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孙子甩了算啦,"蒙田耐心他说,"哥哥不会骗你的,现在的人都是相互利用,你知道他外边有什么花事啊,男人的任务就是让世界充满爱。" 乔丹和薄荷交换一个眼神,此时此刻,蒙田像只温柔的克隆羊,他慈祥地搂着小羊的肩膀,递给她一杯可乐。 "男人是买方市场,女人是卖方市场,我看《马语者》觉得特窝囊,还有《廊桥遗梦》也是,现在怎么时兴男人为女人做牺牲了呢!" 蒙田有点阴阳怪气的,他又开始讲无聊笑话,借此嘲弄一切看上去神圣的事情。他说屁是有形状的,坐着的时候是扁的,侧卧时是三角形的,平躺着是长方形的。 小羊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你说得太轻巧了,现在我想的不是这个,我不像你想的那么傻,你以为我是初恋少女吗?谁也不能说自己一辈子都精明,再说一个人一个活法,没有什么绝对的正确和错误。我喜欢一个人,我就对他好,他有事你撤了那算什么呀。平常跟外人可以抹稀泥,可是对自己最爱的人再没点真的就太没劲了。人就得实诚点,老是怕受骗,就永远得不到爱。" 小羊说完这番话,心里痛快一些,既然事情已经挑明了,便把心一横,准备迎接一切,她把两鬓的乱发捋向脑后,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 大家一时默默无语,薄荷尴尬极了,她预感到接下来小羊会说什么,今天把大伙叫到一块肯定不是为了发牢骚。她不知道应该做点什么,只好一再给小羊添可乐。 "别老灌我,我都上两回厕所了。" 小羊两眼的的发光,她并不奢望他们真能做点什么,但在此刻她需要朋友的肯定,肯定她的爱情,肯定她的真心。手腕上的表滴滴答答响着,简直是在隆隆吼叫,什么女权,什么无性生殖,全都抛在脑后。 薄荷的注意力飘走了,美国警方在一座豪华住宅内发现39人集体自杀案,他们是"天国之门"的邪教信徒,有相当丰富的电脑应用知识,曾在国际互联网络上开辟了自己的网址,他们说人的躯体只是灵魂的包装,海尔一波普彗星飞近地球就标志着他们将离开人世。 她听见小羊和他们提到钱的事,可她仍然无法集中精力、甚至连关心这件事的欲望都没有。海尔一波普彗星,一切奇遇的象征,她从小就向往一种男人:他身上有激进解放的摇滚乐,让人每一滴血都在跳舞;有非洲原始丛林的粗旷、炽烈,让人每个毛孔都发烫。但在他内心深处又蕴含着一种古中国式的含蓄之美,特别是说情话的时候,好像用手轻抚小猫的绒毛。 "我们能想什么办法?就是能搞到钱也不会给你!" 乔丹交叉着手臂猛地往后一靠,蒙田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冲,好好说嘛,别让人下不来台呀。 "我说......"蒙田哼哼着。 小羊的目光追着他,乔丹不给蒙田回答的机会。 "你办画展那点钱还没着落呢,不是差点就要当面首了吗?一次收多少出场费呀?走,上JJ蹦迪去!" 乔丹抄起蒙田的胳膊就往外架,她要带他去舞厅跳个痛快,蒙田不时扭过头来,乔丹狠命地扳过他的脑袋,和端着果盘的小姐撞个满怀。 "妈的!" 小羊低声的咒骂拽在他们的后脑勺上,这句野话一直郁结于胸。 "简直是只叫春的野猫。"恐怖的想法冲击着薄荷的胸膛。 小羊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是因为性,小廖走了两个星期了,她的欲望无处发泄。乔丹做得对,不能让她抱任何幻想。薄荷知道自己应该赶快逃跑,否则她就得给人当出气筒。恐怖的念头追那年头小豹子们受着压抑,如今各种约束少多了,可小羊还在为爱情受苦,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做,这是她自己认定的真理。良心、道德、责任......很多东西部被我们忽略了,当把爱情也甩掉之后,我们就一无所有了。 肖汉已经两天没来电话了,一种古怪的情绪悄悄爬上薄荷心头,也许他出差了吧,女人呀,干吗心里老想着男人!不过,他就是出差了也应该来个电话呀! 街上的人们都很忙碌,食品店、百货店门口摆放着花花绿绿的明星金卡机,追星族们怀揣着梦想投进硬币,换来一张印着明星头像的纸卡,发现不是自己的崇拜偶像,于是再投,再投......社会心理学家说,"发烧友"崇拜异性明星,是为了把他们当成自己心中的恋爱对象和性伙伴,借此满足自己的性幻想。 "我这几天都不知道要干什么,看见客人的脸就跟捏泥人似的。" 小羊抬起头,脸上浮起一阵难以捉摸的苦笑,胳膊在不停地颤抖。 薄荷闻到了欲望的味道,其实,只要稍加留意,很多事情都可以用欲望来解释。上美专那会儿,大伙都灰头土脸的。忽然有一天,男生中间流行一种叫做"墩人"的游戏,四个人分别抓住一个人的四肢往地上墩,一下一下的,很有节奏感。不知道哪个坏蛋挑的,后来游戏的性质变了,男生凑在一起,专门墩女生,也许先前男生之间的游戏只是序曲。这下学习气氛活跃多了,大伙都盼着课间,女生嘴上说不敢出去,可进出教室的借口反倒多了,不用上厕所的也出去遛遛,脸上冒着莫名的兴奋。 "墩人"的四个男生是班里发育最好的,一下课就堵在门口,他们先拿一个活泼而又经得起逗的女孩做试点,效果不错,后来就专墩那些力气大会尖叫的女生。他们很有眼力,知道哪些是能墩的,哪些是不禁逗的,绝对万无一失。现在想起来,那正反映着男人的性爱观。女生尖声叫喊,男生发挥余热,大伙都挺幸福。 玩了几天以后,女生决定报复了,终于在某一天中午墩了一个班里最老实的小男生,可是要墩那四个坏蛋,她们又都面了。后来一位有经验的老教师看出这游戏不对劲的地方,它比早恋还危险,当机立断地将其扼杀于襁褓之中。 小羊涂着"美宝莲"的唇膏,今年最流行的黑紫色的那种,头发上抹了好些亮发素,苍蝇上去都能打滑,薄荷跟她走在一起挺尴尬的,对过路人的目光特别敏感。 "你比我命好,"小羊感觉好一点了,体温降下来不少,"其实找个好男人就省心了,人活着都不易,要是有个人能时时惦记着你多好啊!有时候我真想变成小廖,我也想尝尝被人爱的滋味。" "谁让你傻呢,"薄荷心里想着。 "其实爱情就是最大的利益,你想那些大款挣钱干什么?无非是想炫耀自己,找小蜜,吃补品,休闲娱乐,说到底就是为了心情好。"小羊略一沉吟,"要想心情好,跟你最爱的人在一起就行了,根本不用削尖了脑袋去挣钱。" "不过爱情不会总让你快乐的。" 她们走在东单银街上,马路两旁店铺林立,一派繁华景象。 "苹果"、"堡狮龙"、"梦特娇"、"阿桑娜"刺激着你的脚步不再悠闲。置身于转盘似的大都市中,想不受各种利益的诱惑是很难的。 "小姐,参加保险吧。" 平安保险公司的业务代表在路边摆了一个小桌,引得薄荷驻足停步。还有半年又到生日了,她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生活没有保障怎么办?以后得了大病怎么办?参加保险实际上就是为了买个心理安慰。 "我们看看再说吧," 小羊拿了两张宣传材料,又开始重复乔丹灰色的论调。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消化道两端而忙碌吗?真要是得了大病还治什么呀!" 薄荷嚼着绿箭,心里暗暗想着,女人就得有自知之明,趁年轻嫁个好男人,当情人小蜜有什么意思呀,除了丈夫谁也不会真心对你好。从小依赖父母的孩子最怕孤独,父母早晚得离开你,所"以要及早完成交接班工作。 看吧,无论是玛丽莲?梦露,还是碧姬?巴铎,那些曾经灿烂一时的女人内心都很凄凉,她们是梦幻工厂推出的美丽产品,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要不被誉为"世界头号性感小猫"的碧姬?巴锋为什么会在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割腕自杀呢? 明年的春装已经陆续登场了,女孩子们把时装店挤得水泄不通。是啊,谁都喜欢漂亮,我们不能总怪男人太花,如果没有上帝加在夏娃身上永世的诅咒,女人可能会比男人更疯狂。适者生存,不适者被自然淘汰,你能风流到几时呢?薄荷不像前两年那么注意打扮了,川端康成说女人的美是一种徒劳,她倒不那么消极,不过是想把时钟往前拨一点,提前适应成熟的心态,那样到三四十岁就不会有太大的失落感了,何况,智慧比美丽更重要。 薄荷看到小羊眼中的倦怠,她忽然想起一句名言,于是对小羊说:"告诉你吧,生活的乐趣在于不断有新的爱情的可能性,这阵子你可能没他活不了,只要找到新的替代品,你就觉得他没劲"如果找不到替代品呢?" 小羊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不会的,那是因为你午饭和晚饭没吃好,所以又想起早饭。" "瞎说,如果早饭吃得大好了,你就觉得午饭和晚饭一点味也小羊的反应快极了,对于这种经常有强迫观念的人,谁也驳不倒她。 "你说一个男人会不会和你见了三面就觉得没劲了?" 走上银街桥,薄荷忽然想起点什么,有个老太太蹲在阴暗的角落里,使劲摇晃着手里的水碗,霓虹灯的七彩光焰捕捉着她满脸雕刻似的皱纹。小羊虔诚地拿出几张毛票,这仿佛是一个仪式,平常她不会这样做的。薄荷也学着她的样子把身上的零钱扔进水碗里,今晚好像特别迷信。 小羊想了想说:"你是说肖汉吗?不会的,你和他干什么啦?" "你真逗,就三回能干什么呀?" "我想也是,不过我还从来没看见你这么在乎一个男孩呢。" "他跟别人不一样。" "能做你丈夫的那个男人肯定得在各方面都能驾驭你。" 也许肖汉会打电话的,薄荷把以前那个call机给蒙田了,当你画画时有人呼你肯定显得特别滑稽,在很多方面她像个古代人。干吗要在这闲逛呢?急迫的念头油然而生,反正小羊已经好了,冷风嗖嗖吹着,追逐着她的迟疑。 电梯显得特别暧昧,好半天也不下来,薄荷在一楼大厅里绕来绕去,忘了刚才怎么跟小羊分开的,只记得她莫名其妙的眼神。 表叔来了,薄荷只是微微咧了咧嘴,然后马上背过身去,他的优雅作风与她此刻的心情毫不相称。 上帝呀,红色的电话机像个神经质的女人尖叫起来,她一把推开表叔,隐隐的冲动迅速升起,一个丝丝拉拉的男中音,找爸爸的,与爱情无关!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砰"的一声挂上电话。 她使劲搓着手,掂量着该怎么问妈妈才能不丢面子,现在所有人都发现她有点怪了,表叔惊疑的目光始终没离开她的脸。 "我不在的时候蒙田给我打电话了吗?" 薄荷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没辙的时候总是想起蒙田,尽管他们分手还不到一小时。 妈妈在看NBA联赛,费尼克斯太阳队和西雅图超音速队打得火热,她正看到兴头上,眼皮都不抬一下就说:"一天都没人给你打电话。" 表叔给她送来新型的电脑舒目网,一种像薄纱似的东西,说明书上把电脑写得像个吸血鬼,它有八大危害":使人头痛、心情烦躁、腰酸背痛、呼吸困难、皮肤老化、视力衰退、形成白内障,特别是荧光幕所产生的低频辐射,能渗透人体,伤害女性的染色体,导致不育症。 "多吓人哪!" 薄荷坐在电脑前,感觉罩上那个网以后更别扭了,低频辐射仿佛万箭穿心,时刻威胁着她的健康。高科技是一把双刃剑,既能给人类带来幸福,同时又掀开潘朵拉的盒子,把灾难降临人间。 "我怎么觉得静电更多了?"她不耐烦地问表叔。 "那是你心理作用,"表叔凑到电脑前,"你这人太敏感了。" 薄荷知道自己这会儿根本不需要电脑,只是想借此转移注意力,她盯着表叔的脸看了一会儿,很羡慕他那种从容不迫的劲头,而自己却传染上了小羊的热病,就在一个小时前,她还成功地帮助小羊遏止住了那股狂欲。 薄荷喜欢射门前的一刹那,表叔则欣赏那细腻的盘带、过人,今晚这阴阳倒错的搭配却能保证安全感。她想起网坛女皇格拉芙的名言:"大多数女孩心里只想着男孩,而我心里却只想着网球。" 她拿起桌上那本《传销厚黑学》,心不在焉地问表叔:"你怎么不试试传销,读博士生多清苦埃传销很容易挣钱,只要你能发展下线,自己什么不干都行。" "好多人都要拉我搞传销,我不想陷进去,有杀熟的感觉,而且钱是赚不完的,掉在里边什么事也干不成了。" 她没认真听,只看到表叔一张一合的嘴变幻着不同的弧度。要是能按照一定的程序生活就好了,机器人谈恋爱可能更注重时效,免去人类情感的诸多痛苦,机器人写小说或许更加别开生面,更加简练实用,它写男女主人公破镜重圆时,只消按一下热启动,就能让读者浮想联翩。 电脑的噪音似乎超出平常的几十倍,主机后面纷杂的电线映在窗帘上,像一团密匝匝的黑网,搅得人心烦。 她呼了肖汉三遍了,始终没有回音。鼠标就像个怪物,在屏幕上嗖嗖地爬行着。他干吗去了?给哪只鸡提鞋跟呢!薄荷的神经中枢上好像搭了一根电线,激动不安地牵制着整个身体。 他出事了! 就像简?爱听见罗切斯侍深切的呼唤一样,一阵尖利的声音直刺薄荷的太阳穴,他肯定出事了,否则无法解释。 她站在窗前,望着夜幕笼罩下的都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在高大建筑物的夹缝中艰难地跑着,寒风随时都能吞噬他瑟瑟发抖的身体。 "你说恋人之间有心灵感应吗?"她转过身问表叔。 是的,这问题随即在她心里就有了回答,原来总以为都是作家瞎编的,实际上这种事千真万确地存在着,只不过它的概率很低很低,罗密欧与朱丽叶、宝玉和黛玉、梁山伯与祝英台、刘兰芝和焦仲卿......人类文明史上一共就那么几对。 表叔以为自己挺有幽默感的,笑嘻嘻他说:"在一个房间里不会有吧。" 薄荷瞪了他一眼,愤怒的火焰随时都会喷出胸腔,肖汉这会儿也许都没命了,而他却能开玩笑。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对芸芸众生来说,谁离开了也不会改变什么;而对爱人而言,他的一举一动将决定地球是否再转。 "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没有开机。" 打他手机好几次了,总是一个女人嗲声嗲气的回答。往他家打,也是那永恒无尽的嘟嘟声。毫无疑问,他出事了! 当她得不到任何回答时,总爱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随身听本应成为她与外界交流的障碍,这会儿却使她的耳朵更加敏感。 也许他出差了,可是随即一股坚决的力量围上来,扑灭了幻想的火星。她望着墙上颤动的乱影发呆,铝合金窗棂沙沙作响,厄运来了,却没有一棒子打在她头上,而是躲在角落里,好让她闻见味道之后,还要继续等待。10 薄荷是AB型血,两种性格主宰的她总是让人摸不透。况且,她自出生以后,就被两种文化激烈地争夺着。姥姥家在一个大杂院里,她小时候一星期里有一半时间在那里度过,吃大碗的炸酱面,和院里的小男孩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拍洋画儿,听着大人们劈里啪啦地骂街。 另一半时间她要回自己的家去接受高等教育,爷爷像个私塾先生,精通唐诗宋词和西洋文艺。昨天她还上街帮姥姥打豆汁,今天就要学会怎样用刀叉,怎样眯着眼欣赏莫奈和塞尚的油画,和莎士比亚一起跳舞,心想美丽善良的苔丝狄蒙娜怎么会爱上又黑又丑的奥赛罗。爱情在她的脑瓜里像一架古老的电影放映机,它总是以悲剧结尾,无论是埃及艳后,还是安娜与渥伦斯基,没有一个好结果。 爱情在姥姥家的院里无迹可寻,人们在劝孩子好好读书的时候,又要对臭老九的酸劲骂上几句。"搞对象"这个词比爱情来得更直接,什么爱不爱的,头一回见面不烦就有戏,男的得给女的家干活,女的得给男的织围脖,然后就登记、办事、生孩子,哪儿有那么复杂呀。知识分子把书读厚了,劳动人民把书读薄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知识分子和劳动人民正在日益融合,知识分子谦虚地向人家讨教如何挣钱,劳动人民则不断提高生活品位。至于薄荷本人,最终还是高雅文化胜利了,她从七岁以后就不住姥姥家了,心里时常怀念那种胡同的朴素情调。童年的经历使她更能适应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见着有学问的人就形而上学,聊聊易经和世界文明史;遇到画商就侃侃烟和汽车,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有时候则故意相反,那是为了拿别人和自己开心。 薄荷喜欢坐地铁,平常司空见惯的事情在这里都能变成一桩奇遇。她在地铁口上买了一杯"新南洋"的草毒酸奶和《北京青年报》,然后如同所有忙碌的人们一样,飞快地冲下那多得数不清的台阶,简直像个牵线木偶。 她跑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车门已经快关了,司机通常会和性急的人们开个玩笑:等你气喘吁吁地赶到门口时,啪的一声将门关上,列车呼啸着从你身边飞驰而过,甩给你一个点背的遗憾。 薄荷迟疑了一下,司机却友善地朝她招招手,重新打开门,几个中老年妇女也跟着蹭了进去。有人说年轻的女孩只要冲男人微笑一下,他们多半不会拒绝她的要求。瞎扯,哪儿有那么美呀,女人的优势也就是趁年轻搭一班地铁。 今天车特别挤,车票涨价的时候空过一阵子,现在人们又逐渐适应了。污浊的热气熨贴着脸颊,周围有几个一动就掉土渣的小子,薄荷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扶手,同时脚尖点地,尽量离他们远点,这个动作使她头晕眼花,差一点摔倒。耳边回响着美术出版社那个老编辑说的话,你这个年龄千万别浮躁,别老想着一夜成名的美事,踏踏实实地积累吧。老兄,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呀,现在是新面孔刚一露头马上就面临淘汰的时代,谁敢像马克思那样整天在家胡琢磨事啊,况且,他有恋人一般的恩格斯痴情地支持他。 车越来越挤了,人们的脾气也越来越坏,大都市的人总是处于一个又一个的怪圈中,没有物质文明就没有精神文明,薄荷觉得如果有恩格斯支持自己,还有可能投身艺术,一旦失去了这道屏障,她就得无可奈何地向通俗化的东西低头。不管怎么说,她首先得养活自己,等到钱攒够了,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这就是用实用主义来确保理想主义,也叫"曲线救国"吧。 到复兴门站了,很多要转一线地铁的人拼命往外挤,外面的人则密压压地一拥而上,人们不考虑别的,只相信本能。他妈的,薄荷暗暗咒骂着。这一刻,她的骄傲已荡然无存,飘逸的长发卷在一个中年男子羽绒服的拉链上,仿佛要连根拔断似的。 座位上空出一块地方,尽管车里挤得要命,但谁也不敢坐在那里。原因是那上面放着一个用旧毛衣包裹的圆球,人们竭尽想象揣度着里面是什么东西。某人为了躲避围追堵截而留下的财宝? 不,那旧毛衣感觉很难受,也许是一触即发的炸药?也许是同伙才能认出的毒品?需要脑筋急转弯,日本奥姆真理教策划的爆炸事件就是在地铁里发生的,现在的人都精得要命,宁可吃苦也不愿上当,不过智慧多了烦恼也接踵而来,所以"活得真累"是使用频率最高而且最能表达内心感受的一句话。 如果在高科技时代还有田园牧歌式的爱情就好了,但文明的进步总要以滤除一部分美好的东西为代价。 在地铁里由于拥挤,一个小伙子偶尔碰到了你的胳膊,在他慌忙说抱歉的时候,你忽然发现他正是你心中描绘了无数遍的白马王子,他恰好也觉得你是个白雪公主,于是四目而视,两心暗许,生活就是雀巢咖啡,味道好极了。不过宝贝,千万别上当!当你晕晕乎乎、感觉良好地走出地铁时,小伙子会笑吟吟地递上一张烫金飘香的名片,他的名字和他本人一样美丽,你还在欣赏他的明眸皓齿,他却利索地抖出一句:我是保险公司的,欢迎你参加本公司的人寿保险。啊,干得漂亮!竟然把公关做到地铁里了,而且打着爱情的幌子,算啦不怪你,这是我自作多情。故事没完,它还有一个更加绝妙的结尾,一个欧?亨利小说的结尾:姑娘同样笑吟吟他说,啊哈,原来你也是保险公司的呀,请多关照。然后像个女王似的轻盈地扭动腰肢,乘风而去。 这就是"现在进行时"的爱情,谁也别认真,没有爱情的爱情故事,有迪厅有鲜花有微笑,却唯独没有真爱,人们在谈论爱情的时候只是在找感觉,那是对"过去完成时"的一种回忆。算啦,本来就够累的,还演这出戏干什么! 再说,现在谁也不比谁傻一分钟。 薄荷不再做自己身体的主宰,一任他们挤过去,广告随处都是,甚至占有你的视线,扶手上是花花绿绿的豆奶广告,有十余个品种。一个愣头愣脑的外省小伙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奔着旧毛衣包裹的圆球坐过去,一拨拉就把那个神秘的、困扰人们多时的东西摔在地上,在旧毛衣落地前的一刹那,车厢里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毛衣受到惯性的驱使,似乎还迟疑了一下,才无声无息地下滑,抖出里面的谜底--半包"舒而美"卫生中,既没爆炸,也没让人瞠目结舌。嗨,早知道我就坐了!旧毛衣是诸葛亮,给大伙玩了个空城计,小伙子像司马懿的儿子,别管那么多,先冲上去再说,大伙却像足智多谋的司马懿,到底谁聪明啊? 车站上的景物在地铁匆匆飞驰中变幻着图形,小时候,薄荷能将所有的地铁站名按顺序倒背如流,她上三年级那年,有个小孩被坏人推下轨道,一位美丽的女警察不假思索地跳下去把孩子救了上来,自己却受了重伤。 就像旧毛衣包裹的圆球,人们丰富的想象力高估了它,结果却是令人尴尬的现状,没有任何意义。薄荷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怀疑,那天晚上她简直像个小媳妇似的,一心想着肖汉是不是出事了。 要想玩恋爱游戏就上Internet吧,网虫们可以虚拟身份,你带着假面上网,得到另一个假面人发出的信息,"在Internet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这真是句伟大的名言。劳伦斯批判工业文明使人们日益丧失原始动力,信息时代的人更加冷漠,有时侯简直懒得动,往电脑前一坐,索性都改意淫了。 薄荷不能忍受沉默,她一直在给肖汉打电话。他活着,而且他妈的活得很快乐!这一切在昨晚有了结果,高科技使任何事都不会具有永恒的神秘性,你想知道芝加哥有多少美女等着你吗?只要点一下鼠标就行了。 昨晚八点一刻,他的手机嘟嘟响了两声之后终于有人接了,而且是个声音很有磁性的女郎,你找肖汉吗?他这会儿正忙着呢。天啊,薄荷遭到猝不及防的一击,这句话把她噎得够呛。他正忙着呢,忙什么呢?做什么高难动作呢?你是谁呀,薄荷禁不住问,女郎没有回答就把电话挂上了,她觉得自己一点风度也没有。 这回可栽了,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狗吃屎。就在十分钟以前,她还在肖汉的呼机上留了一句"你能来吗?"唇边仿佛还留着他温润的呼吸,单单想起肖汉这个名字就能使她浑身发热,经历了那个晚上以后,她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仿佛沐浴之后那么鲜艳,街上注意她的小伙子多起来了,回头率达百分之三百。说来奇怪,她并没有刻意修饰,但通身散发着一种美,显得格外出众,这是她一直追求却总也找不到的感觉,可能是人们通常说的女人味吧。 不过这迅速升起的欲望被女郎的声音迅速浇灭了,薄荷和小羊不一样,一旦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乱撒风流种子的东西,爱情顿时失去了意义,欲望马上就没了,身体里好像有个自动开关似的。 薄荷上当了,大家都说她目光像利剑,思想像电脑,这回却犯了个低级错误,失败在所难免,可这么轻易就被人涮了也太傻了。现代人说破戏中戏,原来一切这么可笑。算啦,反正我还把他衬衣扣解开了呢,赚了。玩过了就算啦,谁会认真呢,不都是玩玩而已吗?哼,可惜没玩够。 她潇洒地自我解嘲,可随即又变得灰心透顶。他走南闯北一定认识好些漂亮妞,才女算什么呢,也许小腰一把攥的模特儿才配得上他。男人只要有潜力就能立足,今天还是穷光蛋,明天就可能是让人心悦诚服的大亨。而女人的美不可能再向前发展了,往后的路越走越窄。刚上大一的女生美着呢,四个年级的男生都盯着你,可惜好景不长,第二年就没戏了,新来的女生顺顺当当地取代了你的位置,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男生却正好相反,越老越值钱。 具有超凡的想象力是成为艺术家的前提,一点简单的信息传入他们的大脑,眼前就像过电影一样,薄荷看到了肖汉和那个穿高弹力超短裙的女人在一起,他斜着眼把烟灰弹在她的腿上,他们躺的床很舒服,是那种可调温度的水床。 她被人给用了一回,而且是个滚烫的砝码,只是那孙子的耐性太差了,或者说她的魅力大小了。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口香糖、爱神之灯......全是骗人的把戏,女人真得用鞭子抽才能聪明一点吗?她在乎的不是接吻,照蒙田的话说接吻是一种礼节,就像握手一样自然。她在乎的是那个夜晚,以及她付出的全部真心。 在那种激动人心的时刻,两个人都需要沉迷其中,如果有一个人是清醒的,并且暗自发笑,整个这件事就变得极其荒谬可笑。 真是这样吗?心里的一个自我产生疑问,而且冒出一丝啤酒沫般的希望,另一个自我马上把它压下去,认定这是千真万确的。 但不管怎么说,她必须听到他本人的声音。尽管薄荷看上去是一派淑女气息,但骨子里有很多坚硬的东西,如果她失败了,那绝不是缺乏勇气。很多好面子的女孩会就此打住,那不行,一定要问个明白!爱情不像婴儿尿床那样说来就来,同样也不能说算就算。对玩弄感情的孙子要手起刀落、绝不留情。 她很快又给他打了电话,起先还是那个女人接的,但很快被他接过去了,他的声音不再使她感到亲切,有一种和"澳柯玛"冰柜里的冷冻猪肉谈判的感觉。"你不打算和我交往了吧?"她直截了当地问,这时候求他就大没脸了,他却有点支支吾吾的,薄荷抓住他的弱点进行一连串的反击,"你说吧,不想和我好就算啦!" 他听了这句话仿佛遭了致命的一击,"明天跟你说行不行?"他一连重复了两次。"不行,你现在告诉我!" 你怎么那么烦呢!他低声咒骂着,简直有点咬牙切齿。薄荷听出了这句话的份量,她属于那种人:一种办法一旦失效,她就不会死缠着不放,马上再从新的裂缝突破。 她像乒乓球运动员判断上旋和下旋一样精于算计,肖汉的做法有点怪,不过语言有一种游戏功能,判断一个人说的话要根据当时的环境和气氛。昨晚肖汉的声音显得陌生极了,不是那个她曾经爱抚过的男孩。爱情只在记忆的篇页里留下短暂相思的字行。 那天晚上,她涂的是最流行的"热吻不留痕"的口红,一切如同广告上说的,真的是热吻不留痕,她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 地铁在幽黑的隧道里飞奔着,玻璃上映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她简直懒得看上一眼,报上还在大肆宣扬着克隆技术的突破,说它将成为一项革命性的动物育种手段,克隆人可能会在未来千年中出现,但愿爱情也能复制。可惜有三件东西上帝创造不出来:不尿床的婴儿、一尘不染的地板和始终坚贞不渝的丈夫。 列车停在积水潭站,外面有个男人殷勤地冲薄荷招手,是那个好心的司机,发白的牛仔裤配黑皮夹克,居然还有点小白脸的架势。薄荷这才发现她坐的是紧挨驾驶室的第一节车厢,她不明白司机的意思,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上去一定很冷。也许那是一种挑衅吧,她忽然开始怀疑一切,眼睛有点轻度近视,这倒帮了大忙,让人感觉她冷若冰霜、不解风情。 其实女人也喜新厌旧,可是没有男人那么快,谁慢一拍谁就傻冒,看来是得搞女权,乔丹说的没错。酸奶挺好喝,眼前是香港影星杨采妮为力士香皂做的广告,"女人就该对自己好一点,不是吗?"是的。 驾驶室的后门打开了,仿佛是阿里巴已在念"芝麻开门",薄荷坐了这么多年地铁从来不知道这个门会打开。好心的司机冲她招手,这回她明白了,小白脸邀请她到驾驶室里去,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在此刻拥挤的车厢里却不失为一项殊荣。青春的优势使薄荷恢复了一点自信心,在众人惊诧和嫉妒的目光里她一闪身进了驾驶室,这感觉好多了。 "谢谢。" 小白脸把他的座位让给薄荷,旁边还有一个戴棒球帽的男孩,他是开车的,开地铁真够刺激的,漆黑的隧道边上每隔两米就有一盏亮晶晶的提示灯,窗外繁星点点,辐射状的玻璃让人感觉像在夜空中邀游。 "你看,前边如果是绿灯就可以直接通过,红灯就得停一下,"两个男孩里,薄荷更喜欢那个戴棒球帽的,他的话很少,眼神有点像......酸奶还没喝完,可是在小白脸热切的注视下不好意思再喝了,他把两个人的名字和呼机号码写在纸上,递给薄荷。挺有心眼的,他们俩都比薄荷大,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四,肯定还没结婚呢。 "你多大呀?"小白脸问她。 "问女孩的年龄不礼貌。"戴棒球帽的男孩忽然冒出一句。 "顶多十八,上高三吧?" 薄荷笑而不答,这小哥俩真不错。中国男人从宋朝就开始压抑,也该放松一下了,小白脸问她的电话,她说经常坐地铁,以后还会碰到的。 "Bve--" 她笑着喝完最后一滴酸奶,迈出车门。女人们的目光分外敏感,她们在悄悄地进行竞赛,竭力从别人身上发现不足之处,以此来弥补自己那无底洞似的唯美之心。此刻,这种感觉抓住薄荷,她无比艳羡地望着那些美神之丘,希望用目光把它们缩小,同时,猛吸一口气,使曲线达到一个最大值,唯其如此,心里才能稍稍感到安慰。 这两天,肖汉的车像一条被压碎的狗,开第三挡时齿轮总是有声音,虽然问题不大,可闹得人心烦。手机又响了,他心里格登一下,记不清薄荷给他打了多少回电话了,她真够可以的,时而暴躁,时而温柔,像医生那样轮流把毒气和氧气输入病人体内。 他完全低估了一个女孩的能量,这会儿曼妥思薄荷糖不再使他感到清凉舒适,倒像一块热烙铁揣在心窝里,其实把手机关上就太平了,可他却屈从着一种惯性,随时准备遭一顿痛骂。最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被劈成两半,谁也控制不了谁,使他接电话时也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两面性。 薄荷比威哥的老婆阿兰好,她能挑起你的火,劈里啪啦地和你对骂,这会儿他只想骂人,就怕那圣洁的女神噎得你出不来气。 最初的两天,薄荷没来电话,他挺安静,死一般的宁静迫使他的思维异常清晰,爱情连同那个美丽的夜晚一同被寒风卷走,也许她只是一时高兴,搞艺术的人都需要灵感。他心里结了个冰疙瘩,尤其在深夜蒙上被子以后更是一直凉到脚心,懒得干一切事,甚至不想再喘气,莫名其妙地在等待什么,等待耗子啃啮他的孤独。 后来她的电话来了,感觉真够灵的,咄咄逼人的节奏让他右眼一直发跳,那滚烫的爱在他将被烫伤的同时,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想不到她这么在乎我。" 肖汉摇摇头,望着身旁的副座,她的妩媚瑰香依然索绕于此。 他轻轻抚摸着细羊皮的椅背,回想着她温热绵软的身体和饱含爱意的舌头,微微卷曲的睫毛擦着他的脸,含糊不清的呻吟仿佛一阵魔笛缓缓飘来,却越来越响,倏地穿透他的全身,肌肤相亲的力量居然如此强大,好像一根猴皮筋勒在太阳穴上,多年来盘旋在脑海中的梦想,猛然在一种幻觉里变成了现实。 钻人肌肤的寒风应和着他的呜咽。蓦然间,沉默的捷达在辽远地展开,仿佛一个相亲相爱的人溢然长逝,人们在他的棺木上轻轻地放一枝玫瑰,然后分头离去,从此只有满地的青草年复一年地分享他的孤独。 他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头疼得厉害,胃里仿佛顶着一根金属棒,持续的热力伴着不可阻挡的气势迅速上升,掐住喉咙,非要把眼泪顶出来不可。焦渴的眼眶急需泪水冲湿,那样会感觉好一点,可他偏不让它流出来。他长大以后也哭过,再说这会儿周围又没人,干吗要和自己较劲呢?整天抹眼泪的男人太恶心,从来不哭的男人是可怕的。这会儿,他就是要和自己较劲,虽然这样做毫无意义。 心烦的时候,他总是把车开到郊外的一个僻静角落,在这里能闻到爱的清香滋味,落叶在被风卷走前的一刹那对树枝说,"亲爱的,现在我很丑,你应当记住我最美的样子。"一只小鸟费力地把落叶衔到树枝上,风马上将它刮跑,小鸟继续衔地上的落叶,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总是徒劳无功,又总是楔而不舍。 薄荷还在呼他:"你难道不记得那个夜晚了吗?" 手机和呼机像绑在身上的雷管,随时都会爆炸。他盯着那些古怪的方块字,一横一竖跟竹签子似的扎进指甲缝里。你难道不记得了吗?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仅仅隔了几十秒,手机又开始尖叫! "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他心头一震,头疼得更要命了,好像有一把老虎钳子敲击着头骨,手机像黑洞洞的枪口,突突地顶着太阳穴。 "告诉你多少回了,我想自由,我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 他拼出浑身力气喊出这句话,结束这一轮的较量。从昨晚开始,他们一直在互相伤害,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情,他在别人面前还能保持常态,可对她......刚才那一嗓子不知能达到多少分贝,估计她会老实一会儿了。 好一个淑女呀,男人可千万别干坏事。他想听她的声音,可她的声音又要他的命!头疼虽然把他折磨得够呛,可幸亏他还能感到疼,心里的疼是无形的,那会把他逼疯的! 他不想再让她问下去了,可又想让她问个底儿朝上。当初干吗要认识她呀!林中苍白而细碎的闪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心里的愧疚感油然而生,他并不想冲她发火。 "原谅我吧,成吗?永远别忘了我,不管怎么说我是爱你的,不,还是忘了我吧。这又有什么用呢。" 明天还得跑合作项目,过去他常劝刘军,为了女人不至于。别再想了,没用,根本没用!事情赶上了,说什么也没用。他打开收音机,听了一会儿财经报道,股市上某些上市公司为讨股民欢心做出种种不计后果的短期行为,他们包装自己常用两种道具:一是财务报表,二是传播媒介。她很快就会有一个新的男朋友!是的,他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她。 肖汉一心想的就是他俩在一起的感觉,舌头合而为一的滋味,那股力量像钳子似的紧紧拽着他的心,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去找她。不行,他不能朝着这个思路想下去,那永远没个够!一辈子都没完!估计犯了毒瘾就是这个滋味,他简直不敢闭上眼睛,只要一闭,眼前就晃动着她亢奋的红唇,温热的呵气像水蒸气一般迅速包容着他的脸和耳朵。"宁可死也要去找她,哪怕是短短的几秒钟!我要她,她也要我!我要她!我要她!我......"车窗没关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嗖嗖的西北风钻进来,湿冷的气息舔着他的脸,使他渐渐冷静下来,就这样吧,别管多难走的路都得一步一步走下去。不想了,不能再想了,没用的事一件也别办。车里的散热器冷却剂不够了,他知道它们跑到哪去了,全流进他的心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下了车坐到后座上,下辈子穿越时空隧道也要与你相拥而眠!他把头斜靠在椅背上,用脸上下摩擦着,那里居然盘旋着一根长发,一定是薄荷的!单单一根头发就能使他的心狂跳不已。 手机响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过来,在千分之一秒的等待中,他希望能听到她的声音。 "咱们别吵了,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薄荷心平气和他说着,像一团袅袅的炊烟,没有一丝激情。说真的,这种冷静的态度更让他害怕,早晚得告诉她,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我现在好好跟你说,"肖汉的声音像耳语一般,"你是个好女孩,能结婚的那种,可我是个坏男孩,我对自己没信心。" "坏男孩?你把哪个女人弄怀孕了?"薄荷以挑衅的口气问。 "哪儿有这么个女人呢。" "吸毒了?" "上哪儿吸呀。" "搞同性恋?" "跟谁呀?" "有你这么耍人玩的吗?" "你好好想想,我是耍你玩吗?好吧,你就把我当成个骗子吧。 如果你还生气,你现在骂吧,我决不挂电话。" 薄荷略微沉吟了一下,又问:"到底什么事?说出来也许我能接受呢,是男女问题还是经济问题?" 是啊,不过是这两个问题,她还挺能概括的。 "这不好说,别逼我!"他的声音有点哑,是直接从胸腔里顶出来的。 薄荷很了解他的轻重缓急,换了一种语气问:"我们还能再见一面吗?" 肖汉五脏里好像有根烧红的铁条翻搅起来,热辣辣的东西直往嗓子眼里冒,爱情之外的世界是不可名状的。 "我现在不考虑交女朋友的事,我们不就见了三次面吗,就这样算了吧,没必要再见了。" 他使劲皱了皱眉,下巴颠儿哆嗦不止,不在大夏天喝下整整分析的人,她判断一件事情总是从三方面考虑:直觉、人之常情和逻辑推理。直觉往往是最灵的,但往往也是最误事的,必须考虑其他两方面因素。如果从三方面考察得出同一结果,那十有八九是正确的。换了小羊她们,要不苦苦哀求,要不继续报复他,或者干脆抛开这事。 薄荷的思路很清晰,她首先要找出原因,如果他真的不爱她,那么OK,她马上会丢开所有的胡思乱想。她就是这样一个干脆的人,如果你真的不爱我,那我决不会掉一滴眼泪。 事情明摆着,要想忘记他,就得证明他有问题,还得使自己相信。就像数学题的反证法一样,如果这样推不下去,那就是冤枉了他。在经历了那个如梦如幻的夜晚之后,再像肢解一头烤全羊似的分析他,实在有点残酷。不过,只能这样,眼泪就像垃圾堆里的可乐,一想到在你付出真心的时候,却上了别人的当,你还能跟着叫好吗? 她无论如何不相信自己会看走眼,但是现代人谁也不能太自信,她首先得怀疑他,然后才能放心大胆地爱他。看来,她一向信奉的以实用主义来确保理想主义的原则渗透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生活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件事情决定着另一件事情,归根结底都是由于最初的第一眼,爱情的惯性推着人不断向前,薄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是爱他,还是恨他,都要再见到他,越决越好。 薄荷瞥了一眼画架,最近画的这几幅素描都不怎么样,仿佛用脏兮兮的手掌抚摸过一遍。从去年开始,她就想为将来的画展准备点东西,习作画了不少,可总是没有那种抓住一切的魂。 日本正流行一种可怕的病菌0-157,使那些刚刚摆脱奥姆真理教的人们再度恐慌,薄荷这几天也有点疑神疑鬼。她属于那种一盆水煮牛肉的汤,你就永远不知道辣椒的滋味。 准是鬼魂附在她身上了,她对着肖汉的耳朵尖锐地喊:"你嘴上说不想见我,其实现在正是你最想见我的时候!" "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他咆哮着,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怎么回事?一句简单的问候都像热烈的暗示,这是上辈子的事,否则无法解释!跟其他人永远都不会这样,他见薄荷第一眼时,就有一种隐约的冲动,只消看她一眼,听听她的声音,甚至单单想到这个名字,天地交合的绝妙韵律就像亢奋的电流一般穿透全身,肉体深处的震颤摇晃着每一块骨头。他觉得手指头很疼,低头一看,那根长发紧紧缠住食指,一时竟无法摆脱。 干燥的寒风卷起沙粒敲打着车窗,膨胀的热情与季节不符,完全不像冬天里发生的故事。他忽然想起怀旧节目里放的一首古老的俄罗斯民歌,在一望无际的茫茫雪野,精疲力尽的车夫将要冻死,他挣扎着坐起来,拜托朋友告诉他老婆,千万莫悲伤,若有知心人,干脆嫁给他。 他望着手里簌簌散落的烟灰,屈从着固执,然而滚烫的液体还是不顾一切地冲出眼眶,"别恨我,我是爱你的。"一段旋律轻轻划过他的琴弦:"心中永远悲伤,因你离我而去......"薄荷的头靠在转椅上,腿支着桌沿,同时把椅子腿翘起来,这个动作具有一触即发的危险性,她妈已经呵斥了三回。 脑震荡,粉碎性骨折,高位截瘫......去他的!她正在津津有味地读杂志上那篇《女权主义和女人的性权利》,整整一盒"华贝康橙"都快喝光了。 哼,见一个爱一个,累死他!这么说她绝不相信,哼,说穿了,男人那点精力是很有限的。薄荷是一个既有激情又善于逻辑浪漫起来比谁都浪漫、现实起来又比谁都现实的人。 必须查出原因,她边嚼薯条边想,别把我当成个只会哭的酸妞。知道原因就好办了,如果一个人正想上厕所,你却端给他一碗元宵,并且绘声绘色地告诉他是什么馅的,他不把元宵扣在你脸上才怪呢。 他有苦衷,王朔的《过把瘾》和《永失我爱》使女人们变得聪明起来,其实这些事并不难分析。他一会儿说自己是个坏男孩,一会儿又说他从来不想玩人,其中必有隐情。回想他们在一起的一幕一幕,如果他存心折腾人,演技也太高了,不过那是直觉,她暂时不考虑这个。 如果一个女孩说她有三个男朋友,那说明她一个也没有,所以,当一个人说了两条以上的理由,那他的话全都是推托。 他要真是个花匠,不能玩三回就够了,再说也不能那么文明,不骗到一定地步就不能称其为骗子。男人能花五毛绝不花一块,这不仅仅表现在钱上。 她对付肖汉的办法够绝的,热恋中的女孩艰难保持这种清醒。 一会儿是能褪猪毛的热水,一会儿是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凉水,完全摸不着头脑,有时连她自己都绕进罢了。 干吗那么认真呢?现在好多女孩不都是自负盈亏吗?收音机里热线节目聊得正欢,大伙在讨论为什么白领丽人都爱独身。 "中国女人是全世界最棒的,可中国男人是全世界最差的。" 一个挺冲的小姐,主持人挑起了她说话的欲望,她显然是被男人害苦了。 "很多白领丽人都特吓人,给人一种性别模糊的感觉。"一位男性听众马上反击。 "你的意思是她们变得有点像男人了?"机警的主持人立刻见缝插针。 "哼,有的比男人还男人,反正我不敢找那样的老婆。" 薄荷把素描收进画夹里,这阵子灵感蒙着头呼呼大睡,当你为烙饼奋斗的时候,很难静下心来搞纯艺术。 "我是个坏男孩,我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这些话像"阿香婆"香辣酱一样追逐着她,虽然不信,但又不得不信,连他自己都说了,你还能较真,证明他是"娃哈哈"纯净水? "卑鄙是高尚者的通行证,高尚是卑鄙者的墓志铭。"有人篡改了北岛的诗。 倒霉催的,从明天起好好画画!这是她激励自己的老法宝,画是永远的情人,可现在却一丝一毫挑不起她的欲望。通俗的东西不能使她感到满足,纯艺术又让她变成舞场上寂寞难耐的墙花。 她翻着一本美容杂志,如今性学知识占据越来越多的篇幅,有一篇《还性病患者以清白》写得挺吓人的,好像那些可怕的螺旋体弥漫在空中,一喘气就能招上似的。他到底为什么呀?风把窗帘卷起来,仿佛迎面扑来的恶鬼。爱情的惯性就像静电吸附在尼龙袜上的头发丝,挥之不去。 "傻妞。" 电视里的男人嘲笑着喜欢他的姑娘。 薄荷变得疑心重重,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令她惶恐不安,性病! 可怕的念头像针尖扎心里,见一个爱一个,一天玩一个女人......她感染上了小羊那种强迫观念症,忽然觉得有关他的一切都那么可疑,他的暴躁,他的难以启齿。 一股邪恶的力量充斥着整个房间,虽然很荒唐,可她又莫名其妙地相信这是真的。胸膛里溢满想要尖叫的冲动,可她却一声不吭。她妈在厨房里剁饺子陷,这事能怪谁呢,她就像刚刚偿过禁果的夏娃,在体尝快乐的同时,又感到了钻心的羞耻。 一想到那种亲密关系,她浑身就像筛糠似的,巨大的恐惧把她变成个机器人。快去查查书,眼前晃动着爱滋病人痛苦万状的脸,一夜风流却带来致命的后果,世纪末恐怖的两性关系! 她这个人属于跳跃性思维,比如,脑瓜子一热想去上海玩,还没决定去不去,她就想着到了上海该穿什么衣服。这会儿,她想的是到时候让乔丹帮她想办法,小羊不行,她太爱冲动。 六册一套的《医学卫生普及全书》是她的法宝,但也给她惹过不少麻烦,有时一点小事就会让她疑神疑鬼。她妈还在剁饺子陷,咚咚的声音震得她头皮发麻。"螺旋体侵入人体后约两三天,就进入血液循环,传到全身各处,这时机体还不曾发生反应,所以没有症状。一直到传染后两三周,才开始在当初侵入的地方产生损害。" 他的锁骨上就有一粒小包!而且他经常头疼! 完了!表盘上的指针像个偏执狂直挺挺地悬在墙上,头发根根竖起,中午他打电话时简直都要哭了,什么事逼得他这样?也许他曾经放荡过,后来想重新抓住幸福,可为时已晚?当幸福来临的时候,我们有时却要为往昔的过失还债。 我又没惹他,他为什么要骗我呢?他遇上什么事了?肯定不是经济问题,要是那样,他哪儿有工夫接电话呀。薄荷暂时还能理清思路,一个一个地来,同性恋、吸毒、乱撤风流种子都不是,最初想的那七八种可能已经被否定了不少,这是不掺杂直觉的逻辑判断,因此绝对正确。 她想洗个热水澡,这似乎是一种本能,"舒肤佳"香皂上印的那个显微镜让她感到不舒服,胳膊在痉孪地颤抖,空气里充满细菌。 "现在爱滋病越来越多了,在外边真得小心点。"她妈从厨房里走出来说。 活见鬼了! 什么意思?倒霉催的,这会儿连佛爷都懒得看她一眼,她的脸像做了局部麻醉似的,表面显得挺平静,心里却像瓦斯遇到了火星,顷刻之间就要爆炸。 "不过爱滋病早晚也能解决,就像有了阿斯匹林就不怕梅毒一样。"她妈说着,把菜刀收进厨柜里。 天啊!阿斯匹林!全都对上了。 "一对男女说过几句话会不会得上呀?"她小心翼翼地问。 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虚得要命,随时准备接受致命的一击,可又盼着她说没事。 "那不会的,只要没接吻就没事。" 哎哟! 薄荷脚底下打滑,好像踩上一根泥鳅,完了!11 夜吐着乌油油的光,排气管喷出神秘的灰烟,路况太差,前面一帮穿桔黄色马甲的工人正在加班加点地整修。 上了三环就舒服多了,找不到斑马线,听不到井盖声,可以气贯长虹地冲过去。开车对男人来说犹如进行第二次锻造,你不会沾上酗酒的恶习,会变得更有责任感,更懂得幸福的含义。 捷达是肖汉的第二个家,在它平常的外表下,蕴藏着一颗富于激情的发动机心脏。他不想和别人玩愚蠢的赛车游戏,但要是有谁牛哄哄地向他挑衅,他绝对会为勇气而战。当消音器轰隆响着喷出一股青烟时,他就会把车速降下来,只要赢了就行,他喜欢恰到好处。 一种悲天悯人的博爱情怀和对美感的强烈崇拜注入他的骨髓,有时简直觉得自己像个古代人,总想抓住在别人看来很虚的东西,比如战地黄花,比如爱的誓言。 "他真像哈姆雷特。" 小张老师坐在副座上暗暗想着,她和刘军的未婚妻在同一所学校,预备让刘军介绍给朱小东的。 "下世纪的人反思历史时会发现二十世纪充满了暴力和情欲,是一个根据性爱对象的不同选择来划分人群的时代。"北京音乐台的主持人在重复"山羊皮"主唱的话,"爱是应当没有性别的。" "咱们别办婚宴了,多俗埃"刘军的未婚妻说。 此刻,那甜蜜的一对正在后座上起腻,肖汉觉得自己像一包发霉的干吃面,难以抵挡心里的厌恶情绪。那地方应当永远属于他和薄荷! 旁边这个小老师是教化学的,肖汉上学时最怵化学了,可他对爱情的化学反应却了如指掌。爱情与他无缘,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活得轻松一点,只要大家都别认真。可是不行,他无法从脑子里赶走她的影子,要么忘了她,要么去找她,可他哪样也办不到。 换一个姑娘吧,聊聊天,总能放松一下,可他发现自己需要的根本不是这个。他不怕什么恐吓,大不了我不娶你,拴住他的恰恰是他自己。感情有时候最耽误事,而他永远抛不下的就是感情。 "咱们到哪儿拍婚纱照?"刘军问。 "不一定非要到影楼去,我们邻居花了三千多,照得可假了,咱们就自己照吧。" 看来她的确是个省心的小媳妇。 热恋中的人总是不懂得节制,不懂得照顾旁人的情绪。刘军仗着他能套女孩,专门给哥们儿发货。小张老师一眼就瞄上了肖汉,朱小东这回又没戏了。 刘军把百分之八十的精力都用在和客户套磁上,他懂得感情投资,以诚待人,请客、递红包未免太赤裸裸了。 小张老师感到浑身燥热,胸罩带系得太紧了,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做生意的人不是很爱开玩笑吗?好一个哈姆雷特,对女孩竟然视而不见。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她脑子里总是翻涌着这句话,不过他肯定有女朋友了,没准小学毕业时就让人给挑走了。可她还是禁不住簇生异想,她假装听刘军他们说笑话,眼睛却一直在瞟肖汉的脸,侧面的线条没治了,犹如古希腊的雕像,谁得到他,谁就是女人中的女人。 肖汉始终盯着前方,西服便装的领口里露出雪白的T恤,拐弯时他忽然对她说:"你扶着点。" "谢谢!" 她显得有点慌乱,本能地拉了拉衣领,希望这是个开头,可他却就此打住了。有一辆卡车强行并道,他不动声色地让开了。项羽、巴顿将军、罗伯特?金凯......他更像哪个男人呢?或许他是这些形象的综合体。 她真想把手放在变速杆上,那样他就能不知不觉地握住她的手。这想法竟使她激动不已,怎么回事?从来没这样过呀? 有人呼他,真够忙的。 Call机就像个妖精,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开始尖叫,肖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胃里那根金属棒又往上顶了。 薄荷女士,哼,我就知道是你。 "你有病,而且很可能会传染给我,速回电话。" 肖汉一连看了两遍,当他明白什么意思时,仿佛挨了当头一棒,想不到她会说这样的混活!他的脸抽动了一下,胸口憋得生疼,一阵剧烈的颤栗穿过全身。 他咬着牙把车靠在路边,月光星光如芒刺背。 "我回个电话。"他跳下车,匆匆地说。 "他怎么啦?"刘军的未婚妻问。 "爱情脑震荡,"刘军耸耸肩,"他最近一直不正常,别惹他。" 肖汉拨通了号码,只响了一声薄荷就接了,她肯定守着电话呢。 "你什么意思啊?这么说可就没劲了!" 他劈头盖脸地吼着,多日来郁积在心头的怒火奔泻而出,简直能听到火苗僻僻啪啪的响声,他想不到自己生气的时候竟会这样。 薄荷显然被震住了,她顿时像只温良的小猫:"我要不这么说,你能回电话吗?" "我什么病啊?你有病?你找我来!" "你和女人在一起。" 她嗅觉够灵的! "那好吧,你现在找我来吧。"薄荷又说。 "我办事呢。" 他不等薄荷回答,就挂断了电话,钻进车里。 "我现在急流勇退啦,找个好姑娘,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跟神仙似的。" 刘军冲他的小爱人飞眼,实际上这话是说给肖汉听的,老婆孩子热炕头是永世不变的真理。他是摔了跟头才悟出来的,所以一旦拥有,别无所求。 "肯定是他女朋友打的电话。" 小张老师心想,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捕捉到了肖汉的异样。 我又算得了什么呢?认识他还不到两个小时,她下意识地神了神衣襟,心中美丽的热望顿时化作贴在车窗上的团团雾气。 "我真是又傻又疯。" 薄荷盯着画布,用刮刀胡乱刮着,这会儿她根本不想考虑线条和光,就想把颜料直接往上堆,德国人欣赏的行为艺术更符合她的心情。画廊里有的东西也算画吗?简直是扯淡。她想什么时候找来一只猫,在它身上涂满各种颜料,然后让它在画布上乱滚,再起个古怪的名字,叫《人兽之间》,表现人们纵欲之后的精神危机,谁要看不明白谁就不懂现代派艺术。 蒙田给她介绍了不少圆明园画家村的朋友,她又通过他们认识了许多画商,朋友就意味着机会。 霓虹灯像应召女郎身上俗艳的假珠宝,一闪一闪地映在窗户上。她心头蒙上一种落魄的感觉,此情此景,有点像外国电影里的汽车旅店。画装饰画、做平面和三维设计、给装修公司画效果图当然能挣钱,可是天天如此,就跟烙饼差不多。 过了周末,她望着那些新绷好的画布心里直搓火,嫁个阔佬不就结了?可她怕在成为阔太太的同时也丢掉了艺术家的心态。 总会有办法的!算命的说她这辈子不缺钱花,电话铃响了,又是订货的事,想不到是在傣家楼遇到的那个刘小姐,啊哈,抽象溅彩画,没问题! 有问题也得说没问题,关键是要争取到机会,这是她在上学时就学会的一招。有一年暑假去一家广告公司打工,那时还不会电脑,可她却满口答应下来,在等着录用的两星期里,靠每天大密度的突击学会的。和她一块应聘的那几个大学生太谦虚,结果都向后转了。 薄荷冲了一杯清咖啡,盘起腿靠着墙壁,她抚摸着牛仔裤上磨得发白的地方,咖啡的袅袅清香扑面而来。画画的时候,她喜欢把长发随便挽一个譬,用木制夹子别祝暖气烧得很热,她脱掉外面的灰毛衣,只剩一件乳白色的纯棉运动衫。 杯子里冒出的热气勾勒着出神入化的图案,她津津有味地瞧着,想用固、液、汽三态来比喻爱情:当一个男孩给你的感觉是固体时,那他只是一具可爱的肖像,随时可以被取代;你为一个男孩而流泪,那是液体的爱情;当一个人像维系你生命的空气一样,你就再也高不开他了。 这会儿,她应该伤心、失落或者气愤,可除了疑惑和兴奋便闻不见别的味道。 起初是见到肖汉就有感觉,现在听见他的声音都感到兴奋。多么妙不可言!不需要任何春情剂和种种可笑而肉麻的准备工作。她微微把头向后仰去,回想着肖汉的手与她皮肤相触的感觉。 "我怎么会那么蠢呢。" 聪明有什么好处呢?它只能使你误食一片"康泰克"。她要是相信直觉就好了,可总怕上当。当一种恐怖气氛追着你时,看谁都觉得可疑,这也赖他,谁让他把自己说得那么龌龊呢。 在呼他之前,薄荷心里那急剧变化、千回万转的滋味真够要命的,她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都平静不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问他。不管怎么说,她必须听到他的声音,她在肖汉留给她的孤独中感到了恐怖。 薄荷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绕圈,把冰箱门打开又关上,简直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她的视线落在一盒"康泰克"上,嗓子眼里好像卡着个燥热的硬结,她告诫自己:放松一点,别干蠢事。可她的手却迅速撕开包装,取出一粒胶囊,生生咽了下去。 吃"康泰克"干什么?消毒?杀菌?当那粒胶囊噎得她直打嗝时,她仍然无法解释这一切。感情必须依靠欲望来升华,她这样怀疑他,是为了能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我什么病啊?你有病,你找我来!"他的声音是那样理直气壮,让她感到自己的小肚鸡肠。 其实不用问也不该怀疑他,如果他是个老泡儿,那他的行为举止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很多细微的地方是装不出来的。 再说还有小红,那个伊洛瓦底江的纯洁少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证据也能把宝压在她身上! 她觉得自己应该像阿甘那样,傻乎乎的,一点鬼心眼也没有,执着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最后事事成功,他是最大的赢家,当然那是好莱坞梦幻工厂炮制的神话,不过《阿甘正传》挺有意思,大都市的人们总是希望看到别人犯傻,而自己是绝顶的聪明人,不是吗? 又一个可能(根本就是扯淡)被否定了,她并没有立刻轻松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什么,只是那图形太模糊,一时还辨认不出来。 必须和他的家人取得联系! "康泰克"里含扑尔敏,有轻度嗜睡性,这会儿睡魔正向她袭来,眼前的景物罩上一层纱,尽管那天生气时把肖汉的名片剪了,但那上面所有的信息都被记录在一个紫皮小本上,看来她根本就不想抛开他。 霓虹灯的彩色光焰映在薄荷脸上,她拨键的手直哆嚏,高科技把地球变小了,在提供便利的同时,也褪去了那层神秘感。她可不想用可视电话,那多狼狈呀。肖汉家的电话还是没人接,他好像说过他父母这礼拜出差了。 小本上还有一个号码,她使劲眨眨眼,扑尔敏快把眼皮粘上了。 "喂--" 一个女人充满磁性的声音,挺耳熟的,薄荷立刻在头脑里搜寻着信息,眼前掠过戏剧性的一幕:肖汉靠在一个女人身上,斜着眼把烟灰弹在她的大腿上......"肖汉在吗?" 薄荷拿不定主意,这会儿挂电话已经来不及了。 "我是他姐姐肖琪,他和我父母住在一起,你没往那边打电话吗?" 薄荷感到耳根发热,那个露大腿的女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穿小碎花睡衣的贤妻。 全明白了,是他姐,"如果你注定得不到一个人,你宁可把他交给上帝或魔鬼,也不愿意给别人。"这句话拍打着她的耳朵。 "我是肖汉的朋友,"薄荷蹲在角落里,把电视的音量调大了,免得让家里人听见,"等你父母回来,请转告他们给我回个电话,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他们谈谈。" "好的,"肖琪记下她的电话号码,"你的名字真好听。" 她肯定在大公司里上班,要不她会像别人那样刨根问底的,掩饰自己的好奇心是他们的职业特点。 放下电话,肖汉他姐姐那富于磁性的声音仍然像刚刚喷出的芳香剂,轻盈地绕在薄荷脖子上。扑尔敏失效了,她显得更精神了。21频道里有个女孩抱怨说现在市民阶层讲情调的男孩太少,花同样的钱他绝不会送你鲜花,而是蹬着自行车不远万里给你家扛一袋大米。 体育频道里的100米自由泳决赛结束了,记者围着刚刚勇夺金牌的中国小将问这问那,可爱的小姑娘一会儿说要赶超名将,一会儿说下一个目标是夺取奥运金牌,他的教练怕她说漏嘴,总是帮她打圆常薄荷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们这一代都这样,不管怎样先夸下海口,办不成就把它抛到脑后。这有什么不好呢?说大话能逼着自己努力,干吗要打上那么深的历史烙印呢?美国人办事之前先吹一通,事成之后更得臭吹;日本人做事之前一声不吭,办成了再大吹特吹;德国人深沉,之前不说之后也不说。她要想深沉起来首先得学日本人。 薄荷这一代人很怪,按说不小了,在旧社会要支撑一大家人,可他们身上还保留着断奶前的种种习惯。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他们在学技术和公关方面的能力远远超过老一代。 薄荷在拉窗帘的时候看见楼下有个民工躲在墙边小便,偏偏在这会儿看到龌龊的事情!民工个子不高,但走起路来很有劲,即使在月光下也能感觉出来。蒙田说越是那些农村来的人精力越旺盛。现代文明最毁男人了,女权的兴起、竞争造成的心理压力......男人可怜兮兮的。 现代人抻不开懒筋,难得到户外去呼吸新鲜空气,生活极不规律,由着性胡闹。尤其是国外那些玩电脑的家伙,成天面对着14寸的世界心旷神怡。Internet色情泛滥,电脑妓女在信息高速公路上粉墨登场,卖弄风情。男人呢,只要敲几下键盘,就可以通过视觉、听觉和想象来品尝滋味,何必费劲呢,索性全改意淫了。 如此恶性循环,人类的机体就越来越不健全。 薄荷在社科院听过一次专家学者的讨论,跟乔丹说的意思差不多,"女性雄化、男性雌化"的趋势愈演愈烈,不过重男轻女还在起作用。 更深一层的原因是物种退化,"九斤老太们"在喊一代不如一代,吃的东西都赶不上原来的滋味,更别说人了。 薄荷在洗漱后翻了一篇日历,时间过得真快。日历上写着西施也有美中不足,她脚大,所以爱穿长裙、着木履,既盖住了脚,又不使长裙拖地。 十点二十八,她关上了节能灯,远处工地上的民工还在挑灯夜战。他得了什么大病吗?外面探照灯的白光打在地板上,薄荷感到自己正在失去重心,慢慢坠入深谷......十二清晨五点四十,医院挂号处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大伙在议论公费医疗和社会保障制度,头顶上弥漫着白蒙蒙的雾气。 这是肖汉在一周之内第二次光顾医院,上回是自己来的,这回他妈陪着他。 "您到那边坐会儿吧,我没事。"肖汉指着浅蓝色的塑料椅子对母亲说。 尽管他的头有点晕,可他非要自己排队。 他妈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朝旁边走去。军人有一套独特的办法来表示对孩子的关怀,那就是不加干涉的沉默,尽管她儿子昨晚高烧39℃。 医院总是给肖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白大褂严肃的脸、来苏水消毒液难闻的味道、各种因痛苦而变得畸形的脸......"生儿子有什么用,"一个老太太抱怨着,"看病还得我自己来,他可是我一泡屎一泡尿养大的。" 肖汉听了这话,下意识地看了看他妈,人这辈子就是在和时间斗,有生以来他头一次感到时光飞逝的残酷。 "老天爷说什么时候收你就收你,一点不给面儿!"肖汉前面那个穿灰夹克的中年人说。 最近,一连串的变故使他对任何事都分外敏感,抱怨有什么用?他只想着接下来该做什么。生命线上横着一道分水岭,过去认为还不必考虑的事情现在都堆在面前,他想到的问题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范围。预支痛苦的滋味并没使他感到害怕,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他还是他,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干吗要拉垫背的。 肖汉看见母亲一直在打哈欠,昨晚他们都没睡好,他不想叫母亲起个大早,可她非要跟着。别管你多大了,父母总会在暗中支持你。他紧紧咬住嘴唇,目光瞄向嵌满射灯的天花板。 我们总是忽视爱情之外的世界,那里还有令人牵肠挂肚的父爱和母爱!有良心的人早晚都会悟出这一点。 "您先去买点吃的吧,我没事。" 肖汉冲母亲摆了摆手,他想一个人放松一会儿。原以为自己会经常想起那可怕的一幕:张辉的小院,漫天飞扬的土烟。可一切就像电脑里没有保存的文件,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医院的一楼大厅总给人一种三等候车室的感觉,在这里你才能体会到世界上有许多人远比你更痛苦。 架着双拐的小男孩,右腿像条小苦瓜似的悬着,仿佛和上身只连着一根脆弱的茎脉;正在做头部针灸治疗的老人,两眼紧闭,如同一只插满银针的刺猖;脖子上划满紫印,等着做放疗的美丽少女,她得的那种病的名字还是不说为好;又哭又闹、恨不得满地打滚的女人,她和大夫吵着要注射杜冷丁;患角膜软化症的婴儿,已经显露出晚期角膜坏死的征兆--葡萄肿;得血栓闭塞性血管炎的男人,抱着小腿呲牙咧嘴,痛苦万状,说不好会截肢的。12 蒙田说的那个"独身男人俱乐部"在交道口一座居民楼的地下室里,乔丹在楼门口就闻到了红塔山和万宝路的混合气味。 "我以为他们是一帮穷光蛋呢。"她回头对蒙田说。 "他们不穷,再说又没家,男人的钱还能花在哪儿,抽烟呗。" 乔丹通过关系在一本较为前卫的杂志里包了一个专栏,蒙田和薄荷帮她一起做,他们每周都要挤出一天时间到外边采访,挣的钱不多不少,这工作挺刺激。 "他们接受采访吗?"薄荷问。 "没问题,只要不涉及隐私。" 蒙田也混进了这个俱乐部,他摇了摇门上的风铃(这是他们的规矩),随后引着两位女士进去。 房间很大,两室一厅,布局不大规则,空气中弥漫着地下室特有的霉味,七八个男人在兴致勃勃地玩飞镖。 "真逗。" 薄荷好奇地望着他们,怎么玩得这么带劲?跟小孩似的。 "过来,我们要采访你。"蒙田招呼着一个穿耐克衫的大个。 他是阿谢,这里的头,从去年开始租了这个可爱的窝,俱乐部实行会员制,暂且不会为活动经费伤脑筋。 "我们一到周末就聚会,"他挺爱答记者问,"这样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这里边干什么的都有,玩电脑的、研究生、副教授、画画的、打工的,嗯......还有做生意的。" "这些人怎么凑到一块的?" 乔丹瞟了一眼玩飞镖的男人们,有个家伙投得准极了,大伙和他热烈地击掌,表示祝贺。 "靠朋友介绍,就像滚雪球似的,这不,蒙田把你们俩带来了。" 阿谢说着,点了一根红塔山,云烟较为清淡的香味给屋子里平添一种喜庆气氛。 "这些人文化程度不同,玩得到一块吗?"乔丹又问。 "这不成问题,因为'独身'这个最大的共同点把我们拴在一起,我们就跟兄弟一样,谁有困难大伙来想办法,有病了也能互相照应。在这不叫名字,我们按岁数排行,我是老三。" "挺民主的嘛。" "那是,大家高兴才在一起,为了这再争权夺利就没劲了,我也不是什么头,就是有什么事大伙推我出面办一下。" "你们办这个俱乐部目的是什么?"薄荷问。 阿谢一边说一边招呼老七给他们拿饮料:"人们一般都以为男人不怕孤独,其实这是瞎掰,哥们儿之间一结婚就隔了一层肚皮,所以我们这些人凑一块很平等。大伙拿出钱来一块花,打打保龄球,憋闷的时候就喝酒,男人在喝酒的时候才最能表现自我。" "有女人参加吗?"乔丹对他们的活动很感兴趣。 "啊不不,"阿谢双手一摊,"绝对杜绝女人参加,要不怎么叫'独身男人俱乐部'呢。" 他说完,征询地瞄了蒙田一眼,意思是说这俩妞不介意吧。蒙田马上摆摆手,他好像忽然想起一个有意思的话题:"这屋子阳气太重,长此以往会不会引起某些安全部门的注意?" "你是说怕人以为搞同性恋或者吸毒什么的?"阿谢抡了蒙田一拳,"我们这可没歪的斜的,居委会大妈知道,我们有时用这房子堆点货,只有老四住这,我们都不在这过夜。" 蒙田还在同性恋的问题上做文章,没有注意到薄荷斜递过来的一个眼神,乔丹的脸很不自然。 "这些会员有没有中途撤出的?"薄荷把话岔开。 "有,"阿谢点点头,"上个月走了两个,岁数不大,结婚去了,我们还给他们搞了欢送会。" "以后这个俱乐部会不会发展壮大呢?而且人大多了怎么办?" "嗯,这得看发展,现在独身的人越来越多,不过也不会多得装不下,有人愿意自己呆着,不爱扎堆儿。" 薄荷接着一个腼腆的小伙子递过来的易拉罐,呵,健力宝,这儿的一切都是标准雄性气息。 蒙田推推阿谢的肩膀说:"我想你应该找大伙谈谈他们为什么独身,这是女士们最关心的。" "那你应该先说埃"阿谢推让着。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穷,有什么法子?而且我这性格也不适合结婚,两个人在一块合不来,那不是找矛盾吗?" 蒙田够矫情的,过去他可不是这样说的,他是个典型的想吃又怕烫的人。 "我,你知道,"阿谢耸耸肩,又把头转向乔丹她们,"我离过一回,没孩子拖累,还算万幸,因为钱的事,还有性格也不合适。" 给他们拿饮料的小伙子说老是找不着合适的,"不是我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我,现在也不着急了,什么时候碰上合适的再说吧。要紧的还是挣钱,现在对男人来说有钱很重要。"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只要条件好,多少岁找都来得及,我觉得结婚就跟抽死签似的,肯定就一回,离婚没劲,对男人也不利,有的人老把离婚当香饽饽,那是万不得已。所以这事得慎重,可想多了也烦,除非那种一见钟情的,要不然且得考虑呢。人就怕想多了,一想胆就小,老是下不了决心,有时候四眼齐八眼整的也不成,谁结婚之前就想着离婚呀,肯定都想好好过日子,没辙,这事太麻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说。 他们的讨论引起别人的注意,有人插话:"那你得有预见性,得会看,有的女人贪心太大,别管遇见多大的款都不满足。" "有些事是看不出来的,也不能怪人不好,环境随时在变,人会遇上各种各样的机遇,没混好的时候你会想一些事,混好了你又会想另外的事,这些都没法预测,只能走一步说一步。" "都正经点,人家采访咱们呢。"阿谢把其他几个玩飞镖的也叫过来。 "我长得不成,又不想瞎扔钱,不见兔子不撤鹰,女孩都说图不上我什么。" 一个胖子说,他挺善于自我解嘲。阿谢说他不懂情调,还是一人呆着省事。 "现在女的不好伺候,贤妻良母瞧着没激情,有激情的又不生孩子不干家务,而且挣的比男人还多,这也就免了,反正男人做饭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可还得看她们的脸子,太累!" 乔丹和薄荷脸上有点挂不住,他们一提起女人就是做饭生孩子,不能过点新式的生活吗? "国外流行丁克家庭和周末夫妻,不是很好吗?这都是很宽松的婚姻方式埃"乔丹说。 "什么?" 好多人都不懂,不等乔丹回答,一个戴超薄博士伦眼镜的人说:"丁克家庭就是指双收入无子女的家庭;周末夫妻嘛,就是指两个讲究情调的人,高兴了就住在一起,或者到周末才见一面,平时各干各的事,距离创造美。说着容易,哪儿那么简单呢,找到能配合你的人就很难。" 估计他是个副教授之类的人物。 薄荷注意到有个穿棒针毛衣的男人躲在一边,始终不吭一声。 "这哪儿成啊,算什么呀!" "俩人要好干吗分开呀?分着分着就出问题了,媳妇丢了还不知道呢。" "那是为了注重婚姻的质量,老在一块肯定会烦的,对事业也不利,夫妻俩都应该以最佳的状态出现在对方面前。"有个知识分子反驳道。 其他人说不上什么来,只是一个劲撇嘴,看来不同文化程度的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猴吃麻花--满牛"传统的婚姻方式不适合现代社会的发展。"那个戴博士伦的男人甩下这句话后又去玩飞镖了。 耳鼻喉科外面的两排塑料椅子是浅绿色的,墙壁、地板、门也是一水的冷色,大面积的铝合金窗户泛着银蓝色的光晕,更透出冬日的寒冷、清闲。 和肖汉订货的那个大饭店又在催他了,不锈钢啤酒桶的密封装置出了点问题,主管部门要求他们在一个月之内返工,而且要支付违约金,条件相当苛刻。另外,股市的情况也不妙。 有时候,他真想彻底抛开这一切,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他想象着自己在梦幻小厅里看进口大片的情景,感到一阵放松,不过只是一闪念而已,靠这些虚幻的想象来安慰自己是小孩似的逃避。他正面临着许多实际的困难:你是公司的法人,你是父母的儿子,"你有一千种理由堕落,可你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