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为了克服困惑,并证实自己底热情,他俯身吻她。在蒋少祖和陈景惠之间,由于他们底不同的道路,失去了真实。并且,对这种不真实,他们是无力认识的。孩子诞生,蒋少祖从北方归来,他们之间起了显著的变化;陈景惠已经和蒋少祖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了。在以前,蒋少祖以自己底意志为意志,感不到什么不真实,而现在,由于新的生命,新的要求,蒋少祖又感到对陈景惠的敬意和爱情;在他自身底惶惑里,没有勇气判明他们底真实的境况。他觉得他们之间是美满的,觉得人间底关系是只有如此的,说着凄凉的,抚慰的话。但他心里却有着和所说的话无关的,冷的,神秘的苦恼。他用行动来调和它们。陈景惠,是寄托在什么上面而生活的,现在她底要求是什么,他没有去想。“她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他困惑地想。但即刻他克服了困惑。在热病般的忏悔后,他需要大的安宁。很少人能够真去发疯,蒋少祖,在他底心灵所创造的神秘下,满足了。“就叫他寄吧,啊!”陈景惠说。陈景惠记起了电报和快信,取出了它们。蒋少祖迅速地看完了,坐进藤椅,点燃香烟。他脸上有了愁闷的表情。陈景惠不安地看着他,企图转移他底注意,抱起婴儿来。女仆进来,提着朋友送的礼物,并且交出名片。蒋少祖未看名片,走到桌前去洗脸。然后走到外房,打开罩着黄色的纱罩的台灯。“又是一个打击!在这个人世间,要武装着全幅的冷酷!”他想,下颔颤栗着。“少祖!少祖!”陈景惠喊。“什么事?”“你进来,不要丢我一个人。”“看见了人类底命运!如此而已!”蒋少祖想,走进房。“你准备回一趟苏州吗?”“你看呢?”蒋少祖问,为了说话。“我看你后天去。她们,会说闲话的。”陈景惠说,抚慰地笑着。女仆递进一封未封口的信来。蒋少祖打开,看了,愤怒地撕碎了它。“送信的呢?”“走了。”“什么信?”陈景惠问。“要我明天去谈话。把戏马上就来了,混账东西!”“你去不去呢?”“我明天去苏州!——你觉得怎样?”他用温和的声音问。蒋少祖坐在藤椅里,在黑暗中吸烟,思索到深夜。陈景惠和小孩已经睡去,周围宁静而深沉。蒋少祖昏倦,忘记自己是在哪里,觉得自己是在寒冷的,苦难的北方;又觉得自己是在幽密的森林中。他看见父亲抱着新生的婴儿走来,脸上有他所熟悉的,轻蔑而嘲弄的表情。“小孩是我生的!”蒋少祖向老人说——在昏倦的梦境里,蒋少祖底思想简单幼稚如小儿。他想到王桂英,于是看见了她;她在奔跑。“是我的,我的!”蒋少祖想,他吸烟,盼顾,战栗着。“我真是倦透了!”他想。“精神底独立和自由!而且冷酷!在杀人的时代,流血的时代!”他朦胧地想。“可怜的很!可怜,我!”他想,警觉了,“怎么,我可怜吗?”他感到怜悯的,亲爱的,悲伤的情绪——在倦乏里他底心灵作着单纯的,善良的活动。突然他站起来,觉得仿佛脱下了一层壳。他回头,看这个壳在不在椅子上——一种简单的幻觉。他走到床边,低头吻小孩。只在倦乏和黑暗中,他带着虔敬,带着真实的爱情和忏悔吻小孩。而他底心里有着真正的神秘的经历。七蒋少祖到苏州时,正逢老人做二七。老人已经弃世半月。金素痕,王定和夫妇及傅蒲生已经回南京,着手在法庭起诉。剩余的珠宝玩物已经当作纪念品分配了,小孩们得了一些。蒋淑珍,蒋淑华,及蒋秀菊留在苏州。蒋淑珍,半月来,依然留在她底恐怖的阴郁中,吃得很少,不能睡眠,生命没有醒转。她底唯一的工作是照护负伤的,可怜的冯家贵。她带着麻木的安宁坐在冯家贵底小房里,看他吃药:在他吃药后她才能安心。她给了冯家贵一双古老的玉手镯作纪念,冯家贵把它们藏在枕头下面。最可怕的,是她从那个夜里起,便没有哭过。她总好像在沉思。在她面前,姊妹们痛苦,觉得有罪。即使活泼的,动人的傅钟芬都不能安慰她。小孩们过着他们自己底生活。他们在苦难和恐怖旁边偷偷地游戏,因为生命太强旺。陆明栋以他底奇异的热狂的恶作剧娱乐傅钟芬。蒋纯祖到处生怯地找寻陆积玉,痛苦地等待机会,但即使机会来临,他也没有勇气说话。永远没有勇气说话,永远痴呆,羞怯——留下了难忘的,苦闷的印象。傅钟芬知道妈妈在痛苦,有礼地,殷勤地对待着妈妈。假若女儿在她面前是活泼的,强烈的,蒋淑珍或许不会如此痛苦,但女儿对她殷勤有礼,好像尽义务——这种义务是在女儿底年龄所能感觉到的。家庭底经常的苦痛和人间底残酷的斗争使母女间失去了活泼的,生动的关系。傅钟芬惧怕这种痛苦和残酷,她到母亲身边来。只是为了可以安心地离开,去玩耍。二七前两天,陆明栋姊弟回南京。蒋少祖到苏州的当天,蒋纯祖和傅钟芬正准备回南京;学校已经开学很久了。少年们显得非常的黯澹。只在此刻,他们才明确地,深刻地感到,他们已永远失去了他们底父亲和外祖父,永不能回到这个苏州来了。他们走到灵堂里叩头,然后向大家辞行。大家觉得黯澹;不能留住他们送老人入土。少年们有着各样的耽心:学校、旅途,以及没有勇气忍受离别苏州的痛苦等等。那种意识:他们将永远离开苏州,令他们恐怖。蒋纯祖恍惚地从花园走进大厅。在高大的门槛上绊倒了。但即刻就爬起来,看跌破了的手肘,用舌头舐去血污。蒋淑珍站在布幔后看着他。他敏捷地,不在意地,野兽似地舐去了血污。他丝毫不感到这种肉体底痛苦。他迷惑地回看后园;他在回忆着他底不可复返的幼年,并记忆着这个花园,这条路,这所家宅。“从这里走,这条路,还有,下雨,那个古物花下面。”蒋纯祖想,依照着幼时的印象,把玫瑰花称做古物花,“再在那里,冯家贵捉到一个乌龟!别了,别了!爹爹啊,永别了!”“你,手上破了吗?”蒋淑珍以苦闷的小声问。蒋纯祖看着她,怕说话会带来眼泪,没有回答。穿着孝衣的,紧张的傅钟芬躜出布幔来。“小舅,小舅,快点!快点,我要哭了!”她用压抑的大声叫,跑了两步。蒋纯祖是故意延宕着这个重要的时间的,但她,傅钟芬,却希望这个时间快点结束。看见妈妈,她站住,露出矜持的,愤怒的表情。“你快点!”她用做作的尖声向蒋纯祖说。蒋纯祖沉默地跨过门槛,走进灵堂。看见父亲底照片,一瞬间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完全孤零了。“要是我走到供桌后面去告别呢?”他想,嗅着鼻子。有谁给他披上孝衣,并且引他到灵前。他机械地服从着跪下叩头。“永别了!”他想,站起来,感到大家都在看他,恐怖着。他看着傅钟芬在庄严地叩头,看着人们在走动,看着烛火在跳跃,不明了它们底意义,不明了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不明了自己将要做什么,但感到恐怖。“就是这样吗?就是吗?还有呢?”他想,盼顾着。傅钟芬站起来,垂着手,眼睛发光,看着妈妈。蒋淑珍带着几乎是严峻的神情向他们走来。“来了,要发生了!”蒋纯祖想,但不知要发生什么。他脱下孝衣,把它抓在手里,颤抖着。这种颤抖使蒋淑珍痛苦得脸发白。突然门口传来了尖利的喇叭声。“好了!好了!”蒋纯祖想,感到解救,感到可以从这种凝聚的、静止的、恐怖的处境中脱出来了。他把孝衣抛在椅子上,迅速地转过身来。蒋少祖带着严峻的神情走了进来,大衣披在手上。姊妹们发出微弱的叫声,向他跑来,把他围住。蒋淑珍走了一步,站住,凝视着他。傅钟芬,在这种移动里,疾步跑向妈妈,张开了嘴。蒋少祖在姊妹们底圈子里带着强烈的表情盼顾着,注意了遗像,挽联,花圈,和站在那里不动的蒋淑珍母女。他低下了眉毛,不回答任何问话,凝视着蒋淑珍。因为蒋淑珍底沉默表现了一切,他走向蒋淑珍。“姐姐!”他说。蒋淑珍微笑——凄凉的,平静的微笑。“你,孩子生了吗?”她问。“生了,男孩。”蒋少祖说,注意到站在附近的,沉到深沉的幻想里的,呼吸急促的蒋纯祖。“弟弟!”他喊。“妈妈,过了时间!”傅钟芬焦急地提示着,希望留下来,希望赦免。“他们要回南京了!”蒋淑华说。“弟弟,过来。”蒋少祖说,看了遗像一眼,笑着,喘息着。蒋纯祖未动,颤抖着,在哭——泪水落到地上。他底泪水给这个别离和聚合以重大的意义。大家寂静着。大家盼待蒋少祖有所行动。这是必不可免的,蒋少祖将要有重大的行动;使大家了解家庭底苦难底深度和剩余的力量底强度。在这个瞬间的静寂里,蒋淑珍嘴唇颤抖着,眼里有了光辉。她疑视着蒋少祖,表示了对蒋少祖的严重的要求,证实目前的苦难和力量。这种欲望,在这个静寂里,来到蒋淑珍底死灭了半个月的柔弱的心里。这个欲望带来了悲凉,沉痛,和希望之火。蒋淑珍在颤抖,生命底光明在回复。她凝视着蒋少祖,表白了在父亲灵前,在弟弟和女儿底离别前的她底要求。她带着怯弱的笑容凝视着蒋少祖。“弟弟!”蒋少祖又减,眼里有了眼泪,在蒋淑珍底目光下,惶急地盼顾。“他们要走了!”蒋淑珍低声说。“哥哥,我要走了!”蒋纯祖突然大声说,带着热爱和凄凉看着哥哥。蒋纯祖大步向外跑去。“纯祖!纯祖!”蒋淑华喊。蒋淑珍看往外跑的蒋纯祖,又看蒋少祖,带着悲哀的,最后的威力,向蒋少祖启示这一切底意义。傅钟芬着急,呼吸急迫,突然带着亲爱的冲动抓住了妈妈。“妈妈,我走不走?我走不走?妈妈,你不要哭,不要难受!”她大声说,啼哭了。蒋淑珍在女儿底拖曳下摇摆,凝视着蒋少祖,向他表白这个意义。“姐姐,我难受!”蒋少祖喘息着,说;大步地冲到灵前,看着照片。然后他走入布幔,在棺材前面垂头。“爹爹,饶恕我!”他说。蒋淑珍追着他。听见他底忏悔,蒋淑珍大声啼哭了。她,蒋淑珍,在大家底惊骇的目光下,把头撞在木柱上,大声啼哭了。随后她迅速地跑向女儿,抓住了她底手。“钟芬,记着,记着!”“妈,妈妈!”“走,我送你们!”蒋淑珍,在新的希望,新的生命下醒着,坚决地大声说,不理会阻拦,牵着女儿走出了大厅。蒋纯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抱着头,在告别。“永别了,爹爹!永别了,这条路,卖花,白兰花!永别了,没有太阳,没有风雨,儿时的凄凉的梦!啊,永别了,一切一切!”上一回 返回目录 下一回|文艺小说 >> 财主底儿女们 >> 财主底儿女们 1.09财主底儿女们 1.09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一九三四年初,蒋少祖所生活的中国,也就是蒋淑珍们所生活的中国,这片土地,这个政治,和这中间的广漠的人民,是处在更紧迫的厄难里面。厄难,水深火热,以及其他类似字眼,是已经无法表达出一九三○年到一九三四年的中国底生活底意义,因为,从卖鸦片和不许卖鸦片的那个精神的战争开始,中国人便面对了现代的劫难:他们已经艰难地斗争了一百年。在这一百年内,生活展开了现代底图景,但这个现代底图景是在废墟上拚凑起来的。在人底生活里,这也一样。在这个生活里所发生的复杂的斗争和潮流,从而人民底,生活底出路,是明了易解的。但当代的英雄们却常常迷惑。因而,到后来,由于他们各自底生活,有些人走上了偏激的,灭亡的道路,在自己底酒杯里陶醉,而承当一个世纪的人民底憎恶。那些苟安生活,朴素生活,猪狗般生活的人民,是永远正确,不会迷惑的。但历史的个人,那些英雄们,却完全相反。在以前,英雄们多少是无辜的,好像人类底祖先在他们自身底情欲里犯错是无辜的,但最近十年,英雄们已经成长,自己觉得是操着最高的理性的武器,因此,在最近十年中,他们是经受着严酷的试验……一九三四年一月,王朝底末代,年青的溥仪,组织了满洲帝国,登基称帝。同时日本进逼冀东,进兵察东。……这些,都存入档案,并记在大事年表里面。南京市民们,是生活在麻将牌,胡蝶女士,通奸,情杀,分家,上吊,跳井里面,生活在他们自己底烦恼中。生活是烦恼的,空虚的,然而实在的,南京底生活有着繁复的花样,每一个人都胶着在他自己底花样里,大部分人操着祖传的生业。高利贷,土地纠纷,机房,官场底小小的角逐,以及特别活跃的律师事务所,时局底变动不为人们所关心。金素痕起诉,蒋家和金家底官司开始,它是在最热闹的场面里开始……金家和另一位名律师家底婚姻诉讼是已经发展到惊心动魄的程度了。先是在报纸上登大幅广告互相抨击,漫骂。双方骂到了祖先。“余岂好辩,余不得已也!”金小川在报上说。随后,金小川发动了他底在南京社会里,根深蒂固的势力,冲进了对方底家宅,毁坏了能够毁坏的,并俘虏了对方底最小的儿子。当天晚上,警察来到金小川家,金小川挺身走进了警察局。第二天他回来,释放了掳来的小孩,同时在报上登了广告,驳斥并且郑重声明。对方则在法院里采取报复,使金小川损失了金钱。开庭时,是空前的热闹。这些都在晚报及日报底社会新闻版里传播了出去。所以当金素痕底气魄雄大的诉讼提出来时,南京底人们对金家底精力是感到非常的惊异。在这个社会里,人们对于金钱和权势底对法律的操纵是非常的理解:社会底兴味便在这里。晚报上说:金素痕是法律学士,丈夫疯了,死去的蒋捷三留下了一百万以上的财产,蒋家底一百万以上的财产和金家底顽强的权势,以及有着疯子丈夫的金素痕;这便是兴味底所在。这个热闹的场面威胁了蒋家。金家底空前的战斗纪录威胁了蒋家。蒋家底人们,连精明的王定和在内,在这个战争里,虽然洞悉一切利害,却相信正义;因为只有在正义上面,他们底希望才能找到附托。他们失败在第一击里,成了被告。蒋家底人们好容易才战胜了怀疑底深沉的痛苦。他们收集了金家底战斗纪录。这个战斗纪录于他们是可怕的,他们,安分的,高尚的家庭,怎么能够也干这些卑劣的事呢?他们开始和金家底仇敌——名律师郑成来往。他们,在那种尊敬的,希望的情绪里欢迎了他们底同盟者。春天,烦闷的,晴朗的天气,在王定和家里,有燕子在梁上筑巢——这种天气他们永远记得。当王定和引郑成进房时,蒋家底人们是坐在静寂中。完全和蒋家底人们底悲观的想象相反,高大的郑成以充满着精力的爽快的态度走进房来,面孔打皱而发红,眼睛笑着,流露出愉快和满足。他坐下来,支起腿,无拘束地盼顾着,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响亮得可惊。这位律师,从他底乐观的,愉快的,豪宕的态度,从他底响亮的声音看来,显然是雄辩的天才。人们从他身上看不出忧愁和苦难。但他脸上有深的,活泼的皱纹。像一切从事社会活动的人们一样,这种深的,活泼的皱纹显示了愁苦和运思。这些人们,在他们自己底家里,或许会悲戚,灰心,阴沉和愤怒,但他们,由于这个社会的理性的干练,或由于对人生战场的乐观的,虚无主义的恋爱,决不把那种姿态带到他们底战场上来。仅仅是一些外形——衣着和步态——底运用,便足以使他们显得自信,乐观,有魄力。对于他底这种态度。蒋家底沉默的妇女们露出惊诧。她们真想安慰他,然后被安慰的。但他底态度回答说;“这种懦弱的梦想,完全不可能!”蒋少祖,遇到这样的对手,有大的激动,但他露出冷静的,注意的,锐利的态度和他说话。在全部时间里,蒋少祖说话极少,在心里判断着这个人。郑成笑着,豪爽地转动着身体,轮流地看了每个人——显然的,这种风度是他底最大的快乐——说述了金小川底伎俩。“老实说,南京还没有到可以随便杀人放火的地步,否则我早就跑掉了!”他结束说,做了有力的手势,笑着。“那么,金小川那些把戏,你受得了么?你是吃过亏的。”蒋淑华带着显著的耽忧,说。“啊,啊!”律师摇头,又摇手。“不幸的只是我底女儿。我送她到杭州去了。”“她好么?”蒋淑华像感到了这位女子底悲哀。“啊,啊!”律师用静肃的,沉思的眼光凝视着蒋淑华,好像说:“我晓得你们底感情,我完全经历过!”“那么,你们有那种纠缠不清,锲而不舍的力量么?”律师突然用一种原气充沛的高声说。他说这句话,带着享乐的风韵,好像在唱歌。“大概有吧。”蒋少祖低声说,凝视着他。“请你告诉我你们底状况。”律师说。蒋少祖看了王定和一眼。王定和霎着眼睛,注意着蒋少祖。有了沉默。在蒋少祖和王定和底短促的互相凝视里,唤醒了财产的,家庭的,社会名誉的仇恨。从王桂英底不幸后,他们还未在一起过;并且,直到现在,他们还未互相说一句话。蒋淑媛冷笑了一下,然后开始说话;向郑成说了他们蒋家底情况。她说,第一,产业大半在金素痕手里,其次,老人无遗嘱,而蒋蔚祖无法回转,最后,金素痕抓到证据,否认蒋少祖底权利。“什么呢?”郑成,带着律师底精明,问。“因为少祖小时候过继给我们大伯,虽然后来我们大伯死了。”“金素痕有什么证据?”“信呀!大伯底房契呀!”王定和轻蔑地说。在这个对话底全部时间里,蒋少祖皱着眉头向着窗外。有燕子在阳光里飞翔,他想到燕子,同时脸上有严峻的,轻蔑的表情。别人如此谈到他,使他愤怒。王定和说话时,他突然向着王定和。“我要表示,我并不想要一点点东西……。”他用细尖的声音说。王定和看着他。姊妹们震动了。眼泪,沉痛底宣言,出现在蒋淑珍眼里。“我到南京来,只是因为这是我,为人子者底义务。”蒋少祖说。“我们没有说你呀!”蒋淑媛愤怒地叫。“郑先生,我们外面谈。”王定和站起来,冷静地说。律师站起来,笑着点头,在这种礼节里有快乐,弯腰走出去。“少祖!你怎么这样?”蒋淑珍说,泪水流下来。蒋少祖含着有力的笑容向着窗外,然后站起来,未说什么,走出去。“我是在过着我底内部的,孤独的生活!”他想,挟着手杖走下了台阶。在春日的,热闹的阳光下,车辆不绝地来往,街上有骚扰的,生动的声音。蒋少祖闭着眼睛走下台阶,觉得周围一切都忙碌,内心有温柔,脸上有了严肃的,感动的表情。这个春日于他是重要的。他以后再不能有这样的经历:神秘的,温柔的渴求和锐利的,肉体底快感。意外地,偶然地,蒋少祖得到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在遇到它的时候,人们认为正是自己所寻求的。当蒋少祖从窗户里凝视着的时候,他以为这不过是平常的日子和平常的天气,但当他走下台阶时,从他底愤怒底消失,从他底内心底突然的颤抖和歌唱,——他看见,并感觉到了周围的一切——他觉得这个上午是神圣的。于是他看,感觉,记忆周围的一切,觉得忘记了这一切,是不可补救的损失,这个自觉带来了瞬间的光明。在这个光明里,树木,燕子,阳光,悠远的云,车辆,男女,尘埃……变成了在他底精神支配下的,他底内心底图景。他以后再不能如此感到它们。“是的,我过着内心的,孤独的生活!”他想,走到街上。“没有必要去为他们烦恼,是的,这是那种无灵魂的俗恶的人——有些清高,啊!”他对郑成下了结论,结束了这个人所给他的烦恼。有车辆滚过他身边,他没有去辨认是什么一种车辆,但觉得车上载着鲜丽的阳光。他看见活泼的女孩底绿绒帽上有阳光。于是他开始不看一切,而在颤动的情感里感到一切,觉得心里有诗歌;这种进程在他是神秘的,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是不可告人的。他底心灵在重复着一种努力;企图掩藏自己底情绪,而渗透外界一切底情绪。在这种努力有成效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切:城垣,车辆,竹篱,树木,却感到失去它们的恐惧;但在这种努力被疏忽的时候,他就感到内心有诗歌,不看到一切,却看到女孩绒帽上的喜悦的阳光。“是的,是这样的,我不能失去这一刻钟!啊,时间,假若你能够停住!”他说。他想到王桂英,想到父亲,十分奇怪的,因想到他们而快乐。那种强烈的快感在他身上发生,这种快感使他简单而轻松地意识到犯罪底诱惑和快乐。“啊,这种丰富的时间,怎么能够再得到!”他盼顾,想攫取什么。汽车驰过他身边,里面有艳冶的,光耀的颜色。于是到处有艳冶的,光耀的颜色。他恐惧,然而快乐。“但是,我底这些,别人都没有权利知道!”他想。他叹息,下颔颤抖,走了回来。在这个意外的,奇异的春天上午,他所经历的欢乐与神秘,攫取的欲求与扰乱,和艳冶的,光耀的颜色,女孩绒帽上的阳光,车辆,城墙……结合在一起,深刻地留在他底生命中。像一切现代人一样,蒋少祖经历到这种偶然的,短促的冒险——他们叫它做心灵的冒险——由于永恒的烦恼和迷惑,把这个偶然的,短促的冒险当作全生活底最大的启示和肯定。第一次开庭时,蒋少祖到了场。以后他便退出了这个无望的诉讼。律师是郑成介绍的(他自己坚决不肯干)。郑成并且向蒋家指示了通向法庭内部的大路。从这些指示,蒋家底人们明白了何以郑成有这种乐业的活泼的精神,而不以失败为失败。郑成,在女儿底婚事上,虽然被欺,但在律师底事业上,却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