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晟宽慰地点点头,恒定的淡然,气度十足。“我过两天正式赴任闻山。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几年要扎根在济西省。你再回去,你是客,我是主,尽管来找我蹭饭。” “你回京里,也是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庆娣想了想,补充说:“闻山太复杂,你要多保重。”闻山小城在成长过程中带给她的阴影如同那里常年阴翳的天空。 关于闻山,他的消息渠道远比她深远。闻山一把手魏杰是老书记的嫡系,把持闻山政局多年。以秦晟的行政级别和资历,完全可以就任县级市一把手职位,上头也确实有意上调魏杰进原州这个地级市市委,把位置腾出来给秦晟。但几方力量交织中,平衡妥协的最终结果,以地方工作经验不足为由,只提拔了他的行政级别为副厅级,职务级别压了一手,委任秦晟为闻山二把手,闻山市市长。 秦晟心知肚明,这是有人刻意阻挠,有心把他放在魏杰的对立面,坐山观虎斗,但对于上级组织安排,他服从,并且安之若素。 他目光深远,像他这样的人无后顾之忧,只要按部就班熬资历,不犯原则性错误的话一定能上去,他真正缺乏的是主政一方的经验,这也是决定了未来能走多远,站多高的关键。只有借助比一般人丰沛的资源,抓好经济建设和城市建设,做出了成绩,基础才能夯实。 在三方力量角逐中,如何迅速树立威信,取得成绩?无数人正拭目以待他展现能力。至于庆娣曾提起过的聂二,在他这样的世家子眼中,这种角色等同于街边地痞,不足为虑。 秦晟眼底有惯常的自信,“我了解,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第八十五章 姜尚尧回到闻山,晨曦初露。来去十多个小时,他不见疲惫,反而精神奕奕。 姜凤英接过他手上的袋子,纳罕说:“我儿子这是怎么了?居然会买早餐回家。” 他朝卧房望了一眼,问:“我姥姥呢?” “折腾了半宿,快天亮才睡着。你小声点,别吵醒了她和阿姨。” “妈,那你先吃,我洗澡去。” 换了衣服出来,姜凤英坐在餐桌边,揣测的目光不离他左右。等他坐定后递给他一碗锦米汤,双肘置于桌面,又打量了他片刻,问说:“一夜没回来,今天心情大好的,去找庆娣了?” 见姜尚尧结舌,她白儿子一眼,语带不屑:“知子莫若母,见你抬腿就知道你拉屎拉尿。” “目光如炬啊,妈。” 稀奇了,居然能说两句俏皮话。姜凤英愕然。 “我去厂里看看。”大猜得到他妈接下来要问什么,姜尚尧往嘴里塞了个火烧,溜之大吉。 焦化厂整改初期迁到市郊的工业圜,市内的旧址地皮拍卖后做新厂添置设备,以及环保基金之用。当初焦化厂上上下下反对声浪如潮,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有钱不为职工谋福利,甚至有谣言中伤他将资金挪作他用。是傅可为关键时刻站出来,以绝对的姿态支持他的这一决策。 事实证明,他主张建立的废水处理车间实现工业废水净化循环再用后,每年能节约上百万吨新鲜用水。去年省环保厅表彰全省十大环保节能企业,闻山焦化榜上有名。在他送呈团省委的事迹报告材料中,注重环保的理念也是其中一抹重彩。 这两年他对焦化公司的掌控力度逐步加强,但免不了底下仍有诸多流言蜚语,厚道的评价他目光长远,不为蝇头小利所惑;尖酸的讥毁他以职工利益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姜尚尧对此不过一笑。事实上,这纯粹是无心插聊,当初他并无高瞻远瞩,只是突然灵光一现,想起庆娣的一句话。她那时去原州读书,来信中曾说“闻山天灰水浊,总令人心情悒郁,兴起逃之夭夭的念头。” 煤场四周的挡风抑尘网是为了不让闻山的天更多阴霾,废水处理站是为了不让积沙河更浑浊。他那时想,或许某一天闻山天蓝水清,她能常回家看看。 两年来时常这样陷入沉思,回溯往昔的一景一致,唯有思念的甜,方能医思念的苦。只不过,今天没有那种忧伤中载沉载浮之感,反而隐隐地盼望着,雀跃着。 小邓从倒后镜里偷窥了他一眼,姜尚尧一笑,情绪转变太大,从清早到现在,已经有两个人暗自诧异。 远远地看见焦化厂几个加热炉的大烟囱,他收拾心情,开始盘算下一步走向。 焦化公司已经上了轨道,把持财务和管理的都是信得过的人,他只需要掌握大局走势和上级关系。而有意向在闻山设厂的金安集团虽然年后曾分批派员来闻山考察环境,但并无确切消息。大型钢厂的投资建立,前期工作芜杂繁琐,这样引而不发的态势,无非是等待叶慎晖口中那个为之探路的人。 是什么样的人物居然能劳动叶慎晖甘为马前卒?姜尚尧怀有几分好奇。 此外,随着基础建设加大,高铁建设中对钢铁的需求量也同时迅猛增长。如何选择适当的时机,借助运输局孟叔叔的关系,拉近与叶慎晖的距离,以此为契机入资钢厂并在其中分一杯羹,也是他急需斟酌的。 “姜哥,电话。”小邓提醒他。 来电是霸龙的大徒弟,跟了王霸龙十多年。姜尚尧一看名字,心已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姜哥,终于等到了。”四儿在电话里也压抑着兴奋。从正月初五到今天,一个多月的时间,二十四小时值班,分批轮候,着实不容易。 “确定?” “确定。车往闻山方向,再有半个小时就是高速口。” “换车!”姜尚尧痛斥,“车上有公安厅警卫局的人,小心着!跟上高速就撤。” 四儿利落地说了声“是”,立马就挂了电话,想是通知跟踪的人马后撤。 姜尚尧深吸一口气,转而通知小邓,“回市里。”说着他握掌成拳,一次次地平抑呼吸。 梁队的老婆在闻山承包了一家三星宾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客房布置也亲切可喜。姜尚尧长包了几间,丢给兄弟们闲时上来打牌用。 回到闻山便进了客房,姜尚尧踱步不止,暗自计算时间。由原州至闻山,高速路一个小时,此时,巴思勤应该正在路上。 正月初五到今日,时隔近两个月,如今手握一方权柄,八面威风的巴思勤终于有了勇气敢于直面三十多年前的卑行劣迹,等待得几乎心灰意冷的姜尚尧在短暂的激动之后,再无丝毫惊喜,只剩满心深沉的无奈与歉疚。 在家里打扫卫生的姜凤英浑不知儿子给她安排了什么。 辛劳一辈子,临老物质生活大为改善,姜凤英退休后反而不知该怎么打发闲暇。有心重拾年轻时的爱好,可惜视力退化,执着篆刻刀,每每无从下手。 初春时分,杨枝微绿。姜凤英拖完地,阿姨也正巧服侍了老太太吃好早餐。 姜凤英百无聊奈,对老妈说:“妈,今天天气好,我帮你把阳台的花料理一遍吧。” 老太太就笑,伸手指指阳台。姜凤英明白她意思,看看窗外,春阳正暖,照得心透亮开朗。“我推你过去,娘俩儿晒晒太阳说说话。” 阿姨送了条毯子出来,自去准备午饭。 满阳台的花草向来是老太太料理,姜凤英大概知道些门道,拆了一袋儿子送回来的新泥,边询问老妈的意见,边往里掺肥料,边聊着闲天。“头晌去买菜,遇见以前老楼里的向阿姨,直夸我有晚福。我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日子闲得人心慌,也不知妈你退休后怎么熬过来的。” 老太太指指那堆花草,只是笑。 姜凤英也随之笑起来,“我可不爱这个,要是能给我个大胖小子抱着,一把屎一把尿地侍候他,那可比这有意思多了。” 老太太连连点头,眼里带着遗憾,“尧尧……” “说来,你大孙子今早回来,眼神可和从前有些不大一样。”姜凤英特意卖关子,看老妈果然双手撑着轮椅扶手,半身前倾,不由失笑。 “真的?” 姜凤英眉间皱纹加深,懊恼不已:“来不及问个清楚,被他先溜了。”说着和老妈一般的无奈遗憾,“你说,要是早懂事,知道将心比心,哪至于拖到现在。” 叹息中门铃忽响,姜凤英拍拍满手的土,站起来疑惑地问:“尧尧回来了?说是去厂里,这么早回来?” 低沉的对话声传来,姜凤英出了客厅,转过门廊,家里请的阿姨扭头喊她:“英姐,有客人。” 她站在走廊中央,整个人如凝固一般怔然注视门口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方才被晒得暖融融的后脊梁窜过一股寒意,如同一九七六年那场白毛风穿越草原时的酷烈寒意。 那年冬夜,狂风肆掠,卷起草原上千堆万堆雪,漫天漫野白茫茫一片。畜棚被风卷起,牛羊在圈舍里哀嚎惊走。 方圆三百平方公里只有数十户人家,和姜凤英一起插队的知青们陆续回城,只剩她一人住在德勒格玛家。是老额吉翻出家里所有的皮得勒,厚厚地给她铺垫出一张产床,又添了许多干牛粪,将火烧得热旺。 她疼得几欲将指甲掐进大腿,仍勉力在蒙古包外铲了满盆的雪,煮开了预备生产。 就是那天,她拖着水肿的双腿去旗里找他,这才发现他已不告而别。后来辗转得知他远送义妹乌云格日勒和她母亲回京。再然后,她在草原上痴痴苦等了近一年,最终心如死灰,抱着姜尚尧回了闻山。 …… “乌云的爷爷关进牛棚,父亲进了五七干校。”当初庆娣离开,姜尚尧他妈咬牙切齿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后来说起缘由,他才知道自己险些犯了和他父亲一样的错。“巴思勤现在的岳丈当年最危难时将老婆和女儿送回娘家,格根塔拉大草原。那时巴思勤尚是建设兵团连队指导员,又是本地人,对她们母女多有庇护,认了乌云格日勒为义妹。” 至于后来…… “你和你爹一样利欲熏心,一样无耻!”打了他一个耳光后,他妈这样斥骂。 姜尚尧又点燃一支烟,临窗而立,俯瞰半城春色。 现如今生活得安稳惬意的妈妈,不知将怎么应对即将来临的震撼和难言之痛?他只要一想象那场景,便会在心底无休止地重复庆娣的问句:“你懂爱吗?你不懂,你只是享受。” 她错了。他不止享受,他甚至利用。 “姜哥!”刘大磊和严关一踏进房间,忍不住同时大力挥了挥手臂,满屋子的呛人烟气。“烟雾报警器失灵了?” 这时候还在说俏皮话?严关不满地瞥刘大磊一眼,径直推开一扇玻璃窗。 “安排好了?”姜尚尧转过头来,捻灭烟蒂,一脸肃瑟。 刘大磊前一日休假逗留在原州,今早得到消息,立刻动身赶回闻山,详情也不甚了了,闻言同时望向严关。 只见严关坐下点头说:“八辆大卡装满了煤,换上了邻省的车牌,现在停在浔峰山收费站附近一个货场候命。” 姜尚尧下意识地继续捻着手中烟蒂,沉吟不决。凝滞气氛中,刘大磊被空气里潜而无形的紧张感染,移了移屁股,凑近前小心翼翼说:“姜哥,没啥大问题吧?路线可是一个多月前就定好了的,出车顺序也演练过好几回,跟行军布阵差不多了。” 话是如此,可想想他们做局准备坑害的那一位,刘大磊背脊顿时飙了一层冷汗。瞄瞄向来镇定淡然的严关,那小子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青筋暴突,居然也紧张到了极点。 刘大磊这才稍微舒畅了些,吞了吞口水,又说:“姜哥,那可是一号车牌,要是对方看见了,知道后果,不上钩怎么办?” “所以,这出戏要唱好了。”姜尚尧坐进沙发,敛息静思。“急红了眼,天王老子地王爷,谁也没法管。严关,你挑的人怎么样?” “都是平常会来事,嘴巴也利索的。” 刘大磊搓搓手,“王八龙怎么还不到?黑子哥怎么也不在?娘唉,老子紧张得胃直抽筋。” “黑子和同事吃午饭,直接在那候着,不过来了。霸龙倒是耽搁了有一会。”姜尚尧看看腕表,接着笑骂:“亏你还是见过大场面的!” “姜哥,我哪能跟你比。跺跺脚全省地震的人物,你坑起来眼皮不带眨一下……” 说笑间,房间门铃叮咚作响,刘大磊急不可待跳起来,猫眼里一瞧,随即开门大喝:“王八龙,老小子你总算来了。我草,好戏就等你到了开演。” 王霸龙进门就挨了刘大磊一拳,揉揉胸口,呵呵一笑说:“姜哥,十二辆车,货厢和出租都有,怕追不上奥迪A8,额外加了两辆三菱改装的小跑。从铁路小区上高速,就算五分钟换一辆也足够用,绝对隐秘安全。”第八十六章 契阔三十许,行迈靡靡之年,终于有幸得见他脸上全然的羞惭。姜凤英缓缓走近前,甩不开那不堪而沉重的往昔,她脚步万分迟滞。 “思勤巴勒,很久不见了。” 巴思勤伫立在门口,遥遥注视她,嘴角微微颤动着,像是天与地同的久远时光过去后,他开口:“你好,凤英。” 家里阿姨明显感到气氛压抑,“锅上还有菜,我去看看。”说完急忙转身进了厨房。 被她一言提醒,姜凤英回过神,想起阳台的母亲,请了巴思勤进来。 老太太单臂无力,却已自行将身下轮椅从阳台推进了客厅。目光越过嘴巴紧抿成一条线的女儿,停在其后的巴思勤身上。 “妈,这是——”姜凤英尚未介绍完,老母亲已经激动地撑着扶手,作势欲起身,眼中恨意像是准备扑上去撕咬仇敌的护崽母兽。 “妈!”姜凤英连忙上前拦阻,“妈,你小心身体。” 两颗白色的头颅述说的是三十年无法言尽的艰辛,巴思勤紧咬牙根,上前半步欠身行礼说:“伯母……” 老太太压根不理他,只是用健康的那只手抓住女儿上臂,眼里无尽哀痛,“英子。”她小声喊。 姜凤英摸着老母亲皴皱的手背,“我们出去说会话,别担心。”对视间,母女已经明白彼此眼中隐忧。 她安抚了母亲,转身向巴思勤,说:“家里不方便招待你,出去说话吧。” 巴思勤讷讷点头,等姜凤英洗了手拿了件外套出来,他深深地向老太太鞠了个躬,说:“伯母,对不起。” “我还没死。”老太太话语艰难,但一字一顿,反而更增力量。“受不起八府巡按大人的大礼!” 即使巴思勤老于世故,此时也尴尬得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愧疚地望向姜凤英。 震惊过后,她脸上只余令人心悸的平静。“出去吧。有话外面说。” 下了楼,巴思勤的警卫员身穿便服候在车前,看见首长便欲开车门。 姜凤英视若无睹地径直直行,巴思勤对警卫员挥挥手,示意他无需跟来,那警卫员不做半分犹豫,仍然紧随在他们身后。 巴思勤落后半步,悄眼看去,只见姜凤英齐耳短发已白了大半,眼角与颈间皱纹深长,但衣饰简单清爽,脚步轻快,仍是年轻时的干练模样。 出门左转上了大马路,临街商铺的二楼就是一间连锁的西餐馆。年前姜尚尧曾推了他姥姥,和她一起来吃过晚饭。姜凤英在上回的临窗卡座前坐下,“坐。”她对巴思勤示意对面的位置。 要了两杯红茶,姜凤英率先开口说:“我也不问你怎么知道的。第一次在新闻上看见,你还是省长,到如今将近十年时间,有心查访,不会拖到十年后,一定是因为见到了尧尧。我只有一句话,儿子是我养大的,他坏毛病再多,也绝不会和他父亲一样,见利忘义。不信,你只管和他说明真相,试一试。” 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姜凤英开门见山,毫不委婉的态度,既出乎巴思勤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你还是以前的脾气,爽朗劲侠。” 再次听见这个考语,姜凤英只觉讽刺。若不是她心怀侠义,当初又如何会委屈自己,置心中真情而不顾,容忍乌云格日勒的步步欺近,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的不义不忠找借口,纵容他百般欺辱? “说这个没意思,直截了当,说你打算怎么办吧。” 巴思勤握紧手中茶杯,注视姜凤英,迟疑地问:“尚尧……怎么会有他?” 那时的生产建设兵团属于民兵组织,平常为民,战时为兵。七五七六年,兵团完成历史使命,逐步撤销。巴思勤虽然是连队指导员,但也没有部队编制,当时正好有个机会能进旗里公社当干事,可巧姜凤英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为了不因未婚先孕而受政治影响,他哄骗她先流掉孩子,等他工作稳定,结婚后再生。 姜凤英一碗土方药汤在手,喝了两口,实在难舍腹中骨肉,尽数吐了出来。队里的知青们陆续回城,她尽量遮掩着,庇护了他的好名声。巴思勤终于如愿进了公社工作,而她仍然远在数百里外的草原一隅,帮大队放羊。 从她怀孕,再到后来以为她乖乖听话流掉了孩子,巴思勤早经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她。姜凤英只当他工作繁忙,外加避讳流言,浑然不知巴思勤和乌云格日勒革命友谊与日俱增。 怀胎八个多月,她饥寒交加,又怕生产时无人照料,姜凤英咬牙去了旗里,这才得知巴思勤半个多月前已经请假离开。他不告而别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回大队半程徒步,她一路浑浑噩噩,跌跌撞撞,脑子里全是他前后的举动和反应,联系在一起,即使刚直憨傻如她,也懂得了背后的寓意。 三十年间无数积怨,再重述过往有何必要?姜凤英尽管性格刚毅,回忆着这些仍如揭开历时经年的伤疤一般,心口绞痛。“以你的狼心狗肺肯定没法理解,更何况,我是个母亲。” “凤英,对不起。但是……”巴思勤脸上愧疚与无奈交织,形容不出的沮丧,“最起码在这件事情上,我有知道的资格。当初你实在不舍得,也应该告诉我。我——” “你什么?你会担心名声受影响,连带恨死我们娘俩儿。你装模作样惯了,连自己也不认识狼心狗肺的你了是不是?” 巴思勤沉默地回视她眼中恨意,最终颓然一叹,“过往恩怨暂且不提,不能让孩子为大人的错误负责。尚尧的案子卷宗递上来后我详细研究过,疑点太多。如果当时……结局可能会大为不同。” 姜凤英喝一口滚热的茶,长舒一口气,问说:“你那时和你义妹打得火热,只瞒着我。尧尧按你的心愿,本就不该出世,是我固执己见。他只是个胚胎时,你尚且不顾他生,等他成人后,又何必管他死?” 淡然的表情,淡漠的语气,巴思勤为之怔愕。 “当初我想好了,大不了,娘俩儿一块去。只是顾着七十的老母亲,吊着那口气,总算熬过来这十年。”她恍惚一笑,继而正色说:“思勤巴勒,我记得你的名字意思是贤者,乌云是智慧。你们两个,一贤一智,想必生活挺美满,应该不需要我们母子的出现。你有什么目的,我猜得到。明白告诉你,对你,对我们,任何改变都没有必要。你死了那条心吧。” 浸淫官场多年,巴思勤习惯了掌握主动和谈话走势,但面对姜凤英,心机手腕完全失效,心中只余狼狈。 他凝视杯中热茶,许久后抬起头来,一脸郑重与坚毅,“尚尧也是我的孩子。瞒着他,对孩子不公平。我希望你能放下成见和恩怨,正视这一事实。这一趟来未必奏效,我还会再来。” 无可否认,儿子眉宇间的果决确实和他父亲极其相似,姜凤英仔细打量他,巴思勤惯来会装模作样,如今的他,居移气养移体,更加威严峻穆,其下的卑鄙龌龊大概只有她一人知晓。 姜凤英笑得落寞,“你再来一万遍也没用。他是你的种,这是事实,还有个事实是,三十多年来,他的生命中没有你一丝一毫的痕迹。过你的好日子去吧,如果不死心,你可以直接问尧尧,他会不会接受你这个父亲。” 来时巴思勤深入剖析过,女人始终是感情动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总会心软让步。但姜凤英明显不愿触及过去的岁月,他的策略完全无用武之地,只得改弦易辙,另寻他途。“尚尧能力很不错,成绩有目共睹。我昨天与他见过一面,在原州,能源集团老傅家里。” 见姜凤英眼中果然流露惊异之色,他故意停顿一下,加重这个消息的影响力。“放心,我没告诉他我是谁,总要征求过你的同意。那孩子谦逊有礼,智圆行方,你把他教育得很好。” 姜凤英心神陡乱。两年前她已经告诉过姜尚尧,他的父亲是谁。可如果真如巴思勤所说,见面没有相认,儿子今早回来时反而春风满面,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有漏一点口风。那孩子究竟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 见姜凤英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作抖,巴思勤既难过又满意,百味陈杂中,继续说下去:“你也知道,他出狱后……可以说,人生等于重新开始。昨天见面,谈话中看得出尚尧有理想,也有实现理想的能力,他缺乏的是长辈的指引和扶持。凤英,你拒绝我,我能理解,也接受。但是也请你站在母亲的立场,为孩子多做考虑,不要被仇恨和怨气蒙蔽了理智。” 这句话以退为进,针对她作为一个母亲的立场点明利害,确实老辣。姜凤英之前对儿子无条件的信任,被满腹疑问推动得摇摆不定。可纵然心中疑虑万千,她嘴角依旧扬起嘲讽的笑,“有了一福想二福,有了肉吃嫌豆腐。我尧尧不是你,他喝羊奶和米汤水长大,青菜豆腐心满意足。不劳你操心了。”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油盐不进的,巴思勤怔怔注视她良久。“我说的全部是肺腑之言,恳请你为了孩子的前途慎重考虑。你好好想想,过些日子我会再来,希望你能理智对待问题,而不是逃避。也希望能有一个对尚尧的前途有助益的结果。” “那你可能会再次失望。”话不投机,姜凤英喊了服务生来埋单,站起来说:“言尽于此。也希望你怀有三分善意,还我母子清净。” 继续谈下去,也只是逞口舌之利,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巴思勤随之站起来,望着姜凤英沧桑的面孔,他不忍地叹息。“凤英,刚者易折,上善若水。你这脾气……” 姜凤英倏然扭头相向。他心中柔情若水的别无分号,无非就是那个心肠像歌喉一样婉转的乌云格日勒。可是,也只有她的卑鄙才能与他的无耻相配相适。姜凤英咽下一句怒骂,瞥他一眼,径直下楼而去。 鄙夷,不齿,轻蔑,尽在那一眼中。回想多年前,他在羊圈教她对羔时,她的目光是多么的景慕。 巴思勤颓然上车。绵长呼吸中,格根塔拉草原上的青春岁月历历在目。 人生是一条单行路,当初他敏锐地感觉到政/治风向的转变,也意识到乌云的父亲蒋盛怀的地位对他来说代表了什么,权力的欲望促使他选择了这条道路,风光大好,可他还是卑微地希望能弥补另一条路上的错误,以告慰未泯的天良。 一个急刹,巴思勤随之前倾。司机是部队转业老兵,技术老练,性格稳重,这样的失误极少出现,此时被斜剌里一部出租抵住车头,也只是拧起浓眉而已。 准备变道的那辆出租稍退了些许,奥迪再度向前。副座的警卫员小肖往后眺望,直到那辆出租跟随而来,向左打弯后消失,这才回首,满脸疑虑地说:“首长,我看有些不大对头。”第八十七章 出租车左拐后直行了近百米才慢慢沿街边停下,立马有人上前拉后座车门,四儿连忙阻止:“喂喂,这车不拉客。” 那人疑惑:“不是空车吗?” “谁说空车就得拉客?老子不乐意!”四儿骂骂咧咧把那路人轰走,抹了把额头的汗,拨通手机5号键,问:“5号,你跟上了没有?老子是4号,姥姥的,刚才差点撞上去了。” 这回阵仗可观,十多台车,分布数条岔道口候命。过一个路口撤一辆车,又有替补轮候的追踪而上,形似接力赛。主力跟踪的车辆每部都备有手机和对讲机以供联络之用,其他车辆随从掩护,这番布置不可谓不慎密小心。 电话里的5号立即哈哈大笑起来,“跟上了,放心。四哥,说你不行吧,还什么金龙峡上玩漂移,牛皮不带这样吹的。” 四儿也不多争辩。他是王霸龙最信得过的徒弟,也是姜哥看重的,年后在原州守株待兔的人马就有他一份。别人不知道这回坑的是谁,他再清楚不过。刚才一紧张,脚尖踮上油门,险些亲了那部大黑壳小嘴一口。透过镀膜玻璃,看不清内里人影,可分明感觉到两道犀利的目光扫过他脸上,他一身冷汗随即不止地淌下来。 总算任务完成,交接清爽。四儿思忖着,给师傅打了个电话。王霸龙正在帮刘大磊算命,丢下满手的扑克牌,接完电话后对斜倚在沙发里打盹的姜尚尧说:“姜哥,4号车也收了。” 姜尚尧眼皮颤动,想来也没睡着。刘大磊一拍大腿,“那就快了。还好,走的是我们预定的路线,要是换条路可没这么利索。” 严关坐在沙发另一边,暗自计算了一番距离,汇报说:“姜哥,离浔峰山收费站还有二十公里。” 姜尚尧缓缓点头,睁开眼睛吩咐严关:“通知货场那八辆车准备,再有十分钟出发。” 说完他继续阖目养神,刘大磊和王霸龙对视一眼,俱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正被跟踪的奥迪车上,小肖谨慎开口:“首长,我看有些不大对头。”说着,他鹰隼般的目光扫向车窗左右。 巴思勤沉吟着,没有说话。公安厅警卫局安排的警卫都是武警中的翘楚,他信任小肖的职业敏感性,但是在自己治下,巴思勤不相信会出什么大事。 “书记,需不需要通知闻山市委市政府?”小肖态度审慎。 来时轻车简从,并未通知当地机关,此时更不必劳师动众。巴思勤摇摇头,只是吩咐:“车开慢一些。” 司机老袁点头说是,小肖也坐得腰背笔直,打醒了十二分精神。 行到浔峰山收费站前不到一公里的弯道处,前方几辆装载了满车原煤速度。 这条双车道的匝道通往原州高速,也是省道的必经之路。闻山是资源城市,每日里无数大卡通过公路将煤炭和有色金属运往省外,匝道口塞车的情况时有发生。 司机老袁跟随着那几辆大卡,望了望左手边,准备变道。哪知左边道上又有几辆大卡接连跟上,他只得龟速继续向前。再次觑见左侧空位,老袁一摆车头,恰在此时,前方并排的两辆大卡突然刹车,左侧一辆两厢小货刹车不及,猛一前冲,正好大卡在前,小货厢在后,将奥迪挟制在车道正中。 老袁这时也意识到事有蹊跷,望向小肖。小肖一脸严肃,虽说世道昌平,但保护首长是他的责任,哪怕是丁点纰漏,对他来说也是政治错误,要被记录进档案的。“首长,为您的安全——” 他的劝说被巴思勤摇晃的手势阻止,“等一等,看看什么情况。” 原来说话间,前方过来数个小伙子,正挥舞着小红旗示意车道上的车辆向路边停靠。看情况,这一举措只是针对大卡和货车,其他类型的车辆正缓缓向双车道的左边变道。 这样两相挪腾,估计要耽搁不少时间。等了一会,前方余出些许位置,老袁摆正车身,依样画葫芦缓缓沿着左道前行。却见前面那辆大卡突然停了下来,车头偏向右,整个车身挡住大道,随即车门大开,跳下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扯开嗓门问不远处拦道打旗的人:“干什么呢?” 这一声大喝,尽管奥迪密封性良好,仍然听见少许余音。巴思勤微一扬眉,只见右首那几辆大卡上也陆续跳下数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一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显然是一个车队。 那拦路的人走近前,有恃无恐的样子,大喇喇说:“检查站查车,你们哪儿来的?不知道闻山的规矩?”说着,又有几个同伴紧随其后上前,两拨人马分立两侧,都不太好惹的样子。 其他车辆看势头不妙,诸多司机纷纷开窗探出头来,也有人胆大不怕事,下了车凑近前看热闹。 此际双车道上,前首被几辆重型大卡并排拦住去路,后面拥挤着众多车辆等着上高速或者转省道,一时间进退两难。小肖表情更加严肃,端坐如钟的他提高了百分百的警惕。 巴思勤脸上波澜不兴,也不理会小肖的强烈反对,按下车窗后引颈望向窗外。那些拦车的人并无制服和徽章,看起来分明是一群乌合之众,其中一人自后腰抄出一块绿色的车牌,上头写着几个大字,趾高气扬说:“新来的?不知道规矩哥教教你。闻山地面,没挂这个牌子的别想出车。你们一个车队的?一个牌子一万二,交了钱立刻放行。” 那人地方口音浓重,一时听不太清。 司机老袁是本省人,当即解释了一番,小肖知道首长视力不太好,补充说:“车牌上四个字,得胜运输。” 好家伙,一个铁牌子加四个大字能卖一万二,这钱来得容易!巴思勤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双方态势。 车道中间已经闹腾起来,被检查的一方哗声大作,“我们济东省的,没听过这个规矩。就算是收费才能上省道,也不可能一个点两个收费站。这里收了,前面浔峰山收费站再收一回?这不是连扒两层皮?” 其中带头的仍在努力解释,操着半调子本地话套近乎:“大哥,您高抬贵手,谁出门带几万现金的?这一趟回去下次一定给您补上。” 检查站的人每日里不知处理多少类似的事情,哪可能被随便蒙混过去,“谁和你们说是收费站,老子这里是检查站!每天出闻山的运煤车没一万也有八千,从来没一根鱼毛能漏网,这是为了维护公路交通安全。废话少说,交钱放人放车,没钱就靠马路边上拿钱来赎。” 从设卡建站到现在,四年多来扎手角色遇见过不少,可确实没一辆车漏过去。即使是闻山数一数二的缺德手下运输公司的大卡,也照样谈妥了每年交给聂二一定数额的管理费。所以检查站的人说话底气十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围观人等议论纷纷,无非都是为那几个异地车牌的小伙子捏一把汗。果然,那个态度强硬的主事人一声口哨,后方又气势汹汹地涌上来数个彪形大汉,手上抄着镐把,消防锹,虎视眈眈立在最后,大有不交钱就留命之势。 被检查的一方也渐渐耐不住了火性,言辞越发激烈,对方的亲属祖宗一应被稍带上。也有人拨打手机,想必是寻求帮助。奥迪车旁围拢的数名围观司机纷纷后退,一人骂骂咧咧地说:“赶紧的上车,这是要搞起来了!妈的,闻山有聂二活着的一天,这条道上就别想消停。” 巴思勤闻言眉头紧蹙,此时他大概猜到几分内情。这个检查站距离浔峰山收费站不过一公里,此路段无论是辖属闻山市交通局还是济西省交通厅管理,都不太可能在如此近的地界建立两个收费站。看衣饰打扮,那伙检查人员极有可能是私设岗哨,并无正式挂牌。听得围观司机们的窃窃私语,大概出自闻山一个叫聂二的人的手笔,达到垄断货运运输行业的目的,从而疯狂敛财。 巴思勤虽说热衷权势,但实务上他自认绝对对得住屁股下的位置和顶上的帽子。原因无他,他借势而起,背景源自妻族,为了发展进步,必须得做出成绩,而且要比别人成绩更好,更令人信服。所以他来济西省十年,经济繁荣社会稳定,官声良好,民间对他颇多赞誉。 他稍一思忖,按上车窗,对前面的两个人说:“老袁,尽量往侧靠边,我们看一看情况。小肖,你打电话,通知闻山市委市政府,叫魏杰和市公安局的汪建平来一趟。” 两人领命,此时后头车辆为了避祸,纷纷后退,留下不少余地。老袁正准备倒车,前头两派人马已经一言不合,干起架来。检查站十多个身形矫健魁梧的大小伙子,人数众多,被检查的一方气势也不弱,一边闪避着对方挥舞的武器,一边跳上自己的车准备抄家伙。 其中一人打开前方大卡车门,尚未捞着工具,身后一把消防锹忽地抡过来。小伙子反应敏捷,似乎听见风声,往下一缩,避开那致命一击,就势在地上一个翻滚,爬起身就往奥迪的方向奔来。 这一下械斗开幕,后面车辆也随之乱了套。老袁有心想后退,可车龙像打结的绳索,再无退路。那人冲到车前,又是一个翻身,人在车前玻璃上横掠过去,巴思勤一愕,一把消防锹正正砸在玻璃上,冰花似的裂纹一片。 小肖急冲冲说完电话,望向巴思勤。外头的喧闹和叫骂传进来,势态已经恶化。注视奥迪冰裂般的玻璃前窗,巴思勤深锁眉头,凛然有威。看见他悄然阖首,小肖心中迟疑不决,只有他一人,如果控制不住现场,激起反抗,首长的人身安全该置于何地? “小肖,势态恶化下去会更严重。” 小肖微一踌躇,随即当机立断,打开车门,横跨半步出去,伴随一声破空的枪响,众人震惊莫名时,他大声吼道:“公安厅执行任务,放下你们手上的凶器!” 与此同时,坐在附近小饭馆刚刚吃完午饭的黑子将手机往兜里一揣,顺手拿了桌上一根牙签撩了一下门牙。环顾满桌子同事,严肃庄重地说:“浔峰山收费站发生恶性斗殴事件,立刻出警。” 在他放下电话时,老梁已经站了起来,正正帽檐,对上黑子诡笑的双眼,他也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轮到他们上场了。第八十八章 鸣枪示警后,小肖一声平地惊雷的大喝,现场立刻鸦雀无声,紧接着他再一次重复,四下开始骚动。 被检查站滋扰的那帮司机连忙扔下手中修车的工具,抱头乖乖蹲在地上。而拦路劫查车辆的人员则纷纷丢了手中的家伙,夺路而逃。拒捕的话有可能会吃到花生米,但是束手就擒的话绝对会蹲号子。聂二的人都是风里浪里混出来的,怎会不知道这关节。一伙人如鸟兽般急散狂奔,小肖事先就紧盯着带头的那个,当下再无二话,双手持枪,托在车门上,一枪过后,那人应声而倒。 逃窜的众人连回头也不曾,这一刻,不管谁挨了枪子,倒地的不是自己就行。小肖深呼一口气,有心换个目标再次瞄准,可之前那个距离近,身边又无障碍,他有十足的把握,此时现场太乱,稍一疏忽,有可能误伤无辜的生命。 就是这一犹豫,身后警笛大作,想必闻山一把手和分管治安的市长局长们接到通知,立刻奔赴而来。小肖暗自赞了声:神速! 出乎意料的,来人并不是他预想中的领导人物,只是110。 巡逻车一并四辆停在弯道最尾端,一时突破不了拥堵的车阵,车上的警察全部下来列队站好。个个威风凛凛,精神抖擞,队列整齐有序。其中一人凌厉目光扫视全场,紧接着面向队伍,呼喊警号分配任务。数秒后,四部车上十多名警察分头而去,追捕四下逃窜的人员。行动间矫健敏捷,一看便知训练有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