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把余淮他妈要求换同桌的事儿讲成评书了,你好意思不给我个交代吗?”于是,β竟然用一种有点羞涩的表情看了我一眼。一开口就把我吓得膝盖一软。“耿耿,你觉得,张平这人怎么样?”β一直认为,张平是个乐观朴实的呆瓜。所以,当她两眼干干低头假装抹泪说自己爸妈凶残冷血,一旦得知她成绩不好还瞒报军情并将家长会时间篡改到他俩出差期间,一定会扒了她的皮来包沙发。我听完就扳手指头算了算,β这次踩得的确是连环雷。她以为张平肯定吃这套,没想到,对方端着罐头瓶子(张平自从连碎了四五只茶杯后,就开始用黄桃广口罐头瓶子接水喝了),一边喝水一边悠悠地看着窗外,淡淡地说,蒋年年同学,别装了啊,来之前也不知道往手背上抹点芥末,你是不是很藐视我啊?β呵呵干笑了两声,放下了抹眼泪的手。β的爸爸是北京人,不知怎么考到我们市的医科大学来读书,一直读到了博士,在本地娶妻生子,近两年又和β的妈妈一起被调回北京的医院,只是β的户口暂时还没落实。夫妇俩打算实在β高一时将她转入北京的某所高中借读,户口办好了再转为正式生。所以,β在这边的中考志愿是乱报的——可是,她竟然考上了振华的自费生。振华也算是全国高中名校,至少比β原本转去借读的那一所高中要好很多。于是她爸妈当机立断,让她留在我们这里读完三年高中,高考前再去北京,正好占一下北京高考分数线的便宜。“你也算留守儿童了。”我听到这里不由得同情地看了一眼β。不过意外考入振华之后,她吃的苦头可不少。β底子还不如我呢,振华讲课的速度让她完全吃不消,当我还在数学课上负隅顽抗的时候,β已经和自己下了几十盘五子棋了。“我当年是非典的幸运儿,要不是因为非典,考试题能那么简单吗,我哪能考上振华?”β说这话的时候,可一丁点儿感激或者庆幸的神色都没有。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国家不幸诗家幸,”非典这个大人们谈之色变的劫难,在我们看来倒像是一次晚自习土的大停电,喘息中的狂欢,更有很多人,比如我和β,在混乱中意外得利。死亡的恐慌都没有威胁到我们。威胁到我们的是之后怎么活下去。“关于这一点我可没撒谎,我爸妈的确能扒了我的皮。”β低下头叹口气道。这话倒是真的。β的生活自由又寂寞。她的爷爷奶奶都在北京,外公外婆常年身体不佳,偏偏又只生了β妈妈一个女儿,没有姨妈舅舅一类的亲属可以照管她。她爸妈都是大夫,医院的工作压力巨大,导致这对夫妻脾气很暴躁。β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是从小练就的,专门用来哄爸妈,顺便逃避责罚,隐瞒祸患。β的父母也没太多时间细细教导女儿,遇到什么事情,第一时间只会拍桌子发火。如果爸妈知道β把家长会日期谎报在了他俩去北京的时间里,还做了假假条让他俩填,估计都等不及听到她篡改排名表这一项罪名,就已经把她活体解剖了。怪不得β会想要去人才市场雇个爹。如果试用期表现良好,她甚至可能撺掇这个爹转正。β东拉西扯,跟张平唠叨完了她的家事和自己认定了永远烂泥糊不上墙的学习成绩,就摆出一副“我已经脑癌晚期了你能拿我怎么办”的表情盯着他。张平可能是被她气得头疼,烦躁地扯开领口的扣子,把办公室的窗子拉开一道缝,低头点了一支烟。张平居然抽烟,点燃了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学生,半吊子地绅士了一句:“你不介意吧?”β敢介意吗,吸二手烟是几十年后肺癌死,不吸二手烟今天就得死。更何况办公室里橘色的台灯和烦躁却沉默的张平,让β的心里忽然有点儿异样。β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作为转校大王,她见识过不知道多少种老师。在和张平交锋前,她已经模拟过对方的很多种反应,比如生怕担责任地拿起办公室电话的听筒说“这可不行,得赶紧给你爸妈打个电话”。比如义正词严地大声数落她“开家长会是为了让家长了解情况,你爸妈难道还能害了你?”,再比如笑嘻嘻地安抚一通,鼓励她还是要加油好好学习,成绩总会有起色,然后在她前脚踏出办公室,后脚就把她爸妈从北京请回来训话……但是绝对不会有老师认真地听她胡扯一通自己的成长史,忍受她拽得二五八万地说自己早晚是要去北京髙考的,并在她自我放弃之后,烦躁地点了一支烟沉默,似乎真的在为这个冥顽不灵的死丫头想出路。似乎从来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听她说几句正经话,认真地为她想一想未来。张平终于抽完一支烟,转过身坐在椅子上。他没有看β,反而一直盯着办公桌玻璃板下面压着的几张照片,缓缓地开口道:“我知道,你现在的状态不上不下的。努力学习吧,振华的这个压力和氛围可能真不适合你;不努力学习吧……当然,咱不能这么干哈,我就是随便说说,不能不努力,”张平无奈地笑了笑,清淸嗓子继续说,“你也知道自己早晚去北京考 试,那边分数线比咱们低,试题也相对简单些,但是你现在还没去呢,每次月考期末考你还得面对,这不上不下的……使不上劲儿啊,是吧?”β都快热泪盈眶了。我们父母那一代基本上都没经历过为高考呕心沥血的过程,经历过的 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没法儿理解孩子所说的“学不进去”。在他们看 来,给你一副桌椅、一套纸笔,就已经具备了学习的全部条件,至于喜不喜欢老师,和同学处不处得来,还有那些自尊心和抵触感,通通不是理由。而张平懂得。β嬉皮笑脸的生活背后,那种找不着方向又借不上力的 颓废感,张平说的都对。“怎么说呢,咱们功利一点儿地看待髙中三年的学习,不过就是为了让 你们考上个好大学,其他的都白扯,虽然我作为班主任不应该跟你说这些, 不过你们心里也都有数。只要你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到底是通过什么途径 学习,进度快慢,学校好坏,其实都不重笔。” β深以为然,点头如捣蒜。她早就这么想了,其实她爸妈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却偏要在细节上纠缠她,说白了还是不信任。或者是为了省事儿?因为条条框框最简单。“你还是慢慢按照自己的节奏学习吧,家长会的事情,以后不要再有第 二次了,这次我不戳穿你了——当然你也别把我卖了’”张平诚恳地看了一眼β, “我当班主任的,这么做是会被你家长整死的。”β这次真的热泪盈眶了。“期末考试不管考得好不好,你都别再撒慌了,正常让你爸妈来参加家长会,我会单独找他们谈一次,保证你不会被扒皮的,行吗?”β眼中的张平头上都戴着光圈,他说什么都行。张平很男人地大手一挥:“行了,天都黑了,赶紧回家吧。你爸妈常年不在家,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你自己长点儿心,有什么事儿就来找老师,走吧走吧。”张平长叹一口气,又点了一支烟,对着窗外吐了个烟圈。β走到办公室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很认真地,看了张平一眼。那件让我和余淮笑岔气的白衬衫,在β的眼里,帅的一塌糊涂。余淮走进教室的时候,我还坐在β身边听她轻声讲话。β轻声讲话是千载难逢的奇景,她的大嗓门下曾经没有一丝秘密的影子。也许平凡如我们,拥有的第一个秘密,就叫作喜欢。等教室里充满了嗡嗡嗡的讲话声时,徐延亮背着大书包出现在我面前,我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因为徐延亮说自己假性近视看不清黑板,他现在已经被张平往前调了两排,坐在β身边。“假性近视个屁,还不是为了坐到β身边去。”以上是简单对此事一阵见血的评价。简单一直坚信徐延亮对β有种难以言说的好感——我想破头也不明白那好感来源于哪里,是被《鲁冰花》感动了吗?我给徐延亮让位,回到自己的座位。余淮已经戴上耳机在听英语听力了,我们也就省略了互相问好的过程。我从书包里翻出数学书,把最后一点点关于指数函数的内容看完,开始攻克对数函数的部分,也就是昨天张峰驾着马车把我狂甩下的那一段路程。他们晚上停车休息,我追着车辙死命往前赶。至于那些我听不大懂也既不过来的张峰的板书,我都偷偷用相机照了下来,所以需要的时候就能用相机预览功能把板书都调出来放大了看。幸亏我每天都带着相机。本来只能存四百多张照片,眼看这就要满了,我却没有借口去找我爸要钱买新的存储卡、眼下看着张峰的板书,我忽然觉得上帝敞开了一扇窗。我忽然感觉到,余淮有段时间在用奇怪地目光看我、可我硬着头皮没有抬头,集中注意力继续在纸上推导那些在他看来扫一眼就可以理解的定理。我曾经完全无法招架余淮的这种眼神——课堂小测时,他先我好几页写完后放下笔无意中偷来的一瞥,或者张峰准备拎人上黑板前做题时我缩脖子低头时他笑弯了的眼睛……没有恶意,一丁点儿都没有。甚至他可能都没意识到他看了我。可我无法招架,为这一眼,本能地给自己的窘迫披上一层徒劳的伪装。我也不是多虚荣的人,如果对方不是余淮,我是不是也可以对自己的笨拙坦然一点点?我不知道。然而,今天我把这件蠢事坚持下来了。我觉得一切都有些不一样了。第一堂就是张平的物理课,我从斜后方悄悄观察β。她背挺得笔直,两只眼睛像灯泡一样发出骇人的光芒,热切地盯着张平。张平似乎对β今天的学习状态非常满意,还特朴实第朝β笑了笑。这个傻帽儿,β像头要捕食的母狮子,他还以为自己逗猫呢。我有点儿忐忑,又有点儿羡慕她。她突然就喜欢上了自己的老师,虽然这也一样是个不能对别人讲的秘密,但她让一切都显得明媚而坦荡。然而,β的美梦破碎于张平转身在黑板上写弹性公式的那一瞬间——先是徐延亮扑哧地笑出声,然后会意的笑声就像如弹簧的耸动一般,从教室后面一路传递到前方。只有余淮正在低头看笔记,完全没有关注教室里的骚动。我本想推推他,让他瞟一眼张平,刚抬起胳膊肘,看到他专注的侧脸,又轻轻地放下了。张平的米色风衣上,沾上了一双黑色的女式长筒袜。张平在前排同学混乱的哄笑声中明白过来,背过手去拂了几把,仗着讲台的遮掩,将袜子胡乱地塞进风衣的口袋。“静电,静电,”张平红着脸嘿嘿笑了两声,“电能电势电磁学,咱们高二就要学习了,哈,高二就要学了,哈。”“考试,您这么提前就开始做教具了啊,真敬业。”徐延亮一句话让教室里的哄笑升级,他自己也很得意,反正他和张平也没大没小惯了。反正张平有女朋友,大家早就知道了。反正徐延亮沉浸在大家崇拜的目光中,丝毫没有发现,β阴森森呢的目光已经把他活剐了好几遍。下课铃打响的时候,张平正倚着讲台跟我们闲扯物理学史。“反正这才叫治学,我是很崇拜德国的这几位科学家的,你们要是骨子里有他们一般的认真和严谨啊,什么难题都不在话下。行了,就到这里,下课。”“其实我好像也有点儿德国血统,我记得我妈跟我提过,”我听见徐延亮对β吹牛,“你别不信。”“我信,”β阴阳怪气地拿起水杯走出教室,“一看就知道你小时候肯定被黑背要过。”背后的简单轻声笑起来,徐延亮懵懂地看着β的消失在教室后门,转过头问:“我怎么惹她了?”我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几个在隔壁组瞎扯,余光一直关注着余淮。下课铃一打响,他就重新戴上了耳机,对着一本破破烂烂的笔记钻研得入神。他以前说过,他戴上耳机就没法儿专心,从来不在自习的时候听音乐,所以现在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喂,昨天你就直接把值日推给我,好意思吗?”余淮没听见,头也没抬,我有点儿尴尬。“他最近紧张着呢,我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们马上就要参赛了。”朱瑶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来了,看着余淮又看着我,眼镜耷拉在鼻梁上,像个老裁缝。期中考试后,她对余淮的英语资讯百般推诿,但仍能很自然地转过头来问余淮各种数学题。余淮颇有微词,但也都耐心解答了,只是最近两天不怎么爱搭理人,朱瑶的脸色很不好看。没想到,她今天竟然主动来和我们攀谈。“怪不得,我问他问题,他常常听不见。”说完,我就在内心骂自己贱。竞赛的事儿还是昨天朱瑶跟我说的呢,我在这替余淮瞎解释什么啊。何况,他用得着我解释吗?想到这里,我有点儿泛酸。“当然听不见,啧啧,多专注啊,人家这些牛人的世界,我可不懂。”朱瑶的语气不是很好听。“你也是我心里的牛人啊,”我礼貌地笑,“你成绩也很好。”“得了吧,”朱瑶翻了个白眼,嘴角一撇,“我哪能和他们……”朱瑶话没说完,余淮就摘下了耳机,看向我:“怎么了,你跟我说话?”“你在听什么?你自习的时候不是不听歌吗?”余淮刚要回答我的问题就顿住了,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朱瑶。朱瑶脸上挂着一丝微妙的笑容,丝毫没有退出聊天的意思。这种多管闲事的样子,在她身上实在很罕见。“你可得记得我们啊,”朱瑶笑嘻嘻地冲着余淮说,“保送清华了也记得江东父老等着你扶持呢!”余淮皱皱眉头。哈哈谦虚着说“我可报送不了清华”自然不是余淮的风格,他外表随和,但从不会灭自家威风;但傻子都看得出他这次备战的确很紧张,平时的“猖狂”全都收敛起来了。朱瑶那个德行让我噌地冒出一股火。最烦成绩好的人恶意哭穷。余淮没这臭毛病,不代表其他人也一样。貌似吹捧,看笑话的期待却从每个字眼里咕嘟咕嘟往外冒。“你自己说过高一的人去参加这个竞赛,除非是天才,否则结果基本上都是‘谢谢参与’,保送北大、清华的概率很低,何必非要给人增加心理压力。”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敬她。朱瑶爱在余淮他们面前自我贬低,不代表对我这种小角色也客气、听了我的话,她眼皮子一翻,变本加厉地回过来:“我说的那是别人,余淮是一般人?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天才?保松是正常的,保松不了才是重大失误呢。”朱瑶扶了扶眼镜说,轻笑一声:“耿耿,我可真没看出来,你俩同桌一场,你怎么都不盼着他点儿好啊。”我气得牙痒痒,可是想不出什么有力的回击。余淮忽然笑了,轻轻地用笔敲着桌子,直视朱瑶。“你说得对,我的确有可能保送清华,保送不了,我也能自己考上,不过是早两年晚两年的问题,没关系。”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反倒让朱瑶收起了那一脸尖酸的笑容。“倒是你,”余淮用最平常的语气说道,“我从没把你当对手,也不大喜欢你,看样子你也不大喜欢我,彼此心知肚明,你以后还是不要跟我讲话了。”直到张峰夹着讲义走上台开始讲对数函数,我仍然没缓过来。朱瑶坐得直直地在听讲——她以前和余淮是一类人,每节课都是他们的自习课,然而现在她在听讲,后背绷得像一张弓,隔着校服我都能想象出那种僵直感。“你……”我也不知道应该说点儿啥。“啊?”余淮从那本破烂的秘籍中抬头,懵懂地转过来看我。看着那双干净的眼睛,我一时语塞。如果是我,刚刚也许会被朱瑶气得半死,却不得不给对方面子,只能一边吐血一边在背后和好友把她骂个够,第二天照样忍着不舒服和她不咸不淡地相处下去。虽然这样的相处本质上毫无意义,可我就是不敢闹翻,说不上到底在怕什么。我记得我妈说过,占理的人反击后还要检讨和忐忑,这算什么世道。可惜,这个世道就是会委屈我这样的“占理的人”。然而余淮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忐忑。他不委屈自己。他可以和所有人相处得很好,却从来都没国珍惜自己的人缘,一需要,他可以抛弃任何一个陌生人的所谓认可。余淮鄙视一切人际交往上的弯弯绕—“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捅破了又如何?为大家节省时间。”天知道实际上我多么向往成为他。“呃,”我趴在数学课本上歪头看他,“我就是想说,你刚才说自己要上清华的时候,挺拽的。“因为是实话。”余淮嘴角弧度疑似上扬,被他硬压下来了。“嗯,就因为是实话才够酷,”我狗腿子似的点头,“凭啥要瞎谦虚。”忽然觉得,自打陈雪君的事情之后,我和他就少这么轻松自然的交谈了。不知怎么一切就回来了,像以前。余淮被我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对了,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听歌么?”“对啊,为什么?”“心里有点儿乱,”余淮笑笑,“就是有点儿慌,迷茫。可我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说。”他朝前排朱瑶的方向努努嘴。我却因为一个词摸了电门。他说,外人。作为“自己人”,我矜持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能继续保持淡定的语气问下去:“为啥?你也会慌?余淮正想回答,我就听见张峰在讲台前清了清嗓子。“不想听课就出去。”张峰的话永远很简洁。后半堂课。余淮到底还是睡了过去。他之前总和我说打游戏到凌晨三点什么的,也不完成是实话—不困的时候,他一直在做竞赛题,游戏只是为了提神。张峰讲课时永远自顾自,不会去苛求那些趴在桌上会周公的同学,我也不必特意“罩着”余淮。下课时,他像摊粘在桌上的烂泥,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爬起来。 。我从书桌里摸出相机,照例关掉快门声,悄悄地照了一张。“起不来就别起了,下堂课是历史,你可以接着睡。”为了掩饰我的罪行,我很体贴地说。“不行,”余淮含含糊糊地说,“憋尿,得上厕所。”他好不容易支起上半身,忽然转头看向我,半睁着眼睛,凑得很近。“……你干吗?”“掐我一下。”我伸出手,轻轻地拧了他的耳朵一下,看他没什么大反应,就大力地拧了下去。余淮“嗷”地一声叫起来,徐延亮他们都回过头来看。“你让我掐的!”我连忙撇清。“嗯,”余淮打了个哈欠,“这样我就放心了。”“放心什么?”“确定我现在是真的醒过来了,而不是赶着去尿床。”“您真是思维缜密。”我嘴角直抽抽。余淮睡得毛衣领口歪歪斜斜,我下意识伸出手帮他把翻出来的衬衫领口拉正,手指碰到他的脸颊,他一个激灵。我们四目相对,我的手还僵在半空。死的心都有了。“我就是看不惯东西不整齐。”我干笑着说。余淮扫了一眼窗台边被我堆成垃圾山的卷子,不置可否地一笑。“你手好凉。”他说着站起身,我讪笑着转向左边,把手搭在暖气上烤,想了想,又转头去看。那个说自己心慌的少年边走边扯着自己有点儿扭曲的毛衣,消失在教室的后面。我翻开余淮落在桌上的旧笔记本,第一页就写着“盛淮南”三个字。名字看起来很熟悉,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这个人是比我们大一级的大神,余准的偶像—一以身作则教他不好好复习文言文默写填空的那个。偶像的物理竞赛笔记本,怪不得,看上去比霍格沃茨的魔法教材还难懂。我正翻得起劲儿,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朱瑶正冷冷地看着我,发现我注意到她,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什么东西啊,给我也看看吧。”“是余淮的,还是不要随便动了。”朱瑶“嘁”地撇嘴一笑:“得了吧,你不也在翻?”“因为我跟他关系好啊。”我脱口而出,看到朱瑶再次铁青着脸转回去,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怎么能这么说呢,真是,真是……真是太爽了。.用了下午的两堂自习课,我终于赶齐了函数部分的进度,追上了张峰的那辆狂奔的马车。我忍不住来回翻了好几遍自己亲手做的两天的笔记,轻轻摩挲着页面上凹凸的自己,一种特殊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折合第一堂数学课上就被余淮所鄙视的“抄笔记”不痛,这可是我自己在理解的基础上一点点做出来的学习笔记。可能我的表情有些变态,余淮看了我好几眼,我没搭理他,骄傲地沉溺在喜悦之中。然后我,从书桌里翻出了余淮推荐的几本练习册中最简单的那一套,越过前面狗啃一样的空白,直接翻到函数的那一章;在笔袋里挑了半天,将最喜欢的黑色水性笔、演算用的自动铅笔、订正答案用的红色圆珠笔都拿出来放在右侧摆好;最后把一沓草稿纸在桌上横跺跺竖跺跺,确定整齐了才用中号黑色夹子夹起。“好大的阵势。”我白了余淮一眼。多嘴。“我跟数学不太熟,客气客气总归不会错。”我诚恳地说。“那你们慢慢聊。”余淮嗤笑一声,继续去死盯他的笔记。我拈起自动铅笔,开始认真阅读第一道选择题。二十分钟后。总体来说还挺顺畅,虽然看起来比较难的题我果然还是不会做,但是自己也觉得这样认真学习了之后底气足了很多,做题的时候很愉悦。然后,我忐忑地去翻练习册后附的答案,看几眼,再翻回来用红色圆珠笔订正。“早跟你说了,把答案都撕下来拿在手里多方便。”余淮继续头也不抬地找碴儿。“要你管啊!”我低吼。我心情不是很好,因为错得不少。我没有停下来研究,而是将所有答案都对完,才回过头细细揣摩。当然,我没忘了把练习册朝左边窗台挪了一点儿,尽量远离余淮的余光范围。经过分析,所有错题中,30%是马虎算错,20%是审题不认真,还有50%是……我也不知道怎么错的。提了一口气在心口,现在泄得差不多了。我趴在桌上闭上眼,累得像我家厨房墙角的豆浆机。生活果然不是电影,我还以为我开始发愤图强之后,上帝会给我安排几个蒙太奇镜头,再次登场时,我就已经很牛开什么玩笑。等我爬起来的时候,眼睛已经在胳膊上压得冒金星了,缓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看清东西,然后我就看到余淮在研究我的练习册。“给我留点儿面子行吗?”“我觉得你有进步。”他放下练习册,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真的?”“真的。”他把练习册合上,“以前你对知识点的掌握都是指令破损的,学会一种类型题后就只能生搬硬套,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那现在呢?”我期待地盯着他。“现在,”他充满鼓励地看着我,“你开始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了。”“滚!”“我说真的!”他笑起来,“这样下去,你进步会很明显,很好。”“你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是什么意思?”我虎着脸,心里却有一丝丝的愉悦。“让你慢慢来。”“可是,”我再次苦恼地伏在桌上,“我昨天晚上到今天下午都在啃数学课本,还是错了这么多。”“你就别指望光看书就能融会贯通了,还是要做题才能熟练,毕竟考的都是公式的变种,要在理解的基础上灵活判断。”“那这是什么?”我指指他下班地下的那本盛淮南的笔记。“哦,这是从林杨那里借过来的,他亲师兄盛淮南的秘籍。”“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凭什么可以只盯着笔记不题!”余淮用一种怜惜二傻子的眼神看着我。“因为我有慧根。”我再也不要跟这个人说话了。余淮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他的大书包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小学生用的田字方格本。“朕差点儿忘了,这个是给你的,”他拎着本子在半空中甩来甩去,“来,耿爱卿,跪下接旨。”“什么事儿啊,余公公?”“别废话!”他一瞪我,我赶紧狗腿子似的接过来,捧在手里翻开。密密麻麻的都是公式。引申出来的各种定理、推论和简便算法都是用红色的水性笔标注的,推导过程和适用的类型题则是黑色的字迹。“昨天晚上临时起意,身边只翻到这么一个空本子。应该对你有点儿用。”“可你最近不是在忙着……”“换换脑子而已,花不了多少精力,”他满不在乎地打断我,“高一数学函数部分大概也就这些,这些定理很多是数学教材上没有的,但是做题的时候很有用,节省时间。你最好还是把黑色的部分盖住,自己推一遍,就和你昨晚做的一样。”我脑子有点儿乱,只是不住地点头。“还是那句话,以这个为纲领,多做题,你这种脑子,也就别指望触类旁通一点就透了,你还是比较适合训练动物性的条件反射。”余淮嘲讽我的话我都没听淸,忽然不知道怎么鼻子就酸了。“谢谢……”我忽然哽住了,说的话都带哭腔。他愣住了。几秒钟后,满教室都能听到余淮的吼声。“耿耿,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我的眼泪硬被他吓了回去,赶紧埋下头躲避周围同学不明就里的注视。只听见徐延亮粗犷的大嗓门:“骂得好,女人就是欠管!”我趴在桌子上,一时间各种情绪都冲上脑门,好像上帝在我的脑子里挤碎了一个柠檬。第三十一章 重新做人(No.168 - No.172)β说,我捧着那本田字方格认真学习的时候,嘴角都带着压不下来的弧度——“跟绣嫁妆似的”。她剥着橘子皮,一屁股坐在朱瑶的桌子上,面朝着我阴笑。“你怎么还不走?”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打发她。“今天我们组值日,韩叙有事儿先走了,简单一个人做双份,我本来也要逃跑的,被她抓住了。”“韩叙也要忙着参加竞赛吗?”“他应该不会吧,” β耸耸肩,“简单说,韩叙以前就没有系统地受过竞赛培训,也没想过要参加,他更倾向于安安稳稳地参加高考。”的确,韩叙在语文和英语方面比余淮成绩好很多,论均衡和稳定,余淮远不如他。我忽然联想到数学课上那个因为张峰的呵斥而被打断的话题。余淮的茫然和焦虑。显然初中升高中统考给余淮造成了—定的打击,林杨说过,半路出家的余淮同时应付竞赛和统考,是有点儿吃力的,统考的成绩也证明了这一点。而现在,余淮是应该相信自已,继续在竞赛的路上走下去,还是应该吃一堑长一智,学乖一点儿呢?从期中考试结束时他看到楚天阔的那副严肃表情我就知道,在余淮的领域,有另一番我所不能理解的、苦恼程度并不输于我的纠结和较量。反观韩叙,情况要简单很多。韩叙的脸上永远挂着一种“不为所动”,冷冷静静的。当他认定了某条路是对的,即使旁边人吿诉他旁边的岔路上满地是捡金子,他也不会多看一眼。如果说余淮的野心指的是“虽然我不想吃果子,但是只要看到蹦起来有可能摘到的果子,我就一定会使劲儿蹦蹦试试”,那么韩叙的野心就是“我只想低头赶路,所以去他妈的不管什么途径我都要走到底,蹦起来能够到好果子又怎样”。这是简单在校庆时坐在运动场上对我和β说过的。当然她的原话要恶心肉麻和抒情得多,不便复述。有时候,我会在走神的时候看向简单和韩叙这一桌的背影,默默地好奇,简单是韩叙的那颗果子吗?如果她不是,那韩叙身上那种她所钟爱的“不为所动”,会不会给她一个最讽刺的结局?我自己呢?我低头摸着那本薄薄的田字方格,轻轻叹息。如果我也是颗果子,恐怕余淮不光不需要蹦起来,还得弯下腰捡呢。有那么一秒钟,我忽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上进心,想要变成一颗长在树木最顶端的果子。我也想看一看高处的风景,吹一吹高处的风,然后静静地等着一只猴子蹦起来抓我。当然一秒钟后,我就恢复正常了。我够不着果子,也捡不到金子。我是个贫穷的瘸子。我从胡思乱想中抬起头,不出意外地从β眼中也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对二傻子的怜惜。“唉,这孩子,”β将最后剩下的几瓣橘子一起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看样子是晚期了。”她还没说完,就被一块黑板擦从背后狠狠击中了。β嗷嗷叫着,从朱瑶的桌子上跳下来。“给老娘干活!”简单站在黑板前叉着腰怒吼。我穿好羽线服,拎起书包,临走前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窗外。外面早已是一片漆黑,教室明亮的灯光下,我自已有点儿臃肿的身影在玻璃上映出,格外清晰。又一个白天悄无声息地溜走了。但是今天我没觉得那么慌张无措。我想起余淮说,耿耿,你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会的吧,既然他这样说,应该会的吧。果子埋在地下,总有一天,会从泥土里长出一棵树。耿耿,加油。我爸说快年底了,我妈在银行那边忙得人仰马翻,本来这个周末她想要带我去散散心的,不过突然部门里有局要陪客户,所以不能来了。我没觉得很失望,因为之前我也不知道她要来陪我,没期待过,算不上落空。反正这个周末我早就打算好了要沉下心来好好读书,绝对不要再睡懒觉了。不过说到决心,我自打上幼儿园起就在跟这玩意儿做斗争。我下过很多决心。小学时,下决心以后美术课上绝对不能忘记带颜料,早上进校门绝对不能因为没戴红领巾被值周生抓;初中就决心每天跑步一千米来长个 子——半个月后,我爸急三火四地拿着报纸上的生活小常识版面对我说,耿耿别跑步了,越跑越矮,损伤膝盖。我说爸你别担心,我还没开始跑呢,我决定从明天开始打羽毛球了。结果是我爸特意给我买的啥啥碳素材料的很贵的球拍一直挂在我房门后面落灰。记得刚买回来的时候,我还特傻缺地问我爸,你让人坑了吧,为啥你的两只球拍是单独买回来的啊,人家一买都买—对儿呢。我爸怜惜 地看着他的高级球拍,好像一眼望见了它俩的结局。但是这次期末考试,性命攸关,我是不会随便放弃的。周五晚上吃完饭,我就洗干净手开始清理我的书桌。我的桌子并不小,不过它邋遢成这样可能也因为它不小。我把桌子上所有乱糟糟的卷子、练习册、小说和杂七杂八的小东西都搬到了地上,然后跑去厨房拿了一块抹布开始擦桌子。我爸闻讯赶来,问我,“你要干啥?”“重新做人。”我淡淡地说。为了显示决心,我决定一段时间内都要变得酷一点儿。先从少说话开始。“重新做人,你收拾桌子干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拟订一个新的人生计划,无论是整体计划还是局部计划,我都要先把我的这间小屋折腾一遍。我六岁的时候搬进这里,已经十年了。厨房在维护下依旧保持着整洁,可墙壁上已经被油烟熏燎成淡淡的褐黄色。我的小屋子乍一看没那么明显 但是我总觉得它已经和我血脉相连,任何在回家路上所形成的、脑海中清晰而热切的新决心,都会在我坐进书桌前的旧转椅时被做旧。乱糟糟的纸堆上还印着昨天的我,湿乎乎的,什么热情都点不燃。齐阿姨也从房门口探出头:“耿耿,要阿姨帮你不?”“没事,”我头也没抬,“谢谢齐阿姨,我自己能搞定。”我咬牙切齿地将卷子一页页捋平整,对齐边角摞成一摞,然后把随手扔得到处都是的文具都归拢成一堆。可惜不是所有东西都是方方正正的,我擦干净桌子后,开始将东西往桌面上摆,摆着摆着就又快要满了。如果 一会儿我学习的时候再乱丢两样东西,就会立刻恢复原样。我叉腰站在地中央,心里已经开始有点儿烦了。 说真的在操持家务方面我真没啥天赋,看来只能做女强人了。怎么回事呢?缺少收纳工具。我恍然大悟。我抬头看向我爸的时候,自己都能感觉到眼睛在发光。我爸用手捂住额头,不和我对视,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是不是又要花钱了?”他一直等着这句呢,像个预言家。我拒绝了我爸的友好建议:明天就星期六了,我和你齐阿姨要去沃尔玛,到时候给你抬几个整理箱和文件夹回来。我的热倩本来就是稚嫩的小火苗,我怎么可以用时间的洪水扑灭它?我从小就有这毛病,我妈把这个叫“想起一出是一出”。她反正是对我这一点深恶痛绝的。当我想要个什么东西的时候,但凡我能想到一个正当理由,那么就一刻也等不了,仿佛屁股上着了火。我妈自己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可她偏偏理解不了我的猴急。 我爸反倒每次都会纵容我。他会说,孩子有热情就让她去做吧,要是她坚持不下去,下次就会长记性了。我一直没长过记性,我特对不起我爸。我爸无奈地看着我戴上帽子、围上围巾往楼下冲,帮我打开防盗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宽容无言忽然打动了我,我竟然停下来,对他说,爸,你相信我,这次我—定能考好。我家里人都没有说大话的习惯,我以前也没发过这种誓,连我爸给我报振华的志愿我都吓得以为他要大义灭亲,所以我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把我俩都吓了一跳。我爸突然就笑了,笑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也不知道是我眼花还是他真的笑得太慢了。“嗯,爸爸一直相信你。”我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一低头就继续往楼下跑了。我确定,我现在就是把楼下的文具店整个搬上楼,我爸都不会有意见。当我把买回来的所有塑料文件夹、档案袋、曲别针和收纳纸箱等全部用光,屋子整理得焕然—新之后,我,决定要休息一会儿。那时候是晚上八点半,所以我去看了一会儿电枧,然后又坐在客厅的电脑前玩了两局纸牌和大半局扫雷。我玩得正开心的时候,小林帆忽然从沙发上爬过来,一边看着屏幕一边声音特别小地说:“姐姐你听我说,但是你别回头,耿叔叔在看你,你别玩了。”我顿了顿,脖子都僵了。“还有,”他声音更小地继续说,“别点那里,那儿有雷。”几乎是立刻,我伸了个懒腰,装作啥也没发生一样对林帆说:“你接着玩吧,姐姐不跟你抢了,姐姐上了一天学,好累啊,得换换脑子,现在休息够了,姐姐要去学习了!”林帆迅速地瞟了客厅门口一眼,然后轻声说:“耿叔叔走了。”我长出一口气:“我反映很快吧?”“嗯,”林帆使劲儿点头,“就是演技太假了。话太多显得心虚。”这小子怎么回事儿?蔫坏蔫坏的,第一次见面时乖得像猫似的,都是假象吗?我嘴角抽搐地看着小林帆迅速霸占了我的位置,灵巧地把我磨叽了半天还没扫完的残局清了个干净,然后开始运行他新装的一个叫“马克思佩恩”的打枪的破游戏。那一瞬间,我有点儿怀疑刚才我爸到底有没有站在客厅门口盯过我。臭小子耍我呢吧?不过当我坐回到书桌前的时候,我倒有点儿感激他了。我无数次洗心革面都死于这一步,打扫完屋子,花完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次一定要有然后。我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小小的田字方格本,然后抽出刚刚特意买回来的牛皮纸,认认真真地给他包起树皮来。田字方格本身的封面实在太薄了,包好之后完全无法和硬实的牛皮纸贴合在一起,只要一打开,整个本子就像要死的青蛙一样翻肚皮了。我想了想,又拿起订书机,把所有松动的部分都订了个严实。余淮又会笑我形式主义吧?不过,这次和新教材的书皮是不一样的。反正就是不一样。第三十二章 座机座机请回答(No.173 - No.178)整个周末,我都过得非常充实。这直接导致了周一早上起床去上学的时候,我整个人空前的有底气。自打上了振华,我没有一天早上上学的时候不抑郁。初中时我就很难早起,但是上学路上至少不闹心;现在呢,每天上学都跟赴死似的,每一步都提醒着我,充满挫败感的—天将要开始了。果然,有底气的人才能开心啊。余淮今天却没有来。早自习都开始十分钟了,他还没出现。我摸出手机,想了想,决定给他发个短信。说来奇怪,我用上这款酷炫的诺基亚,联系人却只有我爸我妈、齐阿姨、外公外婆家电话、爷爷奶奶家电话和开学的时候留在黑板上的张平的手机号。张平的手机号。竟然是张平。我竟然从来没有朝余淮要过他的手机号!不过,余淮在学校很少把手机拿出来,而我也不过是拿手机玩些打地鼠贪食蛇一类的弱智游戏,从没将它作为一款通信工具好好利用过。我可以和余淮发短信耶。想到这个,心竟然怦怦跳得厉害。我开始丧心病狂地寻找开学不久徐延亮发给大家的五班通讯录,每个人至少都记录过一个电话号码,我希望余淮留下的是手机号而不是家庭电话。把所有练习册都翻了个底朝天,我还是没找到夹在里面的那张纸。英语听力放完之后,好多人起身去上厕所,我本来也想趁乱过去问问徐延亮还有没有多余的通讯录,一抬头就看到我们的班长大人正趴在桌子上睡得 香甜。算了,课间操的时候再问吧。正在这时,β回头看到我的样子,又瞟了瞟酣睡中的徐延亮,非常体贴地轻声用口型问我:“找他有亊儿?”于是,我也压低声音很轻地说:“没亊儿,等他醒了再说。”β微笑着点点头,转过头就用字典朝着徐延亮的脑袋砸了过去。我目蹬口呆中,徐延亮一激灵爬起来,昏头昏脑地看向β。β则笑得宛若天使:“哎呀手一滑碰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徐延亮放松下来,往下一趴继续睡去。β温柔地看着徐延亮的后脑勺,过了半分钟后,轻轻地靠近徐延亮的耳边。“有没有礼貌啊你!说没关系啊!”β吼得全班都虎躯一震。徐延亮没有当场尿出来,也算是个人物了。徐延亮对我索要通讯录这件事情感到很莫名,但还是交给了我,转身就继续去跟β理论了。估计他这辈子也想不明白,为什么β—直针对他。 我知道。因为张平。徐延亮老是损张平。但是简单坚持认为,对于被欺负,徐延亮其实是乐在其中的。“同桌一场,你非要这么欺负人?就不能和平相处?我对你多友好!” 徐延亮义正词严。β懒洋洋地翻着漫画:“想和平相处,要不咱也修订一个《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吧。”“好啊。”“那你听好了,”β单手指着地板,“这五项原则是,以后但凡有争执,你道歉,你道歉,你道歉,你道歉,你跪下道歉。”他俩还在生死互掐,我已经拿着名单回到了座位上。我心里有点儿打鼓。徐延亮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省油墨,把名单上面的字印得特别小。打预备铃时,我才找到余淮的名字,用手指比着划过去,看到了一串电话号码。只有八位,搞得我有点儿失落。不过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是小灵通呢,对不对?我还是掏出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进去。“怎么没来上学?生病了吗?我是耿耿。”如果这八位数字是座机,我一定会把短信落款改成“我是诺基亚”。座机一定会很开心。我没报什么太大希望,把手机放在了自己的桌角,想了想,又有点儿负气——我早干什么去了,万一真是给座机发短信,还有什么盼头。于是,我就把手机又往远处推了推,一直推到余淮桌子的角落,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完全不抱希望了似的。英语老师踩着预备铃的尾音走进教室,我低头翻开了英语练习册,准备上英语课。几门主课里,我的英语和语文还是不错的,也是这两门课程保证了我没有落入倒数十名的禁区。越是上手的课程越喜欢多学,期中考试时,我对理科的厌学情绪导致我的英语和语文越来越进步,和数理化拉开的差距 也就越来越大。不过我并不是很喜欢上英语课,确切地说,我们都不是很喜欢上英语课。英语老师姓赖,名春阳,看上去大概不到四十岁的样子,消瘦,有很重的眼袋,讲话声音清脆得有些剌耳。赖春阳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没精打采的,常常会在讲习题讲到一半的时候,忽然盯住教室里的某个方向,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你总觉得下一秒钟,她手里的黑板擦就要朝某个不规矩的学生飞过去了……你等待 着,等待着,她忽然对着空气中的某一点笑了一下。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轻轻地说:“这道题考介词,有人有疑问吗?”“她再这样下去,我对我的人生都要有疑问了。”余淮曾经这样说过。我不知道赖春阳是不是故意的,但是她这招对我们这些爱溜号的学生空前奏效。在一次又一次毫无道理的沉默注视中,正想低头喝牛奶的简单紧张得捏爆袋子喷了自己一脸,低头看娱乐杂志的β则因为徐延亮胳脾肘无意碰到她而忽然跳起来大叫“选C选C!”。日复—日,我们在赖春阳的训练下,心理素质越来越好,估计以后万一去杀个人越个货,一般的审讯手法甭想从我们嘴里诈出一句实话。也难怪余淮一直对赖春阳的教学方法吃不消。赖春阳喜欢讲习题,却不喜欢解释。用β的话说,这样洒脱的性格真适合做黑帮老大,赖春阳可能是入错行了。英语和语文算是余淮的弱项(虽然他的弱项也比我强,好吧,我知道这句说明是多余的),余淮觉得语文成绩需要看命理和风水,但是对英语,他倒真挺上心。我曾经问过他,他说,英语是未来也很有用的一门技术,更何况,他以后想去美国读书。美利坚啊。我当时看向窗外。那得有多远啊。可是英语课帮不了余淮。赖春阳讲课的节奏有多慢?慢到连我这种学生都能在她的课堂上开小差,做两道数学题。赖春阳的课堂指望不上,他就指望朱瑶,朱瑶指望不上,他就只能把不会的习题都攒着,每天上楼跑 去找一次林杨。余淮说,林杨讲题没比赖春阳强多少。林杨英语学得比较早,口语很好,所以做题大多靠直觉和语言习惯。“那你干吗还问他?反正和赖老师讲的没啥区别。”余淮严肃地看着我:“区别在于我可以揍他。”估计连赖春阳那份儿也一起揍了吧。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两声。我不小心把它压在了钢板尺上,因此在寂静的课堂上,这嗡嗡的两声格外响亮。赖春阳缓缓地看了过来。她这次沉默是什么原因,我可真的说不准了。遗憾的是,她这次没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而是走了过来。我是真被她吓傻了,都忘了赶紧把手机从桌面上拿回来。谁让我刚刚跟脑瘫似的,把手机推那么远,全班都在赖春阳的虎视眈眈下静止了,我伸长手去拿手机,完全等于不打自招,所以一点儿都没敢动。结果就是赖春阳快步走过来,把我的手机拿走了。“哟,一大早上发什么短信啊。”赖春阳的声音从来没这么刺耳过。全班都回头看向我这个靠窗的角落。忽然就不迷茫了的赖春阳今天格外好斗,她得意地低下头摆弄,想要翻看我的短信,但是解锁了好几次应该都没按对键。在她折腾的这几秒钟里,我忽然热血上涌,一伸手就把手机夺了回来。稳准狠。徐延亮这个二缺居然鼓了两下掌,被β一巴掌呼在了后脑勺上。赖春阳好像没反应过来,至少在我夺回来后的三秒内,她还盯着自己的手掌呢。然后她缓缓抬起头,用一种有点儿凝重而悲凉的目光看着我。漫长而难挨的沉默。做都做了,我还能怎么样,不硬气不行了,我又不是没理。你凭什么看我手机?我又没有在课堂上玩手机,只是来了一条短信而已,你有什么权利侵犯我的隐私?你是老师也不行啊!赖春阳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说,你凭什么!没时间思考了,我微微挺起胸膛,攥紧了手机直视她:“老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站在那里听赖春阳训了五分钟。但是她没有再来抢我的手机,也没有说太难听的话。虽然是挨骂,但是我能感觉到,这件事情算是结束了。可能也是这个原因,抢完手机就后悔了的我对这个结果感到万分庆幸。 用β的话说,没见过挨训还能笑成这样的。等我终于坐下了,赖春阳也回到了讲台。她在重新开始讲课前,忽然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谁都不听我的话。全班都一头雾水,事后简单说,不知怎么这句话让她想起她妈了,赖春阳怎么忽然这么母性。我低头坚持了大半堂课的练习册。然后终于等到赖春阳又陷入了自我的世界。我一边竖起耳朵注意着周围环境,一边把手悄悄地伸进了书桌。如果刚刚那条又是劝我下载铃声和弦什么的垃圾短信,我就从窗子跳出去。竟然是"座机”的短信。我压下嘴角,开心地点开那条短信。“他生病请假了,谢谢你的关心。我是余淮妈妈。”靠。我默默地把手机揣回口袋。死定了。虽然为什么死定了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关心一下同学嘛。为什么会心虚?有什么好心虚?为什么他的手机在他妈手里?余淮,你是病得人事不省了吗?为什么!在我面如土色心跳如雷的度过五分钟和做完十二道选择题之后,忽然手机又振动了两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吓死你了吧大白痴!”……余淮,你为什么不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