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钢铁猛兽,一匹孤独小狼。格林环顾四周,眼睛反射着微不足道的荧光,他龇起了獠牙,咆哮起来,极力想摆出迎战的状态。 终于,格林昂起头来,绝望地长声哀嚎:“莫嗷——欧——嗷——欧——” 天啊!你生怕别人认不出你啊!我终于抓住机会冲上前去,一把握住格林的嘴,迅速抱起他,耳听亦风在后面不住跟警察和司机们道歉,我冲破人潮车流,就像抱走自己闯了祸的孩子一样,迅速逃离现场…… 夜晚,窗户透着橘红微光,在家等了一天的狐狸吃饱狗粮,蜷在角落里,对白天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而饱受惊吓和疲累的格林已经入睡,我关上了窗户,不让一点车声再惊扰格林的梦,他的小爪子已磨破流血,这在草原上奔跑的爪子本来就不是为城市的水泥地而生的。 “城市不是他待的地方。”亦风抽着烟,看着熟睡的格林叹了口气,“以后再不能带他上街了,我们随时都会有疏忽,随着格林长大,难免有看不住他的时候,再走丢怎么办?伤人怎么办?我们都负不起这个责任。更重要的是,如果他长大了跑出去,人们一眼就能看出是狼,职能部门出来给毙了,怎么办?为了格林好,趁着还没闹出事儿,还是送去动物园吧。至少他在那儿是安全的。” 我闭上眼睛,流下泪来。 “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动物园。”亦风决定了,打开网页查询动物园的电话…… 第二天,格林一觉睡醒又恢复了以往的活泼天真,只是感觉他目光中多了一些东西。他和狐狸碰了碰鼻子,相互嗅闻一番,这对从小掐大的朋友,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我把格林梳洗干净,给了他一大块肉,让他吃饱,细心地擦掉他嘴角和胸口上的每一粒肉渣,心里酸酸的,像第一次送孩子上幼儿园一样,一边劝慰着,一边抱着他上了车。上车以前格林明显对车有些畏惧,死死地抱住我的胳膊。我宽慰地抚摸着他上了车,我以为他会在车里狂烈挣扎,谁知道车门一关,他像婴儿一样无助、害怕,缩成一团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我皱着眉头,想到分离在即,很舍不得。 亦风拍拍格林的脑袋,开车了…… 到了动物园,望着人来人往的动物园大门,我更加恋恋不舍,一个劲儿地冲亦风摇头,抱紧了格林缩在车里就是不下来,这个时候我才更加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幼儿园,一旦送进去就别想出来了”。 格林的鼻子耸了两下,突然极度不安起来,两只前爪死死抱住了我的脖子,狭窄的狼脸紧紧挨在我的脸颊边上,在我耳边呜呜哀叫起来,像个不愿离开妈妈的孩子一样,害怕、排斥,他紧紧抓住唯一可以保护他的亲人。我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一股浓烈的狮虎豹味道冲鼻而来,别说格林了,我闻着都难受,格林虽然从来没见过狮虎之类的大型猛兽,可对巨兽的惧怕却是深深镌刻在他灵魂当中的。 看着格林恐惧紧张的可怜样子,我心里对这一决定更加排斥。我抱紧了格林,坚决不下车,就这样跟亦风僵持着。 亦风大大地叹口气,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转回来,拿着两张动物园的门票:“要不这样吧,我们不通知园方,也不带格林进去,我们就当是家长考察幼儿园,先进去看看,如果条件好,狼同伴多,我们再来接他好吗?不然我们来都来了,光守在门口不进去也不是个事儿。” 亦风说得的确有道理,我们找了个味道相对小一些的隐蔽地方停了车,让格林留在车里等着。下车后我又担心地望望车里的格林,发现他很安静地缩在座位上,也就转身和亦风急匆匆地向动物园跑去,直奔狼区。 几经打听来到了狼区附近,我和亦风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这里确切地说应该称作“猛兽区”,因为狮虎豹等所有的食肉猛兽都安排在一个仅仅几百平米的区域里,各种猛兽的味道混合,腥风扑鼻,恶臭难当。为避免游人投食逗弄和猛兽伤人,每个关押猛兽的牢笼用的都是厚重的玻璃幕墙。一个玻璃牢挨着一个玻璃牢,每个牢房大的不足十平米,小的不足五平米,豺、狼、虎、豹、狐狸等食肉兽的距离近得可以数清楚彼此的胡须。 玻璃牢房之外,喧闹的人流熙攘而过,一些低素质的人肆意敲拍着玻璃,逗弄着这些曾经称霸自然的兽中之王。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对受困的强者肆意侮辱是弱者的嗜好。 猛兽区几十米外就是游乐场。嘈杂的音乐与游乐器材的尖声嘶叫,昼夜不停地折磨着野兽们敏感的耳朵。也许这些娱乐项目留住了孩子玩耍的心,也为园方创造了经济效益,却丧失了人们来动物园的真正意义——这些动物牺牲一生的自由困在这里,让人们去认识了解他们,然而他们却成为了蜗居城市少见多怪唯我独尊的人类轻侮和逗弄的玩物。 等到终于站在我们设想中的狼区前,我和亦风都傻眼了,所谓“狼区”竟然只是一个不足五平米的肮脏玻璃牢,牢里关着唯一的一匹毛鬃稀疏的老狼…… 这里被囚禁的猛兽各自表现不同,金钱豹漠不关心地踱来踱去,老虎舔爪子梳理毛发,把头上的王字整理得清晰威武,狐狸干脆找个避开人的角落,缩成一团,卷起蓬松的尾巴遮住耳朵和眼睛呼呼大睡,百事不问。他们或许对这种牢狱展览生活已经认命了,横竖也是不愁吃喝,得过且过。 所有猛兽牢狱的玻璃墙上都干干净净,唯独狼牢不同,那只老狼一刻不停地在狼牢中跑着狼圈,厚重的玻璃上全是他的抓痕,以至于玻璃花得都无法让人用相机拍到老狼清晰的模样。我不知道这只老狼是什么时候被关进来的,但他即使老了,仍旧没有放弃对自由的向往。老狼每一次无望的扑抓都是对这看似光明却毫无出路之牢笼的无声控诉。狼身可囚,狼心难困!安全而结实的玻璃,这也许符合了人道,却绝不符合狼道——生命最起码的是一份择地生存的自由!死亡对狼而言并不可怕,但在圈养中死去却是莫大的悲哀! 我和亦风步履沉重地离开那匹可悲的老狼,出了动物园的大门。 “这不是幼儿园,这是牢房!是集中营!”亦风愤言。两人默然无语,各自想着心事。 回到车前,格林在车里早就等得焦躁难安,他用小爪掌把四面的车窗玻璃都抓得一片模糊,在车里上蹿下跳,一瞬间又让我想起了老狼的抓痕和跑圈,无论老狼小狼,对自由的向往都是一脉相承的。格林一看见我们回来,他立刻趴在车窗上,伸长脖子,小爪子一阵猛抓,呜呜叫着,泪花盈盈,比孤儿院里的孤儿盼望亲人的眼神更令人揪心。 我打开车门,抱起小狼:“格林,咱们回家……” 吃晚饭的时候,亦风依旧忧心忡忡:“亚洲动物保护组织有回信吗?” 亦风说的亚洲动物保护组织是致力于拯救亚洲黑熊的慈善组织,我和亦风最早认识的地点就是黑熊中心。我前段时间也联系过亚洲动物保护组织,希望他们能够帮助小狼。他们很热心也很重视,还专门开会研究这事儿,但是中国没有专门的野生狼救助和保护区,通过他们的打听,只有英国有一个狼保护区,他们回信告诉了我这个情况,甚至愿意义务帮小狼筹集资金作出国检疫之类的费用。说实话我还真没想过要这么大费周章送格林出国,但是动物保护组织的这种对每个生命个体的重视和真诚确实让我很感动,也实在为中国野生动物保护事业惭愧。 我把这情况跟亦风一说,亦风连连摇头:“格林是中国狼,中国人自己都没能力保护自己的物种吗?” 亦风低头看看身后,已经吃饱肉的格林意犹未尽地抱着一块大牛腿骨正呼呼大睡。亦风冲我指了指格林的睡相,用筷子夹了一根肉丝凑到格林鼻子跟前引诱他。格林耸耸鼻子,眼睛也懒得睁,他扭过头去,一只小爪子往鼻子上一搭,很瞧不上这点肉似的,继续睡觉,还把牛腿骨又往自己胸前挪了挪。 我和亦风相视一笑,眼里掠过一丝温馨。这家伙也只有吃饱以后最老实,所以我们每次都是先让他吃饱,我们才能安心吃饭,否则他早就跳上饭桌抢吃的了。 “至少格林现在在家还是快乐的,”亦风轻轻一笑,把肉丝扔给了狐狸,又端起碗来猛扒了一口饭,想到这小家伙的未来,又叹口气说,“要不,明天换个动物园看看?” 我摇摇头,看得比较透了:“城市里的动物园都是营利性质的,只知道狂收门票甚至增加娱乐设施吸引大量游客,从来不会为动物着想,只要动物活着就行,是摆在那里给人们找乐子寻开心的玩意儿,是他们挣钱的工具,办园机构自己都不尊重动物,怎么可能要求游客尊重动物呢?” 亦风默然点头,白天的场景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要不再去看看重庆野生动物园,或者租个农家院子……” 我苦笑一声,绕来绕去又回到了老话题上。我开始收拾饭桌。 亦风回到沙发上,点上一支烟重重地喷出一口烟雾:“说到底,城市就不是狼待的地方。” 我心里一动,不失时机地抓住话头:“如果把格林送回草原呢?”其实这话埋在我心里一直就想说了。 “送回草原?怎么送?两个月大的小狼,根本没有生存能力,送回去死定了!” “肯定要先野化啊。” “我们都是城市公寓里生活的人,哪儿有地方给他野化?一只狼生活在城市里,只能狗化,没法野化。” “如果我陪格林去草原,教他生存,一直到长大呢?” 亦风第一次听到我这个想法,惊得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你不是说梦话吧?一个人去草原,你自己生存都是个问题,还想带活一匹狼?” 我哑口无言,这小小的梦想刚冒出头来就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格林,迷失在人类城市的小狼……你将去向何方?第10章 逼上天台,退无可退 我们再也不敢带格林上街了,只带他在小区庭院或者楼顶天台上活动。我也再不坐电梯,每次都陪格林步行上下十六层楼。 格林这时已有两个多月的狼龄,进入了成长的尴尬期。这时候小格林好像中了魔法似的迅速变化:嘴筒子一天比一天伸长变粗,两只耳朵像大号花铲一样又硬又尖又挺地支棱在脑袋顶上;狼头像吹气球一样膨胀,乍一看已经有几分大狼模样了,仿佛那脑袋是从大狼那里偷来的,可再看身子还是个小家伙,细瘦身子可怜兮兮地挑着一个大脑袋活像漫画中的Q版大头娃娃。小狼的眼睛带着几分稚气和机灵劲儿,瞳孔逐渐收缩起来聚焦成钢钉大小的一点,目光刺亮。 格林四条腿已经蹬直了,拉得细长细长的,像小鹿的腿,奇大的脚掌像四块公章似的连在细腿底端。由于快速抽条长骨架,格林身上的肉顿时显得不够分配了,薄薄地散开勉强包裹着越来越粗壮的骨骼,每次抱他都能摸到排骨,再给他加强营养也是光抽条不长肉。别看这副极不协调的长相,他自我感觉却相当良好,一副“英俊少年狼”的得瑟劲儿,只要有机会就出去向狗同伴秀他结实的骨架,然后在草地上东奔西跑,自顾自地加强锻炼。格林的狼尾巴渐渐长出了长毛,如同河岸边的垂柳枝条一直拖到地上,尾巴尖上时不时地沾着一点儿饭粒肉渣,惹得他常常追着尾巴团团转。 这天,朋友听说我们又养了一只“新狗”,便邀请我们带着格林到郊外他的小木屋去玩。我们欣然答应,因为自从格林走丢的事情发生以后,几天来他的活动一直被我们严格控制在小区内,没出去过,今天有机会到郊外走走,当然求之不得。 我们把狐狸留在家里看门儿,虽然狐狸一万个不愿意,但是有上次眼看着格林杀鸡的事例在先,他对格林的态度多了不少敬畏,再不敢与格林争风吃醋,乖乖地留下看家。 朋友的这座小木屋面对水岸,阳台下沿着水边有很多钓鱼的人。对新的环境格林充满着惊奇,而朋友们的几个小孩则对狼头狼脑的格林感到新奇,活泼好动的格林很快成为了孩子们的宠儿,孩子们毫无心机地抚摸也并不让格林反感,或许人和动物童年的个体之间更容易沟通吧。郊外的原野是一幅美丽的风景。孩子们快乐地跟随着格林,趴在地上好奇地观察他,看他低头嗅着地面轻巧地走路,看他在草地上傻乎乎地追逐蝴蝶,看他在太阳下懒洋洋地打滚,甚至观察他大便的姿态。他们很快发现小格林大便完之后总会回过头来仔细嗅一嗅自己便溺的味道,这是他从小的习惯。于是在格林又一次认真大便的时候,一只促狭的小手伸过去轻轻拉开刚好承托着格林大便的那片枯叶,很快扔到一边的水沟里。当格林终于轻松完,回头一看,身后却啥都没有,他大惑不解,满地寻找自己的“成果”,孩子们笑得抱成了一团。 这边几个朋友在湖边钓鱼,有个人竟然钓上来一尾巴掌大小鲜红色的鲫鱼,真是少见。那朋友得瑟极了,给我们炫耀说今天是他的幸运日,瞧瞧钓上来的鱼都不一样,这叫开门“红”好兆头!为了显摆还单独用一个盆子,把红鱼养在盆里,放在阳台上,叫大伙看着眼馋。 不多久,孩儿们和格林一起回来了,刚走进阳台,格林就发现了这水中的活物,天生猎手的本性使格林想也没想就进入了状态。 格林像很早以前就懂得如何浑水摸鱼一样,伸出一只爪子搅动水面,一下,两下……鱼慌乱地在盆中游动起来……终于,晕头转向的红鱼慌不择路,正好落到格林的爪子下面,格林用爪子顺着盆边一钩就把鱼捞了出来。虽然鱼尾拍扇了格林几个响亮的嘴巴,但鲜活的鱼也理所当然地成了格林的开胃菜,连头带尾、连鳞带刺,几口就被格林嚼完了。小小鱼儿不够填饱一只小狼的肚子,格林回到盆子边上观察,淡淡的鱼腥味仍在水中荡漾,盆底的图案让他以为还有漏爪之鱼,他继续努力地搅水,观察盆底。搅来搅去太麻烦,格林索性叼着盆边把盆子扣了个底朝天,再翻过来检查地上和盆子里确实再无他物,才失望地咬盆子发泄。 格林利索的捕鱼动作和明确的思维指向性,让我和在场的人极为惊讶,大家还没见过会抓活鱼吃的“狗”,而我虽然知道狼有机会的时候是要捕鱼吃的,但是如何浑水摸鱼我却从未教过格林,他是怎么学来的呢?仔细回想才记起给格林看的《动物世界》纪录片中曾出现过狼在河沟捕鱼的镜头,那时格林偏着小脑袋看得极为专注,还在巨大的电视机前走来走去地探察,“鱼是可以抓来吃的”那一幕肯定深深地印在格林的脑海里,而今当出现这样的机会他立刻就学以致用。 几个孩子大张着嘴巴看着最后一点红鱼尾巴在格林嘴边抖动,像蛇吐芯子一样被格林收进了嘴里,这才争先恐后地跑到湖边报告:“叔叔,叔叔,你的开门红被格林给米西了。” 鱼友们一阵哄笑:“这哥们儿今天就钓了那么一条,这下没得瑟的了。” “这小狗有点儿意思。”另一个满载而归的鱼友看格林意犹未尽,又慷慨地扔了一条大鱼给他,格林立刻按住滑溜溜的鱼大快朵颐。 又吃完半条鱼之后,格林就饱了,他悄悄把剩鱼藏在了阳台的角落,还叼来一些树叶细心掩盖。等他又和孩子们出去玩饿了回来,就径直走向阳台,准确地找出藏好的剩鱼,美美地吞下了肚。 游玩一天之后,朋友提出:大伙儿难得见面,一定要去吃个火锅!我和亦风你看我我看你,面露难色,都不知道该拿格林怎么办,也不便跟朋友明说格林是狼。虽然我们对格林的友善很有把握,而且孩子们一整天跟“小狗格林”都玩得很快乐、很亲热,但如果一公布格林是狼的真相,还不吓飞一团人? “火锅店门口有寄放宠物的笼子,把小狗(格林)寄放在笼子里就是了。”朋友建议。 朋友盛情难却,我和亦风只好答应了。开车进城的路上,玩了一天的格林就在我怀里眯着狼眼直打瞌睡。谁知我刚把格林交给火锅店门口的服务员,格林就狂挣起来,他非常惧怕陌生人牵制住他,他一口咬断绳子,就缩回我的脚边警惕地看着试图接近他的陌生人。我安慰着抱起格林再次交给服务员,格林夹紧尾巴,紧张地并拢两条垂下的后腿疑惑地望着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将他交给陌生人。 当服务员要把他放进宠物笼子的时候,格林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早在动物医院看见过关在这种笼子里的狗,他可绝不愿意像狗那样被关起来。他使尽浑身力气乱扭乱蹬,龇着牙威胁妄图剥夺他自由的人,当那服务员不顾格林的反抗,执意把他往笼子里塞的时候,他闪电般地一口咬了过来!服务员吓坏了赶紧松手,摸着差点被咬到的手指心有余悸,再也不敢来捉格林了。 格林又迅速奔回我脚边警惕地探出脑袋东张西望,我走到哪里他就紧贴着我到哪里,似乎成了我的影子,这是他在拥挤人流中唯一觉得安全的地方。 于是店方破例让我带着格林进店。 我一直担心进了火锅店这个充满肉食腥味的地方格林会狂性大发,哪咤闹海一番,谁知格林却像个最听话的小狗一样紧跟着我,对这些有着辣味气息的食物充满怀疑,看也不看一眼。他打了几个喷嚏,寸步不离地贴在我的脚边,我坐下来吃饭,他就在椅子下面,侧躺着身子呼呼大睡,我夹了一片火腿肠放在他鼻子边,他瞄了一眼,毫无兴趣。我这才想起格林过去曾被狐狸扔在牛奶中的辣椒刻骨铭心地辣过一次,此时,在火锅店这个弥漫着麻辣味的地方他当然警惕异常。 在大都市里,带着一匹野狼去吃火锅,而这个秘密只有自己心知肚明,真是一种特别的感受。邻桌一些人伸脖子张望格林,有的还主动问起:“这是狼狗吗?”我和亦风含糊地点头。 几天后,我正在家里睡午觉,迷迷糊糊中就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我陪格林在小区庭院里玩了一上午,疲倦之极不想睁眼,半梦半醒地把声音归着类。咔嚓声中伴随着格林满足而陶醉的哼哼,一股腥味钻进我的鼻子。越听越可疑,我睁眼一看,格林正在沙发上,两只前爪抱着一条鱼大嚼特嚼。 “这鱼哪儿来的?”我翻身起床大惑不解,我这几天从没有给过他鱼啊?他当然不会回答我,这家伙吃得满沙发都是鱼鳞,眼睛贼贼地防备着我。 接连几天又是几条鱼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家里,小区的保安向我告状:“你家的狗要抓鱼!”我几次埋伏侦察后终于水落石出——原来自从这小子懂得抓鱼以后,小区睡莲池里的鱼可就遭殃了。格林常常在我带他出去散步的时候,悄悄溜到池边,把水搅浑,制造出不小的动静,一有机会就把那些慌乱中游到浅水处的鱼抓出来当点心。 格林成了高明的渔夫和狡猾的小偷,经常私藏一两条鱼回家做宵夜。叼着鱼回家的时候,他会抢先一步顺着楼道飞奔上十六楼,把鱼藏在楼道隐蔽处或是天台水管下,我气喘吁吁地慢慢爬上楼当然不会注意这些。之后他会趁我打扫清洁或通风的时候再把鱼叼回家藏起来,或者干脆藏在天台上,玩累的时候享用。天气热的时候,天台上藏的鱼已半臭,他毫不在乎,照样吃完。 发现了小格林的偷鱼行为以后,我只好常常买来更多的鱼补充进小区的睡莲池中。如此几次,一些好事的老太太还以为我是善男信女,每每看到都要招呼一句:“姑娘,又来放生啦?”我哭笑不得,心想:“放什么生啊,这是给淘气的娃娃交罚款呢。”不过,挺让我惊异的是,格林这小家伙有着比狗更强的捕猎意愿和对求生技能的学习欲望,我还没有野化他,他似乎已经开始了自我野化的课程。 楼顶的天台无人涉足,本是一个安全的地方,然而格林在上面藏着的鱼却招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一只大黑猫和两只大狸花猫。他们仗着猫多势众偷吃了格林的私房鱼不说,见到格林还凶巴巴地拱起脊背恐吓他。格林没见过猫,他伸鼻子好奇地嗅闻猫屁股。俗话说“老虎屁股摸不得”,老猫屁股也闻不得!黑猫忽地转身,张开鱼钩一样的爪子一爪抓在格林的小鼻子上,顿时鲜血长流,痛得小格林呜呜直叫,满地打滚。三只猫齐扑上来左一爪右一口地把伤痕累累的格林驱逐出天台。这时候的格林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哪儿能以一敌三?输了就输了吧,好狼不吃眼前亏。回家我给格林鼻子上擦点药,让他自己舔伤去。 没想到小格林的领地观念相当重,报复心极强。两天后,我猛然发现黑猫的尸体躺在天台上,被啃得只剩龇牙咧嘴的头和一条尾巴,干枯的猫眼直望着天空,黑猫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得罪的是一匹狼。格林第一次尝到了复仇的滋味和猫肉的美味! 此后,另外两只猫再也没敢上天台。不知道黑猫是不是无主的,我留意了好几天也没见人提起过。 一些日子以后,睡莲池里的鱼都得了教训,只要格林的影子一出现,鱼儿们就躲进深水区,绝不露头。格林满月时呛水的记忆犹新,他围着池子左三圈右三圈地转悠,徘徊多日,还是不敢冒险涉水。我以为捉不到鱼的格林应该消停了,稍稍放松心情,谁知天下孩子都一样,总有叫大人不省心的闯祸阶段。 这天上午,格林正在睡莲池边和水里的小鱼兜圈子,我坐在凉亭里看书,没理他,反正他也抓不着鱼了。 突然,格林停下脚步,昂起头来,小鼻子一耸一耸的,眼珠一转,就开始往一个单元门口走去,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好奇地张望。我心里犯嘀咕,不知道他又发现了什么。 那边,一个大嫂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袋,袋口露出几片菜叶葱苗之类的,一看就是刚买菜回来。她慢悠悠地走到单元外,停步在小区布告栏前面,被张贴的广告吸引了。她把沉重的塑料袋放在布告栏前面的台阶上,揉着酸麻的手,饶有兴致地看布告栏上的超市打折广告。 格林舔舔鼻子,咽了口唾沫,伏低身子,狼尾平举,脑袋、肩背和尾巴拉成了一条线,狼眼直勾勾地盯着扔在台阶上的塑料袋。一看格林的狩猎动作出现,我立刻警觉起来,大声喝止:“格林,不准!” 格林全神贯注,根本不听我的招呼,忽地一下冲了出去,跳上台阶,照准塑料袋底部,一口咬破,“哧溜”一声拖出老长一截里脊肉条。我追过去大声喝止,格林拖起肉条边跑边吞,刚跑了十几米,肉条就已进了狼肚。 大嫂追赶着格林,大叫大嚷。我连忙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狗不懂事,实在对不起!” “狗不懂事,人也不懂事嗦!拴起养讪!” “好,好,对不起,以后一定注意……” “以后?那这次咋办?” “我赔,这次我赔,您多原谅……”我忙摸钱包,只有一百元的,既然是赔偿,当然不可能厚着脸皮让别人找零,我抽了一张,双手递给这位大嫂。大嫂愣了一下,没想到我这么好说话,但随即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抬起下巴高声嚷道:“有钱了不起嗦,城里人哪个缺钱嘛?关键是耽误我的时间。”一些好事的邻居开始围上来看热闹了,各种评论不绝于耳。 “大嫂,您说个家门号,我马上去买肉给您送家来,绝不耽误您做饭,好吗?”我态度谦恭,毕竟是给别人添了麻烦,早点息事宁人为好。 “你们年轻人选的肉,我瞧不起,而且我为啥要给你说家门号呢?”大嫂不答应。 我叹口气,赔钱也不行,赔肉也不行,这就有点麻烦了。我突然想起主妇们都喜欢逛超市,亦风昨天才给了我一张超市的三百元消费卡,让我给格林买肉用的,我还没来得及去。我赶紧摸出卡来,赔着笑说:“大嫂,这是超市的消费卡,三百元我一次都没用过,赔给您,今天给您添麻烦,实在对不住!” 大嫂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接过消费卡看了看,捏在手里:“我看你态度还可以,就算了。以后狗要管好。” 我点头哈腰,总算化解了一件事儿。格林是我藏着掖着的一块心病,和邻居处好关系尤为重要。养了个狼子,就得夹着尾巴做人,我只求平安无事。 送走大嫂,我瞪了一眼惹事的格林,他根本没觉得自己找食吃有什么错。狼本来就是猎手,猎到的就是自己的,他心满意足地在凉亭舔爪子洗脸,好像这边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随着格林渐渐长大,胆子也越来越大,他俨然成了一个小恶霸兼破坏专家。无论我跟得多紧,他总有层出不穷的花招和捣乱伎俩,跟在他后面给人赔礼道歉补偿损失成了我每天的主要工作。我生怕他再给别人添麻烦,从此以后把他的活动范围严格控制在了天台,再也不带他到楼下去了。 天台虽大,出太阳没处躲,下大雨没处藏,硬邦邦的水泥地面没有一棵草,我心里觉得特对不住格林。随着小狼年龄的长大,活动范围应该是越来越广,而他却恰恰相反,生活圈被划得越来越小,从城市街道退回小区庭院,从小区庭院再退上空荡荡的天台,等到退无可退的时候,我该拿他怎么办?第11章 城市里的宅狼 草原、戈壁和沙漠常常会让人觉得荒凉,然而当我和格林长期待在十八层楼顶天台上的时候,才开始深切地感受到另一种荒凉。 天台上光秃秃的,没有人、没有树、没有草、没有水、没有一星半点的生物,甚至没有沙……只有纵横交错的金属管道、水泥烟囱、电梯井、废气孔。出太阳的时候,地面被晒得滚烫;刮风的时候,高楼顶上睁不开眼睛;下雨的时候没地方可以躲避。 黄昏,站在楼顶极目远眺,太阳被重重叠叠墓碑般的高楼埋葬,城市灰色的天空在眼前无尽地铺开,整个世界死气沉沉地躺在静静的尘烟中,像盖了一层挽纱,我觉得没有任何地方比城市的高楼顶更加荒凉。草原和城市是两种不同的荒凉——原始的荒凉蕴涵着生机与生命活力,现代化的荒凉蕴涵着的却是荒芜。 没有建不成的荒城,只有回不去的荒原。 然而,在这荒城之上,小格林依旧很快乐,很满足,只要能给他一个自由奔跑和呼吸的空间,只要有一口吃的,只要我陪在他身边,他仍能找到乐子。一块硬纸板,一片塑料袋都可以让他玩得很开心。如果偶尔飞过一只小鸟停在电梯井上歇脚,格林就会歪着脑袋看上好一会儿,听小鸟喳喳地叫着,看小鸟梳理羽毛,直到目送小鸟飞远。这是他唯一能看见的小生命。 在没有任何娱乐的楼顶,我尽量不让格林感觉孤独。我和他比赛跑步,从楼顶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沿途跳过所有的管道障碍;我和他比赛捉迷藏,每次我只能藏在水泥管或者电梯井后面;我和他比赛抢骨头,把一根大牛腿骨抛向半空中,落地的时候,看谁先抢到。比赛的成绩基本是这样的:赛跑我没赢过;捉迷藏他没输过;抢骨头,我想平分,他不干! 虽然格林已经不再下楼活动了,但他以前在小区出没造成的后果开始显现,压力像一股暗涌悄无声息地包围过来。 这天中午,我正带着格林在亦风这边吃饭,就听得“咚咚咚”有人敲门。格林立刻竖起了耳朵警惕地望向门口,一声不响。狐狸则汪汪大叫着冲到门口。我和亦风你看我我看你,我们很少来客人啊,自从有了格林以后更是闭门谢客,这时候谁会来? 亦风在猫眼里瞅了瞅,两个穿工作服的人站在门外,亦风问:“谁啊?” “小区物管的。”外面的人回答。 “有事儿吗?”亦风隔着门继续问。 “是这样的,”门外的物管说话很客气,“有业主给派出所反映,说你们养了‘疑似狼’的动物,经常听到有狼嗥。派出所先通知我们物管来协调核实一下。” 我和亦风对视一眼,双双望向格林,我们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临了。 格林此刻就在家里,肯定是不能开门的,亦风隔着门和物管客气几句,解释说家里养的是狗,并一定注意不再让小狗嗥叫扰民了,而且强调现在基本没放狗出去过。物管再三叮嘱以后才离去。 我更加小心翼翼,除了天台,小区里哪儿都不带格林去,格林成了蜗居城市的“宅狼”。我时刻陪伴着他,不让他在家嗥叫一声。此时沉默等于生存,沉默才能换来有限的自由。 格林每天眼巴巴盼望的就是上天台。这点小小的奢望我偷偷满足他,我们在沉默和隐藏的氛围中又有了新的游戏——藏肉。 我先是用半块砖头大小的一块肥猪肉,让格林在天台上找地方把肉藏起来,然后我去找。当然,这游戏是在格林吃饱的前提下,要不然他就直接把肉藏进肚子里了。 最开始的时候,格林藏肉的手段并不高明,他曾经试图在地上挖个坑,但是很快发现水泥的楼板根本挖不动,于是他把肉叼到电梯井的背后,我绕过电梯井就把肉块捡了起来,很不屑地扔还给他。他一声不吭地叼回肉来,自己也知道藏得蹩脚。他绕着天台慢慢踱步,又把肉塞到一条管道的下面,他钻出管道,回头看了一眼,肉在管道的阴影下,似乎要保险一点。他回到我面前,舔舔鼻子瞪着我,示意已经藏好了。我撇着嘴,直接走到管道面前,伸腿儿就把肉钩了出来。 格林急忙护住肉,神情很沮丧,看着肉块想了想,又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重新叼起肉,鬼鬼祟祟地绕到水泥烟囱的背后,然后前腿撑地,后腿蹲好马步,弓起腰来,翘起尾巴,开始忙活……少时,他如释重负地转了出来,神情间有几分得意。我伸脖子往烟囱背后一瞅,乐坏了!白花花的肥肉块上,堆放着几条黑漆漆油光光的小狼粪,乍一看,活像一块点缀了巧克力的奶油蛋糕。这点狗屎伎俩哪里盖得住啊?我笑得前仰后合,一脚就把“蛋糕”踢得原形毕露。格林气急败坏地跑上来,抱着我的腿就是一阵猛啃,龇牙咧嘴,鼻翼皱成了一只苦瓜,冲我恶狠狠地咆哮起来。 “你跟我发狠没用,再藏!”我背过身去,任由他继续折腾。 格林稍稍平静了一会儿,叼起肥肉绕到楼梯出口的背后。我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他出来。 “格林!”我喊,“我过来咯?!”……没动静儿……我顺着格林消失的方向找了过去,探头一看,格林端坐在地上,舔着嘴巴,满脸狡黠地看着我,肥肉却不见了,似乎是藏好了。我绕着楼梯出口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管道下面?也没有……烟囱背后?还是没有……我扭头看看稳如泰山的格林,赞道:“行啊你,有长进。” 我又找了一圈,还是不见肥肉的踪迹,在这光秃秃的楼顶,肥肉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难道他吃掉了?不可能吧,那块肉又肥又腻,就算他很饿的时候也不见得能吃完。我打量着他的肚子,抠着脑袋一琢磨,不对,平时我找肉的时候,这小子都会紧张地跟在我后面探头探脑,生怕我发觉,这会儿怎么那么淡定?再看看格林,他仍旧从容端坐着,轻移前腿儿,转过身子对着我…… 确实有古怪,我摸摸下巴:“你让开!”他偏过脑袋望向别处,装作没听懂,不动。我动粗了,抓住格林的后脖子一把揪开他——肥肉就在他身下!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小子居然耍起了“灯下黑”的花招,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他拿自己做掩体,一屁股坐在肥肉上,还随着我检查的视线转动身子挡着肉,当然是稳坐泰山了!然而这些鬼点子是谁教他的呢?四五岁的孩子都不见得能这样做。我突然由衷地佩服格林,不简单啊,仅仅两个月的小狼就狡诈至此,难以想象长成大狼后会有多智慧?在分析心理和利用环境的本领上,狼的确有过人之处,难怪许多游牧民族会以狼为师学习兵不厌诈的种种战法。 然而格林毕竟还是孩子,他的藏肉计划连连失利,不由得恼羞成怒,照着肥肉一阵歇斯底里地猛咬,发泄他的一腔怨气,咬得肥肉滋滋流油,转瞬间,他又仰脖子瞎嗥,嗥完几声,他原地转圈,拼命追咬自己的尾巴,宣泄懊恼的心情。 确实,在这毫无遮拦也没有任何道具可寻的楼顶,要让他完美地藏好一块肉,确实太为难他了。但这藏肉绝非仅仅是好玩的游戏,它和猎食一样重要,是生存要则,格林总有一天会用得到的。对狼来说,命运叵测,世事难料,饱一顿饥一顿很难均匀得到食物,只有学会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巧妙地储藏食物,并尽可能不被其他动物发现和偷窃,才能在关键时候充饥保命,避免自己被严酷的生活淘汰掉。 社会压力继续逼近。 物管走后的几天里,亦风的家门口又发生了怪事,莫名其妙地被人丢满了垃圾。头两天亦风没在意,自己把垃圾打扫了,后来居然又发现了狗屎,有些还抹在了门上。亦风很郁闷,自己平时深居简出,不知把谁得罪得这么厉害,左思右想,估计这事可能跟格林嗥叫有关。亦风跟我商量,让我这几天待在格林的单身公寓里,没事别到他家来。 亦风的家和格林的单身公寓在同一个小区的两栋楼上,户型不同,居住的群体不同。亦风家所在的那栋楼户型大,属于安居型的,往往一家几代人都住在一起,主妇闲人比较多,是非也多,邻里关系的相处上,稍不顺眼就步步紧逼,正面给笑脸,背后使阴招。丢点垃圾狗屎啥的都是小事,亦风最担心的是谁会扔些耗子药毒肉啥的在门口,格林就危险了。这种事以前在小区发生过,讨厌狗的人往草坪里投毒,结果七八只狗都被毒死了。 格林住的单身公寓楼是小户型,整栋楼都是流动租住的年轻人,邻里关系淡漠,平时各自忙工作,晚上回家蒙头睡觉,邻居之间谁是谁都不认识。曾听说十三楼有个租客女孩子失恋自杀,无人知晓,直到尸体腐烂发臭,才被人发现。相对而言,无人问津的单身公寓更适合格林藏身。然而单身公寓这边毕竟没有开火做饭,于是我要带格林到亦风那边去吃饭之前总要先给他打电话:“你那边安全吗?”“安全!”我这才抱着格林溜过去,感觉像潜伏特工一样。 这天,我和亦风正在吃晚饭。格林和狐狸早已各自饱餐了一顿,正在一边舔爪子洗脸,突然格林停下了动作,狼耳朵像弹簧刀一样猛地弹立了起来,紧接着,狐狸也开始歪起脑袋凝神静听,并起身靠近门口。 格林狼耳直立,嘴唇紧闭,警惕地走到我身边,靠近我的腿。狐狸已经冲着门口汪汪大叫起来,我心弦立刻绷紧了,这几天神经本来就高度紧张,狐狸这种叫法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狐狸更加狂躁地高叫,亦风做了个镇定的手势,又向卧室指了指,我赶紧抱起格林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 我轻轻关上卧室门,上锁,也不敢开灯,就贴在门上细听动静——只听得亦风边喝止狐狸叫嚷,边和敲门的人对上了话,恍惚听见“派出所”三个字。我心脏咚咚乱跳,这下惨了,派出所来的人听声音不止一个,他们一再要求配合一下工作,看来今天不进门瞅瞅是不会甘心的,而格林就在家里,那还不抓个现行? 亦风还在门口应对着,狐狸一直叫个不停,外面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也听不清楚,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不停地设想着格林被发现的最坏打算。格林在我怀里出奇地安静,他也在屏住呼吸仔细地听。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听见亦风送人关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亦风上来敲卧室的门,叫我们出来。亦风的神色显得比较凝重,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说:“刚才是派出所的人,说有人举报我们家养了‘疑似狼’,他们来核实一下。” 我心里一沉,终究还是东窗事发了:“他们没有证据啊!” “有,”亦风说,“他们说保安看见咱们格林在池塘抓鱼,居民看见格林抢生肉吃,他们还看了小区的监控录像觉得确实很像狼。” 我底气不足了:“你怎么说?” “我没承认,只说我们养的是一只小狼狗,派出所说是狼是狗他们过几天会请林业部门的专家来鉴定,希望我们配合,也好给居民一个交代。” 我想起这段时间门口的垃圾和狗屎,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可是格林明明就是狼啊,哪能蒙混过关呢?”屋子里一片沉默,晚饭也凉透了,只有格林和狐狸还在毫无心机地玩着。 亦风往沙发后一靠,望着天花板:“要不就来个抵死不认,说格林已经送人了。” “抵死不认也不行,格林送没送走他们一看监控就知道。况且邻居还有那么多双眼睛,你没个最终结果,门口的垃圾狗屎就不会停……唉,真是天罗地网,草木皆兵啊。”我心里一阵烦躁,自从收养格林以后,压力和危险就源源不断,躲过了家人躲外人,躲过了外人还要躲监控,躲有关部门,天天东躲西藏,夜夜提心吊胆,连顿饭都吃不安宁。 所有矛盾的焦点都源于格林是匹狼,有他不可改变的肉食习性和他带给人的恐惧感,以及他千百年来的声名狼藉。格林不咬人,但他天生有咬人的能力。人的世界,狼来了,不能单凭我们保证格林不伤人就能当狗一样养在身边,就驳斥邻居没有爱心不近情理,自私是生命的本质,谁愿意拿自己冒险呢?将心比心,如果我们家里有小孩,而邻居养着一只有能力伤人的狼,还没拴,我们也同样会担心,只是不会采用扔垃圾抹狗屎之类的方式而已。 既然我们不可能取得所有邻居的理解,那么现在摆在格林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第一,跟林业局走,其结果必然是关进动物园。第二,想方设法留下格林,可是怎么留呢? “把格林伪装一下?”亦风异想天开。 “怎么伪装?你就算把他浑身的毛都剃光,专家也能鉴定出这是一只地地道道的裸狼。” 亦风猛地被烟呛了一口,咳嗽几声又说:“别太高估专家了……能不能装成狼狗呢?”亦风的一句话突然给我提了醒,我心里有了个主意——找老林。 老林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事业有成,为人耿直仗义。他也特别爱狗,尤其是藏獒和狼狗,前些年就听他说过在玉树养了一些藏獒,所以他认识的狗友们挺多,我也算其中一个。亦风一说起“把格林伪装成狼狗”,我顿时就想到了老林,能不能让他在狗圈里打听打听,从哪里找只大小相仿的小狼狗,借来一用,狸猫换太子呢。 借狗来干啥,老林也没多问,二话不说就帮着联系。不到半天就打听到一家狼犬训育场有四只小狼狗都不到三个月大。我和亦风非常高兴,赶紧开车去看,选了一只毛色体型和格林都比较接近的狼狗,悄悄接回了家,又把格林妥善安顿在单身公寓。 第三天,派出所的民警带着专家如约而来,一起前来的还有小区物管和业主委员会的人。经林业部门的专家亲自鉴定,“格林”的确是狗——一只地地道道纯种的德国黑背狼狗。 大多数人的判断都是根据“翘尾巴狗夹尾巴狼”的理论以及格林吃过生肉的事件作的猜测而已,专家解释:“狼狗的尾巴很多时候也是下垂的,狼狗也要吃生肉,也会狼嗥。”谢天谢地,这个专家挺靠谱! 小区的监控都是远距离图像,没有一张清楚的。现在想起来,也幸好格林从来不进电梯,没有被电梯的监控拍下过近距离的视频,这才李代桃僵,蒙混过关。 派出所的人干咳了一声,说道:“虽然不是狼,但是现在市区里狼狗也是不能养的,要尽快处理。” “不是狼就好,我们也就放心了,也好给大家一个交代。”业主委员会的说。 我和亦风相视一笑,格林总算在“疑似狼”的罪名砸实之前,被我们给匿回来了。 一场风波终于过去。还老林狼狗时,我和亦风千恩万谢,老林这才好奇地问起原委。我想了想,老林是多年的朋友了,也都是爱狗之人,告诉他也无妨,于是就把家里有只小狼要应付检查的事情简单对他说了一遍。 老林惊讶地听完,说:“你太能折腾了,这很不实际啊,你应付得了一次,应付不了一辈子,要不了多久小狼就会长大,到时候你怎么办?” 我无可奈何地摇头,我倒是希望格林永远都这么小,不要长大,但这是不可能的,狼的幼稚期很短,越长大越危险,越长大越无处可藏。 “小狼是从哪儿找到的呢?”老林刨根问底。 “若尔盖草原。”我回答。 “若尔盖?这么巧,我的獒场也在若尔盖,好地方啊。” 我一愣:“老林,你的獒场不是在玉树吗?” 老林呵呵一笑:“天有不测风云啊,去年玉树地震,那个场子就垮了,石头砌的狗房子倒了一片,藏獒压死了不少。幸好地震来之前,那只头獒预感强烈,撞开房门,带着五只小獒跑到了场子中央的空地上,才没给活埋。那只头獒太有灵性了。” “哦?”我有些惊异,动物对灾难的感知的确比人强得多。我又问:“那些藏獒还在吗?” “在,我后来就跟几个朋友合伙在若尔盖重新租了块地,用抗震的板房修了一个獒场,我那只头獒连同救出来的五只小藏獒都迁到若尔盖的新獒场养着呢。现在最小的藏獒也有六个月大了,还有两只已经一岁多了。” “那只头獒叫什么名字呢?” “叫皇帝,是只纯黑的长毛大公獒,特别护崽。那五只藏獒的命都是皇帝救出来的,全部听皇帝的话。” “皇帝?”我和亦风念着这名字,想象着那只威武灵性的头獒形象。 “你那小狼要是没地方养,可以送去我的獒场啊,反正藏獒吃啥他吃啥,也不在乎多一张嘴。”老林慷慨地说。我怦然心动,抬头望向亦风。 亦风也有些心动,毕竟格林的生存问题已经刻不容缓,而且若尔盖又是格林的出生地,送格林归故乡正是我的梦想。但亦风的激动转瞬即逝:“藏獒和狼可是不共戴天的宿敌啊,这俩冤家能养一块儿吗?” “也是哈。”我和老林这才反应过来,我刚沸腾的血液又降到了冰点,格林在家固然可怜,但家门一关,生命没危险啊。要是把一只两个月大的小狼送到六只藏獒的场子里,这生冤家死对头一见面,那格林不活遭群獒分尸吗? 三人遗憾地聊了一会儿,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也就不了了之了。我倒是借机向老林又讨教了几招如何给长骨架子的格林补充营养,合理锻炼的方法。 风声渐渐平息,日子稍稍安静下来。我仍旧步步小心,带格林避开所有人悄悄上天台,给他有限的自由和快乐。格林藏肉的技术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终于一天,一块比砖头还大的肉条被他叼着在天台绕了几个来回之后,肉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藏得我无论如何也找不着了。 藏好肉的格林神情异常得意,不紧不慢地踱步到一边,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吹着小风,哼着“小曲儿”,自顾自地抓痒痒,然后用舌头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洗澡”,至于我搜寻到哪里,他根本不理会,那份任尔自来的淡定很有点诸葛亮唱空城计的感觉。他似乎胸有成竹:“找吧,谅你也找不着!” 他继续自我陶醉地“舔澡”,舔得非常认真,先把爪子舔湿润,然后伸爪子擦洗毛发,从头部开始,耳廓内外,额头脸颊,鼻梁下巴,眼睑嘴吻,都仔细舔擦了一遍,然后又侧过脸埋头舔舔颈窝、肩膀,弯起身来舔四肢、脊背、胸部、肚皮、尾巴,将全身各个部位擦洗得干净光滑。舔理完,他伸个懒腰,就像人做完了全套的SPA,容光焕发,新袍闪亮。最后,他很少见地翘起狼尾巴,歪着脑袋满脸讪笑地看着我。我的额角沁出了窘汗,继续找。 他休息了一会儿,又自己跟自己赛跑,接着他又睡了一小觉,醒来后他又上蹿下跳锻炼筋骨……折腾了大半天,我还是找不出来,偌大一块肉不翼而飞,游戏没法继续了。 傍晚的时候,我打电话叫亦风上来一起找,也是一无所获……两个成年人输给了一只小狼。非要知道他藏在那儿不可!亦风和我输得心服口不服! 饿他!让他自己找出来!顺便考验考验他的耐饥能力。 晚上,我没给格林吃的。第二天,也没给,带他上楼“坦白交代”。他扛着饿,不招。 第三天,我狠狠心还是不给他东西,再把他带上天台,让他加大运动量消耗体力,算是在“严刑逼供”了。格林饿得舔地上的灰,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挨饿。无论是抱着我的腿撒泼耍赖,还是曲意缠绵软硬兼施都要不到吃的,格林终于意识到了再不启用存粮,明天就要饿得走不动道了。 他用钢针似的目光盯着我,气恼地喷了一口鼻息,开始在天台上兜圈子,我立刻紧跟其后。转电梯井,翻钢管,贴着女儿墙走,绕了三四圈,他根本没有要找东西的意思,我越绕越憋闷,眼看他又开始重复新一轮绕圈,我不跟了,觉得自己很傻。 格林果然还在毫无意义地重复着绕圈,“Z”字形地绕,“8”字形地绕,来回地绕,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一会儿又出现,绕得我头晕眼花…… 直到我累得不行、困得不行、热得不行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格林这次消失的时间似乎比前几次都久。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藏在电梯井后面,突然醒悟他绕来绕去是在玩障眼法,就是想甩掉盯梢的,我如果再被他发现,势必还会被他带着兜圈子。 我摸出随身带的小相机,打开,拿在手里,把手探出去,旋转着搜寻格林的踪迹,我就从相机的液晶屏幕上监视电梯井背后的状况。 格林在天台女儿墙边站着东张西望,又把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所在的方向,一动不动。难道他发现我了?格林朝我这里盯了好长时间,我大气不敢出,手也不敢轻举妄动,突然有一种跟野狼战斗的感觉,不知道熟悉的格林为什么会引起我这种感觉。也不知僵持了多长时间,格林不再看我这边了,看来是他的天生多疑促使他用长时间的观察来解除可能存在的监视与跟踪。我对狼的遗传基因越来越感到吃惊,仿佛天上的狼魂在一点点地指导他怎么做。 格林终于放心了,嗅着地面,顺着女儿墙根溜到天台角落的一个雨水管道口前,几乎背对着我。突然,他像个老牌特工般猛一回头,狼眼如机关枪一样在身后一阵地毯式扫射。我的心狂抖了一下,与野狼对峙的感觉再次袭来。格林这动作毫无征兆,回头幅度之大、速度之快,令我防不胜防。我才隐约感觉到为什么面对终日熟悉的小狼也会涌起一种战斗感,这的确是一种人狼心智的较量,物种生存本能的较量,实在与感情无关。从格林多疑的神情和连我都防备的动作,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在他看来,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个珍贵的藏食点比这块肉的意义重要得多。 格林的这次回头,看来也是在做最后的确认,他终于放心地低下头来,用鼻子嗅嗅墙角的雨水管道,开始用两只前爪扒抓,一会儿,从管道口扒抓出一些泥土来。这也是天台上仅有的泥土吧,那是城市里长期掉落的少许灰尘,日复一日被雨水冲刷积累在雨水管道口的,充其量也只有两碗泥土。 格林挖了一会儿,伸过鼻子嗅了嗅,龇着牙尖咬上一点泥往外一拖,拉出一条黑糊糊软乎乎的东西,竟然是裹满了泥土的肉条。看来在这燥热的天台上藏了两天,肉已经发臭了。我吃惊地捂上了嘴巴,这点小动静似乎立刻被格林发觉。他迅速把肉塞回雨水管,并立刻用鼻子拱起泥土迅速回填,还用鼻尖夯实泥巴。动作之快,塞泥之猛,我真担心他的鼻孔会不会被堵住。然后他警惕地抬头看周围的动静,直到再次确定安全,才又把肉拖出来。 再看那肉,像风味小吃驴打滚一样裹满了泥沙,他叼起肉,先是甩动脑袋抖了抖,把肉上大量的泥沙抖掉,然后再侧着脑袋,把肉条钩挂到后槽牙,嚼断,吞掉。肉有臭味还带着泥土,但丝毫不影响格林的食欲。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吃腐肉,心里暗自担忧,怕他吃坏肚子。之后,我观察了格林几天的粪便都非常正常,可见狼的肠胃确实适合消化腐肉,难怪牧民说狼是草原清洁工。 格林虽然是留下了,但是在重重的压力下,除了宅在家里,我们也不能给格林更多的自由和空间,虽然我们略感安慰的是天台至少比动物园的笼子大得多,而且格林还有我们的爱,如同家人一样平等的爱。但是难道他就一辈子生活在天台上躲躲藏藏吗?难道他就一辈子孤单地仰望那些天空中的小鸟吗?我想带他去草原,然而草原上除了獒场找不到别的栖身地,一想到狼和藏獒是死敌,我就下不了孤注一掷的决心,城市虽然局促,躲在家里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好景不常,几天后,天台上陡然来了很多工人,正在施工,一打听,说是有公司把整个楼顶的广告位买下了,正在安装大型霓虹灯广告牌,估计最少施工个把月。金属敲击声,电焊的光,陌生的人…… 格林在城市里的最后一块自由乐土也失守了。 傍晚,亦风还在电脑前忙碌。我望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喃喃道:“如果一个人离开人群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不好说,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单独的人短时间还可以享受清净,时间长了就算活得下来,那份孤独也足以把人逼疯。”亦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别看现在的人成天到晚写着诗歌唱着寂寞、喝着闷酒、喊着孤独,其实有些孤独感生活在人群中的个体是永远体会不到的。” “狼也是群居动物,格林会有孤独感么?”我颔首看着熟睡在我身边的格林,他的肚子均匀起伏,小爪子还迷迷糊糊地抓挠两下,不知道在做什么梦。 “他有我们陪着,不会孤单的。” “可我们又能陪他多久呢?再大一点,狼的样子就谁都瞒不过了,我们为了藏他,搞得他差点连命都丢了,还要继续藏吗?狼不可能适应城市生活,即使他能够适应,人们也容不下一只狼生活在身边。” 亦风停下了工作,喝了一口茶,默不做声。他很清楚这是一个沉重却无法回避的现实,野生动物在这城市里根本不可能有家,格林只有回到他的世界才能好好生活下去。毕竟人有人的社会、狼有狼的社会,这分属于两个社会的个体是很难永久相伴的。这些日子以来,格林对生命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令我们深深震撼。格林不是宠物,他需要的是一份择地生存的自由和一个竞争求存的世界。我们不能剥夺格林自由生存的权利,应该让他像狼那样活得有意义,有自由,有尊严。 亦风转身端详我的表情:“你有话跟我说?” 我绕着书房踱了一圈,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底气不足地说:“我……我还是想送他回草原。”我知道亦风肯定又会枪毙我的痴心妄想。 亦风沉默了很久,问道:“你心里有计划了吗?” 我“嗯”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像在等待一个判决。 亦风久久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一阵阵发虚。终于,他释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不会死心的,想去就去吧!” “……?”我愣住了,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家伙不会是以退为进说反话吧。我一把拉住亦风的袖子:“你是说赞成我把他野化放归?你是认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