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吩咐完。便被夜华拖了往灶屋走:“添个材烧个火。你总会吧?”小糯米团子摸着肚子半躺在一张竹椅里将我们看着。翻个身。呼呼睡了。我以为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委实神奇。我与这夜华君认识也不过将将两天。眼下他却能挽起袖子身姿潇洒地站在我家灶台跟前炒菜。还时不时嘱咐我一两句“柴多了。少放些。”或者“火小了。再添些柴。”之类。恍然想起小糯米团子说他亲娘是东荒俊疾山上的一个凡人。唔。大抵夜华君如今挥的这一手好铲子。是他那薄命跳下诛仙台的先夫人教的也不定。看他一只手汤勺一只手铲子舞得出神入化。我钦佩得不能自已。发自肺腑赞叹道:“先夫人委实好厨艺!”他却愣了一愣。我方才想起。他那夫人早已魂飞魄散。见今这么提起来。岂不是揭人伤疤。火苗子滋滋地舔着锅底。我咽了口唾沫。默默往灶膛里多添了把柴禾。夜华将菜盛起来。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淡然道:“她同你一般。也只会在我做饭时升个火加个柴罢了。”我讪讪地。也不好接什么话。他转过身又去盛汤。小声咕隆一句:“也不晓得遇到我之前。在俊疾山那破地方是怎么活下来的。”本是他自言自语。却便宜了我这双耳朵。无端将人勾得伤感。夜华做了三个菜一盆汤。迷谷已经收拾干净。我便招呼他一同来吃。夜华将糯米团子摇醒。又强灌了他许多东西。小糯米团子鼓着腮帮子。气呼呼道:“父君再要喂。再要喂阿离就变皮球了。”夜华慢条斯理地继续喝方才那杯凉茶。道:“吃成个皮球倒很好。回天宫时我也无需带着你腾云。只需将你团起来滚上一滚。许就滚进你的庆云殿了。”小糯米团子立刻伏到我的膝头假哭:“呜呜呜呜呜。父君是坏人。”夜华放下茶杯。拿起一个碗来从汤盆里盛鱼汤。似笑非笑与糯米团子道:“如今你倒找了一座好靠山。”然后将满碗的鱼汤推到我面前。甚温柔道:“来。浅浅。你要多补补。”迷谷一口饭呛住咳个没完。我双眼泛红将糯米团子从膝头上扶起来。微笑地端起面前那碗汤道:“乖乖。再来喝一碗汤。”夜华的手艺很不错。虽不太待见那道鱼汤。其他三个菜。我吃得倒也欢快。午饭用得舒坦。连带心情也开阔不少。是以夜华要我在狐狸洞里帮他劈出个书房来处理公文。我也没计较。将三哥以往住的邻湖的厢房拾掇拾掇。就给他了。我原以为夜华此番是来与我算账。没想到半月下来。在东海水晶宫的事。他却提也没提。每日一大早。名唤伽昀的一个小仙便会来敲门。拿走夜华日前处理好的一些公文。再带来些待批的新公文。据说这伽昀是夜华案前司墨的文官。做事情很尽职尽责。起初我还每日踢踏着鞋子去给伽昀仙官开门。次数多了。这小仙官便不好意思。我便再不关狐狸洞。只在洞口设了个禁制。教了这小仙过禁之法。才又重新睡得安稳。夜华大多时候是关在那新劈出来的书房里处理公文。早上会将我拉出去散一回步。傍晚用过晚饭又再去散一回。夜里时不时还会找我去书房里同他下一两盘棋。我呵欠连天被他烦得没奈何。有几次下到一半便伏在案上睡着了。他却也不来提醒提醒。干脆一同合衣趴在棋案上睡了。想那伽昀仙官来取公文。看到这幅情景。定免不了生些逦思。一个尽职尽责的神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不爱八卦的神仙。可叹直到天宫里的那位素锦侧妃已派了仙娥到得我青丘的门槛上来再三催请夜华。我才悟得这一点。诚然因了迷谷的缘故。我未曾有幸能见得那位仙娥。只听当时一众看热闹的小仙嘻哈道。那仙娥淄衣飘飘。衣裳料子很不错。脸却生得不行。迷谷将她拦在青丘谷口。她甚倨傲与迷谷道:“我家娘娘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况且还是未来的帝后。娘娘派我来。也是一片好心。白浅上神尚未同太子殿下行礼成婚。便终日缠绵。交颈而卧。终是不太妥当。就连当年的天君。也不似这样的。再则谬清公主将将被请上天宫。太子殿下也万不该冷落了她。”青丘本来民风旷达。不成婚便有了小娃娃也没甚新鲜。何况只是交颈而卧。一众小仙们自是将这当作个笑话。没等迷谷开口。便将那仙娥打了出去。我将她那一番话在心中掂量了一番。除了终日缠绵、交颈而卧有些失实以外。其他都很有道理。也因为搞不清夜华此番做甚么要在我这里窝这么久。便寻了这么个因由转头与他说了。他正开了窗立在书案前画湖塘中的莲花。听我这么一说。皱眉道:“我想来你这里住便来你这里住。左右你才是我的妻。旁的人管得着么?”我呆了一呆。经他这么一提。才实打实地重新想起来。面前这夜华君。确确是天君老儿红口白牙许给我的夫君。整整小了我九万岁的。呃。那个夫君。我哦了一声。郑重道:“若我也是在正经的年纪成婚。现下孙子怕也有你这么大了。”他拿笔的手顿了顿。我斜眼觑了觑桌案上那张宣纸。真是力透纸背的好笔法啊好笔法。他默然不说话。放下笔来定定将我望着。一双眸子极是冷淡。我哈哈干笑了两声。遂转移话题道:“听那仙娥说。你将东海的谬清带上天宫了?”这话题看来转得并不好。我单以为男人都热衷于讨论女人。当年我做昆仑虚小十七时。每每惹了大师兄生气。一与他聊起哪家貌美的女神仙。总能很轻易地化解他的怒气。却不想此番我再不是当年昆仑虚上儿郎身的小十七。纵然男神仙们也热衷于讨论女神仙。却定然不愿意同一个女神仙聊起另一个女神仙。如此。便又是我唐突了。哪知男人心海底针。方才还十分郁郁的夜华。淡淡然看我一眼。又重新拿起笔来蘸满墨汁。嘴角勾起来一丝笑纹。道:“站到窗边去。对。竹榻跟前。唔。还是躺下罢。将头发理一理。摆个清闲点的姿势。”我木木然照他说的做完了。才省起他原是要为我做幅丹青。倒是要闷在这张竹榻上多久啊。我就着海棠春睡的姿势。甚无语。他翩翩然画了一会儿。忽然道:“那谬清死活不愿嫁西海的二王子。她此前照顾我和阿离良多。我便将她带回天上做个婢女。待她哪天想通。再将她放回去。”我傻了一会儿。没想到他却说了这个。他抬起头来。眉眼间颇有些温情。缓缓道:“还有什么想要与我说。便一道说了罢。”我甚感激:“手麻了。可以换个姿势不?”他笑了一声。又画了几笔。才道:“随你。”我最终在竹榻上睡着了。一觉醒转来。天已擦黑。身上盖了件漆黑的外袍。像是夜华的。他人却不晓得去哪里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正文 第八章章节字数:9529 更新时间:09-01-19 14:24第八章(1)第二日大早。我从床上爬起来将自己简单洗涮了。捧了半杯浓茶。边喝边向洞门口挪。等夜华来拖我陪他一同去林子里散步。也不知他这是个什么癖习。每日清早定要到狐狸洞周边走上一遭。还死活拉上我。叫我十分受罪。狐狸洞周边也没什么好景致。不过几片竹林几汪清泉。走个一两回尚可。多几趟未免乏味。可这么十天半月走下来。他却仍能乐此不疲兴致勃勃。叫我十分佩服。方踱到洞门口。外面淅淅沥沥的。才知道是在下雨。我强忍住心花不怒放出来。将茶杯往旁的桌案上一搁。便乐颠乐颠地回厢房继续蒙头大睡。也不过将将有些睡意。便察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我睁开眼睛来望着立在床前的夜华。沉痛道:“今日不知哪方的水君布雨。出门恐淋坏了夜华君。便暂且在洞里好生呆一日罢。”夜华唇边噙了丝笑。没接话。此时本该熟睡在床的小糯米团子却呼地从夜华身后冒出来。猛扑到我床榻上。今日他着了件霞光腾腾的云锦衫子。衬得一副白嫩嫩的小手小脸益发莹润。我被这花里胡哨的颜色晃得眼睛晕了一晕。他已经来搂了我的脖子。软着嗓子糯糯撒娇:“父君说今日带我们去凡界玩。娘亲怎的还懒在床上不起来。”我愣了一愣。夜华顺手将搭在屏风上的外袍递给我。道:“所幸今日凡界倒没有下雨。”我不知道夜华是个什么想头。若说凡界他不熟。须得人领着。那拘个土地神带路便是。虽说我在昆仑虚学艺时隔三差五便要下一趟凡。但却从不记路。愣要我一同去。委实没必要。然小糯米团子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水盈盈将我望着。我也不好意思再寻什么托辞。腾下云头。我摇身一变。化作个公子哥儿。嘱咐小糯米团子道:“这几□便唤你父君阿爹。唤我做个。呃。做个干爹罢。”小糯米团子不明所以。然他素来很听我的话。倒也乖乖应了。夜华还是那副摸样。只将外袍变作了如今凡界的样式。看着我轻笑一声:“你这么。倒很潇洒。”终归有两万年本上神都活得似个男子。如今扮起男子来自然水到渠成。我拱起双手来与他还个礼。笑道:“客气了。”此番我们三个老神仙青年神仙小娃娃神仙落的是个颇繁华的市镇。糯米团子一路上大呼小叫。瞧着什么都新奇。天族体面荡然无存。夜华倒不多拘束。只同我在后面慢慢跟着。任他撒欢儿跑。这凡界的市集着实比青丘热闹。我信手摇扇子。突然想起来问夜华:“怎的今日有兴致到凡界来。我记得昨天打早伽昀小仙官就抱来一大摞公文。看他那神色。也不像是什么闲文书。”他斜斜瞟我一眼:“今日是阿离生辰。”我升调啊了一声。遂啪地合上扇子。俨然道:“你也忒不够意思。这般大事情。也不早几日与我说。见今手边也没带什么好东西。团子叫我一声娘亲。他过生辰我却不备份大礼。也忒叫人心凉。”他漫不经心道:“你要送他什么大礼。夜明珠?”我纳罕:“你怎的知道?”他挑眉一笑:“天宫上几个老神仙酒宴上闲磕牙。不意说起你送礼的癖好。据说你这许多年来积习不改。送礼从来只送夜明珠。小仙就送小珠。老仙就送大珠。十分公平。我以为纵然那夜明珠十分名贵。阿离却人小不识货。你送他也是白费。不如今天好好陪他一日。哄得他开心。”我摸了摸鼻子。呵呵干笑一回:“我有颗半人高的。远远看去似个小月亮。运到团子的庆云殿放着。保管比卯日星君的府邸还要来得明亮。那可是四海八荒独一……”我正说得高兴。不意被猛地一拉。就跌进他怀里。身旁一趟马车疾驰而过。夜华眉头微微一皱。那跑在车前的两匹马便顿然停住。扬起前蹄嘶鸣一阵。滑得飞快的木轮车原地打了个转儿。车夫从驾座上滚下来。擦了把汗道:“老天保佑。这两匹疯马。可停下来了。”方才一直跑在前头的糯米团子一点一点从马肚子底下挪出来。怀中抱着个吓哭了的小女娃。那女娃娃因比团子还要高上一截。看上去倒像是被他搂了腰拖着走。人群里突然冲出个年轻女人。一手从团子手里夺过女娃。哇地大哭道:“吓死娘了。吓死娘了。”这情景无端令人眼熟。脑子里突然闪过阿娘的脸。哭得不成样子。抱着我道:“这两百多年你倒是去了哪里。怎的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我甩了甩头。大约魔障了。即便当年我在炎华洞里差点同墨渊魂归离恨天时。阿娘也不曾那般失态。况且我也从未擅自离开青丘两百多年。唔。倒是五百多年前擎苍破出东皇钟。同他一场恶战后。我睡了整两百一十二年。糯米团子蹭蹭蹭蹭跑到我们跟前。天真且无邪地问道:“阿爹。你怎的一直抱着干爹?”因才出了一场惊吓。原本十分热闹的街市此时清净得很。就衬得团子的童声十分清越。街两旁原本还在唏嘘方才那场惊马事件的摊贩行人立刻扫过来一堆雪亮雪亮的目光。我哈哈干笑两声。从夜华怀中挣出来理了理衣袖道:“方才跌了。呵呵。跌了。”糯米团子松了一口气道:“幸好是跌在了阿爹怀里。否则干爹这样美貌。跌在地上磕伤脸。阿爹可要心疼死了。阿离也要心疼死了。”他想一想。又仰脸问夜华道:“阿爹。你说是不是?”先前那一堆雪亮雪亮的目光瞬时全盯住夜华。他不以为意。微颔首道:“是。”旁边一位卖汤饼的姑娘神思恍惚道:“活这么大。可叫我见着一对活的断袖了。”我啪一声打开扇子。遮住半张脸。匆匆钻进人群里。小糯米团子在后头大声喊干爹干爹。夜华闷笑道:“别管她。她是在害羞。”我甚惆怅。害羞害羞。害你妈个头啊害羞。近午。选在街尽头一座靠湖的酒楼用饭。夜华挑拣了楼上一张挨窗的桌子。点了壶酒并几个凡界寻常菜蔬。阿弥陀佛。幸好没鱼。几丝湖风飘过来。颇令人心旷神怡。等菜的闲隙。糯米团子将方才买来的大堆玩意一一摆在桌上查看。其中有两个面人。捏得很得趣。菜没上来。酒楼的伙计倒又领了两个人上来同我们拼桌。却是一位身姿窈窕的年轻道姑。身后那低眉顺眼的仆从有些眼熟。我想了想。似乎正是方才街市上驾马的马夫。小伙计打千作揖地陪不是。我以为不过一顿饭而已。况且楼上楼下客人确实满了。便将糯米团子一把抱到身边同坐。让了他们两个位子。那道姑坐下自倒了茶水。饮了两口才看向夜华。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倒无怪她。此时夜华又是个冷漠神君的形容。全不复他抄了铲子在灶台前炒菜的亲切和顺。我帮着糯米团子将桌上的玩意一件一件兜起来。那道姑又饮了一口茶。想是十分紧张。还好此番总算是将话抖出来了。她道:“方才集市上。多亏仙君相救。才叫妙云逃过一场灾劫。”我讶然看向她。连夜华也转过脸来。妙云道姑立刻低下头去。脸一路红到耳根子。这道姑不是个一般的道姑。竟能一眼看透夜华的仙身。且还能晓得方才是夜华使了个术法。想是不过十数年。便也能白日飞升了。夜华扫了她一眼。便又转过脸去。淡淡道:“顺手罢了。姑娘无须客气。”妙云道姑耳根子都要滴出血来。咬唇轻声道:“仙君的举手之劳。对妙云却是大恩。却不知。却不知仙君能否告知妙云仙君的仙号。他日妙云飞升之后。还要到仙君府上重重报答这恩情。”呃。这道姑。这道姑。她莫不是思春了吧?此番我突然想起昆仑虚收徒的规矩。不拘年龄不拘出身。却只不要女仙。想是墨渊早年也颇吃了些苦头。后来方悟出这么一个道理。他们生的这一张脸。委实招桃花得很。夜华喝了口茶。仍淡淡地:“有因才有果。姑娘今日得了这好的果报。必是先前种了善因。与本君却没什么干系。姑娘不必挂在心里。”这番道理讲得很不错。妙云道姑咬了半天唇。终是没再说出什么来。方巧我正同糯米团子将这一干占桌面的玩意儿收拾干净。抬头对她笑了笑。她亦笑了笑回礼。看一旁的团子眼巴巴等着上菜。便轻言细语夸赞道:“这位小仙童长得真是十分灵秀动人。”我谦虚道:“小时候长得虽可爱。长大了却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形容。我家乡有位小仙小时候长得真是形容不上来的乖巧。过个三千年。稍稍有了些少年的摸样。姿色却极普通了。”小糯米团子拉拉我的衣袖。十分委屈地将我望着。呃。一时不察。谦虚得狠了。夜华端起杯子与我似笑非笑道:“男孩子长得那么好看做什么。譬如打架时。一张好看的脸就不及一双漂亮的拳头来得有用。”喝一口茶。又续道:“何况都说女肖父儿肖母。唔。依我看。阿离即便长大了。模样也该是不差的。”糯米团子眼看着要哭要哭的一张脸立刻精神焕发。望着夜华满是亲近之意。还微不可察地朝他挪了挪。我咳了一声作怜爱状道:“不管团子长大后成了个什么样子。总是我心头上的一块肉。我总是最维护他的。”小糯米团子又立刻转过头来热泪盈眶地望着我。微不可察地朝我挪了挪。夜华低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第八章(2)先上的酒。不多时菜便也上来了。小伙计很厚道。一壶桂花酿烫得正是时候。卯日星君当值当得很好。日光厚而不烈。天空中还胡乱飘了几朵祥云。与地上成荫的绿树十分登对。这番天作的情境。饮些酒作几首酸诗都很有趣味。奈何妙云道姑与她那马夫都不喝酒。夜华与我饮了两三杯。也不再饮了。还让伙计将我跟前的杯盏也收了。叫人十分扫兴。用饭时。夜华遭了魔风也似。拼命与我布菜。每布一道。便要柔情一笑。道一声:“这是你爱吃的。多吃些。”或者“这个你虽不爱吃。却对身体很有好处。你瘦得这样。不心疼自己。却叫我心疼。”虽知晓他这是借我挡桃花。却还是忍不住被肉麻得一阵一阵哆嗦。对面的妙云道姑想必也听得十分艰难。一张小脸白得纸做的一般。那马夫看着不对。草草用了碗米饭便引了他主人起身告辞。夜华终于停了与我布菜的手。我长松一口气。他却悠悠然道:“似你这般听不得情话。以后可怎么办才好?”我没理他。低了头猛扒饭。饭未毕。伽昀小仙官却凭空出现。好在他隐了仙迹。否则一个大活人猛地悬在酒楼半空里将芸芸众生肃然望着。却怎么叫人接受得了。他禀报了些什么我倒也没多留意。大致是说一封急函需得马上处理。夜华唔了一声。转头与我说:“下午你暂且带带阿离。我先回天宫一趟。晚上再来寻你们。”我包了一口饭没法说话。只点头应了。出得酒楼。我左右看看。日头正盛。集上的摊贩大多挪到了房檐底下做生意。没占着好位置的便收拾收拾回家了。甚冷清。方才结账时。跑堂伙计见我打的赏钱多。颇殷勤提点我道。这时候正好去漫思茶听评书。那边的茶水虽要价高了些。评书倒真是讲得不错。我估摸天宫里并没有设说书的仙官。便牵了糯米团子。要带他去见识一番。漫思茶是座茶肆。说书的乃是位须发半百的老先生。这一回是在讲个野鹤报恩的故事。小糯米团子忒没见过市面。双目炯炯然。时而会心微笑。时而紧握双拳。时而深情长叹。我因在折颜处顺书顺得实在太多。对这个没甚想象力的故事便提不起什么兴致来。只叫了壶清茶。挨在桌上养个神。一晃眼就是半下午。待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道一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时。窗外华灯已初上了。我昏昏然睁眼寻糯米团子。他原本占的位子如今却空无一人。我一个机灵。瞌睡瞬时醒了一半。好在随身带了块水镜。水镜这物什在仙乡不过是个梳妆的普通镜子。在凡界却能充个寻人的好工具。我只求糯米团子此番是在个好辨识的地界。若是立在个无甚特色的厢房里。那用了这水镜也不过白用罢了。寻个僻静处将糯米团子的名字和着生辰在镜面上划一划。立时放出一道白光来。我顺着那白光一看。差点摔了镜子栽一个趔趄。我的娘。糯米团子此番确确是处在一个厢房里。这却是个不同寻常的厢房。房中一张紫檀木的雕花大床上。正同卧了对穿得甚凉快的鸳鸯。上方的男子已是半赤了身子。下方的女子也只剩了件大红的肚兜。凡界的良家妇女断是不会穿这么扎眼的颜色。我晕了一晕。勉强撑起身子拽住一个过路人:“兄台。你可晓得这市镇上的青楼在哪个方向?”他眼风里从头至尾将我打量一遍。指向漫思茶斜对面一座楼。我道了声谢。急急奔了。背后隐隐听得他放声悲叹:“长得甚好一个公子。却不想是个色中恶鬼。这是怎样绝望且沉痛的世道啊。”虽晓得糯米团子是在这青楼里。却不清楚到底是哪间厢房。为了不惊扰鸨母的生意。我只好捏了诀隐个身。一间一间地寻。寻到第十三间。总算见着糯米团子沉思状托了下巴悬在半空中。我一把将他拽了穿出墙去。彼时床上那对野鸳鸯正亲嘴亲得很欢畅。我一张老脸烧得通红。方才那出床戏其实并不见得十分香艳。当年在昆仑虚上做弟子。初下凡时。本着求知的心态。曾拜读了许多春宫。寻常如市面上卖的三文一本的低劣本子。稀罕如王宫里皇帝枕头下藏的孤本。男女甚或男男的。均有涉猎。那时我尚能脸不红心不跳。淡定得如一棵木桩子。今次却略有不同。乃是与小辈同赏一出活春宫。不叫老脸红上一红。就着实对不起他那一声顺溜的娘亲。厢房外头虽仍是一派孟浪作风。令人欣慰的是。总归这帮浪子们衣裳都还穿得妥帖。这座楼里委实找不出一个清净处。一个红衣丫鬟手中托了碟绿豆糕袅袅娜娜打我们身边过。糯米团子抽了抽鼻子。立时显了形追上去讨。我在后头也只好跟着显形。那丫鬟见团子长得可爱。在他脸上摸了两把。又回头双颊泛红对我笑了一笑。将一盘糕点都给团子了。我将团子拉到楼道的一处死角。想了半日该怎么来训他。才能让他知错知得很愉快。今日是他生辰。夜华着我好生哄他。这样日子让他闹心。也确确不厚道。我在心中细细过了一遭。终究堆出一个笑脸。十分和顺地问他:“那评书说得不错。你初初听得也很有兴味。一个晃眼。怎的就跑到了这么一座。呃。这么一座楼子来?”团子皱眉道:“方才有个小胖子在大街上公然亲一个小姐姐。这个小姐姐不让小胖子亲。小胖子没亲到就很生气。招了他身边几个丑八怪将小姐姐围了起来。小姐姐脸上怕得很。我看着很不忍心。想去救她。等我跑下楼。他们却没人影了。旁边一个大叔告诉我。那小姐姐是被那小胖子扛进了这座花楼。我怕他们打她。就想进来找她。可把在门上的大娘却不让我进。我没办法。就隐了身溜进来。唔。不晓得那大叔为什么说这是座花楼。我将楼上楼下都看了一遍。可没见着什么花来。”我被他唔后面那句话吓得小心肝狠狠跳了三跳。团子哎。你可没看到什么要紧东西罢。团子这年岁照凡人来排不过三岁。仙根最不稳固。很需要呵护。他父君带他带了三百年都很平顺。轮到我这厢。若让他见些不该见的事。生些不该有的想法。动了仙元入了魔障。他父君定然要与我拼命。我咽了口口水听他继续道:“等我寻到那小胖子时。他已经直挺挺躺在了地上。小姐姐身旁站了个白衣裳的哥哥将她抱着。我看没什么了。想回来继续听书。没想到穿错了墙。进了另一间厢房。”是了。想当年因推演之术学得太不好。我同十师兄常被墨渊责罚。来凡界扯块帆布。化个半仙。在市井上摆摊子与人算命摸骨。那时。三天两头的都能遇到良家妇女被恶霸调戏。若是个未出阁的妇女。便必有路过的少年侠士拔刀一吼。若是个出阁的妇女。便必有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她的丈夫拔刀一吼。虽则一个是侠士。一个是丈夫。然两者定然都穿了白衣。糯米团子摸了摸鼻子再皱一回眉续道:“这间厢房里两个人滚在床上缠成一团。我看他们缠得很有趣。就想姑且停一会儿看他们要做什么。”我心上喀哒一声。颤抖着嗓子道:“你都见着了些什么?”他沉思状:“互相亲啊亲。互相摸啊摸的。”半晌。期期艾艾问我:“娘亲。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我望了一回天。掂量良久。肃然道:“凡人修道。有一门唤作和合双修的。他们这是在。呃。和合双修。双修。”团子了然道:“凡人挺一心向道的么。”我哈哈干笑了两声。第八章(3)刚转过身来。却不着意迎面撞上一副硬邦邦的胸膛。从头到脚的酒气。我揉着鼻子后退两步。定睛一看。面前一身酒气的仁兄右手里握了把折扇。一双细长眼睛正亮晶晶将我望着。一张面皮还不错。脏腑却火热炽盛。皮肉也晦暗无光。唔。想是双修得太勤勉。有些肾虚。扇子兄将他那破折扇往我面前潇洒一甩。道:“这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本王好生仰慕。”咳。倒是一位花花王爷。我被他扇过来的酒气熏得晃了晃。勉强拱手道:“好说好说。”便牵着糯米团子欲拐角下楼。他一侧身挡在我面前。很迅捷地执起我一只手。涎笑道:“好白好嫩的手。”我呆了。就我先前在凡世的历练来看。女子抛头露面是容易遭觊觎些。却不想如今连个男子也甚不安全。糯米团子嘴里含着块绿豆糕。目瞪口呆地瞧着扇子兄。我也目瞪口呆地瞧着扇子兄。扇子兄今日福星高照。竟揩到一位上神的油水。运气很不得了。我因头回被个凡人调戏。很觉新鲜。细细瞧他那张面皮。凡人里来说。算是很惹桃花的了。便也不与他多作计较。只宽宏大量地抽回手来。叫他知趣一些。不成想这却是个很不懂事的王爷。竟又贴近些。道:“本王一见公子就很顷心。公子……”那手还预备搂过来摸我的腰。这就出格了些。我自然是个慈悲为怀的神仙。然凡人同我青丘毕竟无甚干系。是以我慈悲得便也很有限。正欲使个定身法将他定住。送去附近林子里吊个一两日。叫他长长记性。背后却猛地传来股力道将我往怀里带。这力道十分熟悉。我抬起头来乐呵呵同熟人打招呼:“哈哈……夜华。你来得真巧。”夜华单手搂了我。玄色袍子在璀璨灯火里晃出几道冷光来。对着茫然的扇子兄皮笑肉不笑道:“你调戏我老婆。倒调戏得很欢快么。”我以为。名义上我既是他将来的正宫帝后。那便也算得正经夫妻。此番却遭了调戏。自然令他面子上很过不去。他要将我搂一搂抱一抱。拿住调戏我的登徒子色厉内荏地训斥一番。原是很得体的事。我便装个样子在一旁看着就好。这才是我唱的这个角儿的本分。糯米团子咽下半只糕。舔了舔嘴角。甚沉重与扇子兄扼腕道:“能将我阿爹引得生一场气。你也是个人才。就此别过。保重!”说完十分规矩地站到了我身后。扇子兄恼羞成怒。冷笑道:“哼哼。你可知道本王是谁么?哼哼哼……”话没说完。人便不见了。我转身问夜华:“你将人弄去哪了?”他看了我一眼。转头望向灯火阑珊处。淡淡道:“附近一个闹鬼的树林子。”我哑然。知己啊知己。他看了那灯火半晌。又转回来细细打量我:“怎的被揩油也不躲一躲?”我讪讪道:“不过被摸个一把两把么?”他面无表情低下头来。面无表情在我嘴唇上舔了一口。我愣了半晌。他面无表情看我一眼:“不过是被亲个一口两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