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诗的意义(代前言) ——读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吕新雨 生存于人类的文化传统之中,我们对于“诗”、“抒情”、“美”这样的字眼,总是保持着崇高的故意。人类不仅具有抒情的能力,而且具有这种需要,基于生存的需要。这样抒情诗就不仅仅是一个美学问题,而且是一个具有存在论性质的问题,抒情态度成为人类的一种生存范畴。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活在别处》,原名就叫做《抒情时代》。作为一种文学类型的抒情诗具有最古老的起源,它已经存在了许多世纪,而且还将继续存在下去。G·B·维柯便把人类原初状态时所具有的思维方式称为“诗性智慧”,在这个意义上,每个人都是诗人。随着文明进程的发展,社会分工的产生,出现了专司诗歌的“诗人”。诗人与非诗人的分裂便产生了。诗、诗人总是与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联系在一起的。诗人被认为是由神灵所选中并赐予灵感的特殊而神秘的人物。曾几何时,诗与诗人成为一种神圣的价值体系的象征,屹立在宝座上,享受众人崇敬的注目和向往。 但是,对于米兰·昆德拉这位东欧作家来说,他亲眼目睹了由“刽子手和诗人联合统治”的时代,他看到了他所崇敬的法国大诗人艾吕雅,在他的布拉格朋友被斯大林最高法院送上绞刑架上之时,公开正式地宣布与之脱离关系。他深受创伤。神圣不可侵犯的价值体系崩溃了。一切都变成了怀疑的对象,包括诗歌。 究竟在什么情况下,我们才能接近(进入)诗歌?小说中的主人公、年轻的诗人雅罗米尔第一次作为一个诗人而诞生是在他的初恋失败之时。在一种对自己的嫌恶和耻辱之中他蓦然面对的是自己的卑贱与渺小。他依靠写诗,发现了一个隐藏的奇异世界,使他高出了现实的笨拙,得到了一个第二存在的可能性。并不是出于伟大和崇高的激情,而是它的负面,使雅罗米尔成为诗人。诗成为一种现实行为失败的补偿。诗人从诗与现实分裂的隙缝之中滑落下来。生活产生了离析,日常领域是单调乏味的空虚,“而天上却是另一个世界,到处是灯火辉煌的路标,时间分割为一道灿烂的光谱。他无比兴奋地从一道光跳到另一道光,每次都坚信落在了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具有伟大创造力的时代。” 自从诗获得了与现实相对立的象牙之塔的贵族含义之后,我们应该承认,这已不是原初意义上的诗的含义了。理想与现实的永恒分裂是现代人无法逃脱的厄运。在昆德拉看来,诗人似乎成了这种厄运的象征和化身。“雅罗米尔究其一生辗转于两个世界的边沿。昆德拉认为,当诗人们处于无力突破现实的行动世界而面临的基本境遇时,所采取的对付方法,便是——抒情态度。但是处于这种境遇的,并不仅仅是诗人。这是人类的一种基本的存在境遇,是人类对永恒、崇高、美等一切可望而不可及的形而上追求所注定的宿命。 《生活在别处》所描写的时候被昆德拉称为一个“抒情时代”。50年代的捷克,今天的人们把它视为一个政治审讯、迫害、禁书和合法谋杀的时代。但是,昆德拉说,我们这些还记得的人必须作证:它不仅仅是一个恐怖的时代,而且是一个抒情的时代,一个充满着激情的时代。大学生们的墙上刷的标语写道:“梦想就是现实”,“做现实主义者——没有不可能的事”;千百万人振臂高呼,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昆德拉认为,他的目的并不在于描写一个时代,选择一个特定时代并非因为对它本身感兴趣,特定时代只是照亮了隐藏着的另一面,使不同环境中只处于潜伏状态的某种东西释放出来。是的,雅罗米尔是个“邪恶”的人,他毁灭了情人,也毁灭了自己。但这样的邪恶同样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在所有制度所有时代的每个年轻人身上。并不是特定时代才产生雅罗米尔,只是特定时代释放了他的这种心理因素。所有的时代都产生潜在的雅罗米尔。他并不是一个道德意义上的恶人,他是一个人性意义上的恶人。昆德拉展示了这位有天分的富有想象力和激情的年轻诗人一生的心理发展逻辑,这个逻辑的内涵是人与现实世界的关系。雅罗米尔终其一生都在为进入现实的行为世界而努力。昆德拉告诫道,请别以为雅罗米尔是个低劣的诗人,这是对他一生的廉价解释。我们每个人都生存在自我与现实的对立之中,我们都需要在现实环境中实现自我。这样,对自我在现实中不能实现的恐惧便与生俱来地高悬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之上。现代心理学认为,正是这种压抑的升华产生了文学。 问题便变成了这样:文学的存在论意义是什么? 昆德拉说,“对小说家来说,一个特定的历史状况是一个人类学的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他探索他的基本问题,人类的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他探索他的基本问题,人类的生存是什么?”人类的生存是什么?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形而上学问题。人的存在本身就是问题的回答形式。昆德拉所做的是这个问题形式的展开。 雅罗米尔的母亲把对爱情的浪漫梦想转移到儿子身上,她醉心于当一个天才儿童的母亲,并且最早把诗人的桂冠赋予了雅罗米尔。有一个文学史的现象是:抒情诗人大部分都诞生在由女人所主持的家庭。这种母性家庭从小给予诗人的是一种精神庇护,一种与现实隔断的耽于幻想的温床。母亲与诗人的关系同诗与诗人的关系有一种神秘的相似。母爱是不需要自身努力便与生俱来的,母爱是儿童的整个世界。儿童在母亲的眼光中寻找对自我的肯定、理解与世界的关系。当他意识到母爱变成一种专制的力量限制着他的现实行动时,往往已经为时过晚,他已经一辈子都无法逃脱母爱世界所加之于他的束缚。从母爱世界过渡到诗的世界,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它兆明了一切诗人们的宿命,这便是两个世界的分裂。现实的行为世界像遥远的地平线一样,永远在远方。“生活在别处”,对于诗人们来说,他们相信真正的生活,具有行动力的现实生活永远在召唤着,仿佛伸手可及,却永远被一层透明的墙所阻隔。他们永远是不成功的幻想世界的迷亡者。诗人写诗,让诗如行星般绕着他运行,以此来弥补对外界的焦虑和对自我渺小的恐惧。诗成为现实行为失败的补偿征明。它与我们通常对诗的理解是多么大相径庭。 雅罗米尔创造了一个叫泽维尔的人物,作为他在幻想世界中的替身。泽雅尔的生命是一个梦,他睡着了,做了个梦,在梦中他又睡着了,又做了个梦,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前一个梦里,梦的边沿模糊了,他从一个梦过渡到另一个梦,从一种生活过渡到另一种生活,不存在任何障碍。雅罗米尔在泽维尔身上否定了梦与现实的分界。而梦与现实的最大分界便是:梦是对无限、永远的可能的相信,而现实并不。他在爱情诗中描写死亡,死亡是个关于无限的梦。,因为生活是渺小的,死亡才是绝对的,死亡证明爱情的伟大崇高,他表达的渴望是在一种近似永恒幸福的死亡之中跟一个女人结合——省略掉现实的过程。他写老人的爱情是幸福的,因为老人已不再有未来,不再受变动不居的未知领域的侵略。对姑娘的裸体,他头晕目眩,“他并不向往姑娘的裸体,他向往的是被这裸体照亮的姑娘的脸庞。”“他并不想占有姑娘的身子;他想占有的是愿意委身于他以证明她爱情的姑娘的脸庞。”他需要的不是肉体,而是肉体的抽象。他采用给孩子们讲童话故事的语气描写子宫与乳房,因为他惧怕肉体的爱,并且试图从成人的领域中把爱取出来,把女人看作一个小孩,这意味着他没有能力把自己当成一个成熟的男人看待。诗成了他的“人造童年之乡”。他希望把爱情限定在它永恒不变的成分之中,以此战胜展开在他面前的潜藏着危险的肉体。他在诗中取消了肉体,用自然主义的丑陋衰老的身躯来替代一个年轻女性傲慢的身躯,剥除肉体躯壳以追求爱情永恒。 诗人在母爱世界中意识不到现实世界的对立,而在诗的幻想中则又逃避着这种对立。那么,人的位置究竟在哪里?我们是应该在幻想中过生活,还是在现实中过生活?人如果丧失幻想,是很可怕的。如果一夜之间,人类几千年的文学传统消失殆尽,人类便成了野兽。但是,文学传统美学原则并不能保障人类不成为野兽——互相残杀的野兽。现代人们越来越意识到无意识的心理能量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黑格尔早就把人类心理中的“恶”作为历史发展的动力借以表现的形式。文学往往根基于人类天性之中的乌托邦冲动,美学则赋予了这种冲动以科学的名义。而美学不能、也不应该成为一种神圣价值标准,因为这样一束,我们都会沉溺在乐观的迷雾中认不清自己的本来面目。昆德拉笔下的雅罗米尔,他的一生都在追求一个崇高的美学原则,而且实践了它,他用诗歌的美学原则作为他现实行为的准则和解释,最终溺死在现实与幻想之间永恒的深渊之中。 看一看雅罗米尔的性爱经历吧。性爱是人生存的最本质状态。把性爱放到昆德拉所说的“抒情态度”的范畴之中,它便获得了另一个名字,叫做“爱情”。青春、诗、爱情,都属于人类抒情态度的表达方式。雅罗米尔的爱情总是在达到它的现实层面的时候归于失败。所以,当他第一次成功地建立了性爱关系时,就颇有意味了。这是一个平凡的很不漂亮的女售货员,所以他意味着一个被减轻了形而上压力的女性躯体。在雅罗米尔的爱情幻想猝不及防的时候,是女售货员俘虏了他。所以爱情幻想的作用只能在事后弥补了。雅罗米尔把减轻了的东西又重新压了上去。在他看来,女售货员标志着他与人群之间创造了一种肉体联系,标志着到达了真正的生活领域。他为此而激动,这才是爱情的涵义。对他来说,仅仅是美好的瞬间还不令人满足,除非是作为美好的永恒象征才有意义。所以,在爱情中,他要占有的不是别的,而是“永恒”,完全地和永远地属于。他告慰自己说,他需要的不是美貌。爱上美貌并不难,人人都会,那不过是机械刺激反应。但伟大的爱情却是在寻求从不完美的造物之中创造可爱。而伟大创造的主人是他,所以姑娘必须把自己完全浸在爱的浴缸里,满足于呆在被他的言语和思想淹没的水面之下,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必须完全属于这个世界。 爱情幻想所做的工作带来的结果是:忌妒。忌妒是对权力欲没有满足的忿忿不平。他很快意识到他的爱情并不能用“绝对”的观念去要求,他发现他是在以惩罚他对售货员姑娘的感情来弥补他对漂亮的电影拍片姑娘爱而不得的怯懦。他原以为现实领域的大门已经为他敞开,现在发现他们重新关闭,并且把他重新撞回原来的世界。 雅罗米尔走入国家安全局大楼,是他一生中最富于命运感的时刻。他看见了一道神秘的门槛,他一生都在企求跨越的门槛,那边是真正的生活。成熟的成年男人生活门槛的名字,不是爱情,而是责任。他告发了他的情人的兄弟。他终于完成了一个真正的行动,他一生所渴望的真正成年人所拥有的行动。 我们总是迷惑不解于艾吕雅与布拉格朋友绝交、海德格尔与纳粹涉嫌、周作人与汉奸为伍……这样的现象,空洞的道德谴责是无济于事的。在人性的深处,在善与恶的畛域分野之前的原初,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从那隐秘的所在涌流出的“诗”,它并不仅仅是美好的,它还是危险的,它能够杀人,让血迹变成玫瑰。 因此,我们该怎样反思我们的文学、我们的美学、我们的时代、我们的人性?米兰·昆德拉诉诸我们的是,在一切神圣价值的后面潜藏着的往往是危险。这让我重新想起希腊那句著名的箴言:认识你自己。人能够认清自己吗?几千年的文明史,战争的硝烟依然弥漫。“人啊,认识你自己!”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谕,还是悲天悯人的天启?多么神秘的语言,人类的命运尽在于此了。 幸福是人类对命运的自我许诺,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未来在静默中等待。文学,这从人类生存的根基深处生长出的花朵,在时间之中依次开放;浇灌它们的是人的血和泪,诗因此而美丽妖娆。文学的热带丛林一步步掩盖着人类历史艰苦跋涉的足迹,足迹之下是掩埋祖先骸骨的土地,这唯一实在的东西。序 米兰·昆德拉 “生活在别处”是兰波[1]的一句名言。安德列·布勒[2]在他的《超现实主义宣言》的结论中引用了这句话。一九六八年五月,巴黎学生曾把这句话作为他们的口号刷写在巴黎大学的墙上。但是我这本小说最初的名字却是《抒情时代》。我在最后一刻改换了书名,因为我看见出版商们的脸上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他们怀疑是否有人愿买一本题目如此深奥难懂的书。 [1]阿瑟·兰波(1854-1891),法国象征主义诗人。 [2]安德列·布勒东(1896-1966),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 抒情时代就是青春。我的小说是一部青春的叙事诗,也是对我所称之为“抒情态度”的一个分析。抒情态度是每一个人潜在的态势:它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范畴之一。作为一种文学类型,抒情诗已经存在了许多世纪,因为千百年来人类就具有抒情态度的能力。诗人就是它的化身。 从但丁开始,诗人也是跨越欧洲历史的伟大人物。他是民族特性的象征(卡蒙斯[3],歌德,密茨凯维奇,普希金),他是革命的代言人(贝朗瑞[4],裴多菲,马雅可夫斯基,洛尔伽[5]),他是历史的喉舌(雨果,布勒东),他是神话中的人物和实际宗教崇拜的对象(彼特拉克,拜伦,兰波,里尔克),但他首先是一个神圣价值的代表,这个神圣价值我们愿意用大写字写出来:诗。 [3]卡蒙斯(1524-1580),葡萄牙诗人,作家。 [4]贝朗瑞(1780-1857),法国诗人。 [5]洛尔伽(1899-1936),西班牙诗人。 然而,在过去的半个世纪,欧洲的诗人发生了什么?今天已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我们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点,诗人就已从这个盛大喧嚣的国际舞台上消失了。(他的消失显然是这个危险的过渡时代的征兆之一,在这个过渡时代中,欧洲发现了自己,而我们还没有学会给这个时代命名。)由于一种历史的邪恶嘲讽,欧洲的诗人仍然扮演着大众角色的最近一个短暂时期,是1945年以后中欧的共产主义革命时期。 值得强调的是,这一特定时代充满了真正的革命心理,它们的信徒怀着巨大的同情以及对一个崭新世界的末世学信仰[6]体验了它们。诗人们觉得他们是最后一次站在舞台前部。他们认为自己正在欧洲的辉煌戏剧中扮演他们惯常的角色,去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剧院经理已在最后的一刻改换了节目单,而代之以一出通俗的滑稽剧。 [6]末世学:宗教名词,是研究末日审判、天堂、地狱等的一门宗教学。 我亲眼目睹了“由刽子手和诗人联合统治”的这个时代。我听到我所崇敬的法国诗人保尔·艾吕雅[7]公开正式地与他的布拉格朋友脱离关系,因为这位朋友即将被斯大林的最高法院法官送上绞刑架。这个事件(我把它写进了《笑忘录》)使我受到创伤:一个刽子手杀人,这毕竟是正常的;而一个诗人(并且是一个大诗人)用诗歌来伴唱时,我们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整个价值体系就突然崩溃了。并没有什么是可靠的了。一切都变得成问题、可疑,成为分析和怀疑的对象:进步和革命。青春。母亲。甚至人类。还有诗歌。一个价值崩溃的世界呈现在我眼前,渐渐地,经过许多年,雅罗米尔的形象,他的母亲和他的情人在我的头脑里成形了。 [7]保尔·艾吕雅(1915-1952),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 请别认为雅罗米尔是一个低劣的诗人!这是对他的一生廉价的解释!雅罗米尔是一个有天分的诗人,富有想象力和激情。他是一个敏感的年轻人。‘当然,他也是一个邪恶的人。但他的邪恶同样潜在地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在我的身上。在你的身上。在兰波身上。在雪莱身上。在雨果身上。在所有时代所有制度下的每个年轻人身上。雅罗米尔不是特定时代的产物。特定时代只是照亮了隐藏着的另一面,使不同环境下只会处于潜伏状态的某种东西释放出来。 尽管雅罗米尔和他母亲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它的描写是真实的(没有一点讽刺的意图),但我的目的并不是要描写一个时代。“我们选择那个时代并不是因为我们对它本身感兴趣,而是因为它似乎提供了一个捕捉兰波和莱蒙托夫、抒情和青春的绝妙的圈套。”换言之:对小说家来说,一个特定的历史状况是一个人类学的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他探索他的基本问题:人类的生存是什么?就这本小说而言,同时还提出了几个相关的问题:抒情态度是什么?青春是什么?一个母亲在形成一个年轻男人的抒情世界中扮演的是什么样的神秘角色?如果青春是缺乏经验的时期,那么在缺乏经验和渴望绝对之间有什么联系?或者在渴望绝对和革命热情之间有什么联系?以及抒情态度怎样表现在爱情中?有爱情的“抒情形式”吗?等等,等等。 当然,这部小说丝毫没有回答这些问题。这些问题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回答,正如海德格尔[8]所说:人的存在具有一种问题的形式。 [8]海德格尔(1889-1976),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 最初想写这部小说的念头产生于很久以前,在五十年代中期。当时我想解决一个美学问题:怎样写一部属于“诗歌批评”的小说,同时它自身又是诗歌(传达诗歌的激情和想象)。我于1969年完成了这部小说。它从来没有在波希米亚[9]出版过。1973年它首次在法国刊行,一年后彼得·库西出色的译本在美国出版,他因此而获得了国家图书奖的提名。库西是美国最优秀的捷克语翻译家。为了修订这部小说,使它更忠实于原著,几年后他又重新修改了一遍,这一事实表明他一心追求完美;换句话说,他是翻译家中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我衷心感谢他这部杰出的译作,以一个朋友的身分紧紧握他的手。 [9]波希米亚:捷克旧称。第一章 诗人诞生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怀上诗人的? 当他的母亲思考着这一向题时,似乎只有三种可能性值得认真考虑:不是某个晚上在公园的长凳上,就是某个下午在诗人父亲一个同事的房间里,或是某个清晨在布拉格附近一个充满浪漫情调的乡间。 诗人的父亲对自己提出同样的问题时,他得出结论,怀上诗人是在他朋友的房间里,那一天特别倒霉。诗人的母亲不愿意去那里,为此他们吵了两架,后来又重归于好,当他们终于开始作爱时,隔壁房间有人大声地开门,诗人的母亲受了惊,他们停止了拥抱,慌忙仓促地结束了性交。他把怀上诗人归罪于这一瞬时的慌乱失措。 但是诗人的母亲却否认受孕可能是在借来的房间里(那是一个典型的单身汉的邋遢地方,她厌恶那张乱糟糟的床和皱巴巴的睡衣裤),玛曼也否决了第二种选择:受孕发生在公园的长凳上,她当时很不情愿在那里做爱,一想到这样的长凳是妓女和行人常去的地方,她就感到恶心。因此她肯定怀孕只能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早晨,在绿色溪谷的背景上生动地衬出轮廓的一块巨石后面,布拉格的市民星期日常喜欢到这儿的溪谷郊游。 从多种理由看,这样的环境最适宜怀上诗人:在正午阳光的普照下,这儿是光明的白昼,而不是漆黑的夜晚;周围是广阔的自然,使人联想到翅膀和自由的飞翔;尽管离城郊的住宅不远,这儿的景致却有着浪漫的情调,到处都是裂罅、岩石和起伏不平的地面。当时这地点似乎生动地象征着她的经历。说到底,她对诗人父亲强烈的爱不正是对父母那种平淡无奇、按部就班的生活的浪漫的反抗吗?这块远离尘嚣、自由自在的风景区与她——一个富商的女儿——选择了身无分文的年轻工程师的巨大勇气之间,难道没有一种内在的相似之处吗? 诗人的母亲一直陶醉在强烈的爱中,没有什么能改变这点,既使在那个美妙的下午,在那些圆石间的事仅仅几周后产生的失望也没有改变这点。她告诉情人每月烦扰她生活的那种不适没有按期出现。她兴奋万分地把这一消息透露给他,可遇到的只是令人气愤的冷淡(现在我们回想起来,这种冷淡大半是表面上装出来的)。他把这件事当作是一个不重要的、纯粹暂时的和无关紧要的周期性生理失调而不予考虑。玛曼觉察到情人不愿分享她的欢乐后非常生气,直到医生正式宣布她已经怀孕了才跟他说话。当诗人父亲说他的一个好友是妇科医生,可以万无一失地消除她的烦恼时,玛曼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就是反抗的可悲结局!最初为了年轻的工程师而同父母对抗,后来又求助于父母来反对他。她的父母成功了;他们与工程师进行了一次坦率的谈话,他意识到别无出路,同意举行一次体面的婚礼。他欣然接受了一大笔嫁妆,这使他以后能建立起自己的建筑公司。他把他的全部财产塞进两只手提箱里,搬进他的新婚妻子在那里出生和长大的别墅。 尽管工程师迅速地妥协了,但诗人母亲仍然伤心地意识到她如此冲动地投进的这场冒险——它曾经象是美好得令人心醉——并没有变成她坚信有权期待的那种伟大的、彼此满意的爱情。她的父亲是布拉格两个生意兴隆的药房的老板,因此她的道德观是建立在严格的平等交换的原则上。在她这方面,她把一切都投资到爱情中(她甚至愿意牺牲她的双亲以及他们那平静的生活);反过来,她也希望对方在共同的帐户中投资等量的感情。为了恢复平衡,她逐渐取回感情的储蓄,在婚礼后对丈夫摆出一副高傲严峻的面孔。 诗人母亲的姐姐不久前搬出了住宅(她结了婚,搬到了市中心的一个公寓),于是老两口继续住在楼下,他们的女儿和工程师则住在顶楼。楼上有三间屋子,其中两间很大,布置得完全和二十年前老药剂师修建别墅时一样。工程师就这样继承了一套家具齐全的房间。总之,对他来说这是令人满意的安排,因为除了刚才提到的那两只拼凑的手提箱,他完全没有任何财产。不过,他还是极力主张把这套房间作点小小的变动,但他的妻子根本不打算让他——这个乐意把她献到堕胎术者刀下的男人——粗暴地对待这个代表她父母精神、也代表二十年的良好习惯和安宁的世界。 在这种场合下,年轻的工程师也毫无反抗地妥协了,只是对一件事提出了小小的抗议:卧房里有一张小桌,桌上盖着一个沉重的灰色大理石圆盘,上面立着一个裸体男人的小雕像;雕像左手握着一把七弦琴,支在臀部上。右臂以一种动人的姿势挥出去,就象手指刚触拨了琴弦。右腿伸直,头部微微后倾,目光向着上方。这张脸非常美丽,头发卷曲如波,白色雪花石膏赋予他一种温柔的、女气的、也可以说是处女般的非凡神态;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滥用“非凡”这个词:根据刻在底座的铭文,这个手握七弦琴的雕像即是古希腊神阿波罗。 一看见这个雕像,诗人的母亲就不由得来气。这个神像经常被扭转过去,背部冲着房间,要不就成了工程师的帽架,要不那沉思的头就成了工程师搁鞋的地方。偶尔还有一只臭袜子套在小雕像上——这是对缪斯和她们的首领不可饶恕的亵渎。 诗人母亲异常愤怒地作出反应。这并不是仅仅由于缺乏幽默感,而是由于她相当准确地察觉到,丈夫把阿波罗套在袜子里是为了发出一个他出于礼貌不能直接表达的信息:以这种玩笑的方式,他要让她知道,他拒绝她的世界,他的屈服只是暂时的。 这具雪花石膏的雕像于是成了一个真正的古代神祗:一个不时介入人类事务,使人的一生困惑,设下阴谋,显示神迹的冥冥之神。年轻的女主人公把他视为同盟,她那充满渴望女性想象力把他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瞳孔仿佛闪烁着生气,嘴唇颤动着声息。她爱上了这个为她而横遭凌辱的裸体青年。当她凝视着那张俊秀的脸时,她产生了一个愿望,希望腹部里正在生长的孩子与丈夫这个风度翩翩的情敌相象。这个愿望如此强烈,以至她一面瞧着自己的腹部,一面想象着这个希腊青年才是孩子真正的父亲,她祈求神运用他的力量改变过去,改变她怀上儿子的经历,就象伟大的提香[1]曾经在一个拙劣画家毁坏的画布上画出了杰作一样。 [1]提香(1477-1576),意大利画家。 在圣母玛丽亚身上,她无意中发现了不需要生殖器而当母亲的典范,于是她向往着一种没有父亲参与的母爱。她如痴如醉地渴望孩子叫阿波罗,在她看来这名字就如同意味着“他没有人父。”当然,她知道儿子会因取了这样一个高贵的名字而遇上麻烦,人们会嘲笑她和儿子。因此她寻找一个能配得上年轻的奥林匹斯神的捷克名字,最后她选定为雅罗米尔,意思是“他爱春天”和“他被春天所爱。”这个选择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当他们驱车把她送到医院时,事实上春意正浓,盛开着紫丁香;几个小时的阵痛后,幼小的诗人滑落到这世界的肮脏被单上。 他们把诗人放在母亲床边的一个有围栏的小床上,她听着那悦耳的号哭声,疼痛的身躯充满了自豪。我们不要妒忌玛曼身子的满足,迄今为止,它还没有体味到多少欢乐,尽管它还算迷人:不错,背部没有轮廓,腿有点短,但是胸脯却非常丰满,在一头梳理得十分漂亮的头发(漂亮得难以相称)下有一张并不眩目但却动人的脸。 玛曼一直觉得自己相貌平平,没有魅力。这大半是因为同她一起长大的姐姐是一个舞会上的皇后,在布拉格第一流的女式服装商店工作,她活泼美丽,喜欢打网球,轻易地就进入了高雅男人们的世界。姐姐在社交活动中的成功助长了玛曼带有挑战性的庄重;完全出于反抗,她开始喜欢感伤严肃的音乐和书籍。 其实在认识工程师之前,她就经常同一个年轻的医科学生约会,他是她父母朋友的儿子,但这种关系并没能唤起她在身体上的自信。一天晚上,在一个夏日别墅里,她同他在一起第一次体验了性爱,第二天早晨她就同他绝交了,因为她悲哀地确信无论她的感情还是感官都注定不能分享伟大的爱情。当时她正准备完成毕业考试,这次经历使她能及时宣布,她已在脑力劳动中看到了生活的目的,她决定报考哲学系(尽管她有一个讲究实际的父亲)。 在大学课堂的硬板凳上坐了五个月后,她那失望的身躯一天在街上与一位刚毕业的年轻工程师相遇,他粗野地向它献殷勤,几次约会后就占有了它。由于当时肉体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满足,心灵很快就忘掉了学者生涯的抱负,与肉体息息相通了(一颗真实的心灵总是这样)。它欣然同意工程师的观点,赞扬他的快乐无忧,钦佩他那迷人的不负责任。玛曼虽然意识到这些特点与她长大的环境格格不入,但她却打算与工程师的特性认同,在这些特性面前,她那忧郁、纯洁的身躯获得了自信。对自己开始惊讶莫名地欣赏起来。 那么玛曼到底幸福不幸福?不完全幸福;她在信心和怀疑之间徘徊。当她在镜子前脱下衣服时,她试图通过丈夫的眼光来审视自己:有时她好象很有魅力,有时又似乎索然无味。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他人的眼光去评判,这正是产生不安和怀疑的根源。 然而不管她怎样在希望和怀疑之间徘徊,她还是完全消除了妄自菲薄。她不再为姐姐的网球拍而沮丧,她的躯体终于变得活跃了,玛曼学会了享受肉体存在的乐趣,她希望能确信新的生活会是一个永久的现实而不是一个完全靠不住的允诺;她渴望工程师能带着她远离大学讲堂,远离她的儿童教养院,把一个爱情故事变成一个真实的生活故事。这就是她为什么这样热诚欢迎她的怀孕的缘故。她冥想着自己,冥想着工程师和孩子,这个三重奏好象是上达星空,充满了宇宙。 在前一章 我们已经提到:玛曼很快就明白了,那个如此渴望爱情冒险的男人却害怕生活冒险,不愿同她一道去遨游星空。我们也已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自尊经受住了情人的冷淡反应。发生了一个很重要的变化:玛曼长期受情人目光支配的身躯,现在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它不再是别人眼光中的一个十足的物体,而是变成了一个献身于某个还没有眼光的人的话生生的肉体。它的外表已失去了意义;沿着一个内在的、看不见的表面,它触及到另一个躯体。因此外部世界的眼光只能捕捉住它那无关紧要的外壳。工程师的评价不再有任何意义,它对这个身躯的命运一点没有影响。身躯终于变得完全独立和自足了;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丑的腹部充满了自豪。 分娩之后,玛曼的躯体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当她第一次感到儿子的嘴摸索着触到她的胸脯时,一股甜蜜的颤动传到内部深处,辐射到身体各个部位。这种感觉与爱情相似,但却远远超过了情人的抚摸,它带来了极大的宁静的幸福和极大的幸福的宁静。她过去从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当情人亲吻她的胸脯时,那只是短暂地弥合了长时间的怀疑和不信任;但是现在她知道,有一张嘴在无限忠诚地依恋着她的胸脯,对这种忠诚她可以完全信赖。 如今还有了一些别的变化。过去,情人一触到她的裸体,她就会感到羞耻。相互的吸引总是能克服陌生的感觉,躯体接触的那一片刻是令人陶醉的,正因为它仅仅是片刻。羞耻从未沉睡,它使情爱更加令人激动,但它也监视着躯体,防止躯体完全屈服。可是,现在羞耻消逝了,不存在了。两个躯体忘情地互相畅开,无所隐藏。 她从来没有象这样献身于另一个躯体,也从来没有任何躯体象这样献身于她。情人使用她的肚皮,却从没有在那里生活,他抚摸她的乳房;却从没有从那里吮吸。啊,哺乳的欢乐!她钟爱地瞧着那张无牙的嘴鱼一般地游动,想象着她那些最隐秘的思想、观念和梦想通过奶水流进了婴儿的体内。 这是伊甸园的境界:肉体就是肉体,无需用遮羞布来掩盖;母亲和儿子沉浸在无限的安宁之中;他们象亚当和夏娃品尝知识果之前那样生活在一起;他们居住在超越善恶的躯体里。而且,在伊甸园里绝没有美丑之别,身体的各个部分既不丑也不美,而只是赏心悦目。无牙的齿龈是可爱的,胸脯是可爱的,肚脐和小臀部也是可爱的。内脏叫人愉快,它运行得有条不紊。那个滑稽脑袋上长出的短发也叫人愉快。她热心地观察儿子打噎,小便和咳嗽,这不仅仅是对婴儿健康的无微不至的关心——不,她是怀着激情投入了婴儿身体活动的每一过程。 这是一个崭新的态度,因为从幼年起,玛曼对包括她自己的一切身体的需要,就抱有一种强烈的反感;每当坐在抽水马桶上她就憎厌自己,试图确信没人看见她走进浴室,她曾经一度不好意思当着众人吃饭,因为咀嚼和吞咽的程序使她感到厌恶。如今儿子身体的需要是那么祟高,超越了一切丑陋,对她产生了特殊的净化作用,也使她自己的躯体变得正当。那些偶尔渗出在起皱的乳头上的奶滴就象一滴露水那样富有诗意。她常常伸手去轻轻地揉挤乳房,以便产生那些神秘的奶滴。她用小指头蘸着那些白色液体,然后品尝它:她对自己说,她这样做是为了对滋养儿子的液体了解得更多一点,但实际上她是对自身的味道感到好奇,甜蜜的奶味使她与身体的其它排泄物和分泌物重归于好。她开始觉得自己是高雅的;她的躯体变得就象大自然的任何物体——一棵树,一丛灌木,一片湖——一样惬意,一样正当。 不幸的是,由于玛曼的躯体给了她无穷的欢乐,她没能充分注意到它的需要。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已经为时过晚:腹部的皮肤已变得粗糙多皱,下面的韧带呈现出微白的条纹;皮肤看上去好象不是躯体的真实部分,而象一床宽松的被单。玛曼对这个发现尽管感到诧异,但并没有因此过分不安。不管有没有皱纹,她的身子都是幸福的,因为它是为一双眼睛而存在,这双眼睛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模糊轮廓,这双眼睛(这双伊甸园的眼睛)还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堕落、残酷的世界里,身体是分为美与丑的。 这些变化,婴儿的眼睛虽然看不到,丈夫的眼睛却注意到了。雅罗米尔出生后,丈夫企图与玛曼重归于好。经历了一段长时间,他们又重新开始作爱。但已经和过去不同了;他们先得有一定的时间亲热,然后才在黑暗中犹豫不决地作爱。玛曼对这一点毫不在意,她意识到她那变得难看的身躯,她害怕充满激情,无所顾忌的作爱会使她失去儿子所赋予的内心平静。 不,不,她决不会忘记丈夫带给她的激动只是充满了风险和不安,儿子却给了她充满幸福的宁静;这就是她继续依恋儿子以求得安慰的缘故(儿子已经开始蹒跚行走,呀呀学语了)。一次孩子病重,玛曼几乎有两星期没有合眼,日夜守护在这个发着高烧,受病痛折磨的小躯体旁边。这段时间也叫人心醉神迷;儿子病愈后,她觉得自己好象抱着他的身子穿过了地狱,有过这样的经历,再没有什么能把她和儿子分开的了。 丈夫的躯体裹在外套或睡衣里,把自己单独封闭起来,离她愈来愈远,一天比一天变得陌生,儿子的躯体却继续依靠她;她已不再给儿子喂奶,而是教他使用抽水马桶,她为他穿衣脱衣,给他梳头,替他选择衣服,通过热心为他准备的食物,每天都与他的内脏保持接触。儿子四岁时开始显露出缺乏食欲的迹象,她对他严格起来,强迫他吃饭,她第一次感到她不仅是儿子躯体的朋友,而且也是它的统治者。这个躯体反抗着,不愿意吞咽,可最后不得不屈从;她带着愉快观察这徒劳的反抗,屈服,还有那瘦弱的脖子,通过它,她可以监视那不受欢迎的食物通过。 啊!儿子的身躯,她的乐园,她的家,她的王国…… 那么儿子的灵魂呢?不也是她的王国的一部分吗?噢,是的,当然是的!当雅罗米尔发出的第一个词就是“妈妈”时,她简直欣喜若狂。她对自己说,儿子的大脑——现在还只有一个概念——全靠她来填充,甚至以后他的大脑开始发育,抽枝,开花,她将仍然是他的根。这想法使她欢欣鼓舞,她开始仔细留心儿子的学语,由于她觉得生命是漫长的,记忆是短暂的,她便去买了一本深红色封面的笔记本,开始把儿子嘴里发出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如果我们查阅玛曼的笔记本,就会看到在“妈妈”后面,紧接着又有许多词,“粑粑”,“呀呀”,“嘟嘟”,“呼呼”,“哼哼”,“噜噜”,第七个才是“爹爹”。看了这些简单的词语(玛曼的笔记本里常写有简短的注释和日期),我们感到对句子的初次尝试。我们得知在第二个生日之前他曾宣称“妈妈好”。几个月后,他又说,“妈妈是卡卡”[2]因为玛曼拒绝在午餐前给他山莓汁吃,为了这句话,他背上挨了一巴掌。他哭着叫嚷,我要另一个妈妈!但不一会儿他就说,我的妈妈很漂亮。这使玛曼非常快活。还有一次他说,妈妈,我舔你一个吻。意思是说他要伸出舌头,舔玛曼的整个脸。 [2]一种新西兰产的鹦鹉。 假如跳过几页,我们便会看到一个有着惊人韵律感的句子。女佣人安娜有一次答应雅罗米尔,要给他一串山楂,但她后来忘了,自己把山楂吃掉了。雅罗米尔感到受了骗,非常生气,激烈地反复说,丑安娜,偷山楂。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句话与前面所举的妈妈是卡卡很相似,但这次雅罗米尔的背上却没有挨巴掌,所有的人包括安娜都大笑起来,这句话以后还常被引用来给大伙逗乐(当然,雅罗米尔是明白这一点的)。当时,雅罗米尔还不可能知道他成功的内在原因,但我们却非常清楚,正是这句话的韵律使他免挨了一巴掌。这是雅罗米尔初次与诗歌的神奇力量相遇。 以后的篇页记满了大量押韵的词句、根据玛曼的注释,这些词句显然给全家带来了欢快和乐趣。例如,雅罗米尔对女佣人外表的速写是这样的:我家佣人的衣裳,就象一只山羊。紧接着又是这样的句子:我们在树林里欢闹,心儿是多么的美好。玛曼感到,雅罗米尔除了具有创造性的天赋,他那诗情的活跃还源于押韵的儿童读物的影响。她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