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就要回葡萄牙去了,也许会在一个安静、怡人的地方平静地度过晚年。可能是在我家乡东北部美丽的山林里,靠近蒙瑞尔的福哈德拉地方。”到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葡仔比爸爸老很多,只是他的脸圆圆鼓鼓的,皱纹比较少,看起来容光焕发。有种奇怪的感觉穿透了我。“你是说真的吗?”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我很失望。“别傻了,那还要很久以后呢。也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也说不定。”“那我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变成我想要的样子耶。”我的眼中满是泪水。“哎,你知道的,有时候我也需要作作梦嘛!”“可是你的梦里没有我。我所有的梦里都有你,葡仔。我和汤姆*米克斯、佛莱德*汤普逊在大草原上面逛的时候,我会雇一辆马车让你坐,这样才不会太累。有时候在学校里,我看着教室门口,想象你出现在那儿对我挥手……”他露出微笑,被我的话感动了。“全能的上帝啊!我从来没见过你如此渴望被疼爱的幼小灵魂。但是你不应该太粘我,你知道的。”我把这些告诉米奇欧。米奇欧的话有时候比我还少。“事实上,小鲁鲁,自从他成为我的另一个爸爸以后,就变得像只老母鸡一样婆婆妈妈的。他觉得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可爱,问题是他认为的可爱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不像其他人老爱说:‘这个男孩将来会出头。出头?出什么头?我们连班古都没出过哩。’”我温柔地看着米奇欧。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温柔,所以我对喜欢的每一样东西都投入温柔。“你看,米奇欧,我要生一打小孩以后再追加一打。其中有一打是小孩,我绝对不打他们;另外一打会长大成人。我会问他们;你想做什么呢,我的儿子?伐木工人?好,这是你的斧头和格子衬衫,拿去吧。你想在马戏团训练狮子?很好,这是你的鞭子和表演服……”“可是圣诞节的时候,这么多小孩你要怎么办?”米奇欧真是的!这种时候就爱打岔。“圣诞节的时候我会有很多钱,我要买一卡车的栗子和坚果、无花果、葡萄干,还有好多好多玩具,多到他们可以分给贫穷的邻居。我一定会有很多钱的,因为从现在起我要变得很富有,非常富有,我还要中乐透。”我看着米奇欧,责备他不该打岔。“让我说完,因为我还有好几个小孩没讲到。好,我的儿子,你想当牛仔?这是你的马鞍和绳索。你想做曼哥拉迪巴号的技师?这是你的帽子和哨子……”“什么哨子,泽泽?你这样一直跟自己讲话会发疯的。”托托卡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带着友善的笑容审视我的小甜橙树——它身上挂满蝴蝶结和啤酒瓶盖。他一定有企图。“泽泽,你要不要借我四百里斯?”“不要。”“但是你有钱,对不对?”“我是有。”“你说你不借,连问都不问我要拿钱去做什么?”“我会变得非常富有,这样就可以到葡萄牙东北部去旅行了。”“你在说什么疯话啊?”“不告诉你。”“那就收回刚刚的话。”“我收回,而且我不要借你四百里斯。”“你是‘坏老鼠’,射的那么准,明天去打几场,多赢一些弹珠拿去卖马上就可以把四百里斯赚回来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不借你——你不要故意惹我喔,因为我正在努力乖乖的,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我不想和你吵,但你是我最喜欢的弟弟,怎么会变成无情无意的恶魔……”“我才不是恶魔呢!我现在是没有感情的穴居人。”“你是什么?”“穴居人。艾德孟多伯伯给我看过一张杂志上的照片,那是一种身上长了很多毛的人猿,手上拿着一根棒子。反正,穴居人就是世界刚开始时候的人,住在一个山洞叫做……不知道什么的,我想不起来了,是个外国名字,太难记了……”“艾德孟多伯伯不应该往你脑袋塞这么多奇怪字眼的。你到底要不要借我嘛?”“我还不知道有没有呢……”“天哪,泽泽,我们一起出去擦鞋的时候,有多少次你什么也没做,我却把赚来的钱分你?有多少次你累的时候我帮你背鞋箱?……”他说的是真的。托托卡很少对我不好,他知道最后我会借钱给他的。“如果你借钱给我,我就告诉你两件很棒的事情。”我不说话。“我还会说,你的甜橙树比我的罗望子树漂亮多了。”“你真的会这样说吗?”“我不是已经说过了?”我把手伸进口袋晃动钱币。“那两件很帮的事是什么?”“你知道吗,泽泽,我们的苦难要结束了——爸爸找到工作了!他要在圣托艾雷工厂做事,我们家又会变有钱了。天啊!你不高兴吗?”“我很为爸爸高兴,但是我不想离开班古,我要和姥姥住在一起。要离开的话,我只去葡萄牙……”“我知道了,你宁愿和姥姥住,每天吃泻药,也不愿意和我们走?”“对。你绝对不知道是为什么……那另一件事呢?”“在这边不能说,‘有人’会听到。”我们走到厕所附近。即使已经离开很远他还是说得很小声。“泽泽,我必须先告诉你这件事,好让你有心里准备。市政府要拓宽道路,他们会填平所有水沟,把路穿过所有人家的后院。”“那又怎样?”“你这么聪明还不懂吗?要拓宽路就要弄走所有这些东西。”他指着我的甜橙树所在的地方。我嘟起嘴巴要哭了。“你在骗我,对不对,托托卡?”“不要这样嘟嘴巴,还要等很久呢。”我的手指紧张地数算着口袋里的铜板。“你是故意骗我的吧,托托卡?”“完全是事实。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我当然是啊。”但是眼泪不听话地沿着脸庞流下,我抱着他的腰哀求:“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对吧,托托卡?我要召集很多人,我要抗争。没有人可以砍我的甜橙树……”“好啦好啦,我们不会让他们砍的。现在你要不要借我钱了?”“你要干什么?”“反正他们不让你进班古电影院——现在放‘泰山’耶。我看完之后会告诉你在演什么。”我掏出一个五百里斯的硬币给他,一边用衣服下摆擦眼泪。“剩下的不用还我了,你可以去买糖果……”我回到甜橙树下。其实那部电影我前天已经看过了——我故意跟葡仔提起这件事。“你想去看吗?”“我是想去啊,可是我不能进班古电影院。”我提醒他上次电影院闯的祸,他笑了。“但是我想,如果有大人陪我一起去,就没人会说什么了。”“如果这个大人是我……这就是你想说的吗?”我高兴得眼睛一亮。“但是我要工作啊,孩子。”“这个时间不会有生意上门的啦。与其留在这边聊天或在车上睡午觉,我们不如去看泰山和豹子、鳄鱼、大猩猩对打。你知道是谁主演吗?是法兰克*马林耶!”“你这个小恶魔,什么大有你说的。”他还是忧郁不决。“好,我们去吧。”所以我们就到电影院去了,但是售票小姐说,上面有严格的命令,一年之内不准我进去。“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已经学乖了,我可以替他担保。”售票小姐看着我,我对她微笑。我亲了亲自己的手指,送给她一个飞吻。“注意了,泽泽,如果你不乖,我可是会丢掉饭碗的!”我本来不想告诉米奇欧看电影的事——但憋不了多久还是说出来了。第七章为国王献上一朵小白花希西莉亚*潘恩小姐问有没有人愿意到黑板上写下自己造的句子,只有我举起手来。“你要来试试看吗,泽泽?”我离开座位走到黑板前面的时候,很骄傲地听到她对我的赞美:“看到了吗?是全班小章节(11)的男生呢。”我连黑板的一半高都够不着。我拿起粉笔,小心翼翼地一个字一个字写下:只要再过几天就放假了。我看着她,想知道有没有写错的地方。她愉快地对我笑着。空花瓶端坐在桌上,里面插着一朵想象的玫瑰花。我回到座位,对自己写的句子感到很高兴;高兴假期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可以和葡仔开车到处逛。其他人也跟着到黑板前造句,但只有我是第一个尝试的英雄。这时,有个迟到的男生杰若尼莫慌慌张张地进教室,在我的正后方发出很大的声音把书放下,然后对隔壁的人说了些话。我没注意听,因为我想好好用功;但是他们的谈话里有个字眼吸引了我的注意,他们在谈曼哥拉迪巴号。“撞到车子啦?”“就是麦纽*瓦拉达赫那辆漂亮的大车。”“你们在说什么?”我转过身,一脸困惑。“曼哥拉迪巴号撞到葡萄牙人的车子了,就在奇他街的十字路口,所以我才会迟到。火车把汽车压得很扁,那里挤满了人,消防队已经过去了。”我冒出一身冷汗,眼前开始发黑。杰若尼莫继续回答隔壁男生的问题。“我想他一定已经死了,但是他们不准小孩子靠近。”我毫无意识地站起来,有一股想吐的冲动,冷汗湿透全身。我走向门口,甚至看不见希西莉亚*潘恩小姐的脸。她来到我面前,被我苍白的脸色给吓坏了。“怎么啦,泽泽?”我没办法回答。我的眼中开始盈满泪水,然后一股强烈的狂乱摄住了我——我开始疯狂地奔跑,完全忘了学校的事,只是不停地跑。我跑到街上,脑中一片空白,我只想跑,跑去那儿。我的心痛得比胃还要厉害。我一口气不停地跑过卡辛哈街,跑到糖果店;我瞄了一眼那里的车子,想确认杰若尼莫有没有说谎——我们的车子不在那儿。我呜咽出声,又开始跑,却被拉迪劳先生强壮的手臂给拦住。“你要去哪里,泽泽?”“那里。”眼泪沾湿了我的脸。“你不必去了。”我发疯一样用力乱蹬乱踢,但是没办法挣脱他的手臂。“冷静点,小男孩。我不会让你过去的。”“那,曼哥拉迪巴号撞死他了……”“没有,救护车已经到了,只有车子毁了而已。”“你说谎,拉迪劳先生。”“我为什么要说谎?我不是老实告诉你被火车撞上了吗?好啦,等医院让他见访客的时候,我就带你去。我保证。现在我们去喝点饮料吧。”他拿出手帕替我擦掉满身大汗。“我想吐。”我背靠着墙,他扶着我。“好一点了吗,泽泽?”我点头。“我带你回家吧?”我摇了摇头,非常缓慢地走开,心里乱成一团。我很清楚事实真相。曼哥拉迪巴号毫不留情,是最厉害的火车。我又吐了几次。可想而知的是,没人理我。根本没有其他任何人在乎我。我没有回学校,我的心叫我到哪里,我就往哪里去。偶尔停下来吸吸鼻子,用制服上衣擦脸。我再也见不到我的葡仔了,永远见不到了。他消失了。我一直走,一直走。我停在他答应让我叫他葡仔,还让我在他车上抓蝙蝠的那条路上。我坐在树干上弓起身子,把脸埋在膝间。一阵强烈的情感突如其来地涌上心头,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圣婴你好狠啊!我以为这一次上帝会降临,结果你却这样对我!你为什么不能像爱其他小孩一样爱我?我很乖啊。我不打架,我认真做功课,我还戒掉说脏话,连‘屁股’都没说。你为什么还是要这样对待我?他们说要砍掉我的甜橙树,我只哭了一下下。但是现在……现在……”“我要我的葡仔回来,你一定要把葡仔还给我……”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有个非常甜美柔和的声音轻轻响起,一定是我坐的这棵树在对我说话。“别哭,小男孩。他已经上天堂了。”天色渐渐黑了,在我已经身心俱疲,连哭或吐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托托卡在爱莲娜*维拉伯夫人家的台阶上找到我。“你是怎么回事啊,泽泽?跟我说话啊!”我哼哼地呻吟着,托托卡摸我的额头。“你在发高烧耶!怎么回事,泽泽?跟我来,我们回家吧。”我在呻吟之中吐出:“别管我,托托卡。我再也不要回去那栋房子了。”“你当然要回去,那是我们的家啊。”“那里已经没有属于我的东西了。全部都消失了。”他试着扶我站起来,但是我全身软绵绵的。他把我的手绕过他的肩头,扶着我慢慢地走;进了家门之后,他把我放在床上。“贾蒂拉!葛罗莉亚!大家去哪里了?”他在邻居家找到正在聊天的贾蒂拉。“贾蒂拉,泽泽病得很厉害。”她边走边发牢骚:“他一定又在演戏了。看我赏他一顿好打……”但托托卡神情紧张地说:“不是,贾蒂拉,这一次他真的病得很重,看起来要死了!”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我什么都不想要,任高烧吞噬我。他们喂我吃的东西统统吐了出来。我越来越瘦,越来越瘦。我直直盯着墙壁,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动也不动。我听到身边的人在说话,每一个字都懂,但是不想回答。我一心只想上天堂。葛罗莉亚搬到我房间,晚上就睡在我旁边,她甚至不让他们吹熄灯笼。每个人都努力对我很好,连姥姥也来我们家住了几天。托托卡也过来陪我。他被我的病吓坏了,偶尔会对我说话。“那是谎话,泽泽,相信我。我实在是太坏了。他们没有要砍树什么的……”静默笼罩家中,仿佛死神正蹑手蹑脚地走过。他们不敢制造任何噪音,每个人都轻声细语地说话,妈妈几乎每天晚上都陪在我身边。但我忘不了他;他洪亮的笑声,他独特的说话方式,连窗外的蟋蟀都在模仿他刮胡子时“擦、擦、擦”的声音。我无法停止想念他。现在我才真正了解什么是“痛苦”。痛苦不是被狠狠地打到昏厥,不是脚被玻璃割伤之后一针一线缝合。痛苦会刺伤你的整颗心,是一个到死也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这种痛苦侵蚀你的四肢和头脑,榨干所有力量,连在枕头上转头的意志都跟着消失。我的病况越来越糟,憔悴到只剩一把骨头。他们请福哈博医生来看我,他没花多久时间就找出病因:“是震惊所造成的,很严重的创伤后遗症。除非他能克服这次的冲击,否则恐怕没办法活下去。”葛罗莉亚把医生带到外面说:“他确实受到了重大冲击,医生。自从他知道有人要砍掉他的甜橙树,就病成这样了。”“那你们必须让他相信这不是真的。”“我们已经试过各种方法,但是他不相信我们。他认为那棵小甜橙树是个人。他是个非常特别的小男生,很敏感,很早熟。”我全都听到了,但还是没有活下去的意愿。我想上天堂,可惜活着的人是没法上天堂的。他们喂我吃药,但是我不停地呕吐。然后不可思议的好事情发生了——街坊邻居纷纷来看我,他们忘了我是“披着人皮的魔鬼”。“悲惨与饥饿”的老板来了,还买玛利亚摩尔糖给我;尤金纳太太买蛋给我吃,又为我祷告。“你一定要好起来,泽泽。少了你和你的恶作剧,街上变得好冷清啊。”他们对我说着好话。希西莉亚*潘恩小姐也来看我,还带了一朵花。结果我又哭了。她说起那天我茫茫然跑出教室的情形。她也只知道这么多而已。艾瑞欧瓦多先生的出现最令我难过。我认出他的声音,假装睡着了。“您在外面等他醒过来吧。”他坐下之后,和葛罗莉亚聊了起来。“哎,小姐,我找了好久,把这个地方都快翻过来了,到处问他住在哪里。”他很大声地抽了抽鼻子。“我的小天使不能死,不行。别让他死啊,小姐。他说要带歌谱回去,就是要带给你的,对不对?”葛罗莉亚说不出话来。“别让这个小男孩死掉,小姐。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就再也不要回到这个悲惨的地方了。”他走进我的房间,坐在床边,把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泽泽,你一定会好起来,再继续和我一起唱歌的。我最近几乎什么歌谱都卖不出去,每个人都在问:‘嘿,艾瑞欧瓦多,你的小金丝雀上哪儿去啦?’答应我你会好起来,好吗?”我还有仅存的力量可以流泪。葛罗莉亚不希望我的情绪再次起伏,所以把艾瑞欧瓦多先生带走了。我的情况逐渐好转,已经能够吞下一点食物留在胃里面了。只有在回想起那个恶梦时,才会发烧、呕吐,然后发抖、冒冷汗。有时候尽管我不去想,还是一直看见曼哥拉迪巴号飞驰而来把他撞得粉碎。我问圣婴有没有为我行那么一点点好,让葡仔没有任何痛苦。章节(12)“别哭,糖糖,这些都会过去的。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整棵芒果树都送给你,没有人会去动它的。”葛罗莉亚用力抚摩我的头。但是我要一棵老掉牙的,连结果子都不会的芒果树干嘛?就算是我的甜橙树,也会很快失去魔力,变成另一棵平凡的树,和其他树一样……不过,也要他们给那棵可怜的树足够的时间长大才行。为什么有些人这么容易就死掉了?来了一辆可恶的火车,然后他就被带走了。为什么我要上天堂又是如此困难?每个人都抱住我的腿不让我走。葛罗莉亚的温柔和努力让我终于肯开口说一点点话,连爸爸晚上也不出门了。托托卡因为自责而消瘦许多,被贾蒂拉责骂。“一个还不够吗,托托卡?”“你不知道我的感受。是我告诉他那个坏消息的。我到现在连睡觉的时候都会看到他哭泣的脸……”“好了,你不要也跟着哭。你已经是个大男孩了,而且他会活下去的。忘了这件事,去‘悲惨与饥饿’帮我买一罐浓缩牛奶回来。”“那就给我钱,因为老板不肯再让爸爸赊帐了。”虚弱的身体让我一直昏昏沉沉的,分不清是白天或晚上。但是热度逐渐减退,发抖和寒颤开始消失。我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总是可以看到葛罗莉亚,她从未离开我半步。她把摇椅搬进房间,许多时候累得在上面睡着了。“葛罗莉亚,现在很晚了吗?”“有点晚了,亲爱的。”“你想不想打开窗户?”“吹风不会让你头疼吗?”“我想不会。”光线透了进来,可以看见一小片蓝天。我看着那片天空,又开始掉泪。“怎么啦,泽泽?这么美丽、这么蓝的天空,是圣婴特别为你创造的,他今天这样告诉我……”她不了解天空对我的意义。她靠近我,握着我的手对我说话,想鼓舞我的精神。她的脸庞消瘦而憔悴。“你看,泽泽,你很快就会好了。又可以去放风筝、赢好多弹珠、爬树、骑米奇欧、唱歌,然后带歌谱回来教我唱歌。我希望看到你和从前一样,做这么多美好愉快的事情。你知道这附近变得多么消沉吗?大家都想念你,想念你给街上带来的欢乐……你一定要好起来,要活下去,要活很久很久。”“你知道吗,葛罗莉亚,我不想活了。如果我好了又会变成坏孩子。你不知道,已经没有人可以做让我变好的力量了。”“但是你不用变得那么好啊。只要做个普通男生,保持你原来的样子就好了。”“为什么呢,葛罗莉亚?为了让大家狠狠打我吗?为了让大家虐待我吗?”她用双手捧起我的脸,毅然决然地说:“听好了,糖糖,我向你发誓,等你好了以后,没有人,没有人能够碰你一根手指头,连上帝也不能碰你,除非他们跨过我的尸首。你愿意相信我吗?”我发出咕哝声表示答应。“什么是‘尸首’啊?”葛罗莉亚脸上长久以来第一次露出愉悦的光芒。她笑了出来,因为她知道如果我对困难的字眼有兴趣,就表示我又有生存的意志了。“尸首就是死掉的身体。但是我们现在别讨论这个,现在不适合。”我也觉得现在不适合,但是我忍不住一直想着,他已经变成一具尸首好几天了。葛罗莉亚继续说话,承诺很多事,但是我现在想到的是那两只小鸟——蓝知更鸟和金丝雀——他们现在怎么样呢?也许他们已经伤心而死,像奥兰多*卡布洛德佛哥那只小雀儿一样。也许有人打开鸟笼的门放他们飞走了,但是这样等于是杀了他们一样,因为他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飞翔了。他们会呆呆地坐在树上,直到有男生用弹弓把他们打下来。街上开鸟园的利可每次钱不够,养不起鸟的时候,就会开门放鸟。然后男生们就会干那种事,没有一只能够逃过瞄准他们的弹弓……家里的生活步调逐渐恢复正常,开始在这里那里听到各种声响。妈妈回纺织厂上班,摇椅搬回客厅;只有葛罗莉亚坚守岗位,在看到我起床到处走动之前,她是不会离开我的。“喝了这碗汤吧,糖糖。贾蒂拉杀了那只黑母鸡,只为了给你做这碗鸡汤。你闻闻看,好香哪。”他轻轻吹着汤匙上的滚烫鸡汤。“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学我,把面包浸在咖啡里吃。但是吞下去的时候不要发出声音,这样很难看。”“怎么啦,泽泽?不会是因为他们杀了那只老母鸡所以你要哭了吧?她很老了,老到甚至不会生蛋了。”“你真的很努力,终于找到我住的地方了。”“我知道她是你们动物园里的黑豹,不过我们可以再买一只新的黑豹,比原来那只更凶猛的豹子。”“所以,小逃兵,这么长的时间你都到哪儿去啦?”“葛罗莉亚,我现在不想喝。如果喝下去又会吐出来。”“如果我晚一点再端来,你会喝吗?”“我保证以后我会乖乖的,我不再打架,也不说脏话了,连‘屁股’也不说……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他们同情地看着我,因为他们以为我又在和米奇欧说话了……一开始窗户上只是发出轻轻的刮擦声,后来变成连续的敲击。有个非常轻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泽泽……”我坐起身,把头靠在窗户的木框上。“是谁?”“是我。开窗吧。”我悄悄拉开窗门,小心不发出任何声音,这样才不会吵醒葛罗莉亚。在黑暗中宛如奇迹般出现的,是闪闪发光的米奇欧,他全身亮晶晶的。“我可以进来吗?”“当然可以,但是不要发出声音,否则她会醒过来的。”“我保证不会吵醒她。”他轻轻跳进房间。“看看我带什么给你了,他坚持也要来看你。”他把手臂伸到前面,我好象看到了一只银色的小鸟。“我看不太清楚,米奇欧。”“仔细看,你会吓一大跳的。我用银色的羽毛把它装饰得亮晶晶的,很美吧?”“路西安诺!你变得好美啊!你应该永远保持这个样子的,我还以为你是从卡利佛故事里面飞出来的猎鹰呢!”我摸着他的头,第一次发现他是这么柔软,原来蝙蝠也喜欢被温柔地对待。“你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喔。注意看嘛!”他转一圈展示自己的行头。“这是汤姆*米克斯的马刺、凯梅纳的帽子,两把手枪是佛莱德*汤普逊的,和理查*塔马奇的子弹带和靴子。还有,艾瑞欧瓦多先生借我他的格子衬衫——你最喜欢的那件。”“真是酷毙了,米奇欧。你是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他们一听到你生病,就把东西全都借给我了。”“你不能一直像这样打扮真是可惜。”我看着米奇欧,担心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等着他的命运。“怎么回事呢,小鲁鲁?”他在床边坐下,眼中流露出温和与担心。他的脸靠近我眼前。“但是小鲁鲁是你啊,米奇欧。”“那好吧,你是小小鲁鲁,比小鲁鲁还要小。难道我不能对你亲密一点,就像你对我那样?”“别说这种话,医生说我不可以哭或难过。”“我也不想看你这样。我来是因为我很想念你,我希望看你好起来,和以前一样快乐。生命里的每件事都会过去,所以我来带你去散步,我们走吧。”“我还很虚弱呢。”“来一点新鲜空气对你的病情有帮助。”于是我们从窗户跳出去了。“我们要去哪里?”“我们去大水管那里吧。”“但是我不想走巴洛德卡帕尼马街,我再也不想经过那个地方。”“那我们从阿速德街走过去。”米奇欧变成一匹飞马,路西安诺快乐地停在我肩膀上。到了大水管边,米奇欧拉我一把,让我在大水管上站稳。遇到有洞的地方,水柱像是小喷泉似地喷涌而出,弄得我们身上湿湿的,脚底痒痒的,真是有趣。我觉得有点晕眩,但是米奇欧带给我的快乐,让我觉得我正在康复之中。至少我的心跳轻快了起来。远处突然响起一阵笛音。“你听到那个声音了吗,米奇欧?”“是一辆火车在很远的地方鸣笛。”但是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汽笛声划破宁静。“米奇欧,是他,是曼哥拉迪巴号,那个暗杀者!”恐惧吞没了我。轮子在铁轨上滚动,发出骇人的巨响。“爬到这里来,米奇欧。快爬上来,米奇欧。”因为戴着闪亮的靴刺,米奇欧在水管上很难站稳。“爬上来,米奇欧,把手伸给我。他想杀了你,他想杀了你,他想把你撞扁,他想让你粉身碎骨!”米奇欧才爬上水管,那辆邪恶的火车一边鸣镝喷烟,一边从我们身边穿过。“暗杀者!刺客!”章节(13)火车继续飞快沿着轨道往前奔驰,夹杂着阵阵尖声狂笑……“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家里的灯全部亮了起来,我的房间涌进许多半醒半睡的脸。“做恶梦了,”妈妈伸手抱起我,试着用她温暖的胸膛压抑我的哭泣。“只是个梦,乖儿子,一个恶梦……”葛罗莉亚讲给拉拉听的时候,我又开始吐起来。“他大声尖叫‘刺客’把我吵醒了,他还讲到什么杀人、撞扁、压死……我的天啊,这一切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没几天之后就结束了。我的宿命注定要活下去。有天早上葛罗莉亚容光焕发地进来,我正坐在床上,沉思生命的苦痛。“你看,泽泽。”她手中拿着一朵白色小花。“米奇欧的第一朵花。很快他就会长成一棵大甜橙树,开始结果子喔。”我不断抚摩这朵小白花,我再也不会因为小事而哭泣了,即使我知道米奇欧是在用这朵花向我告别。他已经离开我的幻想世界,进入我真实的痛苦世界……“现在来喝点麦片粥,然后在屋子里走个几圈,像昨天那样。我马上回来。”这个时候路易国王爬上我的床。现在他们总是让他亲近我,起初他们不想让他也跟着伤心。“泽泽!”“怎么啦,我的小国王?”事实上,他现在是唯一的国王了。其他国王,包括钻石、红心、梅花、黑桃的国王,都不过是图象,被玩牌的手指给玷污。至于另外一个国王——他已经不能活着当国王了。“泽泽,我好喜欢你喔。”“我也喜欢你啊,我的小弟弟。”“你今天要和我玩吗?”“今天我会和你玩。你想玩什么呢?”“我想去动物园,然后我想去欧洲。然后我还想去亚马逊森林和米奇欧玩。”“如果我不太累,我们可以全部都去。”喝完咖啡,在葛罗莉亚愉快的眼神目送下,我们手牵手走到后院去。葛罗莉亚靠在门上,松了口气。我转身向她挥手道再见,她的眼里闪耀着幸福的光辉。我那奇异的早熟脑袋,猜到了闪过她心头的话:“他又回到幻想世界了,感谢上帝!”“泽泽……”“恩?”“黑豹到哪里去了?”已经不再相信梦想却还要投入其中,实在很难。我想告诉他实话。“傻瓜,从来就没有黑豹,只不过是只黑色的老母鸡,已经煮成鸡汤被我喝掉了。”“现在只剩两只母狮子罗。黑豹去亚马逊森林度假了。”美好的幻想还是维持得越久越好。我小的时候也相信过这些事情。“那边那个森林吗?”小国王睁大了眼睛。“别害怕,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再也找不到路回来了。”我干涩地微笑。亚马逊森林不过是几棵浑身是刺的橙树。“你知道吗,路易,泽泽非常虚弱,他必须回去休息了。明天我们再来玩,面包山缆车或你想玩什么都可以。”他同意了,跟着我慢慢往回走。他还太小,猜不到事情的真相。我不想靠近水沟——也就是那条亚马逊河——我不想看到失去魔力的米奇欧。路易不会知道,那朵白色的小花就是我们的诀别。第八章 倒下的与站着的树天色还没黑,消息已经获得证实,感觉好象和平的祥云再度君临我们家。爸爸拉着我的手,在所有人面前把我抱到他膝上,很慢地摇着椅子,这样我才不会头晕。“一切都结束了,儿子。有一天你会成为父亲,你也会发现男人的生命中有某些非常困难的时刻;似乎什么事情都不对劲,绝望永无止尽。但是现在都过去了。爸爸已经被任命为圣托艾雷修工厂的主任,你们再也不会过没有礼物的圣诞节了。”他顿了一下。他这一生和我一样也很难忘记“那件事”。“我们要搬到很远的地方,妈妈不用再工作了,你的姐姐也是。你还留着那块印第安人头的金属牌子吗?”我手伸进口袋找到那块牌子。“很好,我要再买一只表,把这块牌子挂上去。有一天它会变成你的表……”“葡仔,你知道什么是碳化矽吗?”爸爸一直说话、一直说话。他用长满胡须的脸摩擦我的脸,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他那旧衬衫发出的气味让我起鸡皮疙瘩。我滑下他的膝头,走向厨房门口,坐在台阶上看着院子,看着日光渐渐暗淡下来。“这个男的对我这么好做什么呢?他不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已经死了,被曼哥拉迪巴号杀死了。”我感到一阵嫌恶,却毫无怨气。爸爸跟了出来,他看到我的眼中又起雾了。“别哭,儿子。我们会有一间很大的房子,后院有一条真正的河,还有很多大树,全都是你一个人的。你可以荡秋千玩。”他几乎是跪在地上跟我说话。他不懂,他不懂。没有其他树能像卡洛塔女王那么美。“你可以第一个选树。”我盯着他的脚,脚趾突出了凉鞋的鞋面。他是一棵老树,树根漆黑。他是一棵父亲树,但却是一棵我几乎不认识的树。“还有,他们不会这么快砍掉你的甜橙树。等他们要砍的时候,我们已经搬到新家,根本不会知道这件事。”“没关系,爸爸,没关系……”我抱着他的膝盖哭泣。我仰起头看他的脸,他的脸上也满是眼泪。我喃喃地说:“他们已经把树砍掉了,爸爸,一个多礼拜以前他们已经砍掉了我的甜橙树。”结语好多年过去了,我亲爱的麦纽*瓦拉达赫,现在我已经四十八岁了。有时候在思念之中,好象又回到了小时候,你常常送我电影明星的小照片或弹珠。是你教会了我生命的温柔。我亲爱的葡仔,今天换成我送出小照片和弹珠,因为没有温柔的生命并不美好。有时候,我在温柔中感到快乐;有时候,更多时候却非如此。很多很多年以前,在我们的那段时光,我不知道曾经有个傻瓜王子跪在祭坛前面,含泪叩问圣像:他们为什么要让小孩知道那些事呢?事实上,我亲爱的葡仔,他们很早就告诉我那些事了。珍重再见,愿上帝与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