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躺在床上,陈江水听女人讲她婆婆怎样拿她的钱买下一只猪母,最近就要生了,生下来小猪再养大,他们就会有一点钱,她原先也存了些,可以去赎几分地回来,有地又有猪,就不怕挨饿了。然后,女人突然想到的随口加道:“以后要杀猪,就来找你帮忙。”陈江水喝喝大笑了一阵。“偷宰猪,你不怕抓去关?”“我自己的猪怎么算偷宰?”女人理直的说。“查某人,不辨世事。”陈江水带教训的口吻说,然后,同女人仔细的解释杀猪要如何打印上税种种。尽管陈江水显然在炫耀他的专门知闻,女人也知道这点,仍没什么在意的倾听,她大的、但灰黯浮肿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前方,却不注视什么。她在陈江水叙述的段落里也会插上一两句:“噢,这样”,也还是闹闹的语意。但当陈江水讲完,女人敏捷的反驳:“我自己的猪杀来吃,吃不完分给厝边亲戚,还要打税,哪有天理?”“干,就是这样。”陈江水一把搂住女人的腰,“还好打印不是纳到我的钱,要不然,干,我才不放伊干休。”陈江水说着,不知怎的就愤怒了起来,他感到一阵急气直冲往脑门,两旁太阳穴劈劈啪啪跳动,他陷在肉里的眼睛闪着光。“金花,我跟你讲实在的,以后有人对你敢怎样,你来猪灶找我,我猪刀拿来让伊好看。”“我会啦。”女人温和的、平缓的说,将脸颊贴着男人的脸。“你不要这样,好像要杀猪似的。”“我知啦,每回气一起来就是这款。”陈江水无助、软弱的说。适才那突地昂扬起,集中精力要去攻击的亢奋已消退下去,一种抑郁的、平漠的荒芜使陈江水开始说:“不但杀猪要打税,捡猪粪也要给人管。”女人不经心的哼一声。“我五岁就出去捡猪粪;背的竹篓快要有我那么高,阿妈每次都搂着我哭,她自己还要替人家磨豆腐。”“这样啊!”女人说。但她显然经常听到这类叙述,不曾有同情,只默默安静的倾听。“有一次运气很好,猪粪很多,小孩子也不知道太重会背不回家,捡满满一竹篓,背上身就摔倒,又不甘心拿掉些,只有用拖的,拖到半路,被两个小孩打了一顿,竹篓也被抢走。”“嗯。”女人轻轻出声。“阿妈半夜要去磨豆腐,晚上还赶替我编竹篓,那时候我七八岁,我就想,有一天我一定要打回来。”“你真的做了?”女人叽叽咕咕的笑起来,虽然早知道结果,仍不禁兴起的追问。“当然。我进猪灶,有一班兄弟后,我也拦在路上,把伊们捧一顿,阿甘伯的儿子被揍得躺了好几天。阿春的儿子比较轻,但眼睛差一点被打出来。”“不要这样嘛。”女人庄肃的说,“观音菩萨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伊们被我打,就是恶有恶报。”陈江水打断女人的话。女人噗嗤一笑。“我就是说不赢你,不过,听人说凡事要存个底留个后步呢!”陈江水无可置否的点点头。“我比较喜欢听你讲卖土豆的那一段。”女人推一推男人肥重的肩膀,“说来听听嘛。”陈江水微些赧然,但还是说:“我小时候也去卖土豆,我阿妈把带皮的土豆煮熟,放在篮子里让我四处去卖。有一年不知为什么,连连下了好久的雨,我卖了很多土豆,就是……”“就是小孩不能出去玩,在家里四处跑,大人买土豆骗骗小孩。”女人替代的说。陈江水阴沉的一笑。“你都记得还要我讲。”“我喜欢听。”女人张大眼睛望向屋子一角,“那些兵来,都讲很奇怪的事情给我听。”“什么事情?”“怎样玩耍人家的查某。”女人又回复她的不经心,“你还没有讲水淹到胸脯那一次。”陈江水顺从的、和缓的说:“有一回雨下得很大,很快就淹大水,城隍宫附近水先是到膝盖,我篮里还有一些土豆,怕卖不完会黏,就再去卖,没想到水一直涨上来,一下就涨到胸脯,我差点被水流走,还好附近有一株大榕树,赶快爬到树上。”“你的篮子和土豆呢?”女人问。陈江水喝喝的笑了起来:“哪还记得。”女人没有立即接话,有一会才又突然想起似的说:“我们草地人,没得吃好穿好,不过我小时候,我们家一碗蕃薯稀饭吃是有的。”陈江水的脸面阴暗了下来,不再接口,两人并躺在床上,屋外断续传来小贩的吆喝声——一个尖高的老年男人声音特别出众,拉得又直又长的音调呼唤:豆——花,杏——仁茶,咿咿哑哑的直召唤过去,邻室房间也开始有人语、开门、东西碰撞声。陈江水啊的打了个长呵欠,伸一伸腰,从床上坐起来。“要走了。”他说。女人忙也起身,从竹椅上拿来衣裤,陈江水接过,套上一条黑色宽脚的本岛裤,再披上一件洗得灰蓝色的青布对襟短衣,也不扣上拌扣,腆出个油鼓鼓的大肚子。女人这时早从钉上取下麻绳绑的猪头,唉哟叫了一声好重,什么也没说的递给陈江水。女人那般平和自然。绝不以为带来的猪头是给她的认命,使陈江水有些讪讪,不免解释:“这是拜普渡公的,下次来再带肉给你。”女人点点头,没有说什么,甚至陈江水从腰间拿出一把钱给她,仍不曾开口。房内郁郁的因日午而有着沉闷的热气,女人这回没披上大祹衫,全身赤裸的站着,脸上全无脂粉,她叉开双腿,微挺出肚子的站着,看来只像个倦怠的、肥重的、粗大的草地妇女。陈江水一出屋外,反射在石板上的阳光白色耀亮,直刺眼睛,“干!”陈江水眯着双眼喃喃咒骂,拎着猪头,不怎么看路都可熟悉的摇摇晃晃走出“后车路”。回得家中,林市瘦小的身子蜷缩在床上,一身灰布衣裳看来像一堆破烂,只有两颊高肿,猩红红的一片,乍看还以为是对肥腴的下颚。她的神色慌恐,而且好似十分痛苦,饭菜却已整齐的摆在桌上,陈江水不曾搭睬,自顾坐下吃饭。猛一抬眼,桌上赫然又是昨夜那对猪脚,陈江水筷子一摔正想骂出口,已经切成小块用酱油煮过的猪脚看来只像一碗带皮的猪肉,了无昨夜拿来祭拜的猪脚形状。陈江水拾起筷子,匆匆吃过饭,大步向外走时才丢下一句话:“猪头是要拜普渡的。”------------------ 七--------------------------------------------------------------------------------依照鹿城的习惯,祭拜普渡一致是午后,大致从下午二三点钟,直要拜到日头西斜,夏日白天特别长,午后到天黑前,总有四五个钟头。人们相信只有长时间的祭拜,由城隍庙放出的无主孤魂,才有足够的工夫外出觅食,好一年一度的饱餐一顿。普渡那天,林市在家忧虑着陈江水不曾回转,不知能拿什么祭拜,几番到门口探看,却看到阿清拎着一条近两尺长的鳁仔鱼朝着走来。阿清忸怩的说明是自己抓的,给他们拜普渡公,没有什么,另外取出一个用包袱巾缠起的小布包,说是他在家和彩送的,是为了答谢林市救她婆婆。阿清匆匆将东西交到林市手中,红起脸面慌慌忙忙离去。怕陈江水责骂,林市不敢打开包袱巾,时候也已不早,忙到厨房里将鱼杀好,用油慢慢煎得整条鱼赤黄,待放在盘子里,鱼太长,有一大截尾巴落在外面,林市忙找来一根筷子,一半插入盘内压在鱼身下,一半突出盘外,正好支住鱼尾不致掉落。看一条赤金金的鱼平稳的摆在盘子里,林市一早上忧虑没供品拜普渡,这时候才算稍放下心来。近午时分,陈江水拎回那硕大的猪头,林市更是惊喜。依拜拜一向煮三牲的惯例,林市将猪头放到大锅中用白水煮过,由于从不曾有机会煮猪头,也不知该煮多久,算计里面大致熟了,林市将它捞起。一时找不到那么大的盘子来盛装,只好放在竹编的密网筛子里,竟是满满一筛子,林市看着,满足的喜悦涌上心头。再煮好几色青菜,林市忙赶出来在门口处用两张竹椅与一长条木板搭成个临时供桌。看四邻早已安置妥当,上了香在祭拜,忙将准备好的菜端出来。一个大猪头就占了简陋的桌面大半,再搭配上那条大鱼与几碗青菜,也很足够丰盛了。林市虔敬的点了香,站在门口面朝外,仔仔细细的拜了又拜,喃喃念着要孤魂野鬼好好饱餐一顿,并一再祈求祭拜后,那最近在邻近出没的吊鬼不会再来纠缠她和她阿江。上好香,林市搬来张矮竹椅在门口处坐定,好监看野狗或猫会来偷食。才坐下一会,就陆续有一行五六个妇人朝着走来,林市忙站起身,定眼一看,为首的竟是阿罔官。自那夜里看她脸色涨红的昏跌在地上后,阿罔官不曾到井边洗衣,也不曾在邻近走动,林市一直不曾再见到她。而在那炙热的七月十七普渡下午,林市乍看到阿罔官朝着走来,不知怎的一阵阴寒的颤栗涌上,身子不能自禁的起了鸡皮疙瘩,脑皮轰的一声酸麻麻的肿胀起来。阿罔官是背着光走来的,七月午后的阳光金光飞耀的在她身后张罗成一面刺眼的光网,她整个人衬着那圈光芒,看来较以往都瘦小,身子却挺得笔直,头也高高扬起,趑趑趄趄的走来,也有着一番气势。林市待阿罔官走近,才看出她真是瘦了不少,经常穿的一件洗得灰白的白色大祹衫与黑色宽脚裤里,空空荡荡的少有着落。她整个脸面瘪缩起来,原就是鼻尖额高,这时五官更似削过的历历清楚。尚未来至跟前,林市已迫不及待的出声招呼:“阿罔官,好几天未见到你……”“你杀猪仔陈在不在?”阿罔官打断林市,清清淡淡的问,高高抬起的脸面仍不曾落下。“伊不在,阿罔官,我……”林市急急的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表白,看眼阿罔官身后几个妇人,俱是井边常一起洗衣服的陈厝庄人,罔市、春枝都在其中,尽快点个头略一招呼,林市即直愣愣的站在那里。阿罔官丝毫未曾在意,早转过身向祭拜的供品,仔细的凑近脸一一审视起来,随后哼一声道:“来看你拜什么好料。”“哗,拜整个猪头,这厝边我都没看过这款拜法。”春枝以她高锐的嗓子,羡慕的说。罔市与几个邻近妇人,也趋前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林市这会约略有些得意,连声说:哪有什么,哪有什么。“猪自己在杀,拜一只也有。”说话的是阿罔官。“不过,不是我爱说你,普渡哪有人只拜过五、七碗。上桌拜三牲,下桌至少拜一二十碗,这都不懂,真不知世事。”“哦。”林市惶惑的说,“拜少了会怎样?”“孤魂野鬼吃不饱,年年来相缠。”阿罔官的语音十分冷肃。林市站着。那种乍见阿罔官走来,大日头天下居然阴风惨惨的感觉又回来,接着思绪一转,不知怎的想到这回阿罔官讲话,音调中尽是杂音,叽叽轧轧作响,像喉管被切了洞漏风,声音四出外泄。林市一身一脸全涌上细密的汗水,一旁有人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是罔市。“莫惊,莫惊。”罔市说,“拜拜只要心头有圣,拜几碗无差。”“那是拜神、拜祖先拜孤魂才有差。”阿罔官吱轧的喉音像磨钝的刀片,四处拖拉得血肉模糊。“不过你也不要不知足,有你杀猪仔陈你才有大鱼、大肉拜,啧啧!还拜猪头。”几个妇人已瞧过林市准备的祭拜供品,纷纷转移到别家继续要去品头论足一番。阿罔官看人们在走离,扬高声音道:“人贵知足,你杀猪仔陈是好人,阿弥陀佛,好心有好报。你不要常常唉唉大叫,不知的人还以为你杀猪仔陈怎样虐待你。”说完即快步赶上其他妇人。林市站着一会,抵不过心头好奇,也跟着上前,究竟担心野猫狗会来偷食供品,一面走还一面频频回顾。由干是隔邻,妇人们齐伫足在阿罔官家门前,林市赶到,正看到罔市手指着供桌上一盘菜,嗯嗯啊啊的在说:“我讲没什么歹意。这盘敢是面线,普渡有人拜面线啊?”“你眼睛花花,胡乱看,眼睛睁开看清楚。”阿罔官气怒怒接道。猛地春枝尖高的声音唉哟一声大叫:“不是面线,是笋丝。真是好手艺,竹笋切这么细,煮来就像面线。”一旁站的和彩温煦的,略带羞持的说:“哪有,粗功夫。”林市这才注意到和彩,往昔总是样样争最先、泼悍的和彩,这时在阿罔宫前,退缩的站到角落,一脸和气的笑由于掺杂上几分惊恐,抖抖颤颤的总挂不住。林市不免想起这一向总听人说和彩怕纠缠阿罔官的吊死鬼会报应的来找她,才一改往昔对阿罔官的态度,样样顺从了起来。妇人们接续对几个菜有一番品论,频频赞赏和彩的手艺,说着羡慕阿罔官有这样一个好媳妇的话。林市一面听着,一面也留意两张竹椅架着一张宽大的门板上,林林总总摆了不下二三十碗菜,当中并非俱是鱼肉,也有许多碗面粉炸的蔬菜球、未煮过的豆鸡、晒干的金针菜,除此外,还拜有生米、盐、糖,才能密密满满摆了一桌。“为什么要拜生米、盐、糖呢?”林市不解的问。“这样才有山珍海味。”阿罔官轧裂的喉音说,也不理会林市听了是否懂得,率先带头往下一个邻家。林市担心家里不像阿罔官有和彩代为照理,始终不敢离开太远,就没再跟上去。那下午林市坐在矮凳上,看插在三牲上的三根线香快燃尽了,即赶快再新点上三根,如此上了几回香,日头已逐渐西斜,邻家纷纷开始烧金。一时,昏昏的暮色里,四处起了小小的火丛,偶尔,着火的冥纸遭风一吹,细薄的纸烬在飘飞起的瞬息光亮一闪,下落后已然成为黑色的纸灰。担心拜太少碗孤魂野鬼吃不饱,林市想多拜些时候来补足,直等到邻近每家人都收拾好,林市才开始烧金收供品。几碗菜收回屋里,不仅全冷掉了,还沾了香灰与灰土,林市没怎么在意,庙里的香灰都刻意求来吃,还差这一些。匆忙将饭菜热过,林市摆好碗筷,甚且替陈江水斟好一大碗酒。而日色已全然暗尽,陈江水却未曾回转。林市坐着等待,触眼放于供桌上包袱巾包的小布包,记起阿清拿来时曾说是和彩所送,一下午尽忙着拜普渡也无暇打开来看。趁这时候陈江水未在家,林市想到偷看一下也不妨。小心谨慎打开包袱巾,是块花布,白色粗布底上印有一朵朵二寸多大的青色牡丹,染印的功夫并不好,牡丹重重的瓣脉纠缠在一起,只能勉强认出是一朵复瓣的花朵,然而林市一看,抵不过心头一阵狂跳。既是和彩所送,又送给自己,这块花布当然为作一件衣裳,林市将花布抖开,在身上绕着比一圈,正好够作一件大祹衫。林市将花布围在胸前,久久不忍拿下,触眼身上沉旧洗得泛白,又因加胖绷得既小又紧的青布衣裳,眼泪簌簌流下,怕滴到胸前的花布,才忙用手去拭擦。------------------八--------------------------------------------------------------------------------普渡刚过几天,林市算计着阿罔官家里已将普渡用过的碗盘、蒸笼等收拾妥善,再等几天却都不见阿罔官像往常一样过来坐,而且晨间阿罔官也不到井边洗衣服。林市趁着一个午后陈江水已然离去,小心的用包袱巾包好那块白布底青花的花布,从屋后绕行过矮窄的土块墙来到阿罔官家后院。那时节虽只是农历七月十五过后,远方海天交接处丛丛芦苇,早闻讯的已经开始有白信,长长的一杆杆白色苇花掺杂在一片绿叶中,任着风飘摇,竟微有秋的凉息,虽然午后盛暑的炙热仍持留不去。在过往,林市常听阿罔官讲述她做女孩时,曾有怎样精细的巧手。一般女孩子学裁衣裳、缝黑面布鞋,都还只是家中学来的手艺,好为自己及家人制衣做鞋。“我做女孩时会绣花,一朵牡丹花用十三色绣线才绣得成,连‘街上’的小姐都称赞,”林市记得阿罔官常这样说。那普渡过后的午后,林市小心捧着包袱内的花布来到阿罔官家后院,想要阿罔官代为剪裁及教导做一件大祹衫。在叔叔家那些年,林市得服侍长年卧病在床的婶婶及照管众多堂兄弟,连针线都难得碰,几件换洗衣服俱是叔叔不晓得从何处取得;平常总赤脚,只有晚上洗过脚要上床,才有一双木拖鞋穿穿,连双布鞋也没有,自然不曾学习裁衣制鞋了。因而在那午后,林市不曾去午睡,捧着布包袱来找阿罔官,寄望着会有一件较合身、舒适,最好也能很好看的大祹衫。快步穿过院子来到后门口,林市听到有个声音似乎在说她的名字。止住脚步一细听,果真有人在说话,那声音粗哑轧裂,恐怕是阿罔官,正说着“林市真是……”,模模糊糊的片断,接着是叽叽咯咯一阵大笑,林市听得出有春枝那高锐的声音掺杂其中。本能的林市未曾再朝前走,闪到半开的后门后面,这回听得较清楚,仍是阿罔官的声音在说:“像我,就敢用死来表明心志,人若真有志气,什么事情做不到。”接着话音转为鄙夷,“哪里要每回唉唉大小声叫,骗人不知以为有多爽,这种查某,败坏我们女人的名声,说伊还浪费我的嘴舌。”纷纷仍有笑声,及一个声音笑骂:“阿罔官,你越来越敢说。”“我有什么说不得,女人要贪男人那一根,你们也都知道……”有不好意思却兴奋的笑声打断阿罔官的话,春枝高锐的声音接道:“不要专说这些,换别项讲,杀猪仔陈只会杀猪,哪可以让林市吃得又肥又白,这款享受?”“你连这都不知?”是罔市急急接口。“杀猪仔陈每日下午到海边,去藏在芦苇里与讨海人赌博,听说四色牌每赌都赢,自己作东兼作打手,哪会没钱。”“赌博不只是杀猪仔陈,别人也在作东,猪灶那个粘厝庄的阿扁,听说才是正头。”阿罔官的声音带着几分辩白的语意。有短暂片时的沉默,再传来的仍是春枝的声音,换而不舍:“你是唇边最知,杀猪仔陈敢有人说的那款坏?”“哪有,伊坏哪会救我。都是林市贪,早也要晚也要,真是不知见笑,哪有人大日头做那款事情。”阿罔官回说。又是一阵轰笑,有个声音问:“你哪知人家白天做什么?”“唉哟,每回都要唉唉叫,三里外的人都听得见。”“实在看不出来啊!”纷纷的有人说。“这你就不知。”林市听出这回说话的是罔市口音。“听我婶婆那里的厝边说,伊还未嫁过来,就会坐在门口看男人,又专看那个地方,嘻嘻。”“噢,这样啊!”几乎声音一齐惊奇的呼叫。然后仍是罔市的声音在问:“伊杀猪仔陈敢真是大力小力胡乱来?”“这你哪里知道,伊杀猪仔陈只是不睬人,心肝最好,要不哪会救我。”阿罔官的声音愤愤的在说。“即使伊有时较粗鲁,杀猪人难免。我们做女人,凡事要忍,要知夫与天齐,哪可一点点小疼痛,就胡乱叫,再来败坏查埔人的名声。”“是啊!就是啊!”纷纷的有着附和声。“像我,最有担当,人一黑白讲说到我,我表明心志,就死给你看。你们大家看,我死不去就表示我做得正,天公不爱我死,给我还魂回来讲几句公道话,像林市这款查某,自己爱给人干,饿鬼假客气,又……”有声音打断阿罔官,是春枝高锐的话音:“敢是娶回来那天,就开始要和伊查埔人那个?”“鸭母寮哪有隔眠的蚯蚓。”阿罔官笑着说。“啧,啧。”众人又是笑又是叫。“这才叫祖传的秘方。”阿罔官作神秘的压低声音,“你们知否十多年前伊阿母,私通一个兵,伊阿叔赶到去捉奸,两人还压在一起,不肯分开。”“不是有人说是给那个兵强奸?”“怕被人强奸就要跑,不跑也会大声喊,大力挣扎,衣裤多少会撕破,哪有人一身好衣好裤被强奸。”阿罔官显然十分气愤,说着说着声音尖高起来:“笑破人的嘴,你听过给人强奸,嘴里还一面唧唧哼哼?”“原来林市这么会哀哀叫,就是这样来的。”先有短暂的停顿,一当会意过来,所有的人全喝喝大笑起来,笑声方歇,阿罔官轧裂的声音立即又道:“是啊!坏竹哪长得出好笋。不过,做阿母的大概没料到,女儿太小教不会,才会自己正在爽,女儿跑出去喊救人,白白害了伊一条命。”轰的一声林市感到头皮发麻,整个头膨膨的肿胀起来,耳边不断传来咻咻怪异的鸣叫声,惊恐中林市冒出一身一脸汗,待稍回过神,才看到院子角落里有一窝新孵的小鸭,罩在竹编的鸡罩里咻咻直吵叫。恍恍惚惚的,林市似乎还听到许多声音,风呼呼的吹过空旷的海浦地,还有,额头上两条筋劈劈啪啪的在抽动,然后,女人们的声音才继续传入耳中:“……女儿跟阿母学看样,伊这路人,比‘后车路’那些狗母生的,又有什么差别。”“就是嘛,看伊一个人大模大样,没公婆没小姑小叔,就要知足,却整天好吃不爱做,家里也不会打算,吃饱睡足,只会躺下来让人……”“听说不但白天胡乱来,连地方都乱乱换,不在房里……嘻嘻。”“伊阿母也是那款样,在洞堂的正厅,也敢和那个兵胡来,也不伯雷公打死,真是不知见笑。”林市站着,再分辨不出说话的口音究竟谁是谁。只是一阵阵纷杂的话语和笑声,闹轰轰的涌出来,清楚的地方字字句句俱在,不分头脸的扎入头耳,震得耳内吱吱全是尖锐的长叫声。然后林市发现头上的阳光白亮亮的极为刺人,扎入眼睛中引起黑天转地的晕眩。一定是自己走回家的,林市却不记得如何以及何时回到家中,只知道被陈江水一巴掌打得一阵刺痛,林市才恍然看到外面的天已昏晚了。在厅里一把竹椅上也不知坐了多久,身上一件大祹衫全给汗湿透了,背、腹处一大片汗渍,真可拧得出水。倒是怀里包袱巾包的布包仍在,林市惊惶中站起身,奋力的将那布包推离身。柔软的布包在身前不远处掉落并散开,印有青色牡丹的白布抖露出来,有一角白布显然沾上汗水,有几朵青色的染印牡丹被浸湿,转成微微的青红色,像吐上一口没洗净的血,斑斑点点,痕迹俱在。林市仍照常的做完晚饭,陈江水坐在桌边等待,一面大声以各种难听的字眼辱骂,并开始大口喝酒。一俟吃过饭,已是满脸酒意。原浮肿的眼眉处齐抹了油光滑腻的猩红,由于喝酒后的燥热与屋内高温的气闷,脸面上也淌满油水,一张脸仿若肿胀开来,较往常都肥圆。涎着脸陈江水一把抓住林市,一只手下伸到林市裤底去探摸,发现已没垫有旧布,兴起的将林市压在厅里的泥土地面。林市先是惊恐的闪避,再看无从逃离,终于逐渐放弃挣扎,只自始至终,林市始终闭紧嘴不曾出声。陈江水在有一会后方发现林市不似往常叫喊,兴起加重的凌虐她,林市却无论如何都不出声,在痛楚难以抑遏时,死命的以上牙咬住下唇,咬啮出一道道齿痕,血滴滴的流出,渗化在嘴中,咸咸的腥气。酒意中陈江水未曾再持续的坚持,他让自己完了事,翻下身来睡去。林市蜷缩起身子,双手紧紧抱在胸口,压抑着声音,低低的,极凄惨像走兽般的哭泣起来。号叫声卡在喉口处,好几回一口气逆冲上来顺不下去,连呼吸都止住,逼得一脸通红,喉口处似被紧掐住疼痛难当。而夏日刚过十五的夜晚,是个不刮风的日子,月明风清,海风轻轻拍拂已然睡去的海埔地,远远的潮声,在四处寂静中,也若有若无的传了过来。第二天早上,林市从一面捡来残破的镜子中,看到自己整个下嘴唇连带下颚都肿胀起来,眼睛由于哭泣,也眯得只剩两条缝。林市慢慢做完简单的家里收拾工作,将积了一大盆的衣服摆在床下,未曾例行的到并边洗衣服,反倒端张竹椅,在门口处坐着,也不知有多久,看日头偏向正中,想陈江水即将回转,才收了椅子,蹲在厨房一角。陈江水带回来大片的肉,林市才较回过神来烧煮,饭菜都上桌,林市忘却大口咬食,才发现肿胀的下唇一沾上成湿,阵阵刺痛直传入心肺,疼痛得流出点点泪水。吃过饭陈江水照例要出门,林市抬起脸,十分迟疑的幽幽的问:“你要去哪里?”“咦?你还敢管我去哪里?”陈江水惊异中并未曾动怒,反而好奇的回问。“伊们说你去赌博。”林市吞吐着,“吃人的肉,喝人的血,会绝子绝孙。”陈江水喝喝大笑起来。“我不偷不抢,也没有用强,是伊们自己来赌。”“你能不能不要去赌。”林市怯怯的说,但逐渐转为坚决。“免得遭人闲话。”“再怎样艰苦我都会跟你。”林市几许天真的加道。极为突兀的,陈江水霎时暴跳起来,换转另一副脸面,凶狠狠的朝林市咬牙切齿:“给你有吃有睡,你再不知足,敢管我的事,我就给你好看,这回你给我记着。”林市赶快低下头不敢言语。那下午林市仍继续坐在靠门边的竹椅上,困累了就在椅上打吨。几回到房里躺下,却怎样都不能睡入眠,总是一阖上眼睛,即纷纷有各种怪梦,还有个力量猛在拉扯眼皮,可是无论如何总沉沉拉不开。惊恐中林市赶快离开房内,坐在竹椅上,仿若证明自己并不曾午睡,看一天亮白白的夏日阳光直到三四点钟,才抱一盆衣服离家到井边。下午时分的井边,经过一天日晒,灰麻石地面晨间洗衣的积水全干了,白晃晃的反射出一层灰白的闪光。林市赤着脚在泥土地上沿路走来,脚底已轰轰的传来阵阵炙热,看环井四周铺的灰麻石,林市有几分胆怯,但要能到井里汲水,一定得走经这片灰麻石地。林市一脚踩到石地,虽有所准备,还是唉哟叫出口,踮起脚尖跳着朝前,好不容易来到井边,整个脚已灼热难当。忙以单脚站着,放下水桶到井边汲水,连连轮换双脚,第一桶汲起立刻望站立处泼去,落到脚面先是一阵清凉,水一触着灰麻石地,即转为温热。但地面这也才不似刚才那般难以承受。汲好一盆水,一身衣裤已汗湿粘在身上,七月暑热午后的大日头天下,整个井旁毫无遮阴处,蹲着已晒出一身汗水,再使力开始搓洗衣服,汗水真是如雨般连连不断。俟洗完一盆衣服,林市口干舌燥,半站起身要走,眼前一昏花,一个踉跄朝前摔倒,头撞及木盆一角,重重的问声极为沉实。林市这才清楚妇人们为什么要在一大早天蒙蒙亮即到井边洗衣服。虽然午后日晒下洗衣极为艰辛,林市仍每天下午再到井边洗衣。每回出门,总低着头,匆匆往前走,生怕碰着认识的人,有时看远方迎面走来似曾相识的厝边,林市总慌忙闪人小路或岔道,真正闪躲不开,也低下头假装不曾看见。对陈江水,林市就没这么容易闪躲得开。林市始终不再肯像过往出声唉叫,使陈江水每每陷入疯狂的狂暴怒意中。陈江水揍她、掐她、拧她,延长在她里面的时间,林市咬紧牙关承受,只从齿缝中渗出丝丝的喘气,咻咻声像小动物在临死绝境中喘息。有时候真正承受不住,林市也会发出低低的哀叫,叫声回在嘴里呜呜响,凄厉而可怖。林市当然也尝试过反抗。陈江水再怎样凌虐她,总会停止下来,有一段时间只骑在她身上自顾摆动,有一回林市伺机在陈江水稍不在意时一把推开他,翻身下床才发现屋内无处可躲避,开门逃跑到外,清白的月光下,阿罔官赫然的就站在院子里的大门口。夜色使阿罔官的黑裤模糊不可辨,灰白色的大祹衫却因为月光,闪射着一层濛濛的白光影,清楚明显。林市乍然中开门,只见一个白色上身,虚悬吊在昏暗的夜色中,遏止不住发出嘶吼般一声惨叫,林市双脚一软跌跪下去。稍回过神,省得是阿罔官,林市抬起头来,阿罔官仍站着,头额高高扬起,一头白发光鲜整齐的全绾在脑后,白色的大祹衫平整了无皱痕,全身收拾得方寸间俱无紊乱。清亮的月光下,她上扬的脸面有浓厚的明显鄙夷神情,看到林市抬起身来,着意重重哼一声,才平缓的回过身,慢慢走向自家门院。虽然明知陈江水就守在门后,林市仍跪爬回房。陈江水一俟林市进屋,拴住门性,一脚踹向林市肚腹。一个模糊的意识闪过林市心头,许久以前,她也曾在陈江水刚要过她后偶尔开门到外面,看到阿罔官在两家间隔的矮土埆墙处进不是、退也不是。阿罔官该一直在偷窥着她和陈江水。林市想。然后一阵巨痛袭来,肚腹一片炙热的翻绞,感到仿若血液喷流出,林市眼前一黑,昏了过去。被酒呛醒后,林市躺在地上,陈江水看她醒来,自顾上床睡去,林市浑身虚滞无从起身,又怕陈江水再来侵扰,只有在地上躺了一个晚上,蒙蒙眬眬的睡着又好似醒来,泥土地面阴湿,虽是夏日夜晚竟异常阴冷,林市抖抖颤颤一个晚上,第二天勉强探起身,才发现浑身燥热,头沉沉真若有千斤重。陈江水已不在,林市爬上床,模模糊糊的睡去。再醒来似已过日午,陈江水未曾回转,林市继续昏昏睡去,中间醒来几次,夜晚交替着天光,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陈江水是否曾经回来过。再次醒来是被摇醒,林市睁开眼睛好一会,才辨认出是隔壁的阿清。“水。”林市困难的说,也不知是否发出声音,“给我水。”阿清以手触摸林市的额头,林市感到一双厚大、冷凉的手罩盖下来,十分舒坦中再次闭上眼睛,然后有人扶起她的身子,递近唇处一碗水,林市张口慢慢吸吮,分不出喝了多少,沉沉的又昏睡过去。这才开始知觉到有梦。林市梦到阿母身穿红衣,下肢两腿分开处被以一条又粗又长的绳子紧紧一圈又一圈捆住,阿母的两手向她伸过来,不断的说:“阿市,我饿了,饿、饿了……你去讨饭来吃。……饿、饿了。”而林市发现自己不知如何全然无从动弹,随后是纷纷乱乱的片刻,接着阿母显然不愿再等待,将手插入自己的肚腹,掏出血肉淋漓的一团肠肚,狠命往嘴里塞,还一面叽叽吱吱的笑着说:“我没有东西吃,只有这一番蕃薯签。”林市挣扎着醒过来,知觉也大半回复,知晓自己只在做梦,但被魇着似的就是怎样使力也睁不开眼睛。直到感觉有人在摇动她,并呼喊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