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七罪世界的图录--南方朔 近代文学史上,先前有两次讨论“七宗死罪”(seven deadly sins)。第一次是三十四年前。当时在《伦敦周日泰晤士报》任职的伊安·佛莱明(Ian Fleming;OO七情报员系列小说作者),邀请了七位诗人作家各撰一罪,撰文者包括奥登(W。H。Auden)等。稍后,这七篇文章辑为《七宗死罪》(The Seven Deadly Sins)出版。第二次则在一九九三年。《纽约时报书评杂志》见贤思齐之下,也邀请七位作家各撰一罪,被邀请者计有品琼(Thomas Pychon)、厄普戴克(John Updike)、崔佛(William Trevor)等。除了传统的七宗罪外,女作家奥茨(Joyce Carol Cates)自告奋勇的加上另一个她认为的第八宗罪“绝望”(Despair)。八篇文章稍后则以<死罪>(Deadly Sins)为名辑成书。相隔了三十年,这两册论死罪的著作,观点全然相左,代表了不同时代对死罪观念的差异和对话。这两书早已传为近代文学美谈。而今天,我们则有了黄碧云论七宗罪的小说创作。这本小说无论就文学叙事技巧,驱遣文字的能力,甚至思想的高度,都让人不得不惊奇。黄碧云写了一本极为优秀的小说。“七宗死罪”在西方基督教世界里,乃是圣奥古斯丁“原罪说”所衍生出来的观念。他将人的不完美性,以及意志驱动下为恶的可能性定为成“原罪”。稍后,作为“奥古斯丁派”信仰者的教宗圣大贵格利(Gregory the Great),将其发扬。他在<圣大贵格利选集>里将罪的概念更加详细论。根据他的分类,中古拉丁教会的修道院遂定出“七宗死罪”之名。中古前期教会的许多“悔罪补赎”(Penance)条例,如<昆米安补赎条例>,<提阿多若补赎条例>等,对罪的具体内容都有纲目式的规定。七宗死罪是:懒惰(Sloth)、忿怒(Anger)、好欲(Lust)、饕餮(Gluttony)、骄傲(Pride)、贪婪(Avarice)、妒忌(Envy)。七宗罪是人的七种失败和偏离,它是心灵的荒废和肉身的下坠。七宗罪或许有七种模样,但却被共有的一根绳索通串,它就是人对自己的放弃,放弃意味着或者向既定的命运屈膝,或者将人的偶然性膨胀到自我专擅的地步。因此,一切的罪,最后必然归向虚无。如同<诗篇>里所说的:“人好像一口气。他的年日,如同影儿快快过去。”罪是人自己外在化之后失去了良心的戒命。因此,我们遂说罪之最大是骄傲,罪之结局是虚无,而罪的根源是意志。黄碧云于是开始了她对罪的探索。 她首先探索“饕餮”,“饕餮”是一种人在失望挫败后的逃避与转移;“饕餮”也是一种起源于贪婪的对他人的吞噬。它是一种小小的绝望,小小的投降与小小的自我放弃。一个问题家庭,父亲在挫败中以食物来“饕餮”,母亲则“饕餮”而畸形的占据着儿子,而做儿子的则“饕餮”般的享用着这种畸形的关爱。整个家庭是个封闭的“饕餮”循环圈,他们彼此吞噬,相互的折磨和折磨自己。“饕餮”之为罪,乃是它占据、它吞噬、它折磨。而“懒惰”之为罪,乃在于它是一种悲哀,一种精神决意的失去和拒绝。“懒惰”者为了避免一切而寂静不动,“懒惰”是荒凉的冷漠。黄碧云的小说里有着一组人的不幸,以及他或她们的冷漠悲寂,诉说着“懒惰”。他们已不知道何为爱,但只知道爱的不能。“懒惰”是一种既软弱但又硬心的虚无。它仿佛疫病菌孢一般,悄声无息的蔓延,使人间的一切都成为荒颓。而黄碧云说起“忿怒”,倒不像“忿怒”,反而更像是它反侧面的“绝望”。“忿怒”是弱者自认遭到凌辱的狂乱与创伤,但它也可以是悲伤、放弃、以及对自己的不再抱有希望。小说里叙述一群在社会下层苟活不幸的人,他们蒙受着人们的忿怒与不公不义,有人因此而自焚,最后写到那个自我放弃而更加下坠的人物“九月”时,他全身整脸刺青。人人避若蛇蝎,被问到刺青痛不痛时,他答说:“不痛,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他们是这样的一种人,“如果还有世界,里面已经没有你”。他们的放弃遂变成了最深刻的“忿怒”。最恐怖的忿怒是一切的悲伤都归向于自己。而小说里在谈到“妒忌”时,它不像沙剧<奥赛罗>那样的叙述“妒忌”,而是从另外一个可能更形而上的角度切入。故事叙述三名少女青春期的狂乱与暴烈。她们颓废而虚无。将少女的年轻暴烈导向到“妒忌”这个罪,两者之间其实的确有着某种暧昧的联系性。“妒忌”起源于觉得不公平,而这种:“不公平”之感并不必然一定要相对于某个对象,被过苛的要求即会使青少年改而羡慕其他同辈。小说里的少女,与哥哥关系不正常的“可欢”,她的“妒忌”哥哥女友是常识性的“妒忌”,而其他则是抽象的“妒忌”。“妒忌”在痛恨别人时亦将一并的痛恨归向并放纵自己。而“贪婪”在小说里籍着股市炒手而展开。“贪婪”之为罪,乃是它是一种纯粹的占有、操纵、控制的欲望,当人变成“贪婪”,他就会被驱使着走向怀疑、疯狂、伤害、甚或虐待。小说里籍着复杂的叙述,将“贪婪”与疯狂之间做出了精细的连缀。而“好欲”之罪,在古代宗教典籍里经常将它与“爱”对立,因而它被视为一种动物性的肉欲和性冲动,并和“奸情”之罪并列。因而《天主教百科全书》在注解这个罪时曰:“肉欲之行为,乃是性快乐失控的使用和追求,它不仅打败了性活动的生物学,以及社会和道德之目的,并造成人格解体的力量。”因此,它同时也代表了“一种心灵的盲瞎、不思、不一致、自恋、对物质世界的过分耽溺”。黄碧云在小说里,将“好欲”之罪从性上抽离,而导向于香港九七过渡过程中政治的狂乱。这是个大投机时代的缩影,表面有“砂仑玫瑰”的华丽盛放,而谁又知道进入苞片子房里的不是狂乱和颠倒?而一切的罪,最大的仍是“骄傲”,它是人的自我专擅,是自我极大化之后将一切都挪为己用的贪得与自鸣正义。在古代基督教体系里,“骄傲”被探讨的最多,“骄傲”的罪最大,乃是它造成人的“堕落”。圣保罗说:“自认为聪明,反成了愚拙。”圣奥古斯丁也说:“邪恶的意志是如何开始的,只是由于骄傲。骄傲岂不是一切罪的开端吗?……骄傲是因为人太爱他自己了。”在小说里,黄碧云籍着一名来自沈阳的数学天才的骄傲与堕落,将“骄傲”的贪得、狂乱、做了深刻的展露。这就是黄碧云的七宗罪,一个由罪连结而成的荒诞、残忍、粗暴、甚至虚无的世界。由罪而救赎。她在小说开始就已指出了谦卑,节制。圣奥古斯丁在《忏悔录》里对罪早已做过最古典但也是最现代的究论。罪在意志的裂隙中,自由会走到它的反面,一如爱也会有自噬的一天。罪是我们存在的情境,它就在人们自以为是的悄然中,也跟着无声息的掩至。、而黄碧云的小说,却大张旗鼓的掀开了这样的沉寂。她以一种怜悯式的突兀笔法,揭露出罪的世界之众生图录。台湾并不太熟悉黄碧云,乃是香港数一数二的作家之一,她的小说集如《扬眉女子》、《其后》、《温柔与暴烈》等早已有公论之评价。她无论在作品的叙述风格和思想上都与众不同,在颓废中暗寓救赎,在暴烈里则多温柔。在这本新小说里,她以一种独特的“剪拼”(Cut-ups)的技巧铺述故事,情节随意识奔走,每一个场景,一切的角色都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出现,如同影像语言里那种多声齐鸣的景象。小说籍着这样的“剪拼”和“多声呈现”,无论张力或紧凑上都更为增加。对这个狂乱虚无的世界,罪的阴影遂更难隐遁匿藏。罪的世界是心灵的漫游和洗净,让我们走进这个七宗罪的世界中! 七宗罪·饕餮(Gluttony) (注:前一段文字乃是七篇文章的总论)七宗罪之中,以饕餮最轻易,以骄傲为最大。好欲、懒惰,是肉身之罪,而妒忌、忿怒、贪婪,是心罪。我的生命里我第一次感到歉疚:为我所为,为我所没所为。为我的贪欲:我以为是热情;为我的冷漠与疏离:我以为那是存在的疑惑;为我的叛逆与敌对:我以为我之为我,为自我毁灭所完成。我以为我思我在,我就是世界的定名。我是智慧,是意志,是生命。 直至虚无和孤独将我灭绝。死神又时常在我身後拉小提琴。我从来不知道节制与约束。地狱之门为饕餮而开。 七宗罪·饕餮(Gluttony) 警报响起。黑鱼湾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大的风暴:黑漆漆的海;千百万双黑漆漆的眼睛,沉默而又悲哀的看著他。风一阵一阵的刮著,云是白的,海水冒烟,鲸鱼翻上沙滩来,成群成群的死去:已经是午夜三时,子寒一切还是看得这样清楚。他匆匆穿起灰白连身制服,从专家村出来,两座反应堆怪兽似的亮著,灯火通明,反应堆的平顶闪著鬼眼睛似的红灯。他站在门前,厂房这样近又那样远,这个地天天在此消磨时光的地方,忽然这样陌生,他甚至无法记得反应堆平日晚上到底有否射灯照著,如果有,在四野无人的黑鱼湾,不就像灯塔了吗?他一时间竟拿不定开车好还是走路好,平日上班是开车还是走路,他都想不起来,想拉开车门忘了拿车匙,走到大门发觉大门已经锁上。他打开後门时发觉自己双手直发抖。原来他不知道从後门怎样走到厂房。搬来专家村还没有一个星期,他就开始想家了——如果那个还是他的家。他在专家村与厂房之间的小径奔跑,小径旁的一株印度橡树在灰蓝的雨水中燃烧。「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一跌栽在浅洼里,圆滚滚的,好辛苦才爬起来,第一次,感到自己过胖了。 回到控制室,总工程师和技术顾问已经围著高压安全注入系统和低压安全系统的电脑前讨论。安全系统已经启动,含硼水注入堆蕊,低压水亦已注入堆蕊进行紧急冷却;安全壳喷淋系统、安全壳大气控制系统已经全部启动。总工程师见著他,也没招呼他,只看看控制室的大钟。 「B反应堆的安全棒已自动落下,你查查停堆前反应堆功能率。」总工程师叫他。子寒问「一回路压力边界有泄漏吗?」技术顾问白他一眼。「你快祈祷吧。」三人没再管他,总工程师在阅读安全壳的放射物质数据,技术顾问则和汽轮机组和变电站的工程师通话。子寒回到自己办公室,启动电脑,突然觉得很肚饿,便去倒开水煮两个方便面。A反应堆如常运行,供电正常,没有人会知道核电厂发生过停堆事件。「一克的铀235裂变可释放5.13x10^23兆电子伏的能量。以最少的燃料发最多的电。」子寒边吃方便面边喃喃的背诵他受训时学习的标准答案。方便面的辣汁溅到电脑幕屏上。离开办公室已是阳光普照的下午。昨夜的暴风不留痕迹,可能是他子寒一人的幻觉。打开专家村他家的门便觉得异常,空气有一种燥烈而贪婪的动物气味。如果是一只动物,一定是只永不餍足的美丽动物,小小的牙,瘦瘦的爪,细细的撕咬著,肉的身体。他停步,见到椅背搭著一件半湿的羊皮绣花背心,是他去年夏天与妻子如爱在匈牙利布达佩斯买的。 十多年夫妻了,他嗅到她的动物气息还是深受刺激,竟然脸红起来。他少年一样万分尴尬的站在房间门前。如爱睡在窗前绿荫掩映的床上,全身散著幽幽的线光。 他一动没动,还是惊动了她。她霍然坐起,双眼紫莹莹的闪动,双手紧紧的按著胸前。 「不要走近。你走开。你走开。」如爱急道。「是我。是我。」子寒一步一步的道。如爱愈急子寒愈走近她。好像是她要离开他而不是他要离开她。「没事了。我回来了。」子寒伸手想触她。她退後,站起来,紧紧贴在墙上,脸像剪纸,再也脱不下来,除非扯个稀烂。 子寒以为这一次一定可以离开她。他将她抱在怀里他便不再这样肯定。如爱在他怀里他才开始觉得困倦。他问她.「你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为什么你这样瘦。」也不知道还有话没话,觉得自己在吃德国咸猪脚,接著又吃了东坡肉和无锡排骨,站到了悬崖边,一群一群的黑毛猪冲下去,猪们都张开嘴,在叫,但没有声音。很静很静。他醒来已经在极静的夜里,如爱静静的睡在他身旁。他一高兴便睡得过了头。匆匆回到办公室弄半生熟的「核电蛋」——本地技术人员在电厂员工宿舍养的鸡下的蛋,子寒总笑吃了会不育的,一口气吃了五个他才对副工程师说:「前晚的事真像作梦,我还梦到我太太来宿舍找我。」他才记起早上不见如爱。技术员问子寒是不是想女人想慌了,不如乘机去找陪吃女郎,他出了魂的道.「我和我太太分了手。」技术员和副工程师登时做个鬼脸,抓起几个子寒吃剩的核电蛋边剥壳边四下散去。几天後接到冬冬的电话子寒才决定回家。「妈妈已经几天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晚上看足球看到早上六点。」冬冬说。「我一个人睡不著。」冬冬在电话的另一头沉默著。「钱够用吗?」子寒问,冬冬依然沈默不语。「我暂时不能回来。你妈妈很快会回来的。」冬冬没答,电视在电话的另一头报告新闻。呜的一声,冬冬挂了线。 子寒又风扇电饭煲哑铃冬衣夏衣的搬回家里去,又得过著天天清晨起来过边界上班的日子。冬冬见子寒回去,站在门口看他推推拉拉的,只说「英国队输给了德国,三比二,这怎可能。」子寒骂他.「衰仔,还不来帮忙搬东西。你妈有没有消息?」儿子长得愈来愈像他母亲,脸容敏感脆弱,随时碎掉似的。不见他两个星期,好像瘦了很多。「有人打电话来找你母亲吗?」「没有。」见得父亲回来,冬冬放了心似的,开了电视又开了电脑,在网上找这找那,又开著了镭射唱碟机。「她带走了她的大提琴。其他的什麽都没带走,连护照都在。我都检查过了。」冬冬扬声对著电脑说。 翌日的夜里在中环找上了小乔。小乔听到他的电话,也不惊奇,但也十分冷淡,道:「是你。找我有事吗?」中学毕业之後,只在街上碰过小乔一两次,连他的脸容都十分模糊,只记得他是个十分苍白的少年,很少说话,成绩亦通常在最末几名。子寒有点尴尬,道:「呵。没什麽。很无聊呵,呵呵。」小乔在那头禁不住笑起来。「是不是关於如爱的事?」子寒道.「她在你处吗?」小乔道:「不在。不如见面谈谈吧,我倒想见见你。」找到小乔的办公室大楼,中央冷气已经关掉,穿西装的脱了外衣领带,女子褪了衬衣的钮扣,像开一个迷人的狂欢派对。小乔的金融公司,还是闹烘烘的,灯火通明,小乔有客,子寒在办公室门外等,站到窗前,却发觉没有窗。没有窗。窗子都给反光玻璃封得死死的。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看到自己的影子,和电脑报价表。 子寒给自己做个鬼脸。胖胖的,脸红红的,呵呵大笑的。客人出来子寒忙止住了笑声。小乔送出来,与客人道「总之以最少的投资得到最大的收益。」客人道:「最好连这最少的投资都不用付出。」小乔道.「那我们都得靠边站了。」小乔见到了子寒,伸手来损;「除了你鼻子外,到处都长满肉了,大笨牛。」他还叫子寒中学时的绰号,已经三十年没听人这样叫他了。于寒呵呵笑「你也不遑多让。」小乔笑「有四十了吧,我们好像同年。」子寒道:「同年是同年,不过都有四十二了。」就像普通的中学旧生会面,怎样也不像情敌,或许根本不算是情敌吧,丈夫就是丈夫,丈夫不是情人。 小乔端咖啡来招呼他,咖啡碟震得得得作响,咖啡泻了满碟。小乔用手帕扎住自己的手,自己开了一罐啤酒,道:「你来得正好。」吓得子寒心跳起来,怕他代表如爱要和他说什麽。小乔靠近他,低声道.「有人说你们核电厂最近发生泄漏燃料事件,是吧?」子寒依依哦哦,不好说是,又不好说不是,只好乾笑几声。「核发电是最安全、效率最高的发电方法。」小乔更低声道:「照顾照顾老同学吧。我有个客,与人争夺电力公司的股权,收到这样的消息,如果属实,情况自然不一样。」子寒十分为难。「我今天来这里不是要谈这个。」小乔靠了後。「哦,这样。你这些年怎麽了?你有没有炒炒楼,炒点外汇或期货?」子寒不大明白如爱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人。啪的一声,小乔又开了第二罐啤酒。子寒道:「你见过如爱吗?」小乔摇摇头,道:「你什麽时候发现的?」子寒道:「我没发现,她告诉我的。」小乔道:「你还容忍她?」子寒道:「我搬到宿舍,是上个星期的事。」小乔皱眉道:「上星期?医生告诉我我甲状腺分泌过多,要动手术,生活也不要受刺激。我便告诉她,我不想再见她了。反正我也不是她唯一的一个男朋友。你知道吗?」子寒将咖啡喝光:「我。」小乔耸肩道.「我有点你们公司的股票,你说,我好不好卖了?」子寒摇摇头,道:「你说,我好不好再找如爱?」小乔大叹一声:「我们互相浪费时间。我送你走吧。」走到办公室门口,子寒问:「为什麽你们没有窗?」小乔替他按了升降机,道「怕职员看到窗外的蓝天白云,无心赚钱,所以把窗封了。」升降机来了,子寒走了进去,小乔方道.「你怎样对待如爱她都不会满足,你还是为自己打算打算。」小乔放开手,电梯门便关了。子寒在密封的升降机里喊.「最好将股票卖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密封的升降机里,他愈觉自己像一只退化的河马。他不明白为什麽会是小乔,或许是什麽人都可以。或许真有很多很多人,连楼下的看更阿伯都是她的情人。 他想来想去越想越恐怖,就不要想下去。他便想想家中冰箱有什麽可吃的。回到家见到如爱穿著睡衣在客厅吃猪肝面在看周刊,冬冬在看电视。如爱见他回来,说.「你回来了,晚饭吃过没有?」就像什麽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她的提琴静静的躺在客厅翼角。 她放下碗筷,为他脱了外衣和鞋子,发跌在他的足上,微微的,温柔的撞他。他很想说点什么「够了」「我再也不要见到你」的话,结果他只是坐在那里吃猪肝面。「我去找小乔了。」子寒说。如爱侧著头,说:「你去找他也没有用,我去找他也没有用,说什么做什麽都没有用。」子寒说:「这你打算怎麽样?」如爱有点惊奇的看著他,道:「我打算早点睡,很累了。」 子寒到房间拿枕头被褥到客厅来,如爱和冬冬正在客厅共盖一张红格墨西哥毯子看电视电影。他很想将他们的毯子拉开,像揭发什么奸夫淫妇。他为自己的想法脸红耳热。可能真的太累了。 他伏在地毯上睡了,感到柔软的身体便想拉个枕头来抱著,但只拉到几本杂志,张眼见如爱的脸,满满的在眼前。「你回来陪我睡,我一个人睡不好。」子寒拉起杂志,盖著自己的脸。如爱将杂志拉开,低低的道:「你恼了。你来陪我睡。」子寒只是一味的摇头。如爱用杂志盖回他的脸,十分柔弱的对冬冬说:「你爸爸不要我了,你要不要我?」子寒听得耳朵都竖起来。「你和妈妈睡吧,妈妈怕。」没听到冬冬的回答,只听到如爱用指甲搔久一冬。冬冬的大腿已经长了成年男子的脚毛了。子寒看著愈不像话,索性翻个身将头埋在枕头里。 他们关了灯。月色照进容厅来,银亮清静。子寒静静的躺在月色里,听到有谁在哭泣,很远很远的哭泣声,或许从远处街角传来。他不明白为何哭泣声可以传到这么远。他坐起来,抬头见到他的儿子,赤足站在客厅远处。「你还是进来睡吧,我很怕。」冬冬说。「我也很怕。」子寒道。 「喂——喂──喂。」如爱在里面叫。冬冬默默的转身回房间。子寒坐在白得通透的夜里,像在黑鱼湾的某个晚上,警报响起。堆蕊融化,安全外壳裂开,铀235和Pu239在大气中扩散。他在夜里一直在流汗,叫[如爱,冬冬。」到那时候,他心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到那时候,他的心里只有好,没有埋怨,不再计较人的恶,人的永不餍足与自私。「喂──喂——喂。」如爱在喊。 三个人在床上给子寒一个奇怪的昏眩感。上一次三个人睡在床上或许已经是十年前的事。现今冬冬已长成一个少年,手长脚长,搁在夫妻之间。子寒左翻右转,怕碰到他,又怕他睡不著。如爱在床的另一端,他碰不著看不见,却清楚感到她的存在:她时常都在,她不会放过他。月光是蓝的,已近黎明。 醒来心里好像宽阔了很多。冬冬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他和如爱之间,有一个湿湿的,不能逾越的身影。如爱也醒了,探手摸摸冬冬的馀温,和床上的那小小的湿迹。她用手指抹抹,到鼻前嗅嗅,用舌尖舐舐,然後笑起来。子寒脸红耳热,像梦遗的是他而不是冬冬。身後像有群中学男生在推他:「去吧去吧」的催他。十年了,十年都没法做一个真正的丈夫。十年了,如今儿子都长成可以当丈夫了。他很想张口大哭,但哭不出来,便十分痛苦的,向著天花板「呀」的叫了一声。 如爱轻轻的抱著他,将他的头埋在她的乳房间,拍他。她毛茸茸的体毛像蜘蛛。他逃不了,在一吹即破的丝网里,磨折至死。但冬冬……一定不可以让冬冬陷下去。子寒一定要救他。周末特地约儿子打足球。冬冬皱皱眉,说「同学都不踢足球了,这样老气的运动,你们那辈才流行乱撞乱踢。」子寒有点为难,道?「这样你们喜欢玩什么?」冬冬十分不情愿:「下星期吧,今个星期约了同学去游泳。」打壁球这样辛苦,简直要了子寒的命。冬冬万分沈闷的,站在那里拍球,子寒追得死去活来,都无法追上球的速度。冬冬终於按捺不住。「爸爸,太辛苦不要打吧,水准相差太远我也很辛苦。」 两人洗完操在树荫下喝饮料,冬冬问.「你到底想跟我说什麽?」子寒「哈哈」的想打发过去,冬冬又问:「你和妈妈吵架了?」子寒方道「你觉得你母亲怎么样?」冬冬别过脸去,无意识的拍打黑色的,小小的球。子寒不得要领,又「呵呵」的一阵,笑问.「有小女朋友吗?」冬冬索性整个身转过去,以背向他。「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吧,不知道怎样开始吧?」冬冬默然,将球拍放下又拾回。子寒乘胜追击:「是同校的吧?还是在巴士站天天遇到的?」冬冬方微微转过身来,说:「人家有男朋友了。」 子寒心里暗自欢喜,道:「喜欢不是罪过。你喜欢她要让她知道呀。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吧?可以跟她在电话谈谈,约一群同学和她到家里来玩呀,说生日还是什麽都可以。」冬冬微笑起来,忽然又脸容黯淡。「妈妈会不喜欢。」子寒说.「你不要管她,以後小心点,晚上睡觉和换衣服都要锁门,要钱用还是有什么其他需要,找我好了,不要麻烦地。」冬冬低低的道.「我觉得妈妈她很怪,常常问我我是不是很像她。我可不要像她,你说我到底像不像她?」子寒心不在焉的道:「她有很大的问题。」冬冬站起来,说:「我可不要你这样背後说她。」子寒乾笑两声。「我说说而已。」子寒第一次感到安全;紧握十字架和大蒜等待吸血僵尸一样安全。可能还得待到她来,用木槌穿透她的心。他在电影院笑了。如爱极其不安,左移右挪,剧中人拥抱哭泣时她就大笑,不时的看表,说「他们完了没有。我们回去吧。」子寒道:「让孩子玩玩吧,追追女孩子吧,你难道想冬冬在你裙边一世?」如爱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他母亲呀,他是我肚里出来的呀。」说得前面的小伙子殊的一声,还回头狠狠的望她。如爱站起来,离开了电影院。 「让我们去喝咖啡。」子寒说。如爱没说话,将手插在他手弯里,就像从前一样。子寒跟她谈在电影里的情节,她像热屋顶上的母猫一样烦躁不安,拉他扯他的袖子。子寒十分得意,在红灯前问:「你还有没有见小乔?」如爱一怔,绿灯亮起,如爱使扯他过路,答:「有。」子寒一时的胜利就此烟消云散。他心里暗自追悔:「唉呀,早不该问。」也不知道她说真还是作假。两人坐下喝咖啡,扯平了,倒东拉西扯的闲话起来。他不敢再提小乔,她也没急著回去。霓虹灯亮了,她便截了计程车回家。门前就已经一大滩可乐渍和薯片碎片,还有两双少女的大花球鞋。如爱灰白著脸,子寒心里却只想唱歌,不觉就哼了几句卜戴伦的「一切都好了,宝贝宝贝。」如爱白他一眼,恨不得杀了他。子寒高声道.「我们回来了。」开门只见冬冬和两个少女在玩扑克。两个少女,一个长发,一个短发,见到子寒如爱,站起来,一个叫:「安高,安地。」一个叫「世伯伯母」。如爱站在少女面前,忽然掩著脸,走入房间「砰」的关上门。子寒只好呵呵的打回场.[你们慢慢玩,他妈妈不舒服,要休息。」就传来如爱的大提琴声。那是爱德嘉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激动而优美,每次子寒听到都觉得很受震动,听到谁在夜里哭泣一样震动。小女孩显然给吓著了,忙不迭告辞。冬冬待她们走了,也砰的关了房门,晚饭冬冬如爱都不肯出来吃,子寒一个人在吃即食面,开了电视看吵闹的游戏节目,还看得呵呵大笑。爱是所有罪恶的根源。我的爱比子宫更黑暗贪婪。如爱早早晚晚的拉她的大提琴,晚上吃饭三人对著电视机。子寒想,电视机挽救了多少家庭。如果没有电视机,心灵赤裸裸的相对,那会多麽的难堪。这天晚上见冬冬翻箱倒柜的,子寒站在客厅中,个子大大的,站在那里都像碍著他。如爱在房间中拉德伏扎克的曲子,反来覆去,都是那一句,子寒无处可躲,只好躲到厕所去。关了门,开了灯,这小小的空间是他的空间。他坐在马桶上,开始看年前的声色杂志,还洗头,刮胡子,剪指甲。他多麽愿意从此住在这里,可恨冬冬在拍他的门。「爸爸,你在里面一小时了,你好了没有,我很急呀。」如爱脸有得色,他怀疑与冬冬想寻找的东西有关。关了灯她还在咿咿的哼著德伏扎克的调子。子寒想自己快要发疯了,只好用被紧紧包著自己的头。又有谁午夜在哭泣,子寒醒来,开了灯,哭泣声便没有了。如爱转了身,以背向他。他著鬼迷似的坐在如爱的梳妆镜前,用如爱的梳子梳头,缓缓的,用如爱的面霜涂脸,感觉到如爱的香气,便拭点如爱的毒药香水。拉开如爱的抽屉,想找点什麽,找到了一小叠信,白信纸白信封,没地址没收件人,信纸却密密的写满字。打开一读,尽是些爱慕之言。子寒并不惊奇,只想知道谁是如爱的新欢,是个陌生女子的名字,读到底,署名的是他们的儿子冬冬。子寒静静的将信收好,闭上眼,听到了警报响。警报响了,安全壳爆炸著火。黑鱼湾刮了大风暴,印度橡树在雨中燃烧。子寒轻轻的捏著如爱的颈。如爱醒了,不大知道什么事情,一双黑眼睛,在暴风雨中沉默而悲伤的看著他,慢慢的醒过来,惆怅变成了恐惧。[呀──救命呀。」 「呀—」子寒并没有用力,只是轻轻的掐著她,可能只是他唯一懂得的爱抚方式。「呀—」冬冬冲进来拉开他。他已经长到和他父亲一样高了。他皱眉看著他父亲,沉默、悲哀而恐惧。又看看他的母亲,拉他的父亲道:「你到我的房间去睡吧。我留在这里。」他的父亲摇摇头。冬冬道:「不是你便是我,让我留在这里吧。」这是第一次子寒看到沉默、悲哀和恐惧,出现在冬冬脸上。就在这一刻,冬冬长大成人。这是子寒所知道的,最悲哀的生日会了。 子寒搬到冬冬房间睡後老觉得有人跟踪他。楼下看更阿伯老是打量他,目送他上班。一群反对核电厂的示威人士拿著标语、开一辆大花车跟他回厂,下了班後在超级市场又有人跟他回家。他只好左闪右避,贴墙走路,老回头看有没有人跟上来。打开报纸,全香港的新闻媒介都在影射他,一时报导他有精神病,一时报导他已经被解雇,他已经吓得不敢再看报纸。那天下班有两个人在他家门口等他,吓得他一见他们便飞奔下楼梯,谁知那两个人乘升降机在楼下大堂等他,还假惺惺的向他微笑,叫他不要怕,给他递上他们的警员证。「关於你府上的一宗失窃案,可否跟你谈一谈。」警员说。报警的是如爱,报称遗失一只白金手表,三对钻石耳环和一只钻石手镯。警员说,失窃当日阁下公子曾开生日会,最後有两名女同学留下,你太太怀疑为其中一名女同学所偷。阁下公子事後曾写信给这位女同学,称之为「我的钻石,我的白金」,你太太以之为罪证。子寒只是一味的摇头,不知否认如爱所说还是说不知道。警员说女同学已全然否认,亦无其他证据证明为女孩所偷。问子寒是否知道如爱有这几件首饰。于寒咿咿呀呀的,只问警员有否跟踪他。警员没好气,就起来告辞。子寒送他们出去,还问:「你们会不会起诉我?」警员失笑,道:「连嫌犯大概也不会起诉了,证据不足。」「校方有调查她吗?」子寒问。「她已经退了学。」警员说。 冬冬当夜便不肯到如爱的房间里。子寒在冬冬的房间里啪哒啪哒的眨著眼.他是儿子而他们是父母。他们的事他管不著。他听到冬冬搬动沙发的声音,如爱在客厅低语,然後谁走进房间的声音,谁又追进去的声音。然後谁开了他的门,亮了灯。 他的儿子站在门前哭泣。这麽大的孩子,手脚这麽长,生命应该充满希望,站在他的房间门前呜呜的哭泣,道:「为什麽会这样?爸爸为什么会这样?你们为什麽会这样?」子寒站在他面前,一样高,一样惶惑。「你们为什麽会生我下来?」孩子哭道。于寒心如刀割。如爱默默的站在他身後。于寒道.「这样吧,送他到英国去。」如爱没答,转身回房,关了门。 他让冬冬回房间睡,自己睡客厅。上班前想看看冬冬,门是锁上的。如爱在他们的床上静静的看他。 「如爱。」他唤她。「如爱。」他唤她。「唔?」她应他。「如爱,你放过他吧,你希望我怎样做你才会放过他?」如爱道:「真奇怪,你说的是什麽话呀?我是他妈妈呀,我当然爱惜他呀。你有什麽问题,你要不要去看看医生,是不是电厂那里太辛苦了?」想了想又道.「不如我将妈妈留给我那幢房子卖了,给你做点小生意。」子寒想纠缠下去都没有意思,就没了话,只换了衣服上班。 到底是他子寒有问题,还是其他人有问题,子寒弄不清楚。冬冬没再开房门。怎样叫他,唤他,劝他,吓他,冬冬都不理睬。过一天子寒叫了锁匠回来,在门前喊:「锁匠来了,你再不开门,我们进来了。」如爱也喊:「你不要吓妈妈。开门吧。」里面却悄无声色。子寒怕开门空无一物,或只有冬冬的尸体。锁匠打开门他没敢张开眼。 「冬冬,冬冬。子寒,快叫医生。」如爱叫他。子寒忽然很希望冬冬死了,这样如爱将一无所获。她要他,要小乔,她还要冬冬。她是暴食兽。 但冬冬没有死。他不过在发高热,满脸通红。事情并不如他想像般发生。如爱天天守著地。他发热时为他敷冰袋,他发冷时她为他敷热毛巾,他要喝给他喝,他要吃的喂他,如爱个子那麽小,都可以扶他去洗澡,替他洗头。子寒走到房间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如爱白他一眼,道:「没你的事。」子寒只好默默的在客厅看电视。冬冬生了病,子寒便知大局已定。他便觉得有点寂寞,告了一天假,自己到离岛走走。走到全身大汗,双脚酸痛,才是中午过後,子寒想回家睡个午觉。家里静悄悄的。冬冬已经三个星期没上学,成天在房间躺著。打开冬冬的房门,房内无一人,如爱亦外出。子寒感到非常疲倦,就在地毯上打起盹来。睡著後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你说你说,到底妈妈好,还是小女孩好?」有人答:「你想我怎样答。」如爱道:「我怎知道你的心?」冬冬道:「你喜欢怎麽想便怎麽样。」如爱笑。「不不不,我要你心里的话。」冬冬道:「没有没有。」如爱道「你真的没有心。」久一冬道.「老早没有了。」如爱接道:「给人吃掉了。」又吃吃笑.「给我吃掉了。」子寒听不进去,在地毯上坐起来,只见二人穿著运动服,还拿著球拍,见子寒,微微的後退,冬冬叫:「爸爸。」子寒心里很是惊怕,大著胆子问:「你病好了怎么不上学?」冬冬只低头玩弄球拍。子寒很是气,提高声音道:「你病好了怎麽不上学?」倒是如爱,站在冬冬和子寒中间,淡淡的道.「他已经退学了。」子寒吁的一声,全身刺痛,问:「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如爱随而坐下,说:「你咆哮什麽?今天晚上你想吃什麽?」原来暮色已浓,窗外有淡淡的银霞。子寒站在黄昏里,只见暮影重重。他无法再站起来,扶著沙发,十分虚弱的道.「不可以这样,如爱。我们送他到英国吧。」如爱微笑。「呵?你要送走他,你可要问他愿意不愿意。」子寒舐舐乾裂的唇,几近哀求的道.「冬冬,我们送你到英国去。」冬冬望了望如爱,如爱的笑如牡丹盛放,一会儿,冬冬方道:「我不要去。去英国很辛苦,没有人弄饭给我吃,病了没有人照顾我。」子寒急道:「你就贪图这些小恩小惠。」冬冬道:「我为什麽要付出这样辛苦。这样很好呀,妈妈什么都给我,我什麽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管。」子寒能说他自甘堕落吗?子寒万念俱灰,什麽都给掏空了。如爱冷冷的道:「你何苦丧父母一样哭丧著脸?」子寒低声道:「你真的不会餍足。」如爱道:「彼此彼此而已。你记得吗?我刚小产医生嘱我不能行房,你还天天早早晚晚的要,怪不得你後来——」「好了—─」子寒大喝一声,房子几乎就要塌下来。子寒踉踉跄跄的一直退一直退,从厂房退到密封无窗的办公室,从升降机退到厕所,警报响起,反应堆爆炸著火,小岛刮了百年不见的暴风雨,地壳移动,有海啸,退退退,退到厕所退到房间,退入衣柜里面,关了门,让自己锁得紧紧的。如爱在客厅这.「冬冬,给我按摩按摩吧,好舒服呀。」子寒肥大的身躯,搁在衣柜里面,退无可退,他紧紧的握著拳头,抖著唇道:「一克的铀235裂变可释放5.13x1^23兆电子伏的能量。以最少的燃料发最多的电。」如爱在外面叫:「冬冬,好舒服呀。」子寒在里面道:「要发电,最重要的是以最少的燃料发最多的电。」 「要发电。」他重复。 七宗罪·懒惰(sloth) _1_ 你离开以后。你离开以后。你离开以后。你离开以后。你离开以后事物开始暗与静。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在意识未醒觉的将晚,本质渐渐渐渐模糊,而至于重。言语和种种可能,无声远去,无法回复原来的存在,甚至无知亦无觉,以为原来就是暗与静,在你离开以后。你离开以后事事都一样,事事又有点不一样,在一样与不一样之间,有时他感到模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只是全心全意的上班,人还是个好好先生。午夜下班的时候会觉得重,说不上来亦不敢说,那里重至他无法移动。他就坐在黑暗的客厅里,不醒也不睡,模模糊糊到天明,以为你还在,叫你的名字‘无忧’。你还在吗无忧?你离开以后他不再接听家里的电话,你的信件他不拆开便丢进垃圾桶里。公司的周年舞会邀请先生夫人出席的,他打扮整齐便去了,还穿着你和他结婚时的礼服。他说不上来亦不敢说。你离开以后就像没存在过一样。事事其实不一样。他移民的申请批了下来,他毫不犹疑的递了辞职信。原来他打算到最后一刻才启程去坐移民监的。他用最低价钱最快速度卖了房子,一个人的家当才三个大皮箱。你离开以后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你的戒指你的牙擦,车祸发生以后你曾装上的义肢。连他们打电话到公司来说你要做电疗,要他到医院去签字,他说‘打错’以后便挂掉了电话。你离开以后你就不再存在。你的容颜愈来愈像烂泥,身体又发出长期服食精神科药物的恶臭。你看着他你认不得他了,只叫他‘哥哥,哥哥’。他别过脸去他知道你已经离开了他。 他带着几乎欢喜的心情离开香港的。你的离开缓慢而又漫长,或许从你以为你爱的时候开始。他也曾以为他爱。你和他有过这样短暂的时刻。在这虚幻的短暂时刻,作了婚姻的承诺。但你总是缠绵于自己。他不知道你有这么多的病。你早上总说头痛,回到公司又怀疑自己乳房长了硬块,下午腹膜痛,因为人多吧,你老在下班的人潮中晕倒,去做心电图照X光都无法找出原因。他也曾不眠不休地伺候在你身边,直到那一次车祸。在阳光普照的坎培拉城他全心全意的读书。他人是个好人,做什么事情都全心全意,像每个香港人一样很勤劳,同时做六、七、八件事情,他绝不会浪费时间,没什么好挑剔的。你离开以后他一切从头开始。取得澳国护照后回来找一份新工作,晚上还去学普通话和中国商贸法。晚上至黎明极短暂的清醒时刻,他好像记得随即他又忘掉,他曾经背负过的重担,像一场暂愈的大病,渐渐的,在他的意识之外,传了开去。 _2_可喜的喜悦如泉水成溪,慢慢的涨满,清洌甘甜,可以忘忧。嘻,她笑。发舞如蝴蝶。你多久没想起蝴蝶了。你拿起电话,叫可喜。情人的召唤可是这样的。但你不过叫她替你约一个午餐。她问你喜欢吃什么,你咿咿哦哦,她便笑,说你吃日本菜吧,忧郁的人会喜欢吃日本菜,你不知她那里学来的歪道理,她说我看爱情小说呀,男人怎样女人怎样那些呀。你看她一脸的认真,其实不过是个小孩,穿起套装一本正经的当秘书,你让她逗得笑了。 是不是喝醉了呢?那个晚上眼前都是蝴蝶。你陪集团主席上夜总会,还陪叫小姐,你想小姐陪你你陪小姐陪老板,便喝完马丁尼喝干邑再喝伏特加。要解散市场调查部门你说好不好老板说。你在小姐的乳房间拾起头来,你知道那不是一个问题。而且老板回家睡觉时你便得回公司开始执行他的意旨。你低下头陷在女子怀中但你一点性欲都没有。其实你想呕。可喜的手像冰凉的姜花有少女的微香,按在你的脸上。她给你搅了凉手帕。这个年头还有女子用手帕。米奇老鼠手帕按着额上,你不由捉着可喜的手。可喜只是笑,嘻。你放开了手。你比她年长十七年这种事情犯不着。可喜在你耳边问你午餐约会要不要确定,人力资源协会要下星期一下午三时开周年大会你要主持你记着了。你闭上眼见到蝴蝶盈香。你不敢但你总是见到她的小腿,她的后颈。你低下头,黑暗来临烦恼亦随之而生。没有什么事情你无法说亦不敢说。你人是个好人,工作又全心全意,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你只是像个大近视,事物日渐模糊,你亦不想看清楚。你从来没想过爱与不爱,两者都不可能,或者说,与爱无关。蝴蝶与爱无关。她停下来,很规矩的,大概亦没想到诱惑,只道你是爱情小说中的好男人,开一架银灰宝马开篷,操流利英语,会喝红酒吃生蚝,戴一只劳力士狄通娜钢手表,不多话,很有礼貌的,麻烦你,谢谢你。她看着你便很高兴,很遥远,但想想也好。 事情这样发生可喜和你都吃了一惊。可喜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子。蝴蝶之为蝴蝶不过因为年轻与短暂。无忧神秘妩媚聪明敏感优越。但可喜呢,你说不上来,她在你面前你只是觉得饿,而又唾手可得。她的小腿,她的后颈。你低下头。黑暗的欲望随之而生。这次你伸出手,没有再缩回去。 你们在湖边吃晚餐。香港的湖,其实是食水水塘。香港是个没有湖的地方。没有湖,只有虚假的水塘。你们没有话,你想不出有什么话。你家有多少兄弟姊妹,你问。只有一个妹妹,她答。叫做可欢。你们使低头吃蚝。有蚊,可喜说,手掌拍上了你的手背。你翻过手来,捉着她。你和她的手掌之间,有血。你没想到她是个处女。你还以为她经期到了,但她摇摇头,嘻的说,你真傻。你有点尴尬,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讨了她便宜似的。她倒没什么,穿上衣服,还怨你,你扯烂我的乳罩了。不戴乳罩有什么好意思呢。你乘时掏出银包来,给她几张大钞,说给她赔。她笑,这钱够买两打贵价货了,便把钱放进手提包里。以后你都会给她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关系。既然与爱无关,有钱或其他,都是好的。如果什么都没有,那是怎样空虚无名目的关系。如果有钱或其他,就撇清了,你和她与爱无关,免得她误会了。这样她不就是妓女了吗,她为何到此境地而她毫不自觉。你看着她为你做这做那感到很歉疚,你不但雇用她你还让她沦为妓女了。你为了她的完整和尊严,想到了找个籍口解雇她。 可喜当时并不觉得痛。痛楚原来是很慢的事情。黄昏入夜,事物开始暗与静。她只是,有点吃惊。她说为什么呢,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说什么什么她都听不清楚,只是声音,没有意思,或许是音乐,只牵动她的情感,她不由自主的向下坠。她手忙脚乱的收拾自己的杂物,手忙脚乱的,为电话所绊倒,她坐在地上,半晌,才觉得痛,站起来,黑暗来临,烦恼随之而生。 你离开以后蝴蝶成灰。事事一样事事又有点不一样。她说不上来亦不敢说。她找到一份新工作。她照旧穿套装上班,依旧替老板约午餐说你明天下午三时要去和顾问公司开会,老板一样温柔客气,麻烦你,谢谢你。只是有时老板会收到花因为她还是个独身女子。她想事情其实已经不一样。她是花了几个月时间去挑一个女上司的。她是个普通女子,她不想再遭人遗弃,这样的事情她希望只发生一次。但你离开以后,怎可以再有第二次呢。可喜已经忘记笑的轻和发的飞舞。她学会了勤劳,晚上去念日文一个星期跳三晚健康舞,工作全心全意,人又和顺,没什么好挑剔的。在日文课碰到的男子喜欢她的可喜和顺,上课都送她,下课陪她到她家楼下,便回去。可喜由他送着,没说是没说不是,但他只是个售货员,他只戴着卡石奥电子跳字胶表,他怎可以跟你比呢。 男子没再来上课可喜若有所失。她的所得所失,她完全无法掌握。她的人生完全不属于她,不过有个顽童时而搞乱时而放过她。她独自走那个霓虹纷扰的夜路,回到家洗完澡冰凉冰凉的伏在玻璃窗上,如冬蝉夏艾,静与苦。你离开以后她在黑夜里淹没,你甚至听不到她呼救的声音。她不再问自己做错些什么,不再痛。你离开以后事物开始暗与淡,续渐模糊,她无法说出为什么如何至此。既然如此,她亦不觉得要怎样怎样。她和其他人没两样,人是个好人,工作又全心全意,良心清白,从没犯过不可原谅的错误。只是她心灵的冷漠与不动,渐渐生长,占满了满一身,大病一样,渐渐的,在她的意识之外,传了开去。 _3_ 当你年轻的时候,你也曾相信意志与爱情。你的日子如蝶,裙脚盈香。你总是,嘻的,是吗是吗的。如今你的香气与微笑,不过是年轻日子的拙劣模仿。他们去唱卡拉OK时,你睡着了。(当黑暗来临,烦恼便随之而生)你说,我一定病了,我总是很疲倦。于是你去看医生。医生说,我无法做什么,你根本没有病。你去唱唱卡拉OK吧。你去唱卡拉。K时,你睡着了。你想去看医生,但医生无法为你做什么。他只是会说,你去唱唱卡拉OK吧,去听演唱会吧,看周刊漫画吧,买衣服吧,做什么也好,不要问不要想,你没有病,你跟其他人没两样,良心清白,没犯过什么过错,也没有什么传染病。在地狱和爱情之前他知道了意志:绝不犹疑。他昂首阔步的踏进了你温柔落寞的陷阱,无从追悔他亦从不追悔。他见到了你便决定了以后。因为你没什么只是个十分和顺的秘书,他收到了信送入办公室你微笑说谢谢,你拿着信有点犹疑好像握着花讯而不是公事文件,你的失神与双手轻轻互握的寂寞,使他深深的着迷,而他追求,追求镜花水月一样绝不犹疑,情愿承受一无所有的幻灭。 他相信没有不可以的事情。爱亦无所不能。他借故来借文具,出去时问你寄信不,回来又给你买巧克力,你总是无可无不可的说谢谢,麻烦你了,他有时便想绑架你,好好的审问你,到底你喜欢不喜欢。他以为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是与不是之间,不过是狡猾与欺诈。但你只是看着他,笑说,谢谢你了,麻烦你了,我不吃甜的。很冷的时候他心焦如焚,很早很早便上班,坐在你的座位上。你回来了,一皱眉,问,有事吗?他便跳起,红着脸,没事没事的走了。你坐下,感到了座位的温度,就像他的手,热呼呼的抚摸着你,你觉得淫亵,便站着,无法坐下。低下头,见到一张演唱会的票,最贵的票子,两张可以花掉他一星期的薪金。你握着票,忽然觉得凄凉,也不知为谁凄凉。烟花如雨的大新年夜,爱到底是无所不能还是一无所用。他在人丛中拥着你,毫不犹疑敲开地狱之门。你小小的齿是暗暗的火,随时熄灭,无所谓可以不可以。他吻着你却无法推开你的心门。在暗室里你微微张开双腿,无所谓愿意无所谓不愿意。他闭眼想进入却见到你默默的看他。他一惊便颓然了事。你起身来打开窗说,下雨了,你有没有伞。是好是坏,必须全力争取。他争取考大学一样争取你早已失落的灵魂。大学联招放榜,他落第了。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次。夜里他连跌带跑的摸上你的家,你和家人和小猫正在看电视。他什么都没说便拉你入房间,扯下你的内裤便想顶入,你一味的摇头道:他们都在,他们会知道的。他按着你的嘴,让你无法叫嚷,自顾自的动作。你转过脸来,陷在被枕里,流了眼泪。 无论他怎样努力,你只是非常和顺,没说什么,双腿微开,无所谓愿意不愿意。他按着你令你无法呼吸,在你耳边哮道:到底你愿意不愿意,到底你喜欢不喜欢。无论他如何按着你,哪怕你就这样死了,你十分和顺的,什么话也不说,他便放开了手,伏在床上。他甚至跑去落降头。那个师傅,掉了两颗门牙,干笑着:就这样吧。这样呵。是这样啦。他看着他嘴里的黑洞,抹抹脸,忽地打了一个寒颤。你在他家里看到了你的照片,密密麻麻的,脸上钉满了刺针。你抚着脸,无由的火辣火辣的痛着,然后你静静的慢慢的,一针一针的,将你脸上的刺除下来。他看着你,忽然跪在你跟前,说: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很努力很努力,都可以一无所获。他报考第四次大学后便没再上班。他甚至想,从此不要见你了。他想他一放手,就好比从高崖跌下去,什么都烟消云散,你甚至会不认得他。或许认得,你依然十分温柔落寞的,轻握自己双手,说谢谢你,麻烦你,但真的犯不着。这样他便不由自主的,午夜二时去按你家的门铃。你的母亲来开门,见到他,有点担忧的劝道:年轻人执迷不悟,年纪渐长便会好了,你进来坐坐吧。因为她的好,他感到十分难过,低着头红着脸便走了。 你离开以后,他看不清楚,只听到静,掩着脸便是黄昏。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相信意志与爱情,即使在地狱门前,他亦毫不犹疑。没有不可能的事情。或许羞辱比爱更强壮。或许他心中从来没有你而你心中亦没有他。或许他一定会再来,在公司楼下等你,开一辆银灰宝马开篷,穿了西服,你不大相信,记得些什么又不愿记起,或许你闭一闭眼,招呼道,好久没见了你可好,他说,我当然好,我不好我怎会来找你。他叫了六十瓶酒,叫你随便喝,又叫了生蚝鱼子酱和鹅肝。总统套房可以俯瞰整个维多利亚港的夜色。他不吃不喝,只看着你,说:你穿得多么寒伧你长得多么丑,明儿我跟你去仙奴柏儿特买衣服。你站起来,知道伤害比爱强壮,他要羞辱你的欲望比任何肉体诱惑更大,你抚着脸,无由的感到刺痛,眼前都是针,他拉着你的手,嘴唇湿湿的凑上来,问你今夜到底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 你们不曾知道爱只知道爱的不能。你离开以后他的心里再没有其他,一切温柔落寞的记忆,凄凄凉凉的,渐静渐远。他被捕后你站在窗前看夜景,原来夜也可以这样明亮。你知道内心的冷漠与不动,瘟疫一样,一个一个,一个一个的传了开去。而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相信意志与爱情。 _4_ 出狱的时候是个多风的盛夏早晨,有点凉有点热。他站了站,忽然想走回去,惩教人员一手将他推走:你想干什么。你不要再回来了,走吧。 美丽美丽的眼睛,狱警长着和他一样美丽美丽的眼睛。美丽美丽的广大世界,美丽美丽的暗与静,夜与雾,只得他自己一人。依稀记得,蝴蝶一样的美丽感觉,是谁呢,是什么事呢,是怎样的生活呢,呵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偷了公司的支票兑进母亲的户口,才花了几万块,给母亲买了金手镯,买了一架银灰开篷,开了六十瓶酒,那个女子哭的时候他笑了。他是多么的快乐,然快乐又多么的短暂。 可喜,他记得了,女子叫做可喜。但叫什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出狱前还梦着她,他远远的看着她,无法记起她的名字,只是有点好奇的看着她,不明白她到底在他的生命中做什么。 说什么破坏荒凉呢,城里天天在建新高楼。他回到从前的街,怕走错了,穿过街头,再走一次。他的家不见了。原来的家不过是个建筑地盘。他们离弃了他。美丽美丽的新世界。总不能余生就睡着楼梯角。他在泥尘飞扬的飞机场地盘,和马来西亚斯里兰卡的劳工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回到宿舍倒头便睡。语言不通更好,没有人来问他什么什么的,他也不想去问人,不想知道,不想动。几年后他可以忘记自己及其他。低下头来,没有人看见他的眼睛。他像影子一样沉默,在炎热而多风的夏日枯萎。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进来传真房间找传真的时候就叫他传真人。 他从来不知道有个传真人,偶然到传真房间去找传真,见到他,便问他有没有谁谁什么公司传来的传真,无论有还是没有,他离开传真房间便无法想起房间里有个人,不过有几个传真机,其中一个会说话会传真而已,直到那天早晨。他人是个好人,工作又全心全意,他从来没想到会给谁带来不幸,他亦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全之处。他良心清白,但他总是觉得传真人的死,隐隐与他有关,虽然他无法说出与他有何关联。或许这就是命运的暗喻,他不明白。 他立在血迹斑斑的传真房间,努力回忆传真人的脸孔,无法想起只是感到血的刺激。他遇袭后从男厕回到传真房间,流着一条深红的血路。他不明白他回来传真房间干什么,他应该找警卫或报警。 警方正在和财务主管和会计落口供,点算损失。警卫在结结巴巴的解释,传真人有时会在公司过夜,他在此他们便溜去吃消夜,没想到有人来打劫。他中了很多刀呀,大概拉着劫匪不放,他鞋子都给扯掉,警卫说。传真房间除了纸张,什么杂物都没有,他连一个自己的杯都没有,他没在传真房留下任何痕迹,除了血。见到传真人的脸他大吃一惊。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那种忧威,那种不安,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或许在镜子里见过。 你好好休息了,公司一定好好给你赔偿,他说。传真人张开眼,或许觉得光,用手遮住了额。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他问。传真人不看他,只摇了摇头。你实在很英勇,他说。传真人放下手来,别过脸去,说,不,我不过无所谓。我不过无所谓,身中十三刀都无所谓。他想起传真人便感到震栗。或然你离开我我亦不觉痛,我无所谓,你怎样我怎样都无谓。到医院去看完传真人他在办公室一直留到晚上,要做一份报告但不过是借口。 在禁止吸烟的办公室点一支烟。他无所谓,无忧的受伤他无所谓,那个什么女子她怎样怎样他亦无所谓,连他自己他亦无谓,所以他的生活,是不是这样呢。传真人出院回来工作他便远远的避开传真人的房间。到底要避开什么,他也不清楚,只觉得他的存在与他有关,只觉得他的血与他有关,为他而流,而有陌生女子为他哭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上班时他在公司楼下看见传真人过路他便想起了:那个女子叫做可喜。传真人左顾右盼,犹疑不决,过路都像做人生决定一样前思后想。车子高速冲过时他迈开了脚步,他见他只能张开口,却无法呼喊,无法再为他自己或其他人,或那个他始终不知道他的名字的传真人做些什么,就看他鱼一样的给汽车辗过。要爱你的邻人他听说。如果我的邻人选择灭亡,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要为邻人的沉沦负责吗?他相信每个人为自己的生命负责,也就为自己的沉沦负责。传真人到底是意外还是寻找他的死亡,是他的过错吗?不不,他是个好人,他从没杀人放火,他的良心清白,但他再站在无人的传真房,传真机答答的响着,血已经清洗干净,了无痕迹,他按着头,几乎要尖叫,头痛欲裂。 如果你的邻人在你眼前沉没,如果你冷漠不动,如果你的暗与静,瘟疫一样,一个一个的,无声无息的,传了开去,你能说,我不知道,不是这样的,我没有罪。你可以吗?我无所谓,怎样什么都无所谓,他揉着眼睛。他很想泡一个热水浴,加点玫瑰橘子花香油,很多很多的地中海浴盐,他没在其中,很慢很慢的,水一点一点的冷却,长夜漫漫,事物开始光亮与喧哗,清晰至令人无可推诿,黎明火速到来,他突然觉得痛,热,张开眼,第一次,想到了罪与悔。 七宗罪·忿怒(Anger) 以火以毁灭以完成。臭鸡巴,烂泥B,稀巴污里,你祖宗三代都没那麽热。爬完一层又一层,你老母,为什麽楼要建得那麽高,住那么多人,人多呀,还要回归什麽的,就会愈来愈多垃圾,六百万人的垃圾,什么鸠七都有,避孕袋呀、卫生巾呀、尿片屎片、周刊呀、报纸,旧镭射碟呀,我不识字,但我见到都心痛,这些垃圾可以堆起来,像那个将军澳,在垃圾上建这么高的楼,给那麽多垃圾人住呀,每天扔成吨计的垃圾,在後楼梯发出阵阵发黑的臭味,早上三时,可以热到升上天。垃圾婆用靛蓝手巾包起头发,意天换两次,到十六楼换第二条头巾。人家垃圾婆都穿黑,她穿黯红粗布衣裤,足踏一双靛蓝帆布鞋,左手还戴一双混浊的玉手镯。垃圾婆可不是垃圾。我不认字,我没文化,我倒垃圾,我才不制造垃圾。她连吃都吃得很少,每天一次大便,只排出很少很少的粪。臭屎。生活是臭屎。那仆街仔都是臭屎。那仆街仔呀仆街仔。死仔的眼睛总是这样柔媚(像他的死鬼老父),看著她,挑逗她:老母呀,给我这个,给我那个好不好。她总是依他的呀,为何他还自甘堕落。 死吧死吧,死远些。玉宝将人高的大黑胶袋扯进她的垃圾箩里。胶袋渗著血水。玉宝顿一顿,跌出来的是一袋动物的大肠,呈紫色,长著白色的蛆虫。她将袋口索紧,继续一层一层的去拖那黑胶袋。这样的事情总会发生。如此这般,天就亮了。这样的事情总会发生,我已经习惯了。玉宝在楼梯转角处,停一停。让我停一停。我多麽想停一停,玉宝扶著楼梯。垃圾婆,你怎么了。玉宝原来流了一脸的泪。在臭与蛆虫的无声九月,黎明之际,玉宝流了眼泪。垃圾婆,是不是病了。玉宝抬头看他。老街坊了,他愈来愈老了,这麽多年了,他们只叫她垃圾婆。 我叫玉宝,刘玉宝,蓝刘玉宝女士。 嘿嘿,你是蓝刘玉宝女士,我是马安国,安国呀,安国定天下呀。你知道吧?马安国博士,尊贵的马安国议员。 他们都叫他七只手。病了便休息休息吧,七只手对玉宝的背影喊。玉宝,嘿嘿。他立在楼梯角,看那不分早晚的云霞烧红了天,万分艰难的用左手从左边口袋掏出一口烟来,点著了,烟身上染了血。包扎著右手的烂布经已湿透,他用口将布条索紧。你老母。玉宝,嘿嘿。我是博士了。这个月已经第三次受伤,两星期前爬进人家的厕所,主人夜归,一个啤酒樽就往他头上砸。幸好地走得快,不然小命难保。上星期从二楼跌下,伤了脚踝。连买香烟的钱都没有,他不得不拐著去开工,从天台潜下,那屋里才得那几十块现金,他到厨房找到了几颗干贝和几只乾鲍鱼,在那里悉悉苏苏的找的时候有人起来了,逃走的时候给他们紧紧的在窗口夹著右手,他敲碎玻璃才脱得了身。干贝乾鲍掉了,就得几十块,买了几包香烟,便没有了。你几岁了,五十几了吧,退休吧,做正行吧。难道你到七十岁还去偷。是阿维仔。阿雄仔比他小两年,也五十出头了,他还叫他阿雄仔。小偷都有退休,我都未曾听过,有退休金吗?我们都是没有文化的人,手脚都枯了,除了偷除了乞,你说我们还做什么,阿维仔,不由你呀。我也不偷也不抢呀,七仔。你跟乞没什么分别呢,你在片场还吃人家的剩饭,给那些臭明星穿鞋,你做什麽的呀,你做鸡呀,你当武师的呀,阿雄仔,你从前唔是口甘 样。我摸鸡偷狗,好过你做鸡做狗呀。七仔,这叫做剧务,现在没有武戏开,我做剧务。阿维仔红著脸分辩。那天刚好是七只手第一次到半山开工。还没有入屋,警钟大鸣,还给几只臭B狗咬住大腿不肯放。 阿雄仔到狱中探他。七只手忘记这是他第八第九还是第十次进来,从来没有人去探过他,那个天杀的臭婆娘都没有来过,走了便走了,连牙膏都拿走,说他赌,八婆不一样天天打麻将,结果追债的到军营找他,害得他雇佣兵都没得当。在狱中发高热时老像见到臭婆娘,还有阿雄仔,三个人去海滩游泳。要死了要死了,这么快。几十年这么快。七只手不识字,便央那个贪污的议员替他写信给阿雄仔。阿雄仔如晤,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瞬间我们到了人生的将至老之。我梦到你了,你还只有十九岁,我们去游泳,而我已经五十三了。我有有什麽亲人了,你来看我好不好,请给我买一点柠檬夹心饼,香港出产那种,我们刚来香港时常吃那种,不要外国货,外国货太好吃,吃不惯。七仔。阿维仔来看他,他又说不出话来。阿雄仔,他说。什麽。阿雄仔坐在探人间里,隔著铁栏,搞不清谁在坐牢。阿雄仔,怎麽样。没怎麽样。阿雄仔,你看这里怎么样。比我们第一次坐监的时候环境好多了。管仓的都是大学生,有文化的人,打起人来都斯文些。如果我们识字……阿雄仔只说,不要提了。你好自为之吧。 阿雄仔。阿雄仔这样的人。 阿雄仔。没再得见他比爆入空屋更不知如何是好。他没再来找他,没听他的电话。 七只手吃紧的再掏第二支烟出来,烟包都湿了,双手都是血。他深深的抽了一口,双目刺痛,阳光照上他的脸。 白光一闪,他立即躲在墙角。 便衣探员老用那些白色的福特,像警车一样触目。哗,不用了吧,他们都穿了避弹衣,提了枪。下急雨一样冲上来。七只手立即伏下举手。他们却踏过了他,到他对面家去了。 啪啪啪。碰。 走走走,别动。碰。喂,你小弟呢? 没人呀。搜搜。叫什麽,不痛的,你别动便不痛。老实说,你小弟呢?碰碰。 你老味,到底说不说,你小弟呢。 救什麽命,我打到你屎尿齐飞。有没有看新闻?你小弟发达了,七百万从机场押款车劫走,到哪里风流快活了。 我已经几年没见过他了。他看著自己的假牙,和著血,就在他面前。他张口,探员一脚踢他的嘴巴:给你。假牙便和著尘与蟑螂尸体,给踢进他的嘴里。见著他叫我。探员丢下名片。有你便宜。你胆敢窝藏他我们天天来,眼珠都打到你跌出来,知道未烂样。他闭上眼,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张眼见到对面的小偷七只手正按著肚子呻吟,双手血淋淋的。那契弟认得我。无端端打一身。原来你小弟是大盗,好呀。未夏忍痛转过身,用脚关上了门。关上门,还听得七只手跟隔壁的牛杂佬和巷尾的蒙古仔在说,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未夏的头像磨坡批给钻著那么痛,花岗岩都裂开钻出水来。三百米深的地底,那么深那麽凉,他脑袋开花光会倒水泥什麽都可以记不起来。他们立例禁止手挖沉箱作业,说危险。危险,读屎片啦,议员政府官员。四十八岁硬手硬脚无工开危险不危险!有个小弟是大贼危险不危险。危险,为了未冬他搬了多少次屋,每次都荷枪实弹穿著硬皮靴冲进来,你小弟呢你小弟呢。我也想知道呀仆街。我几年都没见他了。有时银行无端有几万元便知道他又犯了案。然後又无声无息,不知他是生是死,或许在国内给人严打严打,打死了。刚搬了屋,很难等等了差不多十年才派到的公屋,他可不想就这样搬走呀。公屋登记册上那一屋子人,鬼也似的,到哪里去呀。危险,一个人无依无靠还要失业,危险不危脸。未夏在暗黑的屋子里洗自己的门牙,汗珠滴下,他无法张开眼睛。在黑暗里他没有牙。这是个怎么样稀巴烂的世界。他噗的将假牙摔在地上。没有用。假牙坏了,重配要两千块。他哪来的两千块。他便跪下来,摸索他唯一亲爱的牙齿。 天黑了吗,为什么你不开灯? 天黑了呢,你来干什么? 他是这么一个无声无息的人,打她的时候可以这麽准这么狠。或许他是这麽一个无声无息的人,打她的时候才会这么准这麽狠。他打她,她还巴巴的挽著菜上来,吃什麽,食屎啦你。没工开嘛,死狗似的。黑摸摸的,坐在这里干什麽,发神经。走啦,八婆,走啦,走去丢你的佬。她麻利的煮饭洗菜,还给他买了一尾活鱼。姜葱(火文)鲤,你喜欢吃的。吃你个 头。未夏随手抓起台上的闹钟便扔她。玛莉停了手,胸前湿漉漉的,她坐下来拾起了钟,钟已经跌烂了。你到底吃还是不吃。你不吃我便走了。未夏只是丢那妈丢那妈的。玛莉一刀拍在鱼头上。你闭嘴,我丢谁给谁丢已经与你无关。未夏便闭上了嘴,雪雪的揉著给警员踢的伤口呼痛。我等一下给你揉一揉。一桌子香气动人的菜,整整齐齐的放著。还给你买了几瓶啤酒。玛莉梳好发,绾了个髻,坐在他身前看他吃。你不吃了。我不吃。有什麽事了,玛莉。没什麽事,菜还好吗。是不是要钱?我可没钱我都没工开,未冬又给人追杀搜捕。玛莉她还平头整脸的这样美丽,四十多岁人了他还想丢一丢她。不不,不是钱的问题。或许可以说与钱有关吧。你个臭八,有钱就头也不回的去勾男人,没钱就跑回来。玛莉静静将双手交叠在膝上说,你知道你在说什麽。我离开的时候连我自己的钱包都没拿走。我回来是问你拿我买的电视机录影机回去。拿回去,拿回去给你和你的臭男人看,怎麽他养你不起吗你私己给男人花光了吗你的钱从男人身上来也给男人混骗了去你这蠢婊子。好了好了,你老早就知道的。算了算了,我走了。未夏看著她收拾离去很想拉她一下。当初如果肯拉她一下情况或许不一样。但拉她一下的机会只有一次,过了她就是自由的人。未夏放下碗筷看她。她理了理发,别好发上芬芳的白兰花,你好好的吧我再来看你。他对你不好吗。玛莉。电视机打破了,晚上我会觉得寂寞。玛莉。玛莉是一个温柔女子的名字,然而没有姓。玛莉。玛莉是她的艺名,玛莉。玛莉,这麽多年了,你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叫做玛莉。她在阴影中一笑。就像第一次。他穿衣的时候问她,你叫做什么名字。她说,我叫做玛莉。那时候的灯光,是绿色的。玛莉。她立在门前。未夏便冲入房间,翻箱倒柜的,捉著她的手,给她塞了他唯一的,五张五百元纸币。 未夏开了电视,吃那一桌子半温的菜。 玛莉玛莉。玛莉捉紧了玛莉,我们要死了。玛莉,晚上我一个人会很寂寞。 玛莉,不要说。不要告诉你妈妈,哥哥对你怎样干。玛莉,你知道我在干什么,你知道这是什麽。你不要说,你不知道,原来夏天这么热。夏雾是黄的,而你身体的霉菌发绿。 玛莉不要哭。晚上的一人夜路这麽长,你不要哭。你说你叫玛莉,你躺著不要动。玛莉灯很亮,关掉它。玛莉还是十分惊动。我全身都烂掉,霉菌快乐地生长。很热很热,很热很热。 你躺著玛莉。你不要怕,你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原来有这么多人,低头走路。我不想再想了。玛莉不要想。对著空洞洞的电视,异形在此孵生。玛莉坐著坐著睡著了觉。她没能力再去问为什么。玛莉玛莉你看你老母狗一样。他们榨乾了你的奶便将你一脚踢开。那死肥尸死到哪里去没给你家用。拿去吧我其实也好不了多少。香奈是姊妹真的是自己手掌的肉。姊妹最宝贝最知冷知暖。你是男人我就咬定你不放香奈。哎哎放过我一双肥奶吧别咬。检点些我给你带来一个孩子你看看他几天。玛莉开了灯才看到小猫一样的孩子,眨著一双淡褐眼睛看她。玛莉拉一拉开始霉烂的丝质唾袍。怎么你胃口这麽嫩是你的新姘头。嘿你可别看他小小的脾气可硬,离家出走好几次他老爸打到他屁股开花他还是走。他可不是我老爸小孩吐了口水。反正你要叫他老爸。他生的时候在九月所以叫九月。香奈点了烟冰凉的肥手臂散发肉香。他老妈以前是蓝天的,用过珊珊和舒舒的艺名。你记得吗。玛莉。蓝天。呵蓝天我去做个两个星期呀,给那妈妈发现我有那病便给撵出来。也好传给了那个变态佬我才走。听说他发病疯了我倒没事。呵呵呵。有时我想当时死了更好更省心。全身都烂了连怀个小孩都打掉怕他眼瞎。玛莉你可不要这麽说。玛莉你可不要这么说。香奈冰凉微湿的怀抱像荷塘。玛莉你可不要这麽说。这你为什麽不死掉呢,九月说。 陌生而惊异,她们看著他。 他用外套套著头睡觉。 你们为什么不死掉呢?八婆。 她叫救命时他紧紧按著自己双耳。不要不要。他的背因整夜蜷曲而作痛。他的胃火烧一样原来整天没吃过东西。砰砰碰碰的就像家里一样。救命放手呀。九月打开雪柜站在那里吃鸡脚。到底要走多远才有一个安静的地方。他只想安静的睡一个觉。有床有被的睡一个觉。没有毛茸茸的手伸过来摸他的睡一个觉。变态。如果他不离开,他一定用雪叉插得他心脏开花,那个所谓老爸,正龟公。小男孩都要有条鸠热得没安放。一脚踢得他夹腿而逃。老妈真没用,还逼他,你怎么不叫人,叫爸爸吃饭呀。他怎可以叫。那个将条热辣辣话儿热辣辣在他身後擦的人。你女人没卵袋真九蠢。他只顾低头吃饭。吃什么你吃,吃你老母的奶大你好杵逆。九月最怕他老母哭叫。爸爸吃饭。要叫那人渣吃饭他宁愿不吃,宁愿离开。蓝星冰凉可就是他栖身之荫。远远还听得那女人在哭叫。跟他老母一样避不了。在公园长椅的仲夏夜他梦到了死。他很想很想醒过来但醒不了。这麽恐怖是蛆虫与烈火之地但他醒不了。但如果早晚要来就请火速到来。如果要萎谢就最好从不盛放。玛莉看他幼虫似的蜷曲便委委婉婉的说,孩子,你将来便会明白。小猎狐一样他尾随著她。他怎会明白他一生都不会明白。叫叔叔。九月只是张眼看他。胸膛结实平坦,在家里都穿一条长布裤,指甲剪得乾乾净净的,皮肤黑黑红红的,那人也在打量他。你在叔叔家住几天吧,等你妈来接你。玛莉拉著他双手,他退了退。我那里不方便你小孩子住。乖呵,听叔叔话,我走了。游游走走,连这个八婆玛莉也成为他的亲人了。而且她要将他遗弃,像他老母一样。臭八婆,走吧。九月甩开她的手。这麽反叛就像未冬年轻时候。未夏招他来来来你叫什麽名字。他咬著唇站在那里全身都脏。这几件乾净衣服你换了吧。我已经吃过了但我给你热一点奶做早餐。你好歹待在这里总比街上流连清净。你走了我不好向玛莉交代。有人来别开门什么也不要管。九月站在阴影中幽幽的看著地的背影低低的问,这样叔叔你回来不回来。你一个人的时候,九月哭了。 是阿雄仔的哭声,断断续续。阿雄仔你勿哭,你哭得我心都乱了。我们可以想办法,我们还年轻,当苦力有什么好,老了不过连著麻包袋跌下海。我们可以开大汽车,住大屋养洋狗,还要给你娶一个靓老婆。阿雄仔我要读博士,做太平绅士,他们都说来香港会发达。阿雄仔你冷先穿这个吧,我不冷。七只手听著对屋的哭声,站在门前,高声说你不要哭阿雄仔你不要哭。这样哭声便停了。七只手掩上了脸,双手震得无法停下来。不行了,我不行了。我连偷都不行了,我的手不听使唤了。我真的这样要完了吗垃圾婆。七只手那麽一颠一跛连爬带滚的下楼来。这麽早便去开工了,我还未开工呢。玉宝抹了抹把脸。七只手老泪纵横原来各人有各人的眼泪。已经九年没有休过息,九年呢除了大年初一有三千二百七十天在倒垃圾。他老子死了九年了儿子进了大学。玉宝很想很想休息一下,休息一下,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为自己弄点什麽买点什么。我吃都不敢吃呀,都给那死仔买什么用什麽,什麽鸭牌书包,差不多她一个月薪金的价钱,她都买。她说,你要考进大学,读医科读法律,我什麽都买给你。他那麽聪明呀,他一考便考进了,说读经济好,经济赚钱。不知他怎麽搞的,进了大学又去补习又去做地产经纪,你不用上课的吗。那死仔总说,读书有什麽用?夜半地趁他睡了搜他的书包,里面只有手提电话,周刊,楼盘介绍书,一本书都没有,连学生证都过了期。她就从床上扯起他,你个死仆街,你到底有没有上学,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他推开她,一把推她到床脚去,你勿碰我,你不要管我。她在床脚高呼,我要你读书,明白事理,你老妈是个垃圾婆,你要做个品格高尚的人。你勿吵。儿子按著她的嘴。你懂什麽,读书没用,书才是垃圾。你,你。玉宝说不出话来,只疯狗似的咬他,咬破他的掌,咬得他血肉模糊,死杂种仔,咬到你手指都断。你放手癫婆。臭八婆烂臭B你老母你放手。玉宝急痛惊心,放开了手,你这样骂你老母,你个烂臭九。他一脚踢她胸膛,便出了去。就这样没回来,养到他这么大了,吓,养一只狗都会回来闻闻你条尸。这是个什麽世界?什么世界不如烧了它。 玛莉拿著钥匙的左手不停的在震。震震震。怎麽可能,我忘记了我的家,我找不著它了。门这样多,一式一样,每一度每一度的,她无法将钥匙插进去。玛莉你一定在作梦。她惊得泪流满面,我没了家我没了家。玛莉站在她家的门前大哭。门原来是绿色的,现在喷满了油漆,变成黑色。她把钥匙插进去,开了门。屋内没亮灯,客厅中央吊著一只手电筒,端端正正的照在餐桌面。桌上有人清理过,乾乾净净的,只有一块面包,一块黑面包,面包上插著一张纸条。玛莉定过神来,开了灯。她张大了口,吸著气,只觉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一口一口的吸著气。那不是黑面包,是死赌鬼的手,左手。没有错,是那只摸过她身体扯著她头发的手。那张纸条,正如她所料,是死赌鬼签下的借单影印本,连本带利,共七十八万。七十八万。玛莉缓缓的坐下来,想不到没法想,七十八万。她闭上眼,连恐惧都很遥远。七十八万,或那死仆街的命。或我自己的命。七十八万,两个人的生命,值七十八万。她感到全身都很疲倦,七十八万。她就伏在桌子上,额前有手,她无法再抬起头来。我没办法了,我筋疲力竭,她伏在桌子上,睡著了。我已经无法承受 玛莉 尘土飞扬连柏油都软如泥。不如狠狠的下它一场雨,刮风,扫个稀巴烂,但没有只是烈日炎炎。日头好毒。我赤手空拳的怎跟毒如豹的斗。走吧走吧。但既然来了。但。十多年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他都没有来过。他说的呀,他说的,你不要硬倔强了,有什麽事你来找我。是自己的亲弟弟呀。未夏站在凉凉的高厦门前,不敢相信这么热的天有这样凉的地。这大楼我有份盖的呀,沉箱是我去倒水泥的,还有那三水的同乡凉狗。凉狗和我呀,吊到两百米的地底,他先上去的,凉狗就没有再上来。沼气,无色无臭的沼气。未秋来那暗巷小屋找他,碰碰碰,我以为你死了。你不要再去当沉箱作业工人了,我赚到点钱,给你开个小店还是什么的。未夏站起来,高他弟弟大半个头。下,你看不起我当工人,工人是正当职业。我哪有这样的意思你过敏了。我从来没这样的意思。未夏推他到门前,说你走吧是哥哥不好,哥哥无法供养你,让你去受那老肥婆的气。未秋推著他,你头顶有光环呀你,你以为你罪该万死就当圣人,你日捱夜捱,那死仔不一样去偷去抢。你勿提他,他出现你看我头不也打爆他。我挖他的肠出来喂狗。他就捉著未秋,一拳一拳的打他。死仔,死仆街,你去偷去抢。未秋没还手,只是退,退到阴影里,待他打得累了,方道,你找我吧,先挂电话来,她见到你来,不方便。不方便,好不方便,他十多年没找他。在电视上他见到他接受访问。不方便。死仔还跑去当什麽委员顾问,什麽狗屎垃圾,共产党来的呀,老母老头都是给共产党斗死的呀,你去为虎作伥。但都是哥哥不好,没教弟弟做个正直的人。现在他还要来求他。不要去吧,未夏推开了大厦的门,心寒了寒。我们不请,已经请了。这怎可能,你的招人招贴我看著你贴出来。哦,我们忘了写,三十五岁以下。你老母臭B,请个清洁工人,下,现在要脱裤子吗,屁股圆圆滑滑嫩口嫩肉你才请吗。妈你。嘿。三十五楼,多麽高。未秋的生活这样高,他高攀不上。还是按钮地下,回去吧。难道真的去当护卫吗,那黑黑小小的看卫室,老鼠爬到他的裤裆里,三千元一个月,二十四小时工作,每月休息一天。这,这我睡那里。从前那看更睡地上,你可以买张长椅,不过要睡到街上。这不比去跟未秋说,给我一份工作可以不可以,到底怎样屈辱些。未夏站在那冰凉的公司名牌之下,踌蹰著不知如何开口,那笑容银粉红的女接待员已经扬起手来,招他进内,修理水喉请里面走。未夏涨红了脸,低声道,我没带工具便夹著尾巴逃了去。你先打电话来,不然不方便。总裁的哥哥是个建筑工人,多么不方便。弟弟是个抢劫逃犯,多么不方便。未夏出轨火车似的在火热火热的中环街头走,汽车响号追著他,我无路可走了你们还逼著我。你们可还逼著我。 灰蓝的小孩与狗未夏看着以为自己在作梦。是他误开到什么人的家,而这个什麽人又与我有关。我睡觉。睡了觉便有了狗。有人开门扔进来一条狗叔叔。狗很乖的你给我喝的牛奶它都喝光了。哦是九月,你饿了吗。从前未冬就养过这样一头猎狐。未夏停了步看猎狐犬颈上的银狗链。是未冬从前的银狗链。未夏跪下来,捉著小孩的肩,那个人,那个人呢。什麽人。那个人呢,未夏紧紧的捉著小孩。我问你,你老母,那个人呢。九月给他按得哭丧著脸,没有人,没有人呀。未夏一把将猎狐犬扯过来,小犬受了痛,汪汪的咬了他一口。死杂种,未夏将银狗链脱下来,一把鞭在小狗背上。小杂种。他低低的说。有什么在他里面,沈得很低很低,沈到地底去。他或许这一生都不会见到未冬了。未冬爱狗,什麽时候他都养著狗。他把他不离身的狗留给他,就是托孤的意思。未冬知道,他的时日无多了,不是终生流亡,便是给关给杀。他把他的狗留给他哥哥,因为他知道,他可以信赖的人,不过是他一人。未夏缓缓跌坐,在地上抱著双手,怀里抱著什么但什麽都没有,他将头深深陷在胸臆间。九月看著他肩膊的抽动,不知道由来与终结,只知成人世界,有极大而不知名的痛楚。他轻轻的走近他,小手轻轻的扶著他的肩,叫叔叔,小狗好乖的,你不要打它。末夏抬起头来,见到玛莉的脸。玛莉我的玛莉,他险些说,请你原谅我让我们重新开始。但不可能已经离离合合好几次,一过医院上过警察局连黄大仙欢喜佛都去拜过,不可能就不可能。玛莉只是静静的望著他。玛莉怎么了玛莉,玛莉我心里很凶你不要这样看著我。玛莉我知我对你不好我很多事情都做错请你不要这样望我。我从不想落得如此田地,我不知为何至此。玛莉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嘿你玩什麽酷你说话呀。玛莉扶著墙只看著他无法说话。你说呀你说呀,你到底走了还回头看我是什么意思,猫玩老鼠看我断手断脚还未断气,你好毒呀你烂臭鸡。玛莉握著自己双手把十个指头都掐得青青红红,挨著墙又挨不过去,伏到别的墙又挨挨跌跌。手,手。玛莉只会说,手,手。给谁严刑逼供似的,从一堵墙到另一堵墙,推推爬爬,手,手。好了,八婆,未夏捉著她双手。拿去吧拿去吧,喜欢拿什么便拿什麽,要录影机冰箱烂拖鞋,都拿去吧。未夏发了疯的将客厅的家私都向外推,拿去吧拿去吧。九月便帮他拖拖拉拉。玛莉昏头昏脑,世界很大很大而她真的很小,小到尘埃一样,无处落定。玛莉你不要哭,找得一千得一千,一百得一百。她口唇打颤,盛夏天气她冷得脸都紫了。她说不出话来,只探手入未夏的口袋。未夏将她连同一客厅的家愀推出走廊去。看看看,睇你老母,看什么。走廊已经聚了黑漆漆一堆人。未夏将电视机举起,从十五楼的走廊,摔到远远的地面去。玛莉顿了顿,掩上了脸,静默,才开始尖叫,呀—呀——呀呀—当我沉默我心里火热火热 太阳从没有这麽毒而蝎子温柔 夜与血不能将我淹没 鸽子飞扬黑暗没有尽头 别无他法。阿雄仔以为他有选择吗,他的选择来自他的存在,他的存在决定了他的选择。你以为你可以逃吗,阿雄仔,这个世界这麽小,小得我们无法再有选择。喂你有选择吗?七只手一脸酒气,扯著过路的谁来问。你有选择吗?你发神经。他再拉一个,问,老兄你有选择吗。砰的一拳打过来。我有,我打九你,醉酒佬。你有选择吗?玛莉,我听说你叫做玛莉。你们闹烘烘的做什麽?警察抓人吗?你们在我家前干嘛?走吧走吧。我有选择,我睡觉,我不管。七只手砰的就跌在地上睡了,门没关,未秋的猎狐犬走过来,嗅嗅他。汪汪。七只手转过身。汪汪。七只手睡梦中只觉双手非常痒,痒得他无法再入睡。汪汪。非常痒,痒得发白,一泡一泡的涨起来。他痒得难过,汪汪,那死狗,他抓得双手出了血,很奇怪,流了血,不痛。汪汪。伤口很深,一痕一痕的,但七只手不觉痛。怎么会呢,他到厨房用水冲一冲双手,但不凉。为什么呢。他将手放进冰箱里面,不冷,一点都不冷。他急起来了,我双手没了感觉,怎麽会呢,现在都没有麻疯。七只手点了煤气炉,火是蓝的,双手搁上去,汪汪,不痛。会吗,如果我将我自己烧了,烧成尘成灰,我都可以,一点都不痛,哦我做了什麽错事,我不过没有选择,我何遭天谴,救命呀汪汪救命,我不痛,救命呀。天际是蓝的。阿雄仔已经死了。七只手从梦中醒来,将双手拍在铁门上,很痛。阿雄仔自告奋勇去做跳楼动作,从七楼跳下来,四千块,一次镜头,跳死了。那狗还在吠。吠到地老天荒呀。我和阿雄仔,几十年了,去卖过臭豆腐,走私白粉,一起在火车上做世界扒银包,就这样,你还不退休呀,阿雄仔总说,不要再犯法了我们老了犯不奢。他已经死了你还吠。他以为他有选择地做正当职业,我们真有选择吗。我还想当博士呢,我一样想娶妻生子,我有选择吗。你再吠我打死你。七只手就觉得双手不是自己的,拿一只大塑胶袋,不知道痛还是不痛,毫不费力的开了未夏的门,狗扑上来,七只手便一把将狗头套进塑胶袋里。你呢你到底有没有选择,你做狗有没有选择。七只手拿一只大铁槌,到底痛不痛呢你,阿雄仔死了。七只手用尽全身气力,一下一下的,举起铁槌往狗头一下一下的槌过稀烂。狗老早没了声音,不过是一堆血与肉与骨头,他还无法停下来,要将他眼前的槌过稀烂。如果还有世界里面已经没有你 生命短暂我却无法忘怀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长头发。都叫他不要长长头发。但长长头发的,都没有我儿子好看。玉宝几乎笑出来了。这傻孩子还穿我的长衫呢。他真会挑,我最好的衣服呀,牡丹盛放的丝长衫,他就会穿,比女孩子还美呀,个死仔。玉宝一步一步,爬上楼梯,都是往天堂的路。她怕她一高兴,就这样跳下来。黑色的垃圾袋就怀著魔鬼之子,酝酿著恶臭,她最好不要打开。你是刘玉宝吗。她差点不会答应。哦,是。你最好不要打开。这么重,我拖不动。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想谈谈你儿子的案件。你最好不要打开。玉宝将过重超大的垃圾袋打开,血肉一堆,不知是什么动物。一整个倒出来,你老母,是一条死狗。他们就专找我的麻烦。烂肠,臭卫生巾,生虫咸鱼,死狗,湿腥腥的避孕袋。你儿子被控盗用学生会款项,你不知道吗,报纸上都有的呀。这样。我不认字。我文盲。我是垃圾婆,你们就成堆成堆的垃圾推出来,我已经要死了,你们就想逼死我吧。玉宝热得满面通红,喝醉酒似的,趑趑趄趄,拖著一只血肉模糊的死狗,也不顾身势,午夜四时,拍蒙古仔的门。是不是你,你这个猪爬地,烂样,是不是你扔的死狗。蒙古仔半睡半醒,才开了门,玉宝已经去拍牛杂佬的门。是你,牛心牛肺,食死你呀你开门,你快认领你只死狗。七只手已经起来,只见垃圾婆玉宝发了疯似的,语无伦次的骂,死仔阿妈养你到(口甘)大,你这样不知自爱,你肠穿肚烂鸠都 生虫呀你。他忙指指未夏的家,待蒙古仔牛杂佬撞开门要将死狗扔进去时,七只手便急急关上门。玉宝见死狗连血带肉的给扔进末夏的客厅,忽然静下来,用蓝头巾抹乾净身上的血污,理了理发,又拖那大黑胶袋,平平彭彭的去了。她的哀伤,他们并不曾懂得。连她自己都不懂得,以为是其他。未夏在黎明之中缓缓跌坐。他的心在无人之处,也给打个稀斓,只是一团血与肉。九月站在一角看他。来。来。哥哥给你买了机关枪。未冬总是长不高的,这么多年了,还这么小。未夏招他。来,来。都是哥哥不好,哥哥没法照顾你。九月怯怯的,退缩著。呜,呜。有鬼。狗死了还会叫吗。呜。呜。叔叔,狗,狗还没死。但不,狗已死了。呜,呜。作狗呜的是未夏。叔叔,你睡吧,这东西我来收拾。呜。叔叔。九月走过去。叔叔,你不要哭吧,没事的,狗已经死了。未夏给小孩的小手一碰,便不由大哭起来。而小孩给他一哭,也抽抽噎噎的哭起来。两人在客厅的地上拥抱著,地上是只死狗。九月总觉得头顶亮亮凉凉的,抬头一看,几双热热亮亮的眼睛,贪婪地在他们身上流转。九月随手拿起一瓶未冬用来清洁油污的酒精,就往门上的气窗扔去。走走,有什么好看。九月用衣服盖著末夏的脸。走呀你们。酒精的气味芳香。如果有一场烈火给烧了,我们会多麽的快乐。但这一刻。这一刻。天渐渐的亮了。九月和未夏,在陌生的拥抱之中,得到了安慰。安慰何其短暂虚幻。 天亮的时候,他们来了。穿著蓝制服的,一字排开,敲他们的门。九月老早知道他们会来。末夏也知道他们会来。他们却不知道他们为什麽会来。他们总在短暂的安慰的时刻出现。药物,毁灭,冲突,示威,哦都是短暂的安慰。开门警察呀。九月笑,是警察才不开门。未夏如梦初醒,道,他没有回来。他已经死了。他们撞开了门。是你。警官认得他。不是你弟弟的事,是这弟弟的事。你找他老母吧,未夏扬他走。女警一箭步将九月抱走。想不到,嘿嘿,你喜欢这个。我没犯法,你不能带他走你也不能拘捕我。蒙古仔牛杂佬七只手在门外阴恻恻的笑了。童子鸡上契呀,哇,好看呀,狗似的,爬上去呀。警官说,法律上叫粗犷性行为,你懂吧。即是入屎洞,你懂吧。未夏一把将警官推到门上。我没有。你们怎可以这样,我没有。九月远远的给女警卡在怀里。他是个好人你们不要这样对待他,九月哭。未夏一手拖著死狗一边向後退。你们不要再过来。我没有干我真的没有干。我时常都想做一个正直诚实的人请你们相信我。未夏一直退退到窗前,死狗呼的打翻了酒精。酒精气味芬芳是短暂的安慰多麽诱惑如果有一场烈火给烧了我们会多么快乐。未夏点了打火机。在烈焰之中 我也曾想像 尘土有脸而荷花盛放 枯叶有灵从不知道有逝亡 天天天蓝 日子饱满而喧哗 污泥不腐粗暴而茁壮 我生长而且相信我燃烧我要 远处的呼唤最红 以为是爱可以如此软弱 受伤的小手小脚打落无人的桑田 野草丛生无始无尽 不过是我一时的幻觉 以为忠诚原来是蜘蛛 暗暗的生了诱惑万子之子 在意想不到的角落微笑 对不起谢谢但真的不如你想像 以为希望不成虚妄 以为意志与命运不同 以为黎明就是天亮 以为月月月晴 光明这样沉重是我总觉得艰难 不如不再不由 不过不从 不知不愿罪之白超乎雪 我见到九月是许多年後的事情。他大概已经有十六、七岁,穿得和时下的青年人没什麽分别。我是在一辆地车里见到他的。他刚一进来,人群便开始散开,慢慢的,散开,成一个半圆,成一个圆。地车如往常一样挤逼,只有他身边人们散开。我没有动。这样一来,这个圆圈里只有我和他。我可以清清楚楚的见到他的脸,左脸刺龙,右脸刺虎,一条蛇从额角一直缠到他的颈上。远时看不清楚,只见他脸上青青蓝蓝,受了伤似的。但不过是刺身。他亦不以为意,只是冷冷的打量那些避开的人群。就这样一刺,他宣布和这个世界从此决裂。然而他毫不犹疑,亦不惋惜。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些什麽,而这些什么,恐怕亦难以说得清楚。我便很笨拙的,结结巴巴的,问一个很蠢的问题「这,痛吗?」他居然启齿笑了,笑容一样灿烂,说「不痛。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当我谦卑俯伏雷暴还可能不可能 请饶恕我因我种种以为我懂得 大雨之前我不如以火而生 如此毁灭或以完成 七宗罪·妒忌 黄碧云 著 内容输入:无名无姓(请尊重他人劳动,转载请来信告之)这个夏天,对我作为可欢、无忧、张悦三个女子来说,跟以往每年每个夏天都一样酷热,一样沉闷,我说不出一年和另一年的分别。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大概是今年阴的时候多,下雨的时候少,阳光猛烈的日子,我已经记不起来。总是无无聊聊,模模糊糊的。 早上起来,不知道做什么好。 穿上校服裙,裙又窄了。 日子过得这样慢。 “好闷呀。”可欢说。 最后一天上课,进行班际篮球比赛。可欢顶讨厌运动,可以坐电梯她绝不走路,可以不动就不动,时常懒得讲话。发了成绩表,成绩丙等,操行却评上一个“甲”,还说什么“沉默诚实”之类,真好笑。她只是懒于争辩,懒于反对。她难道不知道教英语的四眼蛇英语发音根本不准确,而教地理的钟无艳无心教学,成天在发白日梦。她坐在凤凰木树荫下看落叶如雨。我不知道如何夏日一样有落叶。“不如我们溜出去玩玩。”无忧说。 “好喔。但有什么地方好去呢?”可欢道。“去我家打游戏机吧。我姨妈家,我这几个月住在我姨妈家。”“你又搬了。” “嗯。” “你姨妈家那里怎么样。” “没什么样。” “你大叔那里呢,住九龙塘,不好吗,又搬?”“他?他不在了,进了医院。” “哦,我去不了,打游戏机闷死了。” “这怎么办?” “没怎么办。去买雪糕吃。”可欢总是淡淡地。无忧和她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可欢对她对一切都不大感兴趣,什么都不会问,什么都理所当然的,这样无忧便比较容易,如果她说:我从不知道我父母是谁,她想她连眉毛也不会挑起,也不会觉得惊奇的。我既不想知道任何人的事情,他们也最好不要知道我的事情。“吃什么雪糕?”无忧问。其实她刚喝了一瓶汽水,她一点什么都不想吃。“没计较。什么都好。广告卖什么便吃什么。”可欢也不想吃雪糕,什么都不想吃,但她却要说,我们吃雪糕去。她们去合作社买了雪糕,吃了几口便扔到垃圾桶里去。“难吃死了。”无忧说。 “难吃死了。”可欢说。 两人就在校园漫无目的的走了一圈又一圈。有时候我不明白我为何明知无话可说,两个人还大眼瞪小眼的走在一起。有时候我就想大叫一声:“莫名其妙,你们统统最好消失掉。”但我想哦到底害怕自己的影子。一个人,对着自己的影子,你走哪她走哪,多么可怕。没有人可以告诉你要走哪,怎么走,而你的影子总不离弃你。这时候我总觉得我要发疯了,要挖瞎自己的双眼,在长久的黑暗之中,忘记自己的影子。太可怕可,所以明明枯燥无味,我们只好你扯我我扯你的泡在一起。“你看见吗?”无忧问。 “我看见了,你敢吗?”可欢和无忧在长满狗尾草的后园发现校园铁丝网有一个洞。“像那些越南船民逃离船民营一样。”无忧哈哈大笑。可欢觉得她真是蠢。她讨厌喜欢大笑的女子,什么开心鬼,什么校园少女。她想塞一把泥土进无忧的嘴。“逃出去,我们去溜冰吧。”无忧说。 无忧碰上铁丝网便听到窣窣的,女子穿着洁净校服裙走动的声音。她“虎”的缩了回去,低唤“有人”,姿势漂亮,像荷里活电影“异形”、“未来战士”那些强壮女子一样。可欢站在树荫下,懒懒的道:“张悦,你在这里干吗?”是本能吧,张悦总可以编造发人深省的处境。她决定让她头发永远不乱,连睡衣都要熨得挺挺的母亲难堪,她在母亲和客人面前弹奏舒伯特的“死亡与少女”,她可以一边弹一边放一炮连一炮的无声臭屁,看着客人你望我我望你,皱着眉又不好意思,她原来可以暗笑了事,她弹完向客人鞠躬道歉:“对不起,我刚放了屁。”看着母亲的脸一直一直涨红,张悦还可以小天使一样微笑,张悦想自己跟别的少女可能不一样。她要取悦她渴望有个男孩子的父亲,坚持剪短发,跟父亲一起钓鱼踢足球,她想这些游戏笨极了,但她的父亲还相信她真心沉迷,每星期都推了约会陪她,这个出名狡猾的政务官其实不过是个大笨蛋,为什么会没人知道。学校里她是麻烦学生,她上物理课时突然哭泣,老师好言相劝她只是说母亲日前交通意外逝亡,害得那年轻的物理老师天天下了课都陪她说几句闲话。待老师一天发觉张悦母亲开一辆墨绿色平治接她放学,还握着老师的手说太谢谢你照顾小女,老师方白了脸对张悦说:“魔鬼。你真是魔鬼。”张悦淡淡的说:“因为我曾经喜欢过你,但不再了,因为你已经老了。”因为男老师已经二十五岁。因为这样的缘故,张悦时常自己一个人。她喜欢在杂草丛生的地方,自己一个人。有人来了,是王无忧和莫可欢。张悦见地上有一根还点着的香烟,或许是什么人走过,丢进学校草丛里的。她急忙将烟拾起来,衔在嘴里,做一个飘飘欲仙的表情。“呵,你。”无忧高声道。“你抽烟。”“我才不抽香烟这小儿科。这货真好。”张悦深深的吸了一口。“哎,有蚊。”可欢“啪”的拍在无忧脸上。“你死八婆。”无忧骂她。 “到里面去吧。有人会看见。”可欢接过了香烟。她不觉得这香烟和普通香烟有什么分别。她没见过也没有吸过什么“好东西”,可能是大麻,或许大麻根本就跟香烟一样。这样三个女子就悄悄溜入无人的小礼拜堂。外头的阳光这样毒,教堂冰凉黑暗,像地狱。有时我也想到教堂去做告解。我没什么好忏悔的。我唯一要忏悔的只是生而为人。为什么要有我,而我还要一天一天的长大。老爸老妈有没有问我愿意不愿意,天主有没有问我愿意不愿意。如果我不愿意,我还可以怎么样。 我还是天天六时起来,穿起故作天真的校服裙,老师进来课室要站起来,每个星期从老爸老妈手接过零用钱都要听他们“读好书要做医生要做律师”的教诲。给我一个机会。我什么都不想做。 最好我从来不存在。 我作为无忧、可欢、张悦三个女子,在煤黑的小教堂里吧吧的吸着不明来历的烟,都是我们的第一口烟。第一次,这么多第一次,令人疲于奔命。第一次月经,第一次戴乳罩,第一次穿高跟鞋,还有,第一次接吻,那要做的第一次呢。“这比我上次抽的差多了。”无忧说。 “那些干精更好,可以放在铝纸上烧,那味道才好呢,像烧兔肉那么香。”可欢想起她看过的电影,大麻干是这样抽的。味道也一定像肉那么香。张悦没再抽,只是默默的站在圣母像前。万福玛莉亚,这个世界充满谎言。 黑暗突然有亮光,光得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张悦想也没想,就躲在黑暗里。 无忧和可欢,也急急捻熄了烟。 女子连跑带跌的走进来,才一刹那的爆烈光亮,又归于沉静。她从祭坛走到长廊尽处,又从尽处走回来,一边走一边推倒座背上的圣经。“天主呀,我是多么的软弱。”她说。 “天主呀。”在黑暗里面,我可以感觉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滴下来。“多么可怕,这一切多么可怕。”我认得,是玫瑰玛莉修女。她总是微笑,夏日穿一双凉鞋,一条旧麻质长裙,冬日穿一双黑皮鞋,一条黑长裙,不分冬夏,挂一条银亮的玫瑰念珠,教过我们一个学期的数学。我记得的她,时常说:“天主给我们诸多试炼,这只是很小的事情。”有时是说一个母亲的死亡,有时是教学测验得个零鸡蛋。“很痛很痛。”她抱着小教堂的石柱。 然后她点亮了蜡烛。 “万福玛莉亚,最圣洁的子宫。” 她奔到祭坛,在喉头“呀”的叫了一声,用手按熄了火,就将祭坛的火石百合花,白烛与香油,呯呯的推倒。然后就呯呯的离去。 张悦无由的觉得恐怖。好像她的痛,已经传到她身上来。无忧在黑暗中拉住了可欢的手。一个可以寄存的世界,就这样推倒了,从此她们彷徨无依。“快走,不然他们还以为是我们做的。”爬出围网,走在白花花的七月阳光之下,这世界不像是真的。“修女到底为了什么,是不是失恋呢,我有一次见她和德兰修女手握着手在音乐室祈祷,她们还一边祷告一边流泪。”“和谁失恋,和修女还是和圣子。” “可能修女得了癌症,你看她,多么瘦。”“说不定要调她回贵州做扶贫,九七之后,她们可都要回去服务。”“不会吧,玫瑰玛莉修女去过西非做爱滋病护理,她不会怕艰苦。”“是不是她想还俗了。” 无忧和可欢七嘴八舌的讨论,张悦冷冷的说:“猜什么呢,我们永远不知道他人想什么。或许她不为什么,只是无端端,什么地方,觉得痛吧。”只是无端觉得痛。无忧想到了她的行李箱。想起了行李箱,无端觉得痛。可欢只是饿了。 三个人吃完午餐出来,无忧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分钟才上课,想想,原来不用回去了,才觉得,原来她们是逃学了。第一次逃学。第一次想念。 可欢想起祖母,如果知道她逃了学,她会不会忧愁的闭上眼睛。张悦喜欢双脚踩在热辣辣软绵绵的柏油路上的感觉,她很想接触。她脱了鞋子。 真实的,热的感觉。 三个女子,无人记起。 离开。离开就是自由吗。 “喜欢什么便干什么。”张悦张开了手,如张翼。只有一条狗默默的跟着她们。狗颈还挂着皮狗圈,皮毛还全,大概是流落不久的丢犬。“吃什么,狗狗,要不要吃薯片?” “不如买罐可乐给它喝,你看,它舌头都掉出来了。”“带它去公园玩吧,反正没事干。” 缚着流浪狗在秋千上给它烫,嚇得狗呜呜的在哭叫,张悦觉得真是快乐。“喜欢干什么便干什么。”张悦笑。 无忧站在树荫下看,问可欢:“你知道人死了以后王哪里去?”“这些事情不要去想。”可欢说。 “为什么问?”可欢问。 “可能因为,今天我们不上学。”无忧答。“这样你知道,狗死了以后往哪里去?”可欢问。“修女说的,上天堂。”无忧答。 两人都笑了。 “你说,张悦,人死了以后往哪里去,狗死了以后往哪里去?”可欢喊她。“我怎么知道呢,死了什么都没有吧。”张悦说。好像老爸和老妈之间,什么都没有,都死了吧。“你和莱莉,说什么也好,一不要带她回来,二你看在女儿的分上,每天晚上回来睡。”她听得他们午夜在厨房谈判。“也不要想离婚。我明年想去竞选做议员,你好好歹歹给我做一场戏。”老妈真的当了议员,老爸天天回来睡。 他们真是一对恩爱夫妻,报上说的。 “你说呢,狗狗,死了之后怎么样。”张悦将狗狗提起来,狗儿一味的在哭叫。“放它下来吧,我受不了。”无忧道。 “吊起它,看它怎么样。”可欢道。 可欢的父亲从来不出现。她记得小时候他老高高的将她举起,让她露出花裙内的红内裤。“你不要想他了。”可欢她妈说。 到后来连她妈她都不想,也不问外婆她妈什么时候来看她。“吊起它,吊起它。”可欢高声道。 “我受不了,受不了。”无忧掩脸。 张悦犹疑不决。 吊起它,再放下它,这样她便清白了。 放下它。再吊起它。 “反正结局都一样。”张悦说。 “这是早晚的问题。” 狗吊在秋千架上,舌头微突,露齿而笑。原来死狗会笑。这么容易,这么容易。 张悦放下了绳子,穿上鞋子,说:“我们走吧。”忽然街上静了很多。无忧、可欢、张悦,一直走着,没了话,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只是觉得热,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热死了,再一条街,到底要走什么地方去,这么热,再一条街,一条流浪的狗在吠她,这样无忧便哭了。“我大叔,末期癌症,或许现在他已经死了。”无忧说。“我们这样在街头走着,日头很热,很光很亮的,他就死了。”无忧说。“大叔最疼我。他单身。”无忧说。 她们走回公园去,狗已经给解下来,扔到垃圾桶旁。她们给狗做了丧礼,为狗祷告。 “尘归尘,土归土,你安息吧。”无忧手执一撮垃圾,弄到狗上。“阿门。”可欢和张悦低低的默念。 “我很累,不要再走了。” “呵。我知道了。因为她很累。” “你乱嚷什么!” “一个修女,连睡觉都要爱人如己,要献身,要有希望,多么累。”“我什么都不干,都很累。” “我哥哥老骂我,猫一样,成天病厌厌。”下午的卡拉OK,只有个金头发的小黑社会伏着睡觉。门前一缸金鱼,关帝神位亮着红灯,一小群小鼠列队经过。张悦看着不禁皱了眉,无忧已经说:“房间下午是不是五折?”无忧这么累,他们还没送小吃进来她已经睡着了。张悦在翻客人留下的漫画书。其实已经看完了,再看一次,再看一次,每次看完所需要的时间愈来愈短。她的记忆也愈来愈短,每次看都像第一次。只有可欢对着电视荧幕在唱,七情上面,要爱要死。可欢在黯水银镜里看见自己,觉得自己真是傻。一个人在这么一个令人丧气的密封房间里唱唱唱,真是傻。真无聊。但我只是想不出有更好消磨生命的方法。这就是人们所歌颂的青春吗?多么沉闷。如果可以,我情愿将日子像唾液一样吐出去。但我困在这里。 没有出口。 睡觉,唱歌,一遍又一遍的看漫画。 女子进来添饮料时可欢觉得女子真是眼熟,只怕是自己闷疯了的幻觉。她紧身衣背上一个洞,裙子贴着大腿,边走边上褪。脸上都是化妆,还贴了金粉,面貌看不清楚,只感觉是个年轻女子,虽然看起来并不年轻。“没有男的吗?你们光是女的,教我们怎么做生意?”女子道。“我们会给你小账的。”张悦眼光没离开漫画书,却答她。“小慧。”可欢叫。 女子手头一震。 低头道:“我叫依莎。” “小慧,是你吗。我是细妹妹,莫可欢。”“你隔壁的细妹妹,你认不得我吗?” 女子没答她,收拾了空杯便关门离去。 “你妈妈改嫁了。”可欢喊。 女子方转过身来。“她带妹妹去了吗?”“她们去年搬走了,搬到对面海那里去。走的时候还给我们你留下的书架,我现在就用你的书架。”“我的大灰熊呢?” “扔掉了,多可惜呢,连你那双滑雪鞋,没人合穿,都扔掉了。”“他们把我的东西都扔掉了。” “你妈说,你不会回来了,就当你死掉好了。”“她这样告诉妹妹吗?” “你妹妹哭了。” 女子靠着门,脸是灰的,嘴唇却火红火红。她靠着门,有什么刺痛了她似的,转过身来,伏在门上。伏在门上,又不得安乐,转过身,又靠着了门。“这。”她说。 “什么?你说什么?” 她说不出话来。眼睛很大很大,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突然低下头,拉开门便走。 张悦还在看漫画。 “她忘记留下账单了。”张悦说。 无忧微微张开眼,又沉沉睡去。 女子回来时脸上架了副银亮的雪镜,盖住了差不多整个脸孔。“细妹妹,你乖,给我找我妹妹,给她这个。”她从怀中掏出一叠用橡皮束着的钞票。 “细妹妹,你跟她说,我会找她。我有病,我不好找她,但,我会找她的。细妹妹,你答应我,你去看她。好吧。”“你们走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入夜了,什么人都有。”“账你们不用结了,走吧。”女子推她。张悦拉无忧起来,无忧模模糊糊的问:“今天几号了,放暑假了吧。”可欢抱着一叠热呼呼的钞票,给半推半赶的出了门。在电梯间可欢方记起:“你看医生了吗?”电梯来了女子方紧紧捉着可欢的手。“你去看看我妹妹,不要说在这里见到我。就说,说我在当售货员好了。”可欢也捉着她,生离死别似的:“你离开这里吧。走,跟我们一起走。”女子道:“不不,这里很好,我可以玩又赚到钱,这里很好。”电梯门便关上了。黄昏入夜,灰尘从脚面下捲上来。 每逢这个时刻,我总感到十分惶惑。 老想找一个安顿的地方。 躲一躲。 最坏的地方都是一个地方。 “我想回家去了。” “回家洗个澡。热死了。” 张悦走着,手一直在书包里掏,停下了脚步。“我回不了家。我丢了钥匙。” “家里没人,老爸老妈去了公干,菲佣放假回了菲律宾。”“回头找找看。” “走了一整天,到哪里找去。” 张悦伸手进书包,暗地将传呼机按熄。 她爸妈见她晚回,一定会传呼她。 “你们回家吧,我自己走着瞧。”张悦以退为进。想到她爸妈焦急的脸孔,张悦便非常快乐。或许因为她的出走,他们会关上电视,搁下报纸杂志报告书,好好的谈一谈。“我陪你吧,反正我晚上都在街上随便吃,他们也不管我。”无忧无所谓,无所谓出走不出走,他们不过是姑姑叔叔表姨。他们不是父母。“我可不行呢,我老哥知我逃学会打死我。他当警察,他有枪的。”可欢苦着脸说。应该回家吃饭的时候,她们跑到溜冰场。“我不饿。”可欢想到哥哥的手枪便不感到饿。但还是溜溜溜,那个短发戴耳环的男孩目光一直跟着她。她想回家,她却溜到他身前。 那胸膛真是厚,比哥哥差不远。 “我比较喜欢长头发那个,好酷好型,像郑伊健。”“他要跟你做,你做不做?” “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爱滋病。” “哎,胆搏胆。他一样不知道你有没有爱滋?”“我?爱滋,哈哈哈。” “你们说什么,爱滋?”厚胸膛走过来。“我有一个Friend,染上了爱滋病,全身长了毒疮。”长头发说。“咁精彩,吹牛之卦。” 张悦一直在圈里溜,看着几个年轻男子围着可欢和无忧。我可看不上这些刚发育的小子,张悦想。怎及何希圣。年纪够大,已经十九岁,哈佛工商管理二年级生,去年暑假天天在网球会教她打球。这个夏天他回来我一定要抱他一抱,或许要与他做。我已经十五岁,胸罩我已经穿34B。 他敢不敢,他会不会觉得配不上我? 喜欢干什么便干什么。 他回来会不会找我?我要找他吗?他去年寄来了一张圣诞卡,叫她“天使儿”。天使儿会飞,喜欢干什么便干什么。 张悦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地不稳,就在冰上跌了一跤。“噢,张悦,这里蕉皮,这是成田久耐,这是摇摇。”这么快,成田的手便搭在无忧的肩,摇摇就抱着可欢的腰。那个叫蕉皮的,才长到张悦的耳朵那么高,跟着他们,说话时特别高声:“这我呢。”在舞池可欢觉得非常晕眩,以为汗湿湿的,有意无意放在她胸脯上的手便是哥哥的手。哥哥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她便呕气关在房间里没出来吃饭。他没管她,吃完饭迳自和女友去赏月。那是去年的中秋。月亮很大很近的,像一张笑脸。夜里她觉得饿,一个人住在客厅吃月饼。客厅很亮,她没关灯,清清楚楚,在玻璃窗上看见自己的脸。不知何时,老祖母起来,摸索出了客厅,坐在她陪嫁的花梨木椅上。月饼很甜,甜得令她流眼泪。老祖母问:“你几岁了可欢。”她说:“十三岁了。”祖母说:“也不是小孩子了。”可欢一双脚在空气中荡来荡去,荡来荡去。“十三岁。”祖木说:“十三岁你做些什么?”可欢问。“我记不起来了,十三岁。”沉默了一阵,祖母又说:“你以为很重要的事情,过去以后,原来根本记不起来。”可欢紧紧握着自己双手。“不,我会记得的。”祖母说:“你哥哥,是个乖孩子。你爸妈离开后他一直照顾你,这年头,很难得的。”可欢看着月亮里自己的脸,遥远,宁静,根本不是她的。“你由他吧。”祖母说。其后每次哥哥见到她总是这样看不过眼,那样不喜欢。她的成绩愈来愈坏,上课她都偷偷看爱情小说。她的衣着愈来愈入时,他不喜欢她穿得像隔壁那个坏女孩。他讨厌她成天睡觉,什么都不做。为什么她会这样,小时候她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他也不是这样。他天天下班就回来,跟她说话,陪她睡。成田的手多么像哥哥的。她多么渴望这双手紧紧的捏住她的乳,捏住她,让她透不过气来。的士高人这么多,这么近。她跌下来一定会跌在什么人怀里。成田在转角处紧紧的压着她,吻她。她口袋那一叠钞票顶着,压痛了她。“痛,我。” 成田愈加激烈,拉拉扯插,可欢挨上了冰冷的瓷砖。那个蕉皮一把将他们推入了厕所:“快快,有人来了。”无忧不见了可欢,张悦独自在舞池自家跟自家儿跳舞,便觉得有点乱。长发男子叫摇摇的,老凑过来,喷她一脸的酒气,那双手,蛇似的,湿湿冷冷的在她身上爬,她不好推开,又浑身不舒服,左移右挪的,说:“你常来这里玩。”男子没答她,一条热呼呼的舌头伸进她嘴里来,嚇得她一缩缩到桌子下去。“你到底怎么样,受还是不受。” 为什么想像的和真实的不一样。 她以为她会很想,但到真的发生时她不觉得她很想。甚至觉得恶心。比月经更恶心。 她还是站起来,闭上眼睛,让男子的手伸到她罩了件男子衬衣的外的校服裙底下。“好核突。”她说。 “好难受。”她说。 音乐这么吵,她说什么都没有关系。 其实又没人逼着她,但无忧觉得非忍受不可。张悦喜欢干什么便干什么,所以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一个人,自由得可以发疯的。 她在舞池里觉得自己不可以再舞动了,全身都虚脱。从下午到现在,一直没有吃东西。 不觉得饿,只是轻飘飘的。 可望而不可及。何希圣可望而不可及。将来,将来可望而不可及。连自己都可望而不可及。举起手,那只手这样遥远。这些时候,女子很孤独。 当我张开双腿,我的存在最寂寞。 当男子的手在我的身体上游移,我的灵魂最为清醒。我在做什么,我要什么。我以为欲念使我忘却,但不。我以为肉体可以让我们亲近,但不。第一次可以这样。可欢以为已经和很多人,做过很多很多次了,多得可以说,不外如是。在冰凉的厕所。蕉皮很乖的,在外面放哨。有人在小便,一定喝了很多酒,的的的,下雨似的。洪的一声冲厕,不过是一个长小便和一次冲厕光景,他便完了。可欢也不觉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有点痛,便完了。男子拾起她跌下的皮包。 “吓,原来你才十四岁。吓,真的不像。”“坏事了。”男子匆匆推开厕所门。 可欢缓缓坐在马桶上。她很渴望抽一枝烟。一个男子进来,见到她,顿了顿,不知应否继续好。“可不可以给我一枝烟?” 男子是好男子,给她一枝烟,为她点了火,说:“妹妹,回家吧。以后日子还长呢。”可欢想伏在他怀里痛哭。但他连小解都不及,便推门出了去。她这样站在男厕里,抽一枝烟。另一个男子进来,看也没看她,解了手,不洗手便出去了。可欢嗤的一声笑出来。 找到了无忧,她身旁是两个陌生男子,正在兜搭她呢。她见可欢苍白着脸,立即拉着她,在霓虹灯前。“做了吗?”可欢点点头,道:“他拿了小慧给我的钱。连银包,连身份证。”无忧跌足道:“怪不得那小子鬼也似的溜掉。”“这怎么办呢?” 她们见张悦半闭着眼在舞池舞动。 “不要告诉她。” “臭美。” “扮独特。” “要不要叫她一起走?” 盛夏深夜有微凉。三人走在街上,影子叠着影子。方才随便自男子身上扯来的衣服,拉拉扯扯的又不知跌在何方。白裙子都脏了,沾了酒渍,还给香烟烧了几个洞。午夜十二点时,还穿着校服裙在海边走,她们自己都觉得惹眼,老远见到警察便躲得开开的。“不如到我姨妈家换衣服。他们都睡了,没关系。”“我哥哥见到我这样一定会一枪打死我。”“怎么办呢,难道我们就这样走到天亮吗。”“去换件衣服,再找间酒店睡。”张悦说。“你不是有钱吗。”张悦说。“不然我有信用卡。”“这么晚了,哪里还有衣服卖。” “那边不就有吗?” 橱窗内纸女子身上穿着红的白的黑的绵T恤及同色吊脚骡布裤,足踏一双鲜红麻布鞋。“说不定鞋子还合穿呢。”张悦笑。“店已经关门了。”无忧有点迟疑。张悦在路旁找了好一会儿,手中有了几块石头。“我哥哥知道一定会一枪打死我。”可欢站得远远的。“不过如果打破了橱窗,我要白色那一套。”张悦喜欢玻璃打破那清脆的声音。 轻哪。哼啦。 警钟响起。 张悦一手扫下三套衣服连鞋子。“走。”年老的看更跑出来。“别跑,别跑,死丫头,跑去死。”“快走。”张悦将衣服塞给可欢,自己留后,在垃圾桶抽起一根断木。“老头,别再跟。” “你勿走。” 张悦的棍子落在老头的头颈上,像早餐银匙子敲半透明的白鸡蛋,美丽清脆。薄瓷一样裂开。 “你不要看我。你不要。”张悦说。 他不能看着她。她还年轻,她要过生活,无论当修女或妓女,她要选择。或许她会过正常生活,或许不,但他不能看着她。他不能让她没有选择。她要他闭上眼睛。老头落樱一样跌下。 他跌下,他还看着她,按着心,万分痛苦的样子。他大口大口的吸气,说:“药。药在。”张悦再给他迎头一棒,放下木棍便走。 想想不对,折回来,拾起木棍便跟着无忧可欢的背影走。三个女子喘着气,在公厕里哆哆嗦嗦的换衣服时还会得配衬颜色。“红配黑,搭一双黑鞋子。” “你皮肤白,你可以,我穿全白的比较好。”“这木棍怎么办?” “我们杀人了,我哥哥知道一定会一枪打死我。”可欢哭起来。“我的猫咪还没有喂,她自小跟着我搬来搬去,别人喂它它不吃的。我们杀人了,我的猫咪怎么办?”无忧万分烦恼。“放火烧了吧。”张悦说。 她们便熊熊的点了火,把校服裙和木棍,随手拾来点火的废纸,烧着,黑烟缓缓升到微蓝的天边去。天亮了。 张悦全身发热,非常口渴。 “我很想喝水。”她说。 她到厕所去喝了一点水。 “你是不是发热了。” “我只是想喝一点水。” “我姨妈天天早上去晨运,念佛,再上茶楼,家里没人,我们回我姨妈家去避一避吧。”无忧说。“这,以后呢,以后怎么办?”可欢问。“不要想以后吧。我们昨天早晨也照样上学,我们也没有想到今天早上我们会在公厕外说着话。”张悦连说话都觉得费劲。家里那张大床,大玫瑰床单,床头的电脑,都隔了一个星河似的远。她不要想。 她杀了人,她有吗? 挥之不去,反反覆覆。 她杀了人。她们杀了人。 在第一班公车上她们都睡着了觉,有短暂的安宁。我梦到我的父亲,在注射吗啡。他在恳求我,请给我一点点,请给我一点点。我梦到我的母亲,全身赤裸,骑在驴子上进城。人们挥动橄榄枝欢迎她。我很渴。 我梦到一个我很喜欢的人,我却不认识他。我呼唤,他转过来,没有脸。 我梦到一个无人的火车站,忽然开始下雪。我梦到我死了。 阳光照上了张悦的脸,很红很红。 微热,毕竟是夏天。 她希望这个夏天,速速过去。 噩梦一样,过去就没事了。 我从前都跟你一样,他们都喜欢说。 他们可没有说,怎样一样,一样彷徨,一样一无所有,一样在觉醒与知识之间。一样热情,一样事事不喜欢? 年轻岁月,一样暴烈? 什么时候我们懂得虚假。 我们冷漠,只看到自己。 我们说,到后来,你跟我们都一样。 你以为你不一样,不过因为年轻。 张悦听说,三十岁以后的人都应该自杀。那是二十多岁的人说的。她会说,二十岁以后的人都应该自杀。但几岁的人会否说,十岁以后的人都应该自杀。婴儿会否说,其实,这生命,我怀疑,我存在……但二十多岁的人到三十岁都没有自杀。他们变到跟三十岁的人一样,有什么有什么。既然有了,就不必诅咒他们。 他们见到他们跟他们一样,就很欢喜。 他们曾有的,激烈的,痛苦的年轻日子,他们已经全然失落。从此到彼,就是他们说的成长吗? “到了吗?”她问。 “到了。”无忧说。 公共屋宇的平台,望上去,天只是这么小小的一块。“你说如果我们从上面跳下来……”可欢说。“鸡也似的骨肉分离。”她说。 “你要跳吗?”无忧说。 “我说如果。”可欢说。 张悦却想着如果。 一进门便见无忧的大行李箱,黑色的帆布经已破旧。黑猫噢咪的跳出来,就跳在无忧的脚上。房子堆满家俬,墙上挂着一块褪色的大红布,金绣龙凤鸳鸯经已脱落,依稀还见“新婚之喜”几个大字,横横斜斜的宾客签名还看得清清楚楚。“我姨妈姨丈的。”无忧说。 神位供着男子的照片,还很年轻,穿着卫生督察的白制服。“这就是我姨丈。”无忧说。 “死了多久了?” “很久了,我刚入中学,有三年吧?” 张悦觉得很热,一直流汗,热得睁不开眼来。无忧开了电视机,早上七时,新闻报告,台湾选举总统,是中国人第一次直选。“今日清晨一名老翁被刺杀。” 可欢将电视机的声浪调高。 来了来了。 “一名老翁今晨在石梨背水塘晨运时被杀,初步怀疑是非法入境者所为。”无忧啪的关上电视机。 “别看吧,嚇死人了。” “提心吊胆,做人好没有意思。” “给警察捉住也没有什么好结果,不如死掉好了。”“如果我们从这里跳下去……”张悦说。她热,站在走廊都一直流汗。从站着的地方看下去,有十七层。“喂……”无忧窝着嘴向下叫。 “喂……喂……喂” “人死了到底会怎样?”无忧问。 “你没有死过你不会知道。到你知道时已经死了。又没有人死了回来告诉你人死了到底会怎样。”可欢说。“人死了……烟消云散。”张悦说。 “我还有你们,还有猫咪呀。”无忧说。“我们一起……一起吧。”可欢说。 “从这里……”张悦只是很热。 “我死了,我哥哥一定会哭。他会很后悔。”可欢说着又有点欢喜。“三个人一起,你陪我,我陪你,便不怕了。”无忧说。“我还要带着猫咪。”“这……要不要写遗书?”无忧问。 “我们为了什么?好像不为了什么吧。”可欢说。“不如就说,功课压力吧。其他人都是这样写的。”可欢想想又说。张悦却想到,流行小说说的,生亦何欢。她只是默默的在无忧的行李箱里找几条旧手帕,在自己手上打一个结,另一端在无忧手上再打一个结。又给无忧的另一只手打一个结,结在可欢身上。“就这样。”她说。 爬上栏杆,闭眼一跳。 就这样。 我的父亲注射吗啡,我的母亲赤裸游行,我喜欢的人没有脸,我死了。张悦的手一阵刺痛,衣颈给提起,无法呼吸。“救命呀,救命。”无忧一直哭,一直扯着张悦在栏杆外的身子。“你别动,别哭。”可欢扯住了张悦的裤头。“冤枉了,你父母养到你这么大呀,你没良心呀。”那女子可真力大,一把将张悦提起来。“无忧呀,你作死,你姨妈朝朝早早去念佛,你去做这些阴德事。”“你这连个小丫头,我报警叫警察送你们回家。你读什么野鸡学校,学校老师怎教你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要死就死?你羞也不羞?你懂什么知什么,奶都未长高你就要死?吓?”肥师奶不由分说,一巴掌刮到张悦脸上,指着可欢说:“你过来你过来。”可欢理亏,不敢反抗,怯怯地走到肥师奶面前,那女子一脚扫她的膝后,可欢便噗的跪下。“你回去就这样给你爸妈沏茶认错。”无忧央道:“游师奶,对不起,我们贪玩了。你会打功夫的,你要手下留情呀,我们不敢了,你不要告诉我姨妈。她们现在就回家。”连忙解下手帕,扬手就叫可欢和张悦走。“不要乱走,现在就回家,我一会会挂电话给你。”无忧一径儿将她们往外推。“八婆,胆小鬼。”可欢边走边骂她。 “她这么容易,这么容易就出卖我们。”可欢愈想愈气。“我一定不会像她这样。”可欢握着张悦的手。“再说吧。”张悦已经非常虚弱。 “怎么了你,脸色这么红,手这么热。”可欢急了。“没什么。” 可欢按着张悦的额,嚇了一跳。 “你发热了,怎么办?”可欢扶着她。 “我没什么,只是很晕眩。我想躺一躺。”可欢扶着她,躺在公园长椅上。 阳光高挂,她很饿,但身上没有一毛钱。张悦汗如雨下,可欢怯了。 “你可以挺得住吗?”她问张悦。 可欢很想吃一个火腿双蛋即食面,喝一罐冰冻可乐。“先生,请问你,可以借我二十元吗,我的朋友病了,我要坐计程车送她回去。”可欢见个年轻穿西装的男子走过,便截停他。男子皱着眉。“你已经是今天第三个人问我拿钱。我的样子像什么,羊牯?”可欢愈来愈饿,胃里隐隐作痛。 这是个穿套装的女子。 “哦,是吗,不如我送她回家。” “不用了。” “要的要的。” “真的不用了。” “她不是要回家吗,不如我叫警察。” 可欢嚇得脸孔嚓的发白。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 女子这时才板起脸来:“你们还在这里混骗,你看我会不会报警。”可欢扶起张悦,说:“我们还是走吧。”张悦问:“有警察吗?” 可欢摇头。 “你到底有没有,做那件事,我是说,那老头。”可欢问。“我不知道。”张悦说。 “可能有,可能没有。”张悦说。 可欢远远看见警察的蓝制服,不好了,他们要拉她了。其实她跟这件事什么关系都没有。石头是张悦扔的,老头也是她去对付的。说到底,逃离学校在街上游荡都是她的主意。在的士高发生的事情,我记不得了。就跟人跳了几只舞而已。我哥哥会跟你解释。他自小最疼我。 我跟张悦也不大熟悉,刚巧在校园碰到而已。她嘛,她想很多事情,我不大懂。 “你撑一阵,我去厕所,很急。”可欢放下了张悦。远远见她闭上眼睛,很痛苦的样子,可欢便向公园大门狂跑。跑跑跑,这天老在狂跑。 街上真辛苦,她不喜欢在街上发生的事情。张悦这一场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昏昏沉沉在长椅上呻吟给送进了医院急诊室。没什么,不过是感冒,体温一百零四度,严重脱水,怕有并发症,留院观察,嚇得她爸妈从办公室赶来:她爸妈从来早到迟退,星期天都上班,没有会议中途离开这种事。他们还请了几天假在家里陪她。她记忆里面一天到晚可以见到爸妈好像已经是进幼稚园以前的事情。退了热她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我们谈谈。”老爸关了电视。 老妈在家里也穿衬衣西裙,戴一枚大珍珠戒指。两个人围着她,像修女校长,社工。 “我们是不是给你时间太少了。” “我无所谓。” “这和圣诞我们去欧洲旅行吧,自从你念小学我们从没有一家人去旅行。”“星期天我们尽量在家吧,你有什么困难,你要跟我们说。”“妈妈以往忽略了你,你现在长大了,请你体谅妈妈的难处。”“你其实想要什么?”老爸忽然问。 “好好读书,做医生。不想浪费时间在无谓的事情上。”她答。爸妈都欣慰的笑了。 张悦只是冷冷的觉得悲哀。 因为她知道这一次她说了实话。 她不再是以往的张悦了。她说别人想她说的,她做别人想她做的,而她亦相信,这就是她想的她做的。她很想好好哭一场。 但她只是说:“我们会不会去巴黎?” 可欢耳朵贴在家门上听,久久不敢进去。祖母泡开水,祖母倒茶,祖母坐着,良久良久。祖母在想什么? 祖母年轻的时候,照片上的她笑容灿烂,眼睛晶亮。祖母在看什么? 从她懂人事起,祖母的眼睛就青浊不明。她很久以后才知道祖母也曾有一只,和她一样晶亮的眼睛。“你回来了。”祖母听到她的脚步声。 “现在是早上还是黄昏?”祖母问。 “你坐这里很久了吗?” “唔,不很久,亮了又暗了,暗了又亮了。”祖母摸索着。“桌上还有点面包,你哥买回来的。” 因为光,可欢双目刺痛,流了眼泪,只好闭上眼,在微暗之中吃面包。无忧又在那里收拾行李了。 肥师奶告发了她。姨妈也没什么话,只说:“下星期你到表姐那儿住吧,我无能为力了。”接着便喃喃的在念大明咒。表姐是个大学研究生,暑假住校,可以收容无忧两个月。“开学后再想办法吧。”表姐来帮她收拾。东西愈来愈多,把表姐和无忧弄得一身汗,才将东西勉强塞进去。“你东西这么多,你怎可以东西这么多。”“表姐。” “唔?” “表姐?” “唔?” “我想退学了。” 表姐顿时站起来:“什么?” “我想退学。” “为什么?” “我想工作赚钱。” “你中学都未毕业,赚什么钱?” “我,我不想念了。” 表姐拉着无忧,坐在行李箱上,温温柔柔的说:“以你的年纪来说,你是很懂事的了。每个人成长都有她的苦难。我明白你的环境比较复杂,实在不容易。但我们家里各人都尽我们的能力照顾你,虽然不会尽如你意,但我们也有我们的苦难。如果你知道你父母的情况,或许你会愿意体谅容忍多一点。”“其实你长大了,我跟他们商量一下,或许我们应该让你知道你父母的情况。”表姐说。这很多很多的谜,很奇怪,到要揭晓的时候,无忧发觉,她其实并不想知道。“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无忧说。长大是这样一瞬间的事情。在我还未知道青春为何物之时,我已经离开了它。这个夏天,特别热又特别短暂。 我们又做了新校服裙子,鞋子也不合穿,要买新的。可欢的哥哥要结婚,现在在找房子。 他不会一枪打死她,还给她买了一部电脑。可欢也会跟他和未婚妻一起去买傢俬,她也不会给他什么麻烦。他说:“妹妹长大了,很懂事。”但她却知道,她永远失去他了。无忧到底没知道她父母是谁。她选择不知道。她开始明白,很多事情,勿寻根究底。 张悦想买一双黑球鞋,好配那条黑裙子。“我们好不好到那间店看看?”张悦问。“放学去吧。那天我去看了,黑球鞋三十六号都卖光了。”可欢说。“我还见到那个老头,什么事情都没有的,站在那里打磕睡。”“他认得你吗?” 可欢伸一伸舌头。玫瑰玛莉修女在早会讲道,声音温柔肯定:“慈悲圣母玛莉亚,我爱我主。”张悦的心底还是有点怅惘。 或许去买一双丝袜。今年冬天,她想开始穿丝袜。 七宗罪·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