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林人和戴维朝着房子后退,尽量想接近一点,房子能够保证他们的安全。 "不要欺骗你自己了,畜生。"守林人说,"没有'咱们'这一说。我宁愿跟树上的叶子、地下的尘土同道,也不跟你和你的同类有任何瓜葛。" 一些狼已经上前,开始分食它们同伴的尸体,但穿衣服的那一群没有加入。它们饥渴地看着尸首,可是,跟它们的头领一样,它们尽量保持着虚假的自我控制。不过,它们的自我控制管不了多久,戴维能看见它们的鼻孔在血的气味里不停地翕动,他敢肯定,假如没有守林人在这儿保护他,狼人早就把他撕成碎片了。低等狼群是食肉动物,愿意以自己的同胞为食,而模样像人的那一群,它们的食欲比其他的狼要糟得多。 狼人考虑着守林人的回答。在守林人身体的掩护下,戴维已经从衣兜里掏出了钥匙,正静悄悄地准备把它插进锁眼。 "假如我们之间没有合约,"它仔细考虑着说,"我的是非判断会非常清楚。" 它转头看着它那群群集之众,开始嗥叫。 它咆啸道:"是进食的时候了。" 正当狼人前爪落地,弓腰蜷身,准备跃起的时候,戴维将钥匙插进了锁眼,开始转动。 一声报警的吠叫从森林边缘的一头狼那里传来。那畜生掉头朝向那还未露面的威胁,它引起了其他同伙的注意,连它们的头领也在这关键的几秒钟里分散了注意力。戴维冒险瞥了一眼,看见一个什么东西在朝树干移动,像蛇一样盘绕着那棵树。那狼后退着离开,轻声哀嚎着。它转移的这当儿,一根长长的常青藤从下面的树枝上伸展开,一下子绕在狼的脖子上。它紧紧抓住狼皮,猛地把它拉到高高的空中,那畜生徒然地蹬着腿,喘不过气来。 一时间,在一阵绿色扭绳行动中,整个森林都像是活了起来,藤蔓缠绕着狼和狼人的腿脚、口鼻和喉咙,把它们抛向空中或掷向地面,将它们越缠越紧,直到一切挣扎停止。狼群立即开始应战,它们猛咬猛嗥,可是在这样的敌人面前它们毫无抵抗力,而那些能够反抗的已经开始撤退。戴维感觉到钥匙的转动,这时狼群的首领正把头摇来摆去,在吃肉的饥渴和逃生的欲望之间饱受折磨。常青藤正按自己的方向伸展长度,蹑手蹑脚地穿过菜园的湿地。它必须快速作出抉择,是吃还是死。只见那狼人朝着戴维和守林人作最后狂暴的一吼,转身向南奔去。而此时守林人已经从门缝把戴维推到里安全的屋子里去,门在他们身后牢牢关闭,把森林边缘的嗥叫和死亡的声音锁在了外面。 第九章路普以及它们的来历 当一柱橘红的光悄悄爬过小小村舍的时候,戴维移到一扇闩上的窗前。守林人已经把门闩好了,很安全。在木头扔进壁炉准备生火以前,狼群已经逃走。如果说他在为外面发生的事情而心烦,那么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显得格外平静,那平静传递了一点给戴维。他应该感到害怕,甚至可以说是精神上受了伤,毕竟他受到了会说话的狼的威胁,目睹了常青藤的进攻,还有德国飞行员烧焦的脑壳落在他脚边,被尖利的狼牙啃掉了一半。然而,他现在仅仅是糊涂了,另加一点点好奇。 戴维感到手指和脚趾刺痛。屋里越来越暖和,鼻子开始流鼻涕,他丢开守林人的外套,在睡袍袖子上擦鼻子,之后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那睡袍绝对的一副可怜相,可现在是他惟一的外衣了,在它目前破烂的状况下再添污秽,实在不怎么明智。除去睡袍,他还剩一只拖鞋,一条撕破了、粘了泥的睡衣短裤,还有一件睡衣衬衫,跟那几样相比,简直还跟新的一样。 他身边的窗户由窗闩后面的一层内窗隔着,留一横条窄窄的缝,能从里面往外看。透过窗缝,他看见狼的尸体正被拖进森林,有的后面还拖着血迹。 "它们越来越大胆,越来越狡猾了,要杀死它们越来越难。"守林人说。他来到窗边跟戴维站在一块儿。"一年前它们还不敢跟我冲突,也不敢惹我所保护的人,但现在它们比原来多了很多,并且每过一天,它们的数量都有所增加。很快它们就会照它们许诺的那样,占领这个王国。" "常青藤袭击了它们。"戴维说。他还是不太相信眼睛所看到的。 "森林,或者说这座森林,有保护自己的方式。"守林人说,"那些畜生本是非自然的,威胁到了物界的秩序。森林不希望它们存在。我想这跟国王有关,还有他日渐衰弱的权力。这个世界正在分崩离析,每一天都变得更加奇怪。路普就是目前出现的最危险的事物,因为它们有着人类和兽类最恶的本性,它们争夺霸权。" "路普?"戴维问,"你这样称呼那些像狼的东西吗?" "它们不是狼,尽管狼跟随它们。它们也不是人,尽管它们需要达到某种目的的时候会直立行走,它们的头领用珠宝和漂亮衣服来打扮自己。他称自己为'勒洛伊',他聪明而又野心勃勃,狡猾而又粗野残忍。现在他要跟国王作战。我从途经森林的路人那儿听来一些故事。他们说有浩大的狼群队伍穿过这片土地,白色的狼来自北方,黑色的来自南方,都听从它们的兄弟的召唤,就是灰色的狼,它们的领导者,路普。" 戴维坐在火炉边,听守林人讲了一个故事。 守林人的第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森林的边上住着一个女孩。她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她戴着一顶红色的斗篷,这样,如果她迷了路,就很容易被找到,因为一顶红色的斗篷在树和灌木丛中间总是很显眼的。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小女孩出落成一个女人,越来越长得漂亮。许多男人都想娶她做自己的新娘,可是她统统拒绝了。对她来说,没有谁足够好,她比她遇到的所有男人都更聪明,他们根本没法跟她比。 女孩的外婆住在森林里的一幢村舍里,她经常去看望她,给她带去一篮子面包和肉,还要配她待上一会儿。当外婆睡着以后,戴红帽的女孩就去树林里漫步,品尝林子里的野生浆果和各种奇怪的水果。有一天,当她走近一片阴暗的小树林时,一只狼来了。它提防着她,想悄悄经过,不让她看见。可女孩的感觉太敏锐了,她看见了狼,当她注视他的眼睛时,爱上了他奇特的眼神。他转身离开,她紧随其后,走近森林深处,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走得远。那狼想走到无踪可循、无路可走的把她甩掉,可是女孩走得太快了,跟了一里又一里,追踪还在继续。最后,狼被追得烦了,转身面对着她。它露出尖牙,发出警告的咆啸,但是她不害怕。 "可爱的狼,"她低声地说,"你不必怕我。" 她伸出手放在狼的脑袋上,手指在它的皮毛上滑动,让它平静。狼也看见她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它的时候更加美丽),一双温柔的手(抚摸它的时候更加温柔),还有两片柔软、鲜艳的唇(接触它的时候更加柔软鲜艳)。女孩身体前倾,她吻了狼。她扔掉红斗篷,丢开花篮,和那动物睡了。他们的结合造出了一个比较像人而不像狼的东西。他就是第一个路普,名叫勒洛伊的那个。之后,更多的接踵而来。其他的女人也被戴红斗篷的女孩骗来了。她漫步在森林路上,碰见从那里经过的女人,就用成熟而多汁的浆果和能使皮肤焕发青春的纯净泉水诱惑她们。有时候她走到小镇或村庄的边上,等待某个女孩经过,然后假装呼救,把她骗进林子里去。 后来,有些人是心甘情愿跟她走的,因为世上就有一些梦想着跟狼睡觉的女人。 没有人再看见她们。过一段时间,路普会攻击这些创造了它们的女人,在月光下吃掉她们。 这就是路普的来历。 故事说完,守林人到墙角床边一只橡木箱子里找了一件戴维能穿的衬衫,一条只稍微长一点点的裤子,还有一双鞋,只是有一点儿松,多套一双粗棉线袜就能穿了。鞋是皮的,一看就知道很多年都没人穿过,戴维想知道它打哪儿来,因为显然这曾经是一个孩子的鞋。但当他想问守林人的时候,守林人转过身,忙着在面包上涂奶酪,为他们准备吃的。 吃饭的时候,守林人更加详细地问了戴维一些问题,关于他怎么进入森林,关于他抛在身后的原来那个世界。戴维要说的有很多,但守林人看来不怎么爱谈战争和飞机,他感兴趣的是戴维和他的家,还有他妈妈的事情。 "你说你听到她的声音。"他说,"但她已经死了,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戴维说,"可那就是她。我知道是她。" 守林人看来不相信。"我很久没见过有女人从森林经过了。假如她在这儿,那么她是走别的路来到这个世界的。" 作为回报,守林人跟戴维说了很多目前他所在的这个地方的事儿。他说起国王,那国王曾经统治这个地方很长时间,但他现在老了,累了,不再能够控制他的王国,现在实质上已经成了一个隐士,独居在东边他的城堡里。守林人还谈到路普,他们指望像人类那样统治别的种群;还有新的城堡,出现在这个王国里不远的地方,是黑暗之地,属于那些隐藏起来的恶魔。 然后他说起一个骗术精灵,他没有名字,跟王国里其他生物都不一样,连国王都怕他几分。 "是个扭曲人吗?"戴维突然问道。"是不是戴一顶歪歪扭扭的帽子?" 正嚼着面包的守林人停下来。"你怎么知道?"他说。 "我见过他,"戴维说,"他在我的卧室里。" "那就是他。"守林人说,"他偷小孩儿。那些小孩儿会从此消失不见。" 守林人说起扭曲人的时候那样子让戴维觉得难过,甚至有些生气,他开始想,勒洛伊,那个路普的首领,他做错了吗?也许守林人有过自己的家,可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使他现在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第九部分骗术精灵与骗术 那一晚,戴维睡在守林人的床上。床上有干浆果和松球的气味,还有守林人身上皮毛的气味。守林人在火炉边的椅子上打盹儿,斧头放在手边,炉火将熄,火光投射在他的脸上。 戴维花了很长时间才睡着,尽管守林人向他保证这房子是安全的。窗户上的缝给遮上了,还有一个铁盘,上面扎了小洞,放在烟囱管道往上一半的位置,防止森林里的人或动物什么的从这儿进来。外面的森林好安静,然而并不是安宁或睡眠时的静。守林人告诉过戴维,森林在夜间发生变化:一旦昏暗的光线最终消失,那些半成形的创造物和来自地下深处的生命就把森林变成它们的殖民地,大多夜间活动的动物要么会死,要么学会比以前更加留心别被捕食。 男孩感觉到交织在一起的几种情绪。恐惧,那是当然的,还有锥心的后悔,不该愚蠢到离开自己安全的家,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他想回到他所熟知的生活中去,不管有多么困难,但他也想再了解这里多一点,况且还没有找到可以解释听到妈妈声音的原因呢。这事会发生在死者身上吗?要么他们途经这个地方,现在正在去往另一个地方的路上?妈妈是不是被困在这里?可能是弄错了吗?也许是她不愿意死去,所以现在她守候在这儿,希望有人找到她,带她回到所爱的人身边。不,戴维不能回去,现在还不能。树上做了记号,他能找到回家的路,只要他查出关于妈妈以及这个世界和妈妈之间的关系就好。 他想知道爸爸是不是还想念他,这个念头让他泪湿双眼。那架德国飞机的撞击声会把大家都吵醒,花园可能已经被军队或空袭预防队封锁了,人们很快就会发现戴维不见了。这会儿他们有可能正在寻找他。他不在,会使他在爸爸的生活中变得更重要,一想到这儿,他有一种满足感。也许现在爸爸更多操心的是他,而不是工作、密码和罗斯、乔治了吧。 可是,假如他们不想他呢?假如因为他的消失,生活变得更容易了呢?爸爸和罗斯可能会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不再为逝者的遗物而忧心,只是每年一次,比如,每年到他消失的日子的前后,睹物思人而已。而到后来,连这点念想也不再存在的时候,他就会被忘记得差不多了,他只会被偶然顺便想起,就像罗斯的大伯乔纳森?塔尔维,只有当戴维问起的时候,有关他的记忆才偶尔复活。 戴维努力推开这些念头,闭上眼睛。后来终于睡着了,他梦见了爸爸,罗斯,还有他刚出生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有一些从地底下钻洞上来的东西,等待着由别人的恐惧赋予它们形状。 而在梦乡的黑暗角落,一个影子跳动着,把它歪歪扭扭的帽子抛向空中,很快乐。 戴维在守林人做早餐的声音中醒来。他们在另面墙边的小桌旁吃了硬硬的白面包,喝了粗糙的茶杯里盛着的浓浓的红茶。戴维想,这会儿其实还是大清早呢,太早了,连太阳都没出来,可是守林人说,已经很久没有真正见到太阳了,这个世界一直以来就是这个亮度。这让戴维纳闷,是不是莫明其妙地来到了遥远的北方,一个在冬季连续数月都是黑夜的地方,不过,就算是在北极,漫长而黑暗的冬季之外,还有夏天无休无止的白昼为之平衡呢。不,这儿可不是北地,这儿是别处。 吃完,戴维在一只碗里洗手洗脸,用手指使劲儿把牙齿弄干净。洗完之后,他开始执行他的小惯例--触摸和计数。直到觉察屋里的安静,他才意识到守林人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瞧着他。 "你在做什么?"守林人问。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戴维一时语塞,努力想为他的行为提供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最后,他打算实话实说。 "这是一些规则,"他简单说道,"是我的例行常规。一开始做这些,是为了保护妈妈不受伤害。我以为有用。" "那么,有用吗?" 戴维摇摇头。 "不,我想没用。或者也许是有一点用的,只是还不够。你一定觉得这很奇怪吧,我猜你是觉得,这么做,我很奇怪。" 他不敢正视守林人,害怕会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什么。于是他盯着碗,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水面上变得扭曲。 终于,守林人开口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例行常规,"他温柔地说,"但那些常规必须有个目的,能够产生我们看得见的、并从中获得安慰的成效,否则它们一无用处。没有这些作用,这些程序就变成了笼中困兽无休止的踱步,即使这些程序本身不是疯狂的表现,至少也是失常的开始。" 守林人站起来,给戴维看他的斧子。 "看这儿,"他用手指指着斧韧说,"每天早晨,我都要确保我的斧子干净锐利。我会看看房子,检查门窗是否安全牢固。我照看我的土地,处理杂草,确保土壤湿润。我步行走过森林,清理那些应该敞开的路。哪儿有树被弄伤了,我尽力修补受伤的地方。这些是我的例行常规,把这些做好,我觉得很享受。" 他轻轻将一只手搭在戴维的肩膀上,戴维在他脸上看到了理解。"规则和惯例是好的,可是得让你满足。你真的能说你通过触摸和计数获得了满足感吗?" 戴维摇头。"不。"他说,"可要是不做,我会觉得害怕。我怕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那就找一些做起来能让你感到安全的惯例吧。你跟我说过你有个刚出生的弟弟,那就每天早上去看看他。看看你的爸爸,你的继母。照料花园里的花,还有窗台上花盆里的。看看有没有人比你更脆弱,尽你所能地给予他们安慰。让这些成为你的例行惯例,以及影响你生活的规则吧。" 戴维点点头,随即转头避开守林人,不让他看出他的想法。也许守林人是对的,可戴维无法让自己为罗斯和乔治做那些事。他会尝试接受其他一些相对简单的职责,可要保证他生活中的入侵者的安全,对他来说有点过分。 守林人拿起戴维的旧衣服--挂破了的睡袍,弄脏了的睡衣裤,沾满泥巴的一只拖鞋--放进一只粗布口袋,然后吧口袋往肩上一扛,打开房门。 "我们要去哪儿?"戴维问。 "我们要把你送回你自己的地方。"守林人说。 "可树上的洞消失了。" "那我们就试着让它再出现。" "可我还没找到我妈妈呢。"戴维说。 守林人悲伤地望着他。"你妈妈已经死了。你自己告诉我的。" "可我听见她了!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也许是吧,或者是什么比较像她的声音而已。"守林人说,"我不是假装了解这片土地的一切秘密,不过我告诉你,这是个危险的地方,而且一天一天越来越危险。你必须回去。那路普勒洛伊有一件事是对的:我无法保护你。我只能保护我自己。来吧,现在是行走的好机会,因为夜兽睡得正沉,而白天活动的坏家伙们还没醒来。" 戴维明白自己在这件事上别无选择了,于是跟着守林人从房子里出来,走进森林。守林人一次一次停顿下来聆听,并且抬手示意戴维保持安静。 "路普和狼在哪儿呢?"走了大约一个钟头后,戴维终于发问了。他所看到的活物只有鸟和昆虫。 "怕是不远了。"守林人答道,"森林中有其他地方危险较少,它们会去那里觅食,迟早它们会再来,把你偷走。所以你必须在它们回来之前离开这儿。" 一想到勒洛伊和他的狼群会突袭他,用嘴和爪撕扯他的肉,戴维就浑身发抖。他开始明白来这个地方找妈妈可能会付出的代价了,可是,送他回家看来是已经决定了,至少现在是定了。他总能再来这里的,只要他想。别忘了,沉园还在,如果德国飞机坠毁的时候没有将它彻底毁坏的话。 他们来到周围是高大树木的那块空地,当初戴维就是通过这些树进入守林人的世界的。刚走到跟前,守林人猛地停下,戴维差点撞到他身上。他谨慎地从守林人背后张望,想看看是什么让他停了下来。 "哦,不。"戴维大口喘气。 每一棵树,凡是眼睛所能看到的,都用线绳做了记号,而每根绳子上面,戴维能闻到,都涂上了一模一样的难闻的东西,就是守林人用来防止动物咬绳子的那玩意儿。根本无法分辨哪棵树是戴维的世界与这个世界之间的连通之门了。他走近一点儿,试图找到当初从那儿走出来的那个树洞,可每一棵树都差不多,所以的树皮都是光滑的。似乎连能够用来区分它们的树洞和树瘤都被添上了,或被改动了。那条曾经蜿蜒穿过森林的小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守林人也没有方向可循了。甚至,德国人的飞机残骸也无处可见,它坠落之时在地上铲出的印痕也早已填平。戴维想,无论如何也得很多很多人,花上几百个钟头,才能完成这个任务吧,怎么仅仅一个晚上,就收拾得这样了无痕迹? "谁会这么干呢?"他问。 "骗术精灵,"守林人说,"一个戴着歪歪扭扭的帽子的扭曲人。" "可是为什么,"戴维问,"他不会只拿走你系在树上的线绳?效果不是一样的吗?" 守林人想了一下,然后回答说:"是,不过那样他就会觉得不好玩,而且也无法制造一个好故事了。" "故事?"戴维说,"你在说些什么?" "你是故事的一部分。"守林人说,"他喜欢创造故事,喜欢把故事储存起来去讲。这能成为一个好故事。" "可我怎么回家呢?"戴维问。现在他返回自己世界的路已经不在了,他突然很想回到那里,尽管当守林人不顾他的意愿要撵他回去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想,只想留在这个新世界里找妈妈。这事儿太特别了。 "他不想让你回家。"守林人说。 "我没对他做过什么,"戴维说,"他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儿?为什么他这么卑鄙?" 守林人摇着他的脑袋。"我不知道。"他说。 "那谁知道?"戴维问。他沮丧得几乎想大声喊叫。他开始期盼身边有个人能够比守林人知道得多一点儿。虽然守林人擅长砍狼头,也很会给一些人家并不想要的建议,可他看来是跟不上这个王国的变化啦。 "国王,"守林人终于说出来了,"国王应该知道。" "可是,我想你对我说过,他已经不再管事,很久都没人见过他了。" "那也不是说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守林人说,"他们说国王有一本书,《失物之书》。那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他一直把它藏在王宫的大殿里。我听说那本书里有国王的所知道的一切知识,每当遇到麻烦或者疑惑的时候,国王就会向它求助。说不定,该怎么送你回家这个问题,答案就在书里面呢。" 戴维努力想看懂守林人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个强烈的感觉:守林人将向他透露关于国王的全部真相。没等他继续问下去,守林人把装满戴维旧衣服的麻袋扔进一丛矮灌木中,开始沿着他们来的方向往回走。 "它会成为路上的累赘,"他说,"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带着渴望的心情,最后看一眼这长着无数无名树木的森林,戴维转过身,跟着守林人回到他的屋子。 待他们离开,万籁俱寂的时候,一个身影从一棵古老的大树蜿蜒纵横的根下钻出来。它驼着背,手指弯曲,头上戴着一顶歪歪扭扭的帽子。它飞快穿过老树身下的矮树,一直来到一丛灌木中,灌木丛中点缀着饱满的、打霜之后更加甜润的浆果,可是它对果实视而不见,倒是看上了躺在树叶里的一个粗糙、肮脏的麻布袋。它钻进去,拿起戴维睡衣,脸伏在上面,深深吸一口气。 "迷失的男孩,"它小声地自言自语,"迷途而来的孩子。" 说完,它抓起麻袋,消失在森林的阴暗处。 第十一章在森林里迷路的孩子们和他们的遭遇 戴维和守林人回到房子,一路平安无事。他们在家把食物装进两个皮袋子,又从流经屋后的河里打了两罐水。戴维看见守林人跪在河边,查看湿地上的一些痕迹,可他什么也没对戴维说。戴维顺便瞟了两眼,觉得很像是一只大狗或一头狼留下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还有些水,所以戴维知道,这是不久前刚留下的。 守林人带了他的斧子,另外还有一张弓、一袋箭和一把长刀,全副武装。最后他从储藏柜里取出一把短刃剑,稍顿片刻,把上面的灰尘吹掉,随即将它交给戴维,并给他一条佩剑的皮带。戴维之前从未握过一把真正的剑,他对于剑客的知识最多就是用木棍扮演海盗,不过一剑在手,还是令他感觉格外强壮,而且勇敢了那么一丁点儿。 守林人锁上房门,然后把手平放在门上,低下头,像是在祷告。他看起来那么忧伤,戴维想,是不是出于什么原因,守林人认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房子了。随后,他们进入森林,朝着东北方向,以平稳的步伐前行,被称为"白天"的那微弱的光为他们照亮前路。几个钟头过去,戴维累极了。守林人允许他歇歇,不过只能一小会儿。 "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远离森林。"他对戴维说。男孩用不着问为什么。他已经被打破森林寂静的狼和路普的嗥叫声吓着了。 戴维边走边趁机观察了周围的环境。看到的那些树,虽然有一些样子有点熟悉,可他叫不上名字。有一棵长得像橡树,常青的树叶下有松果摆来摆去。另外一种,大小和样子都像大的圣诞树,银色树叶的根部缀着串串红色的浆果,不过大多数这种树都是光光的没结果。偶尔,戴维也能见到那种"孩儿面"花,它们睁大眼睛,很是好奇,尽管一旦察觉守林人和戴维的到来,它们就立即缩起叶子保护自己,还轻轻震颤,直到危险解除。 "那些花叫什么名字?"他问。 "它们没有名字。"守林人说,"有时会有孩子离开大路,迷失在森林里,人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们死在那儿,被野兽吃掉或者被坏人杀死,他们的血浸入地面。到后来,就有这种花长出来,常常是离某个孩子最后咽气的地方很远。它们聚集成群,就像孩子们受到惊吓时那样。我想,它们是森林纪念失踪的孩子们的方式吧。这森林对孩子的失踪有感觉。" 戴维早就摸清了守林人的脾气,若你不先跟他说话,他一般都不开口,于是就变成了由戴维来提问,守林人尽他所能给予最好的回答。他尽量让戴维对这个地方的地理有一点概念:国王的城堡在东边几英里远的地方,从这儿到城堡之间的地段人烟稀少,偶尔有人住下,也是扰乱了此地的风景。一道深沟横亘于守林人的森林与东方更远的地域之间,他们只能跨过它,才能继续去往国王的城堡。南边是一片宽阔的黑色的海,不过极少有人敢下海远航。这里是海兽和龙的地盘,而且经常受到风暴巨浪的袭击。北边和西边是群山,可是多年无人攀越了,山顶都是积雪。 途中,守林人又给戴维讲了很多关于路普的事情。 "从前,就是路普还没到来的时候,狼还是一种能摸得清的动物。"他解说道,"每个狼群,数量很少超过十五头或二十头,都有自己的领地,狼群在那里生活、捕食、繁衍。后来路普出现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狼群开始壮大,形成效忠机制;领土扩大,或者说领土根本不再有意义;残忍开始抬头。过去,大概有一半的狼崽会死,它们很小,所以比它们的父母需要更多食物,如果食物缺乏,它们就会饿死。有时它们被自己的父母杀死,不过只是在它们表现出生病或发疯的症状的时候才如此。总得来说,作为父母的狼还算是不错的,与幼崽分食捕来的猎物,保护它们,给予它们呵护和关心。 "但路普给它们带来了新的对待幼崽的方式:只有最强壮的幼崽得到喂养,一窝所生之中只有两三只,有时还没有这么多。弱小的被吃掉。那样,狼群自身保持了其强大,然而它们的本性改变了。现在,它们互相攻击,它们之间不再有忠诚可言。惟有路普的规则能够控制它们。我想,假如没有路普,它们会像以前那样。" 守林人教戴维如何分辨母狼和公狼。母狼的口鼻、额头稍窄一点,脖子和肩膀比较瘦,腿较短,但是年轻的时候,它们比同龄的公狼动作更快,因此,它们也是更好的猎手、更致命的敌人。在一般的狼群中,通常是母狼为首领,可是同样地,路普又改写了这一自然规律。狼群中还有母狼,但是要由勒洛伊和他的副手来作重要决定。也许这是它们的弱点之一吧,守林人暗示道。傲慢自大使它们无视几千年来的母性直觉,现在的它们只受权力欲望的驱使。 "狼不会停止掠夺捕杀,"守林人说,"除非它们累了。和人行走的速度相比,它们能多跑十到十五英里,将要停下休息之前,它们还会再快跑五英里。路普让它们稍微慢了一点,因为它们选择用两腿行走,速度不再像以前那么快了,不过我们的脚力还是没法跟它们相比的。我们必须寄望于,今晚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能找到一群马。有人在那里放牧,我有足够的钱为咱们买一匹马。" 前方无路可循,他们只能仰赖守林人的森林知识了,尽管离开家越来越远之后,守林人停下来辨路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他得观察树上苔藓的长势和风留下的印记,以确保它们没有偏离方向。整个途中,他们只经过了一幢房子,而且是位于一片褐色的废墟之中。戴维看上去,倒觉得它是融化了而不是年久失修而倒塌,只剩石烟囱立在那儿,黑是黑了,但还完好无损。能看见它融化后的滴液在墙上冷却变硬的地方,还能看见窗户原地坍塌造成的弯曲变形。他顺着来的路线,走到足够摸到房子构架的地方。现在看得很清楚,有一种较轻的褐色物质,很多,嵌在墙里。拿手在门框上蹭了蹭,然后用钉子凿几下,戴维认出那东西的质地和散发出的淡淡味道。 "是巧克力,"他惊呼道,"还有姜饼。" 他掰开一块大的,刚想尝尝,守林人一下子从他手上打掉了它。 "别,"他说,"看着闻着是甜,可是里边有毒。" 他又给戴维讲了一个故事。 守林人的第二个故事 从前,有两个小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的爸爸死了,妈妈又嫁了人,可是继父是个坏人。他恨两个孩子,讨厌他们住在他的家里。后来粮食欠收闹饥荒的时候他就更痛恨他们了,因为他们吃了珍贵的食物,那些食物本来他可以留给自己的。哪怕不得不给他们一点素食,他都舍不得,当他自己感到饿的时候,他开始向妻子提出,要吃了两个孩子,免得他们自己饿死,反正等生活条件好点的时候,她还能生孩子。他的妻子吓坏了,她怕这个新丈夫会趁她没注意的时候对孩子们做出什么事来。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抚养他们了,于是她将他们带到很深很深的森林里面,把他们丢在那儿,自己照顾自己。 孩子们非常害怕,第一个晚上,他们一直哭到睡着,但很快他们慢慢摸清了这片森林。小女孩比弟弟聪明、勇敢一些,是她学会了设陷阱捕捉动物和鸟,从鸟巢里偷蛋。而男孩喜欢四处游荡,做白日梦,等着姐姐带回捕猎的东西来吃。他想念妈妈,想回到妈妈身边。他希望回到旧时生活中去,从来不努力适应新的生活。 有一天,当姐姐叫他回家的时候,他没有回来。她出门去找他,并在经过的路上留下一路的花儿,以便能原路返回存放食物的地方,直到来到一片空地边缘,看见一幢奇怪的房子。房子全是巧克力和姜饼造的,屋顶上铺的是一块块厚厚的乳脂糖,窗户里的玻璃都是透明的糖,嵌在墙里的是杏仁糖、牛奶软糖和水果蜜饯。所有的一切都代表着甜蜜和享受。她发现弟弟的时候,他正在从墙上挖坚果吃,嘴巴都被巧克力染黑了。 "别担心,没人在家。"他说,"尝尝,太美味啦。" 他拿出一块巧克力给她,可一开始她不接。弟弟的眼睛半开半阖,完全已经陶醉在这房子的美味之中了。姐姐想把房门打开,可门锁着。她从玻璃窗往里探,但窗帘垂着,什么也看不见。她不想吃,因为这房子里有什么东西令她不安,但,巧克力的味道太吸引人了,她允许自己吃了一小口。味道比她想像得还要美,她的胃叫得更响了,于是她和弟弟一起大吃起来。他们吃啊吃,直到后来,他们吃得太多,沉沉地睡着了。 当他们醒来的时候,不是躺在森林树下的草地上,而是在房子里面,囚禁在一个从房顶吊下的笼子里。一个女人正用木头点燃烤箱,她很老,浑身散发一股恶臭味。一堆骨头摞在她脚边的地上,那是被她捕食的其他小孩的遗骸。 "鲜肉!"她在自言自语,"为老太婆的烤箱准备的鲜肉!" 小男孩开始哭起来,但姐姐叫他别出声。那女人走向他们,从笼子的栅栏中间瞧他们。她满脸都被黑疣遮盖,牙齿朽了,歪歪扭扭,像老化的墓碑。 "现在,你们谁先来啊?"她问。 男孩使劲儿把脸埋起来,好像这样就可以躲开老太婆的注意似的。可是姐姐很勇敢。 "我来。"她说,"我比弟弟胖,烤起来更好吃。你可以一边吃我,一边把他养胖,那样等你烤了他来吃的时候,可以吃得更久一点儿。" 老太婆高兴地嘎嘎笑。 "聪明的姑娘,"她叫道,"不过还没有聪明到能躲得了我老太婆的盘子。" 她打开笼子,进去,抓住小女孩的脖子把她拎出来,然后又锁住笼子,把女孩带到烤箱旁。烤箱还没热,不过很快就可以了。 "我不可能进得去,"女孩说,"它太小了。" "胡说,"老太婆说,"比你个头大的都放进去过,他们都烤得好好的。" 女孩看起来不相信。 "可是我长手长脚的,上面还很多肉。不行,我怎么也不会进这个烤箱的。而且,要是你硬把我塞进去的话,就再也没法把我弄出来了。" 老太婆抓住女孩的肩膀,摇晃她。 "我看错你了,"她说,"你是个无知、愚蠢的女孩。好吧,我让你看看这烤箱到底有多大。" 她爬上烤箱,将脑袋和肩膀探进烤箱口里。 "看见了?"她说。她的声音在烤箱里回响。"我在里面都绰绰有余呢,别说你个小姑娘了。" 老太婆正要转身,小女孩冲向她,猛地一推,把她推进烤箱,砰地把门关上。老太婆想把门踢开,可小女孩动作太快了,一下子把炉子闩上(安这个闩,是因为老太婆不希望烧烤开始之后里面的孩子还能逃出来),把她困在里面。接着,女孩往火炉里添柴,慢慢地,老太婆开始被烤起来,她痛苦到了极点,不停地尖叫、哀号、威胁女孩。烤箱很热,她身上的油开始熔化,发出的恶臭难闻至极,小姑娘觉得恶心。皮烤得离了肉,肉烤得离了骨,老太婆还在挣扎,直到最后死去。小姑娘从火炉里掏出燃烧的木头,散放到房子四周。房子融化了,只剩下烟囱高高耸立,她拉着弟弟离开了这个地方,再也没有回来过。 接下来的几个月,女孩在森林里越来越快活。她搭了一个棚子,过一阵子,棚子变成小屋。她学着自己照料自己,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对旧日生活的怀念越来越少。可她的弟弟从来没有开心过,总是渴望回到妈妈身边。一年零一天之后,他离开姐姐,回到过去的家里,可是,妈妈跟继父早就离开了,没人说得出他们在哪儿。他回到森林中,但没有回到姐姐那儿,因为他嫉妒她,怨恨她。他在树林里发现了一条路,清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树根和刺丛,路边的灌木上长了厚厚的浆果。他沿着路走,边走吃果子,没有注意,脚下的路随他的脚步消失在他身后。 走了一会儿,他来到一片空地,那儿有一幢漂亮的房子,墙上攀着常青藤,门外种满花儿,一缕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他闻到烤面包的味道,窗台上还晾着一块蛋糕。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伶俐而快活的样子,很像妈妈曾经的样子。她冲他挥挥手,请他过去。他过去了。 "进来,进来。"她说,"你好像很累啊,浆果可不够填饱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伙子。我的炉子上正烤吃的呢,还有个软和的地方给你休息。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没有小孩,还总想有个自己的儿子呢。" 男孩扔掉手里的浆果。身后的路彻底消失了。他跟着女人走进房子,里面一口大锅在炉上沸腾,一把锋利的刀正等在砧板上。 再也没有人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