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重大的变化,将在今年的迟些时候到来,在1998年的六月,当他的住房将要私有化时。他不再享有一个月三十元的形式房租;取而代之,那五十四平方米的公寓将被卖给他,价格为一万块多一点。这是一个好价钱——然而对一个赚八百一月的人来说,还是很多钱,而他的妻子,作为一个自由职业的摄影师,挣得还要少。当然,房子的价钱可能会上涨,在未来给孔老师带来利润——但没有任何过去的经验教他把房子视为投资。在涪陵,没人讨论按揭,以及再融资,从来没听说过一个普通市民向银行借款的。要买大件商品的话,你就从自己的储蓄里掏钱,或者你得向朋友与家庭成员那儿借——或者,如果弄不到钱的话,你就干脆别买了。其他的裂缝也在饭碗上蔓延。政府已经决定,单位的保险体系,将被改革。这个改变的细节还没有决定,但可能涪陵的教师将来得去买自己的保险了,从中国新兴的保险公司那儿。很快,孔老师与他的妻子,徐丽嘉,将要应付孩子上学的问题了。河东区的小学收取的是标准费用——一个学期一百多点,包括学杂费。这样的开销是不难应付的,但公立学校的教育质量开始在涪陵分化了,因为声誉好的学校可以收较高的费用,来保住顶尖的老师。河东区的学校滑入了这种竞争环境中,师专的多数老师都选择把孩子送去下城区的学校。但这种转移越来越贵——几年前,转区的价钱是八千块,现在,这种一次性的费用跳到了一万二。而三年后的费用将是多少呢,当孔松涛准备入学的时候?这钱值得花吗?还有别的中国特色要降落到曾经稳定的社会主义单位中,给这家人带来更多的困难吗?这些改变,会不会触及到临界点,让孔老师不再把共产主义说成是他的信仰?但即便在这些变化当中,孔老师也不是特别焦虑。在必要的时候,自然会做决定;在此期间,他教着古代文学,看着他的儿子成长。这种泰然自若跟他的党员身份,对政府的服从,并没有关系。他平静的原因跟许多其他中国人一样,虽然在外人看来,这些变化看上去叫人受不了。理由很简单,他曾经见过比这更糟的日子。“当我小的时候,我们没有足够吃的,”孔老师说。“尤其是在1972和1973年——那是特别糟糕的年份。部分原因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偏远地区,土地不是很好,但也因为文革的问题——生产和农业方式的问题。在1970年代后期,情况有了点好转,但还不是很好。我们从来吃不上肉;我总是饿着。每天我们都喝米粥,而且我们只有一点点粥。我们很少会吃到盐。我们吃野草,野花,松籽——那些我都吃过。”“在我五岁的时候,我母亲死了,在她生完我妹妹的时候。当然,我们没有牛奶或者什么别的给那婴儿,她也死了。我不记得当时那情形了。但在我十岁的时候,我父亲也死了,那个我记得。他突然生了病,非常严重的感冒,三天内,他就死了。”“在那之后,情况更糟了。我的祖父没有力气去干活,而我太小了,干不了什么,所以我的叔叔不得不负担我们所有人。在那个时候,村里的生产队很坏,他们一点也不帮忙。后来,情况改善了,他们开始来协助了,但有许多年,情况都很坏。”来源:() - RIVERTOWN(江城)——PETER HESSLER(何伟)_讨厌权力_新浪博客孔铭的早年生活,全都发生在丰都城外的山上,那小城,现在大约有三万居民。从他童年的家里,要走一个小时才能到最近的公路上,而从那条路到丰都,坐车大约要三个小时,是以孔铭直到十四岁才第一次看见丰都城。他帮他的叔叔种田,他们在山坡上种小麦,玉米,在稻田里中稻米,在任何可能的地方种蔬菜。“当时不觉得那工作辛苦,”他说,“但现在就会了,因为我已不再习惯了。”他看着他的手,笑了笑,现在它们是教师的手了——染了墨水,柔柔软软,尘土与茧子早已不见。“我现在到乡下去,”他说,“我不能相信那里的工作看起来那么辛苦,即便在涪陵的郊区,那里的农民相对要好点了。我不能相信我过去在那样的对方生活过。而我看到这里的学生时,他们多数是农民的孩子,我想要跟他们说不要浪费父母的钱。那么多的学生都来自跟我一样的背景,而他们已经忘了田里干活多少辛苦。在周末他们出去玩,浪费那么多钱。”他的初中同学只有少数几个上到高中,而除了他,没一个考上大学。他被四川师范学院录取了,一个四年制的学校,在成都,那是省里顶尖的师范学院了。1988年毕业后,他在丰都一家贸易学校里教了六年,然后涪陵这边给了他一份工作。在美国,几乎所有像孔老师这样靠自己爬升的人,都会充满了白手起家的自信——也许是傲慢,但中国特色就是,这种自豪感完全不存在。他很少提及他的背景,而他从不去强调过去的困难,因为他知道,情况也许会更糟。“我的家庭在文革期间没有任何的麻烦,”他说,当我问到政治问题时。“我们很穷。在地主之后,有三种农民:富农,中农,贫农。我们是非常的穷——当你穷成这样的时候,你对文化革命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你不去偷,不去杀人,或者犯别的罪,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家里没人受到迫害。“我记得在文革末期的一些村里的集会,在1974,1975年。当然,我不是真的理解,当时我在上小学,但我记得很清楚。他们会带一个地主,或者一个走资本主义路线的来——通常是一些想卖柴火和蔬菜的人——他们就开个会来批判他。他会这样站着。”孔老师展示了:两脚并拢,腰略弯,低下头来,下巴顶着胸。他一动不动站了几秒钟,然后笑了,继续讲故事。“他们不再搞坐飞机了。多数就是那么站着,如果他们的头不够低,人们就会逼他低下去。我记得村里有一个老人,他曾经是地主。在集会上,他们让他那样站几个小时,低着头。他会把头转向一边,这样会舒服些,最后,在集会结束,他的头就一直那样了。即便在文革结束后,他会走在村子里,头斜向一边。”孔老师还站着,现在他把头斜向左边,在屋里走着。他又笑起来,摇摇头。“当你还小的时候,那种事看起来很兴奋。当然它对孩子有影响——在你小时候看到那样的事情,它会影响到你的想法。在那时我们觉得好玩。在聚会上,他们会批判一个同学的父亲,然后我们都会取笑那个孩子:‘你爸爸是个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我们不懂那是什么,但我们会说。“他模仿一个孩子,用手指着,笑着,捂住他的嘴,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突然,他变得严肃了。“今天人们回头看那个时代,说很荒唐。它几乎是滑稽的,因为人们做的事情那么荒唐。但那个时候,所有那些都是很严肃的——那是现实生活。它不好玩。在今天是很难理解的。“也许,到了未来,情况也会一样。自从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以来,所有事情都好多了,我们知道文革的问题不会再次出现。但从未来回头看,也许又会不同。今天我们回头看文革,觉得很荒谬可笑,也许在未来,人们回头看今天,他们会说一样的话。”(孔老师很有历史感,我认同他的话。如果多数中国人都有他那样的历史感,那样的心态,无疑将是中国的福祉。)第十章中国新年在秋季学期的尾声,我们三年级的学生去了实习。在十二月,亚当与我一起南行,去看望几个我们最喜欢的学生;他们在乌龙镇的一所中学培训,那个小镇,在乌江的上游,靠近贵州的边境。那是一个非常偏远的地区,学校很荣幸有外国朋友拜访;有两天时间,我们发表讲话,参加宴请,我们还参加了一次篮球表演赛。亚当与我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使得我们可以发表联合演讲,而不用事前准备;我们知道如何拿对方取笑,作秀,所有的事情都很顺畅。我们在乌龙的演讲一半英文,一半中文,主要是想让学生兴奋,这不是很难。每次演讲后,有几百人围过来,要我们的签名,我们一直签到干部过来,把我们拖去另一样事。我们几乎每个小时都在发表演讲,参加会议。在两天后,我们就彻底的精疲力竭了。我在四川的日子往往是这么结束的,绝对彻底的精疲力竭。部分原因是我老在生病——我有空气污染导致的鼻窦炎,它最终让我停止跑步锻炼了,而我的健康糟糕到我感染了肺结核,在同一年里。等到了我离开涪陵的时候,和平队的医疗文件里满是这两年生的病,受的伤:肺结核,变形虫痢疾,慢性鼻炎,一只破了的耳膜,断了的鼻子(因为打篮球),一只视力严重减退的眼睛(原因不明)。这里的气候不是很健康,但我主要是被身为外国人的生活压力所打倒。总是成为注目的焦点,让人疲惫,而身为一个外国人,意味着你更容易引发纠纷。经常会有些小危机或事件,要求我去关注——一个欧小姐事件,或某个茶室里认识的人每天给我打电话,如此之类。我不是真的很介意,因为这是我选择的生活;教书本身很少有什么压力,而我把自己往中国的城里推,是因为我对其着迷。旅行通常会增添更多压力,而没什么比这个小小的江城乌龙更辛苦的了,比涪陵的压力更强烈。它也有收获,因为人们见到外国人的反应,是又惊又喜,但到得后来,想要维持对你生活的控制权,乃是不可能的。对我来说,最难想象的事情,就是某天有外国人会来乌龙这样的地方生活。它肯定会发生的,随着改革开放加速,但我没法去设想那会是怎样,因为看起来,外国人在这里呆不了三个月。这儿人们的意图都是很好的,然而他们的善意足以搞死你——无穷无尽的宴席,及种种特别安排。在乌龙呆了两天后,亚当跟我都病了,我们花了三四天才恢复过来。春节里,我们有五个星期的假,从一月份开始。桑尼要去泰国;诺林选择了南中国,然后去越南。亚当决定乘船去上海,然后转向南方,去深圳探访安妮。我计划去贵州山区独自远足,然而我想得越多,就越清晰回忆起那次在新疆搭乘的火车。我还想到了乌龙的筋疲力尽,而我那舒服的涪陵生活看上去越来越好了。六个月后,我就将离开这城市。当假期开始,我发觉,在涪陵的时间有限了,我知道我不会想去中国的其他地方过春节了。这是中国最大的节日,一次家庭的团聚;涪陵是我的家,所以我留下了。我每天早早起床,写上三到四个小时。那是我生活中的英语部分;通常到上午的十点十一点为止。为了把那语言从脑子里清走,我在寓所里又学习一个小时的汉语,阅读报纸,或者听卡带,之后,我去学生之家吃中饭。下午和晚上,我走在城市里,经常和朋友们一起吃饭。廖老师和她丈夫请我去过几次,孔老师也是,而城里还有些人经常请我过去吃饭。如果没人约我,我会到城里吃,或者返回学生之家,在那里,就像跟朋友一起吃饭。英语只在写作时候才用到;在那个月里,我说的全都是中文。后来,我回头看时,那个节日乃是我在中国最喜欢的日子,因为终于的,我的中国生活安定下来了,而我精确地看到我是如何融入了当地的日程生活中。这一切都属于何伟——没有一个英文系的同事请我过去,或者在假期中跟我发生什么联系。后来,在那个春天,我才发现这是出于明确的指示,因为从亚当跟我抵达涪陵的那一刻起,系里的权威就告知英语教员,不要和外国老师亲密交往。就像许多的干部政策一样,它源于一个模糊的,毫无意义的猜疑症,也许,最悲哀的部分是,它非常有效:我跟当地米粉店里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家庭,比跟说学校里说英文的老师要亲近得多。但通过孤立我,系里的权威不过是推动我进入另一种状况,而现在,即便他们改变了他们的念头,我也不会拿我的生活来换取用英语交流的友谊了。在那个节日里,我是城里唯一的外国人,而我也第一次不再觉得孤独。一群当地的小孩时常跑来我的寓所,因为我的阳台上有一串节日的彩灯,在晚上看来很漂亮,高高悬于乌江上。有时她们是何丽带领的一群女孩,她十一岁,跟我同姓,叫我哥哥。其他时候,会有一群野小子,他们跟着王学松,一个九岁的男孩,跟我同楼的。他和外祖父母,以及他妈妈住一起,她离了婚,而他家的大人严厉警告他不要去骚扰外国邻居。但小王和我学会了怎么去哄他们;他或者会跟一群别的小孩来,或者他会出门,大声走下台阶,然后转头,偷偷溜回来,轻轻敲我的门。我喜欢跟他聊天;他会告诉我校园里发生的事情,学校里的生活,还有他班上的胖男孩,那个小孩很被他鄙视,取了个绰号叫蒋介石。小王喜欢看我的电视,看我的照片,从我的阳台上向人们大叫;我让他想干嘛干嘛。我怀念我在密苏里家中的外甥侄女,有一个小孩在房子里很好。小王和我一起在阳台上挂了一百个节日彩灯,现在,夜里你可以从长江上看到它们。它们花了我们两个小时才安上,之后,作为奖赏,我让小王把所有烧坏的灯泡从六楼往人行道上扔,它们摔得粉碎,很好看。对于鼓励他的罪行,我不觉得特别愧疚;每次学校的工人来更换我的灯泡时,他们也是这么做的。而且他们几乎跟小王一样享受,当玻璃在人行道上炸开时,他们都嘿嘿笑。下城区的涪陵在江对岸的夜里灯火辉煌。城里的街道上挂满了红灯笼,一排排的彩色灯泡,而所有的树木都被装饰了。南山门的小公园成了一次色彩的暴动——它那被煤灰印渍的树木都覆盖上了灯泡,在城市的心脏地带亮得发晕。人群聚集在那里,看着公园,拍着照片。当节日临近,似乎城里的每个人都在夜晚出动了,一个个家庭,年轻的父母带着成群的小孩,所有人都漫无目的在街上逛来逛去:买小吃,看店面,看人群。士兵们也返乡了,骄傲地穿着制服,在街上行军,一只眼留意着小姐。大排档在街上,石级上四处发芽——卖烧烤的女孩,卖红薯的小贩,卖豆腐的男人,火锅摊档——好像每个人都在人行道上吃东西。我,也是;我总是喜欢夜晚的涪陵,但现在一切都更强烈,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充满活力的地方。即便那路边可怜的树叶也终于复活了,发出明亮的白光。灯泡的电线拉得不怎么小心,有时它们会爆炸,着火,那些树木骄傲地闪着光,突然一声爆炸,起层烟雾。行人们会停下来看,聊天,说笑,而在火苗消失后——树枝轻轻嘶响,烟雾漂走——他们继续在这辉煌的城市里行走。在新年的除夕,学生之家的一家邀请我去吃晚餐。那是全年里最重要的一顿饭,一个家庭团聚的传统时光——等同于美国的圣诞晚餐。黄小强早早关了店,我们一起走去他在插旗山脚下的房子。黄凯现在两岁了,而他已经到达了开始害怕外国人的阶段。从起初,他经历了循环阶段;他先是个容易受惊吓的孩子,而有时他会跟我一起玩,有时又一看见我的脸就害怕。那是一个奇怪的,混合的反应——部分害怕,部分着迷。每当有一个外国人出现在电视上,黄凯会变得很兴奋,大叫“何伟!”他的父母说他常在家里说到我,然而,为了某些原因,那个冬天他害怕看到我本人。我一抵达他们家,那孩子就开始哭起来。“他这样闹了有一个小时了,”他妈妈说。“我告诉他你会来,他就开始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抱歉,”我说。“如果我知道他不开心,我就不会来了。”“不,那没关系的!他没事的——我会把他抱到另一间屋呆一会儿。”我跟黄小强还有他父亲黄能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那似乎乃是多数中国人在春节时所做的——有两天里,他们尽可能多看电视。在第一年里,我布置了假期功课,让学生们写下他们在节日里干点什么,因为我对中国的传统感兴趣。第二年,我就不想再布置了。读到一个历史比圣诞节还悠久的节日中,庆祝活动被局限在了盯着电视上,实在叫人郁闷。黄家的男人抽着烟。整齐排列的解放军在电视荧幕上迈步。我能听到黄凯在后面的屋子里哭,但他已平静些了。他的妈妈在和声细气对他说话,偶尔我听到她说起我的名字。“你们美国士兵的走路样子跟我们不一样,是不是?”黄小强问“不一样。”“当香港回归的时候,”黄能问,“那些士兵是美国的吗?”他的儿子纠正他:“那些是英国士兵!”“哦,他们走路跟我们中国人不一样——他们这样走。”黄能站起来,踩着重重的步子。他是一个小个头男人,四十九岁,而他有那种农民的结实体格。他迈步跨过客厅,膝盖抬得高高的。“那是你们美国人迈步的方式,对不?”“多少算是。”“我们觉得那很奇怪——在香港回归时,看起来很好笑!”“在西方国家,我们不像你们那么走,我们觉得你们的样子很奇怪。它让我们想到了希特勒和纳粹。”“哦,我知道了——你们不喜欢他们,因为打过仗,是吗?”“是的。那就像你们中国人看日本人那样。”“我们中国人一点也不喜欢日本人。”“我知道。”“他们在南京杀了很多中国人。而且他们也轰炸了你们美国。”“是的。在夏威夷。”“在中国,我们叫他们小鬼子,或者日本鬼子。你们在美国怎么叫日本人?”“在战争期间,人们叫他们加普斯。”(JAPS)黄能喜欢这个发音,他念了几遍:加-普斯,加-普斯。“那是侮辱吗?”他问。“是的。就和中国人说小鬼子一样。”“所以你们美国人不喜欢日本人?”“我想现在多数人都喜欢他们,至少不讨厌他们;我们也不再叫他们加普斯了。但在战争期间,美国人不喜欢他们。”“那是因为他们炸了你们美国。”“对的。”来源:() - RIVERTOWN(江城)——PETER HESSLER(何伟)_讨厌权力_新浪博客“然后你们把原子弹丢到日本去了。”“是的,两次。”“美国是第一个有原子弹的国家。”“是的。”“在科学上,你们美国是世界第一。所以你们是个超级大国!”黄能跟我竖起大拇指,回去看电视了。这是一次满意的谈话,叫他高兴;他是家里最年长的男人,他有责任让我宾至如归。在电视上,士兵们搞完了,现在是一次舞台秀,穿着紧绷的演出服的女孩在练呼啦圈。冯小芹带着黄凯回来了。他怯怯看着我,开始在房间一个远远的角落玩一辆玩具车。我不去看他,直到他偶尔把车子滚到我边上来。我会捡起玩具,而那小孩因为害怕退缩。我把车子推还给他,他害羞地转过身去。王朝素,黄能的妻子,准备好了晚餐,我们所有人都坐下了。那里有好几道猪肉菜,全都很辣,还有豆腐,豆芽,一条从市场里买来的鱼。我们可以连吃三天还有余的(年年有余)。还有米,王朝素盛了一些到我碗里。“我知道你喜欢把饭和菜一起吃!”她对我吼道。“那和我们中国人不同!我们喜欢后吃饭!”王朝素对我说什么都是用吼的,和许多美国人碰到英语不好的外国人做的一样。她是全家里我最喜欢的一个,一个朴实,不识字的女人,只会说方言,而她有极佳的幽默感。她喜欢我总把自己称作“洋鬼子”,她也觉得亚当和我老是对新志愿者说谎很好玩。在秋天的时候,我告诉王朝素可以收桑尼与洛林五倍的价钱,就一碗普通的米粉,作为回报,我们会拿一半回扣,不去告诉他们两个受骗了。“那不礼貌,”她说,很是吃惊。“他们刚来,我们不该骗他们。”“谁在乎呢?”我说。“他们只是外国鬼子!而他们有那么多钱——他们两个都很富。”“你骗人!我知道你在骗人!下次我要骗你!”那是我们之间的一个老笑话——每次我们去到店里,她就要说她将要怎么去狠狠骗骗外国鬼子。她是个很好的厨师,春节的晚餐乃是绝佳。每过一阵,王朝素会吼道,“这菜不好吃!”而我会再次肯定她,说事实上相当完美,而她会盛多点到我碗里。“慢慢吃!”她吼道。晚饭后,我们回到了沙发上,我跟黄凯一起玩。他已经不再害怕了,我们一起把车子滚前滚后,孩子笑着。他的父亲在看电视,而祖父坐在边上一把椅子上,仔细剪着白色,红色的纸巾,切成一条条,来做坟票,坟墓的装饰。坟票是长长窄窄的圆管,用白纸做的,中间有一条红色带子,细细的白线从尾部挂下来。明天新年了,一家人要回白桃,他们乡下的村子,在那儿他们要用坟票给祖先的坟墓装饰。“我们要给我父亲上坟,”黄能说。“我通常一年至少去两次。他在解放后死的。”我总觉得,这个词应该粘在黄能这样的人嘴里,难以说出,他获得的解放是父亲被共产党毙掉。但像我在涪陵认识的所有人一样,他用这个词没有一点讽刺的痕迹。我问他当时几岁。“我十岁。”“那很小。”“在那个时候,我不懂得死是什么,”他说。“在十岁,你什么都不懂。”他边做边笑着,剪着纸头。我把小车滚过他的孙子旁边,小孩追着车子,尖声大笑。“你们圣诞节跟我们春节一样,是不是?”黄能问。“多多少少。那是我们最重要的节日。”“你们会在圣诞节给祖宗上坟么?”“不,我们没有那个传统。多数美国人不知道他们祖宗的坟在哪儿。这是一个移民国家,人们经常搬家。你看,我祖父母的坟不在我的家乡;他们在加州,那就像从这里去上海一样。我不能肯定我的其他祖先在哪儿——有些在意大利,有些在德国,还有一些爱尔兰,英格兰。”“这么多国家!”“多数美国人都是这样的。”“你不可能在圣诞节去那么多地方上坟。想想要花多少钱!”“肯定要花很多钱。欧洲离我的家乡很远。”“好吧,”他说,“明天我们只要去白桃。坐汽车只要四块钱。”我们全都坐在一起看电视。有一个电暖器来取暖,而男人们也用它来点烟。舞台秀比平常的要好。现在,这个节日并不令人压抑了,我跟这个家庭坐在一起,而不是从我学生的作文中读到它。我们闲聊着,开开玩笑,突然,冯小芹严肃起来。“当你刚来的时候,”她说。“你会不会有时对中国人感到恶心?”我被这个问题惊住了,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我问她是什么意思。“你会不会觉得有些人很粗鲁,因为他们嘲笑你?”再一次的,我不知如何回应——他们非常好意地请我来到他们家里,我们似乎离不愉快的事情非常遥远。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电视上,而我想最好还是谈点别的。“不,”我说,“我觉得这儿的人很友善。”“不,不,不,”她说,有点不耐烦。“好像有一次,你和梅致远在店里吃饭,有个女人在对你们两个大笑。”梅致远是亚当的中文名字。我记得那次事件,一个小事——一个月前,一个卡拉OK的小姐笑过我们,嘲笑我们的汉语,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她说了不少话,而我们叫她闭嘴,管好自己的事儿。通常我们不会对那种嘲笑作出反应,然而我们把米粉店当作我们的地盘;人们没权利在那儿嘲笑我们,尤其卡拉OK的小姐。我能看出冯小芹想要我诚实回答。在某些方面,我觉得她了解我,就像她了解涪陵的其他人一样——她总是在店里,在那儿她看着我如何对事情作出反应。像所有人一样,她很仔细观察我,但跟其他人不同的是,她看的时候,带着一点同情。“是的,”我说。“我想那个女人很没礼貌。她在取笑我们,所以我叫她闭嘴。但它没怎么影响我;后来他也不说什么了。”“她没文化,”冯小芹说。这是一个普遍的说法,指一个人没受过教育。冯小芹摇摇头,继续道:“所以她那么对待你,因为她没文化。涪陵的许多人都是那样。”“不,多数人不是那样。而现在比我们刚来的时候好多了。”“他们还是不应该笑你。那很没礼貌,我想。”她一直看着我,她黑色眼睛里的某些东西让我回避她。我看着那小儿,逗他玩。“那不重要,”我说。“你们很好心,让我今晚来吃饭——那才是更重要的。黄凯是个很礼貌的主人。”她向孩子笑了,而我们谈起了他长大了好多,他会说多少字了。我们没有提到他先前害怕我,因为现在那惧怕已经不见了,他跟我在一起很自在。而我也没有提到,从这个小孩的惧怕中,反映出了我在涪陵所遇见的多少困难,人们对于新鲜陌生事物的不确定感。这是一个很自然的人类反应——一种本能,就像小孩一样,无可指责。要花时间与努力去应付它,也需要耐心,现在我才发觉,在对方的一面,也做了多少的工作。他们邀请我来吃饭,就是很慷慨的。他们知道那孩子会哭,也许会冒犯我,但他们还是邀请我来了。我想到了美国的圣诞晚餐,我怀疑自己会不会请一个外国人,或一个黑人来与我家人共餐,如果我知道自己的孩子会害怕他的话。也许我会的——但那必须要有个理由。我会想说,这将会是对我的孩子有益的一课,也是对客人的一个重要姿态,而这会让我自己感觉很好。我是为自己做的,也为其他相关的人。但今晚,他们的行为并无任何理由,任何目的。冯小芹理解我,但还没到那个程度,看不出我从那小孩以及其他涪陵人身上看到的。她与她的家人邀请我来,不是为了展现他们没有外国人恐惧症,或者别的什么。他们知道我独自一人过节日,而我是他们的朋友;其他都不要紧。他们只是心胸开阔的人,而这是我在中国所吃的最好一顿。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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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VERTOWN(江城)——PETERHESSLER(何伟)_讨厌权力_新浪博客午夜的爆竹声唤入了新年。我早些时候离开了黄家,我有点累了。准备睡觉时,爆竹声起,低低的,有节奏的声音,像是雷声滚过山顶。声音愈发大了,在河谷两岸回响,我到外面阳台上去看。乌江在夜里显得阴沉沉。城市也暗暗的,但随着午夜临近,烟火增强了;我能看见它们在街上,在石级上闪亮。声音的强度加了一倍,两倍;插旗山那边也加入了,而在远处,跨过长江,白山坪上也亮了起来。在午夜那一刻,整个城市轰鸣起来,它的声音响彻乌江两岸,建筑物的窗户也闪着火光。旧年过去了;在河谷的心脏深处,乌江颤抖着,它的江水被明亮燃烧的城市上了色。最后,午夜过去了,烟火熄灭,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新年,空白,神秘,而江水沉默地流过河谷。第二天上午,我进了城,街上满是穿着新衣的人。传统上,在新年里你不能穿任何旧的,孩子们穿得尤其鲜亮。许多小女孩都上了妆;所有的男孩都拿着枪。那看上去好像是另一个节日传统:塑料的小弹丸枪在哪儿都有卖,在街边的摊档上,而所有的男孩都有一把来福枪或手枪,或者两把都有。这些枪很精确,有力,在美国,可能你卖上两把就会被起诉。在美国,有可能孩子们会拿它来射鸟,狗,或者猫儿;在涪陵,很少见动物,却有许多的人。城里到处都见男孩们互相追逐,喊叫着,发射他们的武器。新年的另一个潮流,是学生乞丐的出现。在南山门附近总有乞丐;通常他们身有残疾,有时会出现少数民族的妇女,带着脏脏的小孩,来拖住你的衣袖。但现在,每次我去城里,都能见到两三个学生,穿着校服,因为羞耻而低着头,身前的信息板上写着长长的故事,标题是“需要学费”。故事大致是相同的——他们付不起高中或者大学学费,往往是因为家里死了人,而他们向路过的人请求捐助。通常乞讨者们会将学校的录取书与学生证展示出来。其中没有一个人是来自涪陵;他们是坐轮船经过的。他们弄到的钱不少——一堆堆五块十块的钞票。这很能说明中国人对教育的尊重,而你可以利用这一点来赚钱;我不能想象这种骗局在美国会引起多少回应。至少它看上去像个骗局;在过去的两周里,我注意到其中有两个男孩显然是一起工作的,合用一套制服,以及证件。他们轮换着上班,而我总是留意到,其中一个人会在旁边观察他朋友讨钱。我的印象上,在节日的好心情中,他们很容易一天弄到一百块钱。这比呆在家里看电视的产出高多了。我搭上公交车,去到一家佛寺,它在长江河谷之上,去看和尚算命。那是涪陵唯一一座真正的寺庙——人们告诉我,在文革前,这个地区有超过三百家寺庙与神龛,但现在只有三家了,其中一家是佛寺。通常庙里只有几个游客,然而在新年的第一天,数百人涌去那里算命。在下方的街道上,小贩们向孩子们卖气球,而其他的孩子们用弹丸枪来射气球。我去到哪儿,都见到喊叫的小孩,挥舞着拳头,而他们的父母买给他们所有想要的东西。像其他的中国节日一样,春节有时看起来像是独子政策社会效应的欢庆。那是一个晴朗,寒冷的日子,我走在河谷上方的山丘上,有一些人在放鞭炮,装饰旧坟。在下到街的小径上,我路过一个坐在岩石上的男孩。他大约七岁,膝盖上放着一把来福枪。当我经过时,我看他一眼,意思说:可别想射我。我继续往下走。弹丸击中了我的后背。我已经在留意装子弹的声音,但那枪已经上了膛,我吃了一惊。那小孩早已准备好了,等人经过就射他。我转过身,慢慢往回走。如果他又一次发射,打中我的胸,我可能会把枪留给他,出于一种变态的尊重,算他胆子够大。然而他僵住了,看着我走近。我已经对这个特殊的节日传统受够了,一把抓过枪,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他惊呆了,有一阵子毫无动静,然后开始哭嚎。我转回头,走远了。在山脚下,我还能听到他的哭声,他的声音还在远处回响的爆竹声之上。几天后,有些邻居的小孩来玩,我让他们用来福枪在我的寓所内射击。他们会比较在春节里收了多少钱——那是另一个传统,亲戚朋友们会给小孩红包,“红色袋子”,装满了现金。小王收到了1250元,那大约是一个城市家庭三个月的收入。其他孩子们的进账在八百到一千元之间,除了方思扬,她的钱还不到七百元。她是个可爱的女孩,留着麻花辫,我能看出她觉得很尴尬,节日里才收了这么点钱。有一次,我问道方思扬怎么样,小王简明扼要描述了她的社会阶层。“她家,”他说,“有小鸡和公鸡。”我给了方思扬和其他人一些美国硬币与明信片,他们走了。小王留在后面,玩着枪。“我能借吗?”他最后问。我上次看到小王时,他乃是全副武装,我问他发生了什么。“我丢了所有的枪,“他说。”我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仔细盯着他,看出他在撒谎。“你家里人把它们拿走了?告诉我真话。”他站在那里盯着脚看,无语。“你打伤别人了吗?”“没有,”他说,但语气不坚决。他垂着头,手指拨弄着枪上的塑料把手。“如果我给你枪,”我说,“你能保证不去射人吗?”“我保证。”我给了他枪,知道自己非常伪善。他是个可爱的小子,而面对小孩时,我就跟中国的父母一样软弱。还有,老实说,我对于他家的成年人可没有多少感情。他们看上去很愉快,然而却从未邀请我过去,而每次他们在楼梯上碰到我时,都会放慢语调,说些很简单的话,好像我是个傻子,或一只狗。他们的意图不坏,我知道,而且这也不足以成为我给他们小孩武装的理由。但我在涪陵容易犯的一个小脾气就是,当地人不把我当人对待。何伟是笨,但也不是那么笨。小王把枪藏入外套内,我让他出了门。他朝我咧嘴一笑,踮着脚尖走下楼梯。我关了门,轻轻的。几秒钟后,我听到他重重冲上楼梯,砰砰敲门,好像他刚从外面玩回来。二月里的第一周,我沿江而下去了丰都,去见孔老师和他的家人。他自己的父母在他小时早已死了,所以他总是和妻子娘家的人一起过年,他们住在丰都。我们一起爬上双桂山的石级,想从高处看看这个地区,几分钟后,我们就越过了那175米的水文标识。我们停下来,俯视这个城市。这是一个灰色的早晨,整个涪陵躺在我们脚下,延展在长江的北岸。这里所有一切都将在新水库到来后淹没,我问孔老师他们家人会去哪儿。“他们会到将对面去,去新的移民城,”他说。“我们可以吃了中饭后去那儿,如果你想看看它什么样子。”“他们什么时候搬?”“还不知道。也许两年后,或者更久。许多细节还不确定。”“他们得花钱吗?”“政府给了很多的帮助,但也不是免费的。他们大约要为新房子付点钱,但我想不会很多。也许两千块,或者再多点。”“他们反对这个吗?”“不,”他说。“他们想搬。你看到他们现在的房子了——太小了。他们的新房子会好一些,而丰都城也太脏了。又小又拥挤。新城的空间会大得多,而它也不会有丰都那样的交通问题了。这儿很少有人对大坝表示反对。”这是三峡工程的又一个好处了,对于工程师与城市规划者来说,三峡是一个恩惠,他们终于可以建设一个道路高效,供水通畅的城市了。而我也能看出徐家人为何不在意搬迁;他们的公寓小得让人缩手缩脚,位于一条肮脏的小巷内。但与此同时,我喜欢丰都,虽然我是用一个外国人的眼睛来看它——我喜欢那老实房子煤渍的灰色,狭隘的鹅卵石街道,充斥着车流人流。它是一个老旧的江城,在它的不便利,它的脏兮兮中,有一定的魅力。徐丽嘉是孔老师的妻子,今天是她三十岁的生日。她的妹妹们也都来了父母的房子庆祝。最小的妹妹二十出头,在丰都工作,而中间那个,名字叫徐桦,在厦门的一家保险公司上班,那是中国东海岸一个兴旺的城市。两个妹妹都没结婚。徐桦带了一只手机,还为生日宴会贡献了三瓶法国红酒。我们吃着郭女士做的饺子,喝了一瓶酒,相互敬酒。饺子非常好吃。红酒不是很好,而徐先生,他五十三岁,在当地一家电厂上班,喝的时候,露出苦相来。但那酒是进口的,而徐桦很自豪地带了它来给姐姐生日祝寿。我一直喜欢孔老师的妻子;和我在一起时,她看起来比校园里任何人都要轻松,也许因为她是个独立的摄影师,不是学校单位里的正式一员。许多小企业主也是那样的——他们跟外国人打交道,比一般人好得多。徐桦的情形也是一样,她身上带有一点东部沿海的见识感。她说我应该搬到厦门去,那儿有很多的外国人,而人们也不像涪陵或丰都那么落后。厦门有好几家麦当劳,她说——一个发展的标志,让我有点吃惊,因为我已经一年半没见过麦当劳了。徐桦的头发剪得很短,她穿着紧身的白裤子,一件明亮的黄色夹克,带着垫肩。我问她有没有兴趣再次回四川住。“为什么我要回来?”她笑道。“丰都,涪陵——它们太小太偏僻了;工作也不好。我可以每年春节时回来。那就够了。”来源:() - RIVERTOWN(江城)——PETER HESSLER(何伟)_讨厌权力_新浪博客我们吃饭的时候,徐先生告诉我他有个弟弟住在美国。我感到惊讶,尤其是他提到他弟弟从哥伦比亚大学取得了博士学位,如今在纽约大学教书。一个从丰都出去的男孩取得一个美国的学术生涯,叫人不可思议,我问徐先生他的弟弟是否在本地上过学。“不,不,不,”他说。“我的弟弟在台湾长大,和我的三个妹妹一起。我的家庭分散了。”他没再谈及这个,直到饭后,他去了另一间屋子,拿回来一堆信。“这些是我美国的弟弟写的,”他说。“他通常一年给我写两次。”那堆信用一根绳子扎着。徐先生小心解开,然后把信递给我。所有的信都被保存在原先的信封里,虽然邮票取走了,因为徐先生收集它们。我缓慢地翻过它们。有些信封从台湾来,有些从美国来。徐先生的弟弟用的是台湾及香港采取的繁体中文,如果我敢把信取出来的话,读起来肯定会有麻烦。但我只是刚刚遇见徐先生,所以我只是看看信封,以及取下邮票的空处。从某方面来说,也不用去读信了,就像我不用去了解徐先生故事的全部细节。那一堆信封已足够叫人心酸——它们保存地那么好,充满敬意,可见有多么厚重的亲密情感在这故事里,而我知道,它肯定是伤感的。很清楚,这个台湾的弟弟的生活,与丰都的徐先生非常不同。我递给我一张照片,上面一个中国男人穿着毕业礼服,站在哥伦比亚的红砖楼前。相片中的男人比徐先生年轻得多,面带微笑。他的胳膊搂着一个漂亮的中国女人。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校园看起来明净干洁。“那是他博士毕业的时候,”徐先生自豪地说。“那是他的妻子——她也是中国人,但她在美国长大。”“他们曾经来探访过你吗?”“没有,”他说。“我从来没见过我弟弟。”他说完后,那堆信显得更沉了。我正想问到他们是如何分散的,他女儿插话了,问到我觉得在纽约大学教书可以挣多少钱。“我不知道,”我说。“但那是个很好的大学。也许他一年至少挣五万美元。”“他也有一辆车,”徐先生说。“大多数美国人都有,”我说。“一辆车花多少钱?”“看情况。通常是一万块多一点。”“那他的工资肯定有多的,尤其是她也工作。在他的信里他不怎么提到钱。”“唔,我想他们的房租会很贵,你知道。在美国生活的开销是很高的,尤其是在纽约。”“他的岳父给他们买了套房子。也许他们可以存很多钱,是不是?”我不太确定他们到底想要了解什么,但看上去,他们只是好奇,想要知道那个男人在美国的生活是个什么样。他们问我如何取得美国公民身份,还问我在美国教书是怎样。我们聊了一会儿政治,而徐先生问了我对台湾问题的看法。坐在那堆信的边上,没什么问题比这个分量更重了。我回答说我从来没去过台湾,所以我并不了解。“大多数美国人怎么想?”他继续加压。“多数美国人也不很了解这个问题。我想多数人希望和平。”“他们认为台湾一个独立国家,是不是?”我很高兴至少我们改换了发音——每次我在不确定的情况下,总是想用“他们美国”,而不是“我的美国”。那是一个小小的,然而重要的区别,但我依然觉得很难回答他。“多数美国人觉得台湾就像一个独立的国家,”我说。“它有自己的政府,自己的经济。但美国人知道它的历史与文化和大陆一样。也许他们觉得它应该回归中国,但只是在台湾人准备好了的时候。多数美国人认为这个问题比香港复杂得多。”我的回答似乎让他满意了。我想向他问问那个兄弟的情况,但我心里觉得还是换个时候跟孔老师谈比较安全。我问徐先生丰都过去是怎样。“当毛泽东当领导的时候,”他说,“所有一切都很糟。我们不能跟像你这样的外国人说话。在那些日子里,没有一点自由,也没有权利。但在邓小平开始改革开放后,所有事情都有改善了。现在好些了。”这跟我经常从四川人那儿听来的一样,只是徐先生对毛的观点要直率得多。他有一幅邓小平的画像,显眼地挂在电视机上方。在我们渡江时,徐桦告诉我她会开车。我们在一条老旧的电动渡船上往南岸区,那儿新的移民城正在建设当中。当时我们正在谈些别的话题,突然间,徐桦告诉我她懂得开车。我在涪陵已经住了很久,足以明白这一点值得钦佩。“是为了你的工作吗?”“不,”她说。“我在业余时间学的。”“就为了玩?”“是的,那是我的爱好。”“那肯定很贵吧。我知道在涪陵很贵。”“在厦门要贵多了——它花了我六千块钱,上培训课。但我想有一些我会有能力买车的,所以我想要现在就去学。这就像你们美国——美国人不是都有车吗?”“是的。即便学生都有——我在高中时就买了一辆。”“你看。现在我们中国的生活水平上升那么快,最终人们也会有能力买他们的车,就像你们美国人那样。”渡船的长江的心脏缓缓摇摆着前行。我眼前短暂出现了涪陵二十年后的交通景象,相当吓人。徐桦继续说着。“我想去你们美国,”她说。“尤其是纽约。也许有一天我会去那儿出差,为我的公司。”几个星期后,我跟孔老师上课,问到了他的岳父。他解释说,徐先生的父亲是从武汉的大学毕业的,之后,国民党派了他去成都做电台工作。那是在1940年代,最后,他被调取了台北,那是台湾的首都。他的妻子与两个年幼的孩子留在了身后,跟丰都的亲戚在一起。这次调动不是永久性的,徐先生的父亲总以为他会回到四川的家。但在1949年后,当国民党逃去了台湾,这一家人就永久分开了。他们不能交流信件,而徐先生,当时还是小孩,开始了一个漫长而倒霉无助的人生。“在解放后,他们的生活很艰难,”孔老师解释说。“他的母亲头几年就饿死了,因为乡下的情况很糟。孩子们勉强活了过来,一旦开始上学,又得面对许多迫害的问题,因为他们的父亲在台湾。在文革期间,他们被打成了叛徒,特务。在那时有黑九类——你知道那些吗?有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叛徒,间谍,走资本主义路线,还有臭老九,那是指知识分子。你和我都算是臭老九了——现在有时我们老师也互相那么叫,当作玩笑。“两个孩子没有遭受多少暴力,但他们受到迫害。主要的意思就是不给他们机会。如果他们想要读到初中以上,或者在工厂里找份好工作,他们都没机会。在政治会议上,每个人都批判他们,即便他们都几乎不认识自己的父亲。“到了改革开放后,徐先生开始往台湾写信,看看他父亲是否还活着。1980年的时候,他找到了他——直到那时,他还不知道他父亲是死是活。他们开始通信,在1988年,他的父亲回到大陆,探访了他。他在台北有个好工作,在电信公司——他在那儿的地位跟大陆的高干差不多。他又结了婚,在台湾分离后,他又生了小孩,包括那个在美国的儿子。“在中国与台湾的关系开始改善后,政府开始给我岳父这样的人工作,因为他们受过迫害。这也是改善关系的一个手段。所以,1988年,徐先生在电厂里得到一份工作。当然,到那时为止,他已经受了太多的苦。即便今天他也不想谈到文革。”我想着那个丰都的老人,还有他那扎信。我在四川的经历常常是这样——我和人们交流摩擦很久,才对于他们过去的混乱经历获得一点点的了解,而正是那些经历使他们成为了今天这样子。几乎不可能抓得住那些影响到徐先生人生的种种力量,之前的,之后的——战争,台湾的分离,文革;大坝,新城;他在厦门的漂亮女儿,以及她的手机,她的驾驶课。一个人无助地经历了这全部,从开始到结束,还怎能保持理智清晰呢?但我想起挂在他电视机上的邓小平像,我记起他的苦相,在喝那瓶糟糕的法国红酒时,他女儿从厦门带来的。很显然他不喜欢那酒的味道,但他知道那是生日庆祝里昂贵的一部分,于是他担负起义务来喝了,直到空杯。在那之后他女儿又满上了,他也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