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友一看到她,忍不住哈哈大笑,晨勉知道他笑什么,但是也无可奈何。 多友摇头︰“你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我从来没看过你那么紧张。” 晨勉苦笑,灌了一口可乐娜︰“我以前从来不紧张吗?” 多友︰“你知道,负责的人才会紧张,你可不是个对感情负责的人啰!” 晨勉叹口气,啤酒的味道,使她心思稳定多了,她很快喝掉一瓶,对自己勇敢的样子,寻找什么边喝又边想哭︰“我看上去很忧愁吗?” “很不像你。我第一次看到你,只觉得你散发一股恍惚的魅力,但不是悲伤、孤僻,就是疑惑的神情,后来跟你作爱,又感觉到你对某些事的神往和潜力,总之你向来没有一种很实际的情绪,晨勉,你现在成为一个真实的女人,你以前太像一个精灵了。” “怎么会呢!我一直就是一个很实际的人。” “那么是爱情使你改变了!我见到你的时候,爱情先把你变成一个精灵,现在爱情又使你恢复了现实的个性。” 当天晚上多友住在她家,晨勉说了一些祖及晨安的事,晨勉问多友︰“在这种情况下你想我还能作爱吗?” 多友︰“太好了!你告诉我能不能?”多友带着他的口头禅回到了台北。 晨勉个性中冒险的成分并未泯灭,她一向乐于在性这件事上发现自己。她愿意试试看。 然而晨勉不行,她对作爱的想象力整个消失了,那使得她的身体死掉一般,她无法呼唤它。 晨勉放弃冒险︰“对不起,多友。” 多友再回到台北,也已经不像那个性格单一的多友了,他们情感中最危险部分已经消失,多友因此变得宽厚,更近似祖的温和。 多友并不失望,他说︰“不要为自己的身体觉得抱歉,它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反而是你的心灵,晨勉,我在你这里受挫后,明白心灵的经验是最难取代的。你如果觉得内心不安,为什么不直接去找祖呢?如果你去了晨安已经回来了,至少祖还在那里。” 因为身体以及情感的关系,多友成为晨勉最好的朋友;如果不是因为通过了身体及情感,他们仅可能是一对普通的好朋友,对一男一女来说,他们之间什么事都发生过了,现在还没有成为情人,他们可以成为最直接的好友。 晨勉决定听多友的话尽快去美国走一趟,她因为不打算再去美国,签证早已过期,必须等待重签。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晨安和祖仍然毫无音讯。晨勉每晚和多友到小酒馆坐两三个钟头,多友白天写论文,他喜欢在台北的异国情调里思考。晨勉觉得自己的生活在迅速的缩小,没有爱情、工作、家庭。只有多友一位异性好友。缩小以后反而不那么浪费,多元化生活只是一种形式的存在。 他们在小酒馆遇到罗衣,罗衣身边又换了新面孔,晨勉已经无法用以前那种浪漫纯情感角度的方式看罗衣,她因此觉得罗衣浅薄,这种类型的人,大概抽离了热情就什么都不剩。晨勉实在无法想象罗衣仍然那么起劲,不被情感打倒,也打倒不了情感。她真觉得浪费。 当然她了解罗衣不得不那么过,反正大家都是无路可走。也没什么选择。 由小酒馆出去晨勉总是直接回家,她以前需要那么多社交,她要绕好几个地方最后才会回家。她现在的确改变生活了,不是家庭使她的生活纯净,是爱情。她并不保证永远如此,至少目前如此。碰到天气好的时候,又有月亮,多友会和她散一段步,她总是沉默居多,不像以往那么多“想法”,她觉得恐慌的是,她对祖的记忆,最先忘掉的,是对他身体的嗅觉,她曾经非常记得那种香的味道。 多友见她如此沉默,便引发她谈一谈祖,晨勉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想谈他,交谈并不能帮助她记忆他。晨勉因此深深觉得感伤,她惊然意识到,这情绪是她以前所没有的。她明白,她正在失去祖。 “为什么有人离开,是以一种香味消失的方式?”她问多友。 “你呢?你可能以什么方式?” “温度吧!”晨勉想起有次在祖屋子,祖正赶译剧本,其中有一幕戏,祖非常不解,一对恋人,他们随时随地可以为对方死,他们是那样思念对方,不断倾诉,但是剧中却没有半点暗示他们曾经有过性关系,一种声嘶力竭的爱。 祖在校译时,就想以现代的情感角度诠释。那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天如洪荒,祖的书桌临窗,祖停下笔,凝望窗外,他们的影子倒映在窗上,如悬空的天梯,每一秒钟都在安静的消失,身体在绝对静止的状况下,居然可以是抽象的。 祖靠坐在书桌边,腿伸得长长的,晨勉站在他两腿间,黄昏的天色散发一股秋草的气味,生命正在翻案。那些剧本中死了的十九世纪的情侣,在二十世纪末,继续又死了一次。人的情感不仅不能超越命运,也不能超越时间。 祖整个身体摩擦她,生出欲的火花。 晨勉问他︰“你还好吗?” “那些可怜的十九世纪情人。他们的爱太吵了。”他无言看着晨勉︰“可以吗?” 晨勉一直无法抗拒祖这种沉默的力量,他从来话少,他们的爱反而十分集中,一向不需要说什么。 祖的手心贴着她的背脊向前走。“最值得冒险的身体”祖曾说,他现在遇见了一处隘口,她前身伏在他胸口。 “让我过去。”祖的手心是他全身温度最低的地方。 “祖,我们正在窗边。” 他转身换位置,晨勉背着窗,他面向黄昏︰“让他们看我。”他的脸孔放大了铺在窗口玻璃,像面银幕,这屋子的场景立刻不一样了,由十九世纪换成二十世纪末。他们再不做,时间一到,他们又将回去十九世纪。一种僵持的关系。祖不说她也知道︰“多么可惜。”空白错过了。 祖的手心回到她背部不再移动,他们之间逐渐紧张起来,祖自然地被她吸引伏过脸重重吮吻她,一波又一波,手心往上移,托住晨勉颈头,如死亡之吻。 “我不能呼吸了。”晨勉轻呼道。 祖则大声如宣誓︰“晨勉,那年代的人一定不懂,人生能掌握的事实在很少。”他裸露的背部泌出汗珠,一具哭泣的身体。在晨勉的安慰下,悲剧的心逐渐平息。 他们正在上演一出戏,晨勉突然希望有人看到他们,学习他们,而且记录他们。他们是那么明白彼此的节奏,是的,不需要语言。 “怪不得我母亲喜欢表演,那使她知道力气放在哪里,如果有观众,她会忘掉自我。” “忘掉她!”晨勉哀求祖︰“否则忘掉我。” 祖什么也没说,他向晨勉展开的身体是独立的。晨勉察觉他的温度持续上升,如一支体温计。 你正在测量我吗?她心底问祖,说不出话。 祖的高温度数即将冲破上限,她温度多高,祖就有多高,他在回答︰“是的!” 祖爆炸时仿佛有星火自他们四周纷纷落下,她又清楚地察觉他的冷却,她心里觉得痛,一种毁灭,离开就是完成。 她自己在作爱时是没有温度的人,因此祖体温的变化使她印象深刻。他离开她的方式只有她知道,她只有保持沉默。 晨勉就在这年的一开始便处在等待的情况里,动弹不得。 等晨勉终于拿到签证,冯峄十万火急由大陆打电话来,他的生意需要她。晨勉决定跟冯峄说实话说︰“我明天就要搭机去美国,晨安需要我。”她大致说了梗概。 冯峄断然说道︰“我们的生意就靠这次决策。” 晨勉平平回答︰“这是晨安一辈子生命的事。冯峄,你如何判决我们的婚姻我都接受,但是这次我必须背叛你。” 冯峄缄默片刻,平稳告诉晨勉︰“你到那儿一切要小心,尽量跟我保持联络,如果无法联络,回到台北一定打电话给我。” 晨勉︰“谢谢你,冯峄。” 冯峄︰“你别忘了,你是我真心诚意娶的妻子,我喜欢你这个人,你做了什么都代表你这个人,你并没有变,我可以理解。” 冯峄的性格讲求实际,就是那一点点实际,使他能够分辨他要什么;其它都是次要的。相形之下,晨安雌雄同体复杂的个性显得枝枝节节,异常琐碎。 晨勉丢下多友,由台北出发,在一个雪天中抵达祖的城市。她在住定后,即刻打电话到祖家,是祖接的电话,晨勉不相信电话接通了,一辈子那么漫长似才开口说话︰“丹尼,我是晨勉。”她在英语世界很自然叫他英文名字。 “你来了?”祖猜到了。 “我找你大半个月了,晨安在哪里?” “你在哪里?” 祖到旅馆见的晨勉,她完全不像在台北那么纯净,显得焦躁。 “晨安呢?”晨勉觉得不对。她从没料到他们的重逢是因为第三个人,不是因为他们自己。 “刚走。” 晨勉大声︰“什么叫刚走?!五分钟前吗?走去哪里?” “昨天离开这里回台北。我听说你在找我,听我的指导教授说的,我告诉他你可能会来!” 晨勉不明白这么简单易答的问题,祖何以说来如此困难,似乎因为避开了关键内容,使得他说的话像谎言。一种情绪性的假。 晨勉坐了二十个小时的飞机,整个人极度昏沉,又陷在虚假的境地,使她份外不耐。她突然觉得她来错了。她甚至不想看到祖的脸孔。 晨勉住的是国际连锁旅馆,楼层很高,她的房间在二十楼,可以俯瞰一大片灯海,站在落地窗前,平面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还有雪天的反光,这使得她的心像透明的,冰一般冷。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根本不清楚,晨安说他来开会,顺道看我──” “他是专程来看你的。” 祖将脸埋在手心︰“我后来才知道的。晨勉,你原来就知道吗?你为什么还鼓励他完成他的想法?” “他有权追求他生命的形式。” “我如果接受他呢?你可以同意我们的形式吗?” “我们是独立的。” 祖摇头︰“晨勉你知道吗?你应该鼓励晨安了解自己,而不是鼓励他追求不确定的性征,他被拒绝,将使他整个世界瓦解。” “你拒绝他了吗?” “他并没表达得很明确,他说你鼓励他至少做些什么。我感觉到的。他大概是越来越不喜欢他周围的人,所以反过头来接触我,他顶多是个中性罢了,否则为什么以前我们之间没事?”祖说出真正想法后,整个人才释放出来。 “晨安中间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不清楚,如果说他是中性,中性的人会不会慢慢发展出寻求另一边的性倾向?” “你不懂的事,我更不懂。你别忘了,我是经过你才懂得人事的。晨勉,事情过去了。我很高兴你离开了你的岛来这里。”祖上前沉沉拥抱住她。她曾经因为失去他的消息一点不想谈他,晨勉并没想到她看到他了,反而觉得沉重。 祖一定感受到她在他怀中的木然,便放开了她不知所措。晨勉坐在到床沿,迷惘极了。千里迢迢她以为关系到晨安生命奔来此地,她何尝不是想念祖,但是为什么他们交谈半天,一点交集也没有。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一阵阵倦意往上涌,她的时差比祖严重,一直没醒。极度疲惫。 “你母亲好吗?” “前阵子住院,治疗她的失眠,出院了。” 怪不得没人接电话。晨勉又问︰“你的论文呢?” “我母亲这样我没办法完成。” 症结还是祖的母亲啰!晨勉心想︰“我会抓到你的。”她不能让祖及晨安被毁掉。她感觉祖的母亲一定也对晨安做了什么,光是祖的拒绝,晨安不会留那么久,晨安不放心祖的母亲的病态?不放心她那样对待祖。 晨勉平躺床上,如果这一刻她死了,她将非常不甘心,目前等于她人生最坏的状态。她对祖说︰“我想睡了,你要走还是留下来陪我?”祖不喜欢旅馆,还有他母亲站在他后面。 “我等会儿走。” 祖的脸浮在她的脸上方三寸,晨勉闭着眼说︰“丹尼,你在哪里?” 祖的脸埋下,他的唇及鼻尖冰凉的,但是晨勉有一种热的感觉,将她浮升向他迎去。 “难道我飞过半个地球,来跟你温存?”晨勉睁开眼睛,好陌生的空间,只有一种功能的地方。现在,窗外雪天的反光让她觉得燥热。 “完全没有道理。”晨勉快被对祖的母亲的恨意淹没。她伸手抱住祖,仍然没有柔软的情绪。是祖使她软化的,现在,祖使她尖硬。她甚至听到雪崩的声音。祖的母亲所筑的冰雕城堡。 晨勉问祖︰“你听到什么?” 祖︰“你来了。”翻越雪乡,祖在低处与她会合一起攀爬冰脊。祖以惊人的体力与意志贯穿北极,带领晨勉望到南极星。在那个世界里,他们的身体最热。 “我看到光了。”晨勉听到雪花落在树间的声音。像她对祖的爱一样那么没有份量。没有份量到像尚未开始。仿佛他们什么没也做,她的身体绝不同意。 晨勉决定去找祖的母亲。祖并没有反对。 这次见面,没有经过刻意安排,祖的母亲在自己家里,显得软弱多了。她以为晨勉来与晨安会合,晨勉家的人都败在她面前,这点,使她骄傲。 晨勉一句话都不想占上锋,她将祖的父亲死亡纪录影本递给祖的母亲。祖立刻被支开。 “你要什么?”祖的母亲比晨勉想象坚强。原本就应该那么坚强吧?坚强达到残忍。 “放弃威胁祖和他弟弟。” “你看到的,我什么都没有。”祖的母亲异常平静。 “你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怜。” 祖的母亲露出微笑︰“你在为你弟弟报仇吗?”那笑,丝毫不觉得轻松。 “他只是暂时受挫而已称不上仇,你才真正被人伤害了。” “你会得到报应的。”祖的母亲平声诅咒道︰“你不要你这个人生,但是我要!你摆脱不掉你的命运的!” 晨勉又听到那“三句预言”之一,但完全相反的语意,祖的母亲诬陷她否定生命。晨勉站起身︰“你放心,你没有机会的。” 晨勉离开时,祖的母亲在她背后说︰“事实上你根本不敢把祖的父亲死讯告诉祖。” “不妨试试看。如果有那么一天,在他们两弟兄心中,你将什么也不是!”是祖的母亲的仇恨令晨勉达到心狠终线。 当天晚上,祖留在晨勉房间,他母亲放他一天假。祖一旦松弛神经,对身体机敏的警戒整个解除,使他恢复弹性。晨勉觉得人真可怜。为亲情付出重大代价,真的比付出在爱情上值得吗? 那一天晚上,晨勉真正明白冷的滋味,一种真空,冰原上独行。什么叫做冻结,她得到一个失心的情感。她已经得到报应。她重视的是得到报应以后的处置,而不是报应未出现前。 祖的心灵开放,使他身体热情异常,他有发挥不完的爱,他来不及叙旧,来不及道别,带着使命而来,把一生倾泻给她,他们重逢充满永诀。 祖失去了最让晨勉醉心的细节能力。晨勉是哭着接受这一切。是什么因素,祖改变了自己的磁场。 祖问她︰“怎么了?” 晨勉摇头︰“你只要记住,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你不再见我了吗?” “如果你愿意见我,我们才有可能见面。”就在这时,晨勉听见冰雪相撞的声音仿佛道别,天地正在破裂,微渺的人唯有以肉身抵抗,保持精神的冰洁。一切太残忍。 第三天,祖留下,晨勉回台北,约好祖到旅馆送她去机场,祖又没来,这是祖第二次失约。 晨勉在机场打的电话,录音机里留了话给她,祖的母亲自杀送医。台北突然变成一个远不可及的城市。 当她回到台北,等着她的,是一个更残忍的消息,晨安没有原因的在住处猝死。一切静止下来。 晨勉强打精神陪伴她母亲,她父亲懊悔没有适时对晨安援手,等于孤立他,她母亲一直说︰“晨安不应该独居的,有人推醒他就没事了。”死亡有它自己的解说。 晨勉知道,晨安为自愿使生命消逝,他潜藏这份能力,那对一个碎心的人多么容易。一切来不及了。 “晨安,这样值得吗?你又得到什么吗?”晨勉为晨安作诵经法会,晨安为他自己所作的,跟死亡比起来,显得微不足道。晨安如果有知,生命将为他所作的努力而哭泣。 在埋葬晨安那天,晨勉对多友说︰“你还愿意跟我作爱吗?”悲哀像浪头,下次必将击倒她。一遍又一遍,她心底念着︰“丹尼,丹尼,丹尼……。” 多友的爱未来将无法取代,已经还原他最初的爱。多友即将离开台北。冯峄大陆的生意暂告一段落,他正在赶回台北。 晨勉陪多友去小酒馆。晨勉并不相信人的灵魂会寻索旧路,如果真能够,她最愿意回到的地方是这间小酒馆,快乐的河岸。 在一个充满离别的城市,人人得而选择走开,晨勉的灵性降到谷底,她无法离开这个岛,没有理由离开。她像一个单细胞植物,没有脚。 从祖那里回台北后,晨勉就没办法睡,跟祖的母亲一样,她患了严重失眠。她打电话给祖,祖永远不在,等于宣告失踪;晨勉隐隐感觉到,祖以这种方式告诉她一件事︰他自己深陷在恨的情绪里无法释怀,他不能原谅晨勉。 至于他恨晨勉什么,晨勉也就了然于心。答案不久揭晓,晨勉收到祖寄给她的一封信,附上晨勉带去的他父亲死亡登记。 祖在信上说,他不是一个偏执的人,但是他深深觉得晨勉严重犯规,她站在一处不败的地位,等于重力推他母亲落海,而他母亲的精神反应已无法游泳求生,他说── 晨勉,我会不知道我父亲可能已经死亡的事吗?但是我母亲事实上是行尸走肉之身,她根本失去了理性,完全活在演戏的空间,而且娴熟于那样的环境,为什么不能容忍一个疯掉的人呢?我这样取悦你,但愿你能明白我的心思,谅解我母亲,你却杀了她,也杀了我父亲一次。我已无父无母,我最重视的一件事却与你情感相违,你千里迢迢跑来杀我母亲,晨勉,你何至于如此?我已无法见你。 晨勉亦无法再见一个那么憎恶她的人。她无法再见他的另一个理由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孩子是祖的,但是祖却那么恨她,一种悲剧必须一再重演吗?祖的母亲恨祖的父亲。祖的孩子有祖的血统,带着先天恨她──恨母亲的血统。更让晨勉恐惧的是,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怀孕?这胎儿是谁来转世?以祖的母亲的意志力,或者晨安的阴沉,都有可能。她从来不相信前世今生,这次,她无法解释。 如果胎儿是祖的母亲转世,她不能想象这一生的纠缠,那是她的孩子,却是祖的母亲,孩子若是长得像祖,就是像祖的母亲,她下辈子都将面对一张她不能同意的脸孔,与一个恶魔的成长。 如果孩子是晨安来寻求与祖联系之路,晨安孤高与她不容的个性,他们这一生,做姐弟都没有缘份,何况母子,她若生下这孩子,将使她更孤独。 她不再见丹尼,唯有拿掉孩子,否则有生之年,她都会希望为孩子找到真正的父亲。另外一个理由是,这样对冯峄不公平,这段日子冯峄不在,事实明显,她瞒不住他。冯峄即便能接受这件事,她不能如此没有良心,欺负一个对她真心诚意的人。 多友已经离开台北,如以往,他在离开时,开玩笑重复︰如果你怀孕了,请一定告诉我。 晨勉说︰“你明明知道跟我有关系的不止你一个。” 多友︰“由我来判断。” 在三月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两旁,杜鹃花期刚开始,晨勉送多友去机场,多友说他独来独往惯了,他自己可以走。晨勉坚持,她说︰“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多友,谢谢你毫无理由的站在我这一边。” 多友说︰“怎么会毫无理由。你是我唯一作过爱的东方女孩,你别忘了。” “以后不会了。这是我另外一件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晨勉不知道那时候祖的母亲或晨安已经在她子宫里逐渐成型,她只想到失眠,并且疲倦于不断发生事件。 她生命中的房间已经空了下来,将不再有男人。一个人一生能作多少次爱? “四百次。”晨勉记得这样回答祖,并不多,但是她与祖与多友四十次都没有。 冯峄回到他们的房间以后,晨勉将一切发生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她终于藉由叙述,将自己这一生情结理出一条路,必然的发生,她完全不由自主,无路可走。 冯峄同意陪她去拿掉孩子,他对晨勉说︰“你生命的本质并没有变,没有人能使它改变。” 晨勉去医院那天,当她进入麻醉状态,眼前一道光由她眉心注入,她知道自己毫无意识,但是清楚听到金属相撞的声音,痛彻生命,世界一片混沌,地心引力强制拋弃她,她听到那三句预言的原始声音告她︰“我将宣告你死亡。”她将死亡。生命不再站在她这一边。 晨勉由医院回家路上已是深夜,她在医院昏厥过去,没有危险顾虑以后,医生才让她出院。 春天的深夜向来是最迷人的一部分,清凉安静,每一个人是月光下完整独立的岛。她无法离开她的视线,失眠正在远离她,她有一股沉睡的渴望。 重返她的家,她将势必留在那里,这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晨勉记得很清楚,祖曾经问她为什么喜欢岛,她说︰“这里有我要的一切。” 她仍愿意重复一次︰“在这里,我很容易碰到事情发生。”晨勉浑噩地回到新加坡。一下飞机就听到辛释出出版集团的消息。并且,辛是同性恋的事实,喧腾了当地高级商圈,这件事,怎么被掀出来一直众说纷纭,厌恶之情,则一致。 辛彻底垮了,筑得越高的地位,垮得越重。当着晨勉大家避而不谈辛,同情她是受害者,晨勉知道她才是既得利益者。 辛离开了新加坡,晨勉不便再打听他。情感上怕纠缠不清伤了辛;事业上,避免引起辛在金钱上负欠她的误会。她要即刻进行的是,保住她的事业。当初那些是辛出面招的股。最大的股东是家建设集团老板──印度人伊文都兰。晨勉从来没有看过都兰,她这辈子连在美国大熔炉念书时也没看过几个印度人,她印象当中的印度人总是黑的,到新加坡才弄清楚,也有白种印度人。 都兰就是白种印度人。晨勉没料到的是,都兰的贵族气质比英国贵族更胜一筹。他的贵族气质使他不轻易见人,这足以解释为什么晨勉开始没见到他。 伊文都兰同时是个有尊严的人,晨勉一眼识破了他的害羞。 他用中文问晨勉︰“需要我帮什么忙?” 晨勉不解他为什么用中文表示亲近。都兰立刻明白她的疑惑︰“我祖母是中国人,我有中国人的血统。”他特别喜欢他的祖母,他说老人非常美丽、智能。他说讲太多了。 晨勉也才明白伊文都兰为什么会帮助她︰“我来谢谢你,也许你要把资金抽回去。毕竟辛离开了此地。” 都兰︰“我喜欢你直截了当。我祖母常说坏人的心眼有十八个洞,我喜欢正直的人。” 他们一起进的晚餐,都兰吃的很少,他们一餐饭用得似久别重逢的恋人。晨勉被丹尼训练得会识别酒的年份,都兰颇有点喝酒的兴致,不扰人的晨勉是最好的酒伴。 都兰对晨勉说︰“我需要像你这样的聊天朋友,我们也许保持现状。” 晨勉懂得显露适当尊严︰“可是我们并没有谈什么。而且,交朋友与生意伙伴是不一样的选择。” 都兰沉稳地说︰“中国人不是说朋友有通财之义吗?也许倒过来讲也通。” 晨勉忍俊不住︰“你祖母中文教得真好。” 都兰尤其爱饮烈酒,白阑地系列;喝了酒,他忘却自己的拘谨。他是晨勉所遇最循规蹈矩的人,也是最压抑的人,他的拘谨来自手上的产业全系家传,他老实经营,唯一的贡献是守成而已。印度人采多妻制,结了婚的女性不准外出上班,都兰说这种传统令人窒息,但他们跑到月球也改变不了传统。都兰已经有两个太太,他说时机成熟,会步祖父之后,娶个中国人。两个历史悠久文化的结合。 晨勉的擅于倾听,等于完全释放了都兰对中国女性长久期盼的紧张心结;相对晨勉则令她暂喘一口气。后援财库无虑,晨勉回复清淡的面貌,不再像刚到新加坡竖直了鲜艳的羽毛。 都兰讲的很清楚,他要的是位中国太太,名份没有大小之分,事实上是个妾,这在晨勉经验之外,令她紧张。 更令晨勉紧张的是都兰两位太太都各生一个女儿,都兰说他们家庭一向单传,他祖父五十岁娶了中国祖母才传下一子,照目前情势上看来,未来是中国人的世纪,也许他已过世的祖母会赐给他一个中国儿子。印度人本来深信轮回之说,都兰言之成理,晨勉完全无法反驳。 不久晨勉生日,都兰具名发出请柬在他家里摆席,吃传统印度菜。晨勉保持缄默,因为无由拒绝,都兰是有分寸的人。 都兰自己拥有国际化开发公司,自宅兴建、室内规划当然在水准之上,一切也都在晨勉意料中。都兰并不搜集西方艺术品,他的中国及印度收藏则有一件是一件,隋唐名家石刻、米芾的字、吴道子的人物。西方艺术品只有一件亨利摩尔的铜雕裸女,线条沉美,巴掌大小,看得出绝世精品,又充满随意。都兰为晨勉挑的生日礼物。 “我不能要。”晨勉并非认为她不值得,是礼物太重,像契约一样,形式上的重。 “不是买的,是交换来的。这件作品气质像你。”都兰握住晨勉的手︰“再给你看样东西。” 都兰带晨勉走进一间设计成起居室的书房,宽敞明净,熠熠暮光游走,如时间缓缓流动,介乎虚实。 书房一角置了张大书桌,上面放了几十帧相框,都兰示意晨勉要看的便是这些,全部是都兰祖母的照片,由年轻到垂暮,晨勉猛地就明白都兰要她看什么,心思顿时一片空白,命运向她当面展示神力。晨勉完全像都兰祖母的翻版。 她不解其中蕴含什么指示,光表象的巧合也足够给一个名目。 “晨勉,我不认为这是转胎,我祖母过世时你已经成年了;中国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比你更需要一种解释。” “都兰,我没有解释。唯一的解释是我和你祖母都是中国人。”晨勉努力保持镇静。她知道自己厌恶这种发生的动作会多大。 “你对我来讲,非常神秘。” “没有你想象那么神秘,我只是正好长得像你喜欢的亲人,你对我产生好感,我们开始交往,我进入你的生活,这都是非常自然的事。” 都兰意识到晨勉的不快,有些意外;他以为女性都喜欢一些神秘的巧合,所以刻意在晨勉生日这天向她示爱,不想反而激怒了她,据说生日当天不快乐,这一年都不快乐,他不愿如此。 “我觉得抱歉,我只是想证明你是我要找的中国太太。” 除了命运,晨勉都不敏感︰“都兰,我没办法进入你的家庭,我喜欢我的事业。” “帮我生个儿子。” “你是说作爱的代名词还是真的儿子?” 都兰微笑︰“都有。” 晨勉摇头叹息︰“你的运气不会坏到一项都捞不到对不对?” 都兰游视晨勉的脸有了勇气︰“在这之前我常觉得窒息,环境太光亮了,看到你的那一剎间,我才知道生命是有出路的,并不一定是你长得像我祖母,而是很多巧合的集中,我也可以有自己的呼吸。我非常厌倦这种不需要努力的身分,使我缺乏个性。” “你只是不知道我会怎么反应,你怕我,我像你祖母。任何人面对长得你最爱的人,都会失去个性。你比我想象的有活力。”晨勉平稳下来,她知道不宜在情绪上反应过度。都兰不需要承担她一生。 “晨勉,你知道吗?你是唯一愿意告诉我真相的人。” 晚宴来宾衣饰排场隆重,晨勉看到了伊文都兰的实力。几乎以往和晨勉及辛有来往的朋友都请到了,并没有点明是晨勉生日。都兰宣称和霍小姐合作愉快,会继续支持,这是一个迟到的签约酒会。 印度菜的辛辣贯穿晨勉四肢、意识,有如配合节奏强烈的印度舞蹈,不断由指尖及眼神中流露出故事;她思索别人对他们之间的反应同时,分明嗅闻到一股更强烈的情感弥漫都兰脸上,都兰的表情毫不隐瞒,扑向晨勉,他绝不将眼光收回;这使晨勉明白,除非她答应作他第三个太太,她将在新加坡待不久,这终究是个男权社会。她只是不清楚都兰预知到这种结果吗?如果他知道,第三位太太?这是爱一个女人的方式吗?如果不是,他怎么排遣将看不到所爱的人这个事实。 他说她是他的希望。 餐后,晨勉不愿意留在他的屋子里让别人看着她留下,她有自己的空间︰“请给我起码的尊严。” 都兰随晨勉回她的屋子,坐她的车。他们穿过市区,可以看见一场情节发生而无交谈的必要。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意外。 都兰被禁锢太久了,身体像硬铁一般缺少弹性,他甚至没有主动性。他是一个毫无创意的人,不懂得追寻抽象的力量。他只有男性的平面本能。 都兰在床上非常安静,又不见得专心。男人的本能驱策他的冲动;不太强烈的本能分解了他的冲动。 晨勉已没有哀矜的心,但深知处理不慎,性的不洁感便会毁了都兰和她。都兰是以眷恋祖母的蒙昧之情行爱,而她如果跟着沉沦欲火,也许刺激,但是任由行爱走火入魔,他们之间的情感将以精神乱伦。她诱导都兰在适当时机反应快感、需要、语言,让都兰明白作爱的阶段,她要他直接被作爱吸引。都兰一次便意会到了。那天深夜,电话在都兰正结束时响起,晨勉说︰“没关系。”她不要接电话,应该是丹尼。 晨勉仿佛汇集毕生功力为都兰打通血脉大伤,结束后久久动弹不得;都兰抱紧她︰“累到你了,对不起。” 丹尼在电话答录中留话︰“你的生日我永远不在,今天去喝了一大杯啤酒为你庆祝。Happy好吗?长大了吧?非常想念你们,你过生日去了吗?”最后叹了口气。 小哈趴在电话架旁听到丹尼的声音,朝那方向竖直了耳朵,丹尼说完,它回电话二句低吠,音调回绕,还记得丹尼。 都兰也听到了,问晨勉︰“是男朋友?” “情人。”她一点不怕激怒都兰。以前她却怕得罪辛。他们要的不一样,同样使她觉得是在设计一件事。 “你会嫁给他吗?”都兰问。 晨勉不作声,她不愿意说谎,但她和丹尼的事太复杂。心理的复杂,他人不该参与。 从此,都兰奉行的圣旨是︰“嫁给我。”他富到在爱情这件事上不理会现实,行径如儿童,缺乏世故,要一切他要的。 如果必须选择,晨勉宁愿嫁给天生的同性恋者,不嫁后天合法的多妻者,环境之命运腐化了后者的性灵。都兰是一个例子。 都兰的示爱有一个好处,他使晨勉在当地营苟,通畅无阻。晨勉曾经自问︰“你要不要?”看上去很困难的攀赴,她却只开了个头就到达。 她要。 她一直没回丹尼的电话、不写信,她的新局面,丹尼将会收到讯息。 然而她低估了都兰,都兰长期主持一个大财团,他拿运作手腕的百分之一应付晨勉,足以称成陷阱;晨勉将成为另一种附属品,唯一的生活便是逛街、购物、聊天,附属品最没安全感,只好生小孩,抓住婚姻或男人。 她现在跟这队伍不同的,是她自己赚钱,表象不同而已,钱从都兰的帐户汇入的她的帐户,不直接交到手里罢了。 她与都兰的关系越近,那些后期靠上来的集团、公司,开始借口以任何理由不再续约,意思到了──反正你们走一体。挂单企业成为其附设心理咨询中心是晨勉后来发展出的业务,事实是以都兰的人脉为筹码。基本构想来自──员工是公司的主力;心理问题,最宜直接辅导,以免事端扩大;她也为每家企业设计了心理讲座、规画人生。这个案子,效果很好,连都兰都夸有创意。她甚至开了文化沙龙,专注经营心理中心。 她不了解的是这个城市的企业伦理,那是这个国家最后才会垮的一环,建筑得铜墙铁壁。而且在以男权为主的社会里,晨勉的工作能力是不存在的,就算起初有,他们也只把它视为选美一样的东西,仅为了谋取归宿。 在都兰刻意庇护下,晨勉的花瓶形象通过追认成为事实。大家以舆论主张︰她何必如此辛苦工作,玩票算了。一个没有活力的圈子,是一个没有是非的圈子。她彻底了解,她周围的企业环境,靠的仅是利害。不会有人以友情伸出援手的,辛就是一个例子。 晨勉困兽犹门,都兰面前,不动声色。都兰不会同情她的,只会轻视她不懂他们的默契。 都兰观察时机差不多了,比晨勉所想更讶异的,是他向晨勉提出结束中心,到他集团担任公关主任,他要臣服她。这完全是男人统治王国的一套。 晨勉因为长期压抑,最明显是造成生理周期失常,对自己言词反应因而分外谨慎,她要把持自己不在没价值的环境里发疯。 “我思考一下。”结束要有结束的代价。她近来对都兰十分冷淡。并且特别想念辛,他是一名同性恋者,但那是他情感世界的缺角,他在商场征逐上无私地帮助她,代表了他性格上的良心,以败德的程度说来,辛算有情操的。辛的悲剧在于他没有办法实现他自己。 以时序上算,应该已是深秋,但这个城市永远夏季。毫无变换的季节让晨勉不耐,她相信任何地方无视季节递嬗的启发,人们势必丧失悲喜能力,她们不懂摧毁与秩序。 她恐惧的是,她一个人可去哪里。她的悲剧是,她摆脱不了她自己。 小哈已经长成一条大狗,它同样很寂寞;它似乎相信丹尼还会再来看它,有段时间都兰每天随晨勉回家,听到开门,小哈比什么都急于看个明白,都兰出现后,小哈低吠两声无趣地走开,一直等电话铃响,它才又兴奋起来。丹尼的电话它绝不会猜错,如果是录音机,丹尼留完话,小哈必温馨地轻吠几声,表示听到了。等晨勉回家,向她报告丹尼电话是第一大事。它的报告方式就是跑到电话旁边。 晚上,晨勉无论多晚回家,一定带小哈出去跑一圈,有时候和都兰作完爱,都兰下楼回家,她牵了小哈下楼溜狗。 在都兰面前,她越来越形成狡黠的倾听性格,她要听出他的真正想法。只有每天带小哈在黑夜中散步,她恢复丹尼一直倾心的她的叙述能力,她跟都兰不对,她一向知道,她不要跟他对。他们的关系在都兰是一种洗涤,于她,根本缺乏探索的可能。 小哈显然并不喜欢它的散步,跟与丹尼散过步的香港离岛比较,这里缺乏人文的活动,气氛不对;这里甚至没有野狗,小哈无法和它们交谈,它也听不到别的家狗吠声,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它一只狗,它很寂寞,总是不积极地陪晨勉走一趟,仿佛认为需要散步的是晨勉。 晨勉相信小哈的确是这想法,因为在离岛,她每晚留下丹尼和它独自出去散步。 散步时,晨勉会整理一天的头绪,面对未来,竟无退路,心绪不由一次次失去弹性,她越来越不相信任何事。 晨安那里似乎也陷在胶着状态,她和亚伯特的复合之路并不像先前所想象那么有阶段性有进展的空间。 “很勉强。感情没有动机就没有热情。” “你们不是有性吗?” 晨安竟有片刻的沉默︰“他和别的女人也有,我和别的男人也有。那不是唯一的。”晨安放弃了她“乱搞”的哲学。 “晨安,那就放弃他好不好?” “放弃他也一样,我不可能永远在放弃。晨勉,我们事实上是无路可走。” 晨勉心疼晨安,血脉重重往下沉,无声无息,死掉一般︰“晨安,找个理由爱下去,活下去。” “我很好,过一段日子就好了。” “你要我来陪你吗?” “你也不好过,如果你决定结束和都兰的关系?你再来。” 晨勉突然觉得待在一个没有季节只有时间刻度的地方真可怕,他们好象与世界隔绝了,只过一种真空生活。 “我最近就可以决定了,我必须细算我能得到多少利益。晨安,我们什么都没有,只好斤斤计较这些了。” 晨安没有说话,晨勉知道她想说︰“我们活得那么努力,就为了得到一点东西,我们要得到一点点东西为什么那么困难?” 晨安说的没错,晨勉是后来才终于了解丹尼对都兰的意义,她如果拥有丹尼的爱,都兰就在别处弄得她无路可走,毁掉她和丹尼的后盾。她十分小心走棋,否则都兰会吃掉她。 晨勉维持一种冷淡的态度,沉住气等都兰开口。她盘算过了,都兰不买心理中心权利,没有任何企业会买。而当初开幕时的装潢、保证金尚未回收,都兰出的价不会高。原来是他投资认的股,买权利,无非发点奖金给她。 晨勉尽量不更消沉下去,那将使她内心加大恐惧;她的经验是,任何一种创造力消弱,都会使人对未来充满悲观的想象,觉得自己没有价值。 但是现状的确像把刀,砍除她周围的花树孤立她。都兰的现实性格来自遗传,遇到他要的东西,他会先眨低这东西的价值,然后肯定这东西的意义。非常周折,富豪无聊的乐此不疲的游戏。 晨勉知道都兰迷恋她,他需要她的活力;但都兰的性格使他们相处变得毫无情感可言。她唯有用冷漠来眨低他,等待时机。至少在话头上,她要扳回一分尊严。她要都兰买回他的股,而不是用钱买她这个人。 都兰在年底提出买回股权,那是他的时机,来年将重新有个面貌;他有年关观念,没有时序。条件是晨勉到他公司。 晨勉答应了。她的条件是,即期支票及公司配给宿舍。 她的员工是她亲自训练的,花了相当精力,中心的工作流程一定让大家清楚。因此,她退出后,原班人马有能力很快自组另一家事务所,规模小得多,但足以说明市场需要。都兰则说前景黯淡,企业要打压他们太容易了。晨勉心想,我那么傻。别人未必要靠企业吃饭。这地方疯子那么多,疯子最需要有人了解。 第二步骤,她退了房子,搬进都兰为她租的住处,家具她全部送给中心同事,只带走小哈。 都兰委请房地产经纪人找房子,开出大坪数条件,以为晨勉喜欢。晨勉则选了间规规矩矩的二房二厅。现在她要克服空间障碍的背境消失了。她只维持每天晚上散步的习惯。 都兰在性上越来越依赖她,她启发了他,他觉得可以从她那里得到力量,她不知道那也是一种控制,也许他不愿意这么想。在晨勉将支票汇到香港帐户,完全结束中心后,晨勉对都兰说︰“你以后要跟我上床,必须付费。” 都兰即刻明白晨勉用性挟持他,也用性关系表示愤懑,她不再有顾忌,并且传达得很清楚──我们彼此利用,你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必须付出代价。不一定是金钱。 晨勉已经决定由新加坡撤退,她在这个城市,事业及情感都毫无发展。她经常跟晨安通电话,让她十分不安的是晨安越来越自闭的倾向。时间仿佛冻住了,过去得非常缓慢,没有任何事发生。她正在一个关口,无法离开。 都兰为了安抚她,刻意带她出去旅行建立新关系,她说想去峇里岛。 住在同样一家旅馆,同一间房间,她记得房号是三一七。对都兰来讲旅馆嫌太寒伧;对晨勉来讲她将毁灭记忆──和丹尼共同创造的记忆。她每天待在游泳池畔,不去任何地方。泳池边吧台有名服务生常为她送酒,还记得她两年前也喝可乐娜,还有丹尼。他有天为她看手相,说她近期会得到一笔财产。她当时以为指的是买股权的钱。 当他们回到新加坡,接到亚伯特电话。晨安自杀身亡。 那一刻,晨勉的身体迅速熔解流失,不是她的心脏爆炸不再存在。是世界消失了。只留下她一个不完整的人。 不完整到她必须忘了自己存在,她完全不能想晨安,那让她发疯。当天晚上都兰留在她那儿,她对他说︰“让我们来作爱。”作爱使她放松,那天晚上,她一直叫︰“晨安!晨安!”她听到一道道碎裂声音。 她这次无法带小哈走,只好再回来。她向都兰要了一笔现金,她要把晨安的骨灰运出来,运回台湾,这些都需要现金。他们相处以来第一次,晨勉诚心向都兰说︰“我永远都会感激你。” 天亮后,她启程去英国。她母亲死,晨安和她都没回去奔丧,那时外婆是她们的退路;现在晨安也自杀,晨安是真的无路可走了吗?她也将无路可走。 “晨安,你为什么不来跟我在一起?”晨勉问晨安。 “你不也没跟丹尼一起。这是命。”晨安说。 晨勉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到了英国。在飞机上她藉由想象和丹尼作爱,产生亢奋方式,淹没她对晨安的思念。丹尼教的。 亚伯特非常自责,他以为他们会有个好的再开始,但是没有,晨安与他复合后澈悟︰他也不是她的希望。但晨勉不想再听他分析晨安自杀的原因,她知道晨安在死前多么寂寞。 “晨安是一个人孤独地死去!”她对亚伯特说︰“你曾经安慰过她吗?”晨勉知道她过分苛责亚伯特,他们背景多么难以融和。 亚伯特问起房子如何处理。他需要晨勉的证明及同意,以便合法取得所有权。 晨勉︰“随你处理。”她因此在英国又多待了几天,睹物思人,一点一滴晨安布置起来的家,晨安一直渴望的东西,晨安的性格害了她。 当地正大雪,晨勉住在大学附近,充满人文气息,晨勉一向书读得很好,却并不喜欢学生生活。每天傍晚晨勉散步到学校去,延续晨安的生活作息,那就是晨安的命脉,晨安没有死,她能为晨安过多久就多久。 夜里,晨勉想象这一刻晨安也许正在等她的电话,她现在纳入晨安的时空里,与晨安脉息相通,精神状态较前稳定──她已经到了。她正在晨安的视线下注视自己,没有一个可以交谈的朋友,与那些和她作过爱、谈过爱、同学、同事、异性恋者、双性恋者,毫不相干。 晨勉留下来,等待清理晨安财物、办房屋继承,每天都漫长。调查小组有天开了晨安研究室让她清点遗物,她从未进过晨安研究室,书桌上放了一张放大照片,她一进研究室就看到了,是她父亲、母亲抱着幼小的晨安,外婆远远站着,就是没有她。黑白生活照,在空气不再流动的研究室,像枚童年胎记,烙在时光的心板上,也像大雾落在生命中──晨勉想不下去,不忍心再制造爱和想象。晨安从未提起这张照片,也许以为她知道,也许──。晨勉拿了相框淡淡地说︰“这是一个纪念品。”父亲果然很白,比她印象中更白而不羁,母亲更小。她有父亲,这念头成为一种意识状态。 晨勉冷静下来以后,追忆起照片应当是外婆那次搬到台北,无意中翻出来又带给晨安的结婚礼物之一,晨安必定以为她看过了,甚至也有一张,虽然那上面没有她。 晨安的银行帐户里留下一笔钱,不算少,可以确定晨安这几年日子过得相当省。晨勉猛然记起峇里岛服务生算的手相,她决定带走这笔钱,她把她的决定告诉亚伯特,亚伯特不以为然,他当然有份。晨勉不客气地说︰“这是天命。按照你们国情我一点不让,你又能如何?房子留给你,钱我用来厚葬晨安。” 事情处理妥当之后,晨勉打电话给丹尼,她要去看他,丹尼问她在哪里,她说︰“英国。” 丹尼问晨安好吗?晨勉说︰“你记得她把我托给你吗?她死了。”把晨安死亡的讯息讲出来,晨勉觉得心情好多了。她突然可以了解丹尼在母亲过世后的沉默,他成为一座孤岛。现在,晨勉自己也是一座孤岛,必须自养。 丹尼母亲给他一枚戒指,指引他的情爱将在东方︰晨安留给她一张父母亲、外婆及晨安的合照,预言她将不再孤独。 死亡第一次使丹尼回头找她;第二次,她再遇见丹尼将发生什么事?他们像两座岛屿彼此吸引。 那天晚上,丹尼打了三通电话给晨勉,他不放心她,晨勉要他不用担心亚伯特,亚伯特无法刁难她。丹尼说不是,他就是想听到她声音,晨勉明白了,丹尼怕她过不下去,她说︰“我不会自杀,我从小就不断看到死亡,了解死亡会带给人们什么,我也死了,晨安的后事谁办?” 丹尼要她把事情经过讲出来,晨勉不愿意,她不必再杀晨安一次。 他们这样交谈到凌晨,丹尼说︰“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可以见面。” 晨安的骨灰事先报了关,通行顺利。晨勉抱着骨灰坛,没想到一个人烧成灰这么轻。骨灰坛是在晨安家中摆设挑的一个白雾玻璃瓶,隐约可以看见晨安令晨勉心平。 丹尼大雪中到机场接晨勉,一身冬天装扮,大衣还是上次晨勉在他家门口看到那件,冬装的厚拙感及颜色,越衬出丹尼的温雅。除了上回来德国,晨勉曾远远看到丹尼着冬衣,他们一直在夏季或热带地区见面。大雪使得视界不远,不也有冬天的岛吗?寒森的岛屿,人们都做什么?倾听狂风,炉火前喝啤酒、不散步。太漫长了。 丹尼换了车,不是她看过的福斯国民车。 “换车了?”晨勉有意无意露出一句。 丹尼看她一眼,有些疑惑。他很少谈及生活中如此琐碎的事。 晨勉只有一件行李,新加坡穿不上冬衣,她身上看见的装备都是晨安的,完全是晨安的风格。丹尼看她亦有些陌生,不止没见过她这种冬季穿著,也因为晨安在风格上比较明朗,──鹅黄毛料大衣,沉蓝手套,米灰薄羊毛洋装,咖啡色平底马靴,条顿民族气息;晨勉自己总是深灰或黑色,东方民族的深沉。 丹尼为晨勉订了饭店,不方便讲晨勉住他家,晨勉暗示他们学校附近有间不错的小旅店,丹尼正在赶论文,来去方便些。房间视野很好,在十二楼,窗外是个无声缺乏变化的世界。晨勉将晨安的骨灰坛放在床头柜上,丹尼过来拥抱她︰“很抱歉,我母亲不在,你住在我家不方便。” “我知道。”室内有暖气,晨勉开始一件件大衣、外套、手套脱掉,还是热,便脱了马靴,光着一双脚站在浴室的瓷砖地上︰“奇怪,我怎么一直由脚底热起。” 丹尼走到她身边,蹲下去用冰手去镇她的脚板,一边轻缓地顺着脚尖抚摸每节趾纹。 晨勉抬头看见晨安的坛子,热的感觉在身体中间汇集。她心底问晨安︰“晨安,你在吗”她觉得自己全身在等待什么。像条等待潮汛的鱼,准备溯源。 丹尼的手往上攀登鱼梯似至手臂最高停住,将脸埋在晨勉腹间,喃声说道︰“晨勉,你终于来了。”他看到她,熟悉的身体裸露她特有的气息,恍惚中听到潮水起伏,尤其他们在香港分手前的记忆太好。晨勉隐约听到晨安在叫她,多么好,他们三个在一起。晨勉问丹尼︰“你听到什么?” “潮水的声音。”一座倒悬的鱼梯。 她不再呼唤晨安,她对晨安的思念已经进入她身体,纳入时序,她再问丹尼︰“你听到什么?” “你!”一个实在的晨勉。 晨安孤独时对她的思念在她身体延展最高潮,一种抽象的完成,纯净感动,令人畏惧,她终于明白,人体用什么解释抽象。 丹尼并不知道瓶子里是晨安,虽然他研究亚洲民族行为;他也同样不懂晨勉为什么窥视他的生活。 他带晨勉去学校附近一间酒吧,他最喜欢静静喝两杯的地方。 晨勉要了黑啤酒及这里最出名的无污染生菜、香肠,丹尼照样一份。 丹尼若有所思凝视晨勉︰“你来过这里?” 晨勉︰“来过。” 丹尼︰“我那天真的看到你?” 他回忆舞会夜里他站在门口等人那天。 “嗯。我在你家对面租了间套房,学德文,观察你的生活。” 丹尼握住晨勉的手︰“再多说一点。” “我相信自己并不纯然是善意,但是我并没有偷窥你生活的意思,我很抱歉。”她喝了一大口黑啤酒︰“我到这样里时你正好出城去了,我便先去了巴黎,决定不告诉你我来了,我不确定会看到什么而且越来越不确定,后来我学德文认识了一个朋友──多友,她非常独立;我看到你的学生生活作息、家人、舞会,其它就没有了。” 丹尼不再要求她多说点,他半晌无话,菜上来了,他们各自用餐。丹尼举杯敬晨勉︰“我一直在等你来这里,你来了,待那么久一段时间,独自视察我,你不觉得这很浪费吗?我们相处时间最长也没有二个月,而且用你暗中看到的事情迷惑我,多么残忍。” 晨勉推开椅子站直身子︰“的确不可原谅。我不想再继续欺瞒你,所以决定告诉你。我了解你的感受,如果我是你,可能更愤怒。丹尼,你是我这一生中最接近我生命的男人,谢谢你。” 她避开丹尼,并且了解他将不会追出来,不像在峇里岛。那次,他们对避孕的观念有差距,造成她不知道要先说明的情况;这次,她整个欺骗了他。 晨勉一直等到第二天丹尼都没来找她。她带着晨安,离开仍下着大雪的丹尼之城。她对丹尼的歉意将随她的足迹一路追过来。冥冥之中,晨勉觉得她永远摆脱不了丹尼。 抱着晨安,她决定先回新加坡整个作次结束。她的车子是公司的,房子是公司的,她的职务无涉公帐部分,向都兰借的私人现金,对都兰不算回事。真正重要是带走小哈。 晨勉悄悄回到新加坡住进饭店,第一步先找了律师,拟妥存证信函发都兰公事公了,钥匙她交由律师保管,负责还给公司。为什么这么做,理由很简单,法制的事法制解决,新加坡的游戏规则。感情的范围大得多却只有原则没有法制,她和丹尼之间即是。 一切都定案后,她回家带小哈。之前,她托了打扫的清洁工每天来喂小哈、溜狗。 晨勉对那天小哈的反应印象深刻。 小哈一直是条沉默、温和的狗,从来没听它大声吠过。但是那天她刚进屋,人才到玄关,小哈便站在客厅凝视她,对她狂吠不止,她尝试走过去安慰它,小哈后退一步继续狂吠,并没有攻击她的意思,反而像要保护她。 “小哈,你在抗议是不是?”晨勉与它交谈,假设小哈气她遗弃它。 小哈呜咽两声回她话。晨勉认为她猜对了,正要靠近不料小哈再度朝她狂吠不已。见到鬼似的。 “你知道我跟丹尼的事了?”晨勉强行过去抚摸小哈的头。 小哈无力反抗,哀伤地用鼻尖嗅闻她全身,如告慰阵亡同袍,然后走开,离晨勉远远的,却一直盯着她在的地方看。 整晚,晨勉都听到小哈呜咽如与灵魂对话。 几乎环绕过地球,晨勉回到台湾。对于身体不断涌上来的疲倦感,这是以前所没有的现象,因此晨勉将它归为年龄──她不再适合作连续飞航旅行。这疲倦一波波无处可躲,足以将晨勉淹没。更令晨勉沮丧的是她的体力,她毫无体力做任何事,而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事都集中在眼前待做,她要为晨安超渡,为全家人找一处大墓地,将家人骨灰迁出。光找墓地足够她筋疲力竭。当一切就绪,晨勉去看医生,医生宣布她怀孕了。就在那一刻,她再度听到清晰的碎裂声音,她周围的世界,迅速整个崩塌,先是晨安;现在那个“真实的晨勉”应声而倒。新的王国正在重生。 她的怀孕和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事一起发生。 她刚回台湾,毫无头绪,租了套房安身,周围环境非常差,白天她出去办事小哈留在屋里;晚上连小哈散步的地方都找不到,晨勉开始考虑未来的动向。她不能给孩子这么一个环境。 她终于知道小哈为什么对着她狂吠,是晨安给了她这个孩子,也许这孩子就是晨安,种种迹象显示,她没有理由不相信。她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一个直接跟她有关系的人。 就在这时候,她重新遇见辛。她在报上看到辛的消息。辛在台湾创办成功一本跨国女性杂志中文版,他自己亦成为公众锋头人物。更令晨勉惊讶的是辛的中国话,他完全克服了“外国”人生存在东方土地的精神挫折感,台湾的中国人对外国人友善的特质,激发出他的内在归属,以语言参与,光听他讲话,很难辨识出他外国人的身分。 晨勉一跟他联络,他立刻听出是晨勉。 辛改变不少,头发更短、微笑着、隐藏起对异性的退缩神情。乍然看见,晨勉以为是丹尼。 辛完全不提离开新加坡的事,台北出版界有人以前听过他,因为不很清楚他的背景,以为他是颗棋子,转移市场,造成神秘与话题。 晨勉比较辛以前的格局及背景故事,不免黯然,尤其涉及她。他们的交谈进行缓慢,经历的洗涤使他们不急于申述。 他们现在有着共同的故事、共同认识的人,晨勉开始觉得他是一个朋友。辛仍保持敏感与观察,在对话不多的情况下,他很快发现晨勉的恍惚是因为体能状态的改变,而且,晨勉担心未来,这是以前的霍晨勉不屑为的事。 辛直接问道︰“你变脆弱了,以前那个勇敢的霍晨勉呢?你生病了吗?” 晨勉低头︰“我怀孕了。”她曾经恐惧辛会把爱滋病传给她。 辛略为惊讶︰“你有意让它发生的吗?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一直没有避孕,但是从来没怀过孕。我不确定孩子的父亲是谁,我最近生理周期非常乱,辛,你相不相信,但是我知道孩子是谁。” 辛半带嘲弄︰“都兰把你搞那么惨吗?人都搞乱了。你不用告诉我细节,我相信你的说法,中国人太神秘了。” 晨勉沉稳到近似悲哀︰“辛,我需要你的帮助,孩子生下来需要一个名义上的父亲,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你是西方人,血统上吻合。” 晨勉无意贬低辛,但是辛同性恋者的身分,使他不可能结婚,不结婚,辛没有资格合法居留台湾,和同性结婚又不具法律效力。辛答应考虑三天,为免造成辛的心理障碍,晨勉有意地透露和丹尼已有半年未见,暗示孩子不是丹尼的。 三天后,晨勉和辛公证结婚,她戴着丹尼送的蛇信戒指,她为辛准备了一只刻有龙纹的银戒指,依照生肖推靠,辛属龙;蛇亦属小龙。辛倒十分欣赏她这些说法,全盘接收,没有追问晨勉的戒指意义,大概以为晨勉属蛇吧?毕竟是西方人,下辈子如果投胎中国人,不必经过学习。 辛陪晨勉一齐赴香港,晨勉仍希望住离岛,辛则考虑待产不方便,晨勉答应预产期前会先住到医院待产,如果要她住市区,她宁愿留在台北,台北更不适合孕妇,辛又陪着晨勉到离岛找房子。 在往离岛的渡轮上,人文所形成的地理环境如流动的空气,静中有动,海水的纹路漩在船身四周,激起浪花扑打晨勉的脸及记忆。冬天的海水沉到最深处累积出幽蓝;她终于可以摆脱与丹尼的关系了,她整个人,沉到生命最深处,只惦记未出世的孩子。梭罗说,多数人都生活在绝对的寂静中。 辛在渡轮上问晨勉︰“你真的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不知道。那时候我的生活非常混乱你也清楚的。” 离岛慢慢近了,码头等待客人的餐桌已经排列妥当,红格子花布、蛋民、汽笛传送讯号,维持着以往的离岛。 “你的地盘又到了。你会恢复多少以前的生活?”辛没到过离岛,但是他喜欢一切新鲜的事,这段时间,辛处处陪伴她,是位完美的朋友,充满爱心、诚恳。这种品质,非常适合幼年的孩子。至于未来,她和辛会如何发展,她不知道。 “不会了,一个母亲是没有乱搞的精力。我现在只要求一种最安全的生活。” “你想以前住的房子卖掉了吗?” 晨勉微笑︰“没有,我相信没有卖掉,它应该在等我。” “我不懂命,但是我相信人的作为,什么样的人就会碰到什么样的生活。” “辛,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那对我非常重要” 辛像丹尼一般握紧晨勉的手,手掌大小、温度、劲道几乎相同,也许一种感觉上的相同,也许完全不感觉的相同。 辛有些恍惚︰“多重要?” 晨勉回头注视丹尼曾经坐过的椅子,现在是空的,整条渡轮没有几个旅客,冬天的离岛不适合度假︰“等于我自己生命。” 事实上晨勉已经越来越清楚,德国大雪唯一发生的事──她有孩子,孩子是丹尼的。她去德国会丹尼,就为了让晨安有条出路重回她身边。她没有离开丹尼。她宁愿相信生命是这样发生的。丹尼不依赖生命,她依赖。现在,她确实知道自己在哪里呼吸,不是抽象的性;不再与“那个晨勉”有关。 ● 丹尼有一次问道︰“你为什么喜欢岛屿?” 晨勉记得非常清楚,她说︰“我觉得完整。太大的空间对我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