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这么一唤,常霏心软了些,“那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照片上,沈纤挽着萧佑城,看向他,虽然画面不甚清晰,沈纤眉目间的温柔却是明显,代黎低声道:“就是这么回事。”常霏忽的一下站了起来,许久又颓然坐下,叹息,“黎黎,你太让妈妈失望了。”代黎头压得更低,声音微颤,细如蚊蝇,“妈妈,对不起。”“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一个女孩子,不懂得自尊自爱,不懂得爱惜自己,最后伤的也是自己!”代黎狠狠咬了唇,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吧啦吧啦落在报纸上,浸出一个个水渍,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听母亲讲这样重的话。常霏也开始流泪,渐渐泣不成声,“黎黎,妈妈知道你喜欢他,可是你不能因为喜欢,就什么都不顾了......妈妈以为你该懂的,人这一生有许多东西,比爱情更重要......难道你想一辈子见不得光,去给他做情......情......”“情妇”这两个字,终究没法用在女儿身上。代黎只是默默掉眼泪,肩膀一下一下的抽动,不哭出声,常霏终究是心疼,走过去将她揽进怀里,“黎黎......萧佑城一边与你,一边又去结交别的女朋友......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他做不到反抗母亲,就该放了你......这种男人,不值得你这样......”常霏并不知道,代黎与萧佑城分手的真正原因,他们都没有告诉家里。“黎黎,答应妈妈,不再见他了,好不好?”代黎不说话,抱着母亲哭泣,许久,“妈妈......”她终于哭出声,“我难受。”常霏哽咽了很久都说不出话,轻轻拍着代黎,像是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安抚,“乖女儿,妈妈的乖女儿......妈妈知道你难受......过去就好了,挺过去就好了......”她有几天没来都督府,他也不敢问,这天听说她来了,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楼,推开门,却又挪不动步子。她抱了双膝,蜷了身体坐在窗边,玻璃窗打开了半扇,有风吹进来,撩动窗纱,时值黄昏,日头将落未落,将她一身白衣白裤,俱是浸成了夕阳红,静谧的,孤独的,像是一幅西洋油画,美丽,也不真实。他不敢走上前,静静看着她,眼前渐渐浮现出另一幅画面:一袭洁白婚纱的她,独自站在缤纷的玫瑰深处,仿佛就要乘着风,飞走......彼时的恐惧绝望,瞬间搅遍了五脏六腑,其实,他从未真正摆脱过这些情绪,不过藏起来罢了......“黎......”他轻声的,小心的,唤了一声。她缓缓回过头,浅浅笑了笑,他走过去,抱她在怀里,感受到她凉而软的身子,高悬的心稍稍放下来,还好,还在。夜已经深了,四周漆黑一片,像是一整块化不开的浓墨,眼睛看不见,来自身体的感觉就更加明显,她翻过身子背对他,他却贴上来,环了她的腰,埋首在她颈间轻轻的舔。大半个夜的翻云覆雨,激情让她筋疲力尽,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她喜欢这样的感觉,脑中一片空白,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用想......“有心事?”他的唇辗转来到她耳边,含住她小小的耳垂,钻石耳钉抵在舌尖,冰冰的凉。今夜的她有些奇怪,仿佛特别投入,又仿佛心不在焉。过了很久,她没有回答,似乎是睡着了,他反倒松下一口气。醒来时床畔没人,借由浴室传来那一点光亮,堪堪能瞧见屋里的陈设,她从浴室里出来,坐上床沿,拉开抽屉,手指刚刚触上瓶盖,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别吃了。”动作顿了一顿,还是将瓶盖拧开,身后突然袭来一股劲风,未待她反应,“咣当”一声,药瓶已被扫落,药丸洒了一地。两人静静看着地下,半天没有做声,她突然站起来,退开两步,“我们分手。”昏暗的幽静中,字字清晰,他想装作没听见都不能。他瞬间绷紧了身体,牢牢锁住她的双眼,责问又像是期待,“你威胁我?”她竟还能自嘲般一笑,“不,我们分手。”他置若罔闻,神色黯然,“你不想要孩子就不要,就我们两个人,一辈子。”她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走进衣帽间,他披了睡衣跟上去,“要回去?我送你。今晚还过来么?”她不答,穿好了衣服,背对着他,停了片刻道:“我们谈谈。”似乎预感到什么,他立即又变了情绪,声音如闷雷,隐约就是要发怒,“谈什么?我说了不要孩子了!什么都依你,你还要谈什么?!”而她也怒,回身冷冷看他,“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孩子!”仿佛瞬间被戳中了痛处,那些不敢触及的秘密过往,他胸口重重的起伏,额上青筋暴起,握紧了拳,指节咯咯的响,突然翻手扫过身边一只古董花瓶,花瓶跌落在地上,“哗啦”,碎了满地。她面无表情跨过瓷片,没走出两步又被他一把拉回,狠狠箍在怀里,他咬牙切齿,冲着她低吼:“你到底要我怎样?我为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你到底还要我怎样!你父亲是躺在医院里没错,可我父亲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她瞪大了双眼看着他,脸色刷的一下全白,连嘴唇都是白的,不可抑制般微微颤抖,只有一双眸,沉沉的黑,眼睛里,盛满了惊痛。他知道他说错话了,话一出口他就知道错了,他不能将她拉回来,反而推得更远,这是他们隐藏在心底的伤痕,以为经过了时间的治愈,痛不过当初,却错了,依旧噬心的溃疡。他低下头,不敢看她,“别人的错,为什么要我们来承担?相爱就应该在一起,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她原本惊痛的眸,渐渐变成黯然,轻轻闭上眼,摇了摇头,神情哀凉,“那不是别人,那是你的父亲,是我的父亲,不是别人。”她说的对,道理他都懂,可他做不到理智,理智去谈论感情,心头犹如梗了一根刺,生生扎在那里,“我没法放了你。”因为闭了眼,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他紧抱着她的身体,还有自己的心弦,一根一根,断裂的声音,“佑城......”声音那样远,仿佛并非来自于她,“我过的很辛苦......我知道你也很辛苦......每次去医院,我都很害怕,我总觉得爸爸在看着我,在责怪我......你曾经问我,是不是暖气烧得太热,夜里总是出汗,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常常梦见爸爸出车祸时的场景,一遍又一遍的梦见......还有你爸爸,倒在血泊里......”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开始颤抖,她能感受到他的黯然绝望,穿透过身体,流进她心里,与她的绝望一起,“我们一直在逃避,在自欺欺人,以为不去想不去提,仇恨就不存在......可是不行,我们谁都忘不了......”许久的沉默后,“我们已经结婚了。”他说。她几乎不愿反驳,别开脸,半天才哽咽道:“说好了不算数的。”他企图做最后的挣扎,那样的无力,连自己都骗不过,“发了誓,怎么能不算数呢......”又是沉默。“我要走了......去美国......福特医生说,爸爸的病还是有希望的。”箍在她腰间的手只是不放,且紧了又紧,心口火燎一样的疼,他想叫她不要走,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没有立场,特别没有。可他又怎么能放她走,怎么能罢手。最后他只得说,“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还回来么?”“......不知道。”“我等你。”“别等了。”“我等你。”“......”......颈间有冰凉,一点一点,将毛衣领子都浸透了,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她第一次遭遇他的眼泪,男人的眼泪,心疼得她几乎投降,只是这一次,再不能放纵......突然生出一种绝望的力气,她挣开他,逃出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黎黎,外面风大,别待太久了。”答应了一声,代黎走上甲板,船还没有开,因为是远洋轮,码头上,密密麻麻的,挤满了送船的人,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他......即便是有,她也寻不着。有人拽她的衣角,低头,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报童模样,声音还有几分稚气,“是代小姐吗?”代黎点点头,还没等她多问,小报童递给她一只锦盒,往码头遥遥一指,“下面一位先生让我给你的。”码头上人山人海,哪里能找到人?代黎再回头,小报童已经不见了。不知为什么,她没敢立即去看盒子里东西,待到汽笛长鸣,轮船启航,她才缓缓打开......朱砂红,鲜艳到刺目,薄薄的绸料,襟前绣了几朵洁白的葱兰花,将原先那撕裂完全遮掩,看不出一丝痕迹。不过是件衣服......我们还有彼此......订婚那天的礼服,被他撕坏了,又被他缝好,甚至比从前更好......他想告诉她,他们也可以回到从前......可是,他们已经没有了彼此......洋轮渐行渐远,海风冷而湿,呼呼而过,甲板上几乎没了人,又有人拽她的衣角,模糊中,看见一名小女孩,奶声奶气的问她,“姐姐,你为什么哭?你也把巧克力弄丢了么?”她许久才微微笑出来,看向广垠的天与海,一片深蓝与浅蓝,望不到尽头,“我把一个人弄丢了。”第二十六章 等沧海桑田如岁月,白驹过隙也如岁月,北平东城胡同口,一棵梨花树,树叶儿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孩子们在胡同里放鞭炮迎新年,仿佛还是昨日的事,转眼间,清明的风拂过,吹绿了整条胡同。胡同外却是明丽的颜色,不同于前年的湖蓝绢纺,不同于去年的杏黄缂丝,今年流行粉红色的乔其纱,太太小姐们自不必说,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兴许也能做件短衫或是长裙,刚刚过了清明,迫不及待的穿起来,走在街上,像是团团粉蝶儿,娇俏可爱。女人有心思打扮,男人有心思欣赏,是因为日子太平,其实并不真的太平,新党在南方闹革命,闹了几年,还真是革了薛长复的命,也有传言说他没死,带了亲信逃到国外,只是南方政权的瓦解是事实。乘着南方一片混乱之际,北军迅速南下,收了大部分的地盘,从此一家天下,新党政权同时也建立起来,提倡民主共和,与北军政fu相抗衡,只因实力悬殊太大,冲突也只限于小打小闹,在北军腹地北平,自然是一片盛世太平。相似于时装的年年革新,北平城也是年年革新,拆了许多旧式的老房子,建学校,建医院,建商行,也同上海那样,渐渐洋化了起来。红砖墙,老牌楼,琉璃瓦,写着拆,却不开口。悠长的汽笛声伴随着隆隆的轰响,候在站外的黄包车夫们知道,又有一列火车靠站了,于是纷纷挤向出站口,等着载客。待到旅客们几乎散尽,出站口缓缓走出一名女子,白色棉布杉,外罩一件黑色长款马甲,马甲没有系上扣子,长长的浅灰绉丝围巾在脖颈松松缠了一圈,一端垂至胸下,一端垂至腰间,黑色紧身长裤,黑色长靴,除了右肩挎一只黑包,再无其他行李。女子在车站外回身,仰头,似乎在看站牌上,“北平”两个大字,原以为载不到客的强子赶紧上前,“小姐,要车么?”强子知道这位小姐多半是要坐车的,这种从国外回来的小姐,大多怀念黄包车的滋味,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拉车时强子问道:“小姐,您这是打哪来?”“天津。”强子觉得自己猜的没错了,“是在天津港下的洋轮吧?从国外回来吧?”“嗯。”女子应了一声,不见惊讶的意思。“嘿嘿,”虽然女子没问,强子还是想解释一番,“看您这样子就知道从国外回来,您别看我人土,眼光可是毒着呢!街上那些个穿洋裙的小姐,没一个能穿出您这身洋气,简直了!比东大街那些洋鬼子还洋!”女子似乎轻声笑了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强子正耷拉着脑袋没劲,却听见女子的声音,“这里原先不是有家钟表店么?”强子扭头去看路边,来了精神,“哎呦,您可是有阵子没回北平了吧?最少有三年!”女子又应了一声,在暖暖的春日下微微眯起眸,以极轻的声音开口,仿佛自言自语,“快五年了。”“难怪!”强子了然般点头,“这一片房子三年前就拆了,听说原本是要盖百货公司的,可不知为什么一直没动工,上面那些事,谁知道呢!”来到目的地,百花深处胡同南口,强子拿了钱,边拿毛巾擦汗边对走进胡同的女子喊道:“小姐,您可别走到胡同那头了,出了胡同,可就是大帅府了!”女子回头,胡同口有一棵梨花树,阳光透过枝叶,落在她脸上,像是落下了梨花雨,将她那眉目,照映的愈发细腻精致,女子浅浅的笑,道了声谢谢,转身离开,走向胡同里,百花深处。春日午后,大约正值休息的时间,胡同里很安静。越出墙的一枝春梅,阳光下的一面影壁,叶茎间的一只蜗牛,甚至残檐边的一丛杂草,都能成为镜头里的主角,代黎端着相机,透过镜头,捕捉胡同里最不起眼的美丽。或许是近乡情怯,离他越近,越是不平静,想见他,又害怕见他。不若当初那样的心急火燎,赶上最快一班轮船,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到他身边。而下了船,来到北平,特别是现在,复杂了心情,迟疑了脚步,分开这四年,她刻意回避有关他的一切消息,因此她不知道,胡同尽头,等待着她的,是不是他的等待。头顶上飞过几只春回的燕子,在寻找旧巢,一只纸飞机徐徐落在她脚边,转角处跑出几个孩子,看着她手里的纸飞机,怯怯的不说话。她微笑着将纸飞机递过去,几个孩子推推攘攘,最后一个个子最高的女孩子站出来,腼腆接过纸飞机,羞涩说了声,“谢谢姐姐。”这样的称呼,却让她有一种岁月无奈的惘然,她的年纪,足以成为这个孩子的母亲。孩子们无法体察她的心情,复又欢欢喜喜的跑远了,狭窄的胡同,总能留下童年纯真的快乐。如果他们也能有孩子,如果他还愿意......不觉轻轻笑了出来,虽然也有担心,但她想,他会等她,就像她在等他一样......到底还是走出了胡同,来到一个岔路口,一边是肃静的街道,深深电网密布下的高墙,有荷枪实弹的哨岗把守,虽然解了诫严,行人依旧稀少,清冷僻静,另一边则通往大路,不时有汽车喇叭声以及人的喧嚣声传过来,万丈红尘。远处,有一面墙壁上布满了爬山虎,风拂过,枝叶轻轻的摇曳,仿佛能听见沙沙声,她端起相机,寻找最适合的角度,不多久,镜头里忽然闯进个面孔,镜头晃了晃,面孔也跟着晃了晃。这样猝不及防的相遇,她整个人忽然定在那里,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连血液都凝住,只剩镜头里一张面孔,她思念了那样久的面孔,纵然多年未见,因为鲜活在记忆里,依旧如此熟悉,他浓密的眉,他高挺的鼻,他微笑时,唇角勾起的弧度......他侧了脸,正笑着与人说话。他走动,另一张面孔从镜头前晃过。瞳孔缩紧,心脏陡然漏跳一拍,她放下相机,看见街对面,一名女子与他并肩而行,女子着一件紫红色长风衣,瀑般长发散至腰间,映着身后的青藤,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那面孔也是她熟悉的,薛飞瑶。他们在说些什么,两人都在笑,看上去很开心,而她一颗心迅速沉了下去,跌入深渊,身体瞬间被掏空了一样,原本那些忐忑期待激动喜悦,顷刻化为乌有,只余酸涩涌上鼻根。他身边的位置,他眼里的温柔,曾经她以为,独属于她的一切,如今,尽数给了别的女人。她于他,已经不再重要。她幻想过多少种重逢的画面,却原来是这一种。多少个秋,多少个冬,多少个午夜梦回,独坐到天明。给她力量的他的誓言,她执着守着的那一句,“我等你”,终于化成海面上的泡沫,在阳光下无所遁形,消逝不见,原来只是空。眼前的一切,渐渐变成黑白,像是在看一场静默的无声电影,看他们在对街,拥抱。他的喜剧,她的悲剧。相机从手中滑落,跌在地上,响声将她惊醒,她缓缓蹲下身子,缓缓拿起相机,然后站起来,转身离开。如此相见,不如不见。她到底失去了他。她独自走向喧嚣的路口,太阳已经偏西,从她身后打下来,她的面容逆在光中,而他背对着她的背影,抱着他的新颜。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柳絮纷飞,像是雪,随着暖暖的春风,在空中舞动,轻柔的向她扑来,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周遭越来越不清楚,她不怨他,是她让他不要等,她不能怨他,可心痛在所难免,为情伤。承诺,在时间面前,终究是脆弱。四年的光阴,可以改变很多,世事皆无常。记忆的闸门打开,潮水一般涌来,她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轮船的初遇,电车的拥抱,街角的亲吻,伤后的交心,暂别的痛楚,重逢的喜悦,分手的无奈,死亡的恐惧,西西里的甜蜜,婚姻的期待,家仇的绝望,再见的压抑,隔海的思念......经历了那么多,竟没有一刻,相似于现在的心情......过去不管有多难,至少还相爱......北平城不复旧时模样,只是路边仍有梨花树,再闻梨花香,却让人心感伤。来来往往的行人,无人在意她的失意,街边有情侣,相携而行,甜蜜的模样触动了她......希望他们能够相携到老。年轻时,总是痴情万千,一路走来才知道,白首同倦,实难得见。回忆里,他在唤她的名,“黎?黎?......”一声声,那样远,那样的焦急期盼,可现实中,她再也听不到。人面桃花,是谁在扮演。独她孤芳自赏,残香。“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鞭炮声从路边传来,大约是一家新开张的铺子,店门外有人在舞狮子,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她漠然穿过人群,却有声音在身后唤她,“代小姐?代小姐?”许久她才反应过来,回头,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在冲她微笑:“代小姐?真是好多年没见!还记得我老赖吗?开汤圆店的。”代黎想了想,有些茫然的点头。“呵呵,这几年生意好,做出了点名声,店面开到北平来了,你看,这就是我的新店,进去吃一碗?我请客!”代黎仰望“赖汤圆”三字门牌,望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物是人非。薛飞瑶闭了眼,感受这个期待了多年的拥抱,有心动也有心伤,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给她一种相似于没顶沉溺的痛楚与快乐。“我爱你。”薛飞瑶轻声开口,她知道,自己挑了不适宜的时间,对不适宜的人,说了不适宜的话。她要的并非结果,只是想告诉他。他仍静静拥着她,一丝心跳的加速都没有,然后放手,脸上是多年不变的礼貌与疏离,在她看来,就像是戴了张面具,将世人隔绝于他的心房之外,只为那一个人,留下纤尘不染的净土。她不知道是该为他的执着喝彩,还是该为他的痴傻痛惜。他转身,脸色却在瞬间巨变,震惊的狂喜的不置信的,紧盯远处某一点,双眼里几乎要迸出火来,还没待她反应,他已经疯了一样的冲出去,“黎?黎?......”茫茫人海,萧佑城很快失去了目标,却不放弃寻找,一声声焦急的呼唤,路人纷纷张望,大约疑心这是个疯子。很快有侍从官跟了上来,原本喧嚣的街道突然安静的诡异,路人的张望变的小心而惊诧,萧佑城渐渐恢复镇定,渐渐回归失望,脸上复又罩上了一层面具,仿佛刚才的失控,并不是他。薛飞瑶走到他身边,开口道:“可能是看错了。”你太想她了,后半句没有说。冷漠的面具下,已经看不出悲喜。此时的代黎,已转向了另一条路,她并不知道要去哪,漫无目的的走着,身边的行人逐渐稀少,路边的树木逐渐葱郁,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南郊,而她眼前的这一座小楼,白墙红顶,绿竹黄梅,竟是如此的熟悉。她在门外,站了很久,她多想,进去再看一看。“小姐?”妇人的声音明显因激动而颤抖,代黎眼前一花,手已被人握住,“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少帅等了您这么多年,您总算是回来了!”妇人的语无伦次,代黎脑中也是混乱一片。“您什么时候到的?少帅知道吗?”默婶边开门边唠叨,“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呢?您不是有钥匙吗?”怎么会?是这样......钥匙没有换,屋里的一切摆设都没有换,她站在门口,看着万分熟悉的家,愣愣的迈不出步子。默婶将菜篮子放进厨房,大声道:“小姐,您看看,这屋里是不是什么都没变?少帅知道您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您走的这么些年,还只是我一个老婶子。”代黎有些恍然的走进屋,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让她有一种梦中的恍然,分不青真假。窗帘的花色,是她亲自挑的,现在已经洗的有些泛白;墙角的藤木花架,是他陪她在荷花市场买来的,花架上摆了盆她喜欢的吊兰;掀开丝绒罩,钢琴光亮如新,琴旁那几本曲谱,都是她常用的;茶几上有一件装饰品似乎不熟悉,走近去看,是她在西西里送他的黑甲木偶,不知道为什么,被罩在一只玻璃匣子里。默婶端了茶出来,见她看着那只匣子,摇着头叹息道:“小姐,我这做下人的,说句不该说的,您千万别生气......您这一走就是四年,一点音信都没有,也太狠心了......少帅那样忙,硬是学会了做饭,每天做上几个您爱吃的菜,等着您回家......一直等到菜凉了,再自己一个人吃掉......看着真是叫人...... ”默婶的声音渐渐哽咽,顿了一会儿才道,“每天晚上,少帅就坐在这沙发上等您,也不做什么,就是坐在这等......起先常拿着只木偶,后来木偶被摸的多了,蹭了皮,少帅就叫人做了个玻璃匣子,钉死了,每天就只能看着......过了十二点,少帅上楼去睡觉,客厅的灯是不让关的,说是家里得为您留盏灯,哪天您回来了,老远就能看到......”默婶递了方帕子过来,代黎伸手一摸,才发现脸上全是泪,默婶陪着她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方才抹了泪道:“小姐回来是大喜的事!瞧我!您先歇着,我这就做饭去,您这一回来,少帅肯定是没心思做饭了。”默婶去了厨房,代黎独自坐在客厅,南郊本就静,窗外,有微风撩动绿竹发出的轻微声响,愈发显得静,竹的影子印在地毯上,枝叶晃动,影子也跟着晃动,暖风融融扫过她的脸庞,泪痕叫风一吹,觉出几分凉意。四周是这样的安静,她的心中却犹如波涛在翻滚,汹涌澎湃,许久无法平息。她紧紧揪住沙发扶沿,像是揪住了自己的心,那些于时光中消失的岁月,仿佛并未流逝,那些艰难的过往,仿佛从未发生,只余下静好,只余下一个他,在等她。她缓缓踏上楼梯,走进他们的房间,一切都没有变。床头并摆两个枕头,靠里那个枕头上又叠了个抱枕,是她睡觉的习惯;床边摊一本硬皮英文书,书签夹在缝隙里,好似它的主人昨晚刚看完,随手搁在那里;妆镜台上,各色饰品,都放在她最顺手的位置,香水雪花膏,都是她惯用的牌子;衣帽间里,她的衣物,鞋袜,整齐的摆放,且散发出洗衣皂的清香,甚至还添置了新衣;盥洗台上,她的牙刷,牙缸,毛巾,干干净净的,全都与他的放在一起......这个家,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竟以这样的方式,怀念、等待......她依靠在浴室门廊上,心中说不出是喜是悲,是感动还是自责,脚下软绵绵的,连站立都不稳。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突然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那样的急促,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心上,她低下头,竟是不能看。脚步声在门外停歇,屋里又只剩下宁静,而她的心中,感受到暴风雨欲来的强大压力,暴风雨的源头,是门外的他。不知又过了多久,他哑声开口,“你回来了。”在看似平静的陈述下,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隐藏有怎样汹涌的情绪。他的声音,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心口般,她微微颤了颤,几乎能够感觉到,灼人的视线紧紧逼上来,要将她溶化。地毯上落下沉闷的脚步声,是他向她走来,心突突跳的厉害,她攥紧了拳,竟是快要呼吸不能。待他的气息完全将她笼罩,颈间一凉,他抽掉她的围巾,猝然咬下去。大约他是带了恨意,狠狠的咬她,毫不怜惜,颈间传来极大的痛,她却将双臂环上他的脖颈,紧紧将他拥住。五年,唯有今天,唯有现在,她的一颗心不再漂泊,落到了实处,回到了家。颈间的疼,她却只感到满足与快乐。他松了口,抬起头看她,双目通红,眼神复杂的叫她分不清,狂野如猎豹,闪过噬人的光芒,同时又委屈如小狗,向她倾诉他的哀伤。四目相对,立即有闷雷在胸中炸开,狂风席卷过心房,他们拥吻,横扫过所有阻碍,紧紧纠缠在一起,彼此口中的味道,已经渴望了太久,唇舌如烈火,热切的燃烧,任由欲念将一切吞噬......他突然打横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太阳已经落山,昏黄的微光浮动,他高大的身影覆在她身上,便什么都看不清,她半仰起头,继续与他热吻,他急切的撕扯她的衣物,她也迫切的想要脱掉他的束缚。当赤裸的身躯贴合在一起,两人都发出轻颤,心中像被熨烫过一般舒展。他啃咬她白皙的脖颈,吸吮她饱满的胸房,双掌游走于她光洁的肌肤,满是狂野的力道。压抑了太久的欲望在心底熊熊燃烧,唇间所触及的一切,都令他血脉贲张,不能自已,而她不受控制的低吟则催化了他的欲念......手指探进去,她呻吟,弓起身子,攀住他的肩,他的身体健硕而强壮,她攀着他,便是找到了能让她安心的依靠。指尖的湿润不够,可他已经忍不住,突然的侵入让她痛呼,紧绷了身体,攀他攀得更牢,啃咬他结实的胸膛,他们已有四年不曾亲密,身下异常的胀痛难受,却也是一种灼热的存在。此刻,他们互相占有,她是属于他的,他也是属于她的,终于不再孤单。他开始缓缓移动,一次深过一次的撞击,他们在激情中相视,幽暗的房间,眼睛却是明亮的,他们可以看见对方的眼神,看见眼神里满满的爱意。她给他接纳与承应,给他温柔的包容,他给她疼痛并快感,给她力量的征服。他们像两棵连理树,枝叶交织在一起,为彼此而生,生生缠绕,什么都不能叫他们分离。漫长的夜,只有汗水的味道,只有喘息的声音,又一阵眩晕过后,她整个人瘫倒在床上,他半支起身体,于月光下,贪婪看着她的脸,便是左脸颊那一颗淡淡的褐色小痣,都是他深爱的......她抬起手臂,抚摸他的脸庞,“佑城......”他以唇封了她的口,在她耳边低喃,“别说,今晚什么都别说......”屋子里昏沉沉的,隐隐有香气,不知从哪里幽幽袭来,她恍惚了几秒,拥着她的温暖让她想起置身于何处,很久没睡得这样好,梦都没有一个。窗帘没有拉严,留一条窄窄的缝,光从缝隙里透进来,恰巧落在窗台,一只刻花玻璃瓶的边缘,落下点点流动的金色,呼吸间,隐约能闻到阳光的气息,暖而香的味道。身后,他的鼻息均匀喷洒在她颈间,温热的,略痒,她小心翼翼翻过身子,还好,没把他吵醒。他的睡颜静于朦胧晨光下,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可又有些不同,昨天没能瞧仔细,四年的光阴,终究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他的眼角,已生有细细的纹理。在她察觉前,手指已经抚上了他的脸庞,从眼角,抚过眉,沿着鼻,流连于唇......忽然叫他张口咬住,她防备不能,低声抽气,瞬间收回了手,将指尖浅浅含于唇间,嗔怪了看他,而他已经睁了眼,眸中一片清明,专注的看她,想是醒了很久。“难怪是属狗的,这么爱咬人。”她颦了眉,声音些许的哑,慵懒而性感,昨天被他咬过的伤处,似乎还在隐隐作痛,语气却没有一点责怪的意味,浓浓的撒娇,连她自己都惊讶。他清明的眸果然化成水一般的温柔,低头亲吻她颈间紫红色的印痕,他的舌尖甫一触上肌肤,酥麻的感觉让她不自觉轻吟出声,于是他一整个早上的隐忍破功,吻从她颈间滑了下去......发湿了,粘粘贴在额际,却懒得动一下,他在浴室里放好水,将她抱进去,帮她清洗,她的皮肤还是那样的白嫩柔滑,老天爷果然是特别偏爱,半丝岁月的痕迹都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将彼此都清理完,他用宽大的浴巾将她包好,复又抱回到床上,两人的身上都遗有沐浴后的芬芳,淡淡的薄荷清香,混着彼此独有的体味,叫人贪恋不已。他温柔吻她的额头,然后定定看她,语气淡淡的,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既然回来了,就别想再走。”他在向她宣告,他不可能再放手。她默默与他相视片刻,垂下眼眸,很轻的声音,“佑城......我爸爸......醒了......”话到临头,终究还是难以启齿,她将脸庞依偎进他的胸膛,闭了眼,听着他的心跳,明明是伤他的言语,却需要借由他的力量才能说出口,“那场车祸,不是你父亲做的......可他因此而去了......”半天没有动静,耳边是他沉闷的心跳,一下一下,也暗和着她的心跳,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他......他的眼神看似平静无波,她却在触及时惊痛,低下头,“对不起......”也知道这一句道歉,与所造成的伤害相比,多么的微乎其微,“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当初那么决绝的离开,现在又因为这样的真相回来......太自私......可我必须回来,告诉你......”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父亲的死,爱人的远离,竟然只因为一场误会......上天是不是看不得他们太幸福,开这样拙劣的玩笑......她的歉然叫他心疼,开口打断她的话,“那天的事情,是你的意思?”他一直想问,只是不敢问。她顿了顿,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松下一口气的同时,眸光一黯,脑中飞快闪过些什么,手下却是轻轻抚她的背,“这件事,到此为止。”许久,埋首在他怀里的她轻声唤,“佑城?”“嗯?”她却不开口,不知道怎样开口。他仍轻抚她的背,“内疚?”“......嗯。”“我们马上结婚。”她愣了一下,“好。”在她心里,她早已是他的妻,那晚的誓约,她是认真的。目光落向不知名的某处,他缓缓道:“除了一统江山,父亲另一个心愿是子孙满堂,我们遂了他的愿,多生几个。”攀在他胸膛的纤指紧了紧,半晌才道:“好。”眼角已湿,她仰头吻他的唇,“谢谢你。”唇未离开,吻已被他劫去,大掌在她周身游移,他想要她。她累极了,却主动将修长环上他的腰,不管他要什么,她都愿意尽量满足。因为她爱他,因为她欠他。整整一个礼拜,除了下楼去吃饭,他们不曾踏出过房间。离别太久,此时的两人,真真如一对交颈鸳鸯,如胶似漆,一刻也分不开。做爱,聊天,相拥而眠,或者只是静静相望......于光阴中错过的幸福,他们要一样一样,找回来。第四天的时候,天津港将她的行李送了过来,她喜滋滋的去开箱子,拿出一只黑丝绒盒子递给他,他原本有些不高兴,因为他们的亲吻被打断了,打开盒子,黑丝绸衬着精致的银色袖扣,心里一激动,问了个傻问题,“送我的?”她笑道,“刚去美国那一年,给你买的生日礼物。”她的笑颜掩盖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凄惘,她想起那一天,下着那样大的雨,她从医院里出来,跑了好多地方,终于挑到心仪的礼物,却不能送出去,然后买了蛋糕,坐在店里,自己一个人吃掉,在心里对他说,生日快乐。轻轻摇头,好在都过去了。又拿出一件衬衫递给他,“陪妈妈逛街时看到的,觉得挺适合你。”然后是一只打火机,“你吸烟的样子其实蛮帅的,不过还是不要吸。”一块手表,“第二年的情人节礼物。”......原来这些年,思念并非只折磨他一个人,她的爱,或许并不比他少多少......心中一时间百味陈杂,他心疼,生气,懊恼,更多是欢喜与慰藉......她兀自半跪在地毯上,一件一件认真从箱子里拿礼物,粉红唇瓣张合,告诉他每件礼物的由来。他却已经听不见,只想抱她,吻她,狠狠爱她。腰间一紧,暴风雨般狂热的吻落在颈后,她侧了身子想躲开,“别闹。”软绵绵的声音,没有任何抵抗力,他稍稍用力便将她压倒于地毯上,丝绸睡衣,系带一扯便滑落......米白色的羊毛地毯,浸了汗水,颜色越发重了些,他一手拥了她,很自觉的去箱子里拿礼物,“这是什么?”她懒懒应着,“第二年的生日礼物。”“这是什么?”“第三年的情人节礼物”......他在角落里发现半截疑是针织品的物事,“这是......”她睁大了眼,小脸刷的一下通红,一把夺过去藏在身后,“装,装错了。”他笑,一点点从她手中顺过来,环在颈间,一圈都不够,“挺好的,怎么不织完。”她神色更窘,围巾上明显有好几处脱线,他一定也看到了,半垂了头,“第一次做......做得不好......”她害羞的样子,像个孩子,可爱极了。他搁下围巾,俯身亲吻,吻着吻着,忍不住又失控......连续几场欢爱让她筋疲力尽,软软伏在他身上,短发儿柔柔顺顺垂在额前,乖巧的像只小猫咪,他抚她的发,低哑了声音唤她,“黎。”喉咙里含含糊糊的,她仿佛是应了一声。“既然一直想着我,为什么不回来?”过去四年的天各一方,他到底是意难平。她没有回答。“如果伯父不醒,或者没有这场误会,你准备躲一辈子?”他咬字渐重,特别是最后,“一辈子”三个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而她鼻息渐沉,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她表示,自己“睡着”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笑得无奈又宠溺,“真以为能躲一辈子?......我给你的时间是五年,五年后你若是再不回来,不管你逃到哪,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把抓你回家,锁也要锁在我身边,哪都不许去!”眼皮只撩起一半,黑眸像是浸了水,幽幽看着他。他好容易才绷住脸,没什么威胁性的“哼”了一声,“以后要乖乖的,哪都不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