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有第二批人,其中有年龄较大的妇女们,来看这几个不幸的人——大家都明白了他们是不幸的人——而在这个父亲和主人底屋子里泛滥着同情和议论底潮流。大家决心要向这几个人间一问战争底情况了。但当大家谈及他底女儿底勇敢的时候——她是依然藏在房里——这个父亲和主人变异了。他是突然阴沉了起来,落到一种直觉和一种梦境里,就像在门外一样;随即他表露了阴沉的态度——他是害怕着邻人们到他底屋子里来,认清他底各种堆积物的——而消灭了向他涌来的同情。下午,雾散,天晴朗,旷野中有枪声。于是这个村落便被恐惧压倒,而归于死寂。有钱的家庭,尤其是有着年青的妇女的家庭,认为已经到了最后,便开始向更荒僻的乡下迁徙了。但这个主人,为人们所看到的,是有着一种仇恨和热狂的;他是信仰着自己,而不愿迁徙的。他是永远不会离开他底洞穴的了;为了保护他底女儿,他是拿出疯狂的信心和勇气来,英勇地准备为全人类作战。于是,他坐在他底大方桌旁边,冷酷地注视着前面。在油污的方桌上,是放着他底鸟枪;对这个武器,他是又有着信心了。像一切英雄一样,他是对他底所爱有着永恒的信心。客人们一直睡到晚上;他们是过于疲劳。李荣光最先醒来,发觉没有人注意,便动了心,在黑暗中烦扰了起来;这种烦扰,像年青人底恋爱的烦扰一样,在李荣光心中,是强烈的。这个年轻的简单的家伙是在黑暗中惊心动魄地站着,面孔发烧了。于是他便在坛子和罐子中间摸索了起来。他企图打开壁前的那口橱,弄一点可以卖钱的东西。什么东西好卖钱,在世界上总是总归一样的,他想。他咳嗽了一声。……听到了咳嗽声,那个主人便溜到门前来。听到壁橱底响动声,他便咳嗽了一声。这个从黑暗中发出的阴冷的声音使李荣光恐慌得发抖。他退了一步,而在一个凳子上绊倒了。但对于自己是一个兵,他却是意识到的,于是他发出小孩般的尖细的,愤恐的叫声来。那个主人溜开了。立刻便转来,掌着灯,脸上有卑屈的,甜蜜的微笑。“什么事?什么事,啊?”“混蛋,混蛋,混蛋!”李荣光在裤子上擦手,叫。朱谷良猛烈地跳了起来,同时摸出手枪。看见李荣光底因得势而蛮横的情形,看见打开着的衣橱和翻倒了的凳子,朱谷良便明白了一切。蒋纯祖惊骇地坐了起来。李荣光继续叫骂,暴怒地跳到门前。主人发觉朱谷良于自己有利,便看着朱谷良,准备控诉。发觉了这个,李荣光便举起拳头来了。但显然的,他是还需要朱谷良底许可。李荣光举起拳头的时候,朱谷良是阴沉地注视着。“喂!”他喊。李荣光回头,于是放下拳头,狠狠地看了主人一眼沉默了。朱谷良坐了下来,手臂支在脸上,捧着头,静静地透明地注视着前面。在众人中间的优越,是引起他一种深刻的苦恼来了。那种在人间猛烈地追求。而终于无所获的苦恼,是在袭击着他。于是他不再注意周围的一切,而想起上海底一切,想起朋友们来。他想到,人类底弱点是这样深沉,他是对朋友们过于苛刻。他想到,假如他略微退让一点,他便不会如此孤独。但即刻他想到他不该有悔恨,而孤独正是他所需要的。在这个人间,能够找到更好的东西么?于是他迅速地站了起来,抱着手臂,以明亮的,微笑的眼光注视着陷在沉思中的蒋纯祖。蒋纯祖惊异地抬头看他。但朱谷良即刻便露出淡漠来了。那个明亮的微笑是像一道光明似地闪过去。朱谷良,在那种兴奋里,意识到自己底英雄的生涯,同时生动地发现了这个单纯的年青人底可亲处,心里便有了甜美的爱慕,企图亲近这个年青人,而向他表露自己。这种亲近和爱慕,对于朱谷良,是成为一种显著的需要了:它将弥补往昔的错失。人生底阴沉的潮流,在这里便要形成光明的波浪了。但朱谷良即刻便打消了它而对于自己觉得怀疑。蒋纯祖惊异地注视着他。蒋纯祖是完全不能明白那个微笑和随后的变异底意义。“我们要走吗?”蒋纯祖问。“明天走吧。”“要不要给他钱?”“你有吗?”“我有。”蒋纯祖温柔地回答。朱谷良沉思了一下。“也可以不给的。”他说。“李荣光,我告诉你!”朱谷队突然严厉地说,看着李荣光——他无聊地坐在凳子上,“对于老百姓,要敬重!拿老百姓底东西,要给钱!……你不也是老百姓吗?”他用深沉的低声说,眼里含着严肃的微笑。在这里,是显出了人类底等级。朱谷良视蒋纯祖为同类,向蒋纯祖说无需给钱;觉得李荣光不属于自己底精神领域,向李荣光说要给钱。这种等级,如人们从事实深处所看到的,是真实的,因此朱谷良毫未觉察到自己是说了相互矛盾的话。但蒋纯祖注意到这个,他心里有光荣,诚恳地看着李荣光,希望李荣光同意。并且李荣光也注意到了这个。因此无论李荣光怎样迟钝,无论朱谷良底微笑和声音如何严肃,李荣光都要感到这种等级,而不能接受朱谷良底话。很短促地,在李荣光心中发生了自尊心底痛苦。人类底尊严,在这个奇特而又平凡的场合,是短促地闪灼了起来。李荣光皱眉,看着旁边。显然的,这种刺戟底结果,是恶意底增强。吃晚饭的时候,主人就和朱谷良交际了起来,希望从他得到保护;夜晚的村镇沉静着,各处有犬吠,人们感到危险底迫近。这个主人争出了酒和腊肉,殷勤地对待他底客人们:劝了酒之后,他便露出一种神异的表情,使人意外地谈起了四海一家底大义。往昔的生活。不幸,家业底惨淡经营,以及目前的危险是在突然之间给了他一种狂奋,使他露出那种孤注一掷的,愤激的可怕的表情来。他表示,对于家业,女儿,自己底生命,他是可以完全不顾的;为了友情和正义,他在年轻的时候牺牲过自己,现在当也为友情和正义牺牲自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底小眼睛燃烧着;和极度的亲善的表示同时,他底表情和声音里是藏着可怕的威胁。“我张某,我张某!是的,我张某!”他高声叫,拍胸膛;“当着各位底面,我张某就割下自己底头来!当着各位正直的朋友,我张某可以马上就死!”他突然沉默,威胁地看着大家。喝了酒的蒋纯祖以闪灼的,不瞬的眼睛看着他,而在他底热切的倾诉和凶恶的叫喊里奇特地感到对周围底一切的亲切,感到对杯盘、桌椅、墙壁、房间、灯光,和黑暗的院落的甜美的亲切,好像这里是自己底家。他未感到对这个人的亲切,因为他对这个人底亲热和凶恶是同样地惧怕;但这种惧怕,是人们对于自己底年老的亲戚的惧怕:在这种惧怕中——这种惧怕带来了对周围的一切的甜美的亲切——蒋纯祖是陶醉了。蒋纯祖,是像一切青年一样,在自己底祖国的浓厚的气氛里——这一切是痛切而深沉——堕入小孩们所有的痴呆和梦幻里去了。有短促的沉默。蒋纯祖底梦境——他底年老的可畏的亲戚,他底甜美的家,他底儿时,他底纯洁——继续着。李荣光,被沉默烦扰,停止了咀嚼。蒋纯祖底梦境深沉,眼睛明亮。但朱谷良底冷静的声音惊醒了他。朱谷良含着温和的微笑简单地向主人说,请他放心,他们是够朋友的。“我请你替我写张告示,说里面住兵,贴在大门口,好吧?”主人软弱了下来说。“那是没有用处的呀!”朱谷良回答,笑出声。蒋纯祖,整个地从梦境里醒来,笑出声音。但即刻便屏息,因为那个主人阴沉起来了,显然地露出了敌意。随即他就痛苦地,焦灼地哭起来了。朱谷良皱眉,反抗那种难以说明苦闷的感觉,站了起来,以一种暗示的,解释的,同情的眼光,看着蒋纯祖。而蒋纯祖,是像恋爱中的女孩一样,回答了一个有些羞怯的,明白的微笑。人类对于他们底同类的苦痛无法给予更多的帮助或安慰——有时甚至敌视——因为他们是带着各样的色彩,而要继续生活下去的。这样,是只有那个献了身的女儿来挽救这个牺牲了酒食的痛苦的父亲了。那个女儿始终在门内窥探着,替她底不幸的父亲耽忧。她走了出来;她看着父亲,皱起嘴唇,脸上有悲苦的,柔弱的,特殊的表情。“爸爸!”她伸手到父亲肩上,小声唤。同时她底脸兴奋地打抖。那个父亲在这种呼唤里颤抖了一下,随即便转过头来,忘记了客人们在旁边,向女儿报答了一个柔弱的,甜蜜的笑脸。“啊,小姑啊!”他用那种从厄难里脱出而回到爱人身边的人们所有的幸福的,动情的,温柔的声音叫。女儿沉思了一下,发痴地看着油灯。“请各位里面坐。”她勇敢地抬起头来,说。她脸红,嘴边有痛苦的笑纹。这种图景是感动了那个淡漠的朱谷良了,因此他站着没有动。朱谷良底心突然地软下来,而感到烦恼的,有罪的情绪。他踌躇地看着父亲和女儿。“请你们放心。”他突然用温柔的,确实的,有力的声音说,以致于蒋纯祖惊异地看着他。“我相信除了日本人,你们都不必怕。因为,中国人……”他说,眼里有光辉的微笑。从这几句话,他是理解到在他心里存在着的对他底祖国的深切的感情。在这种光明的火焰里,他感到他是站立在所有的中国人底眼光下,和他们一致地取得了对人类底善良的理解,而明白了各种生活。他们回房睡下,因为疲劳尚未恢复,并且又喝酒的缘故,立刻便睡熟。但那个主人却不能睡去。他是对一切都怀疑,晚饭时候的可怕的失望使他加深了对客人们底戒备。深夜里,他熄去了灯火,关闭了他底女儿,挟着他底鸟枪在各处巡逻。他底老狗殷勤地跟随着他,向各种东西发出它底阴沉的哮声。他不时走近客人们所住的房间,向里面谛听,张望。而在极度地疲惫,不能支持的时候,他便想起了一个他认为是极好的主意。他把客人们底房门锁了起来。然后——雄鸡开始在黑暗的浓雾中啼叫——他就获得安慰,带着自信回房睡觉了。大雾在黑暗中笼罩了村镇。雾中有狗们底狂奋的,怀疑的,逞雄的吠声和雄鸡底悠长的啼鸣。屋檐开始滴水,发出寂寞的声音;空气寒冷。黎明以前,有溃败的兵群进入村镇。他们是带着颓衰的,凶恶的感情。在碰到这个村镇底顽强的沉默和封锁的时候,这些求生的人们便嫉愤和平和完整,走上毁灭的道路了。各处传出打门声和喊声。没有多久,一道火焰便在浓雾中抬起头来了。人们是走上了毁灭的道路;就是用这样的力量,战争摇撼着世界。这家底坚牢的大门是被兵士们掀了起来。打着火把的狼狈的兵士们在浓雾中穿过院落。主人被惊醒,抓着他底鸟枪往外跑,即刻便被兵士们捉住,反绑了起来,在嘴里塞上破布。兵士们照着火把回进房去。那个女儿,是已经被惊醒了,在房间里恐怖地乱跑。这个房里,是藏着这个家庭所有的一切贵重的财物;这是这个不幸的主人数十年来凶猛地在人间战争的结果。被锁着的客人们醒来,紧张地走到门边。他们从门缝里看见兵士们和被绑着的主人:他是在地下打滚抽搐。那头老狗在门槛上凶恶地,悲惨地吠叫着。充满浓雾的院落里,是映照着街上的火焰底红光。朱谷良拉门,没有拉开;同时蒋纯祖恐惧地伸手制止他。但在听到那个女儿底一声悲惨的呼号的时候,朱谷良就打起门来了。那一声悲惨的呼号是激动了这个人,他是愤怒而勇敢。这些行动的兵士,是显然有一个领袖的,因为在朱谷良打门的时候,一个兵士跑过来,随即又跑了过去,喊出一个粗而矮的,脸上有血痕的家伙来。这条血痕表明了那个女儿底抵抗。这个粗矮的兵士站住向锁着的门望了一下,面颊可怕地抽搐;另一个还是小孩的兵士高举着火把,脸上是奇特的严肃。这些兵士是都还穿着单衣,它们是完全破烂了,捆着草绳或布带。在这个时间,那个穿着被撕破了的内衣的女儿乘机逃出来了,显然是想逃到街上去。那个粗矮的家伙转身,正站在她面前,以一种阴险的目光看着她。她站住,因寒冷和恐怖而颤抖着,而那个父亲在地下激烈的打滚。有两个兵士从她底背后走了出来,一个裹着一件棉袄,掌着灯,一个则裹着一条红色的棉被,虽然如此,还是在颤抖着。他们都看着这个粗矮的家伙,他底目的是这个女儿。于是他冲上去了。那个女儿发出了一声狂叫……他退了下来,做了一个姿势,于是那个小孩畏怯地走了上去,接着那个裹棉被的兵,强烈地颤抖着,向女儿伸手。但那个女儿突然喊叫起来,冲向锁着的门。“官长!官长!”粗矮的兵士追了上来,把她摔倒;同时他底伙伴跑过来捉住她底四肢。她继续喊官长,拼命挣扎。那个裹着棉被的兵士举着灯,露出一种厌恶的,愁惨的表情。那个父亲拼命地滚到女儿身边,挨了致命的一踢,沉寂了:那头老狗也沉寂了,悄悄地观望着。锁着的门沉寂了一下。接着便被从里端抬开,朱谷良走了出来。朱谷良,在开门以前,向蒋纯祖说了他们应持的态度,即应该安静而理智,然后吩咐蒋纯祖和李荣光和他一同走出。他们显露在灯光下。朱谷良表情阴冷,笑着奇异的笑容,右手插在衣袋里。他是提着武器,含着这种阴冷的表情;他短促地想到他在饭后向主人说话时所有的感情——他明白各样的生活,和他底同胞们趋向人类底最美的目标——浮上那个奇异的笑容。现在是无比的冷酷和仇恨。现在是,假如可能,他便把这些兵士杀死,不能有别的。那种优越于全人类——在人类中间,最优秀的,是他底伙伴——的意识,使朱谷良冷静地站在这个邪恶的场面里。朱谷良,拥有广漠的生活,在这些场合里,是要站出来执行人类底法律的。朱谷良们底出现,使那个粗矮的兵士放弃了那个女儿,站了起来。“你是谁?”这个兵凝视了一下,问。“你们撤退下来了吗?”朱谷良温和地问。“当然撤退了!”这个兵轻蔑地大声说。朱谷良满意这个回答。他看出这个兵底险恶是已经被他消灭了一半了。由于那种保卫自己的本能,并由于这个兵底这句回答,朱谷良心里忽然有了温暖的,诚恳的感情。在这种场合里出现的这种感情他是熟悉的。朱谷良简单地笑了笑。“同志,我看算了吧!”他忽然用有力的,诚恳的,然而威胁的声音说,笑着。“你是宪兵?”那个兵想了一想,简单地问。“同志,我是宪兵。”朱谷良用同样的声音说,表示威胁,同时表示对于宪兵之类,他自己是毫不看重的。“是的,同志!”那个兵狠狠地说,然后以明亮的眼睛环顾——那个女儿蹲在地上,看着他们——“不过,这个地方不是你底吧?我们要拿点东西,行不行?”他戏弄地问。朱谷良不答,看着门外,意识到事情已经完结,意识到自己底优越,就露出冷酷的表情来。“你们东西拿好了没有?”那个兵回头说。“那么走!”他挥手。“慢点,”他又说。“同志,你们先一步来了!一路走吗?”他威胁地问朱谷良。显然他不能如此不光荣地离开。朱谷良淡漠地看自己伙伴——这种眼光使蒋纯祖畏惧——发觉到李荣光底踌躇,看着李荣光。“你要和他们一路吗?”朱谷良问。“来吗?”那个兵很得意地笑着说。李荣光看着朱谷良,颤栗了一下。露出卑怯的,小孩般的,恳求的神情:他感觉到这些兵士才和他是真正的同类,他渴望自由。“去吧。”朱谷良说,笑了一笑。李荣光生硬地走了两步,好像不会走路。“同志,我道谢啊!”他回头,突然大声说。那个粗矮的兵发出得意的,快乐的笑声,走出门。火光照着浓雾,兵士们从浓雾中走去。“无耻的东西!”朱谷良骂,不知何故感到失败的严重的苦恼。而在这个瞬间,那个女儿站了起来。溜进房去了。朱谷良,在解开了主人之后,便在桌边站着不动,沉思了起来。他是明显地看出自己底屈辱来了。于是,他开始痛苦地谴责自己刚才的诚恳和温和,认为这是由于自己底怯懦。像很多人一样,虽然这种感情是他经历过无数次的,虽然它们在当时是很明白地使他胜利的,他还是要为它们痛苦。人们从现实里,由现实的感情行为而得到的胜利,是永不能满足在事先和事后所有的精神上的纯洁的,宏大的企图的。“难道我承担不起我底信仰吗?”朱谷良想,于是决定复仇。那个主人,是被扶在椅子上,微微地喘着气。蒋纯祖忧郁地看着他,看着朱谷良。街上的火灾蔓延了开来,发出爆炸声和倒塌声;大火照红了院落。寂静统治着这间屋子;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人想到做一个动作——似乎是不可能做一个动作。房屋燃烧的响声,街上的紧张的动作声,以及这个屋子里的这种寂静,使蒋纯祖觉得像在做梦;一种安宁的、有力的感觉突然被他意识到,于是他有了短促的幸福感觉得一切都神圣。这是年轻的人们底那种神奇的感觉:蒋纯祖觉得目前的犯罪,反抗,濒死的挣扎,野性的呼号,以及——这是他所亲切地明白的——人们在这中间所做的思想都神圣。于是蒋纯祖感觉到自己在目前的一切里所处的地位了。他走近朱谷良,悄悄地叫了一声,使朱谷良从深沉中惊起。“我们走吧。”朱谷良坚决地,迅速地说。“好的——他们呢?”但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朱谷良便已经把主人扶起来了。这个主人是完全软弱了。眼睛可怕地睁着,垂着头流下口沫来。朱谷良和蒋纯祖扶他进房……他们都同样地耽心着一件事:耽心那个女儿会为了她底父亲而哀恳他们。这是很显然的,因此他们有些惧怕。到了现在,人们是再也无力承担那些较为软弱的感情了:人们是焦急地渴望走上他们自己底路程。但一走进房门,他们便被骇住了:那个女儿是穿着她底被撕破了的衣裳,高高地悬挂在床柱上。在那个可怕的羞辱后,她是完全绝望,不再记挂她底这位给了她这么多辛辣的痛苦和怪诞的溺爱的父亲,离弃了她底生命了。乡下的愚昧的女儿,是在那种极简单的绝望的思想里——任何人都难于脱出这种思想,在这种思想笼罩着他们的时候——为这个世界做了牺牲。朱谷良底第一个思想,便是把这个父亲赶快拖出来。但那种短暂的奇异的停顿已经把这个人惊动。他抬头。看见了悬在床柱上的女儿,他底身躯便突然伸直。显然是更大的不幸使他获得了这种力量。他迅速地,轻捷地向前走了两步。因为他底可怕的力量——较之实在的力量,更是梦魇的力量——朱谷良和蒋纯祖放开了他。但朱谷良立刻跑过他,跳到床上,把那个女儿从绳索中拖了出来。那具尸体倒在朱谷良肩上,主人迅速地跑过来,它便倒到主人底手臂里去了。这双手臂像是极坚强的,因为它没有颤抖,准确地抱住了这具尸体。主人弯腰,凑近形状可怕的女儿,用自己底嘴唇和面颊贴住女儿,然后摸女儿底额角,染血的头部和胸膛。这些动作是静悄悄地做出来的:确实,迫切,像一个医生所做的一样。朱谷良和蒋纯祖沉默地站着。油灯因油干而昏暗,火焰照进房来。在那种神奇的,梦魇的力量底支配下,纯粹由于外表的反应,主人理智地做着那些动作。他底心是被压紧,沉默着。显然这一切是由于希望。显然的,这个到了最后的人假如还有力量的话,那这种力量便是从微微的希望——他必需证明他是否真的到了最后——和求生的本能——那是强烈可怕的——反射出来的。那些沉默的,精密的,迫切的动作,是可怕的。终于,朱谷良和蒋纯祖带着大的恐惧和失望看见:那个女儿沉重地倒到枕头上去,而这个父亲转过身来了。他颤抖着,严重地重新软了下去。他以那种迟钝的眼光看着客人们,他底脸上,是迷晕的,柔弱的,求生的表情。而在朱谷良来得及抱住他以前,好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摔倒一般,他转过身体去,发出一声尖细的声音,扑倒在女儿身上。……于是这个人便结束了他底一生。朱谷良和蒋纯祖在寂静中恐惧地站了很久,不知应该做什么:火焰照进房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一切是过于可怕,他们希望离开,但没有力量离开。朱谷良走向主人,摸了他底胸口。但蒋纯祖模糊地觉得他底这个行为是虚伪的。同时他模糊地觉得,这种虚伪正是他,蒋纯祖所希望的。人类对他们同类的责任,常常只是如此。蒋纯祖觉得朱谷良底那个行为是虚伪的,因为他知道朱谷良和他一样明白这个人已经无救,因为他知道朱谷良是和他一样希望从这种漠然的恐惧中离开。但显然的,不做什么,他们便无力离开,因此蒋纯祖觉得这种虚伪正是他所希望的。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于是悄悄地朝外走。但突然他们寒战,软弱,他们觉得自己是在犯罪。他们走出,轻轻地拉上门。他们走到街上——他们因内心底特殊的感情而毫不戒备地,迅速地走到街上。火光照亮街道,新的难民们,妇女,老人,和小孩抱着棉被和衣物在街上奔跑;一个女子悲切地呜咽着,疾速地从朱谷良和蒋纯祖逃开。蒋纯祖看见朱谷良底丑陋的脸上——这脸,对于蒋纯祖,是动人的——有冷酷的表情。在此刻,蒋纯祖是理解了,并且信仰了朱谷良底这种表情……走出村镇,在大雾中,蒋纯祖悄悄地——避免朱谷良发现——回头观看。已经是黎明。从浓雾中传出村民们底凄惨的声音和迫切的声音,显然他们在抢救火灾。火焰在浓雾中升起,无光辉,但有着可怕的红色。蒋纯祖悲痛地想到那位父亲和他底女儿。“看我们是这样地生活着,我们除自己以外再无需要,所以你们不该来;既然来了,你们就不该离开……这样的离开……”那位父亲和他底女儿,以及这个燃烧着的村镇向蒋纯祖说:在年青人底对各样的人生的无上的虔敬中,蒋纯祖觉得他们向他这样说。二这样的道路,是艰难的。中午有阳光,但下午便刮起冷风来,天开始落雨。他们在黄昏前到达了另一个村镇:这个村镇位置在地势徐缓的,赤裸的山沟中。他们已全身淋湿;蒋纯祖凄凉地耽心着自己就会病倒,而死亡在荒凉的旷野中。走近这个村镇时,蒋纯祖心中是燃烧着这种销毁的,软弱的热情。他想,自己假若死去的话——这是无疑的,他凄凉地想——那么朱谷良便必定会带着冷酷的面容从他底尸身走开,像走开那位父亲和他底女儿一样。在夜里刮起大风来的时候,他底尸体像一切尸体一样,躺在旷野中,而野狼在旷野中奔驰。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是曾经那样宝贵地生活过。他来了,又去了,从摇篮到坟墓的路程很短,他在人间不留遗迹。黑暗的旷野中,是刮着冷风;没有人迹,野兽奔驰。而在遥远的天边的某一盏灯光下,有某一位女子——他底姐姐,或者谁——底悲哀的眼泪……。于是他,死在旷野中的蒋纯祖,开始替冷酷地从自己走开的朱谷良祝祷,祝他成功,幸福,有光明的途程。走进村镇的时候,被这种幻想陶醉,蒋纯祖是对什么都不注意,消沉而疲惫。这个村镇更荒凉,门户紧团,冷雨在昏暗中悄悄地飘落。但在他们走过一个狭窄的巷口时,从巷内传来了妇女底尖锐的喊叫声。他们站住。朱谷良脸相凶恶,面颊打抖。朱谷良迅速地看了蒋纯祖一眼——蒋纯祖记得,在整整一天里,朱谷良只看了他两次——向巷内走去,但即刻又站住,露出踌躇来。这样的喊声,对于朱谷良,是一种呼唤。这样的喊声,是一个受难的弱者对人类所发的呼唤。朱谷良底敏锐的强烈的心灵,是永远向着它的。在朱谷良里面,是有着不平凡的骄傲。但常常的,在这种时候,由于从这个世界的各种罗网和墙壁所得到惨痛的教训,激发了保全自己的本能,那种光明的良心立刻便萎谢;这种良心所结的果实,比起它在人类里面所诱惑出的怯懦来,是要少得多,只有那种从非常的生活里出来非常的野心能够控制这一切:朱谷良常常能够控制这一切。但特别因为昨夜所遭受的屈辱和苦闷——那种保全自己的,温暖的感情使他屈辱——朱谷良在此刻便有了踌躇了。他看蒋纯祖,蒋纯祖脸上是有着骇怕的表情,他底面颊便又打抖。他们又听见了一声喊叫。朱谷良痛切地感到必须洗刷昨夜的污点,于是走进巷子去了。这个人是永远在各种危险的场所里出现;假若不是由于那种显著的意志,那么对于复杂纷纭的人世,他底心便单纯得像小孩。他在转身之前,意外地向蒋纯祖笑了一个苦楚的微笑——对于一切弱点,他都了解——这个微笑甚至是温柔的,好像向亲爱的朋友告别。蒋纯祖看着他底身影,同情地忧伤地叹息,好像大人看着小孩。虽然在这样紧张的环境里,蒋纯祖底幻想的丰富的感情依然被朱谷良底这个微笑激动了起来。蒋纯祖站了一下,不再有恐惧,安静地跟着朱谷良走进这条狭窄的,发臭的小巷。在这样的环境里表现出来的他们底相爱,是感动了他们自己,而带来了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