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看着刚醒过来忙着擦口水的余淮被大家调戏时,贝霖也拿着水杯从后门走出来,扫了一眼走廊中的热闹,轻轻哼了一声。韩叙也跟着走出来,问她:“怎么了?”贝霖笑了笑:“你知道的,得天独厚。”这四个字像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某种暗号,我虽然听不懂,但看得懂韩叙脸上心照不宣的苦笑。我看着他们朝着背离人**的方向离开,两个人的背影看起来和谐得很,都是白白嫩嫩、冷冷清清、一副很能装的样子,剃个度就可以出家了。收回视线的时候,却看到简单也在看他们。和余淮打趣的一**人中,只有她转过身盯着走廊尽头,目光像海洋突兀地漂浮着的浮球。她也注意到了我,苦笑一下,走了过来。“得天独厚是是恩美意思?”我歪头问她,但没有说这四个字出自贝霖口中,“我怎么不明白啊?”简单微微楞了一下,笑了。“是这四个字啊……你当然不会明白。”两点多开始上自习的时候,教室里热得像蒸笼。我的胳膊肘总是和余淮碰在一起。曾经这个时候我们总是会心一笑,各自往旁边挪一挪,余淮继续低头做题,而我则静静地等怦怦的心跳稍稍平复下去。但是现在,胳膊肘上也全是汗,噌一下,两个人都一激灵,闷热汗湿的教室里,我们嫌弃地互看一眼,恨不得咬死对方。所以我拿起英语单词本,说:“受不了了,我要出去看书。”张平对于大家自习课的时候到学校各个角落乘凉的行为是默许的,只要不是太过分。说到底自由散漫的也不过我们后排的这几个人,不会影响大局,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当然这也成了β心中张平魅力的一部分。反正她特别能往张平脸上贴金。两个月前,徐延亮第一个说起在办公室听到张平分手的八卦,β一言不发,默默走下楼,又拎着一只大塑料袋上来——她请全班同学吃最近很流行的绿舌头冰激凌。满满级都是颤巍巍的绿舌头,我还拍了好多照片呢。余淮对于我主动让位出去看书的行为给予了赞扬,称我高风亮节。这时候,简单也站起身,说:“耿耿,我和你一起去。”我以为β也会蹦蹦跳跳地跟着我们出来——行政楼顶楼的**台已经快要成为我们仨的据点了——可她回头看看我们,特别朝我露出一个叹息的神情。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抱着文具在走廊里并肩走的时候,简单忽然问我:“耿耿,你为了余淮才学理,现在后悔吗?”“我才不是为了余淮才学理的呢!”我回话速度极快。简单抿嘴笑了,不知怎么。周身的气质是那么沉静,沉静得陌生。我越来越不认识这样的简单。虽然曾经她远没有β疯癫大胆,但也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热情又善良,有点儿胆小,爱看偶像剧,爱哭,比我还笨。反正不是现在这样,笑不露齿地沉默。“可是我后悔了。”简单低下头,很轻很轻地说。我想到那句暗语一样的“得天独厚”,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们终于走到了行政区的楼梯楼,我先上了几步,发现简单没有跟上来。我转过身,看到她站在几级台阶下,仰着头,红这眼圈看我。“耿耿,补课一结束,我就要转去文科班了。”简单的名字和我一样,是她爸妈的姓氏的结合。当然和我不同的是,她爸爸妈妈一直好好的,很恩爱。“我爸妈一直特别宠我,我想做什么他们就由着我做什么。不过我也挺乖的,从来不胡闹。我小时候就想,等长大了,要跟找到一个比我爸还好的男生,然后和这个男生初恋就结婚,跟我爸妈一样白头到老。”简单真的很简单。她相信从一而终,天荒地老。所以她小学认识β。β就会做她一辈子的好朋友;所以她小学前就遇到了韩叙,韩叙……我的思路断在了“韩叙”两个字上。“你们平时,会不会觉得我追着他到处跑,特不要脸啊?”简单早就不哭了,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还会笑。她早就不是那个一被我们拿韩叙的事情臊,就会脸红地到处打人的小姑娘了。我摇头:“怎么会。”简单从不胡思乱想,从不患得患失,从没说过我喜欢你,从没让韩叙为她做过一件事,但也从没怀疑和动摇过。她对韩叙的好,只会令人羡慕。简单的爸妈从没逼迫简单去学过任何才艺:舞蹈、唱歌、奥数、英语……然而凡时简单有兴趣的,他们都会大力支持。比如简单上学前班的时候看到电视剧里面的古代才女素手执墨,皓腕轻抬,镜头下一秒移到一篇娟秀的蝇头小楷,旁边的风流才子不住带你头,好字,好字……她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喊,妈,我也要学书法!简单小时候一直不懂的一个道理是,才子看重的往往不是字,而是写字的那位姑娘的脸。于是简单就开开心心地去少年宫学书法了,手腕上绑了两天沙袋就累得大哭,发誓再也不去了。爸妈劝她再坚持几天,学习总有个过程,不能怕吃苦。这几天里,简单遇到了韩叙。趴在玻璃柜前浏览少年宫学员获奖作品的时候,小小少年指着一副龙飞凤舞的大字说,这是他得奖的作品。好字啊!好字!简单拖长音,十足十地像个要泡大家闺秀的风流大少。小少年却白了简单一眼,好像被她这种一看就没什么品味和鉴赏力的女生夸奖是特别丢脸的一件事。如果真是这样,当时为什么要对人家陌生小姑娘说那副字是你写的?韩叙果然从小就不可爱。我心想。总之,简单为了学闺阁**的字而来,却在这一天,遇到了她生命中的那个会写字的大家闺秀。韩叙到底好在哪儿呢?一段感情是没有办法理解另一段感情的。比如我理解自己为什么喜欢余淮,却不明白简单为什么喜欢韩叙。一个从不吝惜自己的赞美的小跟班,和一个从不稀罕听小跟班赞美的“大**”,简单和韩叙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时候喀什的呢?我完全没有头绪。好像就是青春期开始的某一天,被开了几句玩笑;又是某一天,把偶像剧里拽兮兮的男主角幻想成了韩叙……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特殊的纹理,简单的纹理中,镶嵌的是关于韩叙的细枝末节。有些事情讲出来是会被听众骂成犯贱的。比如简单咬着牙决定为了前途应该去学文科,韩叙也没挽留,只是在吃完烤肉喝完酒道别的时候,说了一句,以后再没人像你对我这么好了。于是去年那个夏天的夜晚,简单回家就跟爸妈说,她不要学文了。人是不是都有点儿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潜质?付出一千一万,只得到一句叹息,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简单早就习惯了做任何事情都第一时间考虑韩叙。也许因为我高一才认识余淮,所以偶尔看到他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还是会不满。而简单从小就屁颠屁带你地跟着韩叙,“为他好”都养成了习惯,是她成长的一部分,那么自然,都不需要停下来想一想。不需要韩叙回应。看到汉语一帆风顺时的开心,她自己也开心。她把自己的那份开心当成这段感情的报酬。“后来我懂了,”简单笑着说,“他喜欢我对他好,但是他不喜欢我。”“他怎么会不……”我本能地脱口就去安慰她。“我知道的。”简单低下头,轻轻地说。我总是会笑电影和偶像剧,在那里,不该被听到的谈话总是会被听到,不该被看到的相见总是会被看到……我不知道简单是不是也这么想。她翘了体育课,趴在桌上睡觉,醒来时发现全班的人都走光了。韩叙的宝贝练习册掉在了地上,她捡起来,不小心抖落了里面几张夹着的字条。那时韩叙平时和贝霖的聊天。简单在韩叙身边坐了那么久,从来没发现韩叙和贝霖有过什么交流。简单在贝霖刚来班级不久的时候说过,这个人不想我和β反感的那么冷漠,平时偶尔也会跟她讲讲话的。讲话的都是韩叙。简单是个心思如此见到的家伙,她以为贝霖和我与β一样,慧眼发现了她对韩叙的小心思,故意用这种话题来拉近关系,所以就一股脑儿地把她所知道的韩叙的那些辉煌和糗事都倒给了贝霖。贝霖是多么聪明的姑娘。在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里,她装作对韩叙一无所知,说出来的每句话却都“无意中”命中韩叙的喜好和往事。所谓一见如故。像是老天爷怕简单不够死心一样,当她绕过体育场背阴处,就看到了韩叙和贝霖,躲开了自由活动的众人,坐在台阶上聊天。贝霖说,她很羡慕简单。简单不知道贝霖的真实生活倒底有多糟糕,导致连她这样的也可以被羡慕一下。“她和β她们都很令人羡慕。我羡慕这些在某方面得天独厚的人。余淮聪明,简单家庭幸福又单纯,β可以去北京占分数线的便宜,耿耿家里好像很有钱。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抱怨命运。但是,有时候,真是很羡慕。疲惫的时候总想要找个人说一说,好像这样就有勇气继续独自加油下去了。幸亏有你。”贝霖不爱说话,不代表她不会说话。简单看到韩叙轻轻地拍了拍贝霖的肩。韩叙说:“我跟你是一样的人。简单她们的生活,羡慕不来,你和我,我们只能靠自己。”“她们”和“我们”。简单发现,原来她从来就没有了解过韩叙她知道韩叙有洁癖,知道洁癖来源于小时候亲戚家的斗牛犬湿乎乎地强行“法式深吻”过,却不知道那亲戚有钱有势,他哭了半天,父母据理力争,姑姑却轻蔑地不理会,只顾安抚自己家的狗;她知道韩叙学什么都能学好,却不知道她在少年宫书法班玩票,说不学就不学了,韩叙却不敢浪费一分钱的学费……曾经简单以为韩叙不爱讲话。后来她才知道,韩叙只是不爱和她讲话。简单在背后静静看着,两个人一直没有回过头,直到她离开也没有。这世界上的爱情有时候一共也就那么多,一些人得到了,一些人也就失去了。简单在树荫下独自坐着,将几张密密麻麻的字条看完。蓝色的字迹是韩叙的,简单一眼就能认得出。真的是好字啊,好字。“高三再去学文,还来得及吗?”简单歪着头,盯着窗外的树,说:“来不及也没办法了。”“你不用为了躲着他俩就跑去学文啊,跟张平说一声,调换座位不就行了?你跟朱瑶换换,朱瑶肯定特别乐意和贝霖离得近一点儿,她特别关心贝霖是怎么学语文的……”我还在想着办法。“我真的很后悔选了理科啊,”简单笑,“所以学习特别努力,希望能补救一下。我觉得特别对不起我爸妈,他们这么信任我,我次次考试都排在四十多名,他们从来没骂过我一句。”简单的努力我和β有目共睹。中午去校门口和小商贩交涉的人变成了我们俩,只是为了帮简单在午休时多挤出一点点时间,只要一点点就好。她缺觉到了会一脚踩去水盆的地步,成绩却没有一丁点儿好转。我们都知道简单不是这块料,而且坐在韩叙身边的日子只会让她的生活雪上加霜,四十五分钟的自习课,她到底学进去了多少,可想而知。“狗男妇。”我到底还是气不过。虽然关于韩叙和贝霖的事情,我和β早就知道了,也始终避免在简单面前提起,然而此时此刻,我还是忍不住气血上涌。“才不是呢,”简单摇头,很认真地说,“我一直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怪任何人。他又没许诺过我对他好他就会娶我,他有什么错呢?”我们谁不是这样呢。“一厢情愿,就得愿赌服输。”简单说。学文科于她而言,已经是死马当活马医了。简单拍拍屁股站起来说,她想去自己一个人走一走。我坐在台阶上看她离开。走到一半的时候,简单突然转过身,笑着说,“耿耿,我去文科班了,我们也永远都是好朋友。”“废话。”我皱皱眉。她嘿嘿一笑,跑得不见了踪影。这句话我记得。一年前,在巴西烤肉城,喝多了的简单和β抱在一起哭,简单突然这样朝我们喊着,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我稀里糊涂地就掏出手机,给余淮发了一条短信。“你说,我学理科是不是个错误?”想了想,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这种行为太矫情。简单让我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可她说得对,这是我们自己乐意。愿赌服输。行政区的顶楼没有比教室里凉快多少。我看了三页例句,大脑实在是不愿意工作,气得我只好扔下书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屁股。心烦意乱的我站在**台上四处看,无意中发现一面墙上刻满了刚毕业的那批高三生的涂鸦。“谁得笔下能盛开一朵朵雪莲,却画不对双曲线的对称轴。”“楼主真矫情。”“画雪莲谁不会啊,我也会,看着!”“双曲线对称轴谁不会啊,我也会,看着!”“楼上你画的那是啥,双曲线在哪儿?”“楼主不是只想画对称轴吗?要啥手表!要啥自行车!”这片涂鸦拯救了我的心情。有人在抱怨成绩,有人在指名道姓骂某班的某某,有人跟着骂,有人帮某某回骂,有人说毕业了一定要去海男家喝到酩酊大醉,有人在许愿,有人在承诺。很多年后他们还会记得吗?那些许愿都实现了吗?那些烦恼回头再看会不会觉得特别可笑?在时间的河流里,有多少人刻舟求剑。不管他们有多少未完成,时间依旧稳步向前,将他们通通赶出了振华。墙上还有大片的空白,或许是留给我们的呢。我看得津津有味,从仰头读到弯腰,最后蹲下来。背后的大窗子有着十字棱角,夕阳透过窗照进来,也在留言墙上留下上长下短的倒十字阴影。那些字迹都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我突然在角落的阴影中看到了很轻的一行字。字迹很新很新。“洛枳爱盛淮南,谁也不知道。”霎那间很多瞬间像脑海中被不小心碰掉的照片,我来不及去捡,只能看着它们从眼前生蔌蔌落下。升旗仪式上,洛枳目光的方向。校庆上,她突然断掉的那句话,和此时头顶上主席台的广播里传出的“大家好,我是二年三班的盛淮南”。她想要翻看的那本笔记,脸上缓缓盛开的表情,试探性的“对了,你……你知道怎么走吗?他在三班。用不用……用不用我带你去?”和窗台上笑着说的那句:“耿耿,其实我很羡慕你。”眼睛里的泪水让我有点儿看不清楚那行孤零零的字。我为什么要为一个至今也不是很熟悉的学姐哭泣。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她,也许是因为简单,也许是因为我自己。我们从小得到父母的爱,太过理所当然。无条件的获得,最终惯坏了我们,在得知有些感情也需要自己争取,更需要听天由命,甚至会求而不得的时候,就通通慌了神儿。高三开学报到的那天,简单的位置就空出来了。韩叙一开始毫无反应,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戳了戳坐在前面的徐延亮。“简单请假了?”他问。徐延亮摇头,故作惊讶:“啊?你不知道啊?简单去学文了呀!”β可没那么客气,她转过头看着一言不发的韩叙,很大声地说:“我们这种得天独厚的人去干吗,干你屁事?”从来都波澜不惊的贝霖在最后一排缓缓地抬起头。足有半分钟的沉默之后,β一梗脖子,转回头去。闹哄哄的班里,这一幕像扔入河中的小石子一样沉了下去。简单依旧常常会来在好我和β聊天,学文科依旧很累,第一轮复习相当于把个门科目都从高一的内容开始重讲一遍,在几轮复习中属于速度最慢也最全面的一次,简单自然很珍惜这段时间的学习机会。但是再累也比面对令人头痛的物理公式要简单一些,她至少咬牙背诵,不至于尴尬地面对卷子上的空白。好歹充实。“你不知道文科有多变态,”简单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活泼,“政治老师话超级多,而且全是车轱辘话,用A来证明B,用B来证明C,但是A成立其实是建立在C的基础上的,话都让他说尽了……”“我们知道,”我打断,“我们好歹也是学政治学到高三的人,政治还没会考呢,我们也在学。”“对哦……”简单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是我说真的。我以前在外国人写的书里面看到过马克思写给恩格斯的信,马克思自己都说,只要是他搞不清的事情,他就会说这事儿是辩证的!”简单刚学文科的兴奋劲儿一时半会还过不去。不过,文科生的生活的确让我和β听得津津有味。很多事情,比如十月份的神舟六号上天,中共十七大召开,对我和β来说就是一则新闻,对简单他们来说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神舟和十七大都意味着更多的材料论述题,酒泉发射基地的地理坐标和周边区域的地貌特征要好好背,十七大的主要会议精神能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哪些观点相结合、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需的哪些条目又相互印证……我和β面面相觑,看着简单吹沫横飞地抱怨着,但也能听得出,这些头头是道的抱怨,背后都是已经入门了的喜悦。她已经走上正轨,辛苦,却有奔头。我们都为她高兴。简单的新生让我也不由得思考起自己的未来。十月过半,我已经听得到“黑色高三”的步伐声。天黑得越来越早,真令人心慌。β却要走了。家里终于给她办好了手续,这个周末就走了。其实β早就未雨绸缪做了很多准备。高三刚开始的时候,她就致力于到处跟平时与她吵过架或者单方面被她欺负过的同学重修关系,建立邦交。目的只有一个——“大家既然都是好朋友,讲义气,可不许到教育局举报我啊,我不算高考移民,真不算。”与一年半以前我和简单的出尔反尔不同,这次β的离开,是真的要离开了,不会在某天重新忽然窜进教室里面,一脸笑嘻嘻的样子。所以我们都很伤感。β临走前,张平本来说要给她开个欢送会,被β拒绝了。高三人心惶惶的,她能去北京享受比较低的分数线,已经足够拉仇恨的了,怎么还敢晒人缘?但是张平送了β一本书,说是我们全班送她的礼物,但是“我们全班”都不知道。书的名字是《哈佛女孩刘亦婷》。“张老师,您送我这本书是为了寒碜我吗?”β问。张平啊哈哈哈哈地挠了挠头,说:“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嘛,也不是一定非要考名牌大学,让你学习的是这种精神,精神!”β翻开书,看到扉页上徐延亮熟悉的丑字。看来这书是徐延亮和张平的联合作品。赠 蒋年年同学:祝学习进步,考上理想的大学,收货梦想的人生!越长越白!振华中学2003级 高三五班全体同学我和简单看了看β一脸均称的浅黑肤色,立即断定“越长越白”那四个字绝对是徐延亮故意的。β皱皱眉:“老师,怎么是徐延亮写的啊,您好歹签个名啊!”张平一愣,说:“对哦,等着,我给你留下墨宝。”张平在办公室里翻来翻去,不知道从 哪儿掏出一支签字笔,大笔一挥,签下了比徐延亮的字还丑的“班主任:张平”。β低头认真地看在了心里。“张老师,谢谢您。要不是您,我这两年一定已经被我爸妈家暴虐杀了,谢谢您这么理解我们。我们五班同学都不太听话,老欺负您,您一点儿都没跟我们一般见识,还总护着我们,真的……”β说着说着有点儿哽咽了。简单和张平都没料到β怎么突然就您来您去的,正经起来了,一时间都愣住了。我的心底忽然变得很柔软很柔软。“还有,”β继续大声说,“失恋不可怕,是她没品味没福气,张老师,天涯何处无芳草,为啥不在身边找,你要知道,我们大家都……”张平收中的黄桃罐头瓶差点儿掉下来。我和简单连忙捂住了β的嘴,硬是把她拖出了办公室。周六早上,我爸开车送我到机场,我在值机柜台前和简单会和,一起去送β。没想到,还见到了徐延亮。我和简单对视一眼,好像都明白了点儿什么。β托运完了所以行李 ,就蹦蹦跳跳地来找我俩,见到徐延亮的时候整个人都震惊了,表情比吃了大肠刺身还难看。“我代表五班同学来送送你啊!”徐延亮一派乐观。β冷笑:“是啊,我现在觉得可以安心上路了。”我们四个一起走去航站楼里的麦当劳喝热巧克力。全程简单都红着眼睛,笑也笑得很勉强。她们是小学时候开始的死党,曾经穿同一条裤子互借卫生巾的友谊,一朝天各一方,怎么舍得。我也几度鼻酸。虽然学理的原因,余淮占了一大部分,但是如果没有简单和β,我很难得在振华一直撑下去。我爱上振华,是从爱上她们开始的啊。β倒是保持了一如既往的乐观。她相信我们大家都会在北京重聚的,完全忽略了全国不是只有北京一个地方有高校这一事实。“我说会就会,“β一脸得意,”简单学文后势头了不得,考个中国政法大学什么的肯定没问题吧?”简单的脸立刻就抽搐了。“而你呢,”β指了指我,“你也肯定能来北京读书。反正你男人肯定会考到北京来,不是北大就是清华,你肯定会颠颠儿地跟来,管他什么大学呢,就是北京,没跑儿,为了男人,通州你都会嫌远!”我说:“我爸还在停车场等着呢,你能不能别男人男人的,人家才十八岁,羞涩得很。”她俩忽然一齐看向我:“开什么玩笑,耿耿你不是属虎的吗?十九了吧?”“都给我滚!”我怒吼道。“那我呢?”徐延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去哪儿关我什么事?”β诧异。徐延亮丝毫没有着恼,笑呵呵地自言自语道:“我也会去北京呀!”“去呗。”β翻白眼。β走进安检口的时候,我和简单到底还是哭成了傻X。一直挥手的β忽然大叫起来:“哭个屁啊,顶多半年,咱们就能再见了啊!”说完,她哭成了第三个傻X。任何时候我们遇到困难,第一时间大喝“道谁敢欺负我女人”的肯定是β。自己明明很孤单,却永远最乐观最好好的β。罩着我们的那个女孩,就这样飞去了北京。第五十三章八仙过海,各凭本事—我和简单、徐延亮在机场到达口道别。徐延亮去坐大巴,简单和我一起往停车场走。“你说,我们真的会在北京重逢吗? ”简单问。其实我不知道。但我是这样一个人,在残酷的可能性面前,我努力去看光明的那一面,然后笑着告诉别人,不是可能,是一定会。命运负责打击,我负责鼓励。简单先看到了她爸爸妈妈,于是跟我道别了。我继续往前走,看到我爸站在车外打电话。他朝我招招手,说:“上车。”车在机场髙速路上飞驰。窗外的髙架下是单调的雪地、荒废的农田,偶尔有些枯黄的连片草地闪过视野,算是调剂。简单在文科班,极少见到。β也走了。余淮每天紧张兮兮地备战,我独自一人面对一次又一次月考的打击,练就了厚脸皮,却没练就一颗死心。每次还是很难过。连绵不断的乌云,是北方冬天的标志。并不常常下雪,但也总是不放睛。看得人心里绝望。“爸,是不是再好的朋友,最终都会走散的啊?”我这种偶尔文艺的小调调也就跟我爸聊聊。我妈会回复我劈头盖脸的一通骂。“耿耿啊,”他笑了,“长大后没有固定的教室了,你可能都没有时间和机会慢慢去了解一个朋友了,遇见之后很快就分离,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大人们都这样。”我突然意识到这问题不适合问他。他的爱情都离散了,我居然还问他友情。“爸,你和我妈会不会觉得我特别让你们失望啊,”我看着窗外,“我的成绩怎么都提不上来了,要是髙考还这样,是上不了什么好学校的。”“你这么听话,爸妈怎么可能觉得失望。”我爸不大擅长说漂亮话,他安慰人总是干巴巴的,但一句是一句都很可信。“但我还是考不好。”我苦笑。我爸半天没说话。“刚才你上车之前,我就在跟你妈妈打电话。爸爸妈妈会想办法的,你安心学习吧。”我点点头。让我最后-次享受做小孩的福利吧,大人说什么,我只要听着就好,假装他们还是我小时候认为的那两个超级英雄,无所不能,什么都不必怀疑。物理联赛考试来临了他去考试前的那天晚自习,我又在他左臂上打了一针“舒缓安眠药,, 并在“针眼”上又画了个大对号。这是第三个对号,它已经成了我们之间的惯例,一个幸运的秘密。“老规矩,”我笑着说,“今天晚上别洗澡哈。”他臭屁地—扬头:“给你个面子而已。小爷哪儿用得着这种封建迷信。”髙三令人压抑又悲伤。我拍拍他说:“余淮,加油。”我的成绩越来越下滑,在大家都开始加倍努力的一轮复习期间,这种下滑愈加明显。那些高一学过的科目,于我却像是陌生人。我像一只在田野中掰玉米的熊瞎子,掰一棒子,扔一棒子。我是最近才开始认真思考我的出路的。我坐在他身边三年,现在眼睁睁地看着离别近在眼前,却无能为力。当简单、β都在的时候,快乐的每一天里我没有好好看过一眼自己的生活。学海无涯,他们八仙过海各凭本事,我却只能站在岸边,看着每个人的小帆船越行越远,消失了踪影。我和余淮一人一只耳机,一起静静地听着Beyond乐队的《活着便精彩》。余淮闭着眼睛趴在桌上,留给我一个孩子气的侧脸。余淮是会飞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可我只能站在地上。余淮考试的那天又是一个周六。我照例定好了闹钟,被吵醒后发短信给他加油。但我没像往常一样发完短信之后继续睡过去,而是爬起来,在熹微的晨光中穿好衣服,洗漱,背上书包,去上艺考生培训班。十二月开始,各大高校的艺术生考试就要开始了。我不会唱歌,不会弹钢琴,也不会画素描,写文章也不在行,所以只能往编导或者摄像摄影这方面努力。这是我爸妈给我安排的出路。我爸说,反正为了加分,先考着试试,之后在看高考成绩,我们也不一定非要学这些,你不喜欢就不学。可我还是去上培训班。拿着下发的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历年考试题和参考答案,囫囵吞枣,努力地背下去。我的动力倒也简单。那些学校,很多都在北京。余淮星期一的时候没有上学。我给他发了好几条短信,他也不回复,急得我赶紧打过去。他的声音像是鼻塞了。“你在睡觉?”“嗯。”“你生病了?怎么没上学?”“病了。”我沉默了一会儿:“余淮,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余淮那边好长时间都没任何动静。过了一会儿,我才听到他很轻很慢地说:“耿耿,看我这三年,算是白费了。”连朱瑶都很识趣地没有问余淮竞赛的事情。林杨来找过余淮几次,两个人不知道在外面聊什么,常常大半堂课也不回来。高三上学期,学校里的所有人都在为各自的前程想着办法,小语种保送、高校自主招生、竞赛保送、艺考、少数民族加分……张平就这种浮躁的气氛讲过几次话,但没人听他的。余淮的翘课在兵荒马乱中显得那么不重要。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安慰此时变得如此轻飘飘,我没办法说出哪怕一句“没关系”。我只能悲伤地坐在他身旁。我没办法安慰他,也是因为他从不提及自己的难过——“不开心”这三个字被他狠狠地压在了心底,从来没有浮上水面的机会。他依旧和徐延亮每天中午去打球,依然和大家正常地开着玩笑,只是说话的时候从不看我的眼睛,像是怕被我一眼看穿他的不开心。我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大不了还能继续高考”“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行了不提糟心事儿打球去打球去”……这些话,他在跟其他同学说话的时候,都自己说干净了,没有给我留下一点儿表现的余地。多么乐观的余淮。在所以竞赛生都紧张地投入保送志愿填报和保送资格考试中的时候。广播里常常传来让某班的某某将某某大学的保送申请表交到教务处的通知声。每每这时,我都能感觉到身边的这个男孩全身忽然僵硬一下。可在别人眼中,他在这段时间里变得更加乐观、更加阳光,像一只有阳面没阴面的人。大家都说,余淮真爷们儿,一点儿都没受影响。放学的时候,他哼着歌收拾书包,我沉默地看了他两眼。余淮忽然毫无预兆地沉下脸,说:“耿耿,你是不是特希望看到我哭得像孙子似的?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他没有给我反应的时候,拎起书包转身就走了。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着十点钟的末班公交车回家,头靠在起了窗花的窗子上,靠得太久,帽子冻在冰霜上,差点儿扯不下来。不开灯的公交车里,霓虹灯和车灯都被窗花扭曲了,光怪陆离地折射在车顶上,像是它不打算带我回家,而是要带我逃跑。我不再是递给司机五十块钱让他可劲儿往远了开的高一小姑娘了。第二天上午,我在家里整理行李,准备乘傍晚的飞机和我爸妈一起去北京。我已经不记得我们一家三口有多久没有待在一起了。我在北京有四所学校的考试,所以向张平请了两个星期的假,看样子,我的生日也要在北京度过了。上飞机前,我收到了余淮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啊,我太急于想要让你开心,更急于想要成为能走进你内心的人,急不可耐地要撕破你辛苦伪装的坚强面皮,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私。我花了半个小时,自斟句酌,却没凑出一条完整的短信息,最后还是只回复了三个字:“没关系。”你好、谢谢、对不起,再见、拜托、没关系,客套词救了我们多少人的命呢。我妈开车到我爸家楼下,然后把车停在了我们小区里,我们三口人一起打车去机场。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了要给我最宽松的备考氛围,他俩见面之后一直和和气气,没有拌嘴。好像我们还是一家人一样,特别好。这时我们一家人第三次一起去北京。前两次都很开心,我不知道这一次会怎样。到北京的时候是晚上七点,我们排了二十分钟的队才打上车。酒店在鼓楼附近,我和我妈住一间,我爸住一间。我们放下东西之后去吃了烤鸭,九点前就回到了酒店,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分别赶去两所学校的报名会。我洗漱完就窝在床上发呆。我爸没让我带任何数理化的复习资料来北京,他说孩子太累了,放松两个星期,死不了的。我妈擦着头发走过来,也钻进被窝搂着我。我闭着眼睛装死,脑袋里横冲直撞的是各种情绪,我怕一睁开眼睛,它们都会冲出眼眶。“咱们回家之前,去卧佛寺拜一拜怎么样?”我妈忽热说。“不去。”“你小时候,有一次你外婆带你去拜佛,有个大师还给你算过命呢,我觉得挺准的,不如去拜一拜吧。”这是什么意思?觉得女儿指望不上了,开始指望佛祖了?我被我妈气笑了。“算命的说啥了?”我问。我妈想了想:“他说你以后是个穿制服的,可能是老师或者公务员,而且你是帅才不是将才。”我皱眉:“帅才和将才分别是什么意思?”我妈其实也不是很了解这些,但是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她还是努力瞎掰了一番:“将在帅之下吧,将军是帮皇上打天下的嘛,所以你是有统帅之才的,不仅仅是帮忙跑腿的命。这命肯定好。”我知道他掰扯这些都是为了让我不要因为这期间的考试而感到紧张。当我对自己没信心的时候,她想告诉我,你的命运是老天爷决定好了的,别怕,照着它一一验证就好了。“婚姻呢,有点儿难办,”我妈接着说,“姻缘来得比较晚,但最后结果是好的。能生儿子。”我刚坐起身来喝水,听到最后四个字,差点儿喷我妈一脸。电影学院门口人山人海,一多半是盛装打扮来考表演系的。我没心思多看,我爸妈倒是站在一起开始品评起路过的学生。“一年才招了几个人啊,这录取比例得多小呀。”我爸感慨。“明星梦呗,”我妈摇头,“这社会就是个金字塔,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层流动。”“可不是嘛,咱们那会儿,好多行业还没规范,乱世出英雄。到了他们这一代的时候,其实日子没有咱们好过,压力又大,规矩又多,怪可怜的,”我爸感慨。我赶紧往旁边走了两步,假装自己不认识这两个党报时事评论员,却不小心踩了前面姑娘的脚。圆脸小姑娘接受我的道歉,笑着说“没关系”。我们攀谈起来,得知她是从山东来的,叫程巧珍,来考戏剧文学系,明天去另外一所学校报名。我们聊得特别投脾气,几分钟内就把各自的家底都交待清楚了。“我要考编导系,可到现在连分镜头怎么画都不知道,”我耸耸肩,“临时抱佛脚的结果就是被佛瞪了。”小姑娘被我逗笑了,圆圆的眼睛眯成两道月牙,特别可爱。“对了,你是不是还要考中戏?”小姑娘歪头看我,“我有中戏这几年的考题,你可以学学看,佛祖慈悲,不会次次都踹你的,说不定这次就抱上了呢!”“那太好啦,”我笑,“你方便借我看看吗?我一会儿可以复印一下吗?”她很热情地一笑,点点头。报名结束后,她带着我和我爸妈去坐公交车,我妈得知要去的地方在南四环,坐公交要倒三次车后差点儿晕倒,扬手就招了辆出租。程巧珍因此特别不好意思,再三道谢,说她住的地方特别远,搭车都要花不少钱。我爸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回头对她说没关系的,谢谢你愿意跟我们家耿耿分享复习资料。我冷出一身鸡皮疙瘩。我爸一摆出亲切的政府公务员架势,我就觉得特别适应不良。程巧珍和我靠在一起,我们一起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她忽然说,你觉得北京是不是特奇怪?程巧珍讲话有一点点山东方言的口音,让我想起我奶奶。“哪里奇怪?”我问。“我前段时间和我妈妈一起去前门玩,那里好多马路都很宽很漂亮,干干净净的,让人觉得自己特渺小。但是随便拐几个弯,就能拐进一条巷子,里面又脏又乱,就跟我现在住的地方一样,像农村。真是奇怪。”是这个世界本来就奇怪吧。我想起我爸妈站在报名会场闲聊时说起的金字塔。我和程巧珍,我们所有在报名现场黑压压挤着的人,和远在家乡的教室里埋头苦读的人,有多少是真的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感兴趣的呢?有些是想往自己的上一层突破,有些是不想掉落到下一层,固若金汤的金字塔里涌动的暗潮,是不是就叫做欲望。程巧珍说得没错,北京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南四环外就是一片鸡鸭遍地走的乡下。我们偶尔会经过一片菜地,骡子和驴都在路边安静地歇着。我妈的表情越来越奇怪,可能是害怕上当受骗。程巧珍浑然不觉,每到一个路口就让司机指路。到了目的地之后,我爸等在车上,让司机接着打表。他怕司机自己走了——那我们一家三口可就折在这儿了。我们下了车,跟着程巧珍往院子里走。程巧珍住在一个农民院里,石棉瓦的屋顶上面压着不少砖,不知道是不是沙尘暴的时候被刮跑了什么东西。好像一共有四个房间,我们进去的时候才九点半,好几个住客刚起床,都披着羽绒服,站在院子里的水管前面刷牙洗脸。程巧珍的屋子里唯一的家具是用砖头架着几块长条木板拼的床。我妈看得直皱眉,问她:“你自己住?这大晚上的多不安全啊!旁边住的都是谁,你认识他们吗?”程巧珍正蹲在地上从自己的大书包里往外翻资料,听到我妈妈关心的询问,一抬头,笑得特别甜。“没事儿,他们都是美术生,也是来艺考的,过几天美院就开始报名了。我秋天就来了,来上课,都在这儿跟他们住了快两个月了,大家都认识了。除了房东老太太特别抠门老断电以外,没什么事。”我妈走过去按了按床板:“这铺得这么薄,晚上睡觉多硌得慌。”“硌得慌倒没有,就是有时候没睡在正中间,板子突然就翻起来了,大半夜的把我吓一大跳。”她像是说起什么特好玩的事一样,边说边笑。我妈和颜悦色地跟她聊天,我站在一边像个二愣子一样,打量着墙上糊的报纸,手足无措。程巧珍把一厚沓资料都交给我。“这附近哪儿能复印吗?”我问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傻缺的问题。程巧表倒没笑话我:“你直接拿走吧,这个我就是辅助看看,没啥用处了,扔了怪可惜的,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随口一说还害得你们大老远送我回来……”她一个人也能热热闹闹地说很久。我妈神情特复杂,眼睛里满是疼惜和纠结。程巧珍送我们出来的时候,我妈忽然问她:“你考完试就回家了吧?那也就还有两个多星期吧?”“是。”“你要是信得过叔叔阿姨,不如搬东西到我们住的附近吧,我们给你找家好一点儿的招待所或者快捷酒店吧,阿姨出钱。这荒郊野岭的太不安全了,你出趟门还得坐那么远的车。”我立刻高兴起来,笑着看她:“是啊,住得离学校近点儿,也方便嘛。”程巧珍很感动,可到底还是拒绝了。我妈劝了劝,也没再勉强。我们互留了手机号,她就笑嘻嘻地招手目送我们上车。上车后,我和我妈好长时间都没说话。车掉了个头,土路很窄,司机开得很小心。窗外常常有驴车经过,驴子埋着头,一边啪啪地撒了一路驴粪蛋,一边拉着一车蜂窝煤,疲倦地、慢慢地与我们的车擦身而过。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几场笑试有好有坏,我努力没让任何题留白,写得都快呕出来了,不由得开始佩服起文科生简单同学来。脑海中时常会浮现出程巧珍住的那个农村小院,凹凸不平的墙面,泛黄的报纸,素色大花的床褥,院子里套着一段脏兮兮的橡胶管的水龙头,以及接着橡胶管流出的水刷牙的一脸疲惫的美术生和他们的家长……程巧珍有时会发来短信祝我考试顺利,我也经常询问她考试的情况。在离开北京之前,我给她发短信,说一定有一天会在电影院的大幕布上看见她的名字。她回答说,那是一定的。她说,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方向。奇怪,她怎么知道我迷茫?记得从程巧珍租住的小院回酒店的一路上,我妈坐在出租车后排揽着我的肩膀,一直在叹息。我以为自己早就过了因为看励志故事而热血沸腾的幼稚年纪,却在见到程巧珍的那一刻,明白了自己的成熟是多么的脆弱和矫情。在北京的最后一个晚上,正好是我的生日。我爸妈带我去了“老莫”吃饭。在家餐厅我在王朔的小说里面看到过。后来在家里和齐阿姨一起看一部叫《血色浪漫》的电视剧,里面的年轻人也常常聚集到这里,这里是那个时代的身份和洋气。“咱们这是进人民大会堂了吗?”我仰头看着高高的穹顶,我爸被逗笑了。他们允许我也喝了一点儿红酒,却不知道一年半以前自己的女儿就酩酊大醉过了。就像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滥用了他们的信任,非要学理科,把自己逼到这个死角,到了一趟北京,害他们请这么久的假,劳民伤财,却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样想来,我也有很多他们不了解的事情了。我自嘲地笑笑。以前总觉得自己最可怜,然而这趟来北京,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虽然说不出来,但在心里酝酿着,一些念头就像是要破土而出,只是不知道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我爸笑着说:“考不上也没事,人生长着呢,能学到东西就好。”我妈这个实用主义者破天荒地没有反驳他。也许面对孩子,她也没办法现实起来了吧。第五十五章 四个字,两个人(No.298——No.303)我回到班里的时候已经临近圣诞节了。今年的圣诞节班里没有任何动静,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还在兴致勃勃地筹备元旦联欢会,因为九班学我们开化装舞会而义愤填膺。还记得徐延亮戴着一个猪八戒的面具出现在联欢会上,β却面色平静地问他:“徐延亮,你怎么不守规矩啊,你的面具呢?”现在想来像是上辈子的事了。看到我进门的时候,余淮突然一下站了起来。“不用……不用这么隆重。”我往后退了一步。“我只是想去撒尿。”余淮红着脸说。“两个星期不见,您用词越来越粗犷了。”我颔首。余淮突然笑出来,我也是。像是在这一笑间,两个星期前的龃龉都烟消云散了。β曾经说过,争执的结局不是一方道歉,而是两方消气儿。看来,我们这番争执算是有结局了。在我不在的时候,余淮的竞赛结果出来了。他得了二等奖,有几所和去年一样“还不错”的大学再次抛来了橄榄枝,余淮微微犹豫了一下,就拉拒绝了。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他恢复得不错,我看得出,和两个星期之前的强作乐观不同,看来是真的接受了结果。我没帮上任何忙,但这不重要了。期末考试很快就来临了。这次期末对我们来说倒没什么,可对于这些申请各大高校保送和自主招生加分优惠的学生来说,学校推荐名额毕竟有限,校内选拔还是要拼历次大考的总成绩的。语文考试刚结束,我们考场这边就听到了好几宗爆炸消息。凌翔茜涉嫌作弊被教导主任抓了,离校出走,不知所踪。而林杨、余周周中途弃考了,原因不明。我和余淮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还在不停地给林杨打电话。“怎么样?”“一直关机。不知道为什么。”林杨虽然拿了两科竞赛的一等奖,但是如果这次弃考,选拔的总成绩就会比别人少好几百分,任凭他平时考得再好也补不回来了。我和余淮都惴惴不安,一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下午考完数学,今天的考试算是都结束了,大家纷纷收拾书包往外走,明天还有一天,我们就能迎来一个短暂的寒假。我和余淮并肩往外走,他又给林杨打了个电话,这次接通了。凌翔茜是被人诬陷作弊的,至于是谁下的黑手,林杨没有说,但是到底还是因为当场人赃俱获,被取消了考试资格。至于林杨和余周周,则是为了寻找出走的凌翔茜才弃考的。我彻底结巴了:“就为,为,为了这个宝贵的约会,他,他,他,他弃考了?”“什么约会啊,”余淮弹了我脑门儿一下,“多热血、多够朋友,你怎么思想这么龌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