他底饥渴的心所需要的,它向他表明,在那些毁灭之后,这个民族底意志和组织仍然无比的坚强,这个民族仍然要斗争下去。因这一幅宣传画,蒋纯祖觉得中国底前途是无限的光明,而他个人底一切梦想都会实现。因此蒋纯祖永远记得这一幅图画,和它所临的那个肮脏的河湾,和这时在近处响着的那种锣鼓声:人们是常常这样永远记得那些在外表看来是毫不重要的东西的。于是蒋纯祖便脱离了他底毁灭的、可怕的梦境了。于是,在那种被刺激起来的强烈的渴望里,在内心底那种紧张的、丰富的颤动里,蒋纯祖便开始梦想、并计划他底动人的、壮丽的未来了。那种鼓励着年青的人们在他们底同类中去做强烈的竞争的虚荣心,便带着诗意,放射着光华,飞扬起来了。他是想到了在武汉所有的那华美的、浪漫的一切。他是向这个浪漫的世界飞翔了。那一切毁灭,是迅速地被遗忘了: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人们是要在遥远的后来,才能明了那可怕的一切底真实的意义的。他们底形状是异常可怕的。他们是这样的褴褛,兵士们,是穿着奇奇怪怪的、破烂的衣服。他们是憔悴、疲惫、涂满泥污,被白蚤所盘据,脚上在流血。但他们是终于到达了。他们在兴奋中到达九江对岸。天晴朗,江流闪耀,雍容富丽地流动。对江的城市,照耀在阳光下,笼罩在轻淡的、蓝色的烟雾中。在临近九江的时候,他们结合在一群伤兵和散兵一起。在他们走下江岸以前,遇到了阻拦。军队正渡过江来,在江岸上整队。成单行的、装备沉重的军队沉默着走上江岸,钢盔和枪枝在阳光中闪耀。这些军队,是开到淮中平原去,准备大的战斗的。队伍走上江岸,突然地,军号吹奏起来。载荷沉重的兵士们庄严地在军号声中摇摆,好像是合着军号底节奏,红边的蓝色的军旗在寒风中招展开来。出发的兵士们,显然因军号声而激动,但露出冷淡而坚持的面容,愤怒地摇摆。散兵们严肃地站下。蒋纯祖不知何故羞愧,注意到,在这个行列面前,那两个年青人,刘继成和张述清,立正了。那些狼狈如乞丐的散兵们立正了。蒋纯祖立正。对祖国的庄严的感情,是笼罩着这个江岸。人们投向这支队伍的那种视线,在中国,是很少能够看到的。两个穿灰布军衣的军官从侧面的茅棚后面转过来,挤过那些民众,沿着流动的队伍走向散兵们,严厉地向他们说,奉到命令,散兵必须在报名编队之后才能渡江。因为无数的散兵在城里闹事的缘故,有了这样的措置。但站在这里的这些人,不明白城内的情况,过度地疲惫,所怀的热望仅仅是善良的那一种,毫无疑问地便服从了。在这两个陌生的军官,因为军号声和通过的队伍的缘故,拿出对待老部下的样子来开始使大家排队的时候,蒋纯祖走了出来,声明他不是兵士。“想逃走吗?”那个浓眉的、面孔粗糙的军官问,因为军号声的缘故,怜悯地笑着看他。蒋纯祖恐慌了起来。但丘根固上前,行礼。“报告!我们晓得,我们一路来的,他是老百姓。”丘根固庄严地说,因为军号声的缘故,称蒋纯祖为老百姓。蒋纯祖希奇地看着他,他从未想到这个人会这样说话——他是已经忘了,这个人,是一个兵士——并且曾称他为老百姓的。倒是他,蒋纯祖,常常觉得这个人是老百姓的。蒋纯祖突然觉得,由于某种不可见的力量,他是和这个人突然远离了。军官简单地吩咐蒋纯祖走开,但蒋纯祖被渺茫的悲愁袭击,站着不动,凝视丘根固和那两个年青人。他们排到行列里去了,严肃地注视着为了避免妨碍在身边庄严地进行着的一切而轻轻地喊着口令的那个军官。他们,在稍息之后,不约而同地凝视蒋纯祖。然后,军官发出口令,这个小的行列向右转,朝茅棚那边走去。蒋纯祖站着不动,呼吸频促,想起旷野上的一切,突然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已经完全孤单了。“分别得这样简单吗?不能够的!”他想。“再见!丘根固!”他喊。从那个小的行列的前面和后面,他底同伴们回头,而三只手臂举了起来摇摆了一下。“再见,刘继成!”蒋纯祖悲痛地喊。“我们曾经在一起,好像要永远在一起,而现在分别了,永远!”蒋纯祖想,向那个褴褛的小的行列奔跑起来,但在茅棚旁边站住了,含着眼泪。蒋纯祖看见他底同伴们已经走到一座大而孤独的庄院面前,他们之中,烂眼睛的刘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