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多大的人情呀。”掌柜的听了他这话一愣:“穿石,你呀,还是不了解我们赵家的为人处事,咱们是凭作买卖赚钱吃饭,从不靠跟什么人套近乎混饭吃。眼下这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跟日本人太近乎了,不一定是好事儿,再说,那个刺客也没坑害过咱们……李穿石:“爸,那可是个杀了上司又要杀日本人的危险份子。”掌柜的说:“他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又跟日本人拼命?咱们也不知道底细呀。况且,在利顺德饭店他没开枪杀小野,再说也算是救了怀玉一命。咱们干嘛要跟人家过不去呀?”李穿石耷拉下眼皮儿:“爸……都是我惹的事儿,真对不住……可是小野已经把话说出来了,好歹总得应付应付他吧。”掌柜的没好气地说:“怎么应付?”洗玉在一边打园场:“爸,穿石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您就别生气了。”掌柜的话音还是冷冷的:“我生不生气要什么紧呀,德宝招谁惹谁了?让他干那担惊受怕的差事?!”李穿石说:“您尽管放心,日本人那边我还是说得上话的,只要有我在,德宝保准没事的。”掌柜的的说:“怎么叫没事?叫他去认刺客,这是闹着玩的吗?他冲谁一点头,谁就是要掉脑袋!万一认错了,不是造孽吗?就算是认对了,那个刺客好歹也算是救了怀玉一命的,恩将仇报的事我们赵家从来就没干过的!”李穿石紧着解释:“据我了解,那个刺客八成是东北军派来的,现在肯定是在东北军的军营里藏着呢,日本人根本是抓不着的。所以,德宝去那儿,就是摇头不点头,日本人能有什么法子?有个三月两月的,事儿也就过去了。”洗玉也对我说:“德宝,有穿石保着,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她叮嘱李穿石:“穿石,明天去日本人军营,你可得关照着德宝呀,他要是受了丁点的委屈,你还有脸进我们家门儿吗?”李穿石连连说:“放心,放心,我保准让他囫囵个地进去,也囫囵个地回来。”听了李穿石这一番话,我一直提着的心才稍稍松下来。第二天,我就跟着李穿石去了海光寺日本驻屯军军营。临出门时,掌柜的再三的叮嘱我,到了那儿甭管见到什么人,就是摇头别点头。海光寺日本军营就在今天南门外大街和南京路交叉口的那一大片地方,老远的就看见大门口日本国膏药旗下面,站着戒备森严的日本兵。平日里路过这儿我都是躲得老远绕道走。没想到今天竞要往那里边走一趟,一边往那边走着,我心里就一边就发紧,脚底下也磕磕绊绊的。李穿石说:“德宝,你瞧你都是什么脸色了呀?那儿又不是进阎王店,日本人也是人,好对付的,一会儿你瞧我的。”到了军营门口,李穿石用日本话跟站岗的日本兵“叽哩哇啦”的说了几句,那日本兵倒蛮客气,就让我们两个人进去了。他挺得意笑着问我:“怎么样?没事儿吧?”甭管怎么着,我心里还是发紧,我就记着掌柜的那句话:跟日本人打交道可不是闹着玩的。进了军营院子,就见一队一队拿枪的日本兵在那儿操练,举枪瞄准的、拔正步的、在地上摸爬滚打的,怪是整齐。每队日本兵跟前都有军官大声命令着,吆喝声听着吓人。李穿石每见到个日本军官都熟头熟脸的跟人家打招呼,看样子他是常到这儿来的,他把我一直领到院子后边的一幢两层的房子跟前,那门口又有日本兵站岗,李穿石还是日本话招呼了几句,但是这回日本兵却不客气,命令我们都高高的举起双手,要搜身,从下到上搜了一个遍,搜完了,还要进去报告,折腾好一阵子才让我们进去。进去走到一间大屋子,小野就在那里等着我们呢,李穿石跟他用日本话嘀咕了一阵,小野便走过来对我说:“有几个罪犯,你的,要认真的看!”李穿石又忙补充叮嘱我:“小野君说,一会儿要你看几个罪犯,你可要看仔细了,千万不能马虎。”这功夫,我的心都紧的缩成一个了,跳得“咚咚”砸着胸口。小野把我们带到隔壁一间黑乎乎的房子,打开灯,才看清楚,一个长条桌横在当屋,桌后是一排椅子,对面是一只能铐住人的特制椅子,起码是五百瓦的灯泡,雪亮雪亮的光罩着那把椅子,一瞧就知道这是专门审讯人的地方。小野吆喝了一声,门打开了,两个日本兵拖进来一个年轻的汉子,等把那人撂在椅子上我才看清楚,妈呀,那脸肿胀的像发过了面包,一只眼也是血糊流烂的变了形,身上的兰步衫破破烂烂的透出血印儿来,分明是经过酷刑折磨了的。我哪见过这阵式呀,心说太惨了!心口越发地跳撞,连小野跟我说话我都没听见,直到李穿石捅了一下我腰眼才回过神来。小野冲着那汉子扬扬下巴:“你的,认真的看!”我只能睁开眼睛冲那个倒霉的年轻人瞅了一阵,其实我眼睛里边是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楚。小野盯着我问:“他的,是不是的?”我摇头。李穿石又问了一句:“德宝,你可看清楚了。”我还是摇头。小野摆摆手,日本兵把那人架了出去,接着又拖进来一个男人。这也是受过刑的,看他连喘带哎哟的样子,怕是胳膊都是断的,实在是惨不忍睹。那人被折腾这个样子,嘴里居然还在骂着:“我操你妈的小日本!冤枉好人!伤天害理!早晚得不着好死!”小野一皱眉头,两个日本兵就一个打脸,一个捶肚子,把那人打的“嗷嗷”直叫,嘴里顿时喷出一口血水来,一颗门牙裹着血浆糊掉在地上跳了几条。就落在我的脚跟前。我心说,操你妈的小日本,你们就这么糟蹋我们中国人呀!心口里一阵一阵的犯恶心。小野盯着我的脸问:“他的,是不是?”我摇头,直想吐。李穿石又跟了一句:“你再仔细看看!”我还是摇头,肚子里有股子酸水直往上冒,我强忍着。就这样,那天一连看了四个被日本人抓来的嫌疑犯,我全是摇头。小野耷拉着脸让我们出了门。一出军营,我就忍不住“哇哇”的把早晨吃的稀饭,炸果子全吐了出来。李穿石还纳闷问:“哎,德宝,你这是犯什么病了?”我一肚子火冲他都发了出来:“你他妈的才有病呢!不是你当这个多嘴驴,我能到这个鬼地界来吗?”李穿石还嬉皮笑脸说:“这算嘛?日本人也没打你骂你,你不也活蹦乱跳的出来了吗?”那几个受了刑的中国人在我眼前直晃悠,我骂李穿石:“什么叫算嘛?看着那几个血糊流烂的大活人,你心里不折腾?你还算什么人吗?!你害我干这差事,不是让我造孽吗?!”李穿石也不笑了,撇撇嘴说:“那都是日本人抓的,我有什么办法?再说,小野既然让你来,你敢不来吗?得,得,今天中午我请你去吃烤鸭子,就算是给你压压惊。”我没心思吃他的鸭子,赶紧往家走,李穿石在后面叮嘱我:“德宝,回到家里,你可别掌柜的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呀,何苦让他多操一份心呢。”这话倒是有道理,所以,回家之后,掌柜的忙撂下手里的买卖,问我去日本军营的经过,我就装着啥事儿没有似的说了一遍,掌柜的也就放心了。在那儿之后,小野又把我叫到海光寺军营去认罪犯,我还是个个摇头,他当然非常扫兴,但是拿我也没招儿。那些天,我脑袋里净是日本军营里边的事,晚上做梦也是这段儿,梦见自己在日本军营里受大刑,回回吓醒了,都是一身的冷汗,心里头真是渗(病框)得慌。小野一天没抓住那个刺客,他一天就不会让我清净,动不动就提拎我去那个鬼地方,去看他们怎么糟蹋中国人,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我就觉得头顶上就像有一把刀子悬着,随时随地都可能落在自己的脑袋上。真想找个知己的人说说,骂骂,心里也痛快痛快,可又不能说,如果怀玉在家,我一准要跟她叨叨的。有时想想,也真憋气,他妈的日本人的兵凭什么在我们天津卫驻着?不但活得挺滋润,还可以随便抓人、打人、杀人,中国政府也拿他们没辄?便忍不住问掌柜的,掌柜的叹气说,这说来话就长了,再问下去,掌柜的却不说了,还叮嘱我:“就你这张簸箕嘴呀,知道那么多干什么?还是踏踏实实做买卖吧。”后来还是怀玉说给我听的,我才知道天津卫那些租界和外国驻军是怎么来的,那是后话了。过了几天,在饭桌上,当着全家人的面儿,喝了几口酒的陆雄飞怪笑着脸说:“德宝,听说你小子那天在海光寺军营里边见大世面啦?”我脸“腾”的红起来,也不理他。陆雄飞说:“嘿,你跟我犯什么气呀?是那个姓李的小白脸卖的你呀,有火冲他发去。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不是个地道种儿!”洗玉当然不爱听,筷子磕的碗边“当当”响。叠玉瞟了陆雄飞一眼:“吃饭也堵不住嘴呀?”陆雄飞哪里怕老婆,接着甩话:“听说那场面吓得你快尿裤了?”我忍不住说:“反正都是你们跟日本人掺乎的,把我也拐带进去遭罪。”陆雄飞说:“哎,好人孬人你可得分清呀,我跟日本人打交道是作买卖,他出钱,咱出力,可没丢中国人的脸。这些老爷子可是都知道的。李穿石跟日本人可就不一样了。他是溜沟子,舔眼子,哈巴狗一条!这号的人,谁跟他在一起谁就能叫他卖了。”。洗玉把筷子一摔,走了。掌柜的突然冲伙房叫起来:“孙胖子,这菜是怎么炒的?咸的咸,淡的淡,没一个顺口的!”大橱孙胖子赶紧跑过来问怎么回事,掌柜的又不再说什么,摆摆手让他去了。陆雄飞这才不吭声,但是那顿饭就这么搅了。在那儿以后,陆雄飞一再的在掌柜的耳朵边叨叨李穿石的不是,李穿石自然从洗玉那儿听说了。他生怕掌柜的变了主意,不愿意把洗玉嫁给自己,就托了市政府的一个姓马的税务科长来“恒雅斋”串门。马科长哼哼哈哈的明里说是检查税务,实际上来给李穿石当撑腰的,掌柜的哪里敢得罪市政府的官呀,尽管对李穿石的为人心里还犯着嘀咕,但他跟洗玉来往的事儿便再也不好说二话了。老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真是一点也不错,小野这边事儿还没了,东北军的人又找上门了,那正是进伏的头一天,吃过了晚饭,一家人都在院子里纳凉,掌柜的逗着小开岁正开心呢,东北军的团长金一戈进了门,掌柜的忙叫我倒茶上烟,一边跟金团长寒暄着:“贵客,贵客,金团长怎么有空到寒舍来呀?是不是想学摸点好玩意儿?”金团长在客厅坐定说:“赵老板,不瞒您说,我今天不是来买东西的,是公事在身呀,听说你们家的伙计德宝见过一个要杀小野的刺客?”一听这话,掌柜的脸上的肉皮儿就抽搐,忙问:“您怎么知道的?”金团长说:“日本人都把德宝弄到海光寺那嘎瘩好几趟了,我知道算是晚的了。”掌柜的问:“您打听这事是……”金团长脸板起来说:“那家伙八九不离十是我部的一个逃兵,而且还是个杀人犯!”掌柜的听了,狠狠的瞟了我一眼,就别提有多么后愧了。我就这一多嘴,给掌柜的添了这大的麻烦,真恨不能立刻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金团长说:“我想问问德宝,那个刺客长的什么模样儿?”掌柜的叹了口气:“德宝,你就跟金团长说说吧。”我就把两次见到那汉子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跟金团长说了一遍。听罢,金团长再三问那刺客的长相和特征,叮嘱我,如果再见到那汉子,一定要立刻报告给他。金团长说罢了公事,才闲下话音儿跟掌柜的聊起玉器行市:“听说您新近从前清皇上那儿收进一批好玩艺儿?”掌柜的笑道:“看来我这里什么事也瞒不住您呀。”金团长得意的笑了说:“天津卫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日租界放个屁,英租界就听得见,您收了好玩艺儿还不是为了卖个好价钱?我金某人今个能不能开开眼界呀?”掌柜的本不想卖那几件玩艺儿的,可金团长也是个得罪不起的主儿,他满脸是笑地说:“您今天就是不来,我也要哪一天专门把您请来看看那几件玩艺儿呢,别看您是管枪管炮的,玩玉器您也是个地道的主儿。”说着,掌柜的吩咐我将那几件从溥仪收来的玉器取了出来,摆在桌上,还把每一件玉器的讲究一件一件讲给金团长听。金团长看看这对玉鹅,又摸摸那只蟠龙玉环,当他捧起那只八仙玉壶后,就啧啧夸起来:“这把壶地道,实在地道!要是拿它盛酒喝上几杯,嘿!真是神仙!”掌柜的问:“金团长喜欢这把壶?”金团长笑道:“我喜欢不如我们长官喜欢,下个月我们副军长五十大寿,我们兄弟几个正费劲儿琢磨呢,送个什么玩艺儿让他高兴呢?嘿,这把八仙玉壶冒出来的正是时候。我们副军长就好喝几口,跟他说这可是皇上喝酒的家什,您说他能不喜欢?”掌柜的说:“您真想要,我就给您配个锦缎的礼合。”金团长说:“那就叫您费心了,这价钱怎么说呀?”跟有身份的熟人作玉器生意,谈价钱是最微妙的功夫,你得先掂量买主为什么要买这件玉器,是自己要玩还是送人,是送平起平坐的朋友,还是要巴结上司。大凡自己玩的主儿,对价钱就抠得死兴,能少花一个子儿就少花一个,如果是送人特别是送上司的,固然也要讲讲价钱,但是他主要还是图玩意儿对路数,能让受礼的人高兴,你死守着价码,他到头来总得点头掏银子。金团长就是这路的买主儿。掌柜的说:“跟您作买卖,价钱好说,这八仙玉壶实在是个好玩意儿,别人要,少了三万我是不能出手的,可对您我不能出那个数,您过去关照我,日后还得靠您关照我,这样吧,不说多赚少赚,既然是孝敬副军长的,就要个吉利吧,这是八仙玉壶,就凑个八吧,一万八千如何?”掌柜的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金团长就是想讨价还价也张不开口了,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算计:“我们是六个弟兄凑份子,一六得六,三六一十八——”掌柜的立刻补上一句:“这样,明说一万八,我实收您一万五,您那三千的份子钱不就免了。”金团长乐了,说:“还是赵老板痛快,就这么着了,后天我来取货,一万五的现大洋,一个子儿也不会少您的。”掌柜的把那八仙玉壶装进锦盒里,打好了包又问:“金团长还有什么吩咐?”本来这就是句送客前的客气话儿,不料金团长真的又张了口:“吩咐不敢当,我在沈阳的老娘下个月过七十岁的生日,有什么合适的玉器玩艺儿赵老板替我学摸着,我呢,也尽尽孝心,让老娘也高兴高兴。”掌柜的立刻说:“没说的,七十大寿,可是个大喜的日子,过几天,我就给您信儿,保准让您满意。”金团长说:“哎,我话可说在前头,该多少银子就是多少银子。”掌柜的笑道:“好说,好说。”送金团长出门时候,掌柜的问他:“那个刺客杀了什么人呀?”金团长说:“他杀了我手底下的一个营长,连我们张学良副总司令都惊动了,不抓着他,就没法子交帐呀!德宝要是再见着那个家伙,可一定报告一声!”掌柜的说:“那是一定,那是一定。”金团长一出了门,我喜滋滋的对掌柜的说:“咱们‘恒雅斋’财气旺呀,那八仙玉壶起码赚了一番的价钱。”掌柜的瞪着我说:“钱还赚的完吗?可是那稀罕玩意儿没了,再说,不是你嘴惹祸,叫金团长先拿抓人的公事压着我,今天我就跟他要两万八了。这可好,末了还得给他老娘陪上一件玉器过生日!”说得我只能是低头吐舌头。《玉碎》第八章大概是怕跟洗玉的婚事儿叫陆雄飞搅黄了,李穿石趁着学校放暑假,把洗玉带到了大上海美美的玩了一趟,听洗玉说,在上海他们逛新世界、到“桃花宫”跳舞、看文明戏,还溜冰和打弹子球,又到电影厂里看人家电影明星拍电影,可是大饱了眼福。本来掌柜的是不准洗玉去上海,按照天津卫的老规矩,没过门儿的闺女,是不能跟男方出去的。到了民国,老百姓婚丧嫁娶的风气渐渐开明,特别是受租界洋人熏染,年轻人搞对象来来往往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了,但是婚丧嫁娶的一些妈妈例儿在华界特别是在老城里一带还挺讲究。掌柜的劝洗玉:“平日你们出去逛租界、下馆子、看电影我从来没摇过头,可你一个大姑娘家的,跟一个男人千里迢迢的去上海,这成什么话了?传出去人家还不要说我们赵家没规矩?”洗玉回嘴说:“我们同学还有跟男朋友去香港玩的呢?”掌柜的说:“人家怎么着我管不着,你跟李穿石连订婚那一步还没走呢,怎么能一块儿到上海去?”洗玉从小被宠惯了的,到末了,掌柜的也没能拗过自己的闺女,只好让平日里伺候老太太的丫鬟璞翠作伴儿,陪着洗玉去了上海。璞翠是五年前到我们家的。他父亲是静海一个破了产的小商人,欠了掌柜的钱,实在还不起了,就把女儿送过来作丫鬟。人长得挺有模样,为人处事也颇乖。大概就是常在老太太身边缘故,穿着打扮都比我们讲究。本来挺文静的一个姑娘,也慢慢生出几份傲气。对几个小姐,她倒是客客气气很是尊重。可对我她就是一付不卑不亢的样儿。对那些伙计、做饭的,便是带答不理地,很少来往,难得给人个笑模样。我最烦这号势力眼的女人,所以也不怎么搭理她。在去上海前,掌柜的再三叮嘱璞翠要照顾好洗玉,特别提醒她白天黑夜都得要一步不离地跟着洗玉。出一丁点的差错就拿她试问。璞翠连连点头都答应了。洗玉去了上海,掌柜的身边就显得空落落的,他想趁去静海拉运玉器玩艺的机会,去看看怀玉,可那一阵儿生意又特别的忙,脱不开身,他就叫我去一趟静海,顺便给怀玉送些吃的、穿的、用的。能去见怀玉,我自然满心的高兴,离开天津时,我还特意到娘娘宫街上买了嘣豆、五香花生、瓜子,又到英租界那边买了洋人的糖,给怀玉捎了去。怀玉住在静海胡家庄,那时天津卫像点样儿的古董店都在城内养着自己的工匠,专门修补古董,造假古董什么的。掌柜的从不准“恒雅斋”造假古董蒙人骗人,但他也养着一位原来在北京宫里内务府造办处专门琢玉的好手魏师傅,还有几位从山东聘来工匠,买来便宜的高丽玉料和关外的新山玉料,照着那些好看好卖的古董,刻成仿古的玉器,卖给那些喜欢玉器古董,可又买不起真古董的主顾们。还琢一些如来,观音、十二属相、避邪麒麟等挂件,摆在“恒雅斋”卖,照现在的话儿说,就是卖工艺品。古董行里有一句话,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一件古董玉器一旦卖出手,那就不是个小赚头。卖工艺品虽说比不上卖真古董赚钱,但薄利多销,一年到头下来,赚的钱补贴过日子总还是绰绰有余的。老太太娘家本来就有几栋空房子,工匠们在那儿干活儿,再有亲戚们照顾着,吃住都比在天津便宜,所以,“恒雅斋”的玉器作坊就安在了静海胡家庄。掌柜的租了一辆骡车,天刚亮我就上路了,头晌午我就赶到了静海胡家庄,进了门,安排好装货的事,就到处找怀玉,却没她的影儿。后脑勺上还甩耷根花白辫子的魏师傅一边琢着尊玉佛,一边告诉我,怀玉到河边玩去了,我正要出门去找,她已经跑进了门。怀玉一见了我,就欢喜的拉着我的胳膊使劲儿的摇,说:“德宝哥,你怎么才来呀?这地方都快把我憋闷死了。该不是把我给忘了吧?”我忙说:“那能呀,家里的买卖太忙,掌柜的几次都想来,就是脱不开身呀。”怀玉嘴一撅:“我爸来不了,你就不能来看看我?”听她说这话,我打心眼里高兴,说:“我这不是来了嘛。”忙着把从天津带来的零食儿给她捧了出来,她高兴的又是一叫,忙不迭的吃起来,一边问奶奶的身子骨好不好,问叠玉和洗玉都在干什么,问小外甥开岁胖了几斤。怀玉在乡下呆了几个月,肉皮儿都晒的黑红黑红的,倒是比过去显得精神了许多,那一双墨黑似的眼珠子还是那样亮闪亮闪的有神儿。末伏刚过,天还热着,她穿着一件薄薄的兰布衫,叫汗紧贴在肉皮儿上,身上每一处有弯儿的地方都清清楚楚的,本来就滚圆滚圆的胸脯,这会儿涨涨地更招人的眼神儿,羊脂玉似的脖子淌着亮晶晶的汗水儿,招诱人真想上去亲一口。怀玉见我呆呆的瞅她,就纳闷问:“你怎么这么瞅我?”我赶紧挪开眼神儿,说:“嘿,嘿,你都晒黑了……”魏师傅说:“这乡下野外没遮没挡的,细皮儿嫩肉的还能不黑?”怀玉拿出自己正在雕琢的白玉麒麟挂件给我瞅:“瞅瞅,还行不?”我仔细打量,麒麟的头已经琢好了,身子还没琢完,虽说手艺粗了些,可也像模像样了,就夸她了几句。她说,都是魏师傅教的。六十多岁的魏师傅头上还留着前清的辫子,平日里只跟玉打交道,跟人一天都说不上三五句话的,他夸怀玉说:“这孩子有灵性,要是好好的跟我学,日后可是把好手艺。”听说我吃了响午饭就回天津,怀玉就悄悄问我:“我爸说没说什么时候叫我回家呀?”我说:“掌柜的恨不得你今天就跟我回去呢,可他不敢呀。你那件事儿还没凉下去呢,他怕日本人再找你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