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的孤儿【吴浊流 著】(00)亞細亞的孤兒自序 (01)苦楝花開的時節(02)雲梯書院 (03)新舊潮流(04)身在濁流中 (05)久子(06)思慕的挫折 (07)故鄉的山河(08)暴風雨的季節 (09)埋葬彭秀才(10)愛和告白 (11)青春的慟哭(12)越過波濤 (13)留學日本(14)異國之花 (15)重歸故國(16)無可救藥的人們 (17)阿玉的悲哀(18)迷惘與徬徨 (19)新生活(20)輾轉流離 (21)大陸的呼聲(22)可眺望紫金山之家 (23)淑春(24)後來的發展 (25)愛情恢復(26)相剋 (27)夜(28)風暴之前夜 (29)囚禁之室(30)逃出 (31)再見吧!大陸(32)暗淡的故鄉 (33)戰爭的陰影(34)被強徵上征途 (35)人間悲劇(36)恢復期 (37)母親之死(38)被摧殘的青春 (39)再會(40)日美開戰 (41)新職(42)愚昧的後方 (43)范的操守(44)虎狼之府 (45)皇民派的悲哀(46)恍然大悟 (47)犧牲(48)瘋狂 (49)再版有感 亞細亞的孤兒自序 ◎吳濁流 如今世界變灰色了,但是,如果探尋其底流,可能潛藏著令人憂慮的事。 歷史經常會重演,在歷史重演之前,我們探究正確的史實,指出過去由於被扭曲的歷史所造成的命運,避免重蹈覆轍。因此,我們經常徵諸過去的史實來尋求其教訓。 《亞細亞的孤兒》這部小說,是我在戰爭時期中寫的,也就是從一九四三年起稿,至一九四五年脫稿,以台灣在日本統治下的一部分史實做為背景。但當時這是任何人都不敢寫的史實,這些事情我照史實毫不忌憚地描寫出來。 說起來胡太明的一生,是在這裡被扭曲的歷史下的犧牲者,他追求精神上的寄託離開故鄉,徬徨日本,也渡海到大陸,然而哪裡都沒有能夠讓他安住的樂園。因此,他一生苦悶,覺得沒有光明,心情憂鬱,他不斷追尋理想,但理想往往背棄他,終於遭遇到戰爭的苛酷現實,他脆弱的心靈受不了,一下子就發瘋了。 啊,胡太明終於發瘋了。 有心的人,誰能不發瘋呢? 寫到這裡原想就此擱筆,但我不知怎麼想起執筆當時的情形,而覺得言猶未盡,這裡說一下當時的狀況。 戰爭到了一九四三年,對日本而言已到了國家存亡之秋。因此日本政府施行極端的戰爭政策,所以自然而然的日本人就分為順應時局者和非順應者兩種,前者謳歌戰爭,後者經常被嘲笑為「非國民」(背叛國家者)。同時,台灣人也一樣,被區別為皇民與非皇民。 在這種矛盾中,人與人之間便起了不平、不滿、猜疑、嫉妒,而在其縫隙謠言層出不窮。在那期間馬尼拉被奪回,然後,美軍究竟會到哪裡呢?香港、台灣、琉球嗎?不得而知。總有一處會成為被瞄準的目標,萬一,台灣被登陸呢?日本軍部會用何種方法動用台灣的知識份子呢?這個問題,知識份子心裡都害怕那些散佈的謠言,戰戰兢兢地無所適從。 然而,筆者把對謠言的害怕置之腦後,我心裡湧起的一股衝動便是要完成這部小說。當時筆者居住的房屋,前面是一排台北警察的官舍,其中有認識的兩三個特高警察。要寫這部小說的第四篇、第五篇,是很不適宜的環境,因此我很畏懼。但俗語說:「燈台下光線暗」,我覺得最不安全的地方反而安全,所以沒有搬家。不過,不能不防萬一,而細心注意著。寫了兩三張稿子便藏在廚房的炭簍裡,累積了一些稿子便移開帶回鄉下的故鄉。 如今回想起來不禁感到多麼的小心翼翼,但在當時實在是無法粗心大意的時代,若是被發現了我寫稿子那就糟糕了,不論稿子的內容如何,立刻就會被輕易地認定為叛逆者或反戰者來論罪的吧。 總之,歷史的巨輪必然是移動著的,事到如今無意味的犧牲就傻了。但話雖然這麼說,空等著時機的到來又覺得難耐,再加上空襲越來越激烈,不知道在何時何地會如何,完全無法預料。因此我急於要完成這部小說。如今想來,好在我那時候寫下來。現在恐怕就不容易寫出這樣的作品了。即使寫了,也較難湧出當時的實際感受,因而作品的質素便不同吧。且不說這部小說的好壞,其第四篇、第五篇,確實是我冒生命危險寫出的作品。 此次這部小說終於能夠在日本出版,筆者的興奮可想而知超過我的想像。讀了這部小說,若是有益於讀者,要感謝這是由於摯友上野重雄、中澤富美雄兩氏的斡旋出版的友情和?牲所賜的。 最後,關於本書的出版,十年如一日鼓勵筆者的工藤好美教授的精神上的支持,每一次回想,我都不禁熱淚盈眶,同時對於先生的愛好文學精神肅然起敬,在此謹致謝忱。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苦楝花開的時節(1)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春天暖和的太陽照在背上,胡太明被祖父胡老人牽著手,一邊數著踏腳石一邊走上後山的小徑。小徑兩旁是雜木林,兩三隻不知名的小鳥,從樹枝上飛渡過樹枝上吱吱......地短促鳴囀。舖著踏腳石的上坡小徑,看來彷彿無限綿延不盡似的。太明走著上坡氣喘吁吁起來,不知不覺停止了數踏腳石。他發覺已落後祖父了。老人在坡徑中途一處稍較平坦的地方,等著落後的太明。太明喘著氣,總算上到那裡。 老人解開長的黑色頭布,使腦袋吹吹風,太明也模仿,脫下瓜皮帽,擦拭額頭的汗。有點冒汗的髮辮根感覺刺癢癢的,風立刻使汗消失了。老人大概想在那裡吸菸,他把解下的頭布又纏在頭上,一股腦兒坐在石頭上面,在他愛用的長竹煙管裝入菸絲,讓太明給他點火,很美味似的咻咻開始吸菸。那咻咻的聲音,太明已經聽習慣了。聽著那聲音,宛如它將引出一個長故事的迷人先聲似的,把太明帶入一種奇異的嚮往心情之中。 老人好像一時沉入昔時的回憶裡,他把煙管的煙袋鍋砰地磕打在石頭上說:「這裡改變了,阿公年輕的時候,這裡有驚人高聳的大松或樟樹或樹的大森林……而且,樹藤或蛇木繁茂,連白天裡都有狐狸或松鼠大搖大擺出現,即使是很大膽的漢子,也不見得一個人經過這裡。但是,太明阿公在二十歲的時候,有一天一個人走過這裡呢。」 那山坡,昔日是土匪盜賊的抄道,倘若途中被盜了牛,無論如何決不會再回到牛主的手裡。而穿龍頸(坡頂)那地方更可怕,就是有人在那一帶被盜賊殺害了,也因為那裡近蕃地,其暴行便被歸為番人的所為,憲警的手也往往無濟於事。然而老人在年輕時不知懼怕,有一天他輕率地一個人經過那裡。當他走到坡地中途時,一陣難形容的帶著涼冷陰氣的大風憑空颳起突然向他襲來,啊,他閃避,本能的掩蔽身體,眼睛發花目眩,飛揚的黑砂塵遮蔽了視野,他的身體縮成一團動彈不得。好歹回神過來他看看腳下,橫陳著一條雨傘節大蛇。他慄然後退兩三步,撿起旁邊的一顆石頭擺好架勢,但怎麼搞的!蛇已經杳無痕跡。那僅是三、四秒間的事,太奇怪了,他把手裡的石頭拋到草叢,發呆了一會兒。然後若無其事的,仍前往目的地辦事情。但是歸途走到來時的那地方,卻看見他拋到草叢的那顆石頭,竟被安置在路的正中間。他感到背脊骨發冷哆嗦,他飛也似的急急跑回家,但就那樣發燒了,頭沈重,腰脫落似的痛。 他相信是碰到了「鬼」,但並不「驅鬼」,每天發高燒,罵起來: 「鬼呀!是你來找我,若喜歡金銀財寶,要去找運氣更壞的人,我是不會給你的啦!」 這是他的作戰方法,但是,鬼執拗地不走,他母親擔心,找算命者驅逐鬼。所謂的鬼,顯然是指赤腳大頭神。於是準備紙錢:金紙一千、銀紙三百、線香五支、大身白虎一對、飯一碗、湯一碗、蛋一個,從病榻送出去至一百二十步外的地方。於是燒金銀紙,第二天,霍然退燒了。其實並沒有許鬼怪什麼東西,一週之間堅持不懈,鬼怪不得不認輸。老人這樣說著豪放地笑了。 「追憶談」結束,老人說: 「那就走吧!太明!」 他抬起腰站起來,又領先走。越過穿龍頸,視界開?了。醒目的新綠茶園一望無際,遙遠的青綠盡頭,橫著如洗過一般清爽的中央山脈。太明剛剛聽到的有關穿龍頸奇異的昔話,好像一場白日夢似的了無痕跡了。 從相思樹蔭下,傳來了年輕女子們的歌聲,那是採茶女卑俗的山歌。因為太明他們的腳步聲,歌聲突然停止。某種期待,使她們閉嘴。但是,看到了對方,她們便表示: 「哼!老阿伯和小孩啦!」 失望的臉色明顯的流露出來,她們說些開玩笑的話,發出淫媚的笑聲。 「風俗習慣相當不好的地方。」 老人苦澀地喃喃說著,加快腳步巴不得早一刻走開那裡。當時士君子和讀書人的風習不唱山歌,老人對山歌忌如蛇蠍,彷彿聽了山歌會污及他的耳朵似的。 不久兩人走下一片松樹的大斜坡,來到面對著有榕樹廣場的雲梯書院。書院隔著榕樹與一所廟相對,利用廟方的一棟房屋做為教室。狹窄的空間也有三、四十個學生,朗讀聲與學生們的嬉笑聲混合,那雜然的教場氣氛,傳到了外面。老人帶著太明走進暗淡的建築物裡面。因為從明亮的戶外突然踏入光線陰暗的室內,一時視界看不清楚,但眼睛適應了,室內的樣子便徐徐清楚地顯現出來。一隅有一張床,那上面放置著一個方形的煙托盤。煙托盤上有一個酒精燈般的封燈,淡淡的小火光寂寥地閃著。而那暗淡的火光陰沈地照出雜亂地散放著的煙筒、煙盒、煙挑等鴉片吸飲用具,和在其旁邊躺著的一個瘦老人。床前的桌子上堆積著書本,插著幾支朱筆的筆筒(這時距夏天還有一段時間,筆筒裡卻插著一把髒污的羽毛扇,格外顯眼),正面牆壁上有孔子像,線香的煙如縷裊裊上升,這一切使室內沈澱的隱居般的空氣,更濃厚地顯出來。 老人走到床前,很有禮貌地叫一聲:「彭先生!」床上的老人遲鈍地睜開眼睛,注視著對方: 「呀!胡先生!」 他從床上跳起來說: 「哎呀!久違久違!」 出乎意外的是有勁的美好聲音。 彭先生下了床,端正威儀,去探視隔壁的教場,喝斥一聲什麼,頑童們的吵嚷聲音,便頓時鴉雀無聲了。 彭先生和胡老人是同窗的窮秀才,他在學生時代曾經受過胡老人的照顧。勤勉苦讀有成考中秀才,他拜訪各大戶人家時,富翁們贈予他祝賀的紅包,因此彭秀才成為稍富有的小康了。但是他轉眼就把那些錢花掉了,又恢復為原來的貧窮。 他彷彿說,這樣才適合於我……。 在鄉下,讀書人的工作說來不過是地理師、醫生、算命、教書等這幾種。彭秀才選擇走教書之途,成為雲梯書院的教師,夢想著未來是舉人或進士,而在學問上精進的充實自己。但是,台灣成為日本帝國的殖民地,教育法也隨之改變,舊來的登龍之途被封閉了。彭秀才對於舉人或進士的夢想幻滅,三十年恍若一場夢,他的生涯空虛地為私塾教育奉獻。這與其說是為地方作育英才,不如說是藉以餬口較為適切。但是,他跟胡老人談話時喜歡用文言文的的「斯文墜地」、「吾道衰微」等之詞嗟嘆漢學的不振,又連對胡太明說話也用:「貴公子幾歲?」之類鄭重其事的措辭。這是他對於失落的事物的依依難捨,也是傲氣。太明依照老人事先教他的話對答,使彭秀才很高興。老人希望把為太明託彭秀才教育,所以今天帶他來。彭秀才指出從通學的距離而言,對九歲的太明來說路途太遠,建議暫且再等一年。但是,胡老人無論如何要讓其孫子接受漢學教育,而因為村子裡學童讀漢文的書房都被關閉了,現在,除了賴雲梯書院外別無地方。連這所雲梯書院,都不知幾時會遭受到關閉的命運,情勢如此,無法從長計議再等一年。 結果由於胡老人熱心的主張,要讓太明入雲梯書院,因為無法通學要讓他寄宿。老人雖捨不得讓可愛的孫子離家,但為了他的教育,不得不這樣做。 告辭時,彭秀才把由紅紐繩串的一厘錢一百二十枚的銅板一吊,掛在太明頸項贈予。而在苦楝花薰的四月,太明穿了母親做的布鞋,辮髮上戴瓜皮帽,入學雲梯書院了。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雲梯書院(2)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胡太明開始時讀三字經。跟著先生的朗讀之後口誦。跟著覆誦兩遍後自己一個人獨習,一週之間要三、四次,當面背誦給先生聽。 從艱深的人生哲學到人文歷史由格言構成的三字經,對少年來說是太深奧了。他們只是認識字的讀書。因為太明在家裡時學習了若干的字,讀三字經不覺得困難辛苦。課業的學習順利。但雲梯書院的頑童們,在勤勉學習的餘暇,會發生一些愉快事件,下象棋、玩捉迷藏還可以,卻甚至半有趣地偷摘附近鄰人的蔬菜或水果。偷摘的水果,春天是桃子和李子,夏天少不了龍眼,秋天則是番石榴、柚子、柿子等,獲得之水果格外豐富,冬天有橘子。頑童們的偷摘蔬果橫行,像每天必作的事情,常常趁彭秀才午睡的時間而行(他很喜歡午睡,從中午起每天必睡二小時)。而他們的淘氣常引起近鄰人的物議。有趣的是頑童們的行為,自然而然的有原則,例如書院之鄰的老好人老阿公的園子等,要偷摘儘可以偷摘,卻免於被偷,而那有名的吝嗇把拾得物藏起來的老阿婆的園子,是他們掠奪的對象。她戒備得越嚴密,頑童們就越感到鑽漏洞的喜悅。這與其說是他們喜歡偷摘水果,不如說是他們對於這種行為-苦心絞腦汁想出來的狡智計策,巧妙地達成的過程,使他們感到真有說不出的魅力。 但是,這些頑童怕彭先生,他的教育方法極嚴格,對成績不好者絲毫不寬待地處罰。而彭先生雖然吸食鴉片,但清晨起床很早。還沒有天亮,便聽見他吸水煙筒(菸經過水來吸的煙管)的咕嚕咕嚕聲,吸煙聲停了,房門呀地一聲開了。 這開門聲成為起床號,寄宿生們起床,出去室外為花卉澆水。彭秀才穿著像蚊帳一樣的長袍,手在腰間稍提高下襬似的步下台階來。除了教書時間以外,連白天他都在光線暗淡的房間裡吸著鴉片地生活著,因此幾乎瘦得無肉的臉蒼白發青不見血色,即使是照著朝陽,他的臉上看不出紅膚色。嘴唇青黑,牙齒也黑。他那拿著水煙筒的左手的指甲任其生長沒剪,有一寸以上之長。 他除了鴉片以外,對於現世的一切事情都漠不關心,不跟人來往,對於學生除了上課以外也幾乎不開口的怪人。但每天早上到院子裡看花已成為日課一樣,他尤其喜歡蘭花和菊花。他三十年來,就過著這樣的生活。 有一天,太明遭遇到一件意外的事。他在書院附近的野地和四、五個同學遊戲,前方的一頭水牛,一邊吃草一邊慢慢走近太明來。那在周圍牧歌般的風物中呈顯為可愛的點綴景,映入太明的眼簾。太明站起來,毫無警戒心地伸手摸水牛的兩角,這是樸素的表示友善的動作。但是當他的兩手觸及水牛的角之瞬間,太明感到眼前一陣黑風,同時他的全身失去平衡,被痛擊打倒在地上,昏厥過去了。水牛吃一驚的搖頭時,牛角刺入太明側腹,他依稀記得有人抱他起來,於是又陷入昏睡中。醒來時他已躺臥在床上,父母擔心地看著他,覺得側腹發麻似的隱隱作痛。 太明看到母親哭泣,反射般的了解到自己遇襲的事故。那被牛角刺入之一瞬的戰慄回想起來了。然而,卻像很久以前的記憶似的。 看見太明醒了,他父親說: 「已經無礙了,不要擔心,傷口已敷上熊的膽汁,也喝了胡蘿蔔汁......」 他說著,回顧周圍的人。他是漢醫。彭秀才也陪在太明的枕畔,不禁脫口說: 「恭禧!恭禧!」 啊,這裡是雲梯書院,看到彭秀才,太明心裡若有所悟。他的父母親聽到發生這件意外之事,越過穿龍頸趕來看他。 第二天,為了讓太明回家療養,由雲梯書院乘轎子回去。在家裡過著療養生活。因為西醫少,傷口敷青草藥。一方面,他母親每天到處向「伯公」、「恩主」等神明許願,祈求早日痊癒,出於迷信由廟裡帶香灰回家溶於開水給他喝下。幸而傷口沒化膿,傷口的痊癒過程不錯。然而太明離開病床時,已經是臘月時候了。 太明的傷口痊癒,臘月臨近,家裡漸漸忙碌起來。母親晚上藉著小手提油燈的光,縫製太明的鞋子和妹妹的帽子心無雜念。母親把襤褸的破爛衣服層層重疊,仔細穿針線密密縫成鞋底。鞋面用黑天鵝絨刺繡山茶花。妹妹的帽子繡著華麗的牡丹花和紅雞,帽纓還垂著兩個鈴子。父親每天很早便出門,難得見到面。阿兄和長工下田收穫甘藷工作到很晚,嫂嫂把甘藷蒸熟裝入有蓋子的圓木桶裡,讓它發酵製酒煞費苦心。在這種情形中,只有胡老人閒著。而孩子們喜歡過年,說到甜粄(年糕),說到新鞋自我吹噓,屈指數著殺豬的日子,急切盼望著過年的到來。 書院從歲暮到正月過年放假,因此太明傷口雖痊癒仍然在家裡。 為胡老人換水煙筒的水,是太明例行的工作,老人久未這樣跟太明談話,顯然非常高興,說起了拿手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又把他本身體驗過之事講給太明聽。他說:「太明,如今已是日本人的天年,日本人的社會盜賊或土匪少了,道路寬了,雖然也有方便之處,但是考舉人或秀才之路被堵塞了。而且稅金提高,應付不了。」 新年就要到了。從舊曆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一月五日,稱為「年駕」,在這期間不可口無遮欄,民眾相信若說了不吉利的話,會碰到什麼災厄。太明的家,每年除夕要宰一頭豬祭祀天公(玉帝)已成習慣。當日,在院子的中央設祭壇,其上座供著糕點、水果、五香、酒、長錢、金銀紙等紙錢,下座供著雞或肉類,兩旁供著豬或羊的牲禮,從黎明前四點鐘時候即一家都到院子裡拜天公。而胡老人和其兒子穿著長禮服行「三獻禮」,向天公、觀音菩薩、關帝爺、媽祖、伯公等眾神許願,祈禱一家繁昌,感謝過去一年的平安。元旦日從天還沒有亮的時候,處處爆竹齊鳴祭祀祖先和眾神。人人不工作休閒,男人出去拜年或打牌,女人回娘家或到廟裡燒香,悠閒地享受快樂的新春,這樣持續到正月十五日。紅紙門聯和氣象新的爆竹聲年年不例外,洋溢著新春的氣氛。 正月初三是俗稱「窮鬼日」,要燒一些門錢給窮鬼,這日習慣不出門。但是下午,彭秀才卻破例來拜年。他站立在胡家中庭,欣賞著門上貼的春聯,於是被請入正廳。彭秀才和胡老人寒暄後,太明端了一個托盤出來,托盤上有四碟糕點,他恭恭敬敬地捧到彭秀才面前。彭秀才說:「吃紅棗年年好!」說著吃兩個紅棗,又說:「吃冬瓜年年加!」取兩條冬瓜糖吃。然後喝甜茶,又說: 「一庭雞犬繞仙境,滿徑煙霞淡俗緣。很好,有脫俗的風格。若不是達觀的人,寫不出這樣的句子。」 他稱讚胡家春聯的句子。胡老人聽了愧不敢當,問道: 「你今年寫的春聯呢?」 促彭秀才說出來,彭秀才說: 「劣作。」他謙遜的說: 「大樹不沾新雨露,雲梯仍守舊家風。」 他吟詠了,寫在紙上給胡老人看。胡老人說: 「很好,彷彿伯夷叔齊的氣概。」 讚賞其句子,但忽然他的聲音消沈。 「可是,雲梯書院的舊家風,像這句子一樣,能夠守得住嗎?」 胡老人喃喃地這樣說,素來的掛心不禁脫口而出。 「如果雲梯書院被關閉了,那麼漢學就滅亡了。」彭秀才黯然地說。 這時,太明和其哥哥,以及他父親都出來寒暄,一座突然熱鬧起來,洋溢著新春的興致。但是,不一會兒,彭秀才頻頻打哈欠,那是鴉片煙癮發作的兆候。胡老人看了領會,機靈的把彭秀才帶到自己的房間去吸食鴉片。 正好那時候,外面傳來一陣熱鬧聲,是新客人到了。那是胡老人之兄的兒子,也就是太明的伯父叫鴉片桶,許久沒有來的訪問。他是深入骨髓的鴉片吸食者,分家當時每年的一千數百石田地稻米收成的財產,悉數化為鴉片煙,從那時起本名胡傳統,而卻被人稱為鴉片桶,他能說善道話術這方面的,也是藝人。鴉片桶來到,一座立刻談笑風生。 太明對彭秀才和鴉片桶兩位客人,心裡稍稍加以評價。胡老人尊敬彭秀才,這從他格外招待彭秀才便可顯現出來。但是太明不像他祖父胡老人那樣,憶憬著秀才或舉人的科考。他模糊地覺得那些將會趨於消失的宿命,吸引太明注意的是,鴉片桶的兒子志達。志達是「巡查補」(警察補充人員),被人稱為「大人」,會說日本話。到哪裡都吃得開,他吸的菸是「敷島」紙菸,用雪白的手帕,散發出香水味。村民看見他用白手帕擦汗,覺得很奢侈。而且志達走過時,聞到一股香皂的清爽味。那是鄉下人稱為「日本味」的一種文化的氣息。一般洗衣服是用木浪樹之實或茶子來去污,連洗臉也是用山茶之實的時代,肥皂的氣味,令人感到高價、珍貴。太明對於志達的觀感,雖然覺得有點輕薄,但又感覺到一種新時代的風氣。 但是,在村子裡志達的「人緣」欠佳。志達的親戚對他有點疏遠,村人對他則「面從背反」。當面點頭哈腰,他的影子一不見了,不,甚至連他的影子還看得見之中,便背後議論他。這不僅是對權力的反感而已,也是由於某種感情所致。 但是志達常到胡老人家裡談談話。胡老人年輕時即瞭解香港、廣東,又有一點涉獵了西洋文化,因此志達跟他有話題談。志達順著話風建議的說: 「叔公!讓太明進學校讀書吧!因為這是時勢啦。」 「不論時勢如何,因為在學校裡不教四書五經!」 老人的回答總是這樣說。老人對西洋文化感到一種驚奇,但並不心服。何況是對日本文化呢,認為只不過其亞流罷了。老人的腦袋裡,充滿了對春秋的歷史、孔孟的教化、漢唐的文章、宋明的理學等,光耀的中國古代的憧憬。他認為好歹要把這些還給子孫。初三彭秀才來拜年,被挽留著在胡家住了四日。其實他也許想多住幾天,但阿三、阿四之徒聽說胡家大請客都趕來當食客,不僅如此,在胡老人和彭秀才文雅的話題(楚辭、離騷賦、諸子百家的議論)中,亂插嘴,使彭秀才感到很掃興,便說要回去了。阿三、阿四是鴉片桶的同類夥伴,在村子裡的綽號叫順風旗,也就是拍馬屁的徒輩。彭秀才若回去了,他們也難做食客,因此拼命挽留彭秀才,但彭秀才堅持要告辭,胡老人挽留著,也挽留不住他。 以食客三千的孟嘗君為理想的胡老人,彭秀才回去後,其餘的一切就交給兒子,撒手不管,懶得應酬阿三、阿四這類人。胡老人的兒子,也就是太明的父親性格現實,食客待不住,悄悄的走了。如此這樣中,過完年,到了十五日的元宵節。這天晚上稱為「迎花燈」,街上有種種節目,姑娘們由親人陪著,穿戴得漂亮上街。映入眼簾的有很多年輕男子,這對於閨中小姐來說,是難得外出的機會,同時也是選夫婿的好機會。 太明和阿公為了看元宵節的「迎花燈」,太陽還沒有下山前就出門了。走到接近街上時,便聽見打鼓、敲銅鑼、吹嗩吶和笛子聲齊鳴。這天晚上因為有特別的「迎花燈」,比往年熱鬧,台北都有人來看。老人和小孩被人潮擁擠著,簡直插足困難。然而老人和太明被推擠推擠著,進入了熱鬧的人潮中。花燈正酣。種種花燈和火把繽紛的排成長龍令人眼花撩亂。 喇叭隊、小唱班、小人和大人的化裝行列。裝飾著仙人仙女搖曳生動的「藝閣」,它們淹埋在花和古董裡,好像演戲一樣。每當「藝閣」經面前時,胡老人便把其來歷劇目解釋給太明聽:這是「昭君和蕃」啦,這是「吳漢殺妻」啦,也有關公斬六將予人印象鮮明的場面,太明踮著腳尖,不厭倦地看著。行列的最後面是載著藝妓演唱的高台,人潮非常雜亂,掛著印有太陽旗燈籠的警察和壯丁在維持交通秩序。這時狂熱的群眾為爭睹藝妓,更加擠得水洩不通,人潮中起了海嘯似的動搖。於是從人潮中被擠出去的十幾個人,一下子踩進花燈的行列中,立刻起了混亂。維持交通秩序的警察和壯丁大聲喝叱: 「馬鹿(混蛋)傢伙!」 警察怒喝用棍子驅趕被擠得闖入花燈行列的群眾。胡老人無力挺住身體不知不覺被擠出人潮外,剎那之間,被捲入那混亂的漩渦中,不巧重重地挨到警察的棍子,一下子跌倒地上。 老人勉勉強強站起來,退避到安全的地方,滿臉驚魂未定的神色: 「怎麼一回事?怎麼一回事?」叫苦連連。 太明抱住祖父:「阿公,我們回去吧!快一點回去吧!」 太明哭著這樣說。胡老人咬緊下唇,含淚的眼睛向下望著太明。太明突然感到悲哀,眼淚潸潸落下,淚流不止。快樂的元宵節氣氛,因為這突然發生的事情,而興致完全被破壞了,兩人無心再看花燈,心情頹喪,狼狽不堪的回家了。 這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使太明的心受到很大的震動。次日,聽到這事情的鄰近的親戚和朋友,都帶著麵線和蛋來多方慰問。但胡老人就像自尊心受傷似的默默無語。但時間能沖淡一切,對祖先的掃墓、對種種事情,經過了忙碌的日子,他心裡的創傷自然而然的痊癒了。不久,桌子上擺的純白水仙花變黃萎,鮮明的門聯也褪色了,正月的年假結束,太明再回到雲梯書院。書院的學生減少,空氣完全改變似的蕭條。 公學校(台灣人子弟讀的國民小學)頻頻勸導學生入學,因此住在近街上的雲梯書院的學生,多數轉學就讀公學校了。但彭秀才對一切順其自然並不心慌,鎮上的學校要招聘他去當漢文教師,他也辭退了。生活的窮困.藉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之吟詠來抒發,每天早上依然咕嚕咕嚕的吸水煙,給花澆水。 然而,不知什麼風使他有所決定,當西瓜成熟時,彭秀才突然接受位於蕃界附近一所書房的禮聘,飄然赴任去了。胡老人失望,沒有辦法,就把太明帶回家。從此他自己教太明讀四書五經。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新舊潮流 (3)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在那期間,新文明的潮流,在沈滯的生活周圍不斷起伏動蕩。這種情形在太明的身邊,也從種種角度湧過來。太明首先深切感受到的,是在他母親生日那天親戚帶來的孩子,他們圍在院子裡,大家一面合唱著鴿子咕咕的歌一面遊戲,太明看到時的感受。太明這才了解到他自己所不知道的另一個世界存在著,感覺到自己在他們的圈子之外。他想起志達說過的話。 不僅如此,他父親胡文卿也說: 「在官廳裡,不懂日語的人等於呆子。」 令人感覺到時代已經有很大的變化了。但祖父為什麼讓他讀漢文呢?太明想著卻不明白。 他父親胡文卿對於新教育隱約有所期待,但當前他還有不得不解決的事,以致尚未決定該如何讓兒子受教育。當前的問題是,對其父胡老人失去的土地,如何經由他的手購買回來。這是身為兒子的人應做的有意義之事,更是為他本身的利益不得不做的事。 但是費盡心力,土地失而復得,卻發現這土地已有第三者的債權設定他沒看清的差錯。其次,自己的土地卻因為測量的錯誤,而成為鄰接土地持有主所有了。還有,他又感覺到自己不如西醫,他身為漢醫參加山崩現場的救護工作,公醫俐落地處理,他只有束手旁觀的份。一些他已認為無救的患者,也有注射一針就得救了。尤其是治療性病,漢醫常覺得難開出有效的處方箋。為了正確處理土地的問題,必須具有新的能活用的實用科學的能力,還有對於傳染病的治療,西醫也比漢醫有效多了,胡文卿深切地感受到這些,最重要的,西醫和漢醫比較,有利益多了。 儘管胡文卿關心應吸收新知識,才能夠跟得上時代的潮流,他卻仍然讓自己的兒子太明由祖父施予漢學教育,這是因為他很明白老人頭腦的頑固。太明就像飄流於兩個時代潮流之間的,無意識的一葉小舟。 然而,一個偶然的機會,太明進入公學校了。那是在公學校裡任教的林先生,他不但富有漢學素養,而且善於捕捉年長者的心情,他巧妙地說服老人,使他同意讓太明進入公學校。那一天,公學校的校長先生和擔任通譯的林先生,到胡家附近的池塘釣魚,歸途順便到胡家,老人請他們喝茶,展開了話題。 太明從第二學期起進入公學校。當時的學校,從一年級即可以跳級入三年級,對資格並沒有限制,可以中途插班。但公學校的氣氛和私塾的空氣完全不同,朝氣蓬勃。太明頓時覺得眼前豁然開朗。運動場或教室都場地寬大光線明亮。 太明於是住入大眾廟的寄宿舍。學校裡的堀內先生和林先生也住在那裡面。五、六個寄宿生,他們的年齡都在二十歲左右,其中也有已娶妻者。太明安靜,勤勉讀書,大家都喜歡他,學業的進步順利。 在學校裡的見聞及一切的事象,都充滿了新鮮感和令人驚奇。以前太明聽人迷信的說拍攝照片,會被奪去魂魄,在學校裡這種迷信輕易地被打破了,大家安心地被拍攝照片。 變化,不只是在太明一個人身上而已。隔了一段日子他放假回家看見,據說那有關胡家盛衰的松林備受重視地保存著,卻已完全被砍伐了,變成無樹的光禿禿慘狀。因為謠傳山林將會被全部收歸國有,所以趕快把林木採伐下來。但是後來才知道那並非將歸於官有,而是由官方保管。 胡文卿每天還是忙碌地出去為病人看診。他父親所失去的土地,由於他的收入又陸續買回來。看來走下坡的胡家,村人相信其家運又有了重新挽回的跡象。 經濟情況的好轉,胡文卿的衣服由黑色短衫不知不覺變成長衫,而其長衫,也由棉布變換為柔軟的綢料子。他穿著有花紋的綢長衫,胡文卿神情得意。 但胡文卿的心裡悄悄地據有一個年輕女子的影子,那是有一次他往診的歸途初遇的女人。她的名字叫阿玉。寄生蟲阿三看出胡文卿私慕阿玉,便以充滿誘惑的花言巧語在胡文卿的耳邊說: 「胡先生,公雞都會啼的,哪個男人不花心。阿玉漂亮,肌膚細嫩,而且溫柔多情,娶為醫師夫人都沒有可挑剔之處。她家裡只有一個母親,家境清白。胡先生,你這樣的人,不說沒有娶三房,連二房都沒有,說不過去呀。」 胡文卿「嗯,嗯」含糊其辭地回答著,但喜歡阿玉卻使他大為動心了。阿三看穿胡文卿的心思。 「先生,沒有問題的,萬事包在我身上......」阿三顯露出卑鄙的笑,一臉領會萬般事物的表情。 結果如阿三所安排的,阿玉接受胡文卿的金錢援助,她的家裡增添了床、衣櫥等新家具。拜金主義的胡文卿對妻子以外的女人初嘗到如痴的喜悅。但他卻不知道,他沒去她那裡時,他買給阿玉的那張床,阿三就躺著吸鴉片。 阿三貪心不足,他把阿玉介紹給胡文卿,得了一些甜頭還意猶未足。他對阿玉說: 「金錢,要趁能夠弄到時弄到手才聰明。對於豬,何須有愛呢,要從豬身上搾取到能夠吃喝一生的錢,這要怎麼樣做妳該知道吧!」 阿玉是阿三親戚的女兒,她叫阿三「阿叔」。她聽了阿三這一番話時,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阿三又再去遊說阿玉的母親,讓她同意以胡文卿為對手演一場戲。 胡文卿一點也沒發覺,照例在往診的歸途飄然到阿玉家。晚餐桌上有胡文卿喜歡吃的麻油雞酒,阿玉比平時更深情地款待胡文卿。晚餐後,胡文卿陶醉地躺在自己買給她的床上。就如同這張床價錢昂貴一樣,他就要把阿玉誘入高價的,但要讓她忘掉它是高價的美妙陶醉的境界裡。阿玉領會這一切,不一會兒她將如柔柔的空氣一樣,滑入胡文卿官能的銷魂中。 像鴉片一樣,連帶著慵懶的陶醉一刻一刻地過去了,不久胡文卿落入愜意的睡眠裡,那是半夜。 突然,一陣破門般的急急敲門聲,打破了胡文卿的睡夢。從敲門聲中,聽見: 「是誰!偷睡人家妻子的傢伙!打死他!開門,出來!貓奴!」 不知誰這樣大叫。胡文卿吃驚地跳起來。阿玉也跳起來,她一邊合攏亂了的睡衣襟一邊說: 「啊!是他啦!」 阿玉以驚恐的尖聲叫著。胡文卿面對這意外的事態,慌得哆嗦著。戶外的聲音仍然繼續叫著。那中間傳來阿玉的母親求情的聲音。奇怪的是,如此深夜,卻好像阿三也來了。 「等一等,交給我吧!交給我來處理!」 屋裡的人聽見阿三拼老命極力制止鬧起來的聲音。 由於阿三的機智,胡文卿危險中撿回一命。條件是胡文卿要付一筆五百元慰藉費,寫出一張借據,並把金錶、金戒指、金鏈子、金絲邊眼鏡等,隨身佩戴的貴重品作抵押,他狼狽不堪的逃回去了。 第二天,阿三以那張借據跟胡文卿換五百元現款。這是一場預先被設計的「美人局」騙劇。而且阿三又以解救危局自居首功,又向胡文卿索取一百元。從那天起這件事情被人稱為金絲貓事件,在村子裡很快傳開了。 胡文卿痛失六百元損失後,暫時受到教訓,不再提起阿玉的事。但大約過了兩個月後,從阿三口中聽到阿玉被丈夫提出離婚了,他對阿玉那一份執著之情又復燃。因為她而痛失一大筆金錢,他無論如何忘不了。 於是他提出由阿三仲介,娶阿玉做妾。阿玉那邊沒問題,但困難的是要怎樣使他的正室阿茶同意她納妾呢。胡文卿和阿三商量,阿三便發揮他策士的點子。 有一天,阿三陪著一個據說是從中國渡海來的相士,裝模做樣地到胡家來。他戴著黑眼鏡,手裡拿一把大扇子,說起話來操著汀州口音。 「胡家地靈人傑是不爭的地理事實,儘管胡家的地理良好,但人各有命,命運有盛衰,自然的有長壽者,有短命者,這就是命運。不知命運而抗者是匹夫,縱然是大丈夫,單靠匹夫之力是無濟於事的。不如採取逃避的方法。倘若項羽事先知道有垓下之危,他可以避免其災,後來取得天下。真可惜,古今有多少名將、英雄不信命運,徒然以力抗衡命運。」 他這樣說了開場白,引用孔明、劉玄德、關羽、張飛等對抗命運之愚來說明。然後說,胡先生的臉上充滿殺氣的晦氣,大概最近遭遇厄運險喪一命,但因為祖先的餘德和胡先生自己的積善,因此免於災厄。但是災厄尚未完,要避免其厄運的方法-他說到這裡停頓一下,以莊重的語氣說,便是置二房之妾。 相士又說: 「讓我拜見一下令夫人之相,雙方都對照,才能夠完全下判斷。」 胡文卿欣然讓在一旁的妻子給看相。妻子順從地聽丈夫的話。相士說: 「夫人是百萬富婆之相,但是顯露出不能獨佔丈夫之相。否則,胡先生身上會有危難降臨。『子午一沖』,今年正進入子運,一運走五年,不容易渡過。胡先生真是雙妻命。」 相士直言這樣論斷。 既然這樣被斷定,阿茶便看開了。何況丈夫納妾,是社會上常見的事,她也不覺得有多大的痛苦。不知怎麼她想起了跟納妾關連的種種事情。阿茶以童養媳婦嫁到胡家來是十一歲的時候。當時的胡家是虛有其名的名望家,事實上家境貧困。雖然有土地的收入,但僅夠付利息而已。她十六歲結婚,依然要劈柴或幫忙農事晒稻穀。其後,胡文卿的醫業發達,土地的價值也上升,僅六、七年便還清債務。胡家的再興,村人都說是由於阿茶的福祿。 阿茶從結婚至今已經二十五年了,她從沒有一次跟丈夫一起回娘家,也沒有到街上去看戲,阿茶也從沒有想到自己是幸福或不幸。每日,從大清早就工作,疲倦了就休息,然後再工作。這阿茶終於不得不思索,是她的丈夫認識了阿玉之後的事。她懷念那什麼都不必想的從前的日子。但是,阿茶最後想到自己有二男一女,即使死了,也有兒子給她端香爐,有女兒拿火把到墳墓,阿茶這樣想著,從煩悶中解脫了。胡老人對於兒子要納妾,並沒特別反對態度,默默不表示意見。倒是長男志剛對於父親的納妾持反對態度。但這阿三對此也有智慧,他授予胡文卿計策:把志剛分家時應得的「長孫田」多分配幾甲地給他,以安撫這不滿的長男。就這樣,第二房夫人阿玉,便娶進了胡家之門。時代雖然變化了,但其反面社會依然如此不斷重複。太明有時放假從學校回家,對家庭的這種變化不習慣,感覺無法融合。這是因為他對於家裡產生的這種變化,觀感太過於懸殊。例如他仿效當時前進的知識分子的風潮,把辮子剪了,成為光頭,剃成光頭的腦袋,還殘留著辮子之痕的圓圈,愛嚼舌根的傢伙便給他取一個「石灰矸」的綽號。老人們則以「身體髮膚不可毀傷」的原則,認為斷髮等於斷頭,非難斷髮的做法。還說若照古時候的習慣而言,斷髮是對通姦者的一種私刑。 太明是以自己的意思剪去辮子的。斷髮後第一次回家時,母親阿茶看了: 「太明,你這樣子,死了會見不到祖先呢。」 她絕望聲音顫抖地說著,流下眼淚。哥哥志剛半嘲弄地脫下太明的帽子向大家介紹,妹妹連聲說:「難看啦!難看啦!」 阿玉都待在裡面,除了吃飯時以外,很少探出頭來,而太明從學校回來時,她卻像親人一樣的照料他。但是太明對於自己不在家的期間成為家庭裡的一員的別人,無法親近。總之,他和家庭之間產生了一種斷層。他感到有一點無法彌合,放假照例回家一趟,看望了父母後又立刻回學校。而那無法填補的空虛,他以求學問求知識來充實自己。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身在濁流中 (4) ◎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太明的性情溫順,所以學校裡的老師都喜歡他,而他又幫忙單身的堀內先生煮飯,日常的交談機會多,因此日語的進步也快。公學校畢業後,太明曾報考醫學校,但落榜,考入國語學校的師範部。在那裡度過的四年歲月,對他有很大的影響。雖然知識淺薄,但他以新一代的文化人而成長。在他的同窗中,也有身懷大志去日本留學者,他和許多師範部的畢業生一樣,有被賦予的使命,被派到鄉間去當教師。赴任的途中,他抽空回家。 太明的文官服裝:金色鼓花緞滾邊的帽子和衣服,腰佩短劍,在他的家鄉引起了一陣小旋風。朋友、親戚都聚集來,歡迎他,為他慶祝,非常熱鬧,門口爆竹霹靂嘩啦響,老式的祝賀,七、八十個賀客一大座,酒席擺開,那鴉片桶站起來演說: 「在我們的村子裡出了第一個文官,這是可以和從前的秀才匹敵的榮譽。我們的胡家從來沒有這麼值得可賀可喜的事。」 總之,鴉片桶是藉這個機會讓大家開懷的多喝幾杯。太明接受新教育,他感到自己對於這一套已不習慣,內心裡對於這種熱鬧場面頗不以為然。他沒有在家裡多停留,應酬一番,就匆匆赴任地去了。 他被派往的K公學校,是在一處偏僻的火車站下車後,再換乘製糖公司的台車,由台車搖晃一小時以後才到達的偏遠地方。學生大部分是農家的孩子,教員十三人和校長。 太明和另一個剛從「高等女學校」畢業的日本女性,同時到任。她的名字叫內藤久子。 太明和內藤久子到校長室報到,校長是日本人,因為禿頭,看來顯得有點老,其實才三十出頭而已,在他旁邊的首席訓導,是一個四十四、五歲的台灣人,跟他身上穿的那不清潔的官服金色鼓花緞滾邊已褪色了一樣,他這個人看來也缺乏光彩。校長例行的訓示後,學生們集合於禮堂,接著就介紹新來的導師。太明站在講台上,無數的視線射向他,太明因為興奮,也不知自己向學生講了些什麼。典禮完畢走出禮堂時,首席訓導對他說: 「你精神充沛,口若懸河。」 太明覺得這是調侃他,只是更感到難為情。 第二天下雨。太明下課後一個人留在靜悄悄的教室裡,他深深地望著窗外被雨淋濕的油桐花凋落校園的地面上,白色的花瓣染著泥,渾然一團泥污。 驀地他聽見兩三個人的腳步聲而回頭看,只見是陳首席訓導和李訓導、黃姓代用教員三人。陳首席訓導笑著走近來說: 「胡先生,你對學校的觀感如何?」 「呃,我才初來報到,情形還不了解﹒﹒﹒。」 「嗯﹒﹒﹒最初大家都這樣,但是,很快就會習慣的。」 然後他對李訓導說: 「可是『貓』真陰險,昨晚據說在校長宿舍,舉行了只有日本人教職員參加的,為內藤久子而開的歡迎會。」 「昨天開學典禮後,他說的,內地和台灣一樣的『內台一如』啦、『教職員融合』啦,舌根都還沒有乾,他就做出這種內地人和台灣人有別的歡迎會。『內台一如』聽了就使人生氣。」 除首席訓導借著和李訓導這樣的對話,似乎是想藉此暗中挑起太明認清現實對校長心生不滿。他們所說的『貓』是校長的綽號。太明對於這三個人以不像教育者風度的口吻,批評校長的說法,不以為然。他沈默著,眼睛看著窗外,裝著沒有聽見的樣子。陳首席訓導說: 「胡先生,你認為如何?」 他把話鋒對著太明。太明說: 「嗯,我還沒……」 他含糊其辭的敷衍。三個人又說了一些對校長和日本人教員不滿的話。然後說: 「你也早一點回去吧!那麼,我們先走了……」 留下這句話便走出教室。太明出乎意外地得知內地和台灣籍教員之間存在的隔閡,而感到心情很沈重。而且,是因為太明沒有被招去參加歡迎會,成為陳首席訓導等人不滿的直接原因,使太明更感到難堪。太明本身,對於這一事,其實並不感到不滿或不快……。 過了三天星期六下課後,陳首席訓導到太明的教室來,耳語似的對他說,今晚只有我們的人為你舉行歡迎會,你準備一下,他那帶有什麼陰謀的秘密口吻,使太明感到不快,太明了解這是要跟校長對新來的內藤久子舉行的,只有日本人教員參加的歡迎會的對抗,其露骨的意圖,太明心裡有所領悟,從首席訓導說的「只有我們……」的措辭便帶著特別的意味。只有我們自己的行動,通過集會在一起及其他的觀感,漸漸清楚的成形,太明覺得這絕對不是好現象。這並非僅是內地和台灣的教員之間的隔閡,在學童的心情上顯然也會投下暗影。至少,太明是這樣想。所以太明說,大家的好意他心領了,無論如何不要這樣做……他極力的推辭不願意接受,但首席訓導以為這是太明的謙虛,他說,因為已經都準備好了,硬要太明接受。 歡迎會就在太明的宿舍舉行。那房間六蓆榻榻米,既沒有壁櫥,也沒有紙門,發黃的榻榻米表面,顯露出生活環境的水準,連接榻榻米室的泥土地廚房裡,只放著一個爐子和水缸而已。太明住進來之前,黃代用教員一家五口住在這裡。 時間到了,陳首席訓導帶著五、六個男女教師一擁而入。太明連招待客人坐的棉坐墊都沒有,只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要被宴請的太明,卻像站在主人這邊的顛倒立場。 酒是他們帶來的,料理由街上的餐館叫的,酒宴開始,席間女教師為他們斟酒。酒過三巡,陳首席訓導的話題便集中於校長身邊的事。他把學校的校工當私用,為他家裡劈柴、燒浴缸的洗澡水等雜事而忙碌。有出差的機會,幾乎都由校長自己獨佔,偶爾有教員的慰勞出差,也幾乎都派日本人的教員為優先,校長如此行使其權利。李訓導聆聽著這些批評。但是其他大部分的人,只是敷衍地附合著他的話而已,並沒有注意聆聽。其證據是,新的一道菜端上桌,大家都集中注意力於吃完菜,批評校長的話便成為有頭無尾。 一座這樣的氣氛,使太明的心情漸漸不開朗。這與其說是衷心的歡迎太明,不如說是藉這個名目,大家吃吃喝喝一場罷了。 不久空酒瓶和杯盤狼藉時,陳首席訓導和女教師先走一步回去了,還留下四、五個人,席散後仍然意猶未盡,他們帶太明上街。 太明因為硬被勸酒喝醉了,臉發熱,走到外面夜風吹著感覺爽快。忽然大膽起來,心裡有一股衝動,想把自己心裡的熱烈想法,用什麼過激的表現,對同僚們說出來,太明覺得同僚們只注意眼前小事象的想法,眼光未免太過於短淺。但從太明口裡說出來的話,卻斷片的沒有說服力,他想說的事的百分之一都沒有說盡。李訓導聽了: 「你是大國民﹝大國民一詞,是從日本侵略當初的一首歌轉借而來,指日本人的走狗之意﹞啦,但是﹒﹒﹒﹒﹒﹒」 他以揶揄的口吻指出的說: 「但是,可惜你還青澀,從學校裡的書本所學的知識,還不能了解現實的社會,世間如果都那麼簡單,人生就不必吃苦了。」 不知不覺一行人已來到了一處奇怪的地方,只有太明不知那是什麼場所,那裡是一行人預定前往之處。黃代用教員領先,他們進入其中的一家。垂著魅惑的紅帘子,小房間裡置著床,掛著綢蚊帳,其上面裝飾著橫額般的福州刺史,漆著的美麗鳳凰看來像跳舞一樣。那前面站著一個穿高領衣裳的佳人,摒住聲音愉快地、挑逗地笑著。 太明忽然看見壁上掛的一幅西湖美人圖上的對句:「英雄自古難忘色,葵蕊何心獨向陽」,他發現那對句隱藏的別有意味,不禁感到有一點滿足。黃代用教員對那認識的女人說: 「學校裡新來的胡先生。」 他這樣介紹太明時,太明接口說: 「英葵小姐,初次見面﹒﹒﹒﹒﹒﹒」 太明的話,使大家很驚訝。 「胡先生,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呢?﹒﹒﹒﹒﹒﹒」 黃代用教員一直覺得訝異。 「宰相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這樣說著,太明只是笑。那女郎本人被叫出名字,顯然也覺得奇異。於是太明說,那一副聯的對句,冠首有英、葵二字,所以知道的。他這樣點明,便顯露出他在這方面有一點素養。 接著黃代用教員唱起山歌,乘著這個機會,話題陸續出來。這天晚上,太明回宿舍上床後,想著台灣人教員對於日本人教員心裡感到不平,和他到任以來環繞著他的不透明氣氛,而又想起英葵所唱的「嘆?花」陰暗的歌詞和旋律,想著這些而一直輾轉睡不著。於是英葵的臉,不知不覺變成跟他同時到任的內藤久子的臉。想到久子,年輕的熱血不覺滾燙起來。大河小說長篇連載》亞細亞的孤兒──久子(5)◎吳濁流 著 ◎黃玉燕 譯 以每一學期劃分的教壇生活朝夕匆匆忙忙的過著。暑假過完了,街上水果店頭原擺著的西瓜,已換上了紅滴滴的柿子色,令人感覺季節的推移是麼的快。還有在那期間,地方制度已變為自治制,文官服裝上那華麗的金色鼓花緞滾邊,改為樸素的黑色滾邊,腰間佩的短劍廢止佩掛了。也有人執著於佩短劍,太明則覺得腰間輕鬆了,不論在精神上或肉體上都感到愉快的解脫心情。 到了入秋後暑熱並未減弱,學校這時進入開運動會的期間,從校園就可以看見戴著碧空的大雪山,學生在操場每天遊戲或練習跳舞。因為太明擔任音樂主任,下課後仍然忙著彈風琴伴奏。但他為孩子們的練習跳舞伴奏著,有時他的心會忽然離開鍵盤,飄於無限的空間似的。於是節奏走調,學童的舞步跟著走樣。教授跳舞的是女教員瑞娥和內藤久子,瑞娥一邊擦汗一邊走近太明: 「不行,先生彈的調子無法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