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他手上怎么会有剑?剑自别人身上来。袭邪!袭邪这时站得相当靠近铁手,同时他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因为他不但以外姓弟子却在“一言堂”里身居高位,而且他腰间一直佩着剑,手上并没有枪:长的短的水的火的一概阙如。此际,铁手便一伸手,抄出了他的剑。一把黑色的剑。这是好剑。好得很邪。——人邪,剑也邪。邪剑!铁手便用这把“邪剑”与孙疆的“火枪”兵刃相交。交手三招。三次交击。每一招,都剑枪互击。硬碰。碰一记,枪头的火焰都炸飞了一些,枪柄也削短了一些火焰又激飞去了一小截,三招之后,孙疆手上的”枪”只剩下四尺八寸三。铁手身上却起了几处火头。小火。燃着。铁手却没去理会那些小小但炽炽的火焰——他已无暇分心。不得分神。——大敌当前!“山君”孙疆,毕竟是“一言堂”里第一把交椅的第一号领神、第一流人物!山君手上的枪,火势已小,手中的“火枪”只剩下五寸余的一截还沾着小小的蓝火。有几处火头伸张吞吐着小小的绿焰,兀自燃烧在铁手肩、胁、腰、腿的衣服上,火头甚小,有的只像一只指甲的火晃漾着,看来毫无伤害,却不肯灭。铁手不及去扑灭那些小火,因为一团“熊熊的烈火”就怒烧在他身前:“挫骨扬灰,灰飞烟灭”的孙疆正在盯春他,井随时都会发动下一轮攻袭。场中只剩下火光猎猎之声,夹杂着孙疆翁动着两张葵扇般张舍不已的鼻翼,发出呵呵噪响。后像那儿开了两扇非常风霜的风箱。这时,场中的人听觉多已恢复。铁手和孙疆这两大高手也陡停了手。火光映着月光,照在血渐凝固的女体上,铁手忽然觉得一阵难堪的难过,遂而生起了一种不忍的难堪,这么多人在看一个剥光了衣服少女的删体(尽管她己失去了生命),那门是件令人难过的事。于是他说:”——不如我们先把小红放下来再说……”孙疆一听,兀笑了起来。震耳欲聋。这回,人部分的人部用双手掩住了耳,拿着火把,灯宠不能缓过来手来的,都苦了脸。山君笑得甚为张狂。他一笑起来,几乎整张脸都化成了一个中间整着一条牛眼一般的大血洞。只听他一阵夜枭般的怪笑,一笑嘶声问:“……你到现在还想毁灭罪证——!?”铁手看着他。静静的。然后,陡然地,发生了一件事。他出手。要注意的是:这是他今晚在“一言堂”里第一次出手,也是他对“神枪会”的人首次主动出击。他出手极快。“嗖”的一声,全场的火光为之一晃,大家都没来得及看清楚:——他是怎样出手的?——他出的是什么手?——他如何收手?大家都只知他出过手,如此而已。因为他的出手太快太速了,谁也看不见。他一出手就收手,快得就像全没曾出过手一样。大家除了知道他出过手之外,也肯定知道他出的是左手——因为他右手还握着剑。他只出手,没出剑。他出手迅疾得令人摸不着,但要击中对方,总也得要移上步。他的步子可没出手那么快。他一迈步,已欺近山君,出手,收,退,可是孙疆仍在他急退之际,“呼”地击出了一枪。这一枪,要是戳向铁手胸前,铁手想必能招架。可是这一枪委实诡异己极。而且很绝。它在铁手身前出枪,啪的一声,枪尾却劈在铁手正在疾退的背上!打个正着!蓬的一声,铁手硬挨了一记,却飞身上树,切断了缚住小红尸首的红绿绳,并褪去了身上的白袍,裹注了她的身子,再舒身落下地来,但已与山君拉远了距离。孙疆瞪着他做了这件事,又望着他再用手拍灭了身上几处小火头,却始终没有出手。两人只都静了下来。没再动手。铁手咀角微笑,却挂了一丝血渍。山君手上曾击中铁手一记的枪,火焰已全熄。好一会,大家才又听到孙疆浓烈的呼吸。先说话的却是铁手:“左,下,复数第五,坏了。”他口中念念有辞,把小红的尸身轻放于草丛上,然后他把左手里的一物递给山君。山君沉默,伸手,接过。——这次神情居然显得有点温驯。不过大家都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是啥事物!又隔了好一会,这次是山君孙疆先说话了。他的语音甚为干涩:“你若凭空手,断接不下我的火焰枪的”铁手咳了两声,道:“所以我才用剑。”山君地干笑一声:“你是用剑几乎削断了我一半的枪身——但你可知我的‘枪焰’是一种‘毒火’?”铁手平实地道:“燃着必毁,灼及必灭的‘毒火’,早已如雷贯耳,比阁下的笑声吼声咆哮声还闻名——所以我这才借用袭兄的剑。”然后他平和的补充道:“袭邪的剑,名为‘辟邪’、百邪辟易,万毒不侵——我是不问自取,希祈他勿见怪,不是之处,我再向他请罪。”然后他双手奉剑,泰然递给袭邪。袭邪冷着脸,斜着眼,漠然收下了剑,插回鞘内,只听他森然道,“铁兄曾在多年前连云寨之役旱,以剑法巧挫戚少商的‘一字剑’,今日得见,果然非凡。”奇怪的是,他的黑剑一回鞘,连鞘带剑,却像一条蛇一般的搐动了几下,还隐隐约约的发出一声呻吟来。山君左眼盯着袭邪的剑,右眼却盯着铁手,好像觉得很奇怪:“你吃了我一枪,居然还不倒?”铁手平静地道:“承让。”孙疆又嘿地干笑一声,不知想说什么,孙忠三却忽然说话了:“不可以。”他只说了三个字,但却一字一句、一字如一击。但大家都不明白他说什么。“他是吃了你一记,这是大家都看出来的,但他却一出手便拔掉你口里下排上边的第五只坏牙。”“山神”孙忠三堂堂正正的说,“你不能占了他的便宜。我们‘神枪会’的人,可以胜,可以败,可以生,可以死,但不可以耍赖。”孙疆这回“格”地干笑了一声,居然将刚才铁手递给他的那只牙齿,一手丢入嘴里,喀哧喀滋的嚼碎咀烂,和着牙血咕噜一声吞到肚里去了。“刚才是‘一言堂’的堂主与你一战,”山神向铁手一抱拳,朗声道:“现在是在下‘正法堂’的孙忠三向阁下求教。”铁手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来这儿,本来只是查案的。”孙忠三道,“但现刻你也涉了案,”铁手凝肃的道:“我到一言堂来,本要伸的是援手,伸张的是正义。”孙忠三道:“可是现在你却像是我们的敌人。”铁手凝重的说:”我本无意决战神枪会。”孙忠三道:“不过你已经在跟神枪会决战了。”铁手沉重的点头,沉凝的问,“我真的不想跟神枪会作战,更不欲与你作战——我能不能甘拜下风,不跟你交手?”孙忠三反问:“你能不能束手就擒?”铁手沉思片刻,反问:“我要是不抵抗,可保我能够受到公正的对待?”这句话,大出人意表之外。听来,铁手竟有意投降!——他明明是占了上风,至少这连番决斗下来,他都没有败过,至少,他可以大有机会打出“一言堂”,只要能杀出“神枪会”,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定必声名更威,威尽天下!可是,到这时候,他居然似有意不打了,弃战了,认栽了!但是,孙忠三的回答更妙:“不能。”他的答案斩钉截铁。铁手沉厚的语音似也有不解:“我不想打下去,是不想与你为敌,为何却不能保我有公正的审讯?”孙忠三道:“我知道你的用意。这儿是‘一言堂’,不是‘正法堂’,你已触了众怒、小红之死,群情汹汹,这儿不是我能说一不二的——所以你一旦遭擒,我纵尽力保你,但也不敢确保你的安全。”他正色道:”所以,我不能保你有公正的公平的下场。”铁手长叹道:“既然如此,我只有打下去了。”孙忠三道:“看来只有如此。”铁手微喟问道:“正法先生,我们就不能不动手吗?”孙忠三堂堂正正的问:“你有没有听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铁手道:“听过,但我总以为这只是不负责任的人之藉口;其实人在江湖,大可由己,也总比江湖来去闯过的人由己多。只要不高兴的事便不做,高兴的事做了便不后悔,那还有什么不由己的事呢!”孙忠三道,“你是不是铁手神捕?”铁手道:“我是。”孙忠三道:“我是不是孙忠三?”铁手答:“你是。”孙忠三道:“那我们只有决斗一途了——这还算由己?”铁手喟然道:“那么说,也只是情非得己;看来只要有天下第一的名头,就会有天下尽是死伤了。”孙忠三道:“世事本如是。”铁手道:“我却从不争第一。”孙忠三道,“你不争也没有用,人还是要斗你。”铁手间:“为什么?”孙忠三道:“因为你碍着人的前路。”铁手道,“我只是站在这里。”孙忠三道:“你站错了地方。”铁手道:“那我让开好了。”孙忠三道:“让开也没有用,总有人会不同意。”铁手问:“谁?”孙忠三疾吐一字:“我!”然后他就动手!动手。——也动了枪!因为他的手就是枪!他的手里没有枪!但他的手却发出了枪风,使出了抢劲!他已人枪合一。他已不必拿枪在手。他的一双手已是兵器之王:枪!——手枪!他出手一枪,竟比真枪还要刚劲。锐厉,大开大阖,杀势万端。而且更意在枪外!铁手只有出手。他出的是手,但用的却是剑招!——出手一剑!他竟把剑法融合于掌中,而把剑气运聚于手中。他的手就是剑!手之剑。——剑手!这一来,“手枪”遇上了“剑手”!就像虎遇上了豹。鹰逢着了鹫、大日如来硬碰上了不动明王!两人二手相触,就像枪碰着剑,剑砸着了枪。星花四溅。——那绝对不是手。至少不是普通的手:而是兵器。——极其犀利的兵器!两人一触即攻,点到即止。这两大高手,显然都有意去秤一秤对方的斤两,但却都无意作玉石之焚,是以招出得快,也收得速!所不同的是:铁手是一收招就跳开,孙忠三则是一收招就变招:跨出:出击!出手快。且有力。——这才是真正的快招:没有任何一丝花巧,不搞任何花式。不但快,还选取了最直接最准确最短的距离下手!——那才是真正的有力,没有任何一点力量是多余的、浪费的、虚耗的。不但有力,而且还抓准了时机不容对方作任何闪躲招架退避腾挪。他已打了下去!击中要害!这回他的手己不是枪。手已口复了原来的“手”!——擒拿手!他双手一沉,拿住了铁手的双腿。铁手退不及。——他没想到孙忠三会轻易攻他的下盘。铁手避不及。——他的腿法绝没有手法灵便。铁手挺不住。——的确,他的下盘便是他的弱点。“山神”一下子便觑准了,一招便减出了,所以第一招发枪,只是“投石问路”,这第二招才是真正的攻袭。饶是铁手,也给拿住了双腿。他下盘功夫不如何,但内力沉宏,孙忠三一时拔不起他。可是他已受制。他先势已失。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做了一件事。他双肘一沉,双手疾递,霎时爪住了孙忠三的双臂,许且扣住了、拿稳了。这刹间,一个在京城刑部出了名的铁手神捕,跟一名山东武林出了名的山神刑判,一个拿住了对方的双腿、一个扣住了对方的双手,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山神的额上,铁手的脸上,都有:汗。火的声音。众人手上的火把,发出裂帛似的哑笑声。人的声音。众人在场中不管是鼻冀翁开不己,还是张大口喘息不已,甚至是根本屏住了呼吸的,夹杂成为一种扭曲的、变异的调子。大家都盯着场中。眼神里没有声音:只有惊、疑、震、怖:——谁赢?谁输?决战的结果往往就是这样:不是你倒下,就是我倒下。决斗的下场也通常如是: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可是人能不能不战不斗?不。不能。不管被迫的或自愿的,人总要与人、与事、与天地、乃至与自己作战,不管是分胜负、定输赢、还是判生死、决存亡。终于有了声音。——场中也终于有了动作。声音来自人群中。是刘猛禽,他尖锐的语音像铁骑进裂,银瓶乍破的划裂了黑夜、割开了月色,还扇起了风拨亮了灯:“别打下——人绝对不是铁手杀的!他是无辜的!”大家更静了下来。——如果视线是箭、是矢,猛禽早已给乱箭穿心、千疮百孔了。仿佛连火舌也不笑了。连场中所有的枪尖都在闪烁着邪异的冷锋,在等他让下。他也已只有说下去了,且说得声嘶力竭,像一头在抑着伤痛已久而今才撕裂长曝的禽兽:“我刚才一直在跟踪着他,来到绯红轩这棵紫微树下——”他猛兽般喘息着,咆哮着:“——他来的时候,小红已经死了!”孙屠狗的眼神冷得像每天习惯了都要屠宰禽畜的屠户,但语音也跋扈尖锐得像一只养了七年而今才初偿一刀剖进腹腔之痛的猪:“你凭什么说他是无辜的?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猛禽一时无言。无语。——对,他跟铁手是一伙儿来到“一言堂”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在维护铁手?谁知道他讲的话是不是真的?谁知道他是不是也有份杀害孙小红?谁知道?忽听一个声音打斜里插入、从斜里说出淬金厉铁的正气来:“他说的是真的。”孙屠狗一句就回了过去,就像一记还手反击:“为什“因为我刚才也跟踪着他,一路过来这里。”说话的人是袭邪。我不必重述八百次,我意思在场的人,不见得完全没有人不相信铁手的话。——尽管在眼前形势吃紧之下,只怕没有多少人对以勇于承认自己己杀了人,但以铁手神捕在江湖上的信誉、武林中的地位,“一言堂”里上下是没有人不生疑置:到底是是不是铁手杀了小红?铁手为何要那样做?他犯得着这样作吗?就算绝对不相信铁手是无辜的人,恐伯也不见得会不信猛禽为铁手的作证。——因为山东“神枪会”有不少子弟都活跃于武林,行走于汀湖,自然听到风声传言,他们大都深刻理解,刘猛禽所隶属的来月明派系,跟铁手所份属的诸葛正我之系就是壁垒分明、友少敌多的两大阵营,按道理,“午夜鬼捕”刘猛禽没有必要说好话。——更没有必要说假话。可是,就算既不信铁手也不信任猛禽的人,到现在也下得不信,也不得不有疑惑了:因为袭邪己说了话。作了澄清。他更没有必要维护铁手。——因为他是“一言堂”的大将;“山君”孙疆身边的红人!“山神”孙忠三做了一件事。他起先只是一只手指:尾指。他放松了尾指。左手的尾指。然后是右手。右手的尾指。之后是左手的无名指。接下来是右手的无名指。他一只一只的松开他的手指。一只一只的放开。一直至他完全放开了双手,不再拿捏住铁手的双腿为止。铁手也放手。只是他更快。他在孙忠三放开第一只(尾)指开始,他己放手。迅速放手。双手齐放。——也完完全全地放开了他本来亨捏往孙忠三双臂的要穴。两人都放了手。一先一后。一缓一速。但都已放手。拿着,手合拢成了拳。放订、紧抓的拳成了张开的掌。——无论如何,要抓住什么,总比放开,放下来得花费力气,紧张多了。放得下便轻松。而且自在。——只不过,在人生里,有几件事是可以你说放下便放下的?放得下手却放不了心,不见得放下便能自在;真正自在的,就算执著不放下,也一样执著得开开心心。其实管它执著放下,只求活得自在开心。放开了手的铁手,温和的说:“承蒙相让,铭感心中。”孙忠三缓缓的收回了他的手,神情好像收回了他(心爱的)兵器一样:“你的下盘的确不如你的手。”铁手承认:“那一向是我的破绽。”孙忠三道:“只不过谁也无法突破你那一双手,穿过你雄厚的内力,去攻袭你的破绽。”铁手一笑:“刚才山神阁下就己轻易办到这点。”孙忠三肃容正色道:“但你也即时扣住了我的手——要是我要发力废掉你的腿,我的手也一样得给你废了。”铁手道:“但还是你先制住我的腿。”孙忠三道:“不过你的内力一定能后发而先至。”铁手笑道:“幸好还是山神放了我一手。”孙忠三正色道,“我能先制住你,是因为你身上确有几处给灼伤了,所以转动略见不灵……”说到这里,他忽然感触起来,朗声叹道:“一个人,为了维护一个死去的小女孩之尸身,不致暴露得太难堪,难看,而不惜先为她罩上遮掩衣物才再搓灭自己烧的身上的火焰,以致负伤不轻……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去杀害另一个无辜可怜的弱女子呢!?”大家默然。只剩火笑。——火舌燃烧于空气时发生劈劈啪啪的垦花与爆炸,是为:火的笑声。火笑。只有火与笑。人不笑。人都在听。——这些人都尊敬“山神”孙忠三,所以他一说话,谁都在听。专注的静聆。“我刚才的出手,是旨在试探一下,这位铁手名捕的为人:“孙忠三以一种极为震得住场也慑得住面子的语音道,”他刚才每一次出手应敌,都有机会伤人,但他都留了手。没下手,不但为我们神枪会的人保了面子,也为大家彼此都留了个余地——包括刚才他跟我交手,本大有机会制住我,但他还是没发力。收了手,别忘了,他现在只一个人,跟我们这么多人对敌,形势极其险峻;到这危急关头,他尚不肯伤人,亦不愿胁持人质,试间又怎会是个丧心病狂的杀人凶手呢!?“铁手即道:“不是的。刚才是阁下先留了力,不然,我的一双腿早就废了。”孙忠三道:“你的手就扣在我臂上,我的手又如何能发力废你的腿?”铁手忙道:“您别忘了,是你的手先抓住我的腿的,”孙忠三哈哈笑道:“我没忘,你就是让我双手搭住你的腿,你才能一举抓住我双手。”铁手仍坚持道:“我下盘有破绽,您一眼便看出来了,您若发力制住我双腿我哪动弹得了?”孙忠三也一点都不退让,“别人就是以为你下三路是弱点,但只要一发动攻击,结果反而落在你上三路的强力反扑下,自讨其毁、自取其辱。”铁手亦不让步,“是您放了我一马……”孙忠三脸色一变,向场中朗朗滚滚的道,“你们大家也应该看出来了;铁二捕头在这几次交手中,我方出动的人。一批比一批强,武功也一个比一个高,可是他对付每一批人,都手挥目送,镇定从容,不因对手较弱而轻忽,不因敌人较强而惶恐,对付每一阵,都一样从容不迫,都依样的毕恭毕敬,不以对方位轻而冷傲,亦不以放手位高而自抑,始终保留情面,一直不肯伤人。”说到这里,他也不让铁手答腔,只滚滚荡荡的向众人说了下去:“我出手是要再秤一秤铁二名捕的斤两,也是要试炼一下他的人品,而今虽然小红之死,似与铁手脱不了干系,可是,依我之见,铁游复决不是杀小红的元凶——”他环目四顾,火舌哄的一声,仿佛被他目光逼得吞了回去:“而今刘猛禽说是。他跟踪铁手来此,而袭邪又证实一直跟在午夜刑捕之后,这都证明了铁手理应不是杀人凶手。”孙忠三以一种煎药般的脸色和于肉般的语音说道,“当然。这是‘一言堂’,不是我忠三说一句话就可以了事的,但我不必也不打算重述八百次我的意思。”这之后,他一字一句如落地作金声的说:“不管如何,我忠三代表‘神枪会’的‘正法堂’说一句话:我认为铁游夏不会是杀小红的凶手,我愿以性命担保:若真是他,我一定负责杀了他,以谢众家弟兄;若不然,我亦以一死谢罪。”他一个字一个字的作了下面总结:“我觉得:要给铁手一个澄清的机会。”5。你们不干,我干!他的确是已不必再重复八百次他的意思。连一次也不再需要。因为场中的“神枪会”子弟,大多都已十分同意孙忠三的判断。铁手望定孙忠三,像看到一句剧烈但十分贴心的好词,他说了两个字:“谢谢。”“你不必谢我,”孙忠三眼色慈和。脸色凌厉:“要是你干了,谢我也没用;要是你没干,又何须谢我?”然后他望向孙疆,“你怎么看?”——这儿毕竟是“一言堂”。——言堂的堂主是“挫骨扬灰”孙疆,而不是他。他还在等孙疆说话。——哪怕只是一句话。孙疆沉吟了一阵,然后才说话。这时,他已不再怒愤得像要一口口啃噬自己的骨头了,而是说话谨慎得像只要说错了一个字就得要面对一场牢狱之灾似的,他说:“既然有三哥担保,我也不好迫人太甚。但小红的死,我一定要对会里弟兄有个交待,讨个说法。”铁手即沉声朗道:“小红临死之前,辗转交我一物,可能跟她的死有密切关系。现在我不便在此公开,但一定会据线索追查到底。摇红姑娘仍在泰山,死生未卜;小红姑娘己惨死此地,沉冤未雪。我既来了贵地,又成了凶嫌,此二案我会一并办理,请大家予我十日时间,我当设法上山为摇红小姐尽救助之力,也一定口来把小红姑娘之死查个水落石出。”然后他又敲了记暮鼓打了记晨钟的加了一句:“十天。请给我十日。”孙忠三定定的望向孙疆。孙疆一跺足,狠狠地道:“好,就给你十天!”然后他又恨恨的扬声龇牙道:“铁手,你这话可是对神枪会众家兄弟说下的,到时若果食言,别恨我们要向京里来的捕爷对着干了!”孙忠三冷冷加了一句:“你们不干,我干!没道理让凶手逍遥法外,不可以使毁诺的人得意逞凶!”铁手看着像一只抓住了鱼儿的苍鹰般的孙疆,又看看目慈脸厉的孙忠三,道:“你们放心,我决不食言。破不了此案,我就赖在一言堂里,赖死不走,打死无怨。”孙忠三道:“好!那么——”他一伸手:“请便。”——“请便”的意思就是:事情已了,几乎可独自去办自己的事了。他此话一说,大家便不再剑拔弯张了,仿佛连火舌也减了半焰。孙疆也加了一句:“好,撤了!”——“撒了”就是解散。于是,本来杀气腾腾、重重包围住铁手的“神枪会”子弟,而今一下子,全都消散了。撤走了。他们的人很多。走得却很快。很轻。——也就是说,他们至少有两三百人,但在撤退拔离的时候,跟两三个人静悄悄的离去,几乎是没啥分别的。他们走前是失收了兵刃:他们绝大部分的兵器都是枪。——各种各式的枪。铁手注意到其中还有人手持一种枪,有着弯曲长方形的木柄,枪管子看来是中空的,且在管咀上装上了七八枚(或以上)的枪链,利而尖锐,看来里边还有弹簧机枪有的还只不到尺长,只要手指一按,这些枪尖就像密集的暗器一般,飞射出来,而且,还一气数(十)发。——如此发展下去,必定成为极其犀利的武(暗)器。这使他想到,难怪世叔诸葛先生一直在精研“惊艳一枪”了,他就曾有过这样的优虑:“山东神枪会”一旦壮大。组织完善了起来。秘密枪法得已练成了的话,挥指侵夺中原之心,只怕更炽,而他们一旦发动,武林中各派力量一直相互残所,能制拒他们的人,只怕亦所剩无几了。不过,诸葛先生又再附加了一句,“不过,神枪会孙家的人一直不太团结,私心大重,野心又大大,连少数几个像孙青霞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也给逼离关东,流落江湖,而像孙忠三这种主持得了大局的人,又受到排斥孤立,连孙华情也明显不得志、也未得势。——要不然,‘神枪会’只怕已扫平东三省,直取中原,再指江南了。”而今,铁手却注意到他们的武器:虽然同是“枪”,但经过改良设计:精心镌造,果然有极大的不同。——有些连铁手也摸不准它的用途。铁手更注意的是这些人退走时,是先收兵刃,再熄火把,然后才首尾呼应。纪律森严的列队退去。在这当儿,若任何人想攻击他们,或他们遇上任何突击,他们肯定都能马上反应、即时还击。他们有条不紊,退,只是一种蓄势待发,若是进,则是一种灭绝扫荡。他们退走很快,很静,但不是有疏、有漏。他们逐一把地上的断枪拾去:——仿佛那是他们的手臂肢体,他们决不让自己的手足遗落在地上。他们也不忘抱走小红的尸身:那个皱着白眉,以三只手指一直在拿棉子捏小红玉头的老人,大概就是“神枪会”里著名的“神通大夫”孙疯牛吧?看来这人却不如传说般“疯”。反而很沉静。一种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沉静。铁手特别注意到这些,这也是诸葛先生特别派他来查办此案的隐因之一。大家都走了,只剩下铁手,猛禽和袭邪、孙屠狗、孙疆、孙忠三。铁手道:“我们马上也要起程了。”他“起程”当然是要上泰山:救摇红。——救人如救火。这是急事。对铁手而言,这句话也是一个交待。“好,你是只管走,”孙忠三道,“只要你能履行你的诺言就好。”孙疆却嘎声道:“记住,替我杀了那怪物,挖了他的心回来,我要吞了它。”孙屠狗却嘿声道,“铁手;铁锈是有名的‘山枭’,可不好对付哦——别带我上山到处寻觅你的骸骨背下山去,那就太令我遗憾了。我们还没好好的打一场呢!刚才那一战、不过痛!”袭邪没有说话。猛禽也没有。袭邪身上依然邪气迫人。猛禽却漫发出一种死味。两人咀里没有说话,但眼里都说了。他们狠狠地互瞅着,不但已像骂了对方几十句话,甚至似己交手数十回合。——刚才不是袭邪一力作证,才使猛禽不致涉嫌杀小红一事中的吗?怎么两人眼中,却充满了杀气敌意?是以,在回“一监院”的路上,铁手就这么问了猛禽一句。“你为什么要说谎?”铁手走在前边。猛禽在后。没有灯引路。月己埋入厚厚的云堆里。饶是这样,铁手仍感觉到在身后七尺之遥的猛禽微微一震,却没有说话。铁手依然往前走。他感觉到身后的死味更浓。猛禽仍然跟在后头。他也感受得到前边的压力更矩。两人一前一后在走,越走越黑,愈走愈夜,那么黑的夜,那么夜的黑,仿佛再也看不到一点光明,一点微明。直至“一监院”门前,铁手猛然立住,猛禽也即时立其时云破。月现。大地重现光明。明月皎皎。花香馥馥。铁手手触了门,正要推开,忽听猛禽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承认他“说谎”。甚至也不回答铁手的问题。他只反问。铁手便不推门了,说:“因为我知道你在我抵达绯红轩紫微树下时,并没有跟着我。”猛禽又微微一震。”震动是因为惊讶。“你是怎么知道我那时没跟着你?”“你有味道,”铁手温和地道,“我跟你相处已有一段时日了,你身上总漫发着一股味道——你在,就会有这味道,不在,自然就没有了。”又一朵大黑云遮住了月色和月光。铁手看看天色,笑笑又补充道:“这可不难辨别。”猛禽森然道:“那你为何不当众拆穿我的谎言?”铁手道,“我这样做,有好处吗?你是说谎来证明我的清白,而我也真的没杀小红,在那种情形下,他们也不见让你有辩白的机会。可是,我还是要知道你刚才去了哪里?”猛禽沉默。他仿佛已与黑夜融为一体。良久,他才说:“我是不是一定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