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没过这种学生生活了。”晨勉整个人分外平静。作爱的启发使她沉稳下来。 “外国求学生涯大概这是最大的享受,洋人分得很清楚,求学阶段就是求知启发阶段,工作就是工作,休闲就是休闲。我一直喜欢过学生生活,非常纯净。” “我不知道,我在国外念书时,觉得痛苦,一辈子那么漫长的等待似的,外面世界那么大,我也不明白急着回这个岛做什么。” 快近黑夜,祖觉得越来越舍不得晨勉︰“你为什么离不开你的岛?”晨勉使他情绪高涨,也使他渴望疲累好拥抱她。 晨勉低头想了想︰“在这里我很容易碰到我要的一切。” “晨勉,我好想抱着你一起睡。” “我得走了,我还有工作,又失踪了一天。今天的通告是六点,你知道我不能迟到。” “多陪我一下,可以吗?”他强调︰“可以吗?” 晨勉苦笑︰“丹尼,我要开始抗拒你了,你会发现你的预言将逐渐失灵。” 丹尼拥有在美国受教育学到的理性态度,绝不无理取闹。他戴着他的戒指沉沉睡去跨越时差。晨勉则在往剧院途中心情绪恶劣极了。她从来不追求心灵的情感,为什么要给她呢?她只要肉体的欢愉啊!她一定要想办法躲避丹尼。不管他带给她什么,她都不要。 “浑帐霍晨安!都是你在捣鬼!” 她狠狠的咒骂晨安,心底同时压抑住悲哀的情绪,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一定要这么悲哀吗?仿佛她内心早知道这件情事的结局,却直直走去。但是她一点都不认识祖啊,就算冥冥注定,那也是丹尼啊!为什么转了一手?祖?丹尼?这两者有何差别?她觉得有,却说不上来。她常有些突如其来不属于她的思考体系的想法,她也说不上是哪儿来的。 晨勉进到剧院办公室,冯峄的电话留言早等着她,叙述性内容,现实生活的动物。他说,再过半个月她生日,他已经请妥客人,订了餐厅,问她可以拨空出席吗?晚上回家见,如果她回去太晚,别叫醒他,把意见留在条子里,他累死了,正在接触去大陆作建材生意的可能,觉得自己不是在做生意,是在拚命!不过如果有成绩,倒也值得。 晨勉一听就知道冯峄昨晚也没回家,打个电话来刺探“军情”,台北市这种夫妻起码有十万对,这个比率已经混乱了家庭生活正常与不正常的价值标准。晨勉从未迷惑于选择所谓的正常不正常生活,生活习惯是后世设订出来的需要,又不是盘古时代就有。她曾经有很好的家庭关系──她的父母、弟弟。她已经有过正常的家庭背景和家庭生活。 晨勉非常清楚,她从不在乎男人爱不爱她,她只要求一件──诚意。冯峄就是这么一个人。这是她交往的男人当中,唯一由婚姻考虑他们关系的男人,冯峄非常重视她的快乐、烦恼,虽然他的领悟力有限。恶劣的生存环境,把类似冯峄这种低等品质的人逼出他的动物本能,如此而已。 现在,她面临的情况,是她这辈子都不相信的一种感情,一种带着罪恶感不断激发出你真情的爱,非现实不容,是她生命深处在否定这种情感,她才不管什么罪不罪恶,但是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命令她拒绝让这事继续,她不畏惧罪恶感,然而她对这情感的发生迷惘,她不明白怎么回事,她不明白未来会如何。她从来不设计自己的未来及过去,那句预言是个题目还是答案︰“你要你这个人生吗?” 第一次她对情感这种事,迷惑并且忧虑。但是事情总有先后,眼前最重要的是戏。虽然她已经知道结果。但是这事对罗衣十分重要。她的重视态度,将使平凡的过程有些价值。不出所料,“白色城市”票房平平,那比没有票房还糟,他们吸引来的不过是一群最基本的普通观众。这些人没有任何意见。同时她过完一次无聊的生日后,甚至瞧不起自己的生命及任何想法。经过一长段空白,她安排好一切之后,才安排她的情感──和祖见面。 她带他去近郊山上喝茶、吃饭,一间地处较高、隐蔽的茶馆,经营到深夜。这几年台北有许多类型文化发展成地缘特色,山上的茶馆即一例,营业尖峰时间,上、下山的产业道路简直络绎于途,完全一副闹市景象,人潮每每深夜还不肯散去。 他们上山那天非星期假日,情况好得多,晨勉仍挑了间设在最高处的茶馆。 晨勉这段日子一直躲祖,使得他们相见充满了沉默。祖仿佛不求答案,但要知道真相。 晨勉在选座位、点菜流程安定下来后若无其事地问祖︰“你找到你父亲了吗?” 祖摇头︰“我计划提早回美国。” 晨勉︰“你不找你父亲了?” 祖喝酒像喝茶︰“我想通了,我不该再见他,我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完全在为与我父亲重逢而活;我遇见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反而彻底绝望。我知道了,真正的重逢是什么,我该为我自己活一次,同时避免令我父亲再度绝望。” 半山腰的茶馆坐落山背后,四周是高过大气尘的星星及月亮,晨勉靠窗而望,深觉坐在星光中间。黑暗、澄净是并存的。孤独与热闹、亲密与疏离,晨勉明明觉得自己清醒而来,为什么如此迷惑。那是人类共同的命运吗? 祖喝酒完全像自己是座葡萄酒槽,还原成为酒精。晨勉就像一串葡萄,等待祖前来认亲。 “你这段时间在哪里?”晨勉要知道她是不是曾经拋弃过祖。 “在办公室里。去了一趟东部。” “去东部看海?” 祖不愿意多叙述︰“还有日出。” 晨勉声音空空的︰“在他们为我过生日的时候是不是?”她不是拋弃祖,是拒绝他。 “你离开台湾前,还想去哪里?我想,你以后不会再回来了。我陪你去走一趟。” 祖抬头看晨勉︰“你不留我?或者说不在乎?” 晨勉凝望祖的眼眸︰“我从来不知道怎么留人。” 祖︰“而且你也不在乎情感的得失,你只在乎一种想法及原委对不对?” 晨勉点头,然而这中间的差别是,她现在深陷从未发生过的悲哀情地里。她也不太确定自己有什么想法。 祖坚定要求︰“晨勉,跟我离开这里。跟我一起走好吗?”晨勉重新听到她的预言,但是,她已经不再感动。 晨勉冷静地︰“顺其自然好吗?这岛上有我的一切。”她从不作梦,但是她有直觉︰“丹尼,你还会回来的,你希望了解真相、你的身世,还有我们的情感。” 山间空气飘着文山包种茶的香味,似一次茶浴;相思枝细碎叶片被月光覆照在她身上,风来的时候轻缓飘动,忽左忽右,忽多忽少。重塑金身。 祖拂拨她身上的叶影,晨勉看到他指间的蛇信戒指,祖已经还原成为酒精,浸泡着她。跟祖作爱,是她了解生命的道路。 顺着山路,祖将车停在路肩树影底下。祖在这半个月学会了开车,他身体的感应力,他学得很快,而且开得很好。他独自开车一路到东部。他说,他不喜欢那里,在那里他完全消失了,毫无气味。 祖将前座摆平,傍着晨勉躺下,叶影仍覆在晨勉身体,裸露的身体边缘在黑暗中反光,如一座岛。节庆的岛,富裕而欢愉。 祖轻吻他,重力拥抱这座岛,他对她的身体充满一种先天的熟悉,使她完全褪除负担。有人因为陌生而觉得刺激,有人因为熟悉。晨勉属于后者。 祖眼睛如光看着她︰“跟我在车里作爱,可以吗?” 晨勉重新感动︰“可以吗?”他们如节庆中的灯火交会在黑夜,小小的烟花,在肉体的天空爬升爆炸。只有流星的下降速度可以比拟。那种速度使他们完全忘了受困在车厢里。晨勉想,所谓的泰国浴大概不过如此。 回到祖的住处,祖停妥车子,全身散发出一股气息,求爱的气味──暗示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的欲念,可以等待由山上到山下这段路程并未再度爆发。他在要求晨勉。 晨勉则实在无法想象,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她认识的人当中最无法抗拒性的,祖的身体就是思想,他身体更需要得到刺激。 晨勉嗅闻祖散发出来的气息,觉得晕眩︰她深呼吸后更晕眩,她问祖︰“你什么时候离开台湾?” 祖不说话光摩擦她的脸,低声反问︰“可以吗?” “这里不可以。”她突然明白一定还有更高峰,那里是祖没有去过的,所以他们同时被一股气息吸引。 祖的房间是暗的,路灯由窗口映透进屋内,光的手静静躺在床上、地板、桌面,就这三个地方有物体。 晨勉站在空处,祖站在她对面三寸远,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凝视她,晨勉抬头仰望他,同时看到天花板,那上面也有光的倒影,自由自在,宽阔得多。像祖硕长的身体。值得冒险。 “月光在冒险床、地板、桌面,你知道吗?” 祖取出一瓶红酒,为晨勉及自己斟上后,互碰酒杯发出轻脆之音︰“敬最值得冒险的身体。” 晨勉不再悲哀,她开发了一块记忆之地,以后,她将成为有记忆之人,无论祖离开她去任何地方,她不再觉得孤独,是记忆使她免于单一孤独,不是爱本身。 她将酒杯交给祖,站在祖身体面前,抬脸问他︰“可以吗?”她为他解开衣袖钮扣,那上面是手,握着酒杯;杯里是如圣血般的红葡萄酒。他们站在黑暗中,却一切看得见。她如同他的奴婢,为他宽衣净身,但她的神情是骄傲的,做一件神圣的事。 祖裸身啜饮一口酒,贴住晨勉,双手环住她裸露的背脊,晨勉双手下垂,祖口中的酒冰镇如清泉缓缓流入她齿舌间,祖仿佛有一股力量,可以控制冷热,冰镇的酒泉清楚流过她全身,使她极需要温度拥抱。 晨勉看着祖的眼眸︰“跟我作爱好吗?” 祖像作一个再熟悉没有的动作,以手臂内缘抚摸晨勉脸颊︰“我们不是正在作吗?” 晨勉仍凝望祖的眼眸,温柔但坚毅说道︰“跟我作爱好吗?” 祖响应以更深的痴迷,他们的身体同时在找一条出路,又完全不肯由迷宫出去。祖的身体就是大脑,可以有完整的思考,也有完整的记忆。 “你离开我的时候要告诉我。”晨勉轻闭双眼摸索着她的迷宫之路。 “回美国的时候吗?” “不是,是现在,我身体完全麻痹了。”晨勉几乎记得和每个对象每次作爱的过程,但是这次,她全心全意作爱,脑海一片空白洗掉了以前所有纪录。她以处子之身和祖作爱,唯一记得祖。她献身于灵的过程,身体一寸寸被催眠,嗅闻、触觉却分外机敏,只有听觉得迟钝的,只听到祖的呼唤。 祖不断问︰“晨勉,你在哪里?” 晨勉安慰他︰“在这里。”她牵引祖的手按住他的脊椎,那里有一根筋骨是她的,她在的地方。他们一同往迷宫的透光处了解生命的出口。一处无日无夜的空间。她突然和祖一样觉得失去了对方。 晨勉高声呼唤祖︰“丹尼,你在哪里?” 祖的答案如回声︰“晨勉,我好想你!” 晨勉全身抽紧,内心一阵绞痛,将来她想念他的时候怎么办?为什么祖带给她的记忆不光是身体的欢愉与深刻,还有一种时间的感觉。他们又回到原出发点,他们竟然仍然站在路灯透进来的光晕中。 祖仍离她三寸,祖说︰“作爱是唯一让我感觉像作梦的事情。大概与我父亲重逢的情景就是这样吧!” 晨勉︰“作爱是唯一让我感觉真实的事情。” “作梦呢?” “我──”晨勉觉得困难︰“我从来不作梦。” 祖仿佛预料得到︰“连作爱的梦都没有?” 晨勉︰“是啊!作这种梦之前我已经直接去作了。” 祖微笑︰“晨勉,你所说的现象,你是我知道最奇特的一个人。” 晨勉有些恍惚︰“我是一个一点秘密都没有的人,所以潜意识对我来讲,是不可能发生,也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吧!”她一直只能感觉近在她周围的事物,她完全无法想象抽象的事物,如“未来”、“作梦”……等。因此,晨勉最怕之一就是陷在恍惚的情况中,那让她焦虑。 祖立刻便发觉了,他紧紧拥抱她,晨勉默默流着泪,在他身边,觉得孤独,她从不在乎任何形式的情感,这次却觉得是生离死别。 晨勉流着泪︰“我可能上辈子就失去你了,丹尼!” 祖静静回答︰“对我,这就是梦境。你不在时,我每天早上醒来,那种重复的死静,就像一个没有出路的梦,晨勉,这到底是哪里?” “一个岛。” 祖要提前走的原因主要是他母亲。他母亲威胁他如果不回去,她就要永远离开他。祖一辈子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关系。他毫无办法。 晨勉告诉他︰“别理她,否则你永远摆脱不了这种纠缠。” 否则祖不会那般惧怕难缠的事。晨勉记起她第一次和祖见面祖说的话。 祖发狂地赶译作进度,他给自己一周时间。祖生活、成长在英语世界,他的译作出手后,内行立刻读出分外道地、掌握戏剧原则原创的性质,但那对祖来说,是十分自然的事。一周中,晨勉并不特别焦虑,她已经知道结果了。晨安似乎比她更早知道结果,晨安流露出一股反常态的愤怒。他不再用调侃的方式对晨勉,他显得绝对的严肃。虽然他以前曾说调侃也是一种严肃。 他们是在家里碰面的,例行的家庭聚会,她母亲最重视,没人敢缺席。 晨勉到时晨安已经在了,态度冷淡地看着她,让她坐立难安,她宁愿他一直保持阳光刺眼般的沉默,但是晨安的冷淡显然只是瞧不起她,他还是会开口的,果然,当着他们的父母,晨安毫不保留咒骂晨勉︰“你真是个贼!” 晨勉望向自己的父母,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幸福,但是这又如何呢?她该感激谁。他的父母的迷惑表情让她更无话可说。 晨安摇头︰“真不知道你们生她时,少放了什么东西进去。”质问他父母,眼睛却看着晨勉。 “梦!晨安,我没有你那么多的梦。”晨勉无法忍受晨安向着外人。 她母亲安抚她︰“晨勉,你听晨安讲,他一定有他的想法。”晨安一向有自己的看法,她没有。 晨安凝神看着她︰“我们有血缘关系没错,你是爸妈作爱生下来的,我也是,多清楚,我们不过是两个个体。丹尼他是直接跟你作爱、制造血缘的人啊!谁才是外人呢?晨勉,你为什么也像那些单细胞动物,行为跟思想都那么单一呢?” 原来祖才是最接近她生命的人,她蒙住脸,声音从指前迸出︰“但是我心底一点都不想留他,也不想跟他去。晨安,对情感这种事,我从来不作梦的!但是我有直觉,他母亲恐怕快死了,他母亲身体一定出了什么事,激发精神上的疯狂,他很快会回来。” “你告诉他你的直觉了吗?” “没有,这种直觉很容易变成一种诅咒,你不懂,他根本摆脱不了他母亲,他一辈子受母亲影响。这种男人你怎么跟他生命发生关系?他反而像命运一样改变你的磁场,你也这么说过。我喜欢他,但是我也怕他。晨安,你放心,他会回来的!用什么方式回来我不知道。我只是延迟预见结局的时间罢了。” 基于女人的直觉,他们母亲同意晨勉的看法,他们父亲却以思索的眼光打量晨安。瞳仁中有一种男人的直觉。 晨勉和晨安走时,他父亲送他们到巷口,口中叼着烟斗,他们从小走惯的巷子,每次回家去,他父亲一定送他们到巷口,以一种男人的满足和优闲。这回完全不一样,空气中,一整条巷子迷惑而冷清。 晨安车停得较远,停在晨勉车旁,他父亲终于什么话也没说,道了再见往回走。 晨勉心疼地望着父亲背影,是她父亲教会她认识男人的。她父亲最重视男人的细节部分──诚意,那代表男人一种纯粹的品质。她父亲最在乎“纯粹”的成分。 是一个最典型的夏天深夜,晨勉和自己的亲弟弟站在巷子尽处,感觉像子宫角落,他们是异卵双胞胎,性别、长相、性格,一切不同。晨安勇敢的望着晨勉︰“你不会了解我们。” 晨勉点头,那属于生命的课题,他们谁也无权打开对方的第一章。她只是不懂,晨安书写自己的命运,他的命运显然经过后天他自身的控制,他为什么将自己导向那条路? “丹尼的身体感应能力深深吸引了我,我突然渴望自己用一个异性的身分去了解他,但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不断的被他吸引。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没有记录。我一点罪恶感也没有。” “你不需要有罪恶感。那是不存在的。” 晨安并不是一名同性恋者,他只是对少数生命体产生兴趣,他连情感的洁癖也不是。 “所以我看不得你那么糟蹋丹尼,这种人已经够稀少了。” 晨勉从没有的诚恳︰“我糟蹋不了他,我有个感觉,是他在控制我这一生,如果没有他,我这一生永远不会开始。晨安,你放心。” 晨安未答应便转身而去。晨勉对自己这一生从来不在乎,快步离开的晨安却被她逼出了泪。生命的复杂度,势将使得晨安和祖的心灵比什么都困难。她将亲眼目送祖离开,有一天看着他回来。她看见的不是她的生命,是别人的生命。 祖再打电话是在机场,下午的飞机。晨勉在一段空白后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给我时间解决我的问题,我不希望永远见不到你。”祖并不要她的承诺︰“晨勉,再见。” 祖所投的钱币还有通话时间,话讲完后,他并没有挂断听筒,却将话筒置于电话厢上方,晨勉甚至听到他离远的脚步声。祖所在的地方,像座巨型发报器,将祖的心意扩大传给她;这一刻,晨勉无法挂电话,她听到一阵阵满月时潮水般人与人鱼的交谈向她袭来,祖向她宣誓只有她知道他正在离去。没有速度的消失,就是停留。丹尼走后不到二个月,晨勉去了一趟英国看晨安。她十分想念丹尼,习惯性的想到他;她生活的岛上处处有他的回忆。她很少接到丹尼的电话,丹尼曾说他要就在她身边,否则宁愿什么也不做,因为那样太矫情。原则上她同意,她想念他,但是没有办法去找他,她不愿意面对他的家庭。他们之间差别最大的不是年龄,而是对家庭的观念。丹尼最后的爱归于家庭,但不愿意结婚、生孩子;她重视情感,一切爱由家庭出走。她甚至不确定丹尼离开后仍爱她。 晨安不再开她玩笑,只对她说︰“你相不相信,你才是不值得信赖的,你可以拒绝不再和他见面,但是你在事后那么犹豫对他的情感,你是在羞辱一个和你有爱的记忆的人,你知不知道?” 晨安可以对所爱的人做任何事,多荒谬都行,是为了爱他们;她呢?什么都不做,只做一样──不爱他们。事实似乎如此,她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晨安说︰“我们花那么大的力气,才能从以前的背景跳出来,相信自己是正常的;但是晨勉,我劝你,你不如保持你疯子般的特性,至少你在外表上看不出来,这对你来说才是正常的。” 她在晨安那里住了四天,每天和晨安交谈,确定了她和丹尼不再在小岛上,他要找她,她躲都躲不掉;他们现在是在一个世界里,连澳洲大陆、美洲大陆都不是。是她选择了这样的存在,以前她并没有这么选择。她决定不再想和丹尼的事,她必须承认,那是和所有事情一起发生的,她不必让它单独存在困扰她,除非他们结婚,他放弃一切,她也放弃一切。她带着她的平静回到香港。 男性香水的攻势非常成功,这期间,她甚至到过中国大陆,她在大陆气候与土地上生活,让她如陷在泥沼里。她在那里认识很多洋公司的高级主管,他们在那里反而不像台湾去的商人──对女性充满重新分配的念头。一块闭塞的大土地,晨勉在那里停留近一月,从最大的城市上海、广州,到最古老的城市西安、大理、北京,走过的地方丝毫没有凝聚开朗的气氛,但香水市场评估却最具潜力,晨勉觉得变态。 她在那段时间里因为工作的需要,不断学习重新认识大陆地型的生态,历史在那样地块上容易凝聚,保留下来,有些人世世代代没有离开过出生、成长的故乡。她是没有土地认同的人,非常恐惧这种无变化的植根。 她同时认识了一些台湾的“外省人”到大陆做生意,他们对她毫无好感,他们大部分做的小型生意,一笔钱套来套去,有人对她说︰“现在台湾外省人根本没办法混,你是本省人,有那么好的条件,回台湾捞钱嘛!一面说我们是既得利益的一群,排斥我们,一面到外省人的老家来抢滩,你更怪,是台湾人帮外国人到中国占市场。” 这是哪一种文化认同呢?她没有反驳,她自己这些年早已不是纯粹的中国人了,不是台湾省或山东省,就象香港人,你问他是那里人,他就是香港人,他不说广东人。 她想念她的岛。她第一次发觉,新的歧视观点,歧视你是歧视你的藉贯,而不是出生,更不是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简直像一场雷声轰隆而无雨点的天气,人们听到了什么,却没见到什么,情形不是那么分明;她自己的社会价值观从来是非分明;以感性接收,释出频道才可以自我设定。为什么用感情的方式来对付理性呢?她不了解。 她就是在这种时空,几乎忘了丹尼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他得到一个交换学生的名额,研究亚洲地区岛屿民族的文化行为,他选择峇里岛研究、搜集资料,他们在上次便结束了;也不会建立未来三年的交往模式,那正好是丹尼准备拿到博士学位的年限。 丹尼在那三年当中,事实上是非常忙碌的,他的事仿佛一场叙述,是一场说的过程,因为她未参与其中。他母亲在他作资料搜集的第一年发现得了肠癌,丹尼到峇里岛才半个月便赶回去照顾了母亲半年。丹尼是他们家唯一的男孩,他还有一个姊姊,他姊姊的年龄也比晨勉小。丹尼对家庭的观念非常牢固,他没对家里提过晨勉,他怕家里要见她。 他在峇里岛寄给她的信,她在一个月后才看到,她刚从大陆回到小岛;在那以前,她在晨安那里,一切都没有饺接上。她打电话去峇里岛找他,他回德国了。他在信中希望她到峇里岛,他们可以相处长一点时间。但是他回德国完全没告诉她,她虽然很生气,但并不打算表现出来。她静静等候他的另一次约会,她相信丹尼知道她不在小岛,而非故意不响应他的信。她在二周后又去了新加坡。 男性香水的观点战,为公司开发了比女性香水更大的处女市场;总公司在巡回推销会结束后,发了一笔可观的奖金给晨勉。晨勉在这段时间,认识了一位到英国读书后返回香港,在电视台新闻部门任职的香港人──钟。她在厌倦了洋人的高姿态以及台湾男人的那一套价值观之后,十分认真的考虑过和钟交往的可能。认真而不带感情。 事实上,在丹尼之前,她并没停过男伴,但都不是感情的交往。在她处的社会,一个没有男伴的女人总不那么有价值,人家会说她变态或以为她不受欢迎,这点,她履行她的社会价值观,分得很清楚;她完全知道自己要什么。因此,在丹尼之后,晨勉继续保持一种社会身分。她认识了钟。 他在英国受教育保有理性;在东方成长保有生活韧性。他清清楚楚的背景,是晨勉在经过丹尼之后所渴望的。她有时想晨安说她是疯子,她恐怕就是。 她和钟之间与丹尼完全不同的是,他们没有爱情的过程,他们不发现爱的内容,也不经营爱的方式,他们循着情人们已经建好的模式,参加酒会、听音乐、与朋友来往,但是不旅行,她的理由是她的工作等于就是旅行,她在香港停留时希望休息。钟赞美丹尼的戒指很独特,并不问是谁送的。她在和钟交往期中,一直戴着丹尼送她的戒指,清楚的暗示那是枚订情戒指。 可笑的是钟并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晨勉很快就发现,他不是恋爱中的人,是实践恋爱的人,他相信自己吧! 就在钟进行到他们可以上床的阶段,他们就作了,当然是在钟的住处;一切在她意料中,如果晨勉需要是另一回事。整个过程,一片空白,他不像丹尼会痴迷地问︰“可以吗?”她怀疑他是照着“作爱手册”步骤进行,完全没有个人风格,可怕的一种没有习惯的行为,可以是任何人。她没有办法不拿他和丹尼对她的意义比较,面对这想法,晨勉悲哀到无法自持,她穿好衣服流泪由钟身边走开。她并不后悔,她从来不认为人要有贞洁观念,人只需要有爱情观念。她只是没有办法面对性的记忆。 她更觉恐怖的是,她没有避孕,事实上和丹尼在一起她也从来没有避孕。她等了一段时间,发现没有状况,她想她可能是那种天生不容易怀孕的女人。钟也一直没有露面,他打过电话、送过花,为自己的行为道歉,探询还有交往的可能吗?晨勉知道他对她的反应有点好奇,但是他是一个没有问题的人,得不到允诺,便道着歉回到自己原来在的地方。 那一刻晨勉非常痛恨丹尼使她陷于一种孤独的状况。她在她熟悉的环境里因为和别人思想不同觉得孤独;她如果长久在他身边,会因为生活习惯不同而陷入孤独。她以前在孤独里,但是并不觉得孤独。丹尼一直没有消息。 她再见到丹尼,已经是他们分别十个月后了。丹尼的母亲没有治好,丹尼原想放弃研究,她母亲临终前发现了他的戒指不在,知道了晨勉这个人,她要丹尼凭直觉去爱,晨勉一定具有这种能力。 他们约好在峇里岛见面,晨勉那时已经不想再见他了。她觉得十个月才见一次面的爱情容易使人老,她不知道他们靠什么维持,性吗?但是他们的生活是空白的。 丹尼要她去,说提前给她过生日,如果她停留久点,就正式过。 他在机场外头等她,飞行了将近四个小时,她正好月经来,整个人十分不舒服。她出关时空着手像进城,丹尼说那里什么都有又便宜,回去买个箱子装当地买的东西就够了。 他站在一群饭店派来接旅客的服务生当中,好象又长高了。她在等候验关时就看到他,她在暗处,他在明处站定了久久不动,她喜欢笃定的男人,他知道她一定会准时到。 看到她时,他灰蓝的眼珠蒙着一层泪,他走到她面前,无言地伸手牵她,一直带她到最角落,旅人仍不时从他们身边走过,他轻抚她的脸,她则看到他的泪,他紧紧拥抱她︰“霍,我好想念你。”他重重热吻她时,自然地记忆起他们的方式,他抱起她,姿态从容,问她︰“可以吗?”四周的载客司机一阵哄然,报以热烈掌声。他在任何场合这么做,从不给人色急的感觉,他的确不那么思考。 他租了辆吉普车,转个弯便望见海。峇里岛没有冬季,只有雨季,雨季由十月开始二个月。一般居民住家楼下是凉亭,楼上卧室,丹尼住的地方在海边,向当地居民租的,简单,但是宁静,而且生活方便,不远便是餐厅与店家林立的街道。丹尼的英语在那里几乎用不上,那里的人每个都会说上一串英语,但是除了商业交易以外的英语,各有各的腔调,人们十分和善,晨勉在那里完全恢复了对丹尼的善意与爱。 入夜时分,丹尼带她穿著扶桑花径去一家有表演当地舞剧的餐厅吃饭,舞台四周挂满椰子树编成的吊饰,丹尼说下午四、五点餐厅工作人员开始编织,这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丹尼问她每门必放祭品的花是什么花,是扶桑,但是英文她不懂,可以查;丹尼又问为什么每间门框各是半边,合起来才是完整一面?又为什么每门必拜?晨勉想想应当是指善恶、拜阴阳。丹尼摇头︰“东方人真厉害。” 晨勉笑着说︰“洋鬼子才厉害呢!知道了来考人。” 印尼人吃东西既腥又辣,味道颇重,丹尼说他过了一个月才摸清楚什么好吃。要摸清楚其它,大概要十年。他现在稍懂得东方民族的深沉、多变;他说才了解晨勉为什么不跟他走了,晨勉微笑没有接腔,她只是没办法改变自己的多执性格。 剧舞并无特别惊讶处,是最早的舞蹈表现形式;精致的是餐厅的整体设计。丹尼喝酒少得多,第一杯敬她︰“生日快乐。”她觉悟到,从这刻开始,丹尼已经在建立他们之间相爱的模式,她如果接受,便该由这刻接受,一直到发生足以改变这种状况的事情为止。 他们回住处途中,遇上一列祭拜队伍,丹尼带着二分酒意说︰“多感人!” 这和她与外婆、晨安每星期带了食物去魔鬼的地方探望母亲有何差别?他如果当时看到了会说感人吗?外婆是母亲的母亲呢?一个被祭拜的对象。祭拜的队伍由他们身边赶过,黑夜里响起清越的铃声。另一边是海浪声,没有对岸的灯,海平面上又是没有月亮的夜晚,没有远近。 回到住处,丹尼将卧室四面窗子全撑开来,这点他是个原人,喜欢睡在大地中。晨勉问︰“你的葡萄酒呢?”丹尼说很久不喝了,他在这里改喝啤酒。 晨勉说她今天不能“呼吸”,丹尼抱着她︰“你好香。”整晚,丹尼反复问她︰“可以吗?”不断亲吻她,寻找一种记忆;他要记忆,身体并不重要。但是晨勉明确感觉他变得沉默,她不知道这段时间他心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几乎不通电话、不通信,因为默契,事实上他们失去了感情过程最可贵的部分。多么令人遗憾,她反抱他,深觉抱歉。情感的累积错失了便是另一局了。她再追问也枉然。 丹尼手上奖学金并不包括晨勉的开销,晨勉的工作也需要她在,她心底计划在岛上最多停留一个月。丹尼出去搜集资料她大多陪他去,偶尔自己出去逛。她很重视丹尼的研究,虽然她认为那是毫无生命的东西,她喜欢丹尼在某种领域中,她可以好好观察他、记忆他。她无非比他早出来工作,机会比他好,他现在累积的是他的未来,她只是工作而已。她不必担心,丹尼这点非常自信,男人对他们内行的事,是绝不天真的;对他们在乎的事,更天真不起来。 晨勉绝口不提钟的事,事实上那根本不具代表性,她亦不排除再发生的可能。目前她很喜欢丹尼,很喜欢这种日子,然而它们总有结束的一天。所有的事物在活的时候,不会呈静止状态。 她和丹尼的情感,若要保持活的状态,他们将在不固定的纬度、月份相处,但是这也没有办法避免他们的爱一点一点消失。她当时不知道还有多久。 丹尼已经厌倦了峇里岛,逐渐进入峇里岛的雨季,丹尼想到就害怕,结果他们一起离开那里,晨勉回香港,他回德国。在未来的三年中,晨勉的生日丹尼都不在,峇里岛那次,成为最接近她生日的一次相处。 那一个月,他们爆发了最大的争吵。丹尼立刻就发现晨勉没有避孕,他几乎无法置信︰“你为什么不避孕?” 晨勉意外地面对丹尼失去理性,非常愤怒;那是他的弱点,他可以不把弱点严重化。她冷冷地说︰“我从来不避孕的。” “那你应该告诉我,我可以有心理准备。” “你现在知道了。”她从来不迟疑于反击,对丹尼她尽量保留。 丹尼大怒︰“该死!那不是你告诉我的。你尤其不该那么天真。” 她当即未理清是那点更伤害他,是她没有避孕呢?还是“尤其不该天真”,只觉得一片空白。她一句话都不想再讲,抓了护照就走,这么晚已经没有班机了,丹尼也知道,但是他由她走掉。 她很快找到他们第一次看表演的旅馆住下,侍者带领她穿过扶桑花径时,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太天真,男人和女人对在乎的事最大的不同──女人往往更天真。 她住妥后,便完全不愤怒了,想到自己也就是像来的时候那样回去,或许有点空虚,但也不少什么,不定还学到一样──避孕的必要。如果你和一个男人发展成固定关系。像钟,就不必了。 紧接有人敲门,她以为是服务生送水来,打开门,丹尼站在门外,她平静地看着他︰“我不想再讨论这问题,你有兴趣我们以后再说。” 丹尼低着眼睑︰“我没有办法控制,我很抱歉。” 晨勉说︰“谢谢你的道歉,我要睡了。” 丹尼沉沉地凝视她︰“霍,这是另一个岛,我们可能拥有的唯一的地方,你不肯原谅我吗?” “丹尼,我原谅你就是接受你的规则,我已经三十二岁了,不愿意按照别人的规则行事。” 丹尼伸手将她双手拉向他。环住他,低头亲吻她,他太高了,一种气息,她不由踮起脚追寻他独特的呼吸,她一直到后来,都无法拒绝那香味。 他更频繁地问她︰“可以吗?”像狂浪一般扑向她,在她越过之后,以更高潮引诱她。 如同她不懂他的沉默,她不懂他为什么如此放任。 丹尼可以道歉,但是不会改变对怀孕的观念;他们再天生合适,是爱的合适,不包括婚姻及孩子。他们这种合适会因为家庭而变得平凡。 丹尼事后问她︰“万一你怀孕怎么办?” “我不会。”她没有对他说过钟的事。 “你为什么不会?” “我不知道,也许是我要这样吧?” 丹尼在香港转机,他甚至不入境。她一点一点失去他。这已经不是可能,是必然。 丹尼不再去峇里岛,晨勉说她第二年会常去日本,他们公司失去那里的市场已经很久了,她在负责另一个计划。丹尼说她东方人的身分在西方人想进场东方时占尽便宜。她又一次面对他潜藏的西方优越心态。她当然是,如果有一天这身分不再吃香,她会改变。为了现实而改变一向容易得多。 “也许是日本。”丹尼初步订下他们下次约会。 日本市场因为保护得相当严密,日本人那套企业伦理完全根深蒂固,要取得一角市场,除了跟他们合作之外,别无他法,晨勉立刻向公司反映,经过研商后,公司决定撤出。她在全心投入时以为可以得到一点收获,她在事前曾作过分析日本市场的困难,要日本接受世界级的明星是可以的,他们甚至出高酬偶像级明星拍广告,但是世界级的香水便对不起了,他们自己会生产;而且世界级偶像明星不会危及他们的工业、商业生产,其它就不保险了。她的分析在事后证明她的权威性。 晨勉因此没有和丹尼在日本见面。另一个原因是晨安准备离婚,晨勉去英国陪她。晨安的婚姻可以维持那么久,已经是个意外,也许因为从开始就不抱希望。但是经过那么长段时间,至少晨勉已经习惯了,却又有了变化。 晨安在电话留言里说︰“你如果想看我就来,如果专程安慰,我很好,你放心。” 晨勉还是去了,她不去她们就少见一次。晨安整个气色还好,就是瘦了一圈,亚伯特已经搬出去了。晨勉去了才知道不让她来的理由,她不在,晨安才好打起精神跟亚伯特打官司,亚伯特带了女人回家被晨安发现,亚伯特不要离婚,舍不得既有的一切。晨安把她母亲杀她父亲的报纸影印了给亚伯特看,亚伯特看不懂中文,但相信晨安不会骗他,吓得立刻就同意离婚。法院方面晨安举证历历,法院判决房子、车子、存款全归晨安,事实上那几年亚伯特并没怎么作研究,在学校的地位岌岌可危,薪水也被数次减少,晨安历年的收入让法院很清楚晨安赚钱比较多,家里一切都是晨安的功劳;亚伯特的薪水,旅行、买书、饮酒,外带交女朋友刚刚够用。而且把女朋友带回家是极不道德的行为。晨安一切都摊开来。 晨勉眼看晨安进行她的官司,是那样拋头露面,便劝她适可而止,晨安未必肯,但是答应尽快结束。晨安对亚伯特将女人带回家出乎意外的极端痛恨,认为他无耻。 晨勉对她说︰“晨安,你别忘了当初是你不爱他,欺骗他。亚伯特并不过份,男人也会知道太太爱不爱他的。” 如果晨安不痛苦,晨勉认为这结局还算圆满;如果晨安痛苦,是应得的报应,她不该敷衍人家在先。晨安过度的反应,晨勉认为她是痛苦的。 晨勉心伤晨安,暗想晨安这一生,除了外婆、母亲、女性的爱,连婚姻都没有得到男性的爱,是晨安不相信爱情吗?还是不相信男性,若真不相信男性,晨安如果是个同性恋者可能还幸福,她可以得到情感的慰藉。现在她却为失去尊严而痛苦,晨安难道不明白,在爱情的身世里,没有尊严的尺度,只有爱的尺度?看来晨安真的没有爱过。 有一天半夜,那天稍早亚伯特趁晨勉在回来取东西,晨勉和他有一次短暂的交谈。亚伯特说是晨安不贞,她专门和自己的男学生来往,晨勉喝斥他,要他住嘴,原想背着晨安允诺补偿他点金钱,怕因此留下理亏的话柄,便打消念头。她末了对亚伯特说︰“男人再吃亏,就事论事,不该把隐私扯进来。”亚伯特还想解释,晨勉只说︰“我会让晨安公平点,给你些东西。”晨安后来知道亚伯特来过及说过的话,反过头安慰晨勉︰“那个变态鬼在发疯,懒得理他!” 半夜,晨勉在一串狂叫中惊醒奔出房门,声音由晨安房间传出,一串狂叫后,余震似的,是断续的抽嘘声,晨安陷在一处怎么样的境地了?她母亲恐怕未必有如此心痛,没有后遗症、不喊痛。她们究竟在承受自我的作为?还是一起都承受,历史如重力加速度,不是将他们打入人世受苦,是打入地狱。 晨安仍在噩梦中,晨勉唤醒她,问她梦见什么?她反问晨勉︰“我又狂叫了吗?”以前她也发生过?一定是亚伯特告诉她的。晨安说梦见自己把亚伯特杀了。方式和母亲一样,梦里最恐怖的是,她是那样的熟练。 “晨安,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恨他时候的感觉。” “你可以跟他相处吗?” 晨安点头︰“那倒不难。” 晨勉认为应该把问题的症结找出来了,她平着声诚恳问道︰“关于男学生的事,真实的成分有多少?” “我不知道它是情感的真实还是意志的真实,你知道外国人有时是很天真的──” “没有那么天真。”晨勉加强语气──她说过,男人对他们在乎的事,天真不起来。如果天真,便不那么在乎。 “他很有活力,他甚至成绩很好,不需要靠我拿分数,所以不至于是阴谋,而且没人知道这件事,你了解的,我要隐藏的事,连打喷嚏都忍得住。” “你们作过爱?” “作过。他已经毕业了,是我的硕士班学生。我没有一点罪恶感,如果是一笔情感的交易我会不耻自己,又不是。” “那是什么?” 晨安笑了︰“一种需要。我知道我们在本能上适合。” 晨勉也不禁笑着摇头︰“你已经在暗示你和亚伯特是情感的交易了。别移开话题,亚伯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晨安说︰“他知道什么,他随便祭出个法宝,无非想用这事做借口纠缠下去,他可不天真。” “晨安,你可能在离婚后仍和亚伯特保持来往吗?” “那不困难,你知道,一切都是形式而已,我相信个人会比夫妻这个形式更具吸引力。” 晨勉再回到香港时,迟至的冬季终于来临。灰暗衣着的行人,一波又一波地在街道上来去,仿佛黑沉的海浪。香港人是这样的勤于反应流行,这一季最时新的颜色是黑色。一个黑色的话题。 晨勉不久收到晨安的信,那表示晨安不愿意直接面对她;这之间她们通过几次电话,晨安从没提过写信这回事。信上说亚伯特开始不承认有女朋友这件事,完全忘了他们离婚的理由,非常荒谬的对晨安说她冤了他,现在亚伯特把精神及金钱重心放在晨安身上,他们重新开始约会,有种熟悉的陌生感。 晨勉毫不意外。打电话去,只问晨安现在还作噩梦吗?晨安有片刻沉默︰“我自己不知道,现在没有人在身边告诉我作噩梦没有。” “你和亚伯特约会不留他过夜?”晨勉不免意外。 “还不到时候。” 他们竟然愿意从头开始,晨安情绪明显在这种状况找到了重心,并且认识到可发展的空间。晨勉现在该做的,只是支持她。 晨勉挂电话那刻,因荒谬而觉得这季冬天真湿冷,她回到人群中却无话可说,她没有实现生活的感觉。晨安的事,如一波意识型态的浪扑向她,包围她的生活。然而这个人是她无法因时间而忘记的人,不像忘记丹尼的存在。她努力搜索丹尼的相貌及气味,但是她不知道如何接近真实生活中的他。 那一年离岛的冬季雨水特别丰沛,晨勉的工作如陷在泥沼,看不到自己的存在功能,她失去了感觉。当雨天持续下成新的一季,她想起她父亲那张特别寒白的脸,令人难以捉摸的另一种人,不是这世界上的,如同这自己下成一季的雨季。晨勉决定离开自己的屋子去找丹尼。她不定和他见面,但是她要知道他真实生活空间的背景。“他周围有些什么呢?”她十分好奇,她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正迅速转移。 那真是特别的一年,每个地区都笼罩在全球经济不景气的走势里,晨勉公司更缓慢下来开发市场的脚步,只做现有市场保持,晨勉在毫无前奏的情况下递上长假假单,她不欲解释去向,公司倾向要她花一段长时间做全球市场盘整,可以支用公费开销,晨勉被迫说明自己去的地方不是亚洲地区,其它非责任地区她并无长期观察;市场分析,靠的若是直觉未免太冒险。她支持公事公办,若是为了维持体例,她不排除辞职的可能。公司副总裁乔治送帖子请她吃饭,负责沟通公司指示,表示公司愿意冒这个险,乔治也愿意︰“你可以考虑我的求婚吗?” 晨勉微笑︰“你明明知道答案的。”这个时刻她同意晨安“男人非常天真”的说法,这种天真像自己体内酿造的酒,自己很陶醉。副总裁乔治疑惑地︰“你有什么要求?” 晨勉︰“我谈的公事,用私事来做归纳,我真的很难表示看法。” 晨勉永远记得她是在十二月二十三号到达慕尼黑,那里更冷。她找到丹尼学校附近旅馆住下来。正是圣诞节长假,市内的人几乎都出城度假去了,旅馆空房间很多,她选了一间靠街道面向学校的房间,一般的家庭住宿暂时无法联络,学校也是人走一空,到处冷清,晨勉才意识到,她这次不是来看丹尼,是来看自己,她以情感传呼自己的好奇心,想进一步明白,丹尼以什么姿势与别的女性相处。晨勉一步步面对自己的真正意图。 丹尼和一般成年男孩不同的,是他对家庭的眷恋,他一直住在家里,这点他甚至认为是一种幸运。丹尼父亲是名教授,丹尼在那所学校修博士,所以他们选择住在大学城里,丹尼曾说平常都骑自行车去学校,有事时才开车。 丹尼果然度假去了,他不必每天去学校,不过他养成每天上图书馆的习惯,丹尼在这方面仍带着强烈的学生气质。因此度假时便去度假。 晨勉找到丹尼家,发现丹尼家对面公寓正好有套房出租,租金不便宜,房东住在另一层是对老夫妻,喜欢选择性的把房子租出去,租给顺眼的年轻人,屋子里有他们喜悦的声音像房间有了喜悦的生命,老夫妻从没租过东方人,觉得新鲜,很快便租定了。屋子什么都有,租期可长可短,这种作风完全不像德国人。晨勉表示她只是过渡,有合适的房客她随时可以搬走。房间视界面对丹尼家,再巧合没有了,然而晨勉并没有偷窥别人的感觉,她想过,这不是她的处心安排,只是巧合,她到此寻找真相,随时可以走。 她没有打电话给丹尼,如果她打电话,却不告诉他自己所在,就真的变成欺骗。 丹尼度假后将回到家;晨勉这段时间去了趟巴黎。她答应副总裁至少去巴黎“嗅闻”一下欧洲香水气息与生态。这件事上,他们非常相信她的直觉。 她并不真心想跟她的上司闹翻。她回到慕尼黑已深夜;丹尼未必发现对面楼上的变化,尤其窗口是暗的。第二天黄昏当她无意靠近窗口,亲眼目睹丹尼家有个房间的光被燃亮,她看到丹尼在云云众众对象中凸显出来。那样一个角度,就在她看到丹尼那一刻,她重新与丹尼在往离岛渡轮上阅读时光重逢,沉静而笃定,凝聚光也凝聚思考。她忍不住别过眼光。 再一个白天,大约早上九点丹尼骑自行车出门,曝在亮处晨勉在天光下检视他,发现他晒黑了。他又去了峇里岛吗!即使欧洲正冬季,那里仍有强烈的阳光。晨勉同时看见丹尼父亲,比丹尼胖些,一个看来有自己生活的男人。仅此而已,晨勉不再观察丹尼家人。 早上时间比晨勉想象中更宁静、凝聚漫长思路,她决定离开这个房间,提醒自己不要随时注视丹尼的窗口,像只野兽。 慕尼黑这时看起来是多么的庞大,她意识到,要了解丹尼的世界,必须了解他的语文,晨勉决定去学德文。她在中国交流中心布告栏招贴看到一则启事,上面说希望学中文,可与对方以德文交换。晨勉当场便打了电话过去。对方是位女孩,自己取了中文名字──多友。学了五年中文,二十五岁了,还在念大学,刚从台湾回来,为了怕忘记中文,所以积极想找个会中文的老师。 晨勉坦诚表示她随时会离开,多友说能够了解,他们国家的城市实在乏味,不像台湾或香港那么有生气。晨勉不想多解释。 晨勉在认识多友后才知道一个人可以孤单到什么程度,多友与家庭不和,也没有什么朋友与年轻女孩的嗜好,很小便出来独立生活,并且以旅行摆脱寂寞,多友说︰“反正在哪里都是一个人。” 他们约定每天上课,“反正时间也没什么用,一个和两个人都差不多。”多友说。他们上课有时早晨,有时下午,晚上时间她用来观察丹尼的生活。多友的话不多,口头禅是“反正……。”他们上课两个月了,但是晨勉对丹尼的观察毫无累积。 他们有一天早晨上完课吃中饭,离天气转暖还有一段时间;多友望着路边来来去去的行人说︰“这是目前为止我人生最不寂寞的一段日子。”光天化日下,竟如洪荒。多友金白肤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个镀金的故事,难怪如此失真。然而晨勉知道,多友的寂寞是真实的。 晨勉顿时明白了所谓一种无路可走。人们对事情了解的再清楚,事情本身还是没有生命,人事实上是在绝境里找寻爱情的理由、文学的理由……,去依附这些理由壮大心理,人是多么的卑微。 晨勉与多友往丹尼学校去散步,晨勉不再怕白天碰到丹尼,如果她遇见他,那也是很自然的事,没有什么事比生活本身更勉强了。她在那一刻和多友可说相濡以沫,她甚至以为同性恋也没什么不好。 丹尼学校有汉学研究所,多友很羡慕在那里念书的人,说起自己这辈子运气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可以说是个标准的平凡人,但是希望有进丹尼学校汉学研究所的运气,她非常重视人生唯一一次的好运气应验在这件事上。 “如果进不了,我计划去中国大陆旅行,至少住一年。”多友认为中国那么大,区隔那么不同,随便一个地方停留半个月,一年不够去几处。晨勉则仿佛看到一个寂寞的人连影子都没有的埋在十亿人口中。 晨勉问多友如此喜欢中国,为什么不嫁个中国男人。 多友笑着摇头︰“第一,我这块头中国男人未必合适,第二,婚姻跟人的存在是否各自独立的。我不可能放弃自己进入婚姻,尤其中国人的婚姻观是那样的家庭化,一切都是家庭,我没办法理解。” 晨勉意识到丹尼性格中也有这样的疑惑,那是民族性格,不是某件事可以改变的。丹尼和多友都是生活与思考区隔清楚的人,晨勉已经看过多次丹尼求知的地方,那与她了解丹尼生活的确有段距离。 当天晚上晨勉回去较晚,就在街口,晨勉望见丹尼独自站在公寓大门亮处正朝她这里看,晨勉继续往前走,给自己一个面对丹尼的机会。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个她所在的黑暗,她突然觉得自己只有十二岁,正要去监狱看母亲。事情已经发生了,所有大喜大悲的心情都早过去了。 在她还没有走到亮处,丹尼转过身进了大门。她这时要叫他也来不及了。她应当一路喊过来吗?她想她没有那份勇气。她上楼站在自己窗口。原来丹尼家中有舞会,他刚才到门口等人?“他会喝成几分酒意?”六分酒意时,他在黑夜里散发个性与光。晨勉这两个月中,不止一次看见丹尼在家里喝啤酒。这会儿丹尼家每个房间的灯都燃亮了,人在亮的地方活动,感觉人特别多;光亮撞击着她。她离开窗前,想到多友的“运气”说,只有哭的欲望,却没有泪水,她很少为感觉以外的事哭,这次也不例外;她很少为感情产生自怜,这次也不例外。不过跟丹尼家比,她这里确实暗淡得多,暗到连一盏灯都觉得刺眼,她索性熄了自己屋内大灯,取出“丹尼的红葡萄酒”,在酒的记忆里,找寻丹尼可能喝成几分醉的线索。 午夜,热情的舞会才散去,丹尼开车送其中一名金发女子回家,“丹尼现在有八分酒意吗?”八分酒意丹尼会孤独地起身告辞黑夜。 丹尼当晚没有回家。那一天来临时,她要牢记一件事,她必须管紧自己,不去问丹尼舞会后去了哪里。 丹尼是个年轻男孩,他对她的爱都是真的,当然她不在他身边他这么做再自然没有了;他当着她面这么做是她自找的。她唯一能说的是,她终于看见了丹尼的生活,他们的差距。她从来不在其它爱情上享受乐趣,丹尼会。 晨勉整夜未合眼,却有种落叶归根的宁静感,平平铺在床上,等待终老。第二天,晨勉出门时,丹尼仍未回家。晨勉和多友对面,听着另一种语言,心底想,为什么在这个城市她从来没有真正遇见过丹尼?天上开始下雪,轻飘飘的,无声无息。难怪丹尼怕雨,雨水声确实太响。想到这种对比,晨勉嘴角不觉浮现笑容。 多友收住德语,改用中文问晨勉︰“你为什么一句德语不会说却像寻根似的来到德国?” 晨勉双手掩面,泪水无声地顺着指间外溢。事情发生时,她无法独自待在屋子里哭,但是在人面前,她又说不出什么。她领受得到多友及这城市的善意,然而她怎么告诉多友关于她的行为?她通过丹尼终于明白真实的自己──她从小没有父亲和完整的爱,她渴望一种家的感觉。丹尼已经有家了,文化背景的不同、性别的差异,他不会了解一个东方女人对爱的深层需要。最糟糕的是,她以前从不承认自己的内在感觉;她成长及工作的环境,不教导原始的爱。她相信自己是委屈的,和什么比,和整个社会意识比。这一刻,她希望将丹尼从自己体内释放出去,她对他的需要应该只如大地对雨水的需要,顺其自然而已。眼前,她自有她的幸福──一个她并不讨厌的人在她身边。 晨勉用德语对多友说︰“谢谢你,多友。”多友看到她的洪荒吗?她不知道。如果天地会毁灭再生,爱情也会。 晨勉回到住处,见到丹尼房间的灯亮着。当他们作爱,她的身体在他身体周围;当他们不作爱,现在,她整个人在他生活四周,不光是身体某部分的接触,她注定在他四周。那种毁灭的感觉,使她像一座被火山岩浆覆盖的石头,从来没有离开过窗口。 那天晚上,金发女子单独在丹尼家出现,参与家庭生活。爱情的重生往往因着毁灭;毁灭如果完整,爱会因为独立而有尊严。晨勉并不以为自己懂得爱,不过她开始懂得。 晨勉明白,她可以走了,离开她的情感公园。 冬季仍未完全过去,晨勉回到离岛,香港正准备迎接旧历年,有结婚打算的情侣大都赶在年前完婚,钟的喜帖放在她桌上,婚礼在两天后举行。看来,她会无意中撞进另一个人的“前家庭时期”。她不知道钟是如此确定要结婚的。听得到海涛的屋子,并没有丹尼的信及电话。她的生活现在才真正孤独起来,以前不算。 钟结婚当天,晨勉订了大把鲜花送到新房,她亲自挑选的花材与样式,珠粉玫瑰与白茶花是主角,清新温馨,十分讨好。晨勉从来不是如此多情的人,唯一解释是抱歉吧! 婚礼后的鸡尾酒会上,钟的未婚男同事是一支不小的“相亲队伍”,穿梭在女客中寻找对象,这是香港社会的一种文化,晨勉因为很少参加这种场合,面对时不免有些意外。当四周男性、女性香水汇成一股漩涡,她老觉得自己被孤立在人潮的浪头,滑落又升起;那些相亲者是冲浪的人,诧异的身段,仿佛见到有人溺水带给他们颇大乐趣,让人觉得野蛮。 钟向晨勉介绍太太时,钟的太太身上已经混合了几十种香水时,所谓历劫归来。钟太太说︰“谢谢你的花,哪天有空到我们家喝茶。”像她身上的混合气息,嗅不出来礼貌还是暗示。 钟不至出于历史意识的把和晨勉的过去告诉新婚妻子吧?晨勉内心一转弯,顿时明白送花一举无疑是自掀底牌,不觉更抱歉的笑着扫了一遍会场,当视线重新落在钟的脸上,钟说︰“打电话当面邀请你,公司说你上德国会男朋友去了?没想到你能参加。”钟在铺路释放他们的关系。她看到自己在情感的放大镜底下失去形状。 晨勉才以正常交谈︰“去了二个多月,欧洲好冷。”又正常得过份,愈发嫌疑,她只好抱歉地对自己笑笑。 当钟太太以眼神告诉钟该移动位置,继续向前;晨勉知道,她这辈子不会再看见钟,她留在原地了。一切都在析离,难怪晨安执意打破和亚伯特病了的沉默关系。 她搭最后一班船回到离岛,像每天回航一样,静静注视岛会出现的方向。香港的冬天一向和亚热带岛的印象有些距离,灰蒙的海面,在有月亮的夜晚不反光也不延伸光,只听到海水在船身底下深处沉浮,船只即一座岛屿。 当船进港后,有了去处的船只便不再是岛屿。 冬季的小岛早早便暗了灯火,港内的蛋民是少数晚睡的灯火来源,微弱的一盏盏萤光倒映在拥挤的海面上,失去了反射的空间。不管怎么样,这岛上仍有人清醒着。 晨勉一路顺着零星的光环岛走去,她看到了岛的周围的海,丹尼在岛上待的最后一晚,曾经将海边的沙带进她的屋子,她如果能够原谅在德国看到丹尼的一切,也因为这一刻她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丹尼使她陷入孤独,如果没有他,她将更孤独。人生的报应来得多么快,以前她交往也放弃男人,他们是如何明白感情是怎么回事的?现在,她对丹尼做了什么?这份孤独的感觉她一刻也逃不掉。她如果恨丹尼,也因为这一刻。 停在丹尼上回住的度假小屋,其中有一幢透出晕光,并不是完全无人在冬天到岛上。她突然明白丹尼不会再在这里出现了,不必等下次,她现在就失去他了。 就在当天更晚,晨勉接到丹尼电话,丹尼略带醉意,嗓音有些感冒的味道,沉沉的问晨勉近来去哪里了?没有听说她有市场调查的计划。她自己情绪正处在最低潮,在心里她虽最没办法拒绝丹尼醉时,想到他现在的醉意有可能情绪是被酒精催化得高亢,似乎他们的感情从来没有对准过。晨勉继续消沉︰“哪里也没去。” 丹尼没有完全醉,片刻沉默后,他说︰“我好想你。” 晨勉站在黑暗中,被孤独包围。他是在回忆她,还是正与她交换情感?她忍不住在自言自语中想起他︰“可以吗?” 丹尼语气急促,仿佛伸出手来抱她︰“晨勉,可以吗?你的岛现在什么时间?” 晨勉让自己平躺在黑暗的沙发上,那张丹尼第一次进屋子时吻她的沙发,她说︰“半夜二点。”闭上双眼,以叙述方式交谈︰“最后一天你在岛上,深夜下起大雨,我们沿着傍海的路向家的灯光跑,你一直握紧我的手,雨水顺着我们的手臂往下流,我以为自己在出汗,那时候真的像作爱时汗水流过我们身体之间的感觉。我没有办法呼吸,但是身体充满了空气,后来,你在廊灯下脱掉我们衣服,用最湿的身体拥抱我──” 丹尼︰“晨勉,你为什么不在我这里?”他在求爱,盼望晨勉此刻的安慰。 晨勉在寂寞中沉得更低,她和黑暗只隔着一层衣服。她继续说︰“我以为那一刻你会和雨水在门廊上迎接我,但是你没有,知道吗?你等于在那一刻遗弃了我。后来你引领我回到床上,为什么?丹尼,你有某种洁癖吗?作爱时仍坚持习惯?”她在折磨他,她已经知道感情是最野蛮的。 丹尼冷了下来︰“晨勉,我第一次听你描绘作爱,你的感觉很准确;但是这种叙述方式非常奇怪,你在恨我吗?” 丹尼显得有些悲哀,晨勉更觉悲哀,她缓缓叹了口气︰“是的,我自己也很惊讶。” 丹尼︰“你计划好了用这种方式折磨我?” 晨勉︰“不是事先的设计。我自己才经历过这种折磨,这是反应,我甚至不知道它过去没有。丹尼,我非常想念以前的那个你,想和那个你作爱,渴望和你成为特具的身体,这个念头,将我带到东、带到西,我反而和这个念头成为一体,我摆脱不掉。” 丹尼仿佛以手抚摸她的脸︰“晨勉,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晨勉淡淡说道︰“我去过了。” 丹尼︰“在你刚才叙述的时候?晨勉,你现在放弃恨我,我们纯净的以叙述方式作爱好不好?” 晨勉︰“不了,我累了,我要睡了,我还有生活,不光是身体而已。丹尼,你为什么不肯再到这个岛?你不来,我只有性心理,我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却随时感觉到它,你为什么不来和我的身体在一起呢?你很清楚,这是你建立的模式。不是我,你打这通电话时,到底想到什么?感情?还是我这个人?还是你的良心?”晨勉知道,她如果在这一刻不严厉的拒绝丹尼,从此她将沉沦在意淫中,顺从他的方式,并且使他们的爱变得空洞。只有欲念的爱毫无发展的空间。她不可能如此平常。 晨勉终于觉悟如何勾引丹尼,不是情感的勾引,是思想的勾引。她那特具象征意味的思路,非常容易使丹尼迷惑再来找她。 她以中文与丹尼道别︰“丹尼,你是个浑蛋。” 丹尼也用中文说︰“是吗?” 晨勉诧笑道︰“你说中文!” 丹尼由衷地说︰“我想了解你的母语思考方式,我知道唯有透过语言。我已经学了三个月,我发现骂人的话往往最先学会;也最好用。”这段话太长了,丹尼掺杂英文一起说的。 晨勉反以德语︰“你说的对。” 雨夜深宵,她抬头往屋外望去,看见多年来那个几乎被她遗忘的晨勉静静站在雨中;她面对丹尼,那个晨勉面对祖。她们的背后是海。她深深觉得抱歉,她那样把“那个晨勉”牵扯进她的生命中来。 晨勉此时沉重如身心麻痹,她以为听见丹尼说中文,听到醉的如自白的语言在她心底流过,她不在作梦,根本是在梦中。果然,丹尼后来矢口否认会说中文这件事。她从此觉得丹尼暗中搜集她的想法与生活语言,譬如他们交谈时他不断要求她以中文再说一遍,他在印映。 她在电话中拒绝他,她沉重的身体不断提醒她作爱的提升,她打开廊灯,仿佛看见自己淋湿的身体,顶光直射她站的区域,将她与天连接起来,雨水由她颈背顺着腿侧滑到脚板,像一个影子贴着地母胸怀。她看着自己那么渴望重现和丹尼作爱的记忆。 她回想和丹尼之间作爱的经验,如果她心里快乐,身体就是深刻的,至少他们从来没有作不下去的情况,她清楚记得每一次作爱的过程,丹尼总是说︰“别急,什么事都可以急,现在让一切都放慢下来。” 她从他的节奏里体悟到他不在时,以另一个空间和他作爱的可能,她学会发现她对作爱的想象力。她对丹尼说错了,她的性心理已经超过身体语言。她像一只狗对着月影狂吠。她在的世界,闭上眼,丹尼也在那里,他环抱住她,吻是轻的,舌尖却是滚热的,他喜欢有窗口的房间,他站在天色铺成的光圈里,如果有风,将他柔细的体毛向她张开、发着光;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作爱,他们没有既定哪里作爱的观念。丹尼以手心轻抚她的背,顺着背脊滑下,托住她。她说,我们躺平好不好?他说︰这样不好吗?手臂已经支住她身子,跟着贴在床上,痴迷地问她︰“可以吗?”她从来不回答,没有答案。 她曾说︰“一个人一生作几次爱是注定的。” 丹尼玩笑时会说︰“手淫算不算?”温柔的时候会说︰“我们以时间取胜。” 他们作爱的过程是那么完整,她完全能记得细节,真实的接触或像丹尼所形容爱的手淫。 晨勉并不觉得这行为邪乱,她反而认为十分自由。她记得在峇里岛,有次他们去看火山,火山底村落边坐着露天温泉,当晚他们住在村上,当地居民敬畏黑暗,晚间不太出门,她和丹尼趁黑跳进温泉池,没有灯光,没有人,只有远远的人声,温泉不冷不热,天无限宽广,她飘仰在池里,水的温度就像一种拥抱,丹尼浮到她上方,仿佛那是一张水床,她清楚他对温度的反应,隔着水,丹尼以身体轻轻触摸她,非常困难的动作,他却轻易地在水中褪掉她的泳衣,她的手要拨水用,只好闪躲身体︰“丹尼,这是露天的。” 到处是暴露着性器的雕像,丹尼不说,她也知道当地人的器官崇拜;光着身,哪里有水洗到哪里。 丹尼说︰“这张床好软,你也是。”他们靠着池边借着天光沉默地注视对方身体,她可以感觉到那种力量拨开温泉直接进入她体内。所有的光凝聚在丹尼身上,她肤色算白的,丹尼更白。 她说︰“你会反光。”他继续他作爱的行动。最自由的一次。她从来不觉得粗糙,丹尼完成作爱的心是无他的。只要有过程的爱都不邪乱。 她在不断对作爱记忆的寻访中睡熟;她甚至在那样的情况里达到高潮。原来性的启发,不定是最深刻的一次性经验,或者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有时候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一次事件。她相信自己未来,还会碰到一些人,改变她对爱的想法。这些情感事件累积成为纪录,推动她走向死亡那天。她终于明白,爱情并不是很特别的事物,一样十分狭窄;有些人对情感有兴趣得不得了,以为爱是所想象的那样子。事实上,情感只是一种存在必需品,就像电话、床、年龄,每个人都拥有的不同,其实本质就是那样。 经由钟婚礼开始一连串的发生,驱使晨勉决心离开香港和去职,她迅速提交欧洲市场观察报告之后递上辞呈,她决定去新加坡。一个完全没有历史的国家,一个强人治理的家庭型态国家。所有她认识的新加坡人都喊闷,她相信闷极的环境里才有人渴望变化,她会碰到一些真正体味沉寂是什么的人,那里会有事情发生的。她不再需要文化,她渴望的是能力。 晨勉因为工作关系,公司为她办了身分,她的香港公民身分申请去新加坡工作十分有利,新加坡极需高级企业人才,香港面临九七大限,新加坡开出条件藉以吸引菁英。晨勉看准当地知识分子内心空虚的后设状况,传统家庭伦理信仰已经不足以支撑人的行为,她打算投资成立结合文化馆、心理咨询的治疗中心。她不确定自己不再会回香港,尤其小岛是她认识丹尼的地方,她保留了岛上的房子。情感上她肯定和丹尼的关系。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是每天想象丹尼的身体,他身体的语言还有他作爱的方式。她只有借由这种方式,和丹尼继续关系。他们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另一个晨勉会知道吗?她问她的晨勉︰“你愿意作次长谈吗?”不是生命初衷与原意发生了问题,是她生活的方式。她终于确信站在这条脐带之河两岸,只有“她们”知道自己的命运。 是祖走后一个深夜,晨勉在急骤猛烈的心痛中醒来,屋外飘忽的雨水,阴柔轻巧,更似一卷山谷梵音。 晨勉清楚意识到,这痛不来自生理,倒像一桩心理事件重撞而来。这屋子里有什么?冯峄去大陆考察市场了,她近来的家居生活更形低调;祖走后毫无消息;晨安不再“教育”她。这段空白,是某种程度的惩罚。 伴随重击同时,是一句句回声般的诘问,强力清理她的思路,脱离“三句预言”模式,内容为一长串的质问并且索求回答。那股力量,令她无法指使自己的身体。她感觉有人正要远去某个特别的地方,却利用她身体过境,随即抽离。她更强烈感应到的,是那声音质问她与祖的关系︰她要祖回来吗?祖离去多远?问她,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小岛上,在莫名的力道下,晨勉竟不由自主开始与自己交谈︰“在这里我不觉得孤独,这儿有我要的一切。”她待定这个岛。 一段质问离开她,同样浮现浸洗全身想法的后效,类似祖离开她时,她明白自己孤独、疲惫但不迷惘。她的从不作梦,人生在她,是永远单一狭窄的空间。这种生命类型,的确使得她毫无热情可言;祖对爱情强烈的需要,她相信,缘由他的梦想太深。她无法理解如此抽象的事情该如何追求,她对情感强烈的感应完全来自作爱,但她绝不作这样的宣誓︰“我对作爱有强烈的需要。”她的身体不孤独,她的精神就不孤独。祖两样都要。 那离去的声音以传诵的方式浸洗她︰“我原谅你,就是接受你的规则,我已经三十一岁了,不愿意按照别人的规则行事。”是对祖说话吗?还是她?无论如何仿佛道别。晨勉很感激她的告诉︰“谢谢你,我知道了。” 雨仍继续下着,像炮竹响,偶尔也间断炸开一、两声,与鞭笞同行,一道打在世俗,一道落在人的身心。 晨勉想起和祖同去的小酒馆,酒徒在夜里的心灵道场。现在她无法独自留在屋子里。 晨勉到达小酒馆时,已过子夜,她在门外稍稍站了会儿,推门进去走错地方似的,生意十分冷清,完全没有上回他们来时的喧热。她坐定角落,要了祖喝的可乐娜墨西哥玉米啤酒。她是个毫无酒兴的人,因此在任何喝酒的场所,她在哪里,哪里就是角落。她自认卸下武装,觉得安全。她向来不认真去思考自己的感染力。 陆续有人离开,也有人加入,坐在吧台的几位显然都独自前来,他们彼此举杯,以英语间歇交谈,晨勉听出他们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旅行的理由,像一排雁停栖在吧台前;其中最沉默仿佛上批飞行留下的落单者,来自德国,金发过肩扎成一束,个头、年龄与祖接近,散发一股宁静温和的气质亦相若,他们同样属于没有心事但是有秘密的人。他成为一个目标,使她数度若无其事地眼光扫过他,觉得自己简直无聊。她从来没有这样模拟过男人。她大可以直接注视他。 少了祖,一切不同了。连孤独都不那么有价值。 晨勉认为这天深夜的思考够多了。她决定在自己还没成为哲学家前离开。漫长的停留,她不过喝了两瓶啤酒。上回来,罗衣曾经十分讶异︰“霍晨勉喝起酒来勇敢得不得了。”原来并非她没酒兴,是没酒友。祖离开,她的勇敢不再被勾引。原来,勇敢不是人的天性。 金发男人已经为她付了账,他的身体不动,但感应到晨勉的思索。晨勉毫不意外,祖也这样。她离座,他亦起身站在吧台前。 晨勉默默停在他面前,低声说道︰“谢谢。” 多友可以讲几句中文,听力较好。跟他交谈,语言变的多余。这让晨勉的身体感觉不安。 多友来台湾搜集他的博士论文资料,他研究亚洲地区岛屿民族文化行为。晨勉忍俊不住︰“台湾有种抢付账的文化,你显然研究过了。” 多友的国际青年中心德国室友胡乱为他取了中文名字,他们很迷信中国“友直、友谅、友多闻”那套。多友正在找房子搬出去单独住,他发现台北这方面信息非常缺乏。那位室友处处为家,他因此像借住别人家,共享一个房间,但是只看到东西,看不到人。别扭的是那些东西仿佛会长大。 他们一起从酒馆离开。那一带是台北知名的旧文化区,住着大陆来台的退休教授及旧文人。很多小酒馆特别选择这张旗帜在此开业。晨勉往巷子里走。果然,多友被巷内围墙所形成的光影深深吸引,落寞气息在巷子间环绕流动,仿佛有机体的呼吸系统。养分只供输这一带巷子。 晨勉自己也从来不知道,一种世界级的光与暗就在这里交融,形成文化色带。 多友立刻就了悟,这种移植在岛屿文化主体中的特殊性,是他们所见过类型研究报告的新观点。晨勉由多友对小众政治的好奇,应是一个并不轻易感动的人,他的理性更重于祖,因此,打动他,等于打动他的情感;这点她不考虑。晨勉在前方带路领他走出巷子,她走得缓慢,意图冷却对多友突如其来的欲念。她永远无法控制自己对生命体的好奇。 多友并不愿意就此回住处,但是他是个没有去处的人。他问晨勉︰“你知道哪里有房子租?” 晨勉想到祖的屋子,她喜欢那屋子,祖并没有退租,也许多友可以暂住那里。她对自己的行为不以为怪,多友则更理所当然。 也如晨勉所想象,她和多友并未深入情感,他们不需要进步,他们的肉体关系足以维持到分手。晨勉学会了一件事,她和多友作爱时从不思考。 多友非常喜欢祖的住处,他的中国话口头禅是“太好了!”他喝大量的德国啤酒,他不放心其它国家的产品。他和祖最不同的是他性格单一,那使他总是独来独往,认定一件事后,勇往直前。台北的活力并不是最教他留恋的,晨勉在一次作爱后问他︰“那么什么最教你这眷恋?” “你!”对情感,多友似乎已经比他自己想象中更忧虑,这使晨勉不安。多友的单一性格,认真起来,足以毁灭他。 “我们说好这件事非常简单的。” “太好了!”多友低声说。 “你的研究进度如何?”晨勉转移话题。 “完全停顿了。” “为什么?”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发生。我实在不能理解。”多友答非所问︰“我发现这违背了我来这里寻找民族文化的意义。” 晨勉明白错不在她,也许开始时是──她看他看左了。晨勉起床裸露身子站在窗前,她一向喜欢看落映在玻璃窗的树影,她曾经对祖说过,那让她有一种作梦的感觉。那就是为什么她会在祖面前哭,在多友面前不会。她和多友在制造现实,那种东西永远不可能打动她。她可以这样光着身体站在多友面前,那是因为她的身体非常自由,不是因为爱。 她突然觉得不耐烦,她父亲讲得对,她没有办法享受复杂。她叹口气平平说道︰“你别忘了,你是来搜集论文资料,不是来寻根。”她喜欢一种单纯,如肉体关系。 晨勉觉悟自己犯了错,她不该让多友搬进祖的房间,重复祖在这样屋子的每一项生活──作爱、音乐、阅读。荒唐极了,这绝非她有意识能力下的安排,甚至她“三句话”也自来自去。她这辈子的无力感完全是生命上的。 “多友,谢谢你这段日子陪我。” “太好了!你是在对我说再见?” 晨勉想到曾经对祖说过︰“你离开的时候要告诉我。”那时候他们在作爱。这次,是真的。 晨勉点头︰“我很抱歉,我错了。这整件事,我是为性,你是为什么?” 她和多友的开始与结束都因为祖,错乱极了,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的每桩情感事件前置期越来越短,过程也越来越短。难道祖对她的意义真的非常特别?否则为什么他们之间看不出结束的征兆? 多友恢复了理性,也恢复了善意与诚实︰“因为我渴望还有一些别的。今天早上,我接到一通电话,祖打来的,他找你,要我告诉你,他一周后带他母亲一起回来。” “很抱歉。这一定让你很尴尬。” “处理情感的民族性差异吗?反而不会,它会使我的研究比较有深度。”多友微笑︰“虽然你是我唯一作过爱的东方女性。” “你知道我不会为这种事感动的。” “你不需要感动,只需要接受赞美。” 他们重新回到初见的小酒馆,多友喝他的德国啤酒,晨勉叫的仍是“可乐娜”。一次不带感伤的离别竟也令人觉得难过。缺乏重量的情感,无法形成记忆;没有记忆,便没有感伤。晨勉知道的是,她这一生比别人更容易碰到这类情感,她感觉一切都因为她不愿意错过任何情感。 多友是谁?如果祖不问,她就不主动提起;多友在他房里做什么?祖会知道的,他不问,她就不答。 台北潮湿的冬季使这个城市失去了活力,多友几乎带着宿醉离开。她和多友交往期间,冯峄由大陆回来过,他们聊起那里的情况,冯峄总是避开生活面不说,只鼓励她去大陆拍摄制作节目卖给电视台,或者中介邀请一些知名表演团体来台演出;他说那里市场大得不得了。他做建材,有十二亿人口要住房子。冯峄提起大陆的公关,简直叹为观止。最绝的是,几乎每条打通关节的路都是骗局,他们因此白走了不少冤枉路,但是很过瘾。 “越难克服的事,我们越有斗志。”冯峄相信他们这一代在台湾的中国人,终于要碰上一个大时代了。 冯峄一回来便忙不迭地找人洽谈投资及喝酒,晨勉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其实很少,连吃顿饭都要用约的。反而她的生活作息对冯峄造成最大不便──冯峄要依着她的作息对时。她几点出门、几点回家都有一个标准钟,她没戏在手里时,表面是个准时上下班的公务员,然而冯峄整个人在生意线上,她则自由多了。 多友便不解︰“我发现我去过的地区,台湾的女人最自由了。在酒馆、舞厅、咖啡馆、餐厅,任何时间都可以看到她们;孩子小时可以交给父母、亲戚,孩子大点可以单独留他们在家里;缺钱可以找人借或上会;心情不好可以找朋友倾吐,甚至可以片面决定要不要生育,台湾的女人是最不需要沟通的女人。”他说︰“完全不像结了婚。” “我行为确实不像结了婚,但是我并没有片面决定不生育。”晨勉的疑惑突然被勾起,她希望三十五岁才生孩子,但是她并不那么进行绝对计划。 “你没有私下避孕吗?” “没有。” 轮到多友疑惑︰“你不知道怎么避孕?还是你检查过无法生育?” “都没有,但是奇特的是,我从来没多想,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我。” 多友因为惊讶而大笑︰“你看你们这个民族生命的错置,你们不断探听各种隐私引为当然,知道各种消息,对真正的事件反而漏失掉,放在最最轻忽的位置上。” 多友离开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这段时间,如果发现怀孕,请求你一定告诉我。” 她一向认为冯峄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因为他信任她,尤其他的复杂都在事业上。她想象,她这么复杂的生活,冯峄能接受吗?她没有办法和冯峄交谈这事,她只要一开口,冯峄就会知道她担心什么,商战训练,他太会察言观色了。 她不相信事情会发生,但是她也只有等。她唯一可以谈的人是祖,他们的性关系算哪一种?为什么祖从没有疑问。 就在她快要等不下去,她估算祖那天回来。祖离开后没有任何音讯,只打了多友接到的那通电话,他怎么会打电话到原来住处呢?他希望他自己在那里吗?否则他要通知她,大可以打到办公室。 她到小屋去等他,一切如祖在时原状;树长高茂密了,被路灯照映,整个铺在地板上,像地毯。一直到深夜,电话响起,晨勉迟疑地拿起话筒,不会他取消行程了吧? 祖亦如以往感应到她的心事,他说︰“我没有取消行程。我现在人在医院。” “什么事?” “我安排我母亲回来看病,我们一下飞机,医院已经派车来接。我带她回来作心理治疗,她居然同意了。” “长途飞行没有问题?”晨勉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小心翼翼。 “有。但是她一旦愿意回来,心理上的病暂时可以控制。她一路上就像宿醉一样,身体虚弱,注意力涣散,完全不像她一向的敏感、反应强烈。美国之行真的就像一场宿醉。什么时候醒还不知道。” “我去看你好吗?” 丹尼低声反问︰“可以吗?”三句预言之一。 晨勉听到自己的声音,却不像她的话,像另一个世界回答︰“丹尼,这是我们的岛,我们可能见面唯一的地方,你不肯吗?”她知道,他们的重逢将正式开始。 医院在郊区,晨勉必须穿过整座城市,虽值深夜,这城市并未完全沉睡,不因灯火;她去过更亮的城市,从未因灯火而感觉城市的心脏、面貌。她喜欢这个岛就因为这里所有的事都不是那么极端。不太好,也不太坏;有人大梦,有人醒着;有人努力,有人消沉。虽然晨安抨击他们是单细胞动物,但是他们就因为集体进化,他们创造了一个适合他们生活的环境,生活的命脉在哪里她摸得到,生活不会造成扞格,像晨安、祖的母亲就不快乐。祖的母亲甚至精神官能失控。 祖在医院大门等她,她远远望见他,向他而去,他的身体像座磁场,正感应她的磁力。晨勉不明白他们的重逢为什么如此缺乏期盼的喜悦,只是等待的过程。而且,她就停在他身边,一步不差。 祖上了晨勉的车,他更白了,因为光线的关系,他整张脸看起来是蓝绿色︰“你在等我时喝了红酒?你想念我吗?” 晨勉微笑︰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眼睛注视前方︰“你永远知道我做过什么。”他们坐下来,祖仍比她高得多,车顶太矮、车距太短,一切都过分局促。 祖沉沉望着她︰“你对我失望吗?在性关系上我不再那么需要你?” 晨勉闭上双眼,闻到祖的气息,她根本嗅不到酒味。她不要永远持续的爱情,那只疯子才办得到;她突然意识到祖在羞辱她。那种感觉使他们所在的地方更暗。 晨勉默默流着泪,她说过,关于他们之间,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过那么多泪水。以前,这车子里最可能发生的事是作爱。她根本不需要他,是身体需要他,他很清楚。她淡淡地︰“你的时差过去了吗?”他可以痛骂她、离开她,不应该只用性来羞辱她。 “你曾经梦到我吗?” “我说过我从不作梦。” 祖将前座摆平,他由上端俯视晨勉︰“你说过作爱的感觉最接近真实。” 晨勉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事实如此,他可以以作梦代替作爱,她不能;所以他不在的时候,她和像他的人作爱。 晨勉直起身子︰“很抱歉,我不能在梦中证明我的能力。” 祖大声咒骂︰“你为什么不能控制你自己?” 晨勉觉得坚强︰“你在遇见我时,我就已经是这样子的;如果我曾经勾引你,我致歉!丹尼,我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身体或行为、心灵。你应当知道这对我也造成迷惘。”这段话,晨勉以往从未说过,深藏她潜意识里,她很不愿意用中文表达;那和她中文思考路线无法并存。晨勉使用英文叙述,觉得像背别人的台词。 晨勉以转述的语调说︰“你要你这个人生吗?”声音失去弹性︰“你也知道这是我的三句预言之一,我终于明白,我不能不要我这个人生;有人要我开始就开始、结束就结束,怪不得我比别人更直接经历情感,更容易碰到事件。一直到你出现,丹尼,是你使真相浮现;所以,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请你不要再折磨我。” 晨勉将座位扳正,严肃地注视祖︰“好好照顾你母亲;你会继续发现天堂。当你下回碰见女人,你识别她是不是魔鬼的方法,试验她会不会拒绝你的爱。祖,我不是魔鬼,我不可能拒绝爱。我顶多是只幽灵,很容易疲倦的幽灵,她不能陪你了。对不起!” 晨勉回家路上,晨光通向她缓缓退后;白昼来临,灯火熄灭,整座城市比她想象中更黑暗。真相随她的心情而转变。她父亲说得对,她应该改变一下生活,她现在的生活使她腐败。她决定辞掉剧院舞台监督的工作,去大陆试试冯峄提的表演媒介。仔细想想,她的生活就像一块抹布,老用来擦同一张桌面;抹布腐朽,桌面也不干净。 晨勉很快递出辞呈,并且打了电话给晨安,告诉他祖回到台北的讯息。晨安语气仍十分冷漠,她非常清楚,因为晨安不需要她;晨安自己过得自在,安身立命一切不成问题。他们之间若有胶轕,起因一定是祖。晨安的情感价值观向来古怪。她没说和祖发生的事,她只是把晨安的祖交还给晨安。很奇怪,她这个晨安弟弟,从小就像她的良心,时不时冒出鞭笞她。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恨过他。 晨安问起祖的母亲治疗计划,晨勉说︰“我不清楚,应该没有问题吧?” “你在哪里?” “家里。我辞职了,准备和冯峄一起去大陆。” “拍拍手,不告而别?”晨安语气充满挑衅。 晨勉放弃跟他拌嘴,他们已经拌了一辈子,实在够了。她说︰“我没有不告而别,他跟你一样不需要我。晨安,如果你关心他,为什么不去看他?” “单细胞动物!”晨安蔑视人的程度已经到达病态。 “是啊!我很乐见你们繁殖成功比较高级的多细胞情感;不过最好先培养多一点勇气!晨安,你们这种人最让人看不起的,就是你们没有勇气。” 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感情,也没有勇气承担。他们神秘地穿梭在人群中,他们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真相,就是没有勇气定位。所谓一种同性恋的历史,是所有情感解放进化最慢的。 “我说完这次就不再说了。如果你倾慕祖,你就去进行,那是不是双向交流,一点都不必考虑,至少对你是发生过了!晨安,浑噩如我,尚且不愿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过去了;你这点事又算什么呢?” 是晨安挂了电话,但并非断然挂上。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放下话筒。 她击中晨安最顽强或最脆弱处?晨勉不知道。有一天,她将知道。 离开祖的身体,使她身体变得坚强;晨安或许应该试试不要那么满足自己的智能,像豢养一只怪兽。但是她知道,她和祖的事不会那么快结束,依照她经验,要结束,祖上次回美国以后就该结束了,祖曾经说他最怕难缠的事;他们之间恐怕就是纠缠。 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她没有怀上多友的孩子。她很想去看医生,检查她的生育机能,但是冯峄一口就否定了︰“该你的就会有;不该你的,检查也没用。”那么,她是不会有孩子了?和冯峄没有,和祖没有,和罗衣没有,和多友没有。这些男人都不能改变她的命运。冯峄恐怕说对了。 晨安再打电话来是转达祖想见她。晨安去过医院了,祖母亲的病情并不单纯。祖希望晨勉去医院。他母亲似乎需要女性的了解;女人才懂女人。 这与他们的情感无关,晨勉愿意去安慰一位女性。她同时注意到快过年了,恐怕祖和他母亲将在医院过年。祖这辈子哪里都没去过,真惨。她和祖从来没在其它地方见面。也许祖说对了,他们应该到另一个小岛走走。 晨勉带了几本书,一包淡烟和红酒,书是给祖的,淡烟和酒是给“她们”的;戏剧性格的人喜欢“助兴”。必要时,她或者也需要一口烟或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