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钧一眼看见柳峥拿着玻璃杯的左手在无名指上有个白晃晃的戒指,便说:“记得你以前从来不戴首饰的,如今也穿金戴银的了。” 柳峥放下杯子,翻手看了眼自己的白金戒指,笑着说:“你绕什么圈子啊?就直接问我结婚没有不就完了嘛,哪儿穿金戴银了,就这么一个戒指。” “那……你结婚了?” “当然啦,都多大岁数了,我总不会那么老大难、死活嫁不出去吧?” “哦,挺好。敢问你家相公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他呀,穷学究,在社科院做学问的。你呢?你怎么样了?” 洪钧夸张地叹口气说:“还一个人漂着呢,没人看得上我。” “你呀,行了吧,恐怕是没人能让你看得上还差不多。漂就漂着吧,不都说男人像好酒吗?越陈越好。我听其他同学说起过,你一直在外企,现在都是大老板了吧?” “什么老板,打工仔一个。”洪钧略带尴尬地遮掩着。 “假谦虚,我又不查你偷税漏税,在外企做职业经理人也是在为国民经济做贡献嘛。”柳峥止住笑,半真半假地说,“你不用把自己事业、生活都说得一塌糊涂似的,好像这样能让我觉得舒服,我心里当然盼着你过得好。”她忽然顿住,又跟了一句,“我盼着咱们所有同学都过得好。” 洪钧默然无语,柳峥又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问道:“你电话里不是说有什么事吗?以你的个性,要不是有什么特别为难的事,你才不会主动再来找我,我原本还以为你只会到我的追悼会上去见我了。”她说完就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鞋尖。 洪钧的心登时收紧,他没想到柳峥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结果竟挤出一句:“怎么可能呢?你肯定比我长寿。” 柳峥立刻朗声笑起来,又恢复了刚才的神采,指点着洪钧说:“你看你这个人,永远以自我为中心,为了让我不得不先去见你竟然恨不得你自己先死。” 洪钧红着脸笑了笑,说:“我今天不是主动和你联系、主动来见你了嘛。” “嗯,说正事吧,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 洪钧用热水瓶往柳峥的玻璃杯里续满水,便开始扼要地介绍自己在维西尔的工作情况和弗里曼来华访问一事,最后说:“你肯定已经知道我的难处,只剩十多天他就到了,半点眉目都没有,逼得我没辙了,忽然就想到了你。” “我真荣幸啊,这时候想起我了。”柳峥白了洪钧一眼,问道,“你们老板想见谁啊?” “当然希望越高越好啊,能见谁就见谁。” 柳峥冷笑道:“他难道还想见‘一号’啊?美国总统也能由着他想见就见吗?” “能啊。”洪钧笑呵呵地回答,“花五千美元就能参加一次募捐晚宴,还能和布什聊上几句再合个影。”但他的笑容很快便僵住,因为柳峥严肃地瞪了他一眼,足以让他气短。 “坦白讲,你心里肯定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你们公司,以你们公司的实力规模和业务特点,无论在国计民生还是在两国交往中都不具备足够的影响,‘一号’根本不可能见你们,你应该让你老板认识到这一点,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奢望,否则他反而会怪罪你办事不力。”此时的柳峥与方才谈笑时平易随和的柳峥已经判若两人,开始流露出她强悍果断的一面。 洪钧无助地问:“那依你看,他见谁比较合适呢?” 柳峥摇了摇头:“很难,恐怕他这次谁也见不到。你今天能找到我也真是凑巧,明天我就要准备上会了,这是我们所有人当前面临的中心工作,‘两会’期间高层都要暂停一切外事活动,你以前见过开‘两会’的时候有外国元首来访的吗?” 洪钧的眼神黯淡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柳峥静静地注视着洪钧,轻声问了一句:“这件事对你非常重要吗?” “嗯。”洪钧重重地点了下头,旋即又像是反过来安慰柳峥似的说,“嗨,没关系,我再想别的办法呗,争取把老板在中国的其他活动都安排好,他要是实在不满意也就随他去了,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扛着呗。” 柳峥没有马上回话,而是又端起玻璃杯轻轻吹着浮在水面的茶叶,片刻之后才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我帮你争取吧,看看有没有可能见到‘三号’,他一向对高科技和创新产业特别重视,但这个时机实在太不凑巧,只能尽力而为吧,我和‘三号’的大秘比较熟,上次我去中央党校学习,他是我们学员班的大班长,再之前我下到地方上挂职锻炼,正好赶上他也外放,归口就是归他领导,一直相处得不错,我从这个渠道试试看吧。” 本已绝望的洪钧顿时喜出望外,忙笑着一再向柳峥拱手说:“哎呀这真是太好了!大恩不言谢,这次就全靠你的面子了。” 柳峥没笑,而是认真地说:“这种事,面子没用。你先别谢我,坦白讲希望不大,只能先试试看,你最好多做几手准备,我这话不只是讲给你听的,你最好也讲给你老板听让他也做好思想准备,见不成是正常的,见成了是意外之喜。” 洪钧暗想究竟是谁的面子没用,是自己的面子对柳峥没用呢还是柳峥的面子对大秘没用?他马上就意识到恐怕是都没用,但毕竟眼前重又浮现出一线生机,洪钧仍然很高兴地答应道:“我会的,在领导心目中设定合理的期望值,也是我各项工作的重中之重嘛。” 柳峥没理睬洪钧话里的影射,而是继续问道:“你们老板这次来,中方的接待单位是哪里啊?” 洪钧一愣,嗫嚅着:“中方的接待单位?就是我们维西尔中国公司负责接待啊。” 柳峥不由得笑了,揶揄说:“我还以为你像当年一样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呢。我问的不是你们公司的内部机构,你们的总部也好、中国公司也好,对我们来说都是外方,你想啊,如果‘三号’真能接见你们老板,你是坐在哪一边呢?肯定坐在你们公司那一边吧,我问的是陪同‘三号’坐在他那一边的该是哪个部门。你们不可以直接去找‘三号’办公室和他的大秘,我只是私下帮你们联系所以也不能出面,你们必须走正规渠道,要由一家国务院下属机构负责邀请和接待你老板,再由他们正式发文上报‘三号’办公室,明白了吗?” 洪钧很老实地点点头,又满脸困惑地问:“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单位适合做我们的接待单位呢?” “这要看你们老板来访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也要看你们公司的业务重点和哪些单位对口。泛泛地说,像科技部、教育部都可以考虑;你们是搞电脑软件的吧,那么信产部、中科院和中国科协可能也合适;你刚才说你们的软件主要用在企业管理上,那么发改委和相关的行业协会也可以。关键要看对方是否已经和你们有比较长期性、实质性的联系与合作,不然急来抱佛脚恐怕行不通,明白了吗?” 洪钧规规矩矩地应道:“明白了。这几家部委和我们关系都挺好的,我回去就和他们联系,找找相关的业务司局再通过他们的外事司走正规渠道吧。” “嗯。你们老板准备好在高层接见的时候谈什么议题了吗?”柳峥又问。 “议题?没什么特别的议题吧,他能和高层讨论什么具体的啊,只能是务虚,建立联系增进感情,最多表示一下对中国市场的重视和加大投入力度的决心吧。”洪钧心里有些没底。 柳峥沉吟着点点头,说:“恐怕也只能这样,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们公司的实力和业务规模都还不足以影响到国计民生,只能本着扩大交流、着眼长远的基调初步接触一下,主要是礼节上的,不涉及任何实质性议题。既然如此,你们那边准备好表达什么诚意了吗?” “诚意?你指的是?” 柳峥又笑了,不客气地教训说:“你的功课做得也太不到家了。你老板两手空空跑到中国来,还吵吵嚷嚷地要见高层,既没有中方关心的实质性议题要探讨,又没有诚意上的象征性表示,高层为什么要出面见他?中方的接待单位也没有积极性搭理他啊,你们总要为会见营造一些良好的气氛吧。” 洪钧不由得又红了脸,忙解释说:“我明白你指的是什么,我老板当然不会是空着手的,不然他自己怎么好意思来呢?这方面我一开始就向公司建议过,公司也都做了安排,已经和教育部谈妥,向国内的十所重点高校捐赠维西尔公司的全系列软件产品,帮助高校培训师资以便建立管理软件实验室和开展课程教学,单单这项捐赠折合的价值总额就达到一亿五千万美元;还会正式宣布向中国的合作伙伴联盟提供全面培训计划,在中国培养一千名项目管理师和业务咨询师;还会和西安、大连的软件园区管委会签订意向书,承诺今后把每年预计将达上千万美元的外包业务搬到中国来做。不瞒你说,我们公司这些天根本顾不上在中国挣钱,都在忙着往中国送钱呢,就是为了让大老板来的时候有个好氛围。” 柳峥这才稍感宽心,说:“嗯,这还差不多,不然你们也太不懂事了,一点没有大公司应有的做派。话说回来,你们恐怕也就这几天才想着往中国送钱,以前和以后还不照样都只想着在中国挣钱?我看就找教育部作为主要的接待单位吧,同时多管齐下,相关的省市也可以向国务院办公厅报文,一并汇总到‘三号’的大秘那里,见还是有可能见的,就不知道时间上能否安排得开。对了,你们事先会找媒体吹吹风吗?” “当然啊,主要是行业内的一些媒体。” “那可不够,你们的宣传主要是针对客户吧?我的意思是向上边吹吹风。我帮你联系一位记者吧,请他尽快给你们做一篇专访,发到内参上去。” 洪钧心中高兴,一边给柳峥倒水,一边谦卑地请示:“感激不尽呐!您看还有什么吩咐小人去做的?” 柳峥也不谦让,大方地说:“面上的工作你们抓紧去做,我会尽快去找‘三号’的大秘打个招呼。你得马上给我写一份情况简报,把你刚才对我说的各方面情况做个汇总,我去见大秘的时候好拿给他看,对了,除了你们公司概况之外还要把你们老板个人的简历写清楚,尤其要把他大大小小的各种头衔都列出来,包括他参与的各种学术、商业、政治、慈善、宗教等团体和机构的名称以及他的头衔。” 洪钧笑了,不以为然地调侃道:“看来你们也是不能免俗啊,难道也得像社会上那样凭借各种数不清的头衔才能证明一个人的价值吗?给一个人戴上各种头衔就像往猪肉里注水,纯粹是为了压分量,注的水越多说明猪肉本身越没有分量,戴的头衔越多说明这人本身越没有分量。” 柳峥不动声色地等着洪钧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才不留情面地抢白说:“你这张嘴啊,还是老样子,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发议论,我看你自以为是的毛病是改不掉了。我再强调一遍,这种接见属于正式的外事活动,各相关部门必须要全力以赴把好关,在决定是否接见之前,有关方面当然要了解对方的各种身份,一旦事后才发现你们老板还有某种不适宜的敏感身份,我们就会非常被动,这次的接见就很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就会酿成严重后果,你以为这是儿戏吗?” 洪钧被柳峥训斥得无地自容,但也只能心服口服地说:“嗯,我知道了。” 柳峥盯着洪钧涨红的脸,微笑着说:“看来这么多年你还是有了点进步,起码知道服软了。”她抬手挽一下脑后的头发,又吩咐道:“那就先这样吧,你得赶紧回去做功课了,以后两周你都很难找到我,你放心,我会随时找你的。”不等洪钧反应,柳峥已经拿出手机拨了号,对那边说:“我这就下来,你把车开到门口吧。” 柳峥收好手机,一边站起身一边对洪钧说:“你怎么一口水都没喝?你呀,老毛病还是没改,你的工作就是耍嘴皮子,不多喝水怎么行?!” 洪钧很听话地端起玻璃杯,装模作样地嘬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小声嘟囔道:“你呀,也是老毛病,总是想改变我。” 柳峥歪头冲洪钧笑了一下,走向包间门口,洪钧忙健步抢上前去开门,他的手刚碰到门把手,就听见柳峥说:“你记住,只有真心为你好的人,才会想改变你。” *** 3月的第二个星期二,经过近一个月的紧张筹备,ICE针对第一资源集团策划的以“新一代的行业应用 新一代的第一资源”为主题的高峰论坛终于在长城饭店的大宴会厅如期举行。这一天是小谭的节日,他与尤教授、信远联集团的老总邢众俨然是论坛的主人,令他稍感遗憾的是皮特没能前来,只得由俞威代表ICE公司做了个简短的致辞,不过俞威丝毫不能压过小谭的风头,充其量只是个木偶。另一件憾事就是第一资源集团的常务副总裁兼信息技术部总经理、NOMA工程的核心人物郑总没有露面,不过小谭也已经很知足,第一资源集团总部和各省级公司都来了不少高层,新朋与故交让小谭忙得不亦乐乎。 论坛在将近下午四点时结束,小谭穿梭于散场的人流中与VIP们一一惜别,又把尤教授和邢众从二楼的会场送到大堂外面,直到目送邢众开着奥迪A8送尤教授走了,他才又回到大宴会厅想现场重温一下刚才的成就感。大厅里转眼间已经变得空空荡荡,横幅都已摘下,地毯上零乱地散落着不少会议资料,嘉宾们向来很善于去粗取精,带走的是礼品,遗弃的是资料,有几个服务员在重新布置桌椅,看来傍晚又会有另一场活动,琳达带着公关公司和信远联集团的几个女孩子在收拾器材和展台,小谭此刻兴致正浓,便走到这群女孩子中间发挥他插科打诨的本事。 忽然,小谭感觉从脚下厚实暄软的地毯传上来阵阵颤动,他很快意识到这是有人迈着沉重的脚步正向这边走来,他扭过头,看见西装革履的俞威右手拎着一个插满球杆的高尔夫球包正气喘吁吁地大步奔过来。小谭忙下意识地从琳达身边挪开一些距离,而俞威走到离他几米开外却站住了,把沉甸甸的球包往地毯上一蹾,大声招呼道:“David,你过来!” 小谭见来者不善,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嘴里搭讪:“今天这个forum搞得不错,多亏你和Linda全力支持啊。” 等小谭走到近前,俞威用脚踢一下球包,命令道:“你拎着,我有话跟你说。”说完就径自掉头离开众人,向宴会厅里的一处角落走去。 小谭一眼认出球包,心里更慌了,一边听命上前拎起球包紧跟在俞威身后,一边忙不迭地说:“哎,你知道咱们从新加坡请来的那位SingTel的高管为什么讲得那么好吗?因为他其实不是真正SingTel的人,他是咱们ICE亚太区的一位consultant,怎么样?这出假客户现身说法绝对以假乱真了吧?” 俞威走到角落里转回身,冷冷地看着小谭,用手一指高尔夫球包,问道:“这个你不会不认得吧?说说吧,怎么回事?” 小谭把球包放下,搓着手说:“这个怎么到你手里了?是郑总给你的?” 俞威双手插在腰间怒不可遏地说:“你还有脸问我?!你说,谁让你给郑总送东西的?送什么不好,谁让你送球杆的?!” 小谭很是诧异:“这有什么的?我上次去请郑总来参加这次的forum,留在他那儿的,郑总不是爱打高球吗?这套HONMA的球杆很不错,我专门去嘉里中心下面的专卖店买的,花了不少银子呢。” 俞威斜睨着眼睛,问道:“你多少杆的水平?” 小谭愣愣地回答:“我?我不行,刚打没多久,水平忽高忽低的,一百多杆吧。” “你知道郑总是多少杆的水平?”俞威追问。 “郑总应该是高手吧,肯定比我强多了。” “呸!你也配和郑总比?!圈子里谁不知道郑总的高球是超一流水平?每年都像候鸟似的,天热的时候在金石滩,天冷了就去观澜或者博鳌,你以为他是附庸风雅的菜鸟?你以为他是打着玩儿的?第一资源好多人都知道他那首《八十抒怀》,就是他头一次打进八十杆以后高兴极了写的。” 小谭赔笑道:“所以我才投其所好嘛,不然我送他球杆干什么?” “呸!你也配送郑总球杆?!你一百多杆这种不入流的水平还配让郑总换你送的杆?!你懂不懂球杆分‘美规’和‘日规’?你知不知道郑总从来都是用‘美规’的杆儿?你懂不懂对郑总这些高手来说换杆都是天大的事?去年在美国,他让我专门陪他去了趟凤凰城,就是为了去参加PING的试打会,千挑万选才决定换一根PING的推杆。像你这种水平的主儿送他一套杆,他要是宽宏大量只当你没见识也就罢了,他要是敏感些就会觉得你是在打他的脸。你呀,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啦,真是半点专业水准都没有!” 小谭懵了,搞不清俞威是在讽刺他的高尔夫球技还是在指斥他的销售手段,又看眼球包忐忑地问:“郑总把东西退回来了?上次还好好的啊,我把球杆留在会议室里,他当时没说什么啊。” 俞威的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他竭力压抑着行将爆发的愤怒,说:“如果只是因为怪罪你的无知,郑总大不了把球杆转手送人,可是如今他迁怒到了ICE身上,迁怒到了我身上!今天这个会他当然不可能来参加,我都能想象出来他如今对ICE有多不满。这套杆是他手下的人刚才临走的时候交给我的,说是他们郑总吩咐了,今天这个会上谁代表ICE出面,就把这东西还给谁。我俞某人还从来没这么丢人现眼,被他们叫到大堂外面的停车位,亲手从后备箱里把球包搬出来,还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场给他们打个收条,说收到郑总退还的礼物一件,确认无误。这都是你David干的好事!” 小谭虽然面向角落站着,但仍然觉得芒刺在背,显然琳达和那些女孩子的目光都聚了过来,为了使俞威降低音量,他先压低声音说:“为什么会这样呢?郑总这么做也太让人下不来台了。” 小谭的示范没有起到任何成效,俞威近乎咆哮起来:“为什么……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要擅自邀请各省公司的人来?郑总一直是坚持要搞‘大集中’的,主张整个NOMA工程由第一资源总部来统一规划、统一选型、统一实施,你懂不懂总部和各省公司之间的关系有多微妙?他一直反对我们下去做各省的工作,要求我们只对总部,我们都是暗地里去和各省谈的,能做到今天的关系容易吗?!你倒好,把上海公司、广东公司这些最不听总部话的都请来,在嘉宾席上大摇大摆地和总部的人平起平坐,你这不是在打郑总的脸吗?郑总能不反过来打咱们的脸吗?” “可是这活动不是光咱们一家办的啊,各省的人主要是尤教授和邢众帮忙请来的,我总不能拦着不让人家来吧?”小谭双手一摊加以抵赖。 “他们有他们的算盘,用咱们搭的台子唱他们的戏,尤教授和郑总那是什么关系?人家一句话就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咱们头上了;邢众更是巴不得郑总对咱们有意见呢,咱们要是和郑总铁板一块,还有他的机会吗?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俞威真是快要气炸了。 “那……那我也是好心啊,花这么多时间精力搞这么大的一个forum,还不都是为了帮你们和第一资源搞好关系吗?”事已至此小谭决心死扛到底,宁可被痛骂是水平问题,也不能被怀疑是动机问题。 “好心?”俞威眯起眼睛盯着小谭的脸,说道,“这么说你是好心办坏事了?你把所有的黑锅都扔给我啦!郑总根本不是在生你David的气,你在他眼里算什么东西?!他在生ICE的气、在生我的气!他怎么跟手下交代的?‘今天会上谁代表ICE出面,就把这套球杆还给谁’,我得替你把这套杆儿收下,我得替你去向他磕头赔不是,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今天这个会我跟本就不该来,更不该上台致什么辞,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俞威垂下头狠命地在地毯上跺了一脚,胸中的愤懑与悔恨依旧发泄无门,小谭一片好心地劝慰道:“你也别太着急,这不能怪你啊,Peter今天没来,你要是再不来,也显得ICE太不重视这个forum了,你想啊,你不代表ICE致词那谁代表啊?” 俞威忽然抬起眼皮用阴毒的目光瞟向小谭,冷笑着说:“你不说我还真差点气得全忘了,上午正开会的时候Peter给我打了电话,他说的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吧?他告诉我第一资源这个项目以后也是亚太区的major account了,要我和你好好配合,我主外、你主内。David,时至今日,你还敢说这个forum是务虚的、不是针对NOMA工程的吗?!你有本事就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 小谭强打起精神看着俞威的眼睛,但没敢回话,俞威的双眼像是可以把他吞没的黑洞,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半声干笑,俞威仰头长叹一声,颓丧地说:“好好的一个项目,就要生生毁在你和Peter的手里啦……”然后便径自朝大宴会厅的侧门走去。 小谭猛然惊醒过来,忙追上去讨好地说:“那这套球杆怎么办啊?再送给其他客户?要不你拿去用吧。” 俞威定住脚步,慢慢转回身,指着绣在球包侧面的商标问:“你知道HONMA是什么意思?” “本间,日本人的姓啊,就像本田、丰田一样啊。”小谭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并非高尔夫球的门外汉。 俞威冷笑一声,说道:“哟嗬,还有点知识,那我今天再让你长点知识。二战的时候日本有个挺有名的战犯,当过驻菲律宾的日军司令官,把麦克阿瑟打得很惨,他被调去菲律宾之前也在咱们中国打过仗,打了哪一仗你知道吗?南京!南京大屠杀就有他的份儿!他的名字叫本间雅晴,他的姓,也是这个‘HONMA’!你给我记住喽,老子也是只用‘美规’的球杆,老子从来不用日本杆儿!” *** 正当俞威在长城饭店的大宴会厅里气急败坏地训斥小谭之时,在离他们并不太远的西北方向,洪钧正开着自己的帕萨特从三元桥下自北而南地穿过,车上坐着他刚接到的从新加坡飞来的科克。 虽然航班只晚点了一个小时,科克一路上还是抱怨不停,从新加坡樟宜机场的空管员到新航的飞行员最后抱怨到首都机场的行李传送系统,似乎要证明一切的人和事都在和他对着干。洪钧从科克的举止中感受到了他的焦虑不安,与一年多前第一次来北京时志得意满的科克判若两人,毕竟伴君如伴虎,弗里曼即将开始的北京之行能否成功对科克也是非同小可,这让洪钧的心也高高地悬了起来。 科克的抱怨总算告一段落,但他对沿途的景致毫无兴趣,而是从侧面看了看洪钧,笑着说:“Jim,你的气色不错,看来这些天的进展也应该不错。” 洪钧这几天的心情确实挺好,信息产业部和国家发改委的高层与弗里曼的会见已经敲定,而教育部和数所受赠高校的积极性都很高,特地成立了一个专项小组负责与维西尔协调软件捐赠事宜,一个盛大隆重的捐赠仪式业已万事俱备,据教育部的领导私下透露,他们也很希望能把这件事的声势进一步扩大,争取到更高层出面接见弗里曼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其实科克这几天一直与洪钧保持热线联系,对任何最新进展都了如指掌,但洪钧还是又简要地汇报一通,反正人们对好消息总是百听不厌的。 科克果然稍微安心了些,又问:“韦恩那个家伙什么时候到?” “他可能晚上从上海飞过来,据说他下午还有个很重要的约会。”洪钧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又说,“恐怕他是不愿意来机场接你,所以才有意比你晚到北京。” 科克一耸肩膀,鄙夷地说:“谁在乎他来不来接?明天晚上弗里曼就到了,他总不会比弗里曼到得还晚吧。对了,Jim,在今后的几天里,我们要给韦恩多安排一下事情做,让他和弗里曼呆在一起的时间越少越好。” 很快就到了北京国际俱乐部饭店,洪钧事先把北京的几家超豪华酒店信息提供给了总部,据说是弗里曼亲自点的这家,因为他一向对St. Regis旗下的酒店印象不错。洪钧把车停稳,门童已上前把车门打开,科克右腿伸到车外,又扭头拍了拍洪钧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希望我下次来北京的时候你已经换车了。” 洪钧刚要把车从大堂门口挪到停车区,手机响了,他忙接起来,是柳峥。洪钧这些天时刻盼着柳峥的电话,可是每次电话一来都让他有一种生死未卜的忐忑。洪钧故作镇定地笑着说:“总算等到你的电话了,从上次听到你的声音到现在已经将近四十八小时了。” 柳峥用的也是手机,她先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尽量和缓地说:“可惜啊,这次你等来的不是好消息。” 柳峥这句细微的低语对洪钧不啻是五雷轰顶,虽然他已经千百次在心里预想过噩耗的降临,但是当噩耗真的传来却依旧是准备不足。柳峥遗憾地说:“刚才‘三号’的大秘专门找到我,他对我把情况讲了,这次看来是没可能了,‘三号’的时间安排不开,本来或许可以插个空的,但是被另外一件事给挤了。” 洪钧痴痴地答应着,柳峥柔和地安慰说:“就像我一开始对你说的,这种事没办法,有太多因素起作用,不是哪个人的力量可以支配的,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好好对你老板解释一下,把他的其他行程安排好吧。” 洪钧不死心,又问:“那……我老板明天就到了,我想办法让他拖几天再走,等‘两会’结束,你看那时候还有机会吗?” “没可能。”柳峥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已经问过了,‘三号’等‘两会’一结束马上就离开北京,这次没机会了。” 柳峥又说了哪些安慰的话、自己又说了哪些致谢的话,洪钧全记不清了,他勉强把车停好,科克的电话就来了,他如今对洪钧接到的任何消息都异常关心,洪钧无力地说:“我上来见面说吧。” 洪钧走进专为科克预定的大使套房,科克正站在客厅中间,尚未打开的箱子放在墙边的行李架上,洪钧避开科克急切的目光,苦笑着说:“不是好消息,见不成‘三号’了。” 科克呆立片刻,身子忽地像散了架一样瘫在沙发里,双手抱住头嘟囔说:“今天真是个坏日子!” *** 星期四的早晨,春寒料峭,洪钧还不到八点钟就到了公司,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让洪钧愈发觉得冰冷,但阵阵凉意也驱散了他的困倦,让他头脑清醒起来。弗里曼是头天晚上到的,率队迎接的科克从机场一直挨到弗里曼住进国际俱乐部饭店的总统套房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这次见不到中国政府的最高层了,弗里曼听后面无表情地愣了一会儿,便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转而赏玩起写字台上为他预备好的中文名片。科克私下满腹抑郁地对洪钧嘀咕,弗里曼的沉默是个很不好的兆头。洪钧也明白其实老板发脾气并不可怕,怕就怕老板把脾气都攒起来在某个时刻连本带利一次兑现,他暗想假如弗里曼真在沉默中爆发,自己肯定就得在沉默中灭亡了。 洪钧一向羡慕欧美人旺盛的精力,经过长途飞行的弗里曼全无半点疲惫,而是精神矍铄地招呼大家都去酒吧喝酒,似乎时差反应对他不起作用,科克和韦恩自然巴不得哄弗里曼开心,忙熟门熟路地把众人带到饭店1楼的记者俱乐部酒吧,他们虽然只比弗里曼提早一天入住,却已在这家酒吧互不搭理地徜徉了一个晚上。洪钧一向对泡吧兴趣了无,而且那一个美国佬和两个澳洲佬的注意力也都不在他身上,因为有三个美女萦绕在旁,一个是弗里曼从总部带来的公关主管,一个是科克从新加坡带来的亚太区市场总监,一个是韦恩手下来自香港的大中国区市场总监。时间虽然难熬,洪钧仍然很敬业地一直陪到凌晨一点酒吧打烊,众人都自回房间休息,惟独他这个东道主反而得在寒风中赶路回家。 接下来的几天洪钧都要全程伺候弗里曼,白天都是排得满满的活动,晚上肯定得陪老外们先吃饭再喝酒,所以只有一大早跑到公司来处理些日常事务。八点刚过,手机忽然响了,洪钧本以为是菲比,却惊讶地发现竟然是柳峥!洪钧笑着说:“这么早啊?中央机关就是走在全国人民的前头,呵呵。” 柳峥并不理会,而是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公司是做软件的吧?那是不是很在意知识产权的问题?” 洪钧一头雾水,懵懂地回答:“当然啦,一张光盘才多少钱?值钱的就是知识产权,是命根子啊。” 柳峥又问:“你们公司在中国也做了不少年,觉得中国在对知识产权的保护上有什么问题没有?” 洪钧更加摸不着头脑,便据实说道:“没有啊,我们这种大型软件不存在盗版的问题,求着客户用人家都还不肯用呢,呵呵。” 柳峥说:“我正在看内参,那位记者采写的专访登出来了,我觉得你对他讲的那段话挺好的。” 洪钧这才恍然大悟,说:“难怪你问的话我听着那么耳熟,上次那位记者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说维西尔公司对中国的整体商业环境很满意,在中国开展业务十多年没有发生过知识产权受到侵害的情况,无论是客户、软件开发商还是科研学术机构都很尊重我们公司的知识产权,所以我们觉得政府在知识产权保护上所采取的措施是很有效的。我们公司目前在中国所面临的问题主要是如何尽快加深对中国市场的认知,提升自身产品对中国客户的吸引力,而不是知识产权保护方面的问题。” 柳峥平静地说:“‘三号’见你们老板的事可能有转机,等一下罗秘应该会亲自给你打电话,你在办公室吗?” “真的啊?!在啊,我今天是头一次这么早到办公室。”洪钧惊喜之际依然注意到了这是柳峥头一次说出大秘的姓氏,又疑惑地问,“怎么突然又要见了?安排出时间了?” 柳峥揶揄道:“你呀,不要只惦记你那点生意,也关心关心国家大事好不好?” 洪钧一边把电脑屏幕切换到一家新闻网站的页面,一边开心地说:“是是,我马上关心一下。哎,你对我的恩情比海深,我该怎么报答你啊?” “你别啰嗦了,我得赶紧给罗秘回话呢。”柳峥说完就挂了电话。 这从天而降的特大喜讯让洪钧激动不已,真想跑到门外空旷的办公区里大喊大叫,但他马上迫使自己凝神静气,飞快地扫视屏幕上的网页。忽然,一条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打开链接一看,提要是“美国商务部长将于近日访华,预计将就知识产权保护问题和两国贸易中存在的不平衡问题与中方展开磋商”。洪钧逐字逐句地读完,品味出正是知识产权这个关键词把弗里曼的求见与美国商务部长的来访这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联系在了一起。 此时,电话铃声在空寂的办公室回响起来,洪钧稳了稳情绪,抓起直线电话,里面传出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请问,你是维西尔公司的负责人吗?” “是的,我是洪钧,负责维西尔在北京的各项联络。” “好。我们注意到了内参上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你们公司对咱们国家整体的商业环境和咱们国家针对知识产权保护的一些看法,请问这些看法是仅代表你个人还是代表你们公司?你们公司的董事长弗里曼先生是怎么看的呢?”对方彬彬有礼地问道。 “对中国有关知识产权保护的状况,在维西尔公司内部恐怕我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我最了解这里的实际情况,我和公司高层在这一问题上沟通很充分,弗里曼先生也认同我的看法。”洪钧给予对方一个肯定的答复,同时也尽量突显自己在公司内的影响力。 “好。你肯定了解咱们国家尤其是中央和各部委对知识产权的保护是一贯高度重视的,依法保护知识产权,不仅对像你们这些来华开展经营活动的外商有好处,对咱们国家实施科教兴国战略、建设创新型国家都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咱们国家长期不懈地在保护知识产权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不断建立健全保护知识产权所需的法律体系,加强对知识产权重要性的宣传教育,当然,也仍然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对方话题一转,非常诚恳地说,“首长一直非常关注知识产权保护问题,也非常注重调查研究,我们了解到你们维西尔公司在国际软件行业乃至整个高科技行业都很有代表性,软件行业是典型的创新型行业,知识产权保护更是事关软件行业能否健康快速发展的关键,所以,我们的工作取得了哪些成效、还存在哪些问题,你们最有发言权。这次正值你们公司的董事长弗里曼先生来华访问,首长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希望当面听取弗里曼先生对咱们国家在知识产权保护方面的意见和建议,因为时间很紧,所以就由我直接来和你们联系。” 洪钧一字不漏地把这些话都记在心里,因为他知道这是对方在为将要举行的接见定下调子,等对方稍作停顿,洪钧急忙表示:“好,没问题,您放心,我一定会把您所说的转达给弗里曼先生。” 对方继续沉稳地说:“我们了解到弗里曼先生这次来华访问是很有诚意的,你们公司也与教育部和多所重点院校开展了合作,这都是很好的事情,教育部也报上来了。但是我们想把接见时的主要议题做些调整,主要听取你们对于知识产权保护的意见和建议,所以就不安排教育口的同志作陪了,应该会有商务部的同志参加。” 洪钧明知对方并不是在征求他的同意,还是高兴得不能自已地回应:“好啊,没问题。接见安排在什么时候呢?” “具体的时间地点还需要落实,会由商务部通知你们。” “好,那我们就时刻准备着,时刻听从首长召唤。”洪钧喜形于色。 “别这么说,你们毕竟是外宾嘛,我们会尽快安排,力争尽早通知你们。” 对方的口气也轻松起来,又补充说,“对了,相关的媒体报道你们就不要管了,我们会有统一安排。” 洪钧满口答应:“那当然,这已经不只是我们公司这点小事了,一切服从大局。” “好的,你看还有什么问题吗?”对方客气道。 “嗯——,能否请问一下,您……怎么称呼?”洪钧轻声细语地问。 “哎哟,真是太抱歉了,因为想着之前柳峥刚和你通完电话,都忘了自我介绍,对不起,我姓罗,是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罗秘由衷地表示着歉意。 洪钧确认过对方的身份,便壮起胆子问:“罗秘书,我想请问一下,您是否需要为首长草拟一份会谈提纲或讲话稿之类的,便于首长做些准备?” 罗秘反问:“你有什么事吗?”声音里带出几分警觉和戒备。 “哦,您别误会。我临时想起来,首长要是能在百忙之中对我们公司提一些切实的指导和殷切的希望,这对我们公司,尤其对我们在国内开展业务的人来说,一定会非常有帮助的。”洪钧的心情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你是指?想请首长给你们公司题词?首长从来不搞这些。”罗秘诧异中夹杂着不快。 “不是不是。”洪钧连忙否认,解释道,“首长能不耻下问地听取弗里曼先生的意见和建议,要是也能对弗里曼先生提一些希望就好了,只要口头讲一下就会有很大的意义。我有这么几点粗浅的感受,想和您说说,不知道能不能耽误您一分钟?” 罗秘没有回答,电话那端静悄悄的,洪钧鼓足勇气把他想说的话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罗秘默不做声地听洪钧说完,轻轻一笑,说了句:“我们对此的态度是一贯的。” 洪钧对这一特大喜讯采取了冷处理。当天上午在拜会信息产业部的领导之前,洪钧瞅准一个机会把科克拽到了厕所里,两人站在左右相邻的小便池前,他一边方便一边不动声色地向科克简单讲了几句,科克浑身抖动一下,兴奋地说:“真的?!”然后就马上低语道,“你真聪明,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只有你我知道就好。” 洪钧是在星期五一大早接到的电话通知,接见的时间定在当日下午五点半,地点是钓鱼台国宾馆的芳菲苑。洪钧问了个问题:“我们这边参加接见的人可能不多,会不会显得不太好?”对方问具体是几个人,洪钧说不会超过六个,对方只简单回了句“知道了”。 洪钧在路上给科克打了电话告知这一最新消息,等到国际俱乐部饭店的景苑咖啡厅共进早餐时,科克就忽然对当日的行程提出了新想法,下午原计划是去位于上地的一家软件公司走访,科克表示不仅弗里曼大可不必屈尊亲自前往,连他自己都没必要出马,因为对方出面的只是个副总裁,由韦恩代表维西尔公司就绰绰有余了。弗里曼本就不习惯与中方的各种正式而严肃的会谈,周四接连搞了三场已经让他觉得头大,这天上午是软件捐赠仪式又肯定不能偷懒,便立刻就坡下驴地表示正打算利用下午的时间详细听取科克有关亚太区业务的汇报。韦恩有些意外,但马上踊跃地应承下来,毕竟有机会做主角总比当第二号配角要好。科克问韦恩需要谁陪着去,韦恩的目光从洪钧脸上一扫而过,点名要与他一起从上海来的CK和来自香港的市场总监同行,一切便这样敲定了。 上午的仪式结束后众人都回到饭店,韦恩等人享用午餐后稍事休息便出发了。洪钧在咖啡厅上网消磨时光,他不住地看表,终于等到四点一刻,该按计划行动了。洪钧上楼按响总统套房的门铃,开门的是科克,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洪钧便兴奋异常地大声喊道:“好消息!刚刚接到的电话,‘No.3’要见你,弗里曼先生!” 科克立刻应和:“真的吗?!我的天呐,真是难以置信!”然后紧紧地拥抱洪钧,激动地说:“Jim,干得漂亮,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原本坐在沙发上的弗里曼已经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双手抱在脑后,半晌才喃喃地说:“噢我的上帝……”然后绕过茶几走过来,问道:“什么时间?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五点半。”洪钧看了眼表,又说,“我们该马上出发。” 弗里曼揉搓着双手在一对沙发之间来回踱步,忽然问科克:“我应该和‘No.3’说什么?” 科克笑着抬手一指洪钧,说:“我相信Jim会在路上告诉我们的。”又对洪钧说:“你通知其他人吧,马上把车准备好。” 洪钧答应着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很快就一脸无奈地说:“为弗里曼先生预备的奔驰车不在,韦恩坐着它出去了。” 科克骂道:“该死!他怎么可以用弗里曼先生的车?!你让他马上赶回来!” 洪钧拨通韦恩的手机,韦恩一听就慌了,忙解释自己是因为弗里曼下午没有外出计划才用他的车的,他现在就立即结束在那家软件公司的走访,也不再留待共进晚餐,尽快赶回饭店。洪钧把这意思转达给弗里曼和科克,科克问:“他什么时间能赶回来?来得及吗?” 洪钧摇头说:“肯定来不及,我们在市中心的东面,要去的是市中心的西面,而韦恩在西北方向的郊区,你知道,北京之大是有名的,而北京的堵车也是很有名的。我们必须马上出发。” 科克点头赞同,弗里曼说:“OK,给我找辆别的车,什么车都行,我绝对不能迟到。”说完就走进里间更衣去了。 几分钟之后弗里曼已经衣冠楚楚地走出来,却看到洪钧仍是一脸愁容,就问:“怎么了?” “刚打了几个电话,可能很难找到合适的车。”洪钧回答。 “原来那辆奔驰不就是这家饭店的吗?让饭店再派一辆嘛。”科克此时的诧异并不是装出来的。 “他们派不出别的车了,北京现在正在召开中国的‘两会’,各大饭店的车队大多都被征作会议用车,剩下的车也都早被别人定了,他们临时根本找不到车。” “那……出租车呢?”科克急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不允许出租车进的,我们总不能在大门口下车然后走进去吧?”洪钧把这条路也堵死了。 科克和弗里曼面面相觑,又都无助地看着洪钧,洪钧说:“到饭店门口再想办法找车吧,如果实在找不到,只好委屈你们坐我的车去了。” 科克看着弗里曼,弗里曼耸了耸肩,说:“我不介意,只要能让我准时到达。” 科克就指示洪钧:“告诉韦恩,我们立刻出发,他不必赶回饭店了。” 洪钧再次拨通韦恩的手机,没说几句就把手机递给科克,说:“他要和你谈。” 科克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便大声质问道:“你究竟是想让弗里曼先生等着那辆车,还是想让弗里曼先生等着你?我告诉你,没有那辆车或者没有你,都不影响弗里曼先生和‘No.3’的会面!”他又听了听,就把手机递给弗里曼,说:“他还要和你谈。” 弗里曼接过手机听了几句,微笑着说:“韦恩,我相信‘No.3’想见的是我,而不是我坐的车。”说完就挂断电话,把手机抛给洪钧,大步向房门走去。 刚下到大堂,洪钧的手机又响了,是韦恩,他听韦恩说完就捂住手机对弗里曼说:“韦恩会直接去那里,他约我们在大门口会合,然后和你换车后再进去。” 弗里曼又一耸肩,说:“祝他好运,但愿他能及时赶到。” 洪钧传达完毕又叫韦恩把手机递给那辆奔驰车上的司机,以便他和司机约定碰头地点,等司机接过去,洪钧改用汉语说:“你车上有人懂中国话,所以你只听我说,不要重复也不要回答。记好,一定不要在五点半之前赶到钓鱼台东门,你放心,车上的人拿你没办法。咱们不是说好了嘛,我必有重谢,你去兜圈子吧,哪里堵走哪里。”包车的司机像是领受了一项光荣的任务,回一句:“瞧好吧您呐!” 洪钧独自跑到外面找车,运气还不错,总算找到一辆首汽公司的黑色“红旗”,两侧车门上都没有喷涂出租车公司的标志,车内也没装防护网,洪钧让“的哥”把顶灯一摘,除了“京B”车牌之外倒也很有几分像是辆公务车了。“的哥”问明去处便见多识广地说道:“我们‘首汽’的车进钓鱼台没问题,别的公司的车都不行,就我们‘首汽’的行。今天遇上我算你走运,本来我也得上‘两会’拉任务,刚溜出来拉个活儿。”“的哥”又自告奋勇地要在前面开路,见洪钧婉言谢绝便有些愤愤然,怀疑地问:“你认识路吗?” 洪钧回到大堂一点人数,算上他自己共有五个人,便对科克说:“咱们可以分为两组,一组坐我的车,另一组坐外面这辆出租车。” 科克用目光征询弗里曼的意见,弗里曼一挥手说:“咱们坐Jim的车,路上还要谈事,让她们两位女士坐出租车。” 当弗里曼带来的公关主管和科克带来的市场总监钻入黑色“红旗”之后,门童把车号抄写在卡片上刚要递进车里,洪钧说句“给我吧”就接了过来,等弗里曼和科克都已挤进帕萨特的后座洪钧便坐进驾驶室,说了句:“Let’s go.”帕萨特在前,黑色“红旗”在后,由一辆中档私家车和一辆中档出租车临时拼凑伪装而成的商务车队就这样出发了,路人谁也想不到车里居然坐着一位亿万富翁,而他们要去晋见的竟会是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之一。 车刚拐上建国门外大街,弗里曼就急切地对洪钧说:“告诉我所有我需要知道的东西。” 洪钧却正在忙活,他左手捏着方向盘,手指间夹着刚才门童给他的卡片,右手在手机上拨号,嘴里说着:“请给我一分钟时间。” 弗里曼有些不满,嘟囔道:“我希望你要打的真是一个很重要的电话。” 科克忙在一旁缓颊说:“一切都交给Jim处理吧,你可以像信任我一样地信任他。” 就在两人说话间洪钧已经打完电话,扭头冲弗里曼致以抱歉的一笑,解释说:“我是打电话给负责接待咱们的部门,告诉他们这两辆车的车号,他们会马上转告守在大门口的警卫,警卫认车不认人,咱们就可以不用停车直接开进去。” 弗里曼点点头,笑着说:“嗯,这的确是个重要的电话。” 洪钧估计此刻已临近“两会”全天会议结束的时间,担心长安街上可能因会议车辆通行而暂时封路,他便从建国门立交桥拐上东二环路向北绕行。一路上洪钧把罗秘所讲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弗里曼,但并未提及美国商务部长的即将来访,因为两者之间的联系纯属他个人的猜想。 弗里曼心里有了底,最初的紧张不安迅即退去,又恢复了往日纵横捭阖的气派,他仰靠在座位上,问道:“谁来做我的翻译呢?你知道我的汉语水平很有限。”洪钧从后视镜里看见弗里曼朝他做了个鬼脸。 “他们会为你配备专业的翻译。”洪钧回答。 “嗯——,我相信他们提供的翻译一定很棒,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太舒服。” 弗里曼沉吟片刻,又挤了下眼睛,笑着说,“我是远方来的客人,对吗?所以我有权提出要求,我想要你做我的翻译。Jim,我相信你可以保证‘No.3’不会误解我所说的任何一个词。” 洪钧说了句“OK”,转而半开玩笑地说:“今天细节上没有安排好,让你的座驾从奔驰降格到了我的这辆破车。” 弗里曼的视线在车内四下打量,问:“这是什么车?” “Passat.”洪钧说。 弗里曼一脸茫然,科克说:“德国车,大众公司的。” 弗里曼拍了拍前排座椅的头枕,说:“感觉不坏嘛。”他顿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说,“实际上,我并不关心坐的是什么车,我关心的是由谁来开它。” 两辆车一前一后从西二环驶上了阜城门外大街,洪钧看一眼时间,问后座上的两个人:“前面就要到了,我们还要不要等候韦恩,要不要等着换乘那辆奔驰车?” 科克扭头看着弗里曼,弗里曼反问洪钧:“你估计他们能很快赶到吗?” “我估计不可能,现在正是周五下班的高峰时段,他们很可能无法按时赶到。” 科克提醒道:“‘No.3’只有短短二十分钟和咱们会面,咱们可以等候韦恩和奔驰车,但我相信‘No.3’不会等候咱们。” 弗里曼又习惯性地挥了一下手,说:“不等了,马上进去。依我看奔驰车和你的这辆车没什么区别,都是纳粹造的车。”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帕萨特徐徐驶入钓鱼台国宾馆的东大门,旁边肃立的武警向车内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弗里曼心情很好,也有样学样地扬手还礼,由衷地赞叹:“这小伙子看上去真棒!” 科克却对洪钧说:“从现在开始,不必再接韦恩的电话了。” *** 这天的晚宴安排在北海的仿膳,弗里曼情绪高昂。韦恩一干人等也到了,他不住地向弗里曼赔罪,弗里曼很大度地摆摆手表示不必再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弗里曼又津津有味地欣赏了琵琶独奏,并主动走过去揽住人家合影留念,还用手指拨弄几下琴弦,“呕哑嘲哳难为听”地令众人都笑起来。经理凑到洪钧侧后,把手撑在罩有明黄色布套的椅背上,附耳问道:“我们这儿还有很地道的扒熊掌和烤鹿肉,都是满汉全席上的,很多客人点名要,但是有的老外不是爱护动物嘛,不喜欢,我们怕忌讳就没放到你们的这桌席里头,要不你问问?” 洪钧把这意思对弗里曼一说,弗里曼兴致勃勃地回应:“Why not?” 吃饱喝足回到国际俱乐部饭店,自然又是直接杀奔记者俱乐部酒吧开始第二轮豪饮,这次与前两天相比发生了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洪钧成了众人围绕的中心,而之前纯粹可有可无的他只是在散场时负责埋单;其实大家围绕的仍然是弗里曼,不过弗里曼旁若无人地只管拉住洪钧问这问那,他很喜欢听洪钧给他讲中国的事,尤其是各种层出不穷的经典掌故,众人也就只得陪着听、陪着笑。 酒吧打烊,众人各自散去,科克回到自己的大使套房,里里外外转悠着却想不起来该干什么,他不想睡觉,因为舍不得让无比美好的这一天就此结束,生怕一觉醒来之后一切都已成为回忆。他从冰箱里取出一小瓶威士忌,走到写字台前坐下,刚要把酒打开,电话响了,拿起来就听到是弗里曼在大声说:“你这狗娘养的,这么早就睡了吗?我还没睡你怎么敢先睡?!” 科克笑着说自己也没睡呢,刚想喝杯酒,弗里曼说:“这还差不多,马上过来,陪我喝一杯。” 科克来到总统套房门口,大门居然虚掩着,他敲了下便推门进来,里边不止弗里曼一人,一位男管家和一名女服务员加上弗里曼都在吧台里忙着,等到香槟酒等一应物事已被摆到客厅里的茶几上、房内只剩下弗里曼和科克时,科克问道:“还觉得兴奋?” 弗里曼把两只倒好香槟的高脚杯端在手上,把左手的递给科克,待两人轻轻碰杯之后一饮而尽才坐下说:“不能只是兴奋,我们还要马上采取行动。” 科克从冰桶里拔出酒瓶,在两只酒杯里各倒上三分之二杯的香槟,再坐到弗里曼对面的沙发上静静地等着。 弗里曼的眼睛盯着杯中的气泡,说:“今天下午的会面是令我终生难忘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No.3’的知识竟如此渊博,他对我们的了解远比我们对中国的了解要多得多,坦白讲,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简直是无知透顶。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应该怎样把你们几个在场的家伙都干掉,或者可以稍微仁慈一些,把你们大脑中有关今天下午的记忆刷新成一片空白。” 科克忽然双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干呕了几声,有气无力地说:“你在香槟里面加了些什么?我真后悔喝了它。” 弗里曼开心地笑起来,说:“好啦,收起你的丑态吧。我一直在想‘No.3’讲的那几句话,你知道是哪几句吗?” 科克逼真地摆出一脸茫然的样子,痴痴地反问:“哪些话?下午的事我已经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弗里曼笑得止不住地咳嗽,他端起高脚杯再次一饮而尽,待气息平复之后问道:“‘No.3’为什么建议我们在帮助中国的市场成长的同时,也要在中国的市场中学习?他为什么建议我们在把先进的管理经验带到中国的同时,也要致力于培养本地的管理人才?” 科克恢复到一本正经的神态,说:“因为我们这些人显然不懂得中国的市场。我事后每每回想起那个情景都觉得真是糟透了,我们去的人里面只有一个中国人,而这个中国人看上去却只是你的翻译,难怪他们会怀疑我们在中国的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还好韦恩没有去,不然又多了一个‘大鼻子’,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向‘No.3’介绍我们这位中国业务的负责人。”弗里曼摇了摇头。 科克不动声色地听着,不做任何表态,他也没有再次起身为弗里曼斟酒,因为他自己的酒还没有喝。弗里曼瞥向一旁,表情凝重地说:“韦恩是个不错的家伙,实际上,我个人很喜欢他,但是这一点并不重要,我关心的是中国的官员和客户是否喜欢他。他把太多的精力用于取悦我本人,可惜,他应该把精力用于替我取悦那些我想取悦的人。简直是荒唐,看看我们的同行,还有哪家公司在让一个不懂中国话的人负责中国市场?这两天韦恩已经多次向我抱怨说我们的中国员工英语很差,这里的司机、这里的服务生、这里的所有人英语都很差。但是,这并不是他们的错,而是他韦恩的错,谁让他不会说中国话?”弗里曼说到此处,忽然盯着科克抬高声音说,“但这也不是韦恩的错,而是你的错,谁让你把他放到中国来?” 科克暗自庆幸刚才没有急不可耐地对韦恩落井下石,否则现在疼的就会是自己的脚,他痛心疾首地说:“不仅是语言问题,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要和中国市场彼此都有一种认同感。我也越来越意识到我犯了一个非常尴尬的错误,我刚才正在想,应该尽快改正这个错误,而眼下就有一个很不错的人选可以代替韦恩负责中国业务。” 弗里曼眉毛一扬,问道:“你指谁?” “Jim。你不觉得他很合适吗?在下午的会面中,我发现中国的官员好像都很喜欢他,好像都把他当作自己人;在过去的两天里,我们所见到的客户、合作伙伴、政府官员和媒体,好像无一例外地都喜欢他。我们在中国需要一个这样的中国人,需要一个能被那些中国人当作自己人的家伙。” 弗里曼又问:“我听韦恩说他刚来中国三个月,在他之前负责中国的是谁?” “就是Jim。”科克有些难为情。 弗里曼的目光像箭一样直射在科克脸上,片刻之后才轻蔑地说:“你这狗娘养的,这又是你的那套肮脏把戏吧?又是在搞平衡?” 科克沮丧地说:“你知道,斯科特可能有他的想法,我不得不尊重。” 弗里曼由轻蔑变为鄙夷,说:“你知道吗?人们面对问题时有两种反应,要么找出办法解决它,要么找出另一个人替自己面对它,显然你很喜欢后一种。” 科克一脸无地自容的狼狈相,但没说话,他既不想替自己辩解,也不想再说斯科特和韦恩的坏话,他预感到弗里曼即将做出决定,而老板在做出决定的前一刻都是非常敏感的,生怕这个决定是自己被人利用的结果。 弗里曼挺身拿起酒瓶,一边替自己倒酒一边说:“让Jim替换掉韦恩来负责中国区吧。你知道,我明年还会来中国,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No.3’,希望到时候我可以自豪地对他说,‘我已经照你的要求做了,看,我们有非常优秀的本地人,他懂得中国的市场’。” 科克审慎地询问:“怎么来安排韦恩呢?让他离开维西尔?” “那是你该考虑的问题,而不是我该考虑的。”弗里曼稍后又跟了一句,“给他找个尽量舒服的地方吧,如果他愿意留在公司的话。他是个不错的家伙,只是被放在了错误的地方。” 科克略带焦虑地又问:“斯科特会怎么想呢?要不要向他解释一下?” 弗里曼已经举起了高脚杯,说道:“那是我该考虑的问题,而不是你该考虑的……” 洪钧的酒量向来有限,更经不起土洋结合的几种酒混合作用,整夜头痛欲裂,菲比轮番尝试了几种醒酒方法均不见成效,倒是自己困得支持不住了。正当洪钧昏昏沉沉地刚感到睡意袭来,电话也来了,洪钧紧皱眉头把手机贴到耳边,听到里面传来科克的笑骂声:“你这狗娘养的,这么早就睡了吗?我还没睡你怎么敢先睡?!” 科克的澳洲口音本来就浓重,又加上喝过不少酒后口齿愈发不清,洪钧勉强猜出来他的意思,苦笑说:“我正在竭尽全力,但还是睡不着。” “好极了。”科克明显幸灾乐祸,又神秘地说,“我相信等你听到我带来的这个消息之后,你就更睡不着了。” 洪钧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头也忽然不疼了,问道:“什么消息?” “一个重大消息,重大到使我深夜把你吵起来,重大到让你再也无法入睡。”科克的语调里已经露出醉意,言语更加含混难辨,他打了个酒嗝,又说,“这个消息也好也不好,好的一面是你又可以负责维西尔的整个中国业务了,坏的一面嘛……就是你以后又得直接向我汇报了。” 洪钧首先想到的问题是:“韦恩会去哪里?” 科克现学现卖地教训道:“那是我该考虑的问题,而不是你该考虑的。” 挂了电话,洪钧靠在床头怔怔地瞪大双眼发呆,一直期待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却从未想到会是用这种方式、会是在这种时候。随着洪钧的声音消失房间里骤然安静了,这寂静却让一直睡着的菲比醒了过来,她在朦胧中翻个身,眼睛仍旧闭着,问道:“是谁啊?怎么啦?” 洪钧俯下身去在菲比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用手抚弄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没什么……天又要亮了。” *** 弗里曼回了美国,科克回了新加坡,韦恩回了悉尼,CK回了台北,就像一场疯狂的派对结束之后讨人喜欢的客人与令人生厌的客人都走了,洪钧又重新成为真正的主人,面对一片狼藉,他该收拾房间了。 沿东四环路北行快到四元桥的地方有一片挺大的居民区,小区开发得比较早,那时的开发商还没有修建地下停车场来赚钱的意识,小区里车满为患,虽然是上班时间大多数私家车都出去了,狭窄的小区道路仍然被两侧杂乱停放的车辆弄得像是驾校里的障碍路,出租车司机一边咒骂一边小心翼翼地每到一处拐角总要抻长脖子观察是否有足够的转弯半径。等车又拧过一个弯,前面是一片小花园,被四周耸立的高楼围在中间,阳光仅能从楼群的缝隙间挣扎着挤进来几缕,小花园局促得活像是监狱里供犯人放风的天井。 花园里有几座蘑菇状的小亭子,中间是一处花坛,当年的花早已不知去向,如今就剩一座土台,一些外地来的小保姆聚在一处热烈交流着各家的私房事,几个被放任自流的半大孩子在土台边爬上爬下,每张红扑扑的小脸上都有两道鼻涕挂着,几个老头或蹲或坐在土台边下棋,土台一侧的空地上架着几套归功于福利彩票的供全民健身的运动器械,几个老太太在上面攀爬蹬踏着。洪钧在眼前这幅安定祥和、其乐融融的民俗画卷中发现了一个显然极不和谐的人,这人三十多岁正值年轻力壮,却显得比周围的男女老幼都要颓废萎靡,他站在双杠下面,双臂耷拉在双杠上,垂着头,眼睛似睁似闭的冲着不远处的棋局,神志却不知游离去了哪里,老头们的争吵笑骂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反应。洪钧忙让司机就近找到一处珍贵的车位把车塞进去,叫他继续打表等候,自己下车径直向半吊在双杠上的这个人走来,因为他就是洪钧要找的人——李龙伟。 洪钧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小保姆们和老太太们都马上留意到了这个西装革履的陌生人的出现,都警惕而好奇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李龙伟却浑然未觉,依旧摆着那副耶稣受难的姿势。洪钧走到近前,猛地用手在一根杠上拍了一下,说:“你可真滋润啊!” 李龙伟被双杠的振颤惊醒,听见声音就马上从双杠下面钻出来抬头一看,立刻喜出望外地说:“Jim,怎么是你啊?!” “锻炼身体是好事,但起码也得劳其筋骨啊,像你这么挂着有什么用?”洪钧调侃道。 李龙伟问:“你怎么到我这儿来啦?” “想你了,来找你做伴儿来了。”洪钧笑呵呵地说。 李龙伟脸上的喜兴一下子消失了,说:“是不是你也被他们……?这帮混蛋!” 洪钧并不急于挑明,而是岔开话题说:“我当初离开ICE的时候,一个人关在家里呆了四十天,你这回也差不多四十天了吧?我还真怕你出去活动,幸好你连小区都没出,总算没让我扑个空。” 李龙伟已经又恢复刚才那副落魄的样子,说:“本来想去南方散散心,可实在是没心情,等‘五一’吧,老婆到时候也放假了,再一起出去转转。” “别等‘五一’了,太晚了,过两天咱俩先一起去趟上海吧。”洪钧认真地说。 “上海?不去!一提上海我就有气,什么时候Wayne和CK都滚蛋了我才会再去。”李龙伟恨恨地说。 “哦,那现在就可以去了。”洪钧并不理睬李龙伟瞬间瞪得大大的满含诧异的眼睛,又问,“这些天没什么公司来找你吗?” “有倒是有几家,但都不怎么样,全像是来收破烂、拣便宜似的。我不是想等着你的动静嘛,等你也出来了再一起另谋出路。” “好,那就赶紧收拾收拾,明天就回维西尔上班吧。”洪钧轻松地说。 李龙伟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惊讶之中好像又有些难以置信,他语无伦次地问:“啊?……你是说?咱们……你赢了?” 洪钧看着眼前的李龙伟,一身皱皱巴巴的运动衫裤,长长的头发,胡子拉碴的脸,腰背都弯着显得个子更矮了,不仅看不出半点昔日Larry的影子,连他初到维西尔之日遇见的那个落寞的搞技术的李龙伟似乎都比现在这个要精神些。洪钧顿觉伤感,不忍心再逗他,便轻轻叹口气,平静地说:“嗯,我又说了算了。” “又像以前一样了?” “嗯。”洪钧点头。 “Wayne、CK他们都滚蛋了?” “嗯。”洪钧又点头。 “真的啊?!你怎么把他们赶走的?发生什么事了?” “亚马逊河流域的一只蝴蝶舞动了几下翅膀,结果在密西西比河流域带来了一场风暴,就是这么回事。”洪钧讲得轻描淡写,任凭李龙伟再三追问,他也只是说,“具体的以后有空再聊吧。” 李龙伟仍然没有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喃喃地自言自语:“又像以前一样了……” “也不完全一样,总得与时俱进嘛。E-mail账号你还用原来那个吧,至于笔记本嘛,正好干脆换个新的,谁知道当初那个被弄到哪儿去了。”洪钧挤了下眼睛,笑眯眯地又说,“还有就是territory也得改改,您就受受累,把四个行业的sales全都管起来吧。” 李龙伟还没有进入角色,更没有担此重任的心理准备,忙摆手连声说:“不行不行,我可照看不过来啊,你绝对不能全交给我一个人。” “嗯,我考虑到了,放心,会给你减轻些压力的。” 李龙伟忽然问道:“你说,上回整我的那俩警察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洪钧盯住李龙伟足足看了十秒钟,严肃地说:“Larry,我虽然可以把你重新召回公司,但只有你自己才能让你从那段经历中彻底走出来,咱们眼下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做,最好把过去的事忘掉。”他抬手看了眼表,伸出右手说,“不多说了,我马上要去广州,顺道过来看看你,具体的等我回来再聊吧。” 李龙伟紧紧握住洪钧的手,笑着说:“你去广州?是去收拾Bill那小子吧?太应该了,老天有眼,这种小人总算得到报应了。” 洪钧回到车上,司机又一边诅咒开发商和所有的私家车主一边费力地原路倒回去,洪钧对他既同情又愧疚,拿定主意到机场结账时把车钱凑个整不用他找零。车从四元桥驶上了机场高速,洪钧让司机把车窗都摇上,如今不再需要把头探出窗外观察障碍物了,他拿出手机拨了柳峥的座机号码,等柳峥接起来他便由衷地说:“我没什么事,就是谢谢你,虽说大恩不言谢可也得谢啊。” 柳峥说:“你还挺有良心,我以为你又消失了呢。听罗秘说那天接见的效果不错。” 洪钧连说“是啊”,又把接见之后发生的变化对柳峥讲了,柳峥笑着说:“那得祝贺你啦,从小买办变成大买办了。” 洪钧红了脸,意识到自己蝇营狗苟谋奔的东西在柳峥眼里实在够不上层次,踌躇满志的劲头就被打消了一半,搭讪着说:“反正一切都得谢谢你啊,我现在是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翻身不忘共产党’这句话的含义,以后要是还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我可要覥着脸再找你啦。” 柳峥有些不悦:“不敢当。你的实用主义也太赤裸裸了吧?没事要我帮忙就不再找我了,是吧?” 洪钧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没事的时候当然也要经常向你汇报一下思想,接受一下组织的监督,但这些就不用我再覥着脸了嘛。” “好啊,那咱们现在就约好,等你结婚的时候可一定要请我出席啊。” “呃……争取吧。”洪钧猝不及防,尴尬间没想出更好的说辞。 “哟,争取什么呀?是争取结婚呢还是结婚时争取叫我去凑个热闹?这两件事都不由你说了算?是哪个女孩把你改造得这么民主的?”柳峥反而来了好奇心。 “呃……不是,你不是忙嘛,我怕你到时候没时间,再说像我这小老百姓,不知道面子是不是大到足以请动你这么大的领导呀。” “不瞒你说,我参加得最多的活动好像就是婚礼,所以你不必找借口了。” “行,我就把这件事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来办。” 洪钧刚挂断,邓汶的电话就来了,火急火燎地说:“我前些天去汉城了,昨天刚回来,才看到你们老板被接见的消息,效果怎么样?你老板满不满意?” 洪钧又把刚发生的沧桑巨变对邓汶说了,邓汶当然替他高兴,但更多的似乎是觉得不可思议,嘀咕道:“真是越大的老板越感性啊,说改就改、说定就定了。”又满腹感慨地问洪钧,“你说,咱们这帮人是不是都得被老板玩弄于股掌之间啊?” 洪钧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邓汶又问:“你当初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转机吗?” 洪钧老实回答:“我的确是一直在等,不过我并不知道等的是什么。” 邓汶“呃”了一声,似乎愈发感到人生际遇的无从把握,叹道:“嗨,人在江湖真是身不由己啊。”他又马上醒悟过来,笑着说,“咱们这是怎么了?你这是大喜事啊,怎么弄得这么伤感,怨我怨我,哎,哪天我请客,好好给你庆贺庆贺。” 洪钧说了正要出差,邓汶忽然说:“哎,我发现你和柳峥还是有缘分啊,你官复原职,她也又高升了,昨天新闻里刚报的一大批人事任免里有她。” 洪钧惊讶地说:“啊?!我怎么不知道啊?” “难道你不看电视的吗?”邓汶同样惊讶地反问。 “我才和柳峥通完电话,没听她说呀。” “人家怎么会向你汇报这种事,你呀,这既是国家大事,也和你本人关系重大啊,你怎么能不关心呢?你刚才在电话里是不是光讲你自己的事,都没问问人家的情况吧?” 洪钧无语,邓汶又说:“我真得提醒你一句了,你呀,也太以自己为中心了,就算客套你也该关心一下人家啊。” 邓汶又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什么洪钧都没在意,“重登大位”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拨乱反正”的豪情也所剩无几,他觉得自己很渺小,渺小到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却抗挣着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渺小,便仿佛又感受到了多年以前的那种压力,他马上苦笑一下,其实今日的柳峥对他最多只剩一份关心,可是,他又想,也许关心就是一种压力,而且是最大的压力吧。 *** 比尔这几天坐卧不宁,韦恩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杰弗里也匆忙坐火车回了香港,都没顾得上在景星酒店一起再喝次早茶,只是急急地说了句“你这份工要是没了,我可以帮你想办法的啦”,这话不仅没让比尔宽心,反而更让比尔意识到自己的这份工看来是打到头了。他近几天把广州几家比较知名的猎头公司都骚扰了一遍,甚至连维西尔一直雇佣的猎头公司都去了电话,对方起初很兴奋,热情地问道:“怎么?又有哪个position要找人啊?”他吞吞吐吐地总算让对方明白过来是他自己要找position,对方顿时泄了气。比尔知道自己这种垂死挣扎侥幸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因为猎头向来只帮公司找人,所谓帮人找职位都是幌子,无非想充实一下自己的人选资料库而已,他也担心当初最多只是自决于洪钧个人,而如今的做法简直是自决于维西尔,但他只能豁出去了。 洪钧头天来的电话把比尔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洪钧动作这么快,也没想到自己在洪钧心目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以至于令洪钧这般急于杀来广州,他强作镇定地笑着说:“我去机场接你吧。”洪钧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不用,我认识路。” 比尔这些天偶尔也会觉得后悔,恨自己见的世面少,不懂得世事无常,古人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显然不适用于瞬息万变的今天,这不,改为三个月河东、三个月河西还差不多;他恨自己当初怎么会只图一时痛快地羞辱洪钧,看来落井下石的事今后万万做不得,井里的人最痛恨的往往不是推他下井的人,而是往井里扔石头的人,哪怕只扔了一小块石头,就像他,就只扔了一小块石头。比尔自忖时日无多,也不认为向洪钧告饶能挽回什么,便打定主意死硬,士可杀不可辱,决不能让洪钧反过来羞辱他。 想归想,但总觉得腰好像不由自主地要弯下去,膝盖也不由自主地要软下去,比尔连中饭都没吃,好像以此惩罚自己的罪愆,又不停地拨打洪钧的手机,什么时候飞机落了地、什么时候上了出租车、什么时候进了天河区,他都用心地掌握着,仿佛虽然自己的人没去机场,但自己的心却一路陪着洪钧呢,等听到洪钧说都已经看得见中信广场了,他便急匆匆冲进电梯下到大堂,又觉得仍不足以体现自己的殷切之情,便走到大门外眼巴巴地守候。 洪钧到了,行李不多,只有一个拉杆箱和一个电脑包,比尔快步上前握手,又坚持要把两样东西都从洪钧手里提过来,弄得在旁人眼中好像光天化日之下在堂堂中信广场门口正发生一幕抢劫案,洪钧觉得影响实在不好,便放弃反抗,任由比尔抢了过去。维西尔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并不很高,但朝向不错,正对着大片绿地,比尔谦让着请洪钧先走进去,几名员工正围在一起用广东话说笑,比尔沉下脸在洪钧身后说:“怎么不向Jim问好呀?!有给你们讲过多少次,在office里面不要讲白话!” 洪钧笑着同大家打招呼,毕竟好几个月没见,心里还真有一丝激动。他听不懂广东话和上海话,所以很能体会老外被汉语围绕时的困窘与不安,但他从未明令禁止两地的员工当他到来时说方言,这种要求自然应该由比尔这些当地的负责人提出来为好,洪钧觉得舒服很多,显然比尔此举较刚才抢夺行李的手法要高明,让老板心里轻松远比让老板手里轻松更为有效。 比尔的办公室面积不大,洪钧进来便走到窗前,俯视着大厦前面广阔的绿地,心情更加舒畅,比尔把电脑包放到写字台上,不太自然地说:“Jim,你随便坐。” 洪钧转回身,原想坐到沙发上,忽然回想起自己当初被韦恩占了座位时的感受,觉得现在也不妨来一次鹊巢鸠占,便走到写字台后面的座椅上坐下,比尔并不介意,似乎这是顺理成章的,他张罗着前台把茶水备好,就在写字台对面的小凳上坐下。 洪钧注视了比尔几秒钟,开门见山地说:“Bill,我这次来,就是专门和你商量一下你的工作安排。” 比尔闻听此言,脸色立刻变得和玻璃杯里的茶叶一个颜色,轻轻嘘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洪钧和缓地说:“你是维西尔的老人儿了,在圈子里时间就更长,华南这一带做硬件的很多,做软件的相对少些,尤其做咱们这种高端应用软件的相比北京、上海就更少,有你这样经验和资历的屈指可数,人才难得啊。” 这些话在比尔听来就像是悼词,内心的绝望倒让他把脖子挺了起来,说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洪钧大度地一笑,说:“看来你对我本人还是有意见、有情绪,但我们都得面对现实,公司的架构已经定了,我们要么接受它,要么拒绝它,但没必要做违心的事。我刚才已经说了,你是人才难得,你找个新工作要比我找个新人容易得多,所以,我希望你留在维西尔,更希望你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你的意思呢?” 比尔的惊讶全写在脸上,但立刻提醒自己这恐怕是洪钧的圈套,随之而来的就会是羞辱,便仍是一副不买账的架式:“我对你是有些意见……” 洪钧立刻打断他:“Bill,今天我不是来和你谈心的,我是来和你谈工作的,你对我个人的意见可以留待以后再说,你如果对公司架构有任何意见尽管提出来。” 比尔不清楚洪钧的意图,含混地答道:“对公司架构我没什么意见。” “我倒是有些想法,说给你听听?咱们去年是按行业纵向划分territory的,韦恩一来又恢复到按地域横向划分,两相比较,我感觉两种一刀切各有偏颇,应该更加综合一些。华南的地域特征很明显,相对封闭,与其他地区地理距离也很远,北京、上海负责某个行业的sales跑到广州、深圳做项目不方便,base在广州的sales跑到北方去也吃力,销售费用增加不少,也不利于在当地快速响应。所以,我觉得在保留行业划分、注重行业客户的同时,把广东、广西和福建这三省作为一个地域划分出来也是必要的。再具体说到你,你做sales、管team都有经验,去年只让你做技术经理带presales确实有些屈才了,我想请你同时把华南三省管起来,你看怎么样?” 比尔怔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自己还要被重用了?而洪钧还在继续阐述他的构想:“我已经把Larry请回公司了,要他负责北京、上海的全体sales,还是按四大行业划分,只是都不涉及华南三省。但有一个问题,你身兼二职就可能有利益冲突,会不会一心只顾你的自留地,把presales都优先放到你的华南项目上啊?” 比尔忙条件反射似地表态:“Jim,你放心,我不会那样做。” “呵呵,单凭你的决心不会让我放心,我也不相信任何人的觉悟。”洪钧说,“我会在你的考核指标上做文章,通过机制来制约你,使你在调配资源时首先考虑全公司的利益。” 比尔到此刻依然半信半疑,洪钧的举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正是洪钧在近一年前免了他的“华南王”,如今不仅没有把他撵出公司,反而让他成了“双冠王”,技术与华南统管,益发举足轻重了。其实,今日的洪钧与一年前的洪钧已经大不相同,这次东山再起反而使他的根基更牢、威信更高,他不必再像当初那样疑虑华南搞独立王国、尾大不掉了。 比尔惴惴地问:“你真觉得我能胜任这么多工作?你……一点都不记恨我?” 洪钧推心置腹地说:“起码现在我觉得你行,先干起来吧,我会全力支持你,如果以后有什么问题再根据情况调整。至于你我个人之间,说实话,你小子是够招人恨的,我当初搞不懂,本人对你不薄啊,我失意了你怎么会那么得意?后来一想,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做得好好的广州地区经理被我调去管技术,有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才让你继续管华南,同时也要替我带好技术团队,这样我可以轻松些,如果我记恨你,两个人都累,何必呢?” 洪钧说得轻松,但做出这个决定并不轻松,在飞机上他特意拿出记事本写下一段话,然后强迫自己一遍遍地念,直到确信自己见到比尔时可以自然地微笑才把本子收起来,刚才在他将要告知比尔新的任命时又在脑子里默念了一遍,那段话是这样写的:“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对于一个人来说,过去的背叛最好忘记。” 比尔呆坐着,想来洪钧的话于情于理都说得通,自己如果再不识抬举未免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了,这么想着,心里就觉得有些感动,也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示,便从小凳上站起身,双手伸出来握住洪钧的手,摇了摇,脸憋得红里透紫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洪钧也有所触动,按着比尔的肩膀让他坐下,自己喝口茶镇定一下,说:“言归正传,第一季度马上就要过去了,咱们都是靠数字说话的,怎么样?把眼前的项目大致说说吧。” 比尔却依旧心神未定,恍惚间把几个项目像流水账一样报了一遍,洪钧显然不满意,克制着问:“Bill,这几个客户,你有没有都亲自去见过?” 比尔顿时尴尬起来,支吾道:“呃……几个有去见过,也有的只是他们sales去过。” “这样可不行,你我无论职位多高,都还是sales啊,”洪钧的语气严厉,“可绝对不能坐在office等着sales把单签回来啊!你是一线的team leader,一定要亲自去见客户,凡是快要close的单子,不仅是你,我也要去见,这样才能保证最后关头把握住。” 比尔红着脸,忙说:“那……我马上让他们联系一下第一资源广东公司吧,那个项目听说挺大的……” “是NOMA工程吗?”洪钧打断比尔,不容置疑地说,“我不能去,你也不能去,你的sales目前能做的最多是和他们保持私下联系,没有我的同意,不可以和第一资源广东公司有任何公开接触,也包括广西公司和福建公司,这不是个单一的项目,等我先做好总部的工作、确定整体战略后再说。”洪钧把不明所以的比尔撂在一旁,忽然自言自语道:“这是一出大戏,这么大的戏只能有一个导演,好戏该开场了……”圈子圈套3(终局篇) 第四部分 围绕第一资源集团NOMA工程的一幕好戏的确已经开场了,洪钧却发现他不仅做不成导演或者男一号,就连上场露个脸的机会都没有,因为郑总不带他玩儿了。洪钧给郑总的办公室打了多次电话,秘书一律推托以郑总正在开会;洪钧还拨过多次郑总的手机,但郑总要么不接、要么干脆按断;洪钧也给郑总写过一封言辞恳切的电子邮件,但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洪钧和李龙伟对坐在写字台两边,沉浸在一片阴郁的气氛里,李龙伟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洪钧苦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肯定在想,要是前一阵和郑总保持起码的联系就好了。可惜啊,吃后悔药没用的。” “可是,间隔的确实太长了,都三、四个月了,即使不见面偶尔打个电话聊聊也好。我知道由于咱们内部的变化你没办法实施当初的构想了,但是,作为朋友和郑总保持私人联系也好啊。”李龙伟还是忍不住把话都倒了出来。 “当初那么好的设想、那么好的局面,一下子全泡汤了,我既没有资格再代表维西尔去和郑总谈,更没有脸面去要求他和咱们这种靠不住的公司合作,失去了合作共事这一基础还怎么和郑总保持私人联系?他怎么会稀罕我这个朋友?”看似洪钧是在为自己辩解,其实他是直到此刻才终于把积蓄已久的怨愤和不平发泄出来。洪钧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待心境稍稍平复后说:“前一段实在是没情绪,也知道应该和郑总打个招呼联系一下,但就是没心思,还安慰自己说,如果在维西尔翻不了身,向郑总解释也没意义,要是能翻过身来,到时候总能有办法和郑总把关系修好。” “要不……你换个电话给郑总打过去,他不知道是你,不会不接的。”李龙伟建议道。 “找死!”洪钧笑骂道,“你以为这是小两口吵架捉迷藏呐?对郑总能用这种小把戏吗?” “你就干脆换个新的手机号呗,不算是骗他啊。”李龙伟红着脸解释。 洪钧打趣道:“手机号是能随便换的吗?一大半的人该找不到我了,我的社会存在价值就被打了一大半的折扣,代价太大。” “呵呵,也是,宁可换老婆也不能换手机号。”李龙伟附和着,把手机掏出来擦了擦屏幕,像是爱怜地抚摸着美人的面颊,若有所思地说,“其实,对郑总这种聪明人,反而得用最傻的招儿——硬磕!” 洪钧又苦笑一下,说:“若是回到几年前我当然会用这招儿,但如今不同了,我不是一个小sales,毕竟代表整个维西尔中国公司,伤到我个人的颜面不要紧,但实在有损整个公司的形象,还是那句话,代价太大。” 李龙伟“嘿嘿”笑两声,说:“当然不用你出马,这种活儿归我,牺牲掉我代价不大。” “好,我就欣赏你这种毛遂自荐的作风,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回维西尔了吧?朋友就是用来连累的,战友就是用来牺牲的。你放心地去吧,我会给你竖碑的,要不,给你立个牌坊?”洪钧挤了下眼睛,露出一丝坏笑。 李龙伟夸张地叹口气,说:“咱们要是有个女sales就好了,不需要有多漂亮,只要会做出一副凄婉动人的样子就行,要显得比窦娥还冤、比秦香莲还苦,郑总也就不忍心再和咱们计较了。” “你现在缅怀起女sales来了,当初招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女sales的诸多好处?告诉你,对此我始终耿耿于怀,明年一定要在你的考核指标里加一条:保证团队内具有合理的性别比例。”洪钧玩笑之余又一本正经地说,“绝不是要让郑总隐忍下来不再计较,这样的火山口我可不想坐,恰恰是一定要让他把所有的火气都一次性发出来。” “看来我得戴着钢盔去了,来一个名副其实的硬磕。”李龙伟一脸慷慨赴死的表情。 “钢盔可以,但不要戴面罩,一定要让他看到你的脸。”洪钧朝李龙伟手里的手机一努嘴,“别忘了带上报话机,有什么情况随时向师部报告。” 李龙伟带上“报话机”就上了“前线”,在第一资源集团总部泡了两天,而从“报话机”里传回的消息却令人失望,求战无门,根本没有与“敌人”正面交火的机会。郑总确实在公司,但李龙伟没办法把自己送上门让郑总敲打,秘书严防死守根本不让他进门,他只好在信息技术部下属的若干部门转悠,几个中层的熟人对他态度依旧热情而友好,但都不肯帮忙向郑总说项。洪钧一边叫李龙伟继续蹲守以待战机,一边认真地考虑恐怕只有换个手机给郑总打电话了。 第三天下午,李龙伟继续在几间办公室轮番地泡,他一去泡人家就得给他泡茶,几间办公室泡下来他就觉得内急刻不容缓,跑到洗手间释放完毕他忽然灵机一动,记得郑总的办公室是不带洗手间的,而郑总身为凡人也总会有内急需要释放的时候,他便把泡的地点改到离郑总办公室最近的洗手间。洗手间条件很好,光线柔和,气息芬芳,还有袅袅绕梁的音乐,只是每个进来的人都会在方便之余狐疑地盯着不在洗手间里务正业的李龙伟,而他只得迅速作认真洗手状。洗得双手皮肤都已有些异样,郑总还没来,守株待兔的人在未见成效时往往不会反思策略本身是否得当,而都会怀疑是否守错了“株”,李龙伟又忽然恍然大悟,郑总下午是有会的,是不可能从会议室跑回这个洗手间方便的,他懊恼地跺了下脚,连忙转移阵地。 就在李龙伟正由此洗手间向彼洗手间运动时,就在走廊上,他遇到了郑总,郑总气宇轩昂地迎面走来,身后紧跟着几个人,李龙伟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视,郑总忽然像是放慢了步伐,肩上多了件披着的大衣,下摆向后飘起,以往的分头不知何时变成了油光锃亮的背头,嘴边衔有一根牙签,眯着眼睛藐视一切。李龙伟定定神,把狭路相逢带来的慌乱收拾一下,确信走来的是郑总而不是《赌神》里的周润发,便侧身站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叫了声:“郑总。” 郑总停住脚步,瞟了眼李龙伟,问道:“你是维西尔的?” “对对,您记性真好,我去年来拜访过您几次,很抱歉今天又来打扰您,不知道您……” 郑总没让李龙伟继续打扰下去,他音量不大,声调不高,但每个字的力道都好像足以把李龙伟推到墙角,他说:“你不要讲了!你们那个洪钧呢?他不是急着要见我吗?你叫他马上来!” 洪钧马上就来了,李龙伟在1楼大厅迎到他就说:“不好意思啊,我是想替你牺牲的,让他把火冲我发出来再和你谈,没办法,我级别不够,人家不要我这个炮灰。” 洪钧已经走到电梯间按了向上的按钮,轻松地说:“不错,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不必跟我上去,你等我消息吧。” 出了电梯,郑总的秘书已经特意来到接待台迎候,与前次一样的笑容可掬,但并没把洪钧引向郑总的办公室,而是让他到一间空旷的会议室等着,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似乎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郑总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坐到椭圆会议桌旁,洪钧见他没有握手的意思,便也在原位坐下,郑总首先开口:“久等了。”但口气仿佛不是因他让洪钧久等而致歉,倒像是在抱怨洪钧令他久等数月。 洪钧琢磨不透郑总所指,不知应该谦让还是应该赔罪,一时连句合适的客套话也找不出来,只得尴尬地搭讪道:“您没出差呵。” 郑总板着脸问:“你这几天找我有什么事?” 洪钧笑了笑力求活跃一下气氛,说:“您刚才叫我来,肯定有更紧急的事,您先说吧。” 郑总双眼直视洪钧,手指在桌面上敲打,又问:“松江的选型会是怎么回事?” 洪钧登时目瞪口呆,反问:“我没听说啊,是关于哪方面的?” 郑总“嚯”地站起身,椅子向后翻倒在石材铺就的地面上砸出巨大的声响,郑总的话音伴随那撞击声在会议室里回荡:“那你先回去了解清楚再来吧!” 洪钧下意识地也站起来,但他没有抢步上前拦住郑总,而是定在原地,直到郑总的手已经搭在门把上,才叫出一声:“郑总……”郑总只回头看了眼洪钧,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会议室又只剩下洪钧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拿出手机拨了维西尔上海的一名客户经理的号码,劈头盖脸地问道:“在上海松江有个第一资源的选型会吗?” “选型会?开过一个的呀,有什么问题呀?” “你马上把具体情况告诉我!”洪钧近乎粗暴地催促。 “噢,其实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是2月底的时候第一资源上海公司在松江开的,还神神秘秘地讲是小范围的,邀请了咱们维西尔还有其他几家公司去讲solution,还要几家都做了报价说是他们搞budget时要参考……” “上次我要你把有关第一资源的所有情况都汇报给我,你怎么只字未提这个选型会?”洪钧火冒三丈地打断他。 “呃——,我也没有参加这个会呀,是CK亲自去的,带的presales都是从台湾来的,根本没有要我们上海的人involve,我还以为CK临走前会向你说的。”客户经理的声调已经从起初的紧张不安变得可怜兮兮的。 此时的洪钧已经没有时间愤怒了,他在想为什么郑总今天忽然提及这个2月底开完的选型会,大概要么是第一资源上海公司迟迟才上报,要么是郑总才得知上海方面背着他开了这个会。 走廊上静悄悄的,郑总的秘书也下班了,洪钧走到郑总办公室门口,门开着,他在门边敲了两下,略微探身便看见郑总独自站在宽敞的房间里,正望着窗外出神,郑总扭头看了一眼,手指向沙发,淡淡地说:“坐吧。”两人都在黑色的真皮沙发上坐下,郑总的神色缓和下来,问道:“你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化?” 洪钧不便把维西尔内部的恩怨全盘吐露给郑总,更不愿一边向他展示自己的“伤疤”一边哭诉自己痛苦的遭遇,只是平静地回答:“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是‘政令不出北京’啊,今天能再次见到您,让我有种恍如隔世、浴火重生的感觉。” 郑总“嗯”了一声,说:“大致也听说了。怎么样,都过去了?” 洪钧点点头:“是啊,不然也不好意思来见您。” 郑总又“嗯”了一声,说:“这没什么,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个人所能控制的。就像我,有说我是‘强人’的,有说我是‘铁腕’的,可下面各家公司的事我不是也一样不能完全控制吗?” 洪钧这才放松下来,短短的几句话就已经冰释前嫌,还让郑总油然而生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他便把话题引向他更感兴趣的方向,问:“那个项目命名为NOMA工程啦?上次见您的时候还没用这个名字呢。” “方便起见嘛,总应该有个代号。过去这几个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就连这个名字都来之不易,有人不同意叫它‘新一代’,说这不是影射以前搞的都是‘老一代’、‘旧一代’了吗?我们当初不是曾在个别省份搞过试点嘛,相关的人不想让我把那些试点推倒重来,就在名字上做文章,想把字母‘N’去掉,要改称‘第二代’来体现延续性。我就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以前搞的当然是旧的,现在搞的当然是新的,新的过几年也会变成旧的,到时候再搞的仍然会是‘新一代’,我就不怕后面的人把我搞的推倒重来。” 洪钧非常惊讶,令他惊讶的不是郑总讲的这段小插曲本身,而是郑总竟然会如此絮絮叨叨地把这段小插曲讲出来,且起因只是由于洪钧随口提到了项目的名字,他隐隐地感觉到郑总身上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洪钧从茶几上拿过一瓶矿泉水打开喝了一口,说:“我能想象前一段肯定发生了不少事情,当初我和您聊的‘外包’加‘合资’的设想,不知道还有没有往前推动的可能?” 郑总倦怠地靠在沙发背上,摆了下手,说:“没可能了,时机已经错过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没什么可遗憾的,那个设想恐怕本来也行不通,因为它太美好了,太美好的东西往往是无法实现的。” “您是指?” “NOMA工程这么大的项目,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不可能完全按照你我两个人的预想发展,现在看来,我们当初都过于理想化了。”郑总的手不自觉地拍打着沙发扶手。 洪钧越发确信眼前的郑总已经不是数月之前的郑总了,“旧”的郑总从来不曾指摘自我,而“新”的郑总却可以很随意地把自我否定掉,而且似乎他近来经常这么做,已经安之若素了。洪钧谨慎地说:“看来这个项目的头绪会越来越多,如何规划、如何实施、如何掌控,您肯定都已经有了清晰的构想,我希望能随时与您沟通,以便尽力和您配合。” 郑总并不接茬,而是感慨道:“关键在于如何把握,这么大的项目就怕失控啊,各方都有各方的算盘,这不足为奇,问题在于如何设定各方的角色,承担什么样的角色直接决定获得什么样的利益,要把各方的利益关系理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洪钧诚恳地表态:“郑总,您放心,我是知道轻重的人,只要我在这个位子上,维西尔中国公司就不会做任何让您为难的事。” 郑总微微颔首,一直僵硬的面部肌肉总算抽动着露出一丝笑意,说:“你呀,是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洪钧暗自掂量一下形势,维西尔当初借助“外包”加“合资”模式取得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又在关键阶段白白耽误了三、四个月的宝贵时间,眼下虽然凭借维西尔的自身实力和业界地位不至于被排除在项目之外,但手上的牌恐怕只剩这一张,就是他在郑总的眼里是个可以共谋大事的人。 *** 刚刚过去的第一季度对小薛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因为他赢得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客户——澳格雅集团,签下第一个单子对于做销售的人意义之伟大就如同母鸡下了第一个蛋,摆在鸡窝里的蛋胜过任何雄辩地向世界宣告这只母鸡是一只合格的母鸡、真正的母鸡、完整的母鸡,而公司客户名单上增加的新名字和公司账户里增加的新款项也让这名销售可以理直气壮地向世界宣告:“我能!”小薛曾听前辈们开玩笑说,女sales要签过一个单子才能像生过孩子的女人一样算作完整的女人,男sales要签过一个单子才能像让女人生过孩子的男人一样算作真正的男人,但受迄今为止的生活经验所限,小薛对此体会不深,他只觉得以前的自己只是一个想做销售的人,而今后的自己就是一个能做销售的人,就像一条想飞的毛毛虫终于蜕变成了一只能飞的蝴蝶。 小薛还觉察到自己的另一个变化,就是脸皮厚了,当初一事无成、乏善可陈的他惟有一张脸皮,那时的脸皮特别薄,仿佛一戳就破,让他不能不格外珍惜;现在信心足了、钱包鼓了、衣着光鲜了、英语利索了,脸皮却变得分外地厚,他搞不清脸皮与信心、钱包之类的因果关系,隐约地觉得这是一种循环,也说不好是良性循环还是恶性循环,反正是已经驶上正规、进入角色了,对新角色最深的体会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如今最不怕丢的就是脸了”,而最新的证明就是他居然敢于覥着脸请菲比吃哈根达斯。 菲比明显有些愕然,在电话里说:“哎,愚人节都过了,你怎么才想起来骗人啊?也太滞后了吧。” 小薛嘿嘿笑着说:“我就是个愚人,天天都是我的节日,不过我骗谁也不敢骗你呀。”听出菲比仍然犹豫,他便撂下句狠话,“我可是头一次请你,你要是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 菲比想了想,下定了铤而走险的决心,回道:“怎么会呢?我就算看不起你,也不会看不起哈根达斯啊。说吧,几点?” 小薛选的是在西单君太百货1楼的那家店,菲比隔着玻璃窗就看见小薛已经坐在里面,忙走进去不等坐下就问:“早到了?” “到了一会儿了,这儿没几张桌子,我先占座来的。”小薛所说的“一会儿”实际上是四十分钟,加有一片柠檬的白水他已经喝了好几杯。 服务员把甜品单递给菲比,也给她端上一杯水,菲比待服务员刚转身就说:“你怎么请我吃这个啊?贼贵贼难吃。”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足以让服务员一字不落地听见。 小薛有些意外,略带失落地嘟囔:“我以为你爱吃哈根达斯呢,1月份我请客那回,看见洪总特意存到冰箱里留给你的。” 菲比故意皱起眉头想了半天,又装出满脸迷茫,然后笑嘻嘻地说:“不记得了,你看,多吃甜食就是不好,严重损伤记忆力。不过我记得老洪对我的这条教诲,说哈根达斯属于他一贯鄙视的那种‘假情调,真小资’的典型。”菲比刚说完就发现现场听众除了红着脸坐在对面的小薛,还有一位板着脸立在旁边的服务员,忙伸了下舌头,认真地埋头研究起甜品单上诱人的照片。 很快,菲比指着一款说:“我就要这个‘香蕉船’吧。”服务员逮到机会便严肃地较起真来:“你点的这叫‘爱琴海之舟’。” 小薛怕菲比与服务员理论,忙插话道:“我来这个‘情迷黑森林’吧,纪念我在德国的不幸遭遇。”服务员不发一语地扭身离开之后,小薛忽然诡秘地向四周扫视一番,压低声音说:“其实,请你吃哈根达斯只是一个借口,冰淇淋只是诱饵,我怕你知道我的真实意图就不肯上钩了。” 菲比不由得紧张起来,下意识地也向四周看了看,质问道:“喂,大白天的吓唬什么人呀,说,你搞什么鬼?” 小薛面带微笑,从脚边的电脑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飞快地放到菲比身前的桌面上,说:“快收起来。” 菲比一动不动,说:“别鬼鬼祟祟的,这是什么?” “两万块钱啊,当初洪总借给我的,说好了等我挣到第一笔commission就还给他的。” 菲比的心这才完全踏实下来,端起玻璃杯说:“老洪借给你的,你要还也该还给老洪呀,给我干什么?我又不能替老洪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