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感觉不对。"蒙田沉着脸坐在台阶上,那些围观的人早走了,他还不肯摘下墨镜,飞扬的柳絮钻进他的脖领。 采访结束了,好些人把他当成了盲人,他对这倒不在乎。人们同情的目光被墨镜后面那双画画的眼睛捕捉到了,曲子回荡在心里,甩都甩不开。 "因为我不是他,所以我说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蒙田这个人很容易进入角色,导演喊停之后他还出不来,薄荷了解他的心情,最重要的是两个人必须平等。 薄荷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分散精力,心里都盛满无以排解的思念,还有纠缠不清的自责。为什么要说那么多刺激他的话呢?惩罚最爱的人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路边的花丛里缀满蔷蔽和黄刺梅,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甜香。昨天下了一场雨,人们担心提前而来的冷雨把这些娇艳的花瓣扫得七零八落,可早晨起来她们依旧在春风中微笑。 乔丹整理好采访记录,他们三个人走出地下通道。一个小男孩一边跑着一边回头,剃得很短的头发跟马桶盖似的,在邮局门口和一个提着黑色垃圾袋的老太太撞个满怀,花花绿绿的垃圾顷刻洒了一地。 "你干吗哪!叫人家怎么收拾啊!" 小男孩他妈从后面追来,照准他光溜的屁股就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男孩自己做了锗事,还扯着脖子大哭。 说不知道就完事了吗?薄荷这才懂得她给肖汉带来的痛苦,她为什么要怀疑他的爱呢?她总是认为自己付出了对方就必须接受,爱也是一种压力,而且是所有压力中最大的一种。 可一切都这样结束了吗?她怎么也不甘心。仔细一看,街上尽是一对对情侣,幸福的脚步碾碎了金灿灿的阳光。 "画家怎么都爱把女人画得这么胖啊?" 晚上又下起小雨,薄荷在乔丹的宿舍里等着天气好转,树丛中张着鲜艳的桑那张空床迎来另一个舍友,不过这会儿她和男朋友团聚去了。 乔丹床头挂着一张克利姆特的《亚当与夏娃》,周围的装饰色块加强了肌肤的肉感效果。这几天,薄荷一看到人体画就头疼,跟受了刺激似的。 "系里一个副教授给我介绍了个对象,"乔丹说着从枕头下面翻出一张照片,"是个学国际金融的硕士生。" 薄荷接过照片,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架上一副白眼镜,大概是这类人的标准形象。 "试试看吧,"乔丹抱着肩膀靠在墙上,"你不知道,在机关里容不下太特殊的人,系里一开会,所有人都瞧着你,跟游街的小耗子似的。" 薄荷点点头,她想起乔丹那会儿打开窗户,一手托着下巴,在风中点一支廉价的绿"高乐",烟雾中夹着淡淡的薄荷味儿。 "咱们同学里好几个都结婚了,现在女孩一个个又兴早婚了。" 乔丹注意到薄荷好长时间不再提起肖汉了,她什么也没问,总有原因的。她告诉薄荷小羊家里正托人帮她办去加拿大的旅游手续,估计不久她就能走了。 "换换环境对她有好处,她会找到新的爱人。"薄荷把不久前肖汉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一阵紧似一阵的热浪再次淹没了她,"两年以后等你平静下来见你一面",这也许只是一句安慰的话,她觉得自己失去了精神支柱。如果我到最后都不能看你一眼,那多孤独啊!她给他寄人体画,不正是一种需要吗?枯萎的身体需要阳光雨露的滋润,她最怕晚上,总有一团沉重的力量堵在胸前,叫人喘不过气来,每一次都觉得这回过不去了。她不能再想他的嘴、脖子和跨栏背心,那简直让她没有任何勇气面对生活。 你来吧!不管怎么着你先来吧!疯狂的念头再次像利剑一般刺入薄荷的太阳穴,她觉得心像一个迅速膨胀的气泡,越胀越大,就要爆开了。这离他们家不远,只要打车去就能见到他了!她深深地吸气,指甲陷进乔丹的床单里,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你说的那种婚姻革命是真的吗?"她问乔丹。 "当然,只要两个人感情好,形式并不重要,别人的想法有什么用呢?爱是最重要的,当然不是说叫谁都这样。"乔丹指着床头那一大摞书说,"很多书里边都写过,而且我也问过不少人,恋爱的事因人而异。女人总是有一种错觉,以为快乐是由结果带来的,其实爱抚更重要。女人的兴奋点散布全身,跟男人不一样。" "小羊以前也说过。" "《南方周末》谈得还比较深入,说男人把那点事看得太重,其实人类的性生活方式是丰富多彩、因人而异的,和我想的差不多,不过篇幅还大校其实这太重要了,人性的问题不说清楚,还扯什么别的呀?这都是科学!" 乔丹看了薄荷一眼,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 "有几个人能懂这些啊,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这是多少年形成的气候啊!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说变就能变的。人家准会说你是精神病,不是躁狂的,是妄想型的。到最后我们只能按照大多数人认可的生活方式去生活。只好等到人们都能接受的时候,不过那会儿还有没有我呢?" 乔丹沉下头,雨停了,空气仿佛滤过一般新鲜,人们的观念肯定会变,但要以付出时间为代价。 是啊,到那时候还能有我吗?薄荷品着这句话,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下沉。她还能说什么呢?不成功的爱是更大的伤害,无论你说什么,听上去都像是安慰。 她这会儿很想哭,可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乔丹一声不吭地拍拍她的手,薄荷猛地转身,两手抓住她的肩膀,一股暖流从心底腾地涌上来,头一次发现乔丹的肩膀竟是这样结实有力! 薄荷慢慢扬起头,日光灯刺得她头晕目眩,她闭上眼,感受着结实的肩膀在她手里的质感,几乎把握不住自己了。眼前晃过许多光斑,最后肖汉从乱影中跳出来,是他!他是一种光芒,有时候简直想不出他的具体样子,可现在他的影像清晰地跃入眼帘,薄荷觉得她抓着的正是肖汉。 心里的绳子绷断了,她索性不再坚持什么,倒在枕头上呜呜地哭起来,乔丹也许会笑她,但她一点也不在乎。 等她稍稍平静下来时,她看到穿衣镜里的自己,两颊添上一抹红晕,皮肤透明得仿佛要滴出水来,浑身像蒸过桑拿一样舒服。 "我该走啦。"她感激地冲乔丹点点头。 "很晚啦,我送你吧。" 穿过七扭八歪的过道,薄荷觉得一切都比来的时候好多了,甚至宿舍楼里的陈腐气味也不再那么令人厌恶。 这是春风沉醉的夜晚,月季的花瓣徐徐落下,隐约飘来桂花的甜香,人们的脚步摇摇晃晃,醉意正浓,醉在这美丽的月色中,稍不留意撞着月季的花枝,引得它又落下许多粉红的蝴蝶。 快熄灯了,大学校园里上演着最动人的一幕:男生在女生宿舍楼下面和他的情侣依依惜别,趁人不备再来一个抢时间差的吻别。有多少话说不完呢!直到关上楼门,还有一阵阵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 "你别看他们现在那么热乎,一到分手时可想得开了,谁也不会拿'从一而终'束缚自己。"19 二十四岁的安?泰勒小姐是绿城的一位教师,她是冬雪中美丽的夏桃,是六月初炎热早晨倒入谷片中的清凉牛奶。一年中少见的几天风和日丽,这样的日子就像安?泰勒,日历上真该用她的名字命名。 奇怪的是,安?泰勒小姐和她的学生--十四岁的鲍勃。斯波丁相爱了,他们一起看狄更斯的《孤星血泪》、到湖滨野餐,立志要当作家的鲍勃每天帮安?泰勒小姐擦黑板。终于有一天,年轻的教师觉得这种关系不能再发展下去了。她告诉鲍勃他们年龄的差异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并说也许有一天人们可以不按年龄来判断一个人的心智,但在这一天来临之前,我们得遵守一般社会对年龄和身材所定的标准。鲍勃要搬家了,他希望能来看她,但安?泰勒小姐认为这样不好。鲍勃无奈地问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安?泰勒小姐告诉他,几千年来都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两个不该喜欢上的人喜欢上了。鲍勃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她的。 "有一件事我要你记住,"安?泰勒小姐最后说,"你能在生活中得到补偿,你现在觉得难过,我也不好过,但是以后发生的事会把这个弥补过来。" 鲍勃搬走了,一走就是十六年,他一直没回过绿城,等他回来时,已年近三十,并且结了婚。鲍勃把妻子留在旅馆里,在城里到处走了一阵,最后问起安?泰勒小姐。 "那个年轻的教师吗?她一九三六年就死了,在你走后不久。" "她有没有结婚?" "没有,她从没结过婚。" 鲍勃到墓地去看她,墓碑上刻着,"安?泰勒,一九一0--一九三头"他心想,泰勒小姐,你才二十六岁,我这会儿几乎要比你大四岁了。 下午,鲍勃的太太来找他,现在大伙觉得她是冬雪中美丽的夏桃,是初夏之晨倒入谷片中的牛奶,日历上应该用她的名字命名。 这是美国《读者文摘》上的一则故事,三十年代的美国总是盛产美丽而忧伤的小镇爱情故事。 薄荷越来越相信命运了,这本《读者文摘集粹》的英汉对照本买回家快十年了,她翻过好几遍,从来没留意过这篇题目为《我永远不忘记你》的故事。真邪门了,昨天她从一大堆旧书中翻出这本,随便一翻就找到这个故事,并且一口气把它读完。 鲍勃是个早熟的男孩,他完全配得上安?泰勒小姐。这篇故事结构精巧,结尾写得棒极了,十六年的风雨一笔代过,让人感叹时光的流逝。鲍勃再回来时已经有一个美丽的妻子,"你会从生活中得到补偿的。"安?泰勒小姐的话就在耳边,而她却孤独地躺在墓碑下面,一任鲍勃的娇妻取代她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 故事字里行间饱含深情,让人不由得猜想:作者是不是那个立志要当作家的鲍勃?痴情的人们总是希望小说的主人公是真的。 站在香山脚下,薄荷顾不上欣赏满山春色,一口气把这个故事灌输给表叔。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表叔问。 "三十年代的。" "我说呢,也就是那会儿,那年头的人懂得克制,所以才有美感,但是痛苦也多。现在龌龊了,反倒没有那种痛苦了。不过空虚也烦,有时孤独是一种享受。" "那大抽象了,像安?泰勒小姐那样可不是一种享受。" 表叔拿着照相机手忙脚乱的,一会儿忘了打开镜头盖,一会儿又把挎包掉在地上。薄荷笑他,在现在这种心情下,她唯一想到的人就是他。蒙田不行,他的雄性气息叫人心慌;乔丹也不行,薄荷不想把她当成肖汉的替代品,怪了,尤其是那天晚上,乔丹真的能使她想起肖汉。从前,乔丹一提起何平,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现在她觉得在特定环境下女人之间的感情也是一念之间的事。 周建军还有其他的男孩更不行,他们总是让她想到都市的快节奏、汽车尾气、塞车、哇哇乱叫的消声器和一大堆令人头疼的事情。 表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是高人,正如他随意的穿着,不会让薄荷感到雄性力量的压迫,跟他在一起特别放松。 "你以前说人得经历挫折才能深刻,那会儿我觉得笨人才那样呢,聪明人看着别人摔跟头就能琢磨出味儿来。"薄荷对表叔说,"还是你说得对,现在看什么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出来走走好多了,说来可笑,薄荷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体力上的消耗。翠玉似的山峰连绵起伏,满眼一片新绿,吸进鼻子里的空气夹着松树的清香,《从一而终》的构思已经在她脑子里显露出形状。 薄荷穿着一身牛仔,头发用黑丝线高高扎起一个马尾,走了这么多路,雪白的旅游鞋上竟然一尘不染,枝叶间透进的阳光在她额头上熠熠闪光。表叔帮她拿着包,他觉得薄荷自由的步伐不应受到任何约束。她处于两种状态中:要不旁若无人地只管爬山,山上冲下来一只狼也挡不住她的脚步;要不就总是说她的安?泰勒小姐,仿佛这是她心中唯一的波澜。 "你说安?泰勒小姐是不是想鲍勃才死的?"她停下来喘着气问。 "倒不一定,不过这种关系的两个人中,总是有一个最惨。" 她皱起眉头:"为什么?" "女老师不是说小男孩会得到补偿吗?这种事都是这样,一开头难受,时间长了就淡了。卓别林说的好,'时间是最伟大的创作者,它总能写出完美的结局。'"薄荷站在山路上摇摇头,马尾辫来回摇摆,这话听上去是对的,可她心里永远不服。一般说来时间确实能淡化一切,但对于特殊的感情,时间反而能加深一切。"你背上绿画夹,咱们到八大处兜风去。"薄荷发现"双清"别墅后面有一片竹林掩映的草坪,如果她和肖汉在这儿多棒啊!直到现在,她还是无法克制对他的渴望,尽管她知道那会使自己多么痛苦。 他们找了个地方坐下,面对那种突如其来的热力,薄荷已经摸出点门道来了,她并不过分地去压它们,丙是顺着那股劲畅所欲言。 "你说爱一个人是不是主要因为性?" 话一出口,她多少有点后悔,表叔不是文艺圈的,他俩从来没谈过这些深入的问题,好像往人家的清茶里倒了几滴猪油。 "不完全是,不过精神上的爱是要通过性来升华的。" "你真行啊!" 薄荷想不到这话是表叔说的,印象中他更像个素食主义者。 表叔说话总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他的脑子是个炼钢炉,轻易不说什么,话一出口就是经典性的。 阳光开始燥热,失去了清晨的含蓄,他的目光里却丝毫没有泄漏心中的热情,谁也想象不出他看足球时那种一泻千里的激情。 薄荷拨弄着地上的青草,隔着衣服都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他尽量不去细想这些感觉意味着什么,可同时又清醒地意识到她和别人一样有着两片红唇和青春的身体! 他只是在欣赏景色时才好顺便看看她,她的目光总是越过自己的肩膀,望着遥不可及的地方。 她爱着谁,而且很可能有什么麻烦,或者吹了,但她不甘心。 那人是谁呢? 薄荷瞧着下面的山路,不知不觉竟然爬了这么高,想起一个个辗转难眠的夜晚真是不可思议,也许女人比男人更重感情,偶尔她也会心有不甘,但思念总是如强劲的风冲击着心,她必须慢慢接受失去肖汉的事实。 她抬头望着山顶,试着把一棵草放进嘴里又不碰到嘴唇,仿佛在轻轻地对肖汉说:"你知道吗?这几天看见多少人哪,可我眼里一个男人也没有。" "嗯?"表叔听了这话有点发窘。 薄荷噗味一声笑了:"当然不包括你。" "各位来宾,下面一个游戏和罚点球差不多,由新郎当射手,新娘守门。"从曲艺团找来的主持人嗓门亮堂极了。 刘军把大伙掉掇到密云的度假村来,这里的乡镇企业主老王特别热情,今天他儿子结婚,所有人都在被请之列。没想到在这僻静的地方,大厨的手艺却不潮,虾籽大乌参、油炸鲜奶、大红羔蟹、菊花龙凤羹、干贝玉兔、蚝油扒肚、油爆田螺......四大菜系不分门派,同桌亮相。 "这个游戏还要请另外三位男嘉宾参加。" 溜到餐桌下面的小孩争着摸新娘的脚,新郎已经被折腾得满脸通红,大伙兴致正浓,且饶不了他们呢。 新郎捏着巧克力,往五米之外的新娘嘴里扔,总是新娘刚张开嘴去接,巧克力就擦着她的脸蛋摔在地上,让大伙看着着急。 主持人上去拽着新郎说:"不行,新郎这射门水平跟中国队差不多,他这关没过,还得让他接连闯三关。" 他的声音像滴进油锅的水珠,餐馆里的人们全被煽动起来,仿佛重温旧梦,越折腾越高兴。 服务小姐端来一个盘子,主持人解释说这个游戏是让小孩把盘子里的糖抹在新郎脸上,由新娘帮他舔,问她甜不甜。 围在四周的男男女女瞪圆了眼睛,恨不得积极参与一下。新郎眉毛都白了,跟瞎猫似的。新娘也不再躲,索性大方地伸出舌头,大伙觉得有点不过瘾,她应该忸怩一番才好,至少脸应该红点,那样可以延缓这一过程。 秀才从来没参加过这样的婚礼,看得正起劲,不由得也伸出舌头。刘军看了,乐得肚子一颤一颤的。秀才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本能,本能。" 谁知盘子里装的不仅有糖,还有盐和白胡椒面儿,新郎和新娘对着脸啪啪地打喷嚏,皱着鼻子,伸着舌头,好像两根冒白气的热狗,苦不堪言。 不少人记下这些小节目,准备以后闹别人去。 新郎洗过脸后,主持人又把几根筷子插到啤酒瓶口,这和吃苹果差不多,换汤不换药,有人小声告诉主持人赶快把包袱都甩出来。 "各位来宾,大家酒过三巡,可我们还要歌舞升平。" 主持人让新郎站在沙发上,有人递给他一个鸡蛋,他宣布游戏规则,新娘必须把鸡蛋从新郎的裤腿塞进去,慢慢往上滚,最后从另一条裤腿里拿出来。 在场的人都屏住呼吸盯着新娘,隐隐地希望鸡蛋摔碎。秀才的位置不好,只能看到新郎的背影,可是他怕刘军笑他,没敢动窝。 新娘照旧很大方,而且动作麻利脆快,一眨眼的工夫就越过了最危险的阶段,大伙心有不甘,希望来个镜头回放。接着是卡拉OK大家唱,秀才有点顾影自怜的意思,跟着小声吭卿,朱小东发现一起来的小张老师不见了,找了半天才瞧见,她由刘军的爱人陪着在对面厅里的吧台边喝饮料,当然,旁边坐着肖汉。 "别瞎琢磨了,这种女孩第一眼看不上你就没戏,赶明儿再找一个吧。" 刘军最会见人下菜碟,看准了才上,绝对能套牢,朱小东恰好相反,一猛子扎下去,捞都捞不上来。 主持人挖空心思又想出一个接力赛来,女嘉宾和男嘉宾各出五个人,女嘉宾背新郎,男嘉宾背新娘,大伙赶快搬开桌椅腾出一条跑道,看似悬殊的比赛对女方不利。一声哨响,两路人马齐头并进,女方很快落后。不过赛程过半,形势忽然发生逆转,一位男嘉宾脚底下拌蒜,把新娘摔在地上,女嘉宾趁势超出,最终居然赢得了胜利。 对面那间厅冷清多了,刘军的爱人找个借口溜了,给小张老师腾空。肖汉几乎成了品酒员,他面前放着五听不同牌子的啤酒。 北京啤酒泡沫还行,口味偏苦;燕京泡沫细腻,有股清香味;虎牌偏酸,口感柔和;蓝带泡沫多,发甜;生力啤酒有点杀口。 小张老师看着他把五听啤酒轮流倒入口中,觉得有点奇怪,这是搞什么试验呢?看上去不像借酒浇愁。他穿衣服总是那么得体,仿佛夹在人流中的王室成员。看女孩的样子更特别:蜻蜒点水,点到即止。 "你每天都喝一点吗?" "不,今天因为不开车。" 他俩都不爱热闹,这里的气氛正适合他们,不过在肖汉身边小张老师总是心跳加速,尽管怕他,还是想和他多说几句话。 肖汉觉得小张老师侧面有点像薄荷,其实她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干什么呢?嘴里的啤酒由甜变苦、由苦变甜,泡沫舔着"他的舌尖,叫他几乎控制不注自己,她的眼睛、她急促的呼吸就在啤酒的泡沫里。 他怎么不说话呢?小张老师问过刘军,肖汉比她大两个月。桌上的菜没怎么动,食物失去了美味,她只想和他说话。 小张老师拉了拉领口,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动作,离他这么近,很难把呼吸调匀,心里的热情不顾一切地要冲出堤坝。 "你能教我开车吗?" "以后找时间吧。" 肖汉说他要到那边看看,起身走了。这是个礼貌的借口,她应该早点撤就好了,可是......在一首慢歌的曲调里,小张老师的叹借像口香糖一般粘在肖汉的后背上。 天渐渐暗下来了,无限壮美的夕阳为万物镀上金色。正如日出和日落,女人只为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爱而感动。 薄荷每次爬香山都是从西边上去,经过山脉中部的玉华山庄到鬼见愁,这回是从半山亭这段游人很少的山路上去的。山色空蒙,寒鸦万点,风忽悠忽悠地吹着,孤独悄悄爬上心头。这两天不知走了多少路,大运动量的消耗暂时把欲望压下去了,却无法排解越来越深的思念。 表叔还在兴致勃勃地谈着什么,薄荷只是在他稍稍停顿的时候应一声,能清心寡欲就好了,可这只是说说而已,上午他们走进卧佛寺时,咿咿呀呀的诵经声听着难受,她看见卧佛也觉得恐惧。 傍晚,香山的翠色更浓,快爬到山顶了,夕阳在枝叶间跟随着他们,她又想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山里有点凉,她把浅蓝色小碎花的丝围巾重新系好,路上经过好几处墓地,她都让表叔去看看那是什么人的墓,好像对这些事特别敏感。薄荷从来没亲眼看见过死人,衰老和死亡是抽象的概念,似乎遥不可及。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在和时间斗吗?当一个人站在山顶上用百年倦眼看待一切时,什么都无所谓了,何必纷争?何以思念? 眼睛一闭,你将沉睡多少年哪!这是人一出生就面对的问题,可她从来都没认真想过,好像和自己无关似的。蒙田说如果艺术能使人战胜对死亡的恐惧感,那它就成功了。爱,就是这种伟大的艺术,和你最爱的人在一起,你根本不会孤独无依,即使想起这些事也不会害怕,因为爱的精神代代相传,他会陪着你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转世。 你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你的爱人,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死亡不过是跨过一道门槛,从此岸到彼岸,如果你仔细留意,还会和他再相聚,把爱当成一种宗教吧,有了爱你再也不惧怕任何事! 爱人和被人爱是最重要的。 夕阳隐没在松林之间,他们终于爬上山顶,眼前一片苍茫,永定河水向西面大夹谷间奔流,卢沟桥隐约搭在河上。 《从一而终》将是薄荷最好的作品,她已经预感到这一点,它们憋在胸口里,仿佛顷刻间就要爆炸出来。她隐约能看见,但它们很难,很大。 "天才都是短命的,如果我能完成这件作品就不错了。" 虽说是春天,可晚上山里还很凉,两岸的山石吸附着水库里飘上来的阵阵湿气,远处传来清冷的狗吠。 肖汉检查着他的捷达,散热器软管有点漏,威哥帮他用胶带扎紧。然后他们又加了点润滑油。 "明天这边的事一办完我就回去,我现在什么也不瞎惦记了,就想回家和老婆好好过日子。"威哥一边说,一边吐着烟圈,好像卸下一个大包袱。 生活中的一点小事往往能改变人的一生,有时候一分钟前和一分钟后差别都很大,不过有些事是恒久不变的,比如感情。 肖汉望着宾馆里的灯火映在天上的红光,琢磨着威哥说的话,那会儿在缅甸威哥总是想家。 "要是没人对你好,挣几千万几百万有什么用埃"肖汉点点头,幽黑的山石之间亮晶晶的,仿佛镶嵌着爱人的眼睛。暮然间,心灵的闸门敞开了,热情的浪潮澎湃而来,那是他所有的青春和梦幻。 明天说什么也得给她打个电话! 好几次他都这么想,最新型的手机可以由声控拨键,而他能用目光拨键。那会儿当他想薄荷的时候,眼睛一扫,那八个键就能舞动起来,她最懂他的心思。 一天中最难受的那几个钟头,他总是想一定得给她打个电话,可是天一亮,一切都恢复成老样子。"晚节不保"是最尴尬的,中国足球队总是吃这个亏。 这是为了他俩好;昨天电视里还在播《赵氏孤儿》,默默地走自己的路吧,时间总能安排一切。肖汉深深地吸气,点着打火机,跳闪的火焰照亮他的脸,他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但这火光不只带来虚幻的美景,它在祝薄荷幸福,由衷地祝福。20 "婚前财产登记太有必要了,中国人一听这个就吓坏了。"穿苹果绿毛衣的女孩很洋地耸了耸肩,她两个月前刚拿到绿卡。 周建军的同学过生日,请大家在国贸吃自助餐,他委婉地说明咖啡和红茶是免费的,如果要其他饮料,最好自负盈亏。 西餐厅里灯火辉煌,映射在不锈钢容器和玻璃杯上,空气里飘着花香和酒香。薄荷感觉到人们都在注意她,夹在这伙人当中,她显得特别校"你可能有点不习惯,""苹果绿"对她说,"我们这些从外边回来的人请客都是自助餐,特别是这么多人。这样经济、卫生,还很随便。" 薄荷往盘子里夹了一块法式鹅肝酱,周建军在对面冲她微笑,应当说他很不错,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他是这个圈子里的佼佼者,可是他也有不成功的地方,那就是他没能分散薄荷对美食的关注。 一般说来,薄荷挺能吃,而且显不出来。不过跟肖汉在一起就面了,倒不是不好意思,说不上来那个劲儿,她看着他就高兴,再香的吃的也比不上他。 薄荷还记得那回她只喝了一点汤,好像都没怎么动筷子,傻死了!她熟练地使着刀叉,好吃的东西都尝过一遍,这回全都补上了。 "北京风沙太大,绿地少得可怜。" 有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说他已经在加州为他和妻子买好了墓地,周围环境特别美,绿草茵茵,衬着白色的十字架,以后再不会有什么烦恼。 是啊,人们总是要安排好安身立命的所在,薄荷不是也在寻找退路吗?她一想到结婚就头疼,可是一辈子孤独地生活也挺可怕的。也许结婚以后想法就变了,对女人尤其如此,可她不敢轻易做试验,因为那就意味着再也见不到肖汉了。虽然他们一直没见面,可心还连在一起,"我想办法不忘记你。"那个叫鲍勃的小男孩曾经对女教师说。时间是最能安慰人的,它不断流逝,遗忘就像逐渐积聚的尘埃,遮盖了一切回忆和痛苦。 但愿吧,不过她不会草率结婚的,一个本该容两个人睡的床上不能有第三个人。一切顺其自然吧,不要强迫自己干什么,否则就像扎进肉里的刺,你越拔它陷得越深。 男人们讲着在外边开荤的故事,女人们也大谈性革命一次成功的经验。女人能嫁老外,男人绝不能娶洋妞,还是在国内能找回点自信。 "婚前不把财产的事说清楚,离婚的时候就搅不清了。""苹果绿"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别以为就男人吃亏,女人也一样。" 她怎么还没结婚就惦记着离婚呢? 以后的生活就是这样吗?薄荷夹在这伙人中忽然感到格外孤独,仿佛永远找不到归宿。 "这些人有点怪。"薄荷坐进车里时还想着那些人的脸,几乎如出一辙,一样的讲效率,一样张弛有度的笑容,概像有的时候逛商场,你分不清哪个是塑料模特儿,哪个是导购小姐。 "都挺实际的,对吗?"周建军猛地启动,车像飞一样窜了出去。"过了三十岁,又是从国外回来的,看什么事全一样,最后都是money。" "是吗?" "当然,不过我们和国内那些暴发户不一样,我们有了钱知道该怎么花,不会干砸酒、烧钱的蠢事。" 周建军抽着从美国带来的阿斯特烟,他喜欢晚上兜风,偶尔在人少的路段试验一种新的转弯技术。 他说北京变化很大,刚回来时一个朋友告诉他美国有的东西这儿都有,他挖空心思想了好些,朋友都说是小菜。 "有夫妻保健品商店吗?"他觉得这回准能把朋友问祝朋友大笑,说这话时他俩的车正好停在白塔寺的"亚当夏娃"店附近。 薄荷跟着干笑,她发现如果不费劲地想点什么就得冷场,跟他玩游戏机、打保龄球还成,如果......有时候和他在一起反而挺寂寞,她能读懂他的目光,那意思是说她多少有点不解风情。《从一而终》完成一多半了,两个月以来,她每天蹲在画室里画画,有时被颜料熏得直掉眼泪,简直注意不到季节的变化,从光秃秃的树权到浓荫密布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一边作画,一边浮躁地盯着窗外了。 想把《从一而终》画完全靠毅力,她推掉了一些挣钱的机会,这回豁出去了,她和自己的耐心斗,和一切徒劳的感觉斗。 画画的事总是搁在心上,把她搞得很烦,但也挺充实,为了创作的需要她天天回忆那段生活,原以为感情宣泄完了,肖汉就会从她的记忆里淡出,可那感觉就像不加花椒、大料的谭家菜,越煮越有味儿。 和周建军约会就像礼节性的会晤,这是一种心理安慰,明知道它解决不了什么,可有时也得摆着。 晚上开车漫游,心里飘过一丝虚无缥缈的惆怅,生活就是如此吗?再没有一点波澜和刺激?伸着脖颈的街灯,钢化玻璃大厦、自行车队从身边悄悄滑过,薄荷扭头一看,不知不觉他们快到海淀图书城了,天府饭店、海淀体育中心......对,是这一带,肖汉家就在附近。 薄荷几次让周建军把车停下来,有个老大爷热心地为她指路,她想站在他家楼下看看,一切太凑巧了,她总是能凭着运气靠近他。 "你要找什么人吗?"周建军问她。 "嗯,听说前边有一片废墟,我想在那儿没准能找到点感觉。" 周建军摇头笑了笑,他总是像肢解一头烤全羊似的分析她,每一个细节都不漏过,然后把前后矛盾的地方找出来,考虑这会对他们今后的关系有什么影响。实际上,生活的最大奥秘就是你永远无法预测它,何必自寻烦恼呢? 他用"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这句革命年代批评人的话来形容薄荷,老天爷对谁都是公平的,昼短则夜长,昼长则夜短,追求效率就缺乏激情,薄荷担心她的创意会破坏他的井井有条。 薄荷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径自下了车,月色朦胧,整个夜晚像一部科幻片,或者是阿波罗登月。 这是一座军队大院,里边的建筑物都是三层一栋的,而且一层只有一家,楼后面的空地挨着建筑工地。薄荷从一个小孩那里打听到了他家那栋楼,这里的夜晚静悄悄,她脚底下绊了一下,是个雪碧的易拉罐。肖汉家住三层,薄荷选了一处较好的地势盯着窗户,他家的灯亮着。 这会儿他应该在家!薄荷深深地吸气,她觉得血冲上了鬓角,一股强烈的焦躁情绪袭上心头,我就在这里,为什么不能上楼去看你呢?从分开到现在,我有多少话要跟你说呀! 有个黑影在窗前晃了一下,那是他吗?她心里一紧,血液收缩得快极了,其他的一切都是混饨不清的,只有这柔和的灯光是真实存在的。他干什么呢?也许正穿着那件可爱的跨栏背心,她好像能闻见他屋里的烟味。 好吧,这回你可安静了,没人打扰你了。我要是你呀,风格已经出来了,就坡下得了,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呀! 思念像针尖一般一点一点刺着薄荷的心,从他家窗户里仿佛能放下一道梯子,她只要上去,一切又都和从前一样了。她紧紧地抓住旁边的树干,不停地用手指蹭着粗糙的树皮,抵御那种越来越强烈的渴望。 昨日重现,他们的嘴唇迅速吻合在一起,仿佛扑扑跳闪的火焰,一生何求?再也没有比这更真实的感觉了。 薄荷又想起十六岁时写的那首《献给爱情》,浅黄的灯光犹如颤动的水波渐渐向她涌来,她清楚地意识到,她的青春和梦想都在那扇窗户里。她觉得她比从前更爱肖汉了,现在她明白为什么那会儿肖汉坚决不见她了,只要四目而视他们就会被那阵奔涌而来的浪潮冲垮。 我写那些信不是为了让你难受的,肖汉,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每一个白天,每一个黑夜! 大事上总是他拿主意,她懂得他这样做的道理,可她无法心平气和地听从他的决定。"祝你幸福!祝你幸福!"这声音缓缓飘来,冲击着耳鼓,几乎使她失去自制力,眼泪没有在眼眶里片刻停留就像笔直的箭头冲到地上。 她做的错事够多的,可肖汉始终那么宽容,这更让她难受。她应该温柔地对待他,不该说任何刺激他的话,她伤害他就等于伤害自己。 晚风拍打着薄荷的肩头,她很长时间不再打扰肖汉了,准备等着岁月默默将头发染白。可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和她一样,肖汉不会因此摆脱痛苦。他俩的悲哀凝固在这里,外面的世界依旧精彩,太阳东升西落,婴儿的血液兴奋地流淌,工体照样会有激情一刻的射门。 她贪婪地望着肖汉家的窗户,一阵狂乱的念头使她想不顾一切地冲上楼去找他。咱们什么也别想了,能在一起就行,我都快想死你了! 她因为不顾一切的冲动说过多少蠢话呀,没有绝对的把握时,再不能伤害他了。 工地上的声音渐渐大了,照明灯的强光淹没了窗口淡淡的黄光,推上机碾碎了薄荷的梦,她知道不能整个晚上都站在这里,好像又一次要与他诀别。 我的画快画完了,这是献给你的,你是我灵感的源泉。 她听见按喇叭的声音,那是周建军在催她。时辰已到,肖汉! 肖汉!我得走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在一起呢? 薄荷的眼睛睁得很大,把肖汉家的窗户装在里面,然后,她不得不赶紧闭上双眼,生怕它们丢失在空气中。 她听见自己沉重的脚步声,路灯下面聚了一堆蛾子,周建军把车开过来一点,车灯晃得她头晕。 "你干什么呢?站在楼下面能找到什么感觉?" 二十一 "想不到你抢在我前头办画展啦。" 热情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蒙田快活地蹬着平板车,蓝白条的人造棉衬衫没系扣,软乎乎的下摆随风飘荡,后背泅湿了一大片。 薄荷觉得坐平板车的感觉棒极了,她穿着白色的D&G圆领衫和桔红的沙滩裤,一手撑着平板车的边沿,一手扶着那堆用麻绳捆好的杰作。 她的小型画展在隆福寺旁边的当代画廊举办,为期一周。宣传费、场地费得自己掏,大部分是她挣的,家里还支援了一点,大家不是都这样吗。 "你真行啊!"蒙田夸她,脚底下蹬得挺有劲。 "这算什么呀,我交钱了,就算什么画不摆,展厅也归我。" "现在形式并不重要,关键是作品。" 路过美术馆时,他俩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看,那是他们心中的圣殿。当代画廊和美术馆只隔了一条马路,但好像离得很远很远。 《从一而终》完成了,薄荷心里却有点失落感,创作的过程要比结果更有意思,这大概就是男女的差别。一旦停下来,简直不知道该干什么。去年她和肖汉看球那天,穿了一双有点小的皮鞋,大脚趾的指甲被压紫了,后来鼓起来等着一点一点脱掉,现在还剩下一点,那是往昔岁月的痕迹。 蒙田帮她布置展厅,他比自己办画展还兴奋,为了哪幅画挨着哪幅画的一点小事大伤脑筋。 "这幅是乔丹吧?"们指着一幅人体画说。 "你真行埃" "别忘了我可是透视眼,我给你搞个心理测试吧。"他总是在聊天的时候才有灵感,"你最喜欢什么动物?别多想,最好是冲口而出。" "马,白马。" 薄荷立刻想起了梦中的马。 蒙田后退几步,眯着眼睛看效果,又问:"如果有两个苹果,你喜欢外表美观的还是好吃的?只能选一个。" "好吃的。" "弗洛伊德的徒弟们搞的这些玩艺挺准的,好吧,待会儿我会把谜底告诉你的。" 蒙田弯下腰准备把一幅85X101cm的画挂到墙上,薄荷以观察模特儿的眼光瞟了他一眼,他的肤色挺健康。想到这里,她赶紧转移视线,当人们头脑走私的时候,很容易想到原始的东西,也许这人对你并没什么吸引力,不过仅此而已。如果只为了一个结果,你会大失所望的,因为那是最简单不过的生理学概念,就像当你腮帮子特酸的时候还要硬挤出一丝笑容一样没劲。 "你走进一个林子,前面是一个湖,你会干什么?"蒙田接着问。 "我试试这湖水凉不凉,如果感觉不错,我就跳下去游泳。" "你在林子里看见一所房子,虚掩着门,你会进去吗?" "我喊几声,如果没人答应我就进去。" "你走出房子,看见一个骑白马的男人,他冲你招手,你会有什么反应?" "他好看吗?" "嗯,大概是好看的。"蒙田回过头来看她怎么回答。 "欣赏一下算啦,冲人招手的好像不可靠。" "后来你走了一段路又碰到一个湖,你会干什么?" "我还是一样啊,拭试水温就跳下去。" 蒙田用衣服蹭掉手上的汗,打开一罐"红牛",喝了一口,眼前这些画让他感到惊讶,虽然笔法和用色还不太熟练,但充满了激情,甚至辨不出性别。一般来说,女孩画画下笔总是发软,没有骨架撑着,可薄荷却画出一股力量,尤其是那对天使的画,他简直有点嫉妒,因为激情是无法超越的。 "刚才问那么多事你还没解释呢。" 薄荷见蒙田一直发愣,知道他准是被那幅画迷住了,他识货,可他才不肯轻易夸奖谁呢! "嗯,对了,先从动物说吧,"蒙田把"红牛"放在地上,甩甩耷拉到额前的头发,"你喜欢的男人像马,马在西方人眼里可是最完美的,有力量、忠诚、英凯...一旦你了解它,它就显得极通人性。" "苹果的事我明白,一听就明戏了,好吃的代表内涵,对吗?" "你真聪明。" "林子里的湖是什么意思?" "第一个湖代表你前半生,你这人有胆量,也还谨慎。第二个湖当然就代表后半生了,你还是一如既往,到老了也不保守。你走进那所房子说明你好奇心很强,你没跟骑马的男人走说明你婚后没有外遇。" "幸亏没说错话埃" 蒙田把所有的画都摆好了,窗外的阳光与画布上的阳光交相辉映,波光流泻,那耀眼的光芒令人目眩。他俩一语不发地盯着那些画,有什么东西从画布里飞出来,是跳动的火焰,是金灿灿的光点,它们超越了生活本身的含义,一个人竟然能把爱情不加掩饰地涂在画布上,就像雅尼一首乐曲的题目--《爱是一切》。 薄荷环顾整个展厅,她想不到把所有的画挂在一起会是这种效果。她清楚地看到这几个月她是怎么过的,从来没有比这更真实的感觉,每一笔都记录着她的思念和伤感。不过最后她走出来了,从那幅天使的画中就能看到一种超越的力量:两个天使在魔力的驱使下,迫不及待地要拥吻对方,尽管他们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但你已能感受到最后一瞬间的狂喜。他们赤裸的身体袒露着无限的情欲,可清澈的眼神却是无欲无求的。那将得夷止的激情像还未离弦的箭,你能想象出它的力量有多大它就有多大。 "天哪,我画不了。"好半天,蒙田才喃喃地说。 不用说,这一切都是蒙田安排的,他说到对面的小饭馆随便吃点什么,薄荷一进门就看见靠窗的桌边坐着三位女士--女老板、刘小姐和王小姐,这当然不是巧合。 朋友就是笔财产哪!乔丹明天会找一批人来捧场,她还要亲自给画展写一篇评论。小羊去加拿大之前叮嘱乔丹一定要替她给薄荷订几个花篮。 "我早说这小家伙行。"女老板还没看见薄荷的画呢。 王小姐大概又经历了不少风雨,眼睛上出了些褶,这回双眼皮倒真有点像假的。薄荷夹在他们当中,想起去年聚会时自己的快乐心境,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感慨。 天热,谁也没想吃什么,只是不断地喝饮料,大家都盼着凑一块聊聊。墙上竖着贴了一长溜儿红纸条,用毛笔把餐馆的特色菜写在上面。 软木塞儿怎么没在? "蒙田什么时候办画展啊?"刘小姐问。 女老板不等蒙田回答就抢着说,"大姐支持你。" "当然啦,大姐是我的启蒙老师嘛。" "这小猴崽子,多机灵!" 大家说笑着,蒙田不失时机地建议她们这几天去看看薄荷的画展。王小姐想说点有趣的小故事调节气氛,可是软木塞儿不在,没有烘托气氛的因素。 "他要跟我离。"女老板扫了天花板一眼,觉得事情掩盖不了,还不如早点摊牌。 大家有点吃惊。也不敢多问什么,蒙田来回拍苍蝇。薄荷注意到女老板比以前还爱打扮,受挫的女人总是靠打扮来找平衡。 "那孙子放不出一点具体的屁来。"女老板要了一瓶孔府家酒,"想不到他来这么一手。" 软木塞儿不想再受冷落了,他要通过这事表示点愤怒,有一回他横极了,简直就是暴力起源于家庭的最好概括。刘小姐说他只不过是吓唬人,都这么大岁数了,在更年期耍点脾气是男人的最后一搏,别理他,熬过这段就万事大吉了。 "看来他这回要玩真的。" 女老板心事重重地晃悠着玻璃杯,蒙田说他练童子功,滴酒不沾,只喝雪碧,女老板对他的态度不如以前那么放松了,心高气傲的女人永远需要一个三角结构:她是顶角,丈夫和她的梦想是两个底角,缺一不可,哪个撤了都会失去平衡。从前她有软木塞儿当锅底儿,可以由着性和别人调笑,现在可不灵了,她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荡然无存,对蒙田更加依赖了。 薄荷喝了一口橙汁,她和周建军和平分手了,既然已经知道只是个心理安慰,何必还摆在那里呢?再下去她就应付不了啦,她无法想象那种没有梦想的日子。周建军人不错,但他俩不是一路人,他从一开始就看走眼了。 角落里有个穿黑T恤的男孩留着和肖汉相同的发式,很长时间了,肖汉依然散发魔力,相同的发式和着装都会使她心里产生一丝震动。 他怎么样了? 不知从哪天起,满大街都在放任贤齐的《心大软》。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地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她总是在和自己演电视剧,肖汉不仅仅出现在她的梦里,他与薄荷如影随形,清晨和她一起上路,夜晚挨着她的脸颊和她相拥而眠,她把手搭在他的跨栏背心上,那是她一天中最安逸的时刻。歌里唱"留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而他俩是留住你的心留不住你的人。 "一会儿咱们去隆福寺逛逛。"刘小姐望着街对面热闹的人群说。 "咳,"王小姐叹了口气,"有时候觉得买衣服根本没用,现在连一个为了他而打扮的男人都没有。" "都说爱情是夏天里的冰淇淋,冬天里的老棉袄,我看正好相反。" 蒙田喜欢在人们情绪压抑的时候发表点高论,实际上这是个再恰当不过的比喻,他没有机会,所以总是过客。薄荷觉得自己还算幸运,一对男女就像一个图形的两部分,只有正确地拼在一起才完美无暇。人们来世上走一次就是为了寻找和他相配的图形,有人一辈子找不到,有人找错了还不知道。 爱情治愈了她的浮躁,她觉得自己那点本事且练呢。一碗汤里香气四溢的是浮油,它浮在面上,但只是调味剂,海米永远沉在下面,但它才是这碗汤的精华。 王小姐和刘小姐去逛隆福寺了,走的时候还在谈论泰森和霍利菲尔德,蒙田陪着女老板聊天,薄荷一个人回展厅看看。窗外市声盈身,火辣辣的阳光烤着窗棂,薄荷踮起脚尖轻轻走在瓷砖地上。 阳光使画框镀上金边,薄荷的画就是她的日记,她奇怪激情是从哪里来的,它们简直要从画布里冲出来。她觉得自己正站在冒着白气的莲蓬头下,恰到好处的水珠像肖汉的手抚摸着她。 明天她父母也来看画展,他们总是对她那么宽容,仅仅一点成绩都会令他们兴奋不已。 她要继续求学,已经定好了,学心理学。好多人以为她头脑发昏,她觉得很有必要,换一个角度能攀上更高的台阶。国外有很多人选择生命中的某个重要时期,从事和以往截然不同的第二职业,在第二春中挖掘出个人的最大潜力。 当她环顾四周时,目光总是会落在那对天使身上。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展厅里,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想他。是的,他需要时间,时间可以滤掉那层冲动,将爱情化作恬静温馨的清泉,她要耐心地等待如沐甘霖的一刻。 薄荷对生活的要求越来越简单--追求最有价值的东西,即便没得到也不会后悔。你去买彩票,招揽生意的人花言巧语让你觉得今天肯定运气好。于是你动了发财的念头,买到手却发现什么奖也没中。你的目的不是买一张彩票,而是想发财。那种感觉既失望又生气,大呼上当,而当你去买一张报纸,你清楚自己的目的,也知道自己将得到什么。看完报纸后是心安理得的,因为你的目的就是买一张报纸。 "换换环境对你有好处,你会找到新的爱人。" 他耳语般的声音擦着她的脸颊悄然掉在地板上。薄荷把自己想象成肖汉,月光伴着捷达,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把嘴唇凑上来......天使从画布里飞出来,满屋飘着松节油的香,房顶仿佛被掀开了,金灿灿的阳光冲进来,她听到天使拍打翅膀的声音和他俩的悄悄话:"你的劲儿真大。" "我能把你胳膊掰折了。"后记 二十一世纪是个换脑的时代,一切不可能的或许都会成为可能。模糊的清楚了,清楚的模糊了,甚至男人和女人的传统概念都会模糊、消解。人类将走向爱我所爱、无怨无悔的最高境界。但愿男人不像肖汉那么固执,女人能比薄荷更加聪明,"悲剧"二字将永远镶嵌在字典的发黄纸页中。 在本篇故事送印刷厂付印前,作者获悉:肖汉与朱小东在广西北海开办分公司,辗转于两地之间;薄荷已赴英国曼彻斯特攻读心理学硕士学位。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