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里去。丁兴旺抱着木柴到滩上去生火,石华贵不同意,向他咆哮,他发出兴奋的笑声。这个年青的兵士,在兴奋中,有了快活的感情,并且丰富地想象到,在这个晚上,什么是最美好的。他专心,沉静,生着了火,拍手召唤他底伙伴们。大家钻出舱,立刻感到,在这个晚上,火焰是最美好的。丁兴旺叉腰站在火旁,以明亮的、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们。大家抖索着——显然是故意抖索着——拥到火旁。火焰明亮,浓烟在无风的空中上升,寒气解消。大家轮流地,沉默地饮酒;大家注视着饮酒的人。丁兴旺躺下来,两手托腮,向着火。在大家底沉默中,觉得沉默是赞许,丁兴旺开始唱歌。他用沉静的、柔和的声音唱歌。他脸上的那种固执的、阴暗的线条溶解。在歌声间歇的时候,大家沉默着,他无声地发笑,他底失落了门牙的嘴甜美如婴儿。从各种危险里暂时解脱,人们宝贵这种休憩。在沉静中发出来的歌声保护了人们底安宁的梦境。人们觉得,严寒的黑夜是被火焰所焦燥,在周围低低地飞翔,发出轻微的、轻微的声音。歌声更柔弱,黑夜更轻微,而火焰更振奋。歌声静止,火焰落寞,黑夜怀疑地沉默;人们回头,发现了黑暗的沙滩、土坡、林木、和闪着白光的汹涌的江流。歌声再起来,黑夜底轻微的动作再开始,江流声遥远,火焰振奋。人类是孤独地生活在旷野中;在歌声中,孤独的人类企图找回失去了的、遥远了的、颁皁了的一切。年青的、瘪嘴的兵士是在沉迷中,他为大家找回了温柔、爱抚、感伤、悲凉、失望和希望,他要求相爱,像他曾经爱过,或在想象中曾经爱过的那样。显然的,唱什么歌,是不重要的。朱谷良和蒋纯祖,尤其是蒋纯祖,是带着温暖的、感动的心情听着那些他们在平常要觉得可笑的、在军队中流行的歌曲。他们觉得歌声是神圣的。他们觉得,在这种歌声里,他们底同胞,一切中国人——他们正在受苦、失望、悲愤、反抗——在生活。“记得呀,在从前,”丁兴旺唱。他停顿,无声地发笑。“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他用同样的梦幻的小声唱,改变了原来的调子,脸上有严肃的、温柔的表情。“洪水侵西南,猛兽困东北……太阳空气水,蒋委员长说它是三宝!”他唱,然后向火焰无声地发笑。“蒋委员长说它是个宝!”石华贵突然大声唱,面孔无表情,以致于大家不能明白他是否在讥讽;他是一直在定定地看着火焰的。他从火焰移开眼睛,看着丁兴旺,并发出干燥的、奇怪的笑声,企图补充他底讥讽。但他突然沉默,环顾黑夜。“人生呀,谁不惜青春……”丁兴旺未看石华贵,严肃地笑着,又改变了曲子,小声唱。朱谷良躺在蒋纯祖身边,支着头,面向火焰,嘴里在认真地吸着一根草棒,脸上有安宁的、和悦的表情。他把草棒咬成无数节,拾起来再咬;他底全部精神是集中在冥想里;他底心灵愈深沉,他底咬嚼便愈专心。在石华贵唱出大声来并且发笑的时候,他看了石华贵一眼,并露出简单的微笑。蒋纯祖专心地看着火焰,不时挤动,为了坐得更舒适,更能专心;并不时环顾黑夜。“可怕啊!”蒋纯祖突然大声叹息。“你说什么?”朱谷良抬头,问。看着他,然后看大家,好像问:“我说什么?”朱谷良重新看着火,咬着草棒,好像他并未发问。“好凄凉啊!谁知道我在这里呢?”蒋纯祖想。“是的,是的,一切为了将来,一切为了坚强,一切为了生活,但是不得不抛弃这些!”朱谷良想,指他刚才所有的温柔的、感伤的、恋爱的感情。“但是他们在哪里呢?他们活着没有呢?我们活着,是的,完全都活着,永远生长的!但是,谁是最忠实的?过去究竟谁有罪过?谁不错?我们多么容易错啊!”他努力咬断重叠的草棒。“人生有时候多灰暗,多凄凉啊!……但是,哪个是最忠实的?”他想,有了轻蔑的微笑,磨动下颔。朱谷良是常常为了摆脱人生里的较为柔和的感情,成为一个冷酷无情的、英勇的人物而工作。但他底经验常常证明这是不可能的。对最高的命令的绝对的服从,使他只能在这种方式——他认为这些感情都是有害的,必须消灭——里认识这些感情。现在,在这种忧伤中,在这种为他所必需的失败的、悲凉的心情中,朱谷良,在想起自己底身世、爱情、以及毁灭了的家庭来的时候,就发起狠来,想到谁是最忠实的。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是最忠实的。朱谷良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严厉地皱眉,伸手向火。石华贵翘脚靠近火,含着挑弄的微笑看着他。在那个突然的歌唱和笑声之后,石华贵感到一些狼狈;随即他就不再感到歌声,而沉思了起来。他是很疏忽的——他是过于相信自己——但假若想到什么,便即刻实行。这个人,在那种粗野中,是有一种无畏的精神。做一件侠义的事,和做一件卑劣的事,他是同样无畏的。他想到,改变了伙伴们的对他的态度的,是朱谷良;而最能打击朱谷良的,是侮辱蒋纯祖。他底思想就是这样简单,但在这个思想里,他是瞥见了他底在旷野上的英雄的统治的。在这种感动里,他亲切地扫了伙伴们一眼,而向朱谷良发出那种厚重的、无声的、亲密而又威胁的笑。他伸腿向火,笑着。朱谷良在沉思中迅速地瞥了他一眼。李荣光,很简单地因为人多的缘故,不再惧怕朱谷良。石华贵底这种笑容,是给了他一种启示。他凝视石华贵很久,然后单纯地发笑,挤他身边的丘根固,这是一个年岁较大的,善于保护自己的兵士。“不要挤!”丘根固说,因为痛恨李荣光底对目前的情境的无知,激怒地望着李荣光,露出牙齿。“龟儿子哟,你看我底腿!”李荣光快乐地说,吃力地挣出腿来,然后快乐地伏到丁兴旺底肩上去。有尖利的,单薄的冷风从江面袭来,轻轻地吹扑火焰。冷风底短促的扑击后,江流声增大,好像在遥远的地方,有野兽在呼号。丁兴旺阴郁地凝视着火焰,未改变阴郁的表情,重新开始唱歌。“老兄!”石华贵向朱谷良说,收敛了那个无声的、有力的、喘息般的强笑,露出快乐的微笑。“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呢,老兄……不要唱!”他愤怒地向丁兴旺说。丁兴旺沉默,托腮,看着他,露出阴郁的、执拗的、悲苦的表情。那些可怕的皱纹在他底瘪嘴底周围出现。朱谷良看着石华贵。蒋纯祖替朱谷良耽心,皱着眉头坐了起来,以一种畏惧的眼光看着挂在石华贵胸前的那颗手榴弹。大家看着石华贵。尖利的、轻悄的江风吹扑火焰。丘根固投柴到火里去,为了不妨碍石华贵,动作得很轻。他是竭力地露出对目前的事态的不关心来;显然的,他是在激动着。石华贵环顾黑夜。“老兄,我们做一个商量如何?”石华贵矜持地大声说,“既然是朋友,你有两只枪,给我一只吧!”朱谷良底丑陋的、无表情的脸变化了。他露出强烈的、战栗的表情,脸打抖,笑出尖锐的、奇怪的声音,瞥了石华贵一眼,掏出一只手枪。他底对石华贵的一瞥,是令人战栗的。显然这里不是交出手枪与否的问题;显然的,这里是一个正直的人坚持到底以求光荣或屈服而堕入羞辱底可怕的深渊的问题。朱谷良,在那种尖锐的、激动的笑声中,掏出了一只手枪,毫未想到这只枪是可以杀却他底敌人的,在短促的迷茫中,把这只枪抛了过去。他做了一个豪迈的动作,以图补救。石华贵快乐地、喘息似地笑着,抚摩手枪,打开枪膛,倒出子弹来。朱谷良冷酷地看着他。蒋纯祖,明白地看出朱谷良底激动,以为战争要爆发的,现在感到极端的同情,看着朱谷良。蒋纯祖毫未觉察到自己底处境,大声叹息。石华贵迅速地、可怕地瞥了蒋纯祖一眼。被石华贵底眼光提醒,朱谷良看着蒋纯祖。这个年青人底激动的、扰乱的、逃避的表情唤起了他底怜恤,他伸手向火,安静地微笑着。“老兄,我够朋友吧。”他说,安静地微笑着。“当然……你有几颗子弹!”石华贵大声说。“怎么这里只一颗?”“我也只有一颗。……我们两个人一共只有两颗,要仔细地用啊!”朱谷良清楚地、有力地低声说,在那种强大的自制里向火焰微笑。这是从羞辱底深渊中站了起来——那种清楚的怜恤使他站了起来——而发出来的复仇的宣言。石华贵,满足地快乐地发笑。朱谷良轻轻地站了起来,凝视着闪着钝重的、白光的、浩荡的江流。朱谷良最先回船去。风从空中吹来,强劲而疾速。旷野中有唿啸的声音,火焰暗淡,人们在寒冷和恐惧中战栗着。大家回船,但石华贵阴郁地站在火边。那些燃烧着的木柴和灰烬被疾风扫开,在沙滩上疾速地滚动,直到远处。石华贵披着军毡站着;这个旷野中的英雄,被刚才的小的胜利刺激,有着阴郁的、险恶的思想。蒋纯祖在大家完全上船后留在滩边小便,回头看着在沙滩上滚动的火焰,而在震吓中,看见披着军毡的石华贵底可怕的形体向他走来。石华贵走到他底面前,他恐怖地、沉默地看着他。狂风在旷野中怒吼。“跟我来!”石华贵险恶地说,拍他底肩膀,向沙滩中央走去。蒋纯祖,好像铁针被磁力吸引一样,在狂风中踉跄,跟着这个可怕的形体。那条很长的军毡是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在狂风中飘动着。“我完了!”蒋纯祖流泪,想,“告别啊,一切亲爱的人,还有不幸的中国!”“学生!”石华贵站下,看着他,说。“你怎么会跟着那个家伙走的?”“我们在路上遇着的。”蒋纯祖可怜地回答。“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吓!你知道我么?”“我……我不知道;同志,我知道你是一位中国底军人,中国在危险,……我尊敬你们!”蒋纯祖,在那种迫切的热情里,说,企图表现自己底善良,而以伟大的、悲苦的中国感动这位旷野中的英雄。“我对你和对他全是一样的,我还更尊敬你,因为你为中国受了这么多的苦,你那天晚上自己说的……中国是在危险,我知道我自己没有价值,但是你,同志啊!”蒋纯祖哽住,呼吸频促,看着石华贵。“算了吧!”石华贵冷笑。“真是学生!学生!”他轻蔑地说。“快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我有救了!”蒋纯祖想,信仰着祖国底热情底结果。他摸出所有的钱和那只包得很密的金戒指来,这是蒋淑珍在那个最后的瞬间交给他的。“没有了吗?”“真的,你搜,同志。”蒋纯祖安静地回答。“好的,这才是学生!”石华贵发笑。“我是在试探你,老实说,要是你告诉朱谷良,我就要你的命!”石华贵狠恶地说。朱谷良回舱后,就裹紧棉被,躺到自己底位置上去,忧郁地思索起来。渐渐地,朱谷良有了一种悲凉的情绪。朱谷良,未注意到进舱的兵士们,听着呼吼的寒风,想着夜里一定要落雪。这个思想是很简单的,然而悲凉:雪,是落在旷野中,他,朱谷良,已离开了他在那里经受过劳苦、牺牲、衰亡、以及光荣的那个城市。于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挫折和失败携来了那种甜美的、亲切的忧伤,指导着人们底生活的那种理想,那种光明,便从阴沉的云雾中亲切地透露出来了,抚慰那些创伤,使创伤获得光荣。朱谷良是柔和地进入了这个怀抱,以他底明亮的、凝静的眼睛注视着黑暗。小的木船在寒风中猛烈地摇荡着。但他突然想到蒋纯祖不在身边。他迅速地坐了起来,从衣袋里摸出火柴,划了一根。兵士们从他们各自底位置里怀疑地看着火柴。火柴尚未熄灭,石华贵掀开了舱口的布篷,而从他底身边,蒋纯祖带着悲苦的表情钻了进来,蒋纯祖向亮光冷淡地看了一眼。石华贵怀疑地威胁地看着朱谷良。“下雪了吗?”朱谷良冷淡地问,抛开火柴。“下雪了!”蒋纯祖用冰冷的声音回答。在他底对自己的感动里,他对石华贵和朱谷良同样嫉恨。“是了,是这样!这是我们底路!”朱谷良,愤怒地想——对石华贵和蒋纯祖同样愤怒——睡了下去,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到风暴是猛烈地在他底身上扑击。二因为落雪的缘故,木船走得很慢,而且午后便停止。大家在船内设法生了火,坐着打盹睡。朱谷良撩开布篷,看见了迷茫的旷野。大家都焦灼,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孤独;人们是看不见这个途程底终点了。年轻的人们,是特别焦灼的。蒋纯祖,怀着对目前的一切的顽强的敌意,想着自己底过去,而寻求骄傲和安慰。这种虚荣的骄傲,在蒋纯祖这样的年青人,是一种绝对的需要,由此他对目前的一切怀着敌意。同时,丁兴旺,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轻轻地撩开布篷,走了出去。那种对自己底命运的痛苦的焦灼使丁兴旺走了出去。他悲伤地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企图到落雪的旷野中去寻求安慰,或更燃烧这种悲伤的渴望。落雪的旷野,对于自觉孤独、恐惧孤独的年青人是一种诱惑,这些年青人,是企图把自己底孤独推到一个更大的孤独里去,而获得安慰,获得对人世底命运的彻底的认识的。丁兴旺是有着感情底才能的,习于从一些歌曲和一些柔和的玩具里感觉、并把握这个世界;这样的人,是有一种谦和,同时有一种奇怪的骄傲。在痛苦的生活里,这种感情底闪光是安慰了他,但同时,这种感情便使他从未想到去做一种正直的人生经营。他是从他底家乡底那个优美而丰富的湖泊,从他底随随便便地生活着的父亲和几个善于游乐的年青的朋友们得到这种教养的,他是非常的懒惰,不惯于这几个月来的兵营生活。这样的年轻人,在逞强的热情消磨掉了以后,是恐惧着这个战乱的世界,而有深的忧伤。失去了的那个湖泊,那个家庭,以及那些朋友们,是使他顽强地感到自己是人世底一个漂零者。初入伍的时候从那个班长所挨的那一顿毒打是使他失去了门牙;而从此,他便有了那种滞涩的、执拗的、阴暗的表情了。在这个战乱里,丁兴旺也是一个初生的青年,由于各种原因,他便失去了那种企图在这个世界上占一个位置的意志了。他是确定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被凌辱的漂零者,他是渴望回到那个湖泊里去。由于这种消沉和耽溺,丁兴旺便不能尊重这个世界,不能考验自己底感情。这个人,是软弱地处在各种冲动中,而顺从自己底感情的。他在这一群里面的位置,是很明白的;他看出来他是被当做一个牺牲者,因此他执拗地拒绝了从任何一方来的亲善。他是能唱很忧伤,很甜美的歌。因此,这个年青人,便在这片落着雪的、迷茫的、静悄悄的旷野上,穿着奇奇怪怪的破衣,慢慢地行走,露出孤独者底姿态来。他在沙滩上慢慢地走过去,望着面前的地面,听着他在积雪上所踩出来的清脆的声音。这种声音给他一种娱乐,在寒风里,他底身体发烧。他拢着衣袖。他是用他底执拗的、阴暗的眼睛望着面前的洁白的地面。在这种散步里,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他是被安慰了;他是什么也没有的,但除了他心中的那个蒙着雪的故乡底村庄和湖泊以外他也再无需要。他想到,现在正是快要过年的时候,在故乡底蒙着雪的村庄里,有喜悦的鞭炮声;在积雪上面,是漂浮着暗蓝色的烟雾;在街道上,有小孩们底尖锐的、喜悦的叫声。这种回忆和目前的各种意识相纠缠,使他战栗了一下;他站住,望着前面的覆雪的乱石,收敛了他底温柔的、梦幻的笑容。他长声叹息,摇头,继续行走。在沉寂的旷野上,雪悄悄地、迷茫地降落。一个年老的女人艰难地走下土坡,站住环视,然后向丁兴旺走来;但突然又转身逃跑。显然的,无论她怎样希望援助,她害怕兵士。丁兴旺,被这旷野上的唯一的人类触动,和这个年老的女人相比,意识到自己底权威,没有想到要做什么,愤怒地吼叫了一声。那个老女人站住了;竭力镇定,以那种怀疑的、戒备的眼光看着他。一条蓝色的大布巾包住了她底头部,从蓝布巾底环绕里,她底特别明亮的眼睛和尖削的、顽强的嘴——她是在用她底全部力量和敌对着她的这个世界做着生死存亡的斗争——刺眼地显露了出来。这个老女人,是从附近的村庄出来的,为了寻找她底失踪了两天的儿子。“你跑什么?”丁兴旺愤怒地问。他意识到,这个老女人底逃跑,是触犯了他底尊严。在这种意识下,这个软弱的青年便明白了他底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而企图尝试一下那种权威了。特别是弱小的人们,由于生存的渴望——没有这种权威,人们是感不到自己底生存的——喜欢欺凌那些比自己更为弱小的人们。在这句问话下,丁兴旺就强烈地颤栗起来;为了抑制自己,他撩开衣服,做出英勇的姿势。并且他露出那种冷笑,显然的,他毫未想到在他面前的是怎样的一种对象:在权威底发作里,这是无关的。老女人凝视着他;突然握紧右手击打左手心,发出一串诉苦的、然而激烈的声音来。她说得很详细;年老的女人们,想象不到和自己底世界相异的世界底情况,——她们是生活得太固定了——有着激躁的感情,是喜欢详细地描述的。丁兴旺,由于本性底软弱,开始去听她,但即刻便意识到这种行为是和权威底原则相冲突的。“我问你,你跑什么?”他露出愤怒来,尖声地问。在这个地面上寻找生存,人们是陷到这种可悲的罗网里去了。丁兴旺是愤怒地、蛮横地喘息着。这个老女人也爱她底故乡和亲人,在现在他是决不会想到的。那种可怜的精神需要,是驱使着他拿旷野中的这个唯一的弱者来当作牺牲了。“我找我底儿子呀!先生!”老女人投出可怕的眼光,拍着拳头,激躁地叫。丁兴旺,不知道怎样做才好,并意识到自己是不对的,有了暂时的苦恼。雪密密地、悄悄地降落。“我不管你底儿子不儿子!”丁兴旺大声说,确定了没有别人会看见他,并确定了,在这片旷野上,是没有道德,没有对与错的。他决定劫掠这个老女人,于是他重新强烈地颤栗起来了;而这种痛苦的颤栗使他无疑地相信是这个老女人侮辱了他。“她居然以为我会抢她!混帐东西!”他,这个准备抢劫的人,想,虽然这是很奇怪的。他底脸苍白,那种颤栗是那样的强烈,以致于他说不出话来了,于是他更确定是这个老女人侮辱了他。“我是强盗!我是强盗!”他疯狂地想,于是他能够说话。那个老女人,在繁密的雪花下站着不动,以老年的女人所特有的精灵的、明亮的眼光看着他。“把你底钱拿出来!”丁兴旺,这个强盗底学徒,冷酷地说。老女人底脸上起了一阵颤栗,她底眼光是可怕的。但立刻她谄媚地、哀求地笑起来了。“先生……”她说。“混蛋!”“先生……我是穷人呀!先生,我给你一块钱。”她说,于是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来,以媚悦的笑脸为防御,从很多破烂的纸票里取出了一块钱。丁兴旺,被她底媚悦的笑脸骗倒了,痴痴地接住了这一块钱。但在老女人乘机向乱石堆逃跑的时候,他底心便强烈地刺痛了起来;他是没有得到权威,反而蒙受羞辱了。于是他叫喊了一声,追赶起来。老女人绕过乱石,盲目地向江边逃跑。“先生,救命呀!”她突然喊,显然看见了另外的人。“我要打死她!”丁兴旺狂怒地想,跳过石块。但立刻站住,看见了向这边走来的两个荷着步枪的兵士。江畔有一只小船,在船头上,站着一个披着深黑色斗篷的、高瘦的军官,冷酷地向这边看着。丁兴旺恐怖了。于是转身逃跑。但在一个强大的喊声下站住。这只小船载着一位从前线撤退下来的团长,他是从残酷的战争中偶然地生还的。他是下了为军人底光荣战死的大的决心的。这样的一个偶然生还的人,他底生命,是在一种严厉中感觉着他底国家底一切;感到他就是他底国家。所以,在目前的这一片旷野中,他感到他就是主人。在精神上,他是有着无限的正义,无限的权力。在他底正义感里,他是冷酷而愤怒。他底兵士把丁兴旺押到他底面前来。他不看丁兴旺,他用一种抑制的低声吩咐老女人说话。他底这种简单的表现,就是他底庄严的祖国底表现。庄严的祖国,是露出了一种爱护民众的崇高的神情来了,虽然它总是遗忘、并欺凌他们。老女人机敏地在雪地上跪了下来,开始啼哭,控诉兵士行劫。丁兴旺恐怖地颤栗着,感觉到这个跪在雪地上的,是一个可怕的、冷心肠的动物。丁兴旺开始流泪,昏迷地看带这个冷心肠的动物,于是突然地他开始说话了。“老太太!老太太!你没有听清楚我呀!……我不是要你给我这一块钱!”丁兴旺大声嚎啕,把一块钱抛到地上。“你这样说,我是终生要恨你啊!你想想你是找你底儿子的啊!”“不,不,老爷!他抢我!”老女人坚决地说。丁兴旺,在恐怖的、悲痛的心中诅咒这个冷酷的动物。“说完了吗?”那个团长冷淡地问,声音打抖。老女人沉默。团长,看出了老女人底对于丁兴旺底悲痛的冷酷、露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觉察的冷笑。团长凝视雪上的纸币。“捡起来!”老女人把纸币捡了起来,而以一种从梦中醒来的疑惑的神情看了团长和丁兴旺一眼。而在团长以闪电般的目光看了丁兴旺一眼,在那种直诉他底祖国的正义的、庄严的感情里抬起苍白的脸孔来的时候,她就又跪了下来。“老爷,你饶了他……”“老妈妈!你是我底恩人啊!”丁兴旺哭着大声叫,而从这个老女人底面孔、衣服、和动作,感动那种悲痛的爱情,感到她是仁慈、怜悯、是他,丁兴旺底母亲了。“你,一个中国底兵士,有话说吗?”团长冷淡地问,撩开斗篷。“官长,我是好人家底儿女啊!”丁兴旺跪下来,哭着说。团长笑了一笑。“你是一个中国底军人吗?”他以打颤的声音问。“有话说吗?”他问,然后看着他底兵士们,命令他们了解怎样才能是一个中国底军人。“饶命……啊!妈妈,你说话,你救我,我底妈妈啊!”“枪决。”团长,在短促地凝视了丁兴旺之后,向他底兵士们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说。丁兴旺疯狂地、恐怖地叫了一声,站了起来,在短促的寂静中迷乱地环顾周围。想到了他底伙伴们,他就又叫了一声,响彻旷野。又是短促的、绝对的寂静。雪花在江上密密地降落。“我多么可怜!”丁兴旺柔弱地想,觉得那个阔脸的兵士抓得他太不舒适,从手臂上推开了这个兵士底手。他底脚在机械地互相摩擦,好像企图得到温暖。他以呆钝的眼睛凝视旷野。在生命底最后,他是整个地凝聚了起来,在大的迷惑中寻找什么一种重要的东西,而企图把它从人世带走。一个大的轰响在他脑后爆发的时候,他重新想到求救。他倒下,扑在雪地上,抽搐着,而他底汹涌的鲜血浸渍了积雪。是绝对的寂静,雪花在江上飘落。那个团长,祖国底代表者,冷酷地看着抽搐着的丁兴旺。那两个兵士,持着枪,无表情地站着,对于目前的这一切,他们不愿有任何判断。那个老女人站在痴呆中。“中国不需要这种败类……”那个团长说,奇异地笑着,显然地是在替自己辩护。并且显然因为他觉得他底兵士们看出了他底不安,他才说出了这个辩护,然后他以一种异常冷淡的、几乎是敌视的眼光看那个老女人。“看见了吧!”他冷酷地说。“不要专门责备当兵的,你们自己也要负责!”他说。那个老女人看了他一眼,不敢说什么,悄悄地、迅速地在大雪中走开去了。“不过是一块钱啊!只是一块钱!该死,我是有儿子底人啊!”她突然站住,小孩般哭出声音来。然后她恐怖地看了手里的那一块钱一眼。她拼命抖擞手臂,好像抖掉什么发烫的东西,把那一张纸币丢在雪上。丁兴旺底那一声可怕的叫喊和随后的那个在旷野中孤独地震响的锐利的枪声,惊动了栖息在木船上的人们。他们同时抬头,谛听,同时站了起来,未说任何话,涌出木船。他们站在一起,站在大雪中,注视远处。那些孤独的、焦灼的、彼此怀着厌恶的个人是在仇敌出现的时候团结起来了。这个仇敌是杀害了他们底伙伴,威胁着他们底生存的。他们站在一起,好像兄弟,在短促的,绝对的沉默中凝视远处。他们是只有七个人,但他们觉得他们是强大的存在。在这种结合中,光荣的意识使每一个人露出了英勇的神情,企图第一个做那种英勇的行动。被杀害的是谁,是不重要的:被杀害的,是他们底血肉底一部分。但在光荣的要求中,他们却需要表露自己底对这个被杀害者的深切的感情,而作为一种高贵的动机。“丁兴旺!”石华贵短促地说,站着不动。对伙伴的友情是在对敌人的仇恨之先爆发。丁兴旺,是年青、诚实、会划船,在那样的晚上,会唱歌的。友情里面,有着幸福的、动人的竞争。丘根固面孔颤栗,在那种极其悲苦的表现中,解下了他底手榴弹。大家看他;凝视前面,感到光荣。李荣光、刘继成和张述清同时解下了手榴弹。石华贵开始奔跑了。朱谷良,在强烈的感情下,不理会自己底理智底某种反抗,开始奔跑了。这一群人在大雪中疾迅地奔跑了过去。蒋纯祖跟着奔跑,但在枪响时惊骇地站住,明白自己没有武器。他想到,假若有武器,他便一定不会落后,他是有着那样的热情,他不能失去那种光荣——在雪上伏倒。他失望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