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流血:从一个活的生命流出来的鲜血。当冯家贵被扶起时,蒋淑珍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暗影里,眼里有怀疑的,痛苦的,嫌恶的表情。她觉得她底脸上有血。她觉得她底喉管里有血。“为什么他流血?是你们使他流血的吗?是我吗?为什么你们使他流血?”她底怀疑的,嫌恶的表情说。她觉得全部生活,全部爱情都崩毁了,上面染着人血。于是,她幽灵般走回来,倒在床上。她闭上眼睛,看见了血。“不看,不看!想别的事情!多伤心,爹爹丢下我们了,怎么办呢?小孩子怎么办呢?还欠冯家贵工钱。他是只有一个人,在我们家里一生!他难道不想自己有一个家吗?他年青时难道没有一些事情吗?血!那样敬重,那样好!血——不,不是血啊!”她痛苦地叫:“淌了血,一个人能活吗?他那样动弹,淌血,他们打架,有仇吗?不准偷东西,就打人吗?就是偷,又有什么关系,能偷多少呢!血!……你看那血!”她在血底想象——死亡底恐怖里朦胧地睡去。五黎明来到前,经过了计谋、讨论、说服,直接的冲突爆发了。蒋淑媛叫醒了哭乏了的母亲,告诉了她应该怎样做,领她走出卧房。母亲走着骂着。骂女儿,骂女婿,骂蒋少祖——但未骂媳妇。步到媳妇门前,她开始高声地叫喊起来。“是愈过愈狂了呀!连我也忘记了呀!”她叫。蒋淑媛焦急地制止她,但她举手要打人。她是胡涂,性急,恐惧。“小婊子呀!你狂了呀!”金素痕打开门,站在门槛后。“妈!”她叫。看见了蒋淑媛,她冷笑,走回房。“那么进来吧!”她说。“妈,您老人家听清楚,您老人家辛苦一生,还是享享福好!当您老人家面,我们分家!您老人家以后到蔚祖那里住!”她大声说,然后冷笑着看着蒋淑媛。“素痕,你太欺人!”蒋淑媛说。“什么?”“你做威做福,挟天子令诸侯!”“吓——!”“你混蛋!”“你混蛋!”于是,在妇女们心里,妒嫉的愤怒的情热爆发,她们脸变白,喘气,时骂了起来。同时老妇人开始叫嚷,举手要打人。她是要两个人都打。但她们不理她,她大哭,跌到椅子里去。叫骂继续着,疯狂而陶醉。蒋家底人们拥进了房。仆人们全体围在门前。看见这么多敌人,金素痕就沉醉了。她突然沉默,使蒋淑媛沉默。她故意地,带着讽刺的,快乐的笑容在房里走动着,开抽屉,翻衣柜。她是这样的有把握,沉醉于这个斗争,企图延长这个给予刺心的愉快的时间,在房里走动着,而穿过仇敌们,使他们让路。房里的人们是全在沉醉中。傅蒲生脸上有那种得意的笑容,好像表示,金素痕底这种行为,是曾经预先和他商量过了的;他的确觉得如此。“好,现在你们都在,我们出去说!”金素痕抓着一张信笺,笑着,低声说,觉得这里全是朋友;全是给她以热烈的抚爱的人。“淑珍姐呢?”她问,笑着走出房。的确的,假若不是那种逼人的,外在的严肃,她就要笑着伸舌头了;因为她是这样的快乐。她走进灵堂,大家跟着她。蒋淑媛走得很快,走到她前面,企图解除自己底被动地位;并且,走进灵堂,这也是一种爱情的竞争。灵堂,点着少数的烛火,在黎明前,是森严而寂静。雇用的,老年的尼姑在幔前烧着纸钱。金素痕和蒋淑媛同时走近供桌,同时看着老人底遗像。金素痕皱眉,抖头发,笑着露出牙齿来。她底这种精力,这种气焰,以及她刚才的那个奇怪的,几乎是友谊的快乐的微笑,令人感到她必会胜利:她,这个醉了的女人,是以她底无上的精力和热情,在死亡底庄严的场所嬉戏。“当着这个地方,我们才能说实话,是不是?”她露出单纯的,直爽的态度来,嘹亮地说。她底下颔在颤栗。她打开手中的信笺。听到这个宣言,王定和就表示轻蔑和失望,转身走到椅子前面坐下。他支起头,用脚轻轻地拍地面。除了蒋淑媛外,大家都坐下,并且扶母亲坐下。有了短促的寂静。皮肤松弛的,大眼的,惊怪的老尼抬头看着他们。“她说什么?”母亲问,伸头到女儿嘴边。“说鬼话。”王定和回答,未抬头,继续用脚轻轻拍地面。“什么!素痕!你敢说!”母亲大叫,跳了起来。金素痕抬头,又回到纸笺上去。她底脸沉思而冷酷。“这里是定和姐夫底账。这里是二弟拿去的,镇江车站左边,正街,洪家坊,”她用流畅的,清楚的低声说,“这里,南京,严家桥,石婆巷,水西门,在你们手里。这里……现在我们弄清楚。也是爹爹底宿愿。”她说,抬起头来。“我先问你,你把田契抢到哪里去了,素痕!”蒋淑媛严厉地说。“那你请问蒋少祖!”“爹爹亲口跟我说过,下关的地皮……”“老人家亲口跟我说,”金素痕,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看了一下遗像,说:“南京的房子是留给阿顺的,我也不多争,要是这一点你们都不清楚,我们就打官司好了。”她笑,好像提到了亲密的朋友。“你放屁!”王定和,突然从他底轻蔑的,沉思的姿势里跳起来,叫。金素痕快乐地笑着看着他,大家站起来,从他们底倦怠和惶惑里站起来;风暴已经来临了。蒋秀菊和傅蒲生向前走了几步,站下来看着。沈丽英,带着那种大的沉醉,盼顾着,寻觅同情者。汪卓伦走向布幔,好像准备走到布幔里面去;他底嘴唇紧闭着。蒋淑华靠在椅臂上,而以突然的,颓唐的姿势举手掩住了脸。老姑妈安慰嫂嫂坐下,自己向前走来。但又走回,向嫂嫂耳语。在目前的这种形势,这种紧张里,老妈妈是已经无力了解了,不敢说话,但姑妈却是精明的。风暴来临,展开了心灵底阵势。有眼睛在左边的壁角闪耀,那是小孩们。蒋纯祖站在布幔前,脸上有非常的紧张和陶醉。金素痕,向这个阵势投以轻蔑的眼光,剪下烛花来,笑着。有了短促的静寂。在这个静寂里,蒋家底人们觉得,以他们底殉道的心在父亲底灵堂里,他们必会胜利。当金素痕以锋利的,愤怒的声音发言时,蒋淑华颓唐地站在椅子前面,以手蒙着脸,感到她底姊妹们底兴奋的,痛苦的呼吸,感到金素痕底兴奋的,痛苦的呼吸。感到连神圣的死者和幼小的灵魂们一起,灵堂里有迫人的,沉重的呼吸。而一瞬间,十分明确地,她在心里感到对她底傲慢的仇敌金素痕的怜悯。这种感情在金素痕说话时照亮了她底心。她更紧地蒙住了脸。“可怜!可怜!你说些什么!你又能得到什么?你多么得意啊,但是是多么可怜!为什么不知道自己底渺小,为什么虚伪得这般高兴!可怜的东西,在我底心里,你是够不上恨的啊!请你听听我底心,我祝福你青春的年纪,享乐、和爱情,愚蠢、和聪明——带着重重的枷锁,你们这些无视地狱的奴才啊!”蒋淑华想。“我听着,我听着,我永远是听着,你们演说吧!”蒋淑华伤心地对自己说。“为什么你们当日自私自利,为什么你们今天又假仁假义!把心拿出来!我金素痕问天无愧,不怕说实话!”金素痕说。“你娼妇,你贱货!”王定和叫。“吓,你娼妇,你贱货!”金素痕吟哦。“没有多话说,不分家,爹爹就进不成棺材!听好,这是我说的!”她高声叫。“你可怜啊!”蒋淑华发出了她底凄切的,哽咽的声音。有了寂静。蒋淑华底声音照耀这个地狱,激起了哭泣。沈丽英哭泣,觉得这正是自己所要求的。并且,意外地,蒋淑媛哭泣,跑到姐姐底身边。“可怜的东西,在我心里,你是够不上恨的啊!我但替你祝祷,轻轻的年纪,享受、放荡、愚蠢、小聪明,金素痕,你将来会知道的啊!”呜咽着,蒋淑华说。金素痕,没有料到这个,喘息着,看着她。但接着争斗又开始,因为蒋家底人们是从悲哀汲取了力量。蒋家底人们从道德,良心,对死者的感情及人世底利害上辩论,从死者底苦难及小孩们底悲苦上辩论;金素痕则站在更正直的立场上辩论,因为她是曾经操持家务,和老人共甘苦的长媳。将来在法庭上他们也如此辩论的,不同的是,现在,他们是在较量他们底心灵,而死者底灵魂——活在他们心中,并且成为可怕的严厉的威胁的——是法官。正因为死者底阴间的,严厉的注视,他们才辩论得如此之多的;因为,在地狱之前敢于说话,便是正直底证明。他们是争辩得如此的激烈。显然的,他们都不想到人间底法庭去起诉。凭借地狱底力量,金素痕企图使蒋家底人们从此销声匿迹,凭借地狱底力量,蒋家底人们企图争回财产。但他们,在争吵叫骂中,是并不感到地狱的。于是,地狱底幽灵出现了。差不多是同时,从廊道两边,走进了阴惨的蒋淑珍和蒋蔚祖。大姐蒋淑珍静静地沿着布幔向供桌走来,向他们投出怀疑的,嫌恶的眼光。她在老尼身边站下来,以这样的眼光望着。蒋蔚祖,戴着礼帽,围着父亲的大围巾,背着手站在暗影里,投出了冷酷的注视。一个思想,一种狂热在他底脸上出现了。他底尖削的嘴边有了奇特的笑纹。蒋秀菊向蒋淑珍走来,而傅蒲生向蒋蔚祖走来,他们希望这两位幽灵赞同他们各人底理想。蒋蔚祖听着,皱着眉,向傅蒲生露出了牙齿。“住嘴!”他向金素痕和蒋淑媛叫——一种狂热的尖细的声音:“多漂亮,在死人面前敛财!借鬼敛财!替我都跪下!”沉默了。蒋淑珍底恐怖的,怀疑的眼睛向他看着。他狂笑了一声,金素痕向他走来,发出了权威的,严厉的声音。蒋蔚祖,好像怕她,退后了两步。“你们是不是人!”他细声叫。“替我在爹爹前面跪下!”又有静寂。狂热的扰乱,心灵底恐怖;黎明的灰白的光明照进灵堂来,有风,残烛摇闪着。蒋蔚祖凛冽地站着。从蒋淑珍眼里,投出了恐怖的,疑问的,嫌恶的光芒。“你们不怕死吗?”这个眼光问。静寂着。于是有了老姑妈底哭声。于是蒋淑华和沈丽英哭。“混账东西,瞧瞧看吧!”金素痕,这个喜剧底失败了的主角,痛苦地颤抖着,快步走出灵堂。大家哭着跑进布幔——在这之前,他们是不敢向里面看一眼的。老尼烧了纸钱,低低地念出声音来。在布幔里,在尸体旁边,大家发见哭得失去知觉的姨姨躺在地上,而阿芳站在旁边;女孩眼里闪耀着和蒋淑珍底同样的表情。大家扶起姨姨来,恐怖地高声啼哭着。惨白的、孤独的、迷醉的蒋纯祖依然站在布幔前。他看见这一切,以可怕的敏锐感觉了这一切,站在黎明底微光里,没有哭泣的欲求。他底工作是看,并感觉这一切,这件工作使他惨白,迷醉。在这件工作里,他底年少的感伤不够应用了,他完全被动,但自觉地记忆了这一切。——觉得它们将是极重要的。他混乱,怯弱,心里狂热。首先他认为金素痕是可恶的,但后来,她煽动了他底狂热,使他认为她是真的英雄。在这个少年的,野兽的,狂热的心里,一个浪潮击退另一个浪潮,善恶的观念是不能固定的。蒋淑华在她底怜悯里哭泣时,他,这个野兽,是猛然感到绝望——可怕的绝望。蒋蔚祖高声喊叫时,他颤栗着,期待发生可怕的事:更大的狂风暴雨。大家恐怖地大哭,而蒋蔚祖和蒋淑珍木然地站在灵前时,在黎明的冷风里,他感到喜悦和恐怖。他觉得善良的姐姐和不幸的哥哥是可亲而又可怕的朋友。于是在少年的狂热和迷醉里,人间底地狱展开了它底全部图景。他觉得到处有火焰,幽暗的,绝望的火焰……“我逃不逃?”他想,但不敢动脚,怕踏到火焰上去。“他们不动。要是我一动,他们会不会追我?”望着哥哥姐姐,他想。“不,不会,我说,大哥,大姐,我们是相爱的。”他想,站在绝望中。终于他向前走动。——他不知怎样能够走动了的。“爹爹,他望着我!但是我们是永别了!”他恐怖地,怯弱地走到姐姐面前。姐姐阴郁地看着他。他看着哥哥。哥哥冷酷地看着他。蒋纯祖,突然温柔地,怯弱地笑了,悄悄地走出了灵堂。“我从此失去了一切。”他想。他明白这话底意义。他走进黎明的花园。他在寒冷和微光中走过低垂的,枯萎的花木,走过肮脏的草坪,走过假山石,在上面坐了一下,走进了阴暗而潮湿的松林。树干是潮湿的,草上有露珠。顶上盖着繁密的,昏暗的枝桠,天空露出淡蓝色。地上有松实和枯黄的松针,周围是浓郁的,寒冷的香气——一种深邃,一种理想,一种渺泛的梦幻。蒋纯祖扇动破污的大衣,像鸟雀扇动翅膀,踏着潮草走近池塘。他在湿草上坐下来,觉得这样好些。“我要在清水里照一照自己。”他突然想,站起来,走到水边,弯下腰。“呵!水是臭的!”他想,看见了水里的乱发的,瘦削的影子。“我一点也不美,一点也不!”他迷乱地想,叹息着,坐在池边。“我从此失去一切了!”他想,笑着温柔的迷惑的笑。太阳升起来,天空有美丽的云霞,有水滴从树上滴下。蒋纯祖变得虔敬。在孤寂和寒冷里久久地坐着,变得安静,深邃。他坐着不动,不看什么,感到一切,感到黎明,花木,水湿,香气……这一切都被甜美的悲哀染得更柔和。墙外,远处,有妇女底清脆的歌叫声。花园在深沉的静寂中,蒋纯祖感到它底渴望的呼吸;感到冬日离去,春天到来的鲜美的气息,而在这个气息下面沉睡着致命的悲哀。一切少年人,都深深地感到这鲜美的气息,和沉睡在它下面的致命的悲哀,一位虔敬的,美丽的,悲哀的女性象征着少年们底将来的命运。……“是的,我现在又安静了!在黎明里,在树林里,一切是多么好!”他想,有着迷恋的,温柔的心情。“我知道他们会这样,我心里很悲伤,我知道我底命运很凄凉——比方说,这个世界是渺茫的,我站在它底边上,望着那不可见的远方,前面是升起来的太阳,我什么都不带,一切都不顾忌,我就出发了!”他轻轻地,温柔地向自己描写着,笑着。他要眼泪,于是就来了眼泪;他要歌声,于是就来了歌声。他觉得有谁——那个悲伤的,美丽的谁——在爱抚他,他轻轻地向她说着他自己底“一切秘密”,而且流着泪。“我是很坏的:我心里是很坏的!”他说。于是这个谁回答他说:“不,你是最好,最可爱的!”“不,不,也许是的罢,不过我偷过别人底东西,在那天……”他说。但那个谁向他笑,并且说:“你底心是好的,你不应该受苦!”……“啊,谢谢,谢谢,是的,”他点着头。“一定要唱,美丽的,你一定要唱……‘从此回到故乡里!’”他唱。“是的,是的,前进!前进啊!”他热情地叫了起来;他是在指挥着一队兵士。忽然他回头,看见了汪卓伦,脸红了。他红着脸站了起来。汪卓伦,显然是听见了他底胡说,含着忧郁的,诚恳的微笑看着他。在长辈们脸上,蒋纯祖从未见过这种微笑的。汪卓伦头发蓬乱而柔软,好像小孩,眼里有柔和的光辉:显得颓唐而温柔。“你一个人在这里吗?”他问,笑着。“我一个人。”蒋纯祖回答,流下了凄凉的、感激的眼泪。六蒋少祖和他底团体在一月下旬回到上海来。蒋少祖到家时,正是小孩出生的第三天。访问团,蒋少祖称它为旅行团,是在内部和外部的倾轧、排挤里奔波了一个多月,而疲劳了;无声无闻地回到了上海。参加这种团体,而把整个的心血积极地用在它上面,人是会变得颓废的,所以蒋少祖就以讽刺的态度对待它。他写文章寄到上海来发表,在文章里一次都没有提到访问团。这些文章,是关于长城的战争和冀东底政情的,里面抨击了很多人。这些文章,多半是在那种从业者底熟练下写出来的,它们是极一般的文字,里面应该有的东西都有。蒋少祖是在疲劳的心情下写了它们的。但它们在饥饿的青年们里激起了反响,开辟了道路。关于北平的学生运动,蒋少祖写了有名的文字。这篇文字,蒋少祖记得,是在天津底一家旅馆里写的。他记得,天极冷,落着雪,大家都出去了。黄昏,他愤怒地走进房来,喊开水,没有;喊生火,没有。他坐下来,想到段祺瑞时代的北平,想到南方愈来愈猛烈的战争,沉痛而悲凉地提起笔来。他像害着热病。写完后,他立刻跑到邮局去。邮局已经关门,他就到街上去喝得大醉。他带着愤怒的,失望的,疲倦的心情回来。他预感到有一个战争,要决定他底成败的,在等待着他。因为一切还没有头绪,他就压下了他底激动,但保留着一个思想,就是,在这个人间,假若不武装着全副的冷酷,他便会失败。在写那篇关于学生运动的文字后,他明显地感觉到内心底那种对神秘的事物的渴望;他觉得目前的这些斗争,即使胜利了,也还是平凡的。这种神秘的渴望,在尝到了人世斗争底滋味后,重新燃烧在他心里了;它是多年来被人间底利害斗争压下去的。在他所接触的中国底险恶和迷乱中,蒋少祖看不到出路;他只能在理智上相信这出路,于是情欲提出了反动。他觉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出路,青年们在暗红色的、险恶的背景——这是他底“神秘”底想象——中瞎撞,走向灭亡。他开始确定了他对某些人物的认识,认为他们虚伪,崇拜偶像,没有思索的热力——在以前,他是没有能力如此肯定的。在这种神秘的渴望下,他底心灵转向古代。一种内启,一种风格,一个突发的导向宗教或毁灭的情热,和一场火热的恋情,构成了庄严的、崇高的画幅。在这个画幅里,古代底残酷和奴役纯洁如圣女。人们爱古代,因为古代已经净化,琐碎的痛苦也已变成了牧歌。人们是生活在今天底琐碎的痛苦,杂乱的热望,残酷的斗争中,他们需要一个祭坛。蒋少祖在他底祭坛上看见了心灵底独立和自由。在蒋少祖,这是一个痛苦的命题。他现在觉得,他宁愿抛弃民族底苦难和斗争——这些与他,蒋少祖,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而要求心灵底独立和自由。在回来的路上,蒋少祖想到,在家里等待着他的,是一个新生的婴儿,认为这又是一种枷锁,心情冷酷起来。他觉得他还是需要王桂英,而不需要一个家。他带着恼怒的怜恤回顾了他底过去,回顾了他底在离上海前的对陈景惠的爱情。船到上海时已经黄昏。蒋少祖渴望休息,但想到家里现在不可能有休息——她,那个小孩,出生了没有呢?——感到恼怒。进门,他看见了邻人们。但他们,在他们底烦恼和事务中,好像不认识他,从他们底脸上他看不到什么消息。“他们还是这样过活!”他想,转弯走上楼。他走得很慢,很镇定,在思想。这种镇定令他自己奇怪。上到楼梯底最末一级,他听见了婴儿底啼哭,站住了。“是它,它在这里了!”蒋少祖想。“为什么?它在这个世上了!”他露出牙齿,带着野兽的,冲动的表情,推开了房门。“景惠,景惠!”他叫,大步跑了进去。蒋少祖一瞬间经历到那种迷失,在这种迷失里,好像喝醉了一样,他假哭,假笑,用尖细的假声说话。在他底冲动里,他看到了非常的、新异的景象,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压迫着,哭出了怪异的声音。好像是那种强大的东西在他体内啼哭。他底冷酷的心境意外地散失了。在突然袭来的冲动的,混杂的情感底支配下,他认为他看见了某种奇异的新生。好久以来,蒋少祖,在他底隐秘的内心苦恼里,渴望一个忏悔的对象;这个对象必须绝对地同情他,完成他。这个对象在他底世界里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不能向朋友们忏悔:因为没有那种纯洁的友情。他不能向妻子忏悔,因为他必须使她觉得他是不可侵犯的。并且他不能在自己内心忏悔,因为他恐惧孤独。他变得冷酷,疲乏,渴望神秘。在他走上这个楼梯时,他是处在忧愁的、疏懒的心情中,没有感到有什么非常的东西在等待他,并且觉得新生的生命是枷锁;这里的思考是那种平常的,家庭的,社会的意义。他已经倦厌的。但他听到了这个新生命底哭声,心里有什么东西爆发,站住了;这里的思考是神秘的,精神的,人生的意义。他冲进房来,没有看清楚什么,但看到了新生者底纯洁的谴责。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走到床边,发现床上多了一个生命,看见了那张打皱的,粉红色的小脸,笑着弯了腰——哭出奇怪的声音来。憔悴的,经历了大的忧患的陈景惠靠在枕头上,以安静的喜悦的目光看着他。她底生命所显示的这种重大的意义令她喜悦,她唇边有笑纹。她毫不惊异蒋少祖底激动,因为,在苦难之后,在她所完成的奇迹之后,任何奇迹都是她所等待的。她笑着,投出温柔的,明亮的,嘲讽的目光。“你,你怎样?”蒋少祖问。她摇头,表示现在她已不想提及那已经过去了的痛苦和忧愁。“啊,我知道,我知道!”蒋少祖,带着那种沉醉的激动的表现,说,用力抓住床栏,垂下头来。他笑出了声音。他知道这一切底意义。他劫夺般地抱起小孩来走到窗边。小孩在绒被里摇动四肢,啼哭着。“我,你底父亲,欺骗过一个女人,杀死那比你先来的,你瞧!”蒋少祖,带着那种现代人底热狂的表情——这种热狂急剧地在苦闷上开花,但很少结实——在心里说。“你瞧我欺骗过,偷窃过,不仁不义,而我反而得到名望!你将怎样,我底儿子?”(小孩啼哭着。)“假若不能饶恕,你就报复吧。”他说,坚决地,严肃地看着空中。“过来!过来!”陈景惠谴责地喊。“啊,好的!他叫什么名字呢?”蒋少祖问,显得非常严肃。“我没有想出来呢。”“叫做,叫做寄吧。寄信的寄。”“为什么叫寄信的寄呢?”蒋少祖沉默了,露出了苦恼。“是寄托的寄。”他说,放下小孩,坐下来。“寄托?我想想。你知道我是多么急的等着啊!刚才我想,我们底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一条曲折的路。你曾经跟我说,我们要经历一种不平常的奋斗,我现在懂了。”陈景惠说。以感伤的,柔媚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在她底移动手臂的柔和的姿势里,有着那种盛妆妇女底矫饰的风韵;好像她在暗示,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她所失去的是必得要偿补,而那种迷人的,浮华的生活又可以恢复了。蒋少祖敏锐地捉住了她底这个动作,凝视着她,仿佛不认识她。“她在一种新的状况下。……是的,应该满足她。”他想。“在我心里,这次的旅行使我很凄凉。”他说,看着地面。“那么,以后不出去吧。在我底身边。……”陈景惠说。虽然她底情绪是真实的,却带着那种柔媚的,浮华的风韵;这种风韵令他沉醉。她笑着,轻轻地舐嘴唇,闭上了眼睛——这些动作是在动人的自觉里做出来的。蒋少祖看了她一眼。“她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他困惑地想。“我是多么凄凉,多么疲乏啊!是的,像以前一样,我要在你身边休息。”他热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