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两口就吞完了,然而狼肚子仍然扁得晃荡。我还想再拿几块压缩饼干给他,亦风止住我:“那玩意儿膨胀得厉害,吃多了一喝水会出事儿。先让他喝点水吧。” 格林喝了一大碗水以后,肚皮才勉强撑了起来,大家貌似饱了。 三天后,风沙终于停了,小屋子里的每一个接地缝隙前都留下了一个个扇形的沙锥。 风沙过后,前段时间远离的牛羊群又转了回来。亦风嘱咐我说:“牧场上似乎有人来住了,以后格林出去的时候可得多跟着点。”我连连点头。 这天,格林下山出猎,我远远地跟着他,顺便提了桶到河边取水。 格林刚走到河边一处平坦地带,正巧一辆摩托车载着两个牧民经过。两个牧民一看有狼,立刻停了下来。格林看见人来,竟然毫无心机地迎了上去。一个牧民下了车,伸手在怀里一阵掏摸,赫然掏出一个后端带铁链的流星锤模样的武器,拿在手里抡起来。 我吓得水桶一扔,边冲过去边大喊起来:“不能打!不能打!”急扑上前护住了格林。 牧民愣了一下:“你敢抱狼?” 我连声解释:“他不会伤人的,只是好奇。”我突然脑袋里灵光一闪,用藏语大喊道:“他是寺庙里放生的!”这句话是当初跟扎西学的,也不知道发音是否标准,更不知道寺院里会不会放生狼。但这句话应该奏效了。牧民看看我的一身藏袍,将信将疑地收起流星锤,一步三回头地骑着摩托走了。 我回望懵懵懂懂的格林,这孩子真让人不放心。那流星锤打在你糊里糊涂的脑袋上还得了吗?直到摩托车走远,我才松开格林,捡回水桶来到河湾处。 刚下到大河的冰面上,我想起没带凿冰的工具,以前的水洞已经冻实了,跳起来跺都跺不塌。正发愁的时候,瞅见在大河的上游正好有一男一女两个牧民,他们也在河面上凿冰取水。我正琢磨着等这俩人走了,我可以上他们的水洞去取水。哪知道格林又上去了,这次格林小心了一些,他悄悄接近,观望他们在做什么。或许格林觉得这一男一女俩牧民不会伤害他……格林观望了好一会儿,河面有了咕噜噜的水声,牧民的冰洞凿开了,口渴的格林也想从凿开的冰洞里喝水,于是他跑了上去。牧民抬头一看来了只狼,立刻进入了备战状态。 格林轻轻地摇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歪着脑袋看着牧民。然而牧民妇女拿起木棍石块,对准格林狠狠地砸过来!格林大吃一惊连忙躲开。好在狼的速度非一般人能赶上的,而且有了刚才摩托车的经历,让他略有提防,但这一击还是让格林在冰面上狼狈地滑跌了一跤,他忙翻身爬起,边跑边吱吱叫着,他回头看打他的人,心里很是疑惑。男牧民抄起凿冰的铁棒随后赶来追打,我赶去制止,这才避免了进一步的伤害。 刚出来就连遭撵打,格林的心情低落起来,跟我回去的路上委屈地呜咽着——不容于人群,不容于狗群,我到底属于哪里? 格林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歪着脑袋看着牧民,遭到的却是狠狠砸打。 回到小屋,我把这事儿跟亦风一讲,两人心里都酸酸的——在人类中长大的格林已经把人当成了可亲近的同伴,如果继续留在我们身边,如何让他接受“人是他最大的天敌”这个概念?这是我们最担心的,格林太单纯,太没有心机,尽管我们教会了他狩猎求生的本领,但是如果他对人没有戒心,很可能是个悲剧的结果。然而我们已经退到了荒芜的狼山,即使我们可以控制住格林不去接近人的地盘,却无法阻止人逼近狼的领地。 一天,亦风发现格林始终专注地盯着极远处的牧场,他用望远镜仔细调好焦距搜寻,他发现牧场上好像有个白点始终没挪动过位置,从望远镜里观察,似乎是一只羊躺在那里,是死是活不真切。亦风和格林留守小屋,我决定独自翻过牧场围栏去看个究竟。 走了大半天终于到达目标跟前,我兴奋得欢呼雀跃——那是一只死羊,肚子已经膨胀起来,身上却皮包骨头,格林的食物有着落了!我围着死羊转圈,想办法要把羊拖回去。正琢磨间,一个骑着马的牧民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你在干什么?” “大哥,你的羊死了怎么处理啊?”我看到牧场主人来了,客气地询问。 “不要,就丢在那儿。” “那把羊给我吧。” “你拿死羊做什么?都死几天了,不能吃了。皮也坏了,没用。” 死几天了都没有鸟兽来啃食?我看着完整的羊尸,心里有点悲凉,草原上的食腐动物真是愈见稀少了,也或许他们根本不敢踏入人类范围,只能像格林一样望食兴叹。牧场之内死亡的牲畜无法消化,牧场之外食肉的动物忍饥挨饿。 “我不吃,拖出去喂狼总可以吧。” “那你拿去嘛,”牧民笑着靠在马背上看我折腾,“哪里去找狼?狼敢来早就打死了。” “谢谢你啦!”得了许可,我把冻得硬邦邦的死羊翻了个面,寒冷的高原是个天然冰柜,羊尸并没有太腐败,我边拿绳子捆羊腿边说,“狼冬天就清理这些腐肉,到春夏秋天,狼就吃鼠兔旱獭,这样你的草场上就不会有那么多老鼠了,以后你的牛羊才有草吃。”我尽量通俗易懂地说着,把羊腿捆了起来。他显然对我的话题并不感兴趣,看了一会儿拍马掉头走了。 我把绳子挎在肩膀上,费力地拖着死羊往回走,走了百来米,身后马蹄声响,刚才那个牧民又回来了:“卖给你。”他改变了主意。 “啊?”我有点意外,“什么?” “这个死羊卖给你。”他重复。 “你不是不要吗?” “你要就要给钱,羊皮还值钱呢,拿到市场上也可以卖。” “多少钱?”我也懒得争辩了,死羊不值钱,多说无益。 牧民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八百块。” “啊?”我吓一跳,“活羊也才卖九块钱一斤呢,这羊瘦成这样就算活的也最多值五百。” “你要不要吧?”牧民很干脆。 我无可奈何,说不要吧,想想格林过几天可能就断粮了,好不容易走到这儿来。我叹口气:“那这样吧,我买活羊。”这样我还不用背着沉重的死羊回狼山呢。 “活羊不卖。”牧民不跟我多说了,骑着马围着我和死羊绕圈,拿着手机打电话。看这阵势是不让我走了。不惹事的好,我摸摸衣兜:“我只有五百块,你愿意就卖死羊给我,我没有多的了。” 牧民放下手机瞅瞅我的包:“就是八百。”又打量我一下,看上了挂在我脖子上的望远镜,“不够拿望远镜给我也行。” “那怎么行?这望远镜三千都不止!” “我用得着。” “可我也用得着啊,坚决不行,这羊不要了,我走。”我放下死羊,欲从马旁边绕过去。 “不许走!”牧民不让。 我背脊一寒,这才知道自己陷入麻烦了。我下意识地摸向内兜里的对讲机,转念一想,即使亦风赶来也来不及,何况他还带着格林,只怕事情会更复杂。僵持中,另一个牛倌模样的人骑马过来了:“怎么回事?” “她弄死了我的羊。”牧民说。 “我啥时候弄死你的羊了?”我对这不白之冤措手不及,“我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怎么可能弄死一只羊啊?而且这羊都死了几天了。” “就是你弄死的。”牧民肯定地重复。 我把目光转向刚来的牛倌,希望他断公道。 “弄死羊就该赔人家嘛!”牛倌儿下结论了。 “你们还讲理不讲理?”我心中气苦,想起了刚才牧民在打电话,他们是一路的。 “怎么不讲理?”牧民说,“我这个羊就是八百块钱,你弄死了就赔钱,钱不够望远镜抵三百。” “这个羊就算活着也只值五百,凭什么要八百啊?”我为保住望远镜做最后的努力。 “你看肚子那么大,怀了小羊啊,怎么不值三百?”牧民一本正经地解释他的道理。 我仔细一看:“这明明是只公羊嘛,凭什么骗人?”两人愣了一下,交换了几句听不懂的话。牛倌摆出维护正义的样子:“不管怎么说你闯进人家的牧场,平白无故一只羊死在你面前,你总是说不过去吧?好好的路不走,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死羊?对吧,既然羊都杀死了,只能按照人家开的价格来赔了嘛,你错在先啊。” “你们这个牧场是才围起来的,我们早就在这里了……”我猛然想到观测点门口的大叉,不敢再说下去,重申道,“我只有五百,你要还有良心就收五百放我走吧。我也不会再来了。”语气中明显示弱与祈求。一个不怕狼的人,怕人了。 “五百可以,但是望远镜给他,牧民放羊用得着。再说你不赔清楚也走不了。人多了就不是这个价格了。”牛倌儿也牛起来了。 走,走不了;留,不敢留。面对如此威胁,我只好取下望远镜扬手摔在草地上,牧民潇洒地从马背上弯腰捡起。 我心里气苦:“这里草这么差,你们还在放牛羊,草根都刨吃干净了,明年你们的牛羊啥草都没得吃。” 牧民得意地摆弄着望远镜,漫不经心地说:“这牧场我们租下来了就是我们的了,明年没草转其他地方就是,用不着你操心。” “目光应该放长远啊,人的眼睛为什么长在前面?” 两人对视一眼,笑得不亦乐乎:“为了数钱啊,快拿来吧!” 没法说了,我气得快哭了,掏出钱来哗啦一声扔在草地上,转身拖起死羊走了。我怕他们发觉观测点,特别绕了一个大圈才从山背后回去。 我拖着死羊爬上半山,老远就看见亦风和格林冲下来接我,我哭倒在亦风怀里,抽抽噎噎地讲了经过,亦风安慰我说:“人安全回来就好,钱无所谓。如果遇不到人,那些钱又有什么用呢?” “可他们也太欺负人了!”我大把抹着眼泪,“明明是公羊,硬说是怀孕的母羊。” “你怎么知道是公羊?” “我掰开腿看了的。” “你还有心思去掰人家的腿?!”亦风且笑且叹,“要是你的处事经验有动物知识的一半多,就不会老受欺负了。” 我摇摇头:“我宁愿跟狼相处,狼比人简单多了。” 在草原上,我们最盼望的是遇到人,因为有人就可以买来食物,有人,我们那些没用的银行卡和钱就可以变得非常有用。但是我们也最害怕遇到人,每接触一个陌生人都是一场赌博,因为无论对格林而言,还是对我们而言,在这草原上,最危险的往往就是人。第34章 狼族的集结号 死羊的味儿很重,我把羊拖到离观测点百米之外的雪地上,任格林饱餐一顿。亦风嘱咐了几句,趁着天还没黑下山提水去了。 我独自坐在屋前看着格林吃羊,不由得担忧起来。我的望远镜给了牧民确实是个麻烦事情,以往距离远,狼山附近少有人来,观测点还算相对安全,可是一旦他们有了望远镜就很容易发现我们的存在,甚至发现格林。出于安全考虑,我把吃饱后的格林招进了小屋。 夕阳最后的光芒也淡去了,亦风才拎着水桶回到观测点,一进屋就愣住了:“啊!格林怎么在这儿?” “我叫他进来的,怕人发现……” “可是……外面也有一只!”亦风说着,头发根儿都竖了起来,“野狼?” 我心猛一跳,压低了嗓门:“哪儿?” “死羊那儿……”亦风颤声回答,手直哆嗦,半桶水都抖了出来。 我拍拍亦风的肩膀,让他俯低,悄悄合上屋门,闩死。两人蹑手蹑脚地靠近窗边躲起来,屏住呼吸,攀着窗沿,露出半边脸向外望去。果然,好大一只狼,正在羊尸边狼吞虎咽。冬季的狼已换上厚重的皮毛,越发显得雄壮。我当初看见盯梢的大狼也只是远观,还没有现在的距离近,单凭眼力我一时不敢确定这是否就是那大狼。 我轻轻缩回头来看看亦风,我们的目光同时投向了格林。格林的耳朵直立倾听,鼻子一耸一耸。亦风没回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格林的神情有点怪,还以为是他不习惯的缘故,现在想来他早已感受到同类的存在。让不让他出去与同类相认呢?我和亦风交换着眼神。 多日来的种种迹象在我脑中一一串联起来:冰河冻猪残骸旁边的狼足迹;回应格林的深夜狼嗥;本应足够格林吃上一个星期的大羊仅仅几天就啃得只剩皮骨,说不定杀羊后的晚上这狼就来造访过,替格林消灭了一半的羊。这样看,野狼一直就在这一带出没,对这小屋是轻车熟路极为放心了。而今我大老远拖了一只死羊回来,腐肉的味道吸引着野狼,以至于还未入夜,野狼就等不及出现了。如此看来,这死羊可真算为我们立了一功。又或者,这野狼是一路跟随牛羊群回来的?也许今天这只死羊原本是他盯上的菜,没想到被我捷足先登给端回来了。 不管怎样,我们在狼山上等了快两个月了,终于为格林找到了同伴,虽然只有一个,但总不枉我们苦候一场。在现在的草原上真要找到狼群恐怕也非易事,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让格林出去相认。我的心止不住咚咚狂跳,正要挪动身子向门边靠去,转念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这狼夜晚就来吃过羊,那么经常在外过夜的格林很可能早与这只狼有过接触了,看格林此刻稳坐倾听却并不新奇的神情,我更加坚定了这一猜测。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眼前的这只狼如此大胆地接近人类区域,又分吃格林的剩食,看样子境况也很艰难,且他是一匹独狼,格林跟着他会不会有危险?他还有没有别的同伴在一旁?还是再观察一下吧。 我使个眼色,和亦风轻手轻脚再次靠近窗边探出脑袋,但这次却吓了一大跳。大狼继续在狂吞海塞,但是却翻起狼眼,两道犀利的目光直逼窗户后面的我们——他知道我们在看他!我和亦风愣神片刻,既然已被发现了而对方并未逃走,我们的精神反而放松了一些,情不自禁地沉浸在这种奇特的异类审视中。狼如果不想让人察觉,人还真不容易发现他们,这狼敢明着现身吃东西就是一种放心的试探,至少他觉得我们无害。 他应该是匹老狼,焦枯的毛色在暮色中显得有点沧桑,他的狼尾低垂,一只耳朵直直地向着我们的方向,另一只却转向一旁轻微摆动。我悄悄摸向胸口,又猛然想起我的望远镜已经不在了,忙向亦风努努嘴示意把他身后的相机给我。 我刚接过相机开始对焦,亦风就急忙扯我的手臂,我回头一看,本来安静坐着的格林此时猛地站了起来,狼眼炯炯地盯着我们俩,皱起鼻翼微微露出獠牙,喉咙里发出低频的吼声,而粗大的狼尾巴却在身后一个劲儿摆动。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怪异的举动,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肢体语言:皱鼻、龇牙、低吼、死盯着对方,这些是威胁的举动,可摆动尾巴却又是亲近恳求的表示。格林眼中错综复杂的神情让我渐渐明白了,格林以为我们要对付那只老狼,看来格林的确认识他。 我把相机轻轻递到格林眼前,柔和地说:“你放心,只是看看。”格林嗅嗅相机,紧张的表情慢慢松弛下来。我这才回眼向窗外看去,此时的太阳已收尽了余晖,死羊还躺在原地,那匹狼却消失了,或许听到格林的低吼声后,他就迅速撤退了。 “瞧瞧去?”亦风不甘心。我犹豫地看着窗外降临的夜幕摇摇头,狼的情况不明确,夜晚不敢轻举妄动。况且狼的心思很难揣测,万一把我们视为敌人,我和亦风贸然出去如有意外连个救命的人都没有,野狼可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格林,虽然无数的纪录片中都说过狼是很怕羞的动物,不会轻易攻击人,可临到自己亲身体验了,还是有点心虚。眼下的情况还是先看看格林站在哪边,只有格林才可能成为人狼沟通的唯一桥梁。我把门打开让格林出去,既然他们已经认识了就静观其变吧。 “你看清楚了吗?”我问亦风。 亦风摸出他的望远镜打望窗外,说:“我提水上山的时候看见的,当时以为是格林,进屋才发现不对。老天爷,日盼夜盼盼野狼,野狼就在我眼前了,我居然没在意。他是你以前说的那只盯梢大狼吗?” 我咬着嘴唇摇头:“不像,盯梢大狼给我的感觉是年轻健壮、沉着冷静、高傲老辣,对食物异常小心,总是与人保持安全距离,从不轻易让人发现他的行踪。但这只狼却是只老狼,毛色灰暗,而且似乎更贪婪一些,为了食物竟敢离人这么近。哦,对了,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盯梢大狼的尾巴是高举起来的,而这只老狼却是夹着尾巴的,可他怎么敢明目张胆地露面呢?” “我觉得他像个探子。”亦风大胆地提出了他的看法,“如果光为食物而来,眼看就天黑了,何必在乎多等一会儿?精明的老狼没有必要白天现身,而且我上山的时候离他不过百余米,他看见了我也并没躲避,以至于我还以为是格林,他一定是想试探我们对野狼的反应。” 我想了想点点头,亦风分析得不无道理,老狼在吃死羊的时候,一只耳朵朝向我们,注意收集我们的动静,另一只耳朵却在收集四周的声音,这动作表明这只老狼心里也是犹豫紧张的,逃跑还是留下?他或许也从未这样试探过人类。老狼明知道我们在看他,却边吃边注意我们的反应,直到听见格林的警告声才立刻消失。 我看看窗外已然全黑的景象,死羊已经被夜幕吞噬看不清了。格林围着屋子绕了一圈,在窗根儿背风的地方扒了个雪窝躺下了。 “如果他是探子,是在试探我们呢,还是怀疑格林呢?”亦风问。 “或许都有吧,但狼不会真的对人感兴趣,他们或许更想弄明白格林为什么会和我们在一起,也许他们对于格林是不是奸细还有深重的怀疑。” “出生调查呀,”亦风擦了把冷汗,竟然笑了出来,“狼可真够多疑的。” “那当然,如果一匹狼把他养大的人类小孩送回人群中,人会是什么反应?” 难啊,人与狼之间裹挟着太多千百年来积累下来的憎恨、惧怕、威胁、杀戮、好奇、神秘与不断的试探,要将一个人类抚养大的狼子送回族群,那是一种史无前例的奇妙传递,是一种诚心与狼握手言和。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的小屋子仿佛成了热门景点。清晨起来,我们总会在雪地上发现一些徘徊的野狼足迹,死羊周围狼爪印更多。开始亦风还无比紧张,每次进屋都要关门上锁,每次出门前都要用望远镜张望好一会儿,然后把铁链揣在怀里。后来,亦风渐渐放松下来。“狼很怕羞。”亦风说,“我早上铲屋门口的积雪,发现那狼正往死羊那里靠近,我才瞄了他一眼,他立马就闪了。”亦风说晚上埋伏摄像机在死羊身边,说不定能拍到野狼进食,看他们到底有多少只,但是我不想冒险破坏几个月的努力才与狼群建立起来的信任。而且摄像设备没有那么长的待机电力。亦风只好在屋檐下绑了一个无线麦克风,看看能不能录到声音。黄昏牛羊群回去以后,我们偶尔能看见一两只狼在对面山腰上向我们这边打望。那些观光狼即使面对我们的望远镜也不刻意躲避了。狼群确实可以和人和平共处。 这天夜晚,星空明朗,天地间一片幽幽的光,我和亦风谁都不肯睡,有种莫名的激动与预感,觉得今晚会有事情发生。 十二点后,一轮满月越过天际高悬在淡蓝的夜空,积雪的狼山像是沐浴在一种阴森惨淡的白光里。亦风奓起胆子打着手电筒到死羊附近去看了看,没有一点动静,而格林在窗下也似乎没有任何异常举动,睁着一双磷火般的眼睛静卧在雪窝子里。 亦风失望地回到小屋,拍拍靴子上的积雪,拉开睡袋准备休息。他刚钻进睡袋,一声清晰的狼嗥划破夜空猛然响起,那声音竟然就在这座山上。亦风和我惊出一身冷汗,睡意全消,赶紧翻身坐起,趴在窗口静静倾听。格林早已爬了起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嗅着。 第一声长嗥以后,周遭一片宁静,没有任何反应。格林小跑几步,雕像一般站在月光下继续凝神倾听,清幽的月色为他黑色的身体罩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光晕。 不久,第二声狼嗥响起了,在西北面的山坡,空灵悠远穿透冰雪的寒意,像是一个恢弘乐章的平静引子。尾声未歇时,近处的狼嗥遥相呼应:“欧——欧——嗷——”两处狼嗥结束,四周一片寂静,似乎连风声都暂时停歇了。 万籁俱寂中一声悠长、高昂、激越的狼嗥横空出现,就像简短的前奏之后主角的登场,而这声音就来自狼山之巅,经幡之侧。这一声长啸从容、镇定、权威,有种至高无上君临天下的优越感,俨然前两声狼嗥是为它的出现肃清和铺垫,声音中召唤意味强烈。我和亦风激动地对视了一眼,脑海中同时想到了一个词——“集结号”! 格林在月光下的剪影一阵狂烈地颤抖,他脖子上和肩上的毛发都竖立了起来,根根泛着银光。他急切地转向西北面山坡,又立刻调整耳朵朝向近处的那个声音,最后转向狼山顶峰最威严的长啸声的方向。他紧张地舔着鼻尖,仿佛他体内有一种新生命的悸动,这悸动与以往他每夜呼唤声逗引起来的稀稀拉拉的回应全然不同,跟从小一起长大的藏獒们的叫声更为迥异。他转着耳廓努力倾听嗥声中的含义。那是留存在他记忆中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声,来自狼族的呼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具有诱惑力,令他不能抗拒。 长声狼嗥甫定,远远近近一大片尖厉的狼嗥开始遥相呼应,响彻整个狼山山脉,乃至草原对面数百公里的山麓都有隐约回应,像后方急于参战的勇士们争先恐后地报到。从未听过如此众多而清晰的狼嗥,像一阵阵声浪汹涌澎湃在草原深处,像暗夜长风撼动整个狼山山脉,又如一股银色的洪流奔涌入洒满月光的狼渡滩。 强烈的声浪中,格林窄窄的胸膛剧烈起伏,唇吻不住颤抖,他大口地呼吸着,在鼻尖呼出一团团白雾。他坐立不安,急切地想对那黑暗中的声音作出回应。 亦风握紧了我浸出汗水的手,两人看着窗外的格林心里祈祷着:“嗥啊,格林,快回答你的同伴。” 冰雪的旷野上,我们如同期待着曙光乍现一般强烈期待着格林第一声长嗥的出现。 格林歪着脑袋坐下,紧张地交替着两只前爪,马上又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晃晃尾巴,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滞涩了他的声带。格林埋头细想,舔了一口积雪,鼓足腹音寻找自己本能中的那种声调,终于他张开了大嘴:“呜——呜——啊——”像大山猫打哈欠般的声音一经发出,我俩几乎当场昏厥,格林在强烈兴奋下竟然找不到调儿了。 “莫呜——啊——喔——”又是一声四不像。亦风哭笑不得地看着我。这家伙平时自哼自唱发挥都还不错,怎么盼望已久的时刻来了却临阵疲软呢? 我忙掏出手机手忙脚乱地调试,想用以往狼嗥的录音带一带他。 “你省省吧,”亦风说,“现在有那么多现场原声还需要你这个录音吗?”我想想也是,收起了手机,继续期待格林的声音归位。 格林又听了一会儿,怯生生地嗥出第三声:“莫嗷——嗷——”他终于想起要把嘴巴卷成圆筒状了。 “要好一点!”我兴奋地捏了捏亦风的手,我一向乐于看到格林的每一点进步。 “声音太小了。”亦风说,他总是看到不足。 可不是吗,格林叫了两声不在状态就对自己的歌声不自信起来。在强大的狼嗥阵容中,这点小猫叫似的应答很快被狼勇士们激越的声浪淹没。格林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可嗥声却总是因为找不准音而怯生生地提不起来,他的心狂跳不已急于加入黑暗中的乐团,情急中竟然瞬间想到了藏獒声中响亮的吠叫。 “黄!花!啊呜——” 这怪异的报名并未引起黑暗歌唱者的共鸣,而发出第一声狼嗥的最近的那只野狼却注意到他了。那只野狼悠长的嗥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远处你呼我应的狼族集结声。 突然,一声尖厉而不同于集结报到的高音震慑登场,是最近处的那只野狼发出的,长嗥过后,大批的狼嗥应声止歇下来,只有远处山麓还有零星嗥声,似乎他们叫喊得太投入,没有听到这位狼长老的“肃静!”之声,但很快这些声音也灭了下来。 “花!嗷——”格林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和在意,仍旧大着胆子憋出了更大更高昂的声音,“花!嗷——欧——”这声音在一切狼声寂然之后发出,显得尤为清晰,尤为突出。 亦风和我屏息相视,不知道这狼腔狗调的声音一旦昭告天下,下一步狼群该作何反应。格林的位置离狼山顶峰狼王的位置如此之近,甚至还有狼长老都选择了这个次制高点,四野的狼们一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是什么角色,今年的集结难道改了新的暗号? “莫——嗷——欧——欧——”声音似乎渐渐恢复了格林平时的正常水平。 我终于发现格林发音问题的所在了,他还不会用舌根抵住爆破出来的喉音,而是借助唇吻开合的时候先发出“莫”的音把嘴筒撑圆了,继而缩小口围转到标准的“欧”音上。我以前都是用纪录片和亦风收集的狼谷实地录音为教材教他的,也没人能面对面地教他发音口型。就算我想教,我和他的嘴长得也不太一样,不,是太不一样,所以也只能按听到的声音有一句学一句。后来到了草原光顾着狩猎谋生,野外也没有电视教学,这样的狼语练习便少了。每晚格林自导自唱我也觉得过得去,偶尔还能引来一两声狼嗥回应,我就没想着再比对什么。现在如此众多的狼老师现场原声,才发现问题所在。就像外国人说汉语,怎么听都掩饰不住的别扭。但此时临时抱佛脚地教他肯定是来不及了。我顿时觉得万般颓丧。过不了语言关,狼群是绝对不会接受一个满口“方言”的狼的。 “莫——欧——嗷——欧——”格林继续在一片寂静中独唱,我惨不忍听地捂住了耳朵,平时听来悦耳享受的声音,此刻却成了目睹格林即将孤独终老的一种煎熬。 “要有信心。”亦风拿开我捂耳朵的手,“我们是教过他狼嗥的,那么多的录音……” “我怀疑你那些是不是盗版的!”我正没处撒气,无来由地跟亦风急眼了。 亦风眼睛一瞪:“大小姐,那么多的资料都是假的,总有一些是真的吧,况且还有你自己的珍藏呢,你也不知道听听有没有你能明白的叫声!”他指指窗外孤单的格林:“你有信心,他才会有信心!” 我顿时想到格林还在“考场”上,急忙向他看去。 格林仍旧叫两声后就侧耳细听,十多分钟过去了,大山里始终没有回应。他失落极了,他疑惑为什么自己全情投入的嗥声没有引来任何回应。他来回走动把身体朝向各个不同方向,似乎连他灵敏的听觉都不再相信这份安静了。连嗥两声又是几分钟的鸦雀无声后,他像一个考砸了的孩子,落寞地转过身望着窗户里的我发呆。 “嗷——欧——喔——”一声苍老而亲切、略带沙哑的清晰狼嗥响起,声音不出百米远。格林两眼放出惊喜的绿光,嗖然回身,急忙回应那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并急切地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奔去,瞬间没入黑暗中……此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我俩屏息静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怎么没动静了?”半小时后,亦风终于开口了。 我摇摇头不做声,仍旧趴在冷冰冰的窗户上……亦风的手表滴答滴答轻轻作响。 “他走了?”一小时后,亦风仿佛在自言自语。 “嗯,好像是……”我抓抓脑袋,有点难以置信,格林就这样走了?这就算狼群接纳他了?以后还能见到他吗?虽然无数次希望他能回归狼群,但如今这孩子竟然一考就中,一次性通过,梦想成真的感觉让我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实。等啊……望啊……猜啊……抱着无数的疑惑和不解,在强大的睡意催促下,我俩靠着窗边渐渐在冷风中进入了梦乡……第35章 离开人类的第一步 这一夜,梦境不断,我梦见格林投入狼群,在众狼的呵护下学习狩猎、学习生存。又梦见格林还在我身边,如同幼时一般调皮嬉戏啃咬我的手指头……突然又梦见格林因带有人的气息为众狼所不容,被狼群追逐撵上悬崖,咚的一声闷响像块石头一样坠落山谷,重重地砸入我怀中……不对!这沉重的闷响声如此真实,痛感也如此真切。我“啊”的一声惊叫,激出满头冷汗,惊恐地睁开双眼!亦风也被惊醒了,这才发现两人竟然都靠在窗边睡了一夜。窗户没关,眉毛上头发上全是白霜。窗户上扑腾着一个狼脑袋,伸长舌头大口大口愉快地哈着气,竟然是昨晚消失的格林。 “这家伙怎么又回来了?”亦风乐了,捡起格林扔进窗户的Morning Call,这可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块石头啊。亦风把石头对着初升的阳光照了照:“你哪儿找来的啊?” 格林粉红的舌头像玫瑰花瓣儿一样快乐地抖动伸展着,嘴角微微上翘,眯着眼睛狼笑了一下,很是得意。他退后几步,从窗户跳了进来,抱着我们又亲又咬。 “臭小子,我还以为你走了呢。怎么搞的?面试没通过?”我又喜又忧用力摸着格林的脊背,检查这次有没有什么伤口,一切看来似乎很好。这家伙狼鬃越长越长了,没事儿还老爱在雪地上打几个滚擦擦毛,起来抖一抖像个狮子似的,得瑟! “你看,你看,真是个好东西!”亦风摆弄着这块金黄色的石头,“活像一座山的模样,对,像狼山,这里是狼洞,旁边有棵树,太像了!” 我凑过脑袋看,果真有点儿那意思,整个石块呈不规则三角形,左下方是一个椭圆形洞穴的纹理,右侧一道长长的分叉纹理像一棵洞旁的孤树,拙朴抽象,越看越有味道。 “嘿,扔了那么多的石头,这块儿最经典!”我发自心底地赞叹。格林扬扬得意,抱着我俩的脸一阵狂亲,推都推不开,我们头发上凝结的白霜被他这一折腾扑扑簌簌掉了个干净,花白头发的两人瞬间恢复了“青春”。亦风把躺在地上的格林当大面团似的揉搓,而格林也很乐于享受这种粗鲁的爱意,揉到舒服处就浑身哆嗦。 亲热完,格林在屋里转了个圈,呼啦一蹦又从窗户里跳了出去。我和亦风好像看到久别的孩子一样高兴,擦擦一脸的狼口水,赶紧收拾几样随身器材跟了出去。 我几天前拖回来的死羊已经只剩骨架了,结了一层霜雪,旁边错综复杂的狼爪印和零星散落的几颗狼粪,显示着昨晚狼在这里聚餐了。格林来到死羊前马马虎虎嚼了两口残余的肋骨咽了下去,径直往狼山走去,好像叼着早点匆忙赶路的上班族。 窗外的雪地上有格林昨晚留下的一路清晰的爪印,这爪印一直向前跑了接近两百米,到了另一个大爪印跟前,杂乱地旋转了几圈。这应该就是昨晚那只最后召唤他的老狼的爪印吧。之后两个爪印一前一后往狼山方向跑去。我们有心跟着狼爪印侦察一番,看看他们昨晚到底去了哪里,于是跟着痕迹一路走了下去。 两行狼足印且行且停,老狼的足印悠悠缓缓,格林的足印兴奋跳跃,很多次急冲向前又回过头来等待老狼的足印,有时候两行足印像跳交谊舞一样围着转上几圈,有时候雪上又留下一大片打滚嬉戏的痕迹,足迹很快没入雪线之下再无法跟踪了。昨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只闻声音,不肯现形的神秘狼伙伴哪里去了?狼群对格林的态度到底如何,为什么又让他独自回来了?是狼群驱逐了他,还是格林已经习惯了和人在一起?如果是这样岂不是麻烦了!我们历尽艰险陪他找狼群,狼群找到了,也集结了,而格林却放归不归。这到底是喜是忧?接下来我们又该怎么办? 亦风抬头望望正在翻过狼山的格林,亦风很想爬上狼山顶峰,去看看狼王的足印解除他昨晚的疑惑。我却一心扑在格林身上,一路跟着他往狼山背后翻去。我觉得跟着格林更容易发现狼踪。 我在狼山这么久还没有翻到顶峰的背面来看过,没想到这里的景致这么好!站在峰顶视野绝佳,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狼王的眼睛。亦风架起摄像机把狼山景色一阵猛拍。格林却在山头专心致志地等待,他今天好像是有所为而来。他专注的神态似乎是要出猎,可是在这冰雪封冻的时候,还会有什么猎物呢? 太阳升出了地平线,我们静心等待了很久,山下的牦牛群渐渐靠近。格林盯着山下舔了舔狼嘴,转过头看了我们一眼,这一眼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和亦风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小子不会打牦牛的主意吧?他应该去找狼群啊!怎么对牦牛群摆出了前所未有的狩猎准备状态呢?我紧盯着格林。格林看上牦牛不是一天两天了,也大着胆子跟牛群对峙过,可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从下山开始就时时观察、步步计划。连临行前的早点羊排都吃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既能够转化些许能量,又不会因饱食而影响速度。我越想脑子越蒙,如果是对付一只落单的牦牛还有几分胜算,眼前摆着的是多达百头的牦牛群,牛犊子又都在母牛的严密保护之下。狼极重视自己的生命,绝不轻易犯险,可这孩子咋想的?大清早把我们叫起来,难道就是为了最后看我们一眼就要去冒险? 格林开始往山下进发,他选择迂回隐蔽的路线下山,目标的确是向着牦牛群去的。 这是一片被薄雪所覆盖的草场,牦牛群认真而艰难地寻食草根,看见我和亦风扛着摄像机走近,牦牛群并不惧怕,只是抬头平静地嚼着枯草打量着我俩。格林却异常狡猾,利用牦牛都注意看着我俩的时机,悄悄接近牛群,躲在一处斜坡下,伸个脑袋定睛观瞧。通常狼在攻击之前都会衡量对方的实力,摸清猎物的底细,以确定要不要攻击,有没有机会攻击。虽然牦牛本就是狼的猎物之一,可眼下独狼与群牛力量悬殊,我还是希望格林能审时度势,打消这个疯狂的想法。亦风说:“我们把格林抓回去吧……” 话未落音,格林已从隐藏的斜坡后跃起,奔向最近处的一只离开母牛的小牛犊,一口咬在小牛犊的后臀上。牛犊大惊,“哞”一声叫唤着跳起,高踢后腿摆脱狼咬,格林借着小牛踢腿的力,趁势撕下一块皮肉,马上吞进肚子里。牛群一阵慌乱,一头白额头的母牛挺起牛角就向格林撞了过来。 “糟!”亦风大叫。格林迅速跳开,躲开白额头的致命冲撞,擦着牛蹄反身跃起,一口咬住牛尾巴,荡秋千一样甩到一边。这招估计失误,白额头扬起的后腿,狠踢一脚,格林惨叫一声,沙包一样横飞出两米多远,一声闷响落在雪地上滚了几转,溅得地上雪片乱飞。白额头挺角冲来,格林痛苦地扭曲着狼脸,翻身而起,咬牙奔出白额头的攻击范围。吓得我叫不出声,真是出师不利。 此时,牦牛群惊慌稍定,迅速结成圆形牛阵,把小牛犊全部拢在内圈保护起来,母牛在第二层,公牛在最外圈,牛角一致向外,牛蹄刨雪,愤愤地喷着鼻息,严阵以待。公牛们往远处张望,预防其他潜伏的狼发动突袭。 格林被踢得够戗,身子痛得弯成“C”型,他勉强挪到离牛群三十余米远的地方,大口吸气平息痛感。我赶紧上前看他有没有被踢断肋骨。格林定了定神,回过头向狼山方向望去,若有所思。难道他还有后援?我愣了一下,也回头望去,却没看见任何东西。牦牛群同样紧张地四处张望。僵持观望了二十多分钟以后,牛群惊奇地发现没有其他“伏兵”,牛群转过头来,防备着眼前的小狼,很诧异——这娃胆敢单刀赴会?! 格林慢慢平复着伤痛,再次用目光扫视了一遍来时路,眼神中蒙上一层失落。他深吸一口气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投来需要增援的眼神。他焦急地用脖颈靠着我,身体因为临敌的激动而有些颤抖。我心惊胆战地抚摸他的痛处,确认肋骨和腿骨无恙,连声劝说:“别去了,格林,太危险!”他仰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我的回答令他大大地失望了。可是有人类法则束缚的我怎么可能肆无忌惮地去帮他猎杀牦牛呢?我总不能对格林解释,他的口粮是人类的财产吧。 牦牛群用锐利的牛角聚成了箭林矛阵,即使是人也肝裂胆颤,谁看着百余只牦牛用尖角逼近还敢不要命地往前冲?“别去,听话好吗?”我近乎央求格林了,他终于领悟到我永远不可能帮他这个忙,他的眼里射出绝望和愤怒的光芒。他咬牙转身,像出膛的炮弹般把自己射出,穿过雪地,跨越土岗,向牛阵冲去。所经之处,地上观望的鼠兔仓皇逃进洞穴。格林的身影流星般朝前箭射,扬起厚厚的雪砂滚向远方。他眨眼就冲入了牛阵,在牛蹄的缝隙间左突右闪,直朝负伤的小牛奔去。 牛群没料到单独一匹小狼竟有如此勇魄,牛群奋蹄踩踏,慌乱的牛身互相碰撞,发出咚咚闷响,牛角挑在了自己同伴的身上。一时间,公牛的怒息声,母牛的唤子声,小牛犊的寻母声,牛声鼎沸。格林孤身穿越牛群,在纷乱牛蹄下险象环生,我吓得呼吸都快没了:“这不是找死吗?” 亦风强作冷静地调着摄像机:“我看未必,他是想冲乱阵形,好把小牛犊分离出来。” 的确,格林看似莽撞的冲突,其目标却有明确的指向性,小牛是不经世事而最容易惊慌的,一旦最中间的小牛惊慌逃窜出内圈,母牛就会不由自主地分散保护自己的牛犊,公牛也就围不成有效的保护圈了,格林这一招的确管用。圆形的牛阵马上乱作一团,冲入牛阵的格林跑到哪里,挤得密不透风的牛群就慌忙掉头朝向哪里,寻找那鬼影般冲入牛群的杀手。牢不可破的牛墙反而成了大牛们转身最大的障碍,密密麻麻的牛头牛身相互顶撞牵制,牛角碰得噼啪作响。牛犊们在父母的挤压下更加惊慌失措,有的还被大牛踩踏了两下,负痛惨叫着连爬带挤逃出牛圈来,母牛们慌忙呼喊着追出保护各自的宝贝,公牛一看保护阵形已乱,干脆向格林撞了过去。 风卷云涌之下,猛禽苍鹰凌空俯视草场上那惊心动魄的追猎场面——牛背涌动中,一条奔突的狼影时隐时现,忽而跃过牛角,忽而钻入蹄下,在低垂的苍穹下紧盯目标,奋力追猎。眼见负伤的牛犊已被分离出牛群,亡命奔逃,格林在负伤牛犊后面紧追不舍,白额头绝望地哞叫着,奋力抢救幼犊,却始终赶不上狼的步伐。格林就要追上伤犊了,突然一只雄壮的黑牦牛斜刺里奔出,拦腰向格林撞过去!格林一惊,连忙蹬直后腿,腾空跃起,躲过黑牦牛的尖角,后爪在牛后颈上一踩,借力跳开,但公牛冲劲如此之大,格林踩踏不稳,落地极其狼狈,差点被惯性冲来的牛蹄踏碎狼头。 格林翻身冲上雪坡,惊魂未定。沉重的公牛爬不上来,在斜坡下气势汹汹地跺着牛蹄,威吓格林。同时,百余只牦牛像示威游行般,牛角一致向前,跺着牛蹄缓缓逼近,越慢越恐怖,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逐渐形成一个半包围,将我、亦风和格林围在中间。最近的牦牛离我们仅仅两三米远。亦风忐忑不安:“我们会不会遭围攻啊?” 我环顾牛群,头皮发麻,挽过格林的脖子护着他慢慢后退。格林却并不接受我的庇护,抖抖狼毛毅然冲出牛群包围,跟走在前面的几头大牦牛缠斗起来。牛群的包围圈迅速转向,朝着格林逼近。格林快速后撤跑上一个陡坡,居高临下俯视牛群,继续采用狼最擅长的疲劳战术,不停地下坡逗引牛来冲击他,消耗牛的体力,一面伺机再分离牛犊。一个多小时不断地冲雪坡,把护卫牛犊的公牛累得气喘吁吁,毕竟这是人饲养的家畜,生活一直平静悠缓,虽然有着体型和数量上的优势,却哪里经历过与狼不断缠斗的巨大体力消耗。 远处隐约有了人声和犬吠,我和亦风生怕遇到牧民,赶紧上前夹住狼脖子,连拖带拽地把格林拖离现场。格林喘着粗气,埋怨地盯了我俩一眼,心有不甘地穿过结冰的河面,消失在一片冬季草场中。亦风挥了一把冷汗:“好险!可惜他没有同伴援手,不然一定能拿下的。” 狼为了一顿食物真是在以命相搏啊。我叹口气,格林的确太孤单了,从獒场一个个被卖掉的藏獒朋友到无一肯接纳他的领地狗,格林始终孤身一狼。从无法援助他狩猎的我和亦风到始终不肯露面的狼族同伴,他是多么急切地需要伙伴和帮助。那么,他为什么不跟狼群走?狼群又为什么不帮他?他独自冲击牛群又到底是为什么?我感觉我越来越猜不透格林和狼群了。 刚一回到观测点,我们就发现有“访客”来过了:屋里全是狼爪印!背包、睡袋、帐篷以及很多东西上都留下狼检视过的痕迹。我们早上跟着格林匆忙离开,没有关窗户,此刻窗框和墙壁间都是狼翻进来的爪痕。小屋子外围的雪地上踩了一圈的狼爪印。我们仔细分辨了一下,至少有三匹狼的清晰足印,其余都因重复踩踏而无法看清了,到底有多少匹狼无法准确判定。最触目惊心的是有两行爪印竟然一直跟随在我和亦风的足迹之后,而我们却一点都没察觉,想起来都一身冷汗。也就是说我们和格林今天干了啥,狼群门儿清。 今天格林攻击牦牛的异常举动一直让我们不理解,难道他把这视为证明他胆识和勇气的“成狼礼”吗?格林咬伤那只小牛犊的时候也曾经回望狼山,似乎是期望同伴的协助,可那时我没往深里想。格林带我们一走,这些狼就来探营,两只跟踪我们,其余的来搜查屋子,就像事先策划好的一样。 “这帮狼也太不仗义了,丢下格林独自去对付牛群,把我们引开,抄后路查我们老底?!”亦风有些气愤。 “狼天生多疑。”我心里很纠结,努力去站在狼的立场上想问题,“有些时候不是我们愿望好就能获得对方理解的。送格林回狼群本来就不是人的正常行为,人和狼斗了千百年了,你要人家立刻接受你的友善怎么可能?总要一个了解的过程,现在大家都是在相互试探,应该多看到友善的一面。” 亦风哼了一声:“他们眼看着格林冲进牦牛群里,却不帮忙,这是友善的吗?格林还是个娃娃!” “对狼来说,他已经不是娃娃了,只有人才会把大孩子捧在手心里惯着。我觉得冲牛群这个事也是格林对自己勇气的一种升华和考验,他要独立,这是迟早要面临的事。”我摸着大敞开的窗户,突然心情轻松起来,似乎触摸到了一点感觉,“你想想,这是在狼的领地里,昨晚我们可是开着窗户睡觉的,他们如果要对我们不利,昨晚就行动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吗?这只是好奇和群体保护的探查,不能用人的仗义来解释的。我估计他们也想多看看我们的目的何在。如果我没猜错,或许他们早上是要帮助格林的,但是看见我们跟了格林去,他们就不方便出现了。而且他们一定也很纳闷为什么这只小狼老是要回到人的身边。”我想到这里,会心一笑:“话说回来,如果格林连独自穿越牛群的胆量都没有的话,在群体狩猎中也会拖狼群的后腿,狼群的生存是现实而严酷的,他们绝不允许参与行动的狼迟缓、怯阵、贪生怕死,或者离阵脱逃。如果格林没有勇气或者冲牛阵的时候有勇无谋进得去出不来的话,都不是一个理想的狩猎伙伴,那么即便是同类或者血亲也不可能接受一匹害群之狼。” 我这样一说,亦风顿时释然。“没想到上狼山入伙也不是容易的事,先口试,再面试,最后还要纳一份货真价实的投名状?!水泊梁山……够严密的啊!”他说完哈哈一笑,转身出门去,“咱也得调查调查他们,我去反侦察一下这群狼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咱的儿子也不是可以轻易托付的!” 格林把昨夜剩下的死羊连皮带骨吃了个干净,回屋来趴在一个角落里睡大觉。这一天他太累了。 我慢慢收拾满屋狼藉——防潮垫和睡袋被扔在一边,充气床垫挪到了窗户正下方,而且已经漏完气了,我铺平皱巴巴的床垫一看,发现上面印满密密麻麻的大狼爪印,床垫中间有两个清晰的狼牙洞。我再仔细查看,窗沿上还有不少往下跳的狼爪印,而这些跳完床垫的爪印又乐颠颠地跑出门,绕回窗外,继续上窗往屋里蹦。我乐了,顿时想起格林第一次见到充气床垫时的新奇表现,这帮大狼和格林简直一个德行。狼们一定琢磨着,人可真会享受啊。我想象着大狼们在床垫上憨蹦乱跳的稀罕劲儿,傻蹦不过瘾,还要轮流爬上窗户花样跳床,这帮家伙挺会玩儿的啊!我隐约找回了当初藏獒们嬉戏狂闹的影子,心里升起一种温馨感。尽管狼是凶猛的掠食者,可他们的天性里仍旧有纯善稚趣的一面,一帮好奇贪玩的大小孩。中间那俩牙洞没准儿是哪匹蹦得忘乎所以的笨狼一嘴嗑漏了气,搞得大伙儿都没得玩了。 我为格林收集来的马蹄包被狼叼了出来,那些止血的粉末揉擦了一地,像是谁在上面打过滚似的。我想起扎西从前对我说过,野外的狼受伤了,就会寻找这种止血的马蹄包,揉擦在身上。如果扎西说的果然是真的,难道这次是狼群中某个成员受伤了来寻药吗?我最担心我们的口粮被洗劫,然而屋角箱子里的压缩饼干却一点没动,不知道是不合狼们的口味还是由于锡箔的包装有金属气息……我分析着满屋的有趣痕迹,感觉越了解狼就越不了解狼了。 收拾完屋子,我仔细修补着床垫,直到太阳落山,亦风才满脸疲惫地回来:“那些狼太狡诈了,弄乱了脚印,我一直跟到下面的冬季草场,绕了一大圈又回到起点上,要找他们比找天地会分舵还难。”我笑了,早知道是这种结果…… 日落,大地渐渐被黑暗笼罩,只有白雪把地面衬出来一片白光。在白雪与黑暗的上方是夜空的蔚蓝。偶尔响起一串串的鞭炮和着犬吠从遥远的村落方向隐约传出。我和亦风恍惚想起今天是除夕了,这也是若尔盖草原最冷的时候。 小屋窗下,格林依偎在我们面前,头枕在我的膝盖上,我轻轻揉搓着他的耳根:“格林,你知道吗?你不属于藏獒,不属于领地狗,更不属于人类,你是狼——荒野里最自由最神奇的狼。”格林瑟瑟颤动着耳朵,深情地舔了一下我的手腕。 夜影婆娑,夜风泠泠…… 午夜时分,格林慢慢起身,狼脊背滑过我的指尖,他默默地走出了小屋。 荒冷寂静中,当第一声狼嗥从窗外响起,我们的心顿时苍凉起来。格林今天的声音中蓄满了孤独与忧伤……他经历了其他狼所没有经历过的生命历程,却也没有经历很多狼应该经历的考验,他独自走到了今天。有人说狼拥有永远填补不满、感到无限空洞的灵魂,也或许,狼的一生都是生活在孤独中。极端的生存条件,铸就了他们钢铁般意志的同时,也塑造了一颗最孤独的心。于是,排解内心孤独成为狼的习俗和传统,于是狼常常对月哭泣。但格林不止是哭泣,今天的他有了更多的自信与自豪,披着月影为他罩上的苍银色战袍,他稳稳地站在雪面上,挺拔身躯,昂起头颅放声嗥叫,寂静的山野仿佛被嗥声撕开一道道闪电般的裂口,冰雪脆裂的声音滚过山谷。 聆听苍狼祭月,格林的声音纯正圆润,再没有胆怯的收声。他闭上眼睛物我两忘地呼唤着,狼族的声音讲述着他的寂寞、孤单和凄凉的身世,这流淌在他血液中的狼嗥比他度过的岁月和呼吸过的空气还要古老。 格林缓缓睁开眼睛等待一个时刻的到来。一点点的回音在遥远的草原消失,听力所及之处,没有任何声音,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一双关注的眼睛。 “狼群是不是走了?”亦风有些失望。 不远处一声洪亮的狼嗥猛然响起,与格林遥相呼应,声音亲近而友好。刹那间,我们像打了兴奋剂一样立即爬上了窗边。这珍贵的回音令格林更为兴奋,他调整好自己的歌喉,高亢地嗥叫着尝试和这位同伴交流。 “嗷——欧——”一声威严而不容置疑的嗥叫,中气十足,声音非常之近。 “这句我听过,这句我听过!”我猛摇亦风的肩膀,在他给收集的狼谷录音中曾经反复听到过这种音调,这是狼王接纳家族成员的声音。我像蒙中了一道考试题那样亢奋不已。一旦明了,格林立刻和这个声音接上了头,长声回应起来,我和亦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笑着。 狼王的呼啸之后,狼群便此起彼伏地回应起来,声音很近,就在附近的几座山上,远近几十公里内的狼都在这里集结了起来。狼王用家族独有的声音召唤着所有的家人,不同的家族唱着不同的声调,没有狼会拒绝加入群体的战歌,每年也会有新的成员来到不同的狼家庭,这是属于狼的时刻,狼族的勇士们纷纷聚集起来,为越冬准备食粮。 我和亦风裹着厚衣服走出小屋外,坐在冰天雪地中感受这一生仅有一次的不一样的除夕夜。 狼族的战歌不时在空野回荡,他们对格林回应的嗥声再没有了昨夜的迟疑。格林也越唱越激昂,看着他的陶醉样,我们也不禁为之感染,抚着格林的背小声地学起来。亦风学了两声,似乎找到点感觉,索性壮着胆子,拢起嘴巴加入了这狼族的合唱团:“欧呜——嗷——”然而亦风的号声刚结束,狼们却统统闭嘴了,今天的狼群都近,把这里的声音听得分明,好像合唱团中突然有人跑了调,有的狼“欧”音还没拖够就打嗝似的咽进了肚子里。 “我说错话了吗?”亦风心虚地捂上了嘴巴,格林偏头望着亦风,钢针般的瞳人中竟然透出温柔与感激。没想到亦风的声音还能起到清场的效果,我哧哧地贼笑着:“你别考验狼王的承受能力了,刚接受了一个格林,今天又来一个另类。要不,你也去纳一份投名状?”亦风捂紧了嘴巴偷笑起来。 狼王高贵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对刚才的“奇声怪调”深感困惑,格林舔舔亦风,骄傲地抬起头回答那声问话:“嗷——嗷——欧——”这个声音响彻四野,整个狼山微微震颤,一片片积雪从小屋上纷纷坠落。 少顷,狼族的嗥声重又恢弘乐章般地响起,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逐渐向狼山会聚。狼越是在恶劣的环境下越需要集体,这是对他们生死的考验,也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荒原的眷恋。 格林回头望了一眼,他凝视月光虚幻的山上曾经的家园,心里涌动着生离死别之情。 终于,他从深深的雪中拔出一只前肢,迈出了离开人类的第一步……第36章 凄厉的北风吹过 格林走了,留下的只是这无边无际的感伤。 无垠的旷野上只剩下我和亦风日夜长期地守望着。太阳失去了往日的光芒,苍白的巨月无论是升是落都是那样凄凉,冷清的狼洞口终日堆满积雪,洞前的足迹被掩盖了,灌进洞穴的北风带着哨响,裹着坚硬的雪粒,日复一日地堆积着沉甸甸的记忆。 小屋的门上,格林每次挠门的爪痕还清晰地印着。屋外雪地上,他经常叼着解馋的一截瘦羊蹄已成了乌鸦们的玩具,他藏食的雪窝子再没留下抓刨的痕迹,他食盆里的水结成了冰坨子。我每天早上仍然习惯地盼望着格林的石头从窗户外丢进来,期盼着看见他一脸憨笑地爬上窗户。最后的那块狼山石被亦风抚摸得越来越光滑…… 晚上挤在一起睡觉时,少了最暖和的格林,我冻得牙齿直打战,半夜里冻醒就拱着睡袋往亦风怀里钻。亦风也鼓着眼睛睡不着,他叹着气:“格林这下真的走了,你舍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