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尧凝视他少顷,绽开微笑,说“彭大哥,上车慢慢聊。”那部宾利慕尚也让彭小飞暗地里吃了一惊。原州满地名车,宾利不足为奇,奇的是九年前,他大学将毕业,姜尚尧只是个囚犯;四年前,他读完博,姜尚尧刚刚出狱。短短四年,即使天神眷顾,也要智勇争取。“只是接待用车,平常用这个未免僭越。”姜尚尧看出他心中的疑惑。彭小飞想起他此时辖属省能源集团,如此知行识礼,不觉又对他高看一眼。“姜总,据我师兄严华康律师反馈来的信息,你对我相当好奇。我斟酌很久,决定还是正面回应你一下比较适当。”彭小飞上车后说。姜尚尧表情平静,不见丝毫尴尬之色,只是不发一言地注视彭小飞,静待下文。“正如你调查所得,1999年我在原州王高韩事务所实习,担任法务助理一职。那年盛夏,庆娣找到律师所主任,我有幸旁听了你的案情。”捕捉到对方眼中一丝震动,彭小飞没有半分得意,反而想起当年站在街头彷徨四顾,满头大汗的庆娣,心中陡升惋惜之情。“然后?”“她当时已经找了两家事务所,全部被拒,正准备取第三家。可能是出于对你的同情,也可能是因为对庆娣的钦佩,我介绍了我的师兄,闻山的严华康律师受理你的案子。大概经过如此,我想不需要多做解释,案情审理的最终结果足以证明我的善意。”随他话音结束,车中寂寂。身侧的男人脸上波澜不兴,眼中暗沉不见底,良久后才迟缓的说了句,“谢谢你。”彭小飞迎上那双湛亮的眸子,明白姜尚尧不止领会了他言诸于口的,也领会了他没有书偶的内容——那就是,彭小飞当初牵涉到姜尚尧的冤案,和他父亲彭虞无关。“彭大哥?”庆娣疑惑地在电话里问。彭小飞醒过神,重拾话题,“其实说来也是缘分,秦晟年后要外调到闻山。年前我和他在慈善晚会上见面时说了这事,前些日子聊天时谈起你是闻山本地人,所以他可能比较好奇,或许也有几分亲切感。做朋友而已,你别想太多。说真的,按他的实力完全可以挑个好地头,偏偏几个选择中他捡了一块最硬的骨头,凭这一点就不得不让人佩服。”事实确如彭小飞所说,作为第三代接班人,乃至整个派系接班人之一,镀金之路,秦晟完全可以挑个富庶地稳稳守成,但是他偏偏选择了闻山这个派系实力相对薄弱的县级市。出了成绩,上头大佬们自然高看,如果败走,那么仕途将会不振数年。秦晟的选择如果不是出于投机冒险的心理,就是有绝大的把握。随之而来可以预见,未来闻山,以至济西全省的局势也将会有所变动。自从高书记退居二线后,本土的实力大为滑落,彭小飞的父亲彭虞这两年可以说是无根浮萍,他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既不能倒戈,又要竭力维护根植已久的关系。这一年回家,彭小飞发现父亲苍老了许多倍。作为儿子,彭小飞必然要维护父亲乃至父亲的部属。向秦晟示好,引导三方平衡,是他的策略。至于能不能做个牵红线的冰人,玉成秦晟和庆娣的良缘,这是二话。“庆娣,相信大哥的眼光,考虑考虑。”他这样诚恳,如若多年前领她走进西餐厅,耐心询问她案情的语气。庆娣嘴角扬起,说“好。实在……那我试试。”这个夜晚,庆娣想起远方那个人,辗转难寐;对姜尚尧来说,同样如此。他醉意醺然地把玩手中一把匕首,突然间怒意横生,将它扔出去,飞掷于墙根,然后双掌合拢托着后脑勺,瞪视天花板,严重似一一见到让他意难平的那些人。在极度的自苦与悲愤中,唯一能让他心情平伏的只有她。温柔的淡笑,信赖的目光,只是想象,已经舒缓身心。他按出庆娣的号码,拇指摩挲手机屏幕上她的名字,心中潸然。至于原州省委大院一号楼书房里的台灯,更是亮到天明。数日后,一份卷宗递上巴思勤案头。“思勤,别抽太多烟,多吃水果。”蒋敏从事文艺工作,年逾五十身材仍保养得玲珑有致。她在巴思勤眼神提示下,回头一笑,嗔说“大过年的,也不休息。”话是如此,还是退出书房,安静地阖上门。巴思勤缓缓打开卷宗,接着心神微动,放了下来。才掩上的书房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一张明媚笑脸露了一半,接着发觉被发现,巴婷婷跳跳了进来,“爸,你又不乖了,才和我保证今天好好陪我的。”“哈斯其其格,注意礼貌。”巴婷婷装模作样地敲敲门,接着嬉笑着走到书桌边,揽住巴思勤后颈,“过年可不许凶我。”他三十多岁才得了这个女儿,美丽聪慧,歌声像草原的雏鹰一样清远嘹亮,被她视为掌上明珠,更被老婆和丈母娘宠得像个孩子。巴思勤安抚地拍拍胸前女儿的手,“等爸爸办完正事。”“什么大事呢?连午觉都不睡了。”巴婷婷自小被教育不能随意翻动他桌上的文件,可偷眼一瞥便望见那叠材料最上首的一张小照,“姜大哥?”巴思勤浓眉微耸,漫不经心地将文件整理好,“你认识?”“不就是那天一起吃饭时认识的吗?和小智姐一起的那次。爸爸,我还和你提过,你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心上是不是?”巴思勤连连认错,又问,“这个姜大哥,人怎么样?”巴婷婷松开他,坐进沙发里掰了块蜜柚,回想一番说,“很好,我很喜欢他。”他这个女儿,和他丈母娘一样的恶劣性格——护短,只要是她喜欢的人,通通是好人。巴思勤揉揉太阳穴,想老生常谈地教导她是非观念,巴婷婷继续说,“不多话,但是声音还有神情都很惹人喜欢,眼神也很可亲。”巴婷婷声乐系,对声音的重视程度高过常人。巴思勤心知问不出个所以然,说了几句闲话哄女儿离开。满室静寂,良久后巴思勤缓缓打开卷宗,抽出一叠材料。第一页最上首就是姜尚尧一寸小照,眉目似曾相识。巴思勤揉揉太阳穴,定睛再看,那宽额浓眉,分明和他少时一般模样。看完出生年月,再移目向右,名族:汉。方框中的字令巴思勤心头一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阖目沉思。一瞬间,三十多年的记忆扑面而来,滔滔不止,席卷所有感官触觉。他似闻到草青花香,似尝到马奶酒的酸辛,似听见马头琴的呜咽。那一年七月,水草丰茂,羊肥马壮,锡林河水如银带。喧嚣的欢呼声一浪接一浪,他从草地上翻爬而起,擦一把脸侧草刺,然后就看见助威人群中,站在勒勒车上挥舞手臂的汉族姑娘。她军帽下扎两只小辫,皮肤白得像阴山北麓的云彩,眼中的光芒像草原上的太阳。巴思勤喃喃自语,唤出刻意被他遗忘多年的名字,“凤英,姜凤英。”下午四点时,济西第一秘蔡晋林接到内线电话,“小蔡,年初四晚上,和婷婷一起吃饭的还有些什么人?”“除了卷宗里的那一位,其他重要人员有翟书记的女儿翟智,组织部长彭虞的儿子彭小飞,省行何行长的主力谢信扬,还有能源集团傅董事长的秘书林岳……”蔡晋林历历数来,口齿清晰,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他的位置决定了力求客观的态度,虽然心中对巴书记的兴趣所向嘀咕不已。听见彭彭虞的儿子也在其中,巴思勤沉吟数秒后交代,“明早常委会,你把材料准备好。另外,下午安排时间,请何部长以及团省委的朱书记来我办公室一趟。”宣传部何部长也是常委成员,书记紧抓宣传喉舌,指导贯彻方针政策是工作内容之一。可是,多了个团省委的朱书记,实在让人摸不着书记的套路。但是无论怎样,朱庸算是开门红了一回。蔡晋林心中替老同学暗喜,表情严肃地说了声,“是,巴书记。”第 79 章元宵节,姜尚尧乖乖回了铁路小区。为了照顾姥姥,家里除了煮饭的阿姨外又多请了个护工。姜尚尧他舅妈年前曾希望派个阿姨过去她家帮忙打扫卫生,结果被姜凤英拒绝。饭桌上,舅妈又提起这头事,和舅舅争执起来。两夫妻吵了一辈子,姜尚尧和表弟尚贤早已习以为常。刚消停不多会,他妈推了姥姥出来吃元宵。老太太费力地挑起松弛的眼睑,语声含糊地问:“娣儿……”姜凤英放下碗,瞥了眼儿子,他刚巧停了手中调羹,正直直地望来。姜凤英无声叹了口气,拿纸巾拭去老太太嘴角口涎,说:“下午打过电话来问好,你那会正做理疗呢,没敢打扰你。”身后姜尚尧舅妈嘟囔不休:“也不关心关心我们贤贤,老糊涂了,连正经孙子是谁也分不清。”姜凤英憋住一口气,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着自己弟弟。风波不停的,姜尚尧不耐地丢下碗,回了自己房间换衣服。犹听见饭厅里舅妈大声说:“妈,你脑子也记点事。你那外孙媳妇去了贵地,别指望她回来了。”他抄起外套想出去赶人,外面舅舅已经吼起来。姜尚尧走到姥姥轮椅边,柔声说:“我出去了,姥姥。”姥姥看也不看吵架的那一对,抬手作势抚抚他头发,微微点头。他妈追出去交代:“大过节的,别又去矿场过夜。早点回来。”下了楼,手机狂震,姜尚尧心尖随之一颤。拿出来看是黑子的名字,无以形容那急堕的失落。他懒洋洋地接来,“元宵好。”“好个屁,出来喝酒。”粗鲁的语气能想象黑子郁闷难伸的表情。“还喝?初一到现在,我吐了不下五回。”“推三阻四的,是不是兄弟你?”姜尚尧连连道是,开了车门问:“谁招惹你了?”“哪一年年头年尾不闹几出?不知道急什么?我这样子像缺女人的?”这是又被家长逼婚逼急了。姜尚尧安慰说:“叔婶是为了早点抱孙子。”“孙子有屁用,我天天在单位装孙子还不够?”进了黑子常去的国会山,站在鎏金影壁墙前讲电话的妈咪望见他眼睛一亮,嗲声呼唤着“姜哥”迎上来,手臂蛇尾一般搭上他后腰。“黑子哥在V9,我带您过去。”姜尚尧一笑,还没说话,又有个矮胖子抖着腮旁肥肉,绕过侍应们高叉旗袍下条条白嫩大腿,堆了满脸的笑,远远喊道:“姜哥。”近前往他身后望望,“今天就您一人?”胖子想握手又不敢的样子,尴尬之下顺势一把将妈咪推开,低声呵斥:“不知道姜哥腻歪你那股骚狐味?”“行了,钾肥,忙你的去。我知道地方。”姜尚尧径自往包房的方向走去。夜场是夹缝中生存的行业,特别在闻山,这种地下势力多方角逐的环境里,更需要多一分智慧和谨小慎微。国会山算不得闻山最大的夜总会,不过能在聂二眼皮底下轻松挣饭吃,钾肥的老板也算是个人物。但面对姜尚尧,钾肥丝毫不敢怠慢,迭声说是。姜尚尧推门进去,珊瑚吊灯下,曼曼绯红轻纱,销金软窟中短裙肉弹们围着黑子,挤成肉堆,莺声燕语,脂粉香掺着酒香,醺人欲醉。听见门响,黑子的黑脸膛从一团团雪白的乳肌里露出来,看见姜尚尧就是一乐,“哎呦喂,今晚上你们谁能强上了这个木头桩子,黑子哥明天带她去银泰刷五个小时的卡。”黑子说话向来算话,可是任凭意动,也没人敢放肆捋一把虎须。小短裙们站正了纷纷喊“姜哥”,黑子顿时意兴阑珊,“就不该叫你来的,没趣。”姜尚尧也不搭理他,挥挥手示意姑娘们继续,接了老梁敬来的烟,在沙发一角坐下,问老梁:“今天不休班?”“可不是,才回家,还没坐稳当又被电招出来。”老梁大拇指翘向黑子,“110值班,接警过去一看,认识的人,两夫妻打架。”姜尚尧一愣神,即刻会过意来。黑子那点小心思,明白的也就他和老梁两人。姜尚尧对庆娣的妹妹没太多好印象,俗艳,心眼多脾气差,说话不经大脑。可黑子总把她搁心坎上,时不时顺路去瞄一眼,念念不忘的,他也无可奈何。他拿了杯子,二话不说,和黑子碰了一杯。老梁被老婆的追踪电话逼得坐不住,先行告退。姜尚尧挑了个看起来斯文点的小短裙坐旁边斟酒,一晚上任由黑子胡闹,直到看他差不多到顶了,姜尚尧才散了一叠现钞,挥手赶了外人出去,哥俩勾肩搭背坐一起。“总要顾着早点给你区家传宗接代,老是出来这些地方玩顶什么事?老婆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个,随便是谁有什么打紧?”“兄弟,你说自个呢?”黑子乜他一眼。“大爷的,原来还没醉,再走一个。”“照我说,那个翟医生也不错,有胸有屁股,家里条件也好。反正不是自己喜欢的,随便娶谁进门有什么打紧?”姜尚尧脸一寒,倒酒的手停下来,回首注视黑子,不客气地说:“别人怎么议论我和她的关系没所谓,自己兄弟,别戳我脊梁骨。”“恼羞成怒了吧。”黑子洋洋得意,“戳人软处也要防着自己的。行行行,哥相信你,你和她关系好比那杨乃武和小白菜,一清二白。”见姜尚尧脸色阴沉,黑子拍拍他肩膀,“知道你心思放在哪。我们兄弟俩,算是栽在她两姊妹手上了,日子谁也不比谁好过。”姜尚尧冷哼一声,将杯底残酒一干而尽。“回家。”进了电梯,黑子瞅见碧龙泉桑拿几个字,嘿嘿一笑,手痒地按了四楼的键。“大过年的,难得哥心情好,赏脸给聂二,去他家消费消费。”说话间,电梯门在四楼开启,姜尚尧顺手按下关门键,“你这存心添乱呢。眼前留一线,逼急了——”一阵喧哗远远传来,“拦住他,前面那个瘦子!”随着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一道人影从电梯门前疾掠而过。姜尚尧当机立断伸出一脚,抵在将合拢的两扇门之间。“出事了!”电梯门再度开启,又有十多条彪形大汉身影掠过。黑子酒意顿时消散,纪律部队培养出来的快速反应下,他手按枪袋,“除了我们的人,谁敢在聂二场子捣乱?”两人追赶那十来个彪形大汉到了消防楼梯附近,姜尚尧一眼瞥见门边血红的手指印,拍拍黑子胳膊,拇指直指电梯门。“车场。”对视一眼,黑子已然会意,一人追下去,大喝一声:“警察办案!”看场子的都是江湖人,聂二的手下谁没点糟污底子,闻言脚步皆是一顿,再回过劲,黑子已经撑住楼梯扶手,纵身一跃,跳下三楼,连续数个翻纵,不见人影。另一边,姜尚尧直落地下车库。在消防通道口没寻到人,听见呼喊声在楼梯间的回音传来,他略微有些着急。走到一角拐弯,黑子的身影也出现在楼梯口,显然也发现地上血渍,向这边寻来。水泥地上零星的猩红在他脚边消失,姜尚尧四顾左右,抬眼便看见弯道上方的凸面镜照出不远处一部悍马屁股下的黑影。他向黑子示意,两人分头包抄。那人蹲在地上,不知是在包扎伤口还是什么,身形微动。姜尚尧脱下外衣,抄后路过去。那人六感敏锐,不等他近前已经预知到麻烦,回身而顾。姜尚尧早有准备,手上外衣飞抛出去,扰了那家伙视线,随之纵身扑上。那人骨瘦但骁勇非常,被他外衣罩住头面,手脚却不含糊。消防楼梯那边传来混乱脚步声,姜尚尧有心尽快了结,只得下了狠劲,小腿缠绕对方小腿胫骨翻折,将那人反扑于地,膝盖顺势而上抵住他脊梁骨,大掌死死捏住他后劲,另一只手制住那人撑地的胳膊反剪到背后。那人几次想翻身而起,被姜尚尧掣拿住诸多要害,只得颓丧放弃,一侧脸,恨意凛然的双眸迎向姜尚尧,眼中仇恨的火焰瞬时消散,惊疑不定地张张嘴。“黄毛,好久不见。”姜尚尧淡笑。“姜——”黄毛听见响动,将“哥”字吞回去。“往这边走。”姜尚尧松开手脚,示意弯道方向。见黄毛犹豫,他目光扫过黄毛用衣服捆扎的右臂,“十多个人追你,跑不掉。”黄毛也是识时务的,当机立断紧随他身后,贴墙借车影的阻挡慢慢往弯道尽头移挪。“这边,那小子就在这附近。”有人大声呼喝,接着便是连串的脚步。黄毛瞥眼间,见姜尚尧神色镇定,他随之心安,停步缩身在一辆奥迪下。杂乱的脚步声在附近停止,寂静中黄毛似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随即,一辆车急速驶近,只听得聂二的手下们一涌而上拦阻,那开车的人不管不顾,一路呼啸地冲出人群。聂二的人当即就骂咧起来:“操,黑狗的车,老子认得。”黑子在前方急踩刹车,开了窗回首咧开嘴大笑:“瞅清楚点,就是黑爷我。”聂二那堆手下不堪挑衅,有人气得跳脚,也有机灵的回头找自己的车。不一会一伙人上车甩门,追赶而去。姜尚尧站起身,快步走向自己座驾,黄毛默不作声紧随其后。出了地库,驶上大道没多远,只见黑子的路虎停靠在马路边,人倚着车头,几扇车门大开着,聂二的手下们或围着他赔礼,或鬼鬼祟祟地继续往车里张望。错身时,黑子洋洋得意地摸摸下巴,姜尚尧不由扬起嘴角。停在国会山对面的安全岛附近,姜尚尧拨出黑子号码,接通后交代:“找你的人把车库监视录像取回来,防患未然。”放下手机,他丢一支烟给黄毛,自己抽一支点上,按下车窗静候黑子扫尾。“等我朋友过来。”车内静寂无声,心潮起伏中,那铭心刻骨的幕幕景象随着黄毛的突然现身,在脑海里周而复始地重映。两支烟功夫,黑子的路虎驶近,停在他车尾,开了后车座上来就嚷嚷:“哪个牛逼的?敢行刺闻山一霸聂二爷?”说着凑近前瞅瞅黄毛,上下打量一轮后,赞说:“瞧不出啊,瘦皮猴一个,胆比肉还肥。”黄毛阴郁地垂着眼皮,任他聒噪。姜尚尧扬眉,“怎么个说法?”“这一出老牛逼了,这瘦皮猴,喂,你叫什么名?”黑子等不到黄毛回答,自顾说下去:“听说在碧龙泉伏了小半年,终于轮到他伺候聂二搓背,结果聂二差点被他开膛了。”黄毛听见开膛两字,抬眼望来,黑子呵呵一笑,后仰向座位,叹气说:“别高兴太早,没绝命,送去医院了,喂,你叫什么?跟聂二有什么仇?杀父?夺妻?”见黄毛神色黯然,黑子幸灾乐祸的兴奋淡了几分,郑重问:“凶器丢在现场?”他身上一股条子味,这话更像审讯的语气。黄毛不易察觉地往车门方向蹭了蹭,姜尚尧凝视他动作,淡淡说:“物证很关键,干活不干净要惹大麻烦的。”黄毛迟疑了半晌,说:“搓澡毛巾包着刀把,没留指纹。”黑子闻言扬眉,方想说话仔细一看黄毛那白惨惨的皮肤和刻意染黑的头发,他眉心一跳,眼带疑问地注视姜尚尧。姜尚尧明白黑子终于意识到这个人是谁,微一点头证实了黑子的想法。接着问说:“最近几年在哪儿混?”“南方,打工。”“去碰聂二做什么?”黄毛望他一眼,以沉默作答。姜尚尧沉吟许久,将烟头丢出窗外,探手拉开副座储物箱,顺手抄两方现钞丢给黄毛:“拿去治胳膊,还有,出去就别回来了。”端坐在后座的黑子闻言放下翘起的二郎腿,欲言又止。黄毛拾起腿上的钱,凝视姜尚尧,突然嘴唇颤抖,“姜哥,我对不起你。”“以前的事,不提了。”姜尚尧探身帮他开了车门,“去吧,自己小心。”黄毛怔怔地,没料到能这样轻易地走脱。只听姜尚尧继续说:“那时候都还是孩子,你,……景程。”他再次深深凝视姜尚尧一眼,吸一口气,转身推门下车。黑子默默注视他孱弱的背影消失在灯光璀璨的闻山繁华路口,“就这样放他走了?他不躲出去,你何至于……”“算了,都是毛头小子,知道什么?遇事害怕得逃跑也正常。”姜尚尧眺望黄毛的方向,低声说。黑子叹息连连中,他收回视线,淡然地笑了笑。出电梯时就打了电话给严关,这一个多小时过去,此刻闻山各处车船码头,众多眼线窥伏。他给景程最好的朋友一个机会,只要他如他所料地回来。第 80 章夜半,冷月孤清,长街凄寒。一部铁灰色卡宴急速拐进内巷,在铁路小区大门口倏然而止,两只前灯如鲨鱼眼般冷冰冰地睨视前方。一条人影从阴影中缓缓站起来,逐渐暴露在光束中。车里车外的人俱皆纹丝不动,僵立着,沉默着,直到卡宴的右车门无声打开,灯光投照中,小区门口那人慢慢走近车前。正月的夜,他只披了件薄夹克,受伤的手臂用一件白衬衣草草包扎,阴郁的眼在走近车门时突现一丝光彩,他话语铿锵:“我回来就是为了给景程报仇,聂二不死我心不安。”雪粉随风纷扬,静默中,姜尚尧仔细打量他,评估他的勇气与坚决,然后他沉声问:“聂二在市一医院,缝好肠子没几天就能出院。只是,下一回你可没那么容易得手了。黄毛,我拿聂二和你换另一条命,干不干?”黄毛有些瑟缩,不知是天冷还是因为心寒。良久,他扶着车门的手青筋暴突,像用了绝大的力气,随后,他默然点头。……闻山小城的光明与黑暗,对于庆娣来说,如同惨绿青春期的执拗与茫然,在时间的恒河中,脱离了她现行的轨迹,遥遥而去。新与旧的嬗递过程中,必不可少的那些阵痛渐渐淡化。也或者,被她深埋进心底一隅。世界正如一只大万花筒,同样的若干碎片,扭一扭,又是另一番好景。四九城西北角,圆明园南墙附近的一条隐秘小路尽头,秦晟的大众辉腾直入门岗,老树密林掩映的U型建筑居然是六十年代老营房改造的私人会所。车停在挑高足有二十多米的门廊前,早有门童恭立守候。庆娣想推门,秦晟留意到她的举动,笑说:“等我来。”她注视西装革履的他绕过车头来到这一边,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秦晟确实深具魅力。他刻意加入她的朋友圈子,并且适应良好,没有一丝突兀感。处事之圆融让庆娣既对他的家庭背景持谨慎保留态度,又对那样的环境培养出的性格行为模式和精神世界颇为好奇。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约会,以往众人聚会中只是泛泛地聊天,可这一晚从她报考的文学院谈到秦晟十多年前的大学时光,谈到尼采。这又是一个令庆娣惊奇的发现,身为体制内的一员,他竟然对一位深具批判主义色彩,强烈抨击传统体质,强调个人意志的哲学家推崇备至。他们从尼采谈到黑塞的诗歌和小说,争论如何在道德与人性,情感和理智之间取得平衡与统一。“见素抱朴守缺。可是,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堪透。”话题谈到这里,不免令人想起远方的姜尚尧,在欲望与准则中如何取得平衡正是他疏忽的。庆娣怅然若失,浑然忘记了周钧谆谆教导的约会守则“一,专注的聆听;二,崇拜的眼神;三,优雅的微笑”。“这是出世说。我比较倾向于另外一种方式,屹立于世界之上。俯视永远比仰望的视野更加辽阔,也更不容易迷失方向。”他果然自信,庆娣哑然失笑。到家时,她回身感慨:“很愉快的一个晚上,多谢你。”秦晟颇有风度地略略欠身,“我也同样要说谢谢,畅谈是种享受。”早春的四九城,寒意仍浓,四目相对,他俩会心一笑。浮世扰攘,对任何人来说,精神交流与共鸣的喜悦都是弥足珍贵的。庆娣道别后准备上楼,秦晟在身后唤住她,迟疑地说:“我有个女儿,八岁了,这两年和她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聪明早慧。”庆娣侧头想了想,嘴角笑意真诚,“聪明的小姑娘一定很讨人喜欢。”他平静的面孔掠过一丝喜悦,然后在她再次准备上楼时又问:“你考试成绩什么时候出来?”“说是下个礼拜。”“打算怎么庆祝?”庆娣莞尔,“你确定我能考上?”他点头。可是,对她来说,这样的节奏太快了些。“我下个月将赴任闻山,初期了解人事关系和工作调研一定会占用不少时间,再见面不知什么时候。”秦晟沉吟说。他是深思熟虑,谋定后动的性格,谨守方圆规则,与佳人相逢实在是人生的大意外,“或者你会感觉我太急迫,给你造成太多压力,实在非我所愿。”如果说之前只是仰慕他才学,那么这一刻他眼中的郑重和温柔真正拨动了她平静的心海。是的,郑重。从一开始明确立场,到不疾不徐地向她敞开他的精神世界,无一不让她感觉到他郑重的态度。庆娣不由想起圆圆那些劝导,被优秀的异性重视并非体现女性价值,但确实是证明了女性魅力。她窥视内心,最初的无措和抗拒已经消失。面前的这个人,目标明确,但手法潜迹无形,如果这也是他一贯的工作作风,实在不能小觑。以小见大,秦晟工作上的成绩绝非单纯的家庭背景的光环影响。“如果成绩满意,可能会有不少朋友一起庆祝,凑份子吃饭什么的。”秦晟闻言笑意盎然,“那算我一份子?”庆娣对他的百折不挠莫可奈何,她抿嘴微笑点头说:“好,到时候我给你电话。”上了楼,周钧正坐在电脑前。最近春装上季,他的淘宝店重新装修,下班后连开了几个通宵,困得几乎要拿牙签撑开眼皮。“两个人在楼下情意绵绵,难分难舍的,这才第一次约会,神舟五号也没你们速度快。”他坐的位置掀开窗帘一角正好可以全面观察到楼下情况,庆娣回他:“临走说了两句闲话而已。”“鲍参翅肚的也没说给老娘打包一份。”周钧哀怨不已。“对了,你妹妹电话。八点多的时候。”爱娣在电话中聊了一会家常,最后才轻描淡写地提起正月十五和向雷打架的事情。时隔多日,她竟然在一个人解决后才告诉庆娣。作为熟知她性格的姐姐,庆娣深刻感受到每个人都在生活不间断的摧折中成长,包括妹妹。小夫妻辛苦多年的积蓄加上庆娣的援助被向雷不告而取,借给他姐姐生意周转,如今只追回一部分。庆娣震惊之下,连话也说不出。爱娣嗤笑不已,说:“我住了小旅馆三天,他姐还说什么不用来道歉,也不用来找,在外面憋不住了自然会乖乖回去。被她说中了,确实是这样。”这明显是欺负妹妹娘家没人。庆娣一口气哽在喉间,血脉相连,她此时的心痛可知妹妹当时之愤怒失望。“小爱……”爱娣苦笑,“姐,女人又没有男人那么多野心,一辈子不过是求点温暖,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要求反而实现起来那么难?”满足事业成功的野心只需要一个人努力,追求婚姻生活的圆满则要两个人使劲。庆娣不知为谁而叹息。“小爱,向雷得干扰太多。照我说,就着手头的钱买间小房吧,别图一步到位了。搬出来住,才是属于你们两个的家庭。”“我也是这样想,这几天正在看房子,老房也行。如果他妈他姐还要唧唧歪歪,那我也没那么好欺负,欠我多少都要讨回来。”“关键在向雷,他如果一心护着你,不会有这些事。”爱娣沉默许久后啜泣出声。“我……我瞎了眼。”挂了电话,庆娣翻出存折,看一眼又气恼地丢回去,坐到周钧身边打开电脑,挂着旺旺开始写稿。这些年坚持,文字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不仅承载她悲喜,也供奉她衣食。可是相比较她需要的,太少太少。“二师兄,怎么才能赚到很多很多钱呢?”她扶额发呆。“嗯,等我出名,跨国公司请我掌镜拍广告大片。”周钧抱膝而坐,陷进幻想里。“全套的哈苏,一线明星助阵,超级大棚,坑·王给我当助手,被我骂得活像只狗,还要红着脸夹着尾巴跟前跟后舔我的肥。”……庆娣无语。“到时候迪哥缺钱?小意思啦。”他得意洋洋的,尾音拖得老长。“一边去,等你熬出头我早成知名编剧了。”庆娣学他的样子抱膝,“一集十万稿费,随便写个几百集的。”周钧作势欲跌倒在地,两人哈哈穷乐一场后,周钧正色,“能写枪稿也不错,一集几千一万的,找找路子去。”“等考进去再说吧,人面也广些。”庆娣略带鄙视地问自己,“这样功利的想法是不是玷污了那圣殿?”周钧嗤之以鼻,“人活着首先要填饱肚皮,饿死鬼当什么上帝?”这句与尼采的格言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庆娣想起刚才秦晟席间说的话,避免迷失的方法是屹立在世界的顶端。这大概就是上位者与底层的区别,对身处底层的人来说,通往强者的路何其艰难。庆娣失神。“迪哥,很缺钱用?”见她瞬间情绪低落,周钧问。“我那还有几千,你先拿去。”“算了吧,你还欠着彭大哥的。”“等几天,我有强烈的预感,那组特辑能上封面。”周钧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地说:“中纺影棚,快来了。”数日后,周钧几乎要自封为铁口直断。三月号新刊经主编终审后出菲林,居然将周钧得意的那张片子从内页抽调为封面,并且以整张大片基调之冷艳命名为高岭之花。四年北漂生涯,从扛设备的小助理,一步步走来,经过多少白眼冷语,甚至连大牌模特的经纪人也能对他随意呼喝,等的就是这一天。能登上大杂志首封,代表什么不言而喻。周钧犹在梦中般,不敢相信他已跻身于大牌摄影师之列,迷茫地抓住美编,“掐我一下,试试疼不疼。”“得瑟吧你就,不瞧瞧Ken·W脸黑得像锅底。”周钧脾气憨直,却不是傻瓜,只是小事不愿多花心思而已。但是这样的重大改变,略一琢磨已明白事出反常。他回过神,左思右想还是给彭小飞打了个电话。哪知彭小飞抵死不认账,“认识这么久了,我有什么路子你不清楚?和你那圈子不沾半点边。你想太多了!我问你,你是衡量能力觉得没资格上首封?”“锤子!满四九城,数十个顶尖摄影师,漏掉的一定是我。”“那不就是了。瓜娃,不要虚。”“可临阵换将不正常,坑王眼神能杀人。”“瓜娃,这时候要雄起。”周钧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不自觉地换了乡音附和连连“雄起,雄起!”挂了电话,彭小飞习惯性地轻叩桌面,嘴角笑意飞扬。白吃了快一年的地道川菜,这一次借秦大公子之力,算是慰劳瓜娃庖厨之苦。第81章又是一年桃花汛。焦化公司自去年生产经营上正规后,就开始重点着力于高炉改造以及工艺技术控制。作为西北部企业,并且是济西省内的大型焦化企业,出口资质的审核不成问题,姜尚尧拟定饿目标是今年达到一级冶金焦出口标准。他人眼中,他事业如日中天,却无人知道自春节起,他内心的焦灼像壶口上流的黄河水,积蓄翻滚,只等待石破天惊腾云掀浪的那一刻。然而,他最期待的久候不至,等到的却是能源公司董办的电话。林岳在电话中开口就恭喜,“老弟,开年大吉,名利双收!哈哈,怎么样?过年时我就说今年是个好年头,冲着这句话你少不得请一顿好酒。”姜尚尧不明所以,嘴上打哈哈说,“林哥,有好处也是因为得你关照。只不过这场酒是什么由头?”林岳也不卖关子,直接透露说,“为了表彰在我省经济建设中做出突出贡献的优秀青年,省委宣传部、团省委举办十九届全省杰出青年评选活动,能源集团提名了你参选。”见姜尚尧沉默不语,林岳以为他惊喜到说不出话,哈哈一笑说,“能顺利入选的话,这项殊荣对以后开展工作正面的助益很多。你小子,倒投了傅局的脾气。”林岳虽然是靠笔杆子起家,但是多年秘书生涯,对官场规矩门槛很清。当初如果不是傅可为力挺,姜尚尧的黑历史遭人诟病多矣,这一下如果能成功入选,这种资格带来的光环足以掩盖他档案上的污点。所以林岳上了就道恭喜,无他,人生脱不开名利二字。只不过姜尚尧在危险中沉浮,早已培养出一种兽性的敏感,本能地意识到这件事背后并不简单。尽管心中疑虑重重,客气话不能少半分,姜尚尧保持笑意,感激说,“林哥,能得到傅董事长的器重是我的福气,饮水思源,更要多谢你鼎力支持。”几年相交,林岳知道姜尚尧是越亲近严辞越简单直接的个性,饮水思源四个字听起来比官场套话更加悦耳。水涨船高,在一个圈子里混讲究的就是个共同进步,林岳与有荣焉,正色补充说,“傅局再三嘱咐,要求你整理一份狱中的心理历程以及未来展望的事迹材料,不几日转呈宣传部和团省委。注意行文思想,要旗帜鲜明,立场坚定。”最后那句自然是林岳的提点和告诫,担心他不熟悉规则。姜尚尧心领神会,“我过几日送上原州,林哥,约好时间出来喝酒。”这两年来,姜尚尧和傅可为不只公务会晤,私下也多有接触。傅可为对他来说一有提携之恩,二来,像傅可为那样的实干派,既熟知国企经营制度利弊,又深谙官场套路规则,兼且有国资集团的背景,消息来源广泛, 见解精辟独到,对宏观经济发展走势和诸多经济举措的影响的理解力超乎平常,每每只是随意点拨,都能令他获益良多。傅可为如今仍住在煤炭局的旧楼,一女出嫁,一儿留学后,家里格外清净。姜尚尧进门后寒暄几句,傅可为夫人熊阿姨和气地说,“你傅叔叔和客人在楼上下棋呢。”之前电话里并不曾听说傅家有来客,姜尚尧略一踌躇,只听熊阿姨喊了一声小保姆,顺手抄起椅背上一条围裙,说“中午留下来吃饭,你傅叔叔亲自下厨,我先打下手把菜洗了。”姜尚尧吃了一惊,更加奇怪来客身份,居然劳动到傅可为亲自下厨。“熊阿姨,傅董事长还有这好手艺?”熊阿姨笑眯眯说,“不知道吧?他可是轻易不露这一手。上去看他们下棋吧,底下坐着也无聊。”傅家在顶楼,熊阿姨闲来爱好莳花弄草,天台半边铺满防腐木,半边起了个玻璃温室。姜尚尧顺着厨房边上的实木楼梯上去,只见落地玻璃窗前,傅可为眉头紧蹙,指间拈一枚黑子,迟迟不落。另一张藤椅中的人手臂支在扶手上,一头染过的白发,宽肩厚膊,体格很是魁梧。那背影映入眼帘,姜尚尧拾级的脚步为之一顿,他强自镇定情绪,再上两部足音稍重。长窗边的两人并未抬头,仍投目在棋盘上,姜尚尧缓步走过去,静静侍立在两人身侧。这场出乎意料的会面代表什么,不言而喻。姜尚尧谨慎地将目光移向棋局,屏息数秒后,背于身后微颤的双手才平静下来。他对围棋了解不多,但看盘中局势,中盘厮杀惨烈,只余官子之争,难怪两人神情如此慎重,傅可为更是举棋不定,眉头紧锁。收官之战,如履薄冰,可能一招之差,虔诚尽覆。与人生何其相似。姜尚尧正凝神观棋,不料满室静谧中傅可为愕然回首,“小姜!”说着将棋子置于棋盘,随手一摆,“太入神,没注意你什么时候到的,快坐快坐!”另一人当即瞠目怒斥,“好你个老傅,你这不是耍赖?!”“耍赖,我怎么可能耍……”傅可为低头一看盘中乱子,团团的脸顿时堆满笑,“手误、手误。”他的表情没一丝尴尬和愧疚,眯起缝的双眼善者狡狯的光,透出一股“你奈我何”的意味来。姜尚尧暗自好笑,适才呼吸的窒闷感,胸臆间的紧张感被傅可为这一搅局,立刻无影无踪。任谁看见傅可为此时的样子,也无法将传说中脾气又臭又硬、零六零七年连续关停四十家不规范矿场好不徇私手软的贴面联系在一起。想来两人私交甚笃,以至于巴思勤已习惯了傅可为输棋耍赖的风格,大度笑了笑,将桌上残局一推,“既然你的小客人到了,给你留几分面子。”说着将目光移向姜尚尧,笑容渐渐隐淡。“巴书记”,姜尚尧迎上他的目光,语气恭敬,“傅董事长。”“你就是闻山煤电焦化公司的姜尚尧?”巴思勤上下打量,姜尚尧谦逊地略略欠身,“是的,巴书记。”“春节见过。”巴思勤颌首示意。“小姜,坐。”傅可为身为主人,自然少不了一番客套。姜尚尧却不敢托大,给两支茶杯续过茶,这才坐下。“来的唐突,打扰了二位雅兴。”“我才是那个不速之客,突然起了琪瘾,正好休息日,找老傅切磋两盘。”巴思勤笑意恬淡,面容减了几分威严多了少许随和。以巴思勤的地位根本无需如此这般的解释,再加上他刻意放缓的语调和怀柔的笑容,可见所谓不速实在另有文章。姜尚尧心神一动,脸上神色更恭敬了些。傅可为哈哈一笑,“就你那臭棋篓子!”“君子可欺以其方。论悔棋赖账,我确实逊你一筹。”巴思勤一般正经地承认,眼见傅可为的得意化为讪笑,他的目光中透出些微愉悦来。济西官场传言傅可为就是巴思勤手中一把利剑,巴思勤上任之初,借此剑之锋挑开济西省内小煤窑泛滥的脓疮,查处了一批以公谋私的官员,威信就此树立。看两人言笑间很是相得的样子,倒是证实了济西官场的这些传闻。傅可为转头向姜尚尧,郑重问,“材料准备好了?”姜尚尧点头说是,将公文袋中经过林岳斧正润色的材料取出来,双手呈给傅可为。傅可为接过传递给了巴思勤。巴思勤却不打开,只是略一沉吟,和蔼地问,“听过能被能源集团选为全省杰出青年候选人,小姜同志,你有什么感想?”所谓同志,是党内的正式称呼。以巴思勤的高位,自然不可能称呼姜尚尧这个小辈为“姜总”,直呼名字诱捕免轻怠。一句小姜同志,既正式,又如傅可为的关系一般亲切,这是暗示姜尚尧,他并没有把他当做寻常商人般看待。姜尚尧意识无法形容心中百般滋味,心潮激烈的起伏中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位置。他欠一欠身,措辞严谨的说,“巴书记,傅董事长,作为曾经的失足青年,今天这一份荣誉我受之有愧。没有党的无私关怀和领导的大力支持,没有能源集团的正确领航,我不会有今天的成绩,感谢党和领导,给了我新生的机遇。”他和官场中人打交道久了,这一嘴官腔说得分外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可面对的都是官场老将,又怎会听不出衷心感谢与职业套话之间的区别?傅可为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莫名的笑意,巴思勤微微一愕,接着颌首赞许说,“能源集团上报的材料我大略看过,焦化公司在重组改制初期,很多新的管理理念和经营方略出自你的思路。年纪轻轻。了不起。”姜尚尧明白这是傅可为在为他添彩,不由感激的望了他一眼,谦逊地说,“是傅董事长和能源集团的领导再焦化公司重组改制初期给予了大力支持,所以一些新的制度和举措才能贯彻实施下去。”他将傅可为单列出来放着能源集团之首,因为对傅可为的感恩之情发自肺腑。初期压力重重,特别是针对冗肿的行政部门的一些举措遭到强烈的抨击,是傅可为力排众议,拍板定决,那些反对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去。“年轻人,谦虚有礼是好的,但是也不能失了自信和冲劲。焦化公司重组两年,利税翻了几番。我党的思想路线一贯坚持实事求是,以成绩说话,小姜同志,你的表现不错嘛。”巴思勤对他的工作予以肯定,“小姜同志,你和我说说,未来几年,还有些什么发展目标和规划?”来时姜尚尧并不曾预料到这一番谈话,好在关于焦化公司的前景他时刻萦绕在心头,思忖片刻,已经打好腹稿。眼角余光瞥见傅可为眼中的鼓励和期许,他挺直腰,简明扼要地将自己的思路陈述了一遍。傅可为乘隙插话说,“巴书记,小姜,你们聊着,我去炒两个菜。等会儿边喝边聊。”“辛苦傅董事长了。”姜尚尧站起身,恭送傅可为下楼。傅可为发福的身体消失在楼梯口后,姜尚尧又给巴思勤斟满茶,重新坐下。“……大集团化?”巴思勤深感兴趣。“是的,巴书记。”姜尚尧往前坐了坐,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些许兴奋,“全面整合资源,力度是足够了,现在也见到部分效应。但是还有个优化资源的问题,不只焦化,还有电、气产业,统一管理调配,更合理的利用资源,减少内耗和恶性竞争,创造更大的价值。”他思路清晰,语言简练,可想而知这一番话不是仓促而就。巴思勤频频点头,放在扶手上的手掌无意识地握紧成拳。两年多前,老傅已经提起这个年轻人。那是省内煤矿资源形势严峻,安全、税收、环境恶化……种种问题暴露无遗,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为利诱,在闻山望南乡以别种形式承包煤场,人人有股份,年年有分红。这是他的儿子。第八十二章 傅可为再次上来,见一老一小聊得很是投机,他开怀一笑,喊了两人下楼吃饭。 熊阿姨开了一瓶五粮液,姜尚尧连忙接过给大家斟上酒,又敬了三杯,这才坐下。 “小姜,不用拘束,来到我这里,就没什么书记董事长的了。”不等巴思勤发话,傅可为先自大咧咧地说明。“吃饭大过天,饭桌上不谈公事。” 他手艺果然非同一般,几个家常小菜做得色香味俱佳。姜尚尧有心多赞几句,可首位上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每每望来,总令他喉间哽咽,心情复杂。 “大磊去约会了吧,刚才留饭留不住。”熊阿姨问。“他是有眼光的,全系最好的女孩被他看上了。” 姜尚尧第一次来傅家时,论起渊源,才知道熊阿姨是原州师范化学系副教授,算得上是庆娣师尊,而大磊的女友正是她学生之一。 “小姜也三十有二了吧,个人问题……”首座的巴思勤俨然长辈模样,关心备至地问。 “小姜女朋友在京里读研。说起来,庆娣当年在学校可是公认的才女,学刊上几乎每期都有她的文章。” 熊阿姨又问:“庆娣今年过年又没回来?巴书记说的是,小姜你也三十二,确实该考虑结婚的事了。” 当初为了增进与傅家的感情,他把庆娣的关系也扯拽了进来,确实令熊阿姨态度立刻亲近不少。而后来不及带庆娣上傅家拜访作客两人已然分手,姜尚尧也并没有多做解释。如今谈起远方的人,他心中黯然,强打精神说:“不急,等她读完这三年。” “现在的年轻人想得开,立业再成家也好。”傅可为总结说。 巴思勤眼带疑惑,大约是记起春节在翟家门前那一幕。姜尚尧停了筷子,解释说:“我和翟书记的女儿翟医生是朋友关系,当初在冶家山监狱很受她照顾。” 巴思勤手中酒杯微抖,索性放下,凝视姜尚尧许久后,问说:“在监狱,吃了不少苦吧。” 他语气苦涩干滞,细品有些伤怀与无奈的味道,实在不符他的身份与地位。不意间瞥见熊阿姨与傅可为的对视,姜尚尧立刻明白在座三人恐怕都已经知悉详情。 姜尚尧无意博取任何人的怜悯与同情,凝滞气氛中,他淡淡说:“还好。现在都是人性化管理,在监狱几年,劳动改造思想,反而激励人进步。” 熊阿姨听得他这样不亢不卑地回答,和善的目光饱含怜悯;傅可为望向他,不掩赞许地点点头;巴思勤木讷地坐着,眼神像穿透了姜尚尧躯壳,投向遥远记忆,良久后才缓缓说道,“不容易,你……父母也不容易。” 情知这句话本貌是“你母亲不容易”,姜尚尧心中浮掠一抹冷嘲,脸上依旧平静无波,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巴书记,让您见笑了。” 任巴思勤老谋深算城府深重,此时也无法由他的表情和语气的细节猜测出姜尚尧内心真实的想法。 一再试探,姜尚尧严守上下秩序,毫无逾矩的言行,俨然不知内情的样子。巴思勤无从分辨自己究竟是遗憾,是侥幸,还是歉疚。直到上车离开后,姜尚尧说的那句“巴书记,让您见笑了”仍在心头萦绕不去,那十足的距离感像裹满尖刺的鞭子,抽笞他的良心。巴思勤坐在一号车的后座,阖上双目,仿佛听见自己灵魂的尖啸。 而姜尚尧静心等候傅可为审阅修改完他送上的报告材料,这才离开傅家。 上了车,进入密封的空间,他极力维持的镇定瞬即分崩离析,像被抽空全身的力量,姜尚尧深陷在皮椅中,伸长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