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爸和他姑爷相处得多好啊。虽然现场只有我有足够的远见,他们还不清楚这次会面的重大意义,但是他们以后回忆起来就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嗯嗯。一定会的。我正在心里撒了欢儿地意淫,忽然觉得现场一片安静。“怎么了? ”我懵懂地抬头问。原来他俩聊着聊着就发现我在一旁一边盯着桌上的一盘菜发呆,自顾自傻笑了很久,诡异至极。被他俩这样盯得发毛,我起身说要去上厕所。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们的谈话出现了分歧,居然争起来了。“可是叔叔你刚才说的这一点我不同意,中国古代很多所谓的贤者没留下太多好影响,他们推崇的也就是以终南捷径那种方式入世,错的时候退一步,对的时候进两步,说白了还是投机。”我愣愣地听着。这人是余淮吗?他平时是这么有文化的人吗?“你啊,还是年轻,”我爸笑了,听上去还是呵呵呵的宽和长辈样,但我看得出他是很认真地在对待余淮,“识时务和投机本质上都是人趋利避害的本能,程度问题,没必要这么偏激。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人啊, 越是对某些事情知之甚少,越容易形成固执单纯的看法。”余淮有点儿不服,但似乎也听进去了,正在低头思考。“您刚才的意思是,偏见源于无知?”他歪着头问道。我爸忽然问我:“耿耿,你觉得呢?”我觉得啥?我本能地看了一眼余淮,不经大脑地点头说道:“我觉得余淮说得有道理,做人还是不要……不要投机,真诚点儿比较好。”什么叫一句话得罪两个人?就是我这样的。余淮对我这个水平低下的支持者十分嫌弃,而我爸的脑门儿上,则忧伤地写着一行大字:“女大不中留”。回去上课的时候,余淮跟我说:“你有个这么好的爹,这么有思想,聪明,深谋远虑,为啥这些优点平时在你身上都体现不出来呢? ”他像煞有介亊地摇摇头说:“真是白瞎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反击,只好转移话题:“喂,我们换座位吧,你去坐我的位置,我那里看黑板可淸楚了,就是有点儿吃粉笔灰。你眼睛好点儿了吗?”他忽然笑了,摇头,说:“耿耿,你真是个心底很好的女生,又单纯。”节奏忽然从虎父犬女转变成了口头表扬,我有点儿跟不上。跟我爸聊完天后的余淮真是很奇怪。余淮微笑着看着我,说:“不过上—辈想得多、做得多,下一辈自然就比较单纯没心机。”他说完,毫无预兆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说:“耿耿,我真羡慕你。”然后他就回座位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大门口发呆。“到底换不换啊!”我喊道。“不换!我坐在门外上课都比你反应快,换个鬼。”余淮的背影依旧是我所熟悉的,高大宽阔,却瘦,所以走起路来晃悠悠的,浑不吝的样子,永远大大咧咧,永远直来直去,永远阳光。然而某一个时刻,他明明白白地展示着他没有那么简单。他那么纯粹,却说,我真羡慕你的单纯,耿耿。我早就知道他优秀。但那不是我觉得他离我如此遥远的真正原因。我忽然意识到,虽然我一直坐在他身边,每天十个小时的相处,对他的侧脸熟悉到可以背着画出来,我却并不真的了解他。偶尔会觉得好像多懂得了他一点儿——比如发现他会因为竞赛考试而脆弱不自信,伹也只是 一瞬间的共鸣和亲近,下一秒钟,又回到原点。在我们的时间轴上,我拥有的都是零碎的断点,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的余淮。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爸在饭桌上隆重地表扬了余淮。概括来说,就是考上振华的学生果然不一般,不光成绩好,而且全面发展,很有思想,涉猎广泛,虽然还是年轻稚嫩,但是前途不可限量。我本来还担心他们争论一番后我爸会有想法,没想到居然是如此高的评价。我听得心花怒放,却不得不绷住,可以表现得很淡然。我爸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还是要落回主题:“耿耿,你要好好跟人家学着点儿啊。”“嗯,当然当然。”我点头。我爸愣了。以前每次他表扬邻居或者亲戚家的谁,我总会皱着眉头臭着脸,用沉默来表达我的不屑。然而,我爸是个多么可爱的男人啊。他把这一切归结为他的女儿终于懂得了他的苦心。新东方持续了十一天,在春节前结束了。余淮只坚持了一个星期。他到底还是不同意跟我换座位。他提前退场那天我像是有点儿预感,频频回头,每次都正好赶上他站起来往外面走。我给他发短信“你怎么了?”“尿急。”“这才多久啊,你就尿了这么多次,也不嫌折腾,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你才有毛病。”“你看看我,都好几个小时了,还没上过一次厕所呢。”他好久都没有回。等我都快要忘了这回事儿,手机忽然振动了。余淮说:“当然,懒人膀胱大嘛。”……他妈的。我合上手机,一边愤愤,一边又忍不住嘴角上扬。你知道吗?和喜欢的人发短信,亲密地互损,却决口不提喜不喜欢这些心思,是特别快乐的事情。反正我是现在才知道的。后来余淮退场了才告诉我,他跑厕所是因为他灌了一肚子水强制退烧,烧没退,反而差点儿让膀胱报废了。余淮到底还是没能用水蒸气熏眼睛这些土办法克服住麦粒肿的生长,发烧住院了。我朝我爸要钱去买了支小录音笔,开始录老师讲课的内容。当然为了省电,讲笑话、调戏在场同学以及口头连载《死神来了>这些部分,我是没有录的。我把录音笔和我精心抄录的笔记都放在书桌里面收藏好,给余淮发了条短信。“你好好养病,我把课堂内容都抄下来了,还有录音,别着急,不会让你错过重要内容的。”唉,我爸要是知道他女儿这辈子第一个关心呵护的男人居然不是他,得有多伤心啊。第四十三章意外 (No.238 一春节到来的标志大概就是我爸开始一批批地往家里搬单位发放的大米、大豆油,代金券、芦柑、苹果、宽带鱼……我一直都对春节没啥感觉。过去的中国人对春节的期盼大多源于物质匮乏,尤其对某些北方农村地方来说,这种穿新衣、吃大鱼大肉、大扫除的机会是很难得的,怎么可能不欢欣鼓舞。小时候还觉得去爷爷奶奶家很热闹,可现在只剩下无聊。春晚不好看,无所亊事,还要面对七大姑八大姨对学习成绩的询问,想想都头头皮发麻。小林帆蹦蹦跳跳地过来问我:“姐姐,快过年了,你怎么不高兴啊?”我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好好珍惜吧,现在过年对你来说还是开心的亊情。”小林帆使劲儿点头:“有压岁钱我就开心。”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淸明节也有压岁钱,那我也会喜欢清明节。”嗯嗯,你死了就能在淸明节收钱了。我笑着催他赶紧穿好衣服,我们下楼放鞭炮。小林帆这种蔫儿坏的小孩很喜欢放鞭炮,幸亏我这个姐姐虽然没什么兴趣但是也不害怕,所以我爸就买了好多他认为安全系数较髙的鞭炮,让我下楼带着弟弟玩。安全系数高的鞭炮里,自然没有小林帆最喜欢的二踢脚。我爸说,每年新闻中都有人放二踢脚炸飞半个脑袋。“半边脸都不见了,眼睛都塌进去了呢!”爸你可以不要和颜悦色地跟小孩儿说这么惊悚恶心的话行吗?我们穿好衣服走出门,把背后我爸和齐阿姨的千叮咛万嘱咐关在了背后。“你想先放什么呢?小蝴蝶怎么样?”我在塑料袋中翻翻检检,拿出了一个比火柴盒还小的鞭炮,表面上画着黄色的小翅膀。“这是小蜜蜂。”小林帆鄙视地扫了我一眼。很快我明白了它为什么叫小蜜蜂。点着火之后放在地上,它会飞速自转着笔直蹿上天,发出的声音像只屁股着火了的小蜜蜂。一开始我还是心里有点儿发怵,但是成功地放飞了几个简单温柔、不闪火花的小鞭炮之后,我俩胆子都越来越大了。某些时候,火药味也挺好闻的。即使胆子大了,我也是很谨慎的。好几次鞭炮点着之后,我们都迅速躲开,可过了半分钟还没有任何动静。小林帆觉得是半途熄火了,急着跑过去查看,都被我拦住了。“反正袋子里有那么多呢,不差这一两个,咱们不要了,万—出点儿什么问题呢。”我赶紧从袋子里掏出新的鞭炮吸引他的注意力。这时候天色已经有点儿晚了。小林帆本来想要晚上出来,因为白天放鞭炮不漂亮。我拉他上楼,他不肯,非要最后放几个好看的烟花收尾。我只好拿出一根像金箍棒一样的细棍子出来。我不知道这个品种叫啥,但是我小时候玩过这个,只要点着一头,指向天空,这根棍子就会像吐痰一样,以每两秒钟一口的速度往外吐不同颜色的烟火。当然不是会绽放成花的那种,只是一个彩色光点儿,划过—条抛物线,还没坠落,就消失在夜空中。我小时候一直叫它五彩续纷吐痰精。小林帆虽然不髙兴但是也没办法,他还是一个很懂事乖巧的小男孩儿的。我让他呈四十五度朝天拿好这根吐痰精,然后擦着火柴,小心地将朝天空的那一头点燃。前三口痰都正常,在墨蓝色的夜空中,划过明亮而渺小的光芒。小林帆仰起脸朝我笑。可就在这一瞬间,吐痰精突然跟疯了似的,居然从屁股这头,也就是朝着林帆前胸的这个方向,喷出了火花!耀眼的火光过后,我眼睁睁看着小林帆的脸瞬间被火药熏黑,胸前的羽绒服破了一个大洞,一片焦黑。他往后一歪就倒在了地上。整个过程如此突然,在我眼中却像慢动作,大脑一片空白。掉在地上的那根棍子还在往外喷着火,我冲上去一脚将它踢远,然后转头去查看林帆的状况。还好,看样子脸上没什么外伤,不会影响外表,只是不知道胸口是不是伤到了。我急得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出门没带手机,我没法儿打120也没法儿通知我爸妈。临近新年,街上的小店基本都关了,举目四望居然一个行人都没有。我绝望地地等了几秒钟,咬牙把他扛起来,背到了背上。第一下没站起来,直接跪地上了,膝盖在冬天的柏油路面上磕得生疼。 我也分不清我的眼泪到底是吓得还是疼的,反正都看不清路了。我一路连滚带爬地把林帆背到了我家楼门口,却怎么也没力气带着他上楼了,只能狠狠心将他放在一楼楼道里,然后转身大步跑上楼。还好我家只是三楼。我像不要命一样地拍门,开门的是齐阿姨。“耿耿,你怎么了?”她看着门口我的样子,本能感觉到了什么,“帆帆呢?”“我没法儿带他上来了,他还在一楼,快,快叫救护车,他被炸伤了, 现在昏过去了……”我被口水呛到,咳嗽起来。齐阿姨愣了,一向淡然的面孔忽然发了狠,下一秒就用力推开我,疯了一样向楼下跑去。我本来就没力气了,根本站不稳。她推我的力气很大,我后脑勺直接磕在了墙上,眼前一白。还好没晕。我扶着墙蹲下,晃了晃脑袋,视野中的金星缓缓退去,终于又能看清东西了。第一个看见的是我爸的拖鞋。他蹲下来下来,摸着我的后脑勺问,耿耿,你没事儿吧?耿耿?耿耿?我忍住心里的酸涩,对他摇摇头。“爸,赶紧叫救护车吧。林帆……”“我听见了。叫救护车没我开车快,耿耿,你在家里等等吧,赶紧躺一下,有什么问题打我电话。我现在送他去医院。”他的声音依然不急不躁,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以前怎么没发现。“爸!”我本能地拽住了他的袖子,想解释一句不是我的错,又忍住了。不合时宜,就不瞎耽误工夫了吧。我爸会信我的。我爸扶我站起来,然后回屋拿了车钥匙和钱包、手机,就匆匆下楼了。我看不清他走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我什么都看不清,不知道是因为头晕还是因为泪水。我回家洗了把脸,窝在沙发上闭眼睛歇了一会儿。后脑勺还是很疼,不过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我没防备,撞得太狠了。虽然委屈,可更多的还是很担心林帆的处境。我想了想,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平时我妈常常打断我说话,直接跳到结论——就是训我——但是这一次,她在电话那一端很冷静地听完了我的话。也许是因为,我没告诉她齐阿姨推我的事儿。我妈妈冷静地说:“事情不是你的责任,但现在最关键的还是那孩子怎么样了。”她说会给我爸打电话,然后去医院看看。“我知道情况了后会马上给你打电话的,别担心。”我呆坐在床边整整一个小时,其间接到我妈妈一条短信,说她也赶到市一院了。“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严重外伤,但孩子还没醒。别担心了。今天晚上你爸和他妈可能都要陪护,你过来跟我一起住两天吧。”我妈办事一直很利索,我在家又等了一个小时,收拾了几件衣服和要看的辅导书,她的车已经停在楼下。“没什么显着外伤,但是胸口有点儿烫到了,再加上冲击,呼吸道被火药呛到了,所以就晕了。休息两天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放心吧。”我妈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温柔地对我说过话了。我点点头,把旅行袋放在后排痤位上,自己坐到副驾驶位上,系好安全带。我妈叹口气,启动了车子。我们一路都没太说话。一直以来我刻意不去放大单亲生活的不愉快,让自己瞒天过海地傻乐呵。然而,这种脆弱的家庭关系里隐藏着太多的亲疏远近,一点点考验就能试出真相。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特别理解齐阿姨。她以前在做后妈的方面是—百分,完美得不是常人,像是永远没有情绪起伏一样;直到她推我之前的那一刻,我从她焦急又埋怨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个和我妈一样护犊子的 母亲。对别人家的孩子再好也是有分寸的,关心自己的孩子才是无保留、没理智的。这件事情让人无奈的地方也就在于,她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可她伤了我的心,我伤了她儿子。我们都心知肚明,总会有那么一件事,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俩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可它还是发生了。临睡前,我接到我爸爸的电话,把我妈跟我说过的情况又说了一遍。“爸爸都知道的,本来也不是你的责任。现在这边太乱了,你先跟你妈妈一块儿住一天,爸爸对不起你。”我笑,知道他难做,也没说什么,挂断了电话。我妈在洗手间刷牙,听到电话了,走过来跟我含糊不清地说,她刚去医院的时候就帮我解释过了。“小孩的妈妈看起来挺明事理的。何况孩子没什么大碍,她也没必要太小题大做,还是跟我客气地都说怪自己儿子淘气,不怪你。”“他们会觉得我是打电话向你告状了吧,”我苦笑,“特意给自己开脱什么的。”我妈眉头一挑,一扫之前的温柔,说:“我当然就是去给你开脱的,你又没撒谎!管她心里怎么想,反正我话都说到了,她也没什么好挑理儿的。等她儿子醒过来,一问不就立刻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行了行了你别多想了,这些本来就不该让你想。”她顿了顿,忽然叹口气,又冒出一句:“也不知道你爸是怎么回事儿,算了,都是我们大人不好。”她搂着我,拍拍我的后背说:“耿耿,爸爸妈妈委屈你了。”本来我好好的。她最后一句话,忽然让我哭成傻X了。第四十四章 新学期(No.243——No.247)晚上,我很无耻地要求妈妈像小时候一样抱着我睡。的确很无耻,因为我都比她高四厘米了,可我妈今天很惯着我,无奈地笑了一下就答应了。我小时候特别麻烦,老生病,一生病就不好好睡觉,而且有怪癖,就是必须被抱在怀里悠来悠去才睡着着,一停就醒,一停就醒。无数个夜晚,都是我妈妈这样抱着我睡的。可我现在人高马大,她是没法儿像小时候那样抱我了。我只是象征性地窝在她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左右地悠着我,一只手在我后背安抚地拍产丰,好像我依旧只有三岁,离了她就会死。我爸妈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讽刺的是,我早就记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了。可能是“离婚”这两个字自打我记事起他俩就在吵架的时候不停的提起,狼来了喊了太多次,早就主麻木了。所以到底是因为我爷爷奶奶单位分房子的事儿,还是因为我爸又把一个什么指标让给了同事却被人家诓了的事儿?还是因为我被姑姑家的小姐姐欺负,还是因为我爸那边的哪个亲戚背后说我妈事业蒸蒸日上是因为跟银行里的谁谁不清不楚?没有一件事是真的由他俩直接引起的。最后离婚的却是他们。我爸妈从来没有正面跟我谈过他们离婚的这件事,他们的回避也许是因为我总是一副用不着解释的傻缺样儿,我太不让人担心了,我长得就特别想得开……也许,只是因为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大人又怎么样。我比别的小孩更早明白自己的爸妈不是万能的,他们只是这个城市无数搞不明白自己人生的成年人中的两个而已。他们分居期间我还没升入小学五年级,暑假就住在爷爷奶奶家,总有些嘴贱的亲戚用逗小孩儿的态度问我:“耿耿,这次你爸妈可能来真的了,要是离婚了,你要跟爸爸还是妈妈?”从“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到“你要跟爸爸还跟妈妈”。我不明白为什么压根儿做不了主的事情,却总要我来选。这种对话每次都以我局促脸红为结局,然而真正终结这些无聊亲戚的,是我妈。有一天,又有傻X亲戚问我要跟爸爸还是跟妈妈。我不说话,她就一撇嘴,说:“你啊,要是再这么呆,谁也不要你,你爷爷奶奶想要孙子,你还不表现得好点儿,要不然啊……”正好被风进门的我妈妈听到了。当然,这个亲戚有可能是故意的。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妈从玄关大步走过来,一把推开那个老大妈就甩了人家一耳光。“你再在我女儿面前碎嘴一个试试看?我女儿也是你能训的?说一句我扇一次!我自己家的事儿和得着你操心?她爷爷奶奶喜欢男的女的关你什么事儿?你自己一个蛋都下不出来就知道在这儿蹭饭打秋风,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他妈也有脸管别人家的事儿?!”这段让我热血沸腾、难听至极的话我只听了一次,却一直都记得。我爸妈都是文化人。文化人逼争了比长舌老娘们儿的战斗力不知道高多少倍。我早就不记得她打的那个亲戚到底是个什么亲戚了,反正她后来反抗了几句,又被我妈打了,最后是爷爷奶奶跑出来拉架才结束的。我妈把我带走了,后来我爸又做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反正最后的决定是我跟着我爸生活了,我什么都不用选了。自始至终我没说过一句“你们别离婚好不好”。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上我竟然如此早熟。的确,每次吵架都不是他俩的直接原因,可他俩是那么不同,这种不同是无法彼此宽容的,任何事都能拉大这种差距,宽到再也迈不过去。我做数学题都能错那么多,他俩为什么不能犯错呢?我都明白。我记得,我跟我爸妈分别说过一句话。我说,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特别想嫁给我们班体育委员。后来三年级的时候,我觉得体委变丑了,性格也特别讨人厌,我就不想嫁给他了。但是,如果我二年级真的嫁给他了,三年级的时候我是不是也算离婚了?我爸妈居然都哭了,分别跟我说了同样的一句话:“耿耿,你是不是傻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怎么不是那么回事儿?就是这么回事儿。心里再难受,我也理解。虽然余淮说我单纯,可有些事情,我想我比他懂得多。小林帆第二天就醒了。听说醒过来后就连吃了两个掉渣儿烧饼,直到大夫过来阻止他。真是饿着了。他自然对他妈妈和我爸都说了意外发生的原因,罪魁祸首就从我彻底变成了买到假鞭炮的我爸。小林帆当天就出院了。我爸和他分别给我打了一通电话。小林帆撒娇道歉,说是他自己倒霉,让我担心了,问我能不能早点儿回家,他要和我一起打游戏。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会有一点点齐阿姨的授意。但我不愿意这样去想这个可爱的小男孩儿。下午的时候,齐阿姨却亲自到了我妈楼下,说要请我出去吃点儿甜点,委屈我了,她要道歉。我妈很诧异:“她倒是有心了,不过用不着吧?”她依然不知道我和齐阿姨之间发生了什么。“你想去吗?不想去也别勉强,每天都住在一起还赔什么罪啊,假模假式的。”她一边晾衣服一边心不在焉地说。我想了想:“我……我还是去一趟吧,以后大家心里都舒坦。”我们去了附近商业中心里面的必胜客,点完单之后,服务员转身一走,面对面坐着我和齐阿姨都陷入了沉默。齐阿姨脸上还是淡淡的,只是多了几分愧意。“耿耿,阿姨真的很抱歉。我当时真的疯了。我推你不是因为责怪你或者报复你。我真的是急得什么都顾不了了。”“我理解。如果出事儿的是我,我妈也会这样,”我点点头,顿了顿,继续说,“我是说,会跟你一样着急,疯了一样往下部,但不一定会推人。”齐阿姨抬眼看了看我,苦笑了一下,没有急于为自己辩解。“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不过我自己都大脑空白了,什么都顾不得了,见谁挡在前面都会推开的,我真没想针对你一个孩子。耿耿,无论如何阿姨做得不对,委屈你了。”我摇摇头。“我刚刚没说完。我说我妈不一定会推人,但如果她知道是别人害得我被炸伤什么的,转头去捅人家一刀都有可能。当妈妈的嘛,我真的明白的,我妈比你还护犊子呢。”刚说完,我就被自己逗笑了。齐阿姨寡淡的表情终于有些松动,她感激地看看我,又垂下头,眼睛有些湿。在齐阿姨听到我说林帆出事了之后那短短的、不到一秒钟的瞬间里,她到底想了什么,恐怕连她自己都未必真的清楚。揪着不放也没什么意义。我不知道她过往的生活里经历过什么。她也不会跟我说起。无论如何,她都将会是我爸爸未来人生的另一半,在我长大离开之后,真正陪伴他的是她,不是我。我和齐阿姨对彼此本来就没有更多的要求,这样挺好的,一切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了。有些界限划得更清楚了。真的挺好的。我妈拒绝了我爸把我接回去的要求。我一个字也没透露,也表现得很正常,可做母亲的直觉还是告诉她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儿。“过完正月十五再让她回去吧。我到十五都休假,正好让她陪陪我。”我妈在电话里说。于是剩下的大半个月我都跟我妈生活在一起,直到开学。我回我爸家那天,齐阿姨做了一大桌菜。我们聊天的时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切又回到了正轨。内心里的耿耿有些不一样了,我感觉得到,却不知道是哪里变了。也许离长大成人又接近了那么一点点吧。我从来没有那么期盼过开学。新学期的第一天,我起了个大早,带着新东方的笔记和充好电的录音笔,背着一书包家当,开开心心地奔出家门。二月底的春风依旧像刀子一样割脸,可白天一天比一天长,昭示着春天不可阻挡的步伐。我在青色的暗淡晨光中走出小区,踏上了上学的路。背上的书包很沉,可我还是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奔跑起来,张开双臂,迎着凛冽的春风。书包在我屁股上一下一下重重地拍着,不知道谁想阻止我一大早就发疯,还是为了催促我,跑得快点儿,再快点儿。重新看到振华赭色的大楼,我竟然真的有些想念的感觉。一推开教室门就有种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穿着校服的同学,一大半在埋头读书,一小半在嬉笑打闹;看到我进门,简单,β和徐延亮都夸张地招手,朝我奔过来;开学第一天,窗台上就重新堆满了各种练习册和杂物,和上学期的脏乱差无缝对接,好像大扫除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然而看着伏在课桌上抓紧时间看书的同学,我再也不会像上学期一样问出“不是刚开学吗?他们到底在埋头学些沙瓤?”这种傻话了。余淮以前对我说过的,上高中后,再也不会有新学期长个子、换老师、发新课本、穿新衣服剪新发型、迎接新转校生等等事情发生了。至少在振华不会。没有步调一致的停顿,也没有整齐划一的重新开始。因为别人没有停步,所以你也不敢放松,一个带一个,就这样一直跑下去。然而,毕竟春天要来了。季节的力量是强大的,它能让我在冬季压抑难过,就有本事让我因为春天的来临而内心雀跃。对着终将要覆盖黑夜的白天,对着终将要抽条的枝丫,对着冰消雪融的街道,无可阻挡地乐观起来。我刚把东西放下,广播里就有女声响起,提醒大家马上到广场整队,准备参加升旗仪式。连这个不知名的一班女同学刺耳的声音,此刻听来都熟悉而亲切。我透过窗子看着操场上白蓝绿三种颜色的校服汇成的海洋,潮水般从教学楼这边,朝着广阔的升旗广场漫过去。我知道自己马上也要走下楼,成为其中的一滴水。新学期就这样开始了。简单和β在背后喊我一起下楼去。我的同桌余淮还没有来。我做的笔记还没有交给他。但是我很快就要见到他。虽然我一冬天也没脱胎换骨,上课的时候也许继续听不懂,下课之后也许依旧要面对层出不穷的烦恼和自我怀疑。但是无论如何,我很快就要继续和他,和他们在一起了。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我爱上了振华。第四十五章 老子的人(NO.248-NO.251)三月末发生了两件事情。第一是振华周边的杨树上都爬满了毛毛虫我市一年一度的虫灾再度降临。第二件事情是,盛淮南大神早恋了。对象是高二年级的女神,漂亮极了,可惜成绩不好,也从来不学习;但是这种悬殊反而给这段恋情增添了十分的传奇色彩。“早恋”这两字儿能把人数案件带回到《花季雨季》风靡全国的年代。因为我妈对我这个长相明明让人很放心的女儿毫无道理的严防死守,我自然而然地被灌溉了一脑袋陈旧保守观念。萌动的心和条条框框的脑袋之间争吵不休,所以别人的传奇就变得格外诱人。这个大八卦迅速让我们高一、高二两个年级都沸腾了。我、β和简单三个人花了小半天时间围攻余淮,指望着从他嘴里诈出点儿新闻来。可余淮的答案是不知道。“我们男人之间的友情没那么俗,管那么多干吗。”他不屑地扫了我们仨一眼,从窗台上拿起篮球出去了。最后β一摊手说,你看余淮要是个女的该有多好,问的和答的一定宾主尽欢。真是白瞎了一场好戏。余淮是个女的才不好呢,你懂个屁。我背地里白了β一眼。只是偶尔想到盛淮南身为振华所有尖子生的楷模,观念竟然如此开放,作风如此大胆,不禁让我对身边的某个傻大个儿多了几分期待。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五月初的时候,振华高一女排联赛轰轰烈烈地开始了。身为体育委员的余淮的生活变得分外忙碌。体育老师从平时排球课中表现不错的女同学中挑出来六个正式队员和三个替补。“反正你们打得都一样烂,人又笨,我就不指望学会二传和扣球了,会垫球、发球能过网、长得高、肉厚不怕砸……就够了。”等等,人笨肉厚不怕砸是什么意思?!体育老师说完选拔标准,叹口气,宣布了队员名单。正式队员中正好就有我、β、简单和文潇潇。β本来是对在大太阳底下曝晒这种事儿非常反感的,可架不住张平在动员会上一时兴起让入选的女排队员们全体起立,然后在看到β的时候,笑眯眯地说:“不错嘛。”我和简单绞尽脑汁都没想明白这个“不错嘛”到底是啥意思,但是上学期期末张平和β家长的一番密探,彻底改变了β在家中腹背受敌的生存状态,所以即使张平说的是“大错特错”,β也能甘之如饴地卯足了劲儿投入训练。文潇潇对这项运动也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热情,一个星期内被砸废掉两副眼镜也在所不惜。而我的热情也许和她一样,都来自于余淮。女排训练的时候常常会找一群男生作为对手陪练,余淮就是陪练主力,跟我们一对一练习接发球。可惜只要对手是他,我和文潇潇就接不到球。废话,是你,你不紧张吗!余淮对文潇潇是很温柔的:“慢慢来”“别着急”“根据球的轨迹预测落点”“不用总把手摆成接一传的姿势,这样会减慢移动速度的”……反正指导得像模像样。至于“你是猪吗”“老师选你是让你当肉/盾吗”“你是樱木花道传人吗?怎么净是拿脸接球”“喂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哪个班派你来我们这里当卧底的”……这些都是冲我来的。我气得牙痒痒,央求我爸给我买了个上面长着小绒毛的高档软式排球,每天都花半个小时的时间对着大楼外墙练垫球。手腕内一开始有密集的紫红色出血点,渐渐地也都消失了。这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儿让我进步神速。渐渐地,我可以对着墙面用适中的力度来控制球的运行轨迹,连续不间断地垫球几十次。这种进步比上学期死啃指数对数函数的硬骨头还要令人满足和兴奋。我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像是再次重新认识了身体里的耿耿。这感觉真好。可面对余淮的时候,我的水平依然烂的出奇。我不是个漂亮姑娘,可面对喜欢的男生的时候,还是很在意姿态,所以不肯大力奔跑救球,因为怕发力时面目狰狞;准备姿势重心不够下移,因为觉得那个撅屁股弯腰的样子像大猩猩……如果对面的陪练是别的男生,比如徐延亮什么的,我就能发挥出比β她们都出色的水平。余淮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也觉得奇怪,上课的时候就会揪我半长不短的头发,问我到底为什么。哎,这让我这么说的出口呢。你个大傻冒儿。可惜女排比赛我们只赢了第一场,进入十强赛之后,就被二班女排打得落花流水了。高中业余女排联赛的水平也就这样,二传和扣球这种配合绝杀就甭想了,一多半得分跟发球有关。二班有几个女战神,发球时力道那叫一个大,文潇潇的眼镜刚开场就被轰飞了,饶是我面孔坚毅,甩脸接过一次球后也流鼻血不止。我们很快就输了。值得欣慰的是二班后来得了冠军,所以我们也算是被荣誉亚军了——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我下场后,捂着鼻子蹲在地上半天,止不住血,不敢抬头。周围围了一群人都在七嘴八舌地关心我,我听到了徐延亮的声音,还有韩叙和朱瑶,刚下场的文潇潇也在旁边怒吼二班缺德(估计是眼镜被打飞了,人格也突变了);还在场上负隅顽抗的简单和β则毫无顾忌地大喊:“耿耿,你等着姐们儿给你报仇,血债血偿!”我感动的不行,越想哭,鼻血越澎湃。也不知道是谁忽然揪起我的领子,提着我就往教学楼跑。我捂着鼻子,血一滴滴地把白T恤都染红了,懵懂地转过头去看拉着我奔跑的人。是余淮,果然是余淮,拉着我的胳膊,怒气冲冲地往教学楼里跑。哎,怎么说呢,模拟练习时忸怩维护的形象,在这个血崩的瞬间,全毁了。“你等着,我非揍死林杨不可。他陪练出来的这些女生都他妈是变性人吧,肌肉块儿都比我大,敢砸老子的人,我看他是活腻了。”老子的人。其实我知道,“老子的人”是“老子辛苦训练出来的人”的简称。可就是控制不住因为这四个字红了眼眶。就让我误会一次吧。余淮和我加起来一共四只手,都在忙着往我的脑门儿上拍水。哗哗的水声将玻璃门外喧闹的操场和赛况都冲得很远。“好了好了,不流血了,”他掏出一包“心相印”递给我,“堵上吧。”我掏出一张撕开,卷起来塞进鼻孔,然后用剩下的纸抹干净脸。恤算是毁了,也没办法。他盯着我,忽然笑了。“怎么了?”我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肯定很滑稽,胸前是刺眼的血迹,刘海儿都被打湿了,全部掀上去,露出大脑门儿,脸上可能还有没擦干净的灰尘,一定很可笑。余淮摇摇头,说:“我忽然觉得,你要是留长发,可能会更好看的。”我愣住了。什么意思?就在我呆呆地思考这句话的傻乎乎,忽然听见耳边“咔嚓”一声。“你干吗?你为什么拿着我的相机?”我伸手就去抢。余淮没有躲开,任由我抢过去。最新的照片除了他刚刚照的那张惨不忍睹的重伤痴呆患者以外,还有连续二十几张,都是我。和β、简单等人抱在一起庆祝的我,接一传时咬着牙、脸都皱成一团的我,发球得分后跳起来大笑的我……虽然没我照的好。却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我。我抱着相机,有水渍一滴滴地滴在屏幕上。我不知道是我发梢上的水,还是眼睛里的水。“你有毛病啊,是不是砸傻了?”余淮伸手过来拍我的脑袋,我偏头躲开,抱着相机撒腿就跑。回过头,还能看到那个惊诧的少年,站在一排水龙头前,被阳光渲染得无比温柔。我不能让你看到啊,余淮,我哭起来太丑了。第四十六章 老子的人(NO.252-NO.258)五月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今天。又快到六月了。去年的六月二十二日是我们全市中考的日子。地理老师教过我们的,六月二十二日,近日点,北半球夏季白天最长。天光就像一条开头向下的抛物线,正在一点一点地,朝着那个最顶点的日子移动。夏天你好。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是十三中初三毕业班的学生,天气炎热,中考迫近,所有人都躁动不安,但还要硬着头皮继续做模拟卷。汗水都滴在试卷上,再用胳膊一抹,划出一小片浅浅的水迹,几秒钟内就干掉,在卷子上留下小小的褶皱不平。一年这样快就过去了。《同桌的你》是怎么唱来着?“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其实不是这样的。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快考试前的那几天总是在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能不能给我个痛快的?可时间就是一分一秒慢悠悠地走,一点儿都不同情我们的煎熬。倒是考完之后的那个暑假过得飞快。我伏在桌子上,整张脸都贴在余淮刚给我买来的可乐罐上,汲取铝罐上珍贵的凉意。我的下巴压着一张刚发下来的数学月考卷子,鼻尖对着的地方正好是个红叉。“付出和结果之间的关系,如果真能用个公式算出来就好了。”我感慨道。如果这样,人间会少多少伤心。“只能说大部分情况下是正相关,但是算出来是不可能了,这变量也太多了,还要先一一验证相关性呢。”余淮说完这一串我听不懂的话,就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子可乐,满意地打了个嗝,大大咧咧地坐下来。我两只眼睛都努力看向鼻尖那个方向,看成了对眼。那一长串的1/(2+1)+1/(3+1)+1/(4+1)……1/(n+1)看上去怎么那么像蜈蚣,手脚并用地在我鼻子底下爬,满卷子爬。月考时,我都快要把笔头给啃烂了,还是一道也做不出来。数列啊数列。我刚从三角函数的大坑里爬出来,就跌入了数列的大坑。每学习一个新章节,我都要经历一遍“我靠这都是啥”——迷茫——艰难开窍——好不容易学会了却发现已经赶不上趟儿了的沮丧过程。我坐起身,烦躁的收起了考卷。知道吗?小时候我可羡慕大雄了,因为他有哆啦a梦。大雄从小傻到大,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这不要紧,他还拥有那个从抽屉里爬出来的蓝胖子,蓝胖子会帮他;帮不了他,也不嫌弃他。我小时候每天放学都会拉开抽屉检查一遍,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哆啦a梦才会来。这一直是我的梦想。现在这个梦想还是实现了一部分的,我是说,我变成了大雄。自打上学期期末考过后,我的成绩就这样稳定在了我们班的35-40名区间段。怎么往前使劲儿都没有用了,因为前面的人也在努力。有时候上课的间隙,我会忽然走神儿。夏天我们换了白色的纱质窗帘,阳光透过白纱照进窗内,每个人的脸上都像偶像剧一样打了柔光。又轮到我们这一组坐在窗边,虽然偶尔会很晒,但可贵的是一直都有风经过。窗帘常常被风扬起,拂过我的脸,落下的时候会温柔地将窗边的人笼罩在其中,遮挡住视线。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短命小堡垒。有时候被罩在其中的是我和余淮。我们会对视一眼,笑,然后他将身上的窗帘打掉,继续低头去写字。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他身上。我蓦地想起初见的那天,他就这样坐在这个位置,在我的镜头下,写“最好的时光”。最好的时光。更多的时候,被罩在里面的只有我自己,连余淮都被隔在了外面的世界。讲台,老师讲课的声音,黑板上方红色的八字校训,琅琅的读书声,都在纱帘之外,他们都没发现我不见了。我不会像余淮一样急着摆脱窗帘的纠缠,而是抵着下巴,安然享受这一分钟的失踪。好像这样就不用面对困扰我的一切问题。时间不可阻挡地向前,但是可不可以偶尔也忘记一下我呢?上个星期五,张平下发了一张表格。《振华中学2003级高一学生文理分班志愿表》拿到这张表的时候,余淮扫了一眼,随手就扔进了书桌。张平的声音从讲台前悠悠传过来:“这张表呢,打算留在咱们五班学理科的同学就不用填了,有学文意向的同学填好了之后让家长在最后一栏签好字,期末考试之前统一上交。”我捏着这张表。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回家和家长好好商量商量啊,我的建议呢,是这样的,”张平双手撑在讲台上,对着台下各怀心事的同学们说道,“有些同学本来就志向坚定,一早打算好了,那当然最好。对犹豫不决的同学来说,我的建议呢,是在考虑的时候啊,这个,要以兴趣和能力相结合为原则。”“没听懂!”β举手。这时候,全班都在窃窃私语,躁动的情绪暗潮涌动,只有β还在耐心听着张平絮叨这些废话。“能力就是成绩啦,当然要选自己有优势的方向啊,这个我就不费话了,大家回去好好研究自己大考小考的各科成绩,不光要研究现状,还要研究潜力。”对于β搭茬儿,张平很高兴,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兴趣呢,也分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你对理化生和史地政这两个方向课程的兴趣,也就是高中课程上的文理方向;第二个层次,指的也就是你大学的时候想学什么专业了。想当数学家,就去学理科;想学中文系,那自然去学文。早点儿考虑,也就能早点儿树立未来的人生目标,这是好事。”我拿着表,虽然有些恍惚,但张平的话还是钻进了脑海。是啊,耿耿,你想做什么呀?我转过头,看着正专心致志地写化学练习册的余淮,问题脱口而出:“余淮,你以后想做什么呢?”余淮愣了愣。他转过头看看我,本来想要笑我的,可是看到我脸上严肃的表情,不由得也收敛了玩闹的心情。“不知道呀。不过。”他放低了声音,“我是想去清华读工科专业的,本科毕业后申请出国读博士,再后面的事情,我也没想地。”一年过去了,他对我也渐渐敞开了心扉——曾经校庆大扫除的时候死活都不肯承认自己想要考清华,现在已经能够轻描淡写地对我一笔带过。余淮盯着窗口不远处的那棵树,半晌才收回目光,笑笑说:“想那么远没必要,反正先这样打算着吧。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我摇头,朝他不好意思地笑,捏紧了手中的分班志愿表。他看了一眼,动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他曾经说过不要我学文,可我忘了问他为什么,就急着答应了。现在想问,又问不出口。这个曾经对我说“说真的,别学文”的少年,真的站在关乎我未来命运的十字路口上,却不敢再轻易地说出不负责任的怂恿和挽留。我记得中考那年,我们班的万年第一名在纠结了整整两个月“我这种边缘水平万一失手没考上振华可怎么办”之后,终于在中考前一个月,下定决心签下了师大附中的加分录取协议。第一志愿报考师大附中,考砸了也会有二十分的额外加分保驾护航。在那之后,她彻底放松下来。卸去了考振华的压力,人生中没有了不确定性,她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起来。中考的时候,因为心态放松,自信上场,她考出了一个以前模拟考试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高分,超出了那年振华统招录取分数线整整五分。要知道,她以前的努力目标还仅仅是振华自费呢。师大附中高中部也是所好学校,但跟教育界寡头振华中学还是没办法相比的。师大附中高中部招生组开心了,可万年第一用这种方式与心心念念三年的振华告别了。她在家里哭了整整一个星期,连同学聚会都没有参加。万年第一签师大附中的合约是为了保底,属于对报志愿和录取政策研究之后的稳妥选择,防止自己失手之后不光上不了振华,连其他重点高中也失之交臂。现在她得到了那个保底的结果。纵使得偿所愿,到底意难平。拥有99%可能性的人,从不犹豫,比如余淮,比如沈灿拥有1%可能性的人,也从不遗憾,比如我们初中毕业班的大部分人。最难过的就是夹在中间的人,比如万年第一,比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