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的勇气。蒋纯祖是成了幸福的了。巷外是一块空地,喊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一个低级军官在猪圈旁边的稻草堆上强奸一个女子。朱谷良走到巷口,张望了一下,正要走出去,站住了。他看见一小群兵士从房屋后面跑了过来:显然是听见了喊叫的缘故。他看见跑在最前面的,是昨晚所遇到的那个粗矮的兵,并看见了李荣光,因此站住。那个粗矮的兵,叫做石华贵,是中国所养育出来的最好的流氓之一,是这一群底领袖:他已穿上了一件黑缎子的皮袄,在他底胸前,是挂着两颗手榴弹。在目前的这个世界里,他们是当然的统治者和立法者。听到这种悲惨的呼号,他们跑过来了。在昨夜他们是强奸妇女的,但此刻的景象却唤起这个石华贵底愤怒来。理由很简单,昨夜他不曾看见,现在,他看见了。他底法律,是依照着他所能够感到的而制定的。他跑到空地边上,站住,投出愤怒的视线。那个低级军官愤怒地站了起来,于是石华贵底仇恨燃烧:他要残酷地击倒这个拦在他底进路上的人。因为这个低级军官——他穿着破烂的呢军服——底权威的,轻蔑的,粗野的表情,石华贵便明显地感到他是拦在自己底进路上,石华贵是不能容许在目前的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强者的。那个低级军官取出手枪来。同时,石华贵掷出了手榴弹。手榴弹,因为太用力的缘故,落在猪栏里去了;掀起污泥木片、和碎砖,没有击中任何人。那个低级军官迅速地向前奔去,但因为跑得太快的缘故,没有击中石华贵而杀死了那个小孩般的,裹着破军毡的士兵。他跑到距石华贵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不动了;他底手枪对准了石华贵底胸膛。他是胜利了,在寂静中延长着他底胜利,享有无上的权威。他嘴边有轻蔑的笑纹。石华贵空空地看着他而慢慢地举起手来。那个被击倒的小孩兵士在潮湿的地面上作着最后的抽搐。朱谷良和蒋纯祖站在墙后观看着。但这个瞬间朱谷良突然地取出了手枪。“他要打谁?”蒋纯祖紧张地想。朱谷良要打谁,是很明显的。在最初,他立意不参加这个战争。在军官向石华贵跑去的时候,他希望石华贵——他底仇敌;他很明白他是他底仇敌——被杀。但在小孩兵士倒下,而石华贵在可怕的寂静中举起手来的时候,朱谷良便意外地感到失望。这种失望使他疾速地取出枪来,未加考虑,疾速地跑了出去;于是在枪声中,那个军官恐怖地跳跃,转身抱着头部沉重地倒下了。鲜血从头部流出,他底武器落在血泊中。朱谷良感觉到他身上的光辉,从容地拾起了军官底手枪,然后安静地,严肃地,不可渗透地看着石华贵。这个凝视继续了很久,石华贵无力动弹。朱谷良就是这样地征服了他底感情上的仇敌,而洗刷了昨夜的污点。在他底为正义复仇的冷酷里,他是希望那个官和石华贵一同灭亡的;在他底心灵深处,他是悲痛着人类底愚昧和堕落;在他底使徒的虔敬里,他是希望饶恕他们。但在他底直接的感情里,他是不可能饶恕他们,也不可能使他们一同灭亡——由这种感情他感觉到他底信仰,于是那种信仰常常地等于他自己——他必需杀却他们中间他认为最卑劣的,而留下他们中间他所仇恨,因此他所希冀,他认为可以从他感受到他底光荣的信仰的。这些动机,是含着一种英雄的阴谋。蒋纯祖是深切地体会到这个人底某一些坦白有为,和那种为理智所控制着的侠义的,但同时他感到在这个人底特殊的深沉里是有着一种危险的东西。蒋纯祖是看出了他底高傲的企图,渴望同意他,而不能同意。在此刻,蒋纯祖是还没有能够理解到这种高傲的企图底必要;在跑出来的时候,他是极端兴奋,沉浸在朱谷良所赐予的英雄的快感中,但在随后的这个沉默的瞬间,看见朱谷良底那种不可渗透的,不可亲近的表情,看见那个小孩兵士和那个军官底临终的苦闷——他们在血泊中微微地抽搐着——蒋纯祖便冷静了。立刻他底思想便改变了。他不能不觉得,朱谷良,是因了自身底骄傲的感情,而无视了别人底生命;而不能理解别人底生命底意义。于是蒋纯祖突然感到孤单。但他不能不对朱谷良底安静的,不可渗透的表情——他觉得这是无人性的骄傲——感到极端的嫌恶。他觉得这张脸是丑陋的;并且他从这张脸上苦闷地看出那种动物底性质来。在短促的寂静中冷雨飘落着。朱谷良是骄傲,冷酷,注意,看着石华贵:虽然他竭力抑制这种骄傲。朱谷良是丝毫没有想到,在他底身边,有两个人在死亡;他底唇边有轻蔑的纹路,他底眼睛幽暗发闪。石华贵,在那种对朱谷良底感激,惊异,到随后的漠然的仇恨里,叉腰站着不动。于是朱谷良抱着手臂,继续他底征服者的凝视。石华贵不能接受太多的傲慢,露出了冰冷的笑容。看见这个笑容,明白它底意义,这个征服者从傲慢中醒来了:他感到这种傲慢底不利,并感到这种傲慢可耻。看见石华贵底冷笑,朱谷良,好像感到一种深的忧郁,垂下眼睑,轻轻地叹息。他是感到了在那个更大的世界里的自己底渺茫,多重的诱惑和困难,以及个人底生命底渺小,而轻轻地叹息。但显然的,他是企图使石华贵明白他所表现的这一切,而放弃那种恶毒的感情。在叹息中,朱谷良感到无上的内心甜蜜,而眼睛潮湿。于是那个豪爽的石华贵便露出牙齿,生动地笑起来了。随即,他露出一种强烈的表情,沉重地向朱谷良走来,而诚恳地伸手到朱谷良肩上。“你救了我!”他清楚地大声说。“我本意并不想救你……是的,我们要说老实话,啊!”朱谷良轻蔑地笑着,用一种尖细的小声说。但正是这种轻蔑的表现在他自己底心里和石华贵底心里激起了一种友爱的感情。这种轻蔑,是骄傲的心灵底一种装饰,是毫无敌意的。石华贵有趣地卖弄地笑了起来。那些兵站在他们旁边:在他们脚下,是倒着两具尸体;那个军官还没有能完全死去。有两个乡民从屋子里溜了出来,救护了那个女子,然后站在手榴弹所掀起的瓦砾旁,呆呆地看着他们。蒋纯祖注意着一切。对于朱谷良底那些困难的,不坦直的表现,他感到强烈的不满。当那个年老的乡人鼓着勇气跑过来感谢兵士们,并请他们到他家里去歇息的时候,朱谷良严肃地,冷淡地向前走,蒋纯祖便突然——他自己来不及知道是为了什么——蹲下去,庄严地,冷淡地摸触那个军官底胸口,企图使大家看到,在这里躺着的,是人类底傲慢与偏狭底牺牲者。在那种和妒嫉相似的不满里,他认为朱谷良底行为完全是由于傲慢与偏狭。于是在这里,和大半青年一样,蒋纯祖渴望独立的光荣,敢于向他所惧怕,他所希冀的人宣战了。他认为朱谷良是无知识的;无人性,并且无灵魂。当朱谷良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便感到无比的骄傲,一面更庄严,更冷淡……。朱谷良转身,看着他;于是大家看着他,这些视线使他极端地矜持起来,但同时他便突然感到这个死去了的军官在活着的时候所有的爱情和希望了。“他是被人爱过,也爱过别人!他曾经希望过;他是很勤劳的。一时的堕落,他就牺牲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但是我知道他是谁:他是一个人!”蒋纯祖迅速地想;在朱谷良向他走来的时候,他便静止,含泪凝视死者底痛苦的,打皱的脸,向死者致敬。朱谷良是很快地便看清楚了蒋纯祖底感情;因为这种感情正是他刚才所有的——他是想矜持地对付石华贵,并且从死人们离开——他便有了妒嫉。他觉得蒋纯祖底困难的,不坦直的表现是可恨的。——朱谷良和蒋纯祖,在某些点上,是同样的诚实,同样的虚伪——他露出一个恶意的冷笑,好像蒋纯祖是他底敌人,走了近来。但蒋纯祖,因为被激起的悲伤过于强烈的缘故,已经忘记了矜持。他向朱谷良抬头,严肃而温柔。朱谷良看死者,看蒋纯祖,下颔打颤。“我真不知道你……”他皱着眉头说,突然沉默。他严肃地凝视蒋纯祖。蒋纯祖站了起来,因朱谷良底严肃的目光而意识到自己底某些虚伪感到羞恶。蒋纯祖悲愁地叹息,不看朱谷良,向前走去。那个年老的乡人邀请大家到自己家里去,诚恳地,再三地致了谢意——被强奸的,是他底媳妇,他底儿子是早晨便逃走了——然后拿出酒和菜来。兵士们很快地便大醉,倒到稻草铺上去了。朱谷良和蒋纯祖同样喝醉了。朱谷良站在桌边凝视黑暗的门外很久,然后突然快乐地笑起来,活泼地走向主人,向主人要一根烟。朱谷良燃着烟重新走回桌边,依住桌子,不停地吸烟,凝视门外。蒋纯祖坐在他对面,昏沉地抱着头:他还没有喝得这样醉过。朱谷良是贪酒的;除了喝醉,他不能从各种阴沉的思想里出脱。从这种贪酒,人们看出来,朱谷良对将来是和对过去一样存着某些畏惧。酒醉的时候的那种逸脱,那种甜蜜的胸怀,那种身体上面的各种力量底浪漫的,无限的扩张,是成了这个人底最大的,唯一的享乐。昨夜他遇到过酒,但竭力抑制住了,因为那个主人要使他特别阴沉。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抵御不住这种诱惑了。因为今天过于激动,因为那两个死者,并因为蒋纯祖给了他以不小的刺激,所以他便抱着孤注一掷的思想和凶恶的石华贵对喝了起来。这个喝酒,所以含着这些严重的思想,是因为这一片旷野过于危险的缘故。但立刻人们便造成了一个缥缈的世界,而各种创伤便被内心底甜美的歌声淹没。朱谷良在酒醉里任意地赤裸了自己,显出那种梦想的,单纯的快乐来。门外的落雨的,寂静的夜晚是给了他以甜美的诗歌。他想到,在年青的时候,一个春天底深夜,他怎样跑过河堤;远处有灯火,黑暗中有波光,而他,朱谷良是年轻而有力。“是的,我都记得,我一切都记得,所以多么好啊!”朱谷良微笑着凝视门外,想,“这样我才是活着,多么简单呢!……所以我是没有罪的!所以我们要达到目的!我不愿意再想那些痛苦!”他皱眉,想。觉得身上有大的力量无限地扩张了开来。这种力量使他严厉。甜蜜的氛围,安宁、逸乐,围绕着他。他觉得是有虹彩围绕着他;他觉得自己是宽舒而庄严的站在人类底最高峰上——他底生活,思想,和行为是给了他这种高贵的享受——躺在草堆上的兵士们发出鼾声来了。蒋纯祖昏沉地抱着头,睁大着眼睛,痴痴地瞧着前面。石华贵跳起来喝水;在喝了水之后,才发觉这两个人没有睡。于是叹息了一声,善意地,快乐地笑着看他们。“你们不要睡吗?好冷啊!挤着,就暖和……”他说,无故地发笑,他底线条粗暴,脸上有了灿烂的光辉。“我们就要睡。”蒋纯祖低声说;显然在想着什么。“是的,老乡!叙一叙吧!”他突然拖椅子坐下来,把腿搁在桌子上向朱谷良大声说。“老兄府上是?……”“无锡。”石华贵狡猾地,快乐地眨眼睛。“府上是住在无锡吗?”朱谷良摇头,冷淡地说,他活在世界上,只是一个人。石华贵放下腿,俯在桌上,托着腮,严肃地看着他。“宪兵这一行生意,还可以干吧?”他暧昧地问。“不是人干的啊,老兄!”“对了。”石华贵说,显然不再有嘲弄的意思,沉思了起来。“老兄,我是吉林人,是张大帅的部下啊!”他大声说,望着灯光。那种身世感慨的凄凉的感情,是获住了他。在那种短暂的沉思里,这个人是充分地感到了自己在人世的孤零,而无条件的需要起一个朋友来。朱谷良以后就知道,和这个人做朋友,是怎样一回事了。这个人,是这个大地上的无数的漂泊者之一,是一切全毁掉了,除了漂泊者底豪宕的胸怀和使自己得以生存下去,并满足地逞雄于人间的种种恶行。漂泊者底广漠的经验和辛辣的感情是使这个人无视一切,除了他所最尊重的,那就是张大帅和他自己底共患难的兄弟们和弱小者对他底意志的服从了——在这种对他的服从里,他是感到一种爱怜的。因了他底快乐的天性,在一切恶行里,他都觉得自己无罪。有一次他几乎被他底张大帅枪毙,虽然在当时,那种和失恋相似的感情,是使他很痛苦的,但到了后来,他便把这看成一种光荣,而感到无比的亲切了。这个灵魂,在这些地方,在这种怀乡病里,是柔弱的,因此它只能这样不可收拾地漂泊下去,一直到最后。上海的战争使他们溃散了,而因为多年来的对内地的嫉恨和对复仇的失望的缘故——他们底对敌人的复仇被耽搁到现在,并且被布置在不利的环境中,他们是感到嫉恨的——他们这些漂泊者便自暴自弃起来了。仇恨和友情,是带着漂泊者底气焰,分明地,顽强地燃烧在石华贵心中。对宪兵们底仇视,不是没有缘故的。所以,虽然他现在无条件地需要一个朋友,却不能不在感慨和愤激里带着一种矜持。“我石华贵是在黄河南北漂流了二十年,什么都见过!”他说,因兴奋而颤抖,矜持地看着朱谷良。这种兴奋和矜持是使他吹起牛来了。“我们这些人亲身经过的事情,我敢说是比任何人都多!”违背他底对朱谷良友善的本意,挑战的态度出现了。朱谷良严肃地看人他底眼睛。他底悲伤、矜持、和挑战是使朱谷良奇特地感到怜恤和友爱的。在这种怜恤里——时常是对于自己的怜恤——人们是常常地软弱下来。于是朱谷良便感到,对这个人底心,他是有着迫切的需要了。“老兄,我们都是一样的啊!”他生动地笑着说。“是的,是的,一样的。”石华贵疾速地点头,因为这种友爱使他意外地感到妒嫉。他沉默很久,然后他叹息。“老兄,不瞒你说,”他看了朱谷良一眼,“我是不信仰什么的,人生痛苦,我石华贵毫无目的!”他说,注视着桌面。这种表现给了他以强大的内心力量,好像一种愉快的愤怒,在这种愤怒里,人们感到自己是在为正义而斗争。“我石华贵对于自己所做过的事,是决无后悔!我决不是那种欺世盗名的家伙!我高兴我自己一无所成,我是干干净净的!我是已经看破那些家伙,他们是用老百姓底血爬起来的啊!吓!”他轻蔑地看着灯火,奇怪地颤动着身体,无声地笑了很久。蒋纯祖是迷糊,好奇,严肃,看着这两个人,感觉到他们中间的含着敌意的彼此的友爱,或需要;但他始终不能明白朱谷良为什么会需要石华贵,因此感到不满。他看见了朱谷良脸上的善意的,了解的微笑,因这微笑而痴迷。“我们都是这样,老兄。”朱谷良笑着说,显出某种思虑,然后笑得更欢欣。他底这种表现好像说:“我是说不来这些的,因为我对自己忠实;但我明白你,而为了满足你,我愿意这样说!并且我愿意想一想——我是喝得太多了——我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漂泊者?”石华贵突然收敛了他底轻蔑的,无声的笑,抬头,以透明的大眼睛看着朱谷良。“你才不是这样啊!”石华贵以愤激的大声说,”老兄,天在头上,我们今后同路,要以赤诚相见,我不会连累你的啊!”他看了蒋纯祖一眼,活泼地笑出声音来,“要是不愿意,那么马上就拆伙!你们是会发财的!”石华贵蛮横地,坚决地说。对于朱谷良底拯救,石华贵是感激的,而这种人,是有着蛮性的自尊,害怕这种屈服的。因此那种敌意便愈来愈显著。显然的,正因为朱谷良底拯救,他不会放松朱谷良了。石华贵必须任何时候都觉得自己是无负于全世界:他是替他底敌意逐渐地找到了理由。他希望再看一看朱谷良底那种使他痛心的抚爱的笑容,他认为它是虚伪的——,而发出他底轰击。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因为这种企图,他怪异地笑了起来,把手平放在桌上,看着朱谷良。朱谷良,因为意识到自己底优越的世界,对他持着谦让的态度。“你想想啊,这个人世是如何的荒凉,饱经风霜的像我这样的人,是如何的辛酸!”因为敌意的企图,石华贵以悲伤的,消沉的,动人的声音说,虽然这是很奇怪的。这个老练的漂泊者,在这种斗争里,是有着特殊的表现力;于是蒋纯祖底想象就被他带到黑暗的,落着冷雨的旷野上去了。“我是十六岁就离开家乡,到现在是整整二十年,”石华贵继续说,手平放在桌上,向蒋纯祖凄凉地微笑,“像今天这样的夜里,老弟,我就想起我一生里的所有的事情来了!”他亲切地看着蒋纯祖。“这样冷,这样落雨,这样荒凉啊!一个人,没有家,没有归宿,没有朋友,就像影子一样啊!老弟,年轻的时候,是要奋斗,要向上的呀!是要不动摇,是要爱护自己,也爱护别人!对于我自己,我是觉得很惋惜的呀!我底大伯向我说:‘吓,这个小子很有才!’那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到处讨人喜的呀!但是现在我才看得清楚,人,是要走一条血淋淋的路,是天老爷在冥冥中注定的啊!”他闭嘴,点头,他底眼睛甜蜜地笑着。他专向蒋纯祖说话,好像朱谷良不存在。朱谷良是严肃地看着他。“所以,老弟,毕竟说来,我们这些渺小的人是不负责任的!我们是在黑夜里——啊,外面的雨落大了啦!”他停顿。蒋纯祖感到一阵寒凉,听到雨声,“我们是在黑夜里面啊!”他甜蜜地继续说,他底这种精力底效果,是完全地感动了蒋纯祖。即使是明白了起来,戒备着的朱谷良,也感到黑夜,风雨,人底凄凉愚昧的一生,而觉得自己是广漠的大地上的一个盲目的漂泊者了;是那种信仰,使他成为一个英勇的行进者,但有时他觉得,这种行进,他自己底半生,无非是痛苦的漂泊。而常常的,这种凄凉的胸怀激起了一种热情,养育了他。“是的,兄弟们,”石华贵,在那种天才的沉迷里,甜蜜地,柔和地笑着说,以手托腮,“黑夜里面的冷雨,是听得多么清楚啊!一滴,又一滴,你觉得你是孤零零的,而你底朋友是漂零在天边,他们把你忘记了!你是靠什么活着的呢!人生底创伤啊,你底心是变冷了!到今天为止,你仍旧是你父母送你到世上来的时候那样赤裸,那么,你就赤裸裸地死去,被埋了吧!别人是会在你身上盖宫殿的!所以我不能算是害人的人啊,要是那回大帅把我送终了的话……”他特别甜蜜,特别郑重地顿住。蒋纯祖迷胡地看着他底漂亮的脸,听到了门外的风雨声。“老兄,你,以为如何呢?”石华贵柔和地问朱谷良,在他底仰了起来的发光的脸上,是有着显著的狡猾和感动的混合。蒋纯祖寒战,好像很吃惊,回头,亲切地看着朱谷良。他希望表示,他总在记着朱谷良,而站在他底一边的。“各人的命运,是各人自己负责的,老兄。”朱谷良说,显然惧怕被感动,露出疲惫的,淡漠的神情,脸打抖。石华贵看着他凝想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显然故意地,使椅子翻倒,笑出干燥的声音。“睡吧,老兄。”“我去解个手。”朱谷良说,开门走出。石华贵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躺下,即刻便打起鼾来。蒋纯祖悄悄地走出,带上门,找寻朱谷良在冷雨中跑过旷场。“朱谷良,你在哪里解手?”他大声,企图使石华贵听见。“这里,蒋纯祖。”朱谷良大声回答。朱谷良是蹲在草堆旁边。他迅速地站了起来,看着蒋纯祖。蒋纯祖站着不动,眼睛明亮;他底感情,是从各种困难里逃出来幽会的爱人们所有的。冷雨扑打着他们。朱谷良沉默地站着,显然兴奋了,看着透出灯光来的门缝。他是感到了周围的深沉的寒冷的黑夜,即刻便沉入这深沉的,寒冷的黑夜;在他胸中是激动着被今天底凶杀和争斗所引起的漂泊者底悲壮的感情。朱谷良在冷雨中静静地站着,兴奋,悲凉,短促地作着对过去的沉思。于是,像过去很多次一样,他便看清楚他底道路了。在这个荒凉的黑夜中,怀着辛辣的,悲壮的感情,想到远方有兄弟们底战斗,城市,和灯火,像一切人一样,朱谷良便脱出了自己底理智的,实际的思想,投到浪漫的,英雄的,强烈的思想里面去,而看清楚了自己底道路。凶杀和斗争是保证了他底信心:朱谷良不再感到这个黑暗的夜是危险的,并不再感到在那间破烂的屋子里有着他底宿命的仇敌;对于朱谷良,黑夜是变成绝对宁静的,那种深邃的,广漠的黑暗,证明了他心中的最高的,最善的感情。于是他赤脚站在石泥水中,以燃烧的目光看着蒋纯祖。蒋纯祖,被从悲伤的冥想里惊醒,看着他。而一种狂喜使这个年轻人颤栗起来。“你以为我是宪兵么?”朱谷良以轻蔑的,兴奋的声音问。常常的,惯于抑制自己的人,因为悲伤,或者因为过度的狂奋,发作起来,对他们所喜爱的人显露出他们底弱点,比简单的人们更赤裸。朱谷良,在长期的抑郁和不寻常的处境里,发作起来像小孩。“蒋纯祖啊!你知道我是做工的!”他说,善良地笑着。“你是学生:我问你,你对于我们见过的这些事怎么想法?我问你:你对于那个家伙刚才说的话有什么感想?啊!”他问,笑出嘲讽的,愉快的声音来。“我觉得他很伤心。”蒋纯祖老实地回答。“是伤心吧!不过要当心这个伤心哩!”蒋纯祖崇拜地看着他。“我觉得,”蒋纯祖说,呼吸急迫了,“我觉得,看一个人,要同情,不是,我说……”他沉默,激动地涌出了眼泪,“朱谷良,你听我说,我不知道怎样说是好:我们永远,不要离开!”他说,依恋而羞耻。朱谷良感动地沉默着。“进去吧!”他说,跨过水塘;“蒋纯祖,我从前也像你一样,”他说,在冷风中兴奋地回过头来,“你还是不懂得真正的痛苦啊!”他说,流出眼泪来。这甜蜜的声音使蒋纯祖哭了。“是的,我不懂。”他大声说,蹲在水塘里。上一回 返回目录 下一回|文艺小说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 2.03财主底儿女们 2.03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蒋纯祖,像一切具有强暴的,未经琢磨的感情的青年一样,在感情爆发的时候,觉得自己是雄伟的人物,在实际的人类关系中,或在各种冷淡的,强有力的权威下,却常常软弱、恐惧、逃避、顺从。每一代的青年生长出来,都要在人们称为社会秩序的那些墙壁和罗网中做一种强暴的奔突,然后,他们中间底大多数,便顺从了,小的一部分,则因大的不幸和狂乱的感情而成为疯人,或由冷酷的自我意志而找到了自己所渴望的,成为被当代认为比疯人还要危险的激烈人物,散布在祖先们所建筑,子孙们所因袭的那些墙壁和罗网中,指望将来,追求光荣,营着阴暗的生活。大的社会动乱,使得这一代的人们底行进、奔突或摸索成为较容易的了;他们底光荣的前辈是给他们留下了不少有利的东西。尤其在这片旷野上,蒋纯祖便不再遇到人们称为社会秩序或处世艺术的那些东西了。但这同时使蒋纯祖无法做那种强暴的蹦跳;他所遇到的那些实际的、奇异的道德和冷淡的、强力的权威,是使他常常地软弱、恐惧、逃避、顺从。在这一片旷野上,在荒凉的、或焚烧了的村落间,人们是可怕地赤裸,超过了这个赤裸着的,感情暴乱的青年,以致于使这个青年想到了社会秩序和生活里的道德、尊敬、甚至礼节等等底必需。于是这个青年便不再那样坦白了。那种自我保存的本能,是使得蒋纯祖虚伪起来了,即使对朱谷良也虚伪起来了。因为朱谷良,由于某些愿望和需要,决定和石华贵同行,并和石华贵缔结了奇奇怪怪的同盟的缘故。对于这一点,蒋纯祖是觉得非常痛心。经历了这样的变化,蒋纯祖便脱开了他底单纯的依赖和顺从,在朱谷良面前,表露了对石华贵的不满;在石华贵面前,则表露了对朱谷良的不满了。单纯的人们虚伪起来,是比旁的人们更可怕的,因为他们是他们底目的的坚决的信仰者。为了替自己底犯罪意识辩护的缘故,蒋纯祖在内心就对朱谷良持着反抗的态度了。因为蒋纯祖底外表是那样单纯,朱谷良便难于发现这些。而因了沉重的苦难的缘故,朱谷良就对蒋纯祖异常冷淡。但渐渐地,他便感到这个年青人底心是深不可测的了。在一种奇妙的憎恶里,他就轻蔑地判断这个年青人是软弱、狂热、卑怯、属于他所习见的种类。而对于卑怯,他是不能忍受的,他心里的可怕的创伤便是证明。特别在现在,朱谷良认为一切都应该理智。假如不是深深的怜恤,在这种颇为痛苦的内心交战底支配下,他便要使这个胡涂的青年吃一些苦了。并且在他准备这样做的时候——他是在苦恼中,他从未想到会有和这样一个年青人勾心斗角的可能——石华贵对他的锐利的态度又阻止了他。在险恶的石华贵面前,他是本能地必须保护蒋纯祖的。这一群人,是破烂、狼狈、疲惫而狂热,扫过每一个村庄,那些村庄是荒凉了,房屋倒塌,街上和空场上有尸体,野狗在奔驰。兵士们是裹着军毡、被单、以及农人底衣裳,在胸前挂着手榴弹。在每个村庄外面抛掷一颗手榴弹,然后进去搜索食物。这样地流浪了三天。第四天,他们重新到达江边——天晴,阳光照耀下的宽阔的,浩荡的江流,给了他们一种光明的、雄壮的感觉——意外地找到了一只小的木船。他们把木船底倒塌了的舱棚捆好,沿江边向上游划行。他们中间,丁兴旺是能够划船的。这是一个多话、粗卤、活泼的年青人;因为失掉了门牙,他底脸上便增加了一种固执的、阴暗的线条,而在这种线条底衬托下,他底眼睛便有着特殊的明亮。蒋纯祖知道他曾经做过船夫。蒋纯祖并且知道了另外的五个兵士底身世和性情,以后则更知道他们。对于他们,蒋纯祖是迫切地、戒备地注意着的。他觉察到了朱谷良对这几个人的什么一种企图,并觉察到石华贵对他们的偏袒和奇怪的态度。逃亡到这样的荒野里,他们这一群是和世界隔绝了——他们觉得是如此。在最初,他们都以为很快地便会到达一个地方;虽然不知是什么地方,却知道那是人类在生活着的、有他们底朋友和希望的地方。在这个共同的希望下,他们结集了起来。但在三天的路程里,由于荒凉的旷野,并由于他们所做的那一切破坏,他们底感觉便有了变化。他们觉得他们已经完全隔绝了人世;他们是走在可怕的路程上了,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唯一知道的,是他们必得生存,而一切东西都可能危害他们底生存。在这种漂流里,人们底目的,是简单的,但在各种危害他们,以及他们认为是危害他们的事物面前,尤其是在暧昧的、阴暗的事物面前,各人都企图使一切事物有利于自己,他们底行为便不再简单;而他们从那个遥远的世界上带来,并想着要把它们带回到那个遥远的世界上去的一切内心底东西,一切回忆、信仰、希望,都要在完全的赤裸和无端的惊悸中,经受到严重的考验。在一切人中间,朱谷良最明白这种考验。好像是,他们是在地狱中盲目地游行,有着地狱的感情。那一切曾经指导过他们的东西,因为无穷的荒野,现在成了无用的。石华贵是失去了他底乐天的、豪放的性情。蒋纯祖是失去了他底对善良的自然的信念。朱谷良,某些瞬间,在那种无端的惊悸里,想到他底信仰所寄托的那个亲密的人群是从地面上消失了;并且永远消失了。人们底回忆模糊了起来;回忆里的那一切,都好像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心中是确实地存在着他们各自底感情,希望,和信仰。是这些感情,希望,和信仰在战栗。在赤裸荒野中,人们竭力掩护自己,因而更赤裸,经受着严重的考验。人们是互相结集得更紧,同时互相戒备得更凶。那几个兵士们,发觉到朱谷良和石华贵之间的阴险的竞争就踌躇了起来。在石华贵底骄横的统治下——因为朱谷良的缘故,石华贵统治得更骄横,表示他底权威是天定的,他是什么都不怕——兵士们便渐渐地倾向于冷淡的、但温和的朱谷良了。在那种骄横里,石华贵是相当疏忽的;他是常常疏忽的。发现了他底群众底这种叛变,他便个别地恐吓他们,使他们沉默。同时他便使出江湖上的人们所有的老练的手腕来,在一些奇怪的感情和表现里,使朱谷良知道他是他底朋友。但在这片赤裸的荒野中,他底老练的手腕,是变得幼稚、露骨,一看便明了。在发现木船的前一天,一个兵士病重,跌倒在路上了。大家轻轻地遗弃了他。大家都想到,和这同样的命运,是在等待着他们每一个人。木船行走了一天,下午搜索了一个村镇,他们底财富便增加起来了,有了粮食、酒肉、木柴、棉被、以及鸡鸭。大家都为这种收获欢喜,于是在他们之间便有了未曾有过的亲善的感情。这种空气,是和一个家庭里面所有的空气相似,而且,在旷野中——这时候,他们底仇敌,是他们以外的企图危害他们的一切——他们结合得更紧。看到朱谷良对石华贵所表露的那种真实的亲善——朱谷良,微笑着,用很低的声音请石华贵把一床花布被单递给他,以便使他把舱棚上的破洞塞起来——蒋纯祖和年青的兵士们是感到无上的幸福,他们甚至不想隐瞒这种幸福。朱谷良底温和的、愉快的声音和石华贵所回答的快乐的大声,在阴惨的旷野中给予了无比的光明。黄昏时,木船在荒凉的沙岸旁停泊。天色阴沉。严寒,沙岸冻结。江流在不远的地方弯屈,江身狭窄起来,水流急湍。沙岸后面是险峻的土坡,上面有大片的杂木林,木船停泊时,有大群的乌鸦飞过江流,发出轻微的、谨慎的拍翅声,投到那些高而细瘦的、赤裸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