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票》作者:王跃文 李跃森第一章道光皇帝这几天睡不着也吃不香,外头没人知道。北京城往西老远老远,山西一个叫祁县的地方,义成信票号财东祁伯群家的账房里,灯亮到深夜。广州这些洋绅士闹得道光皇帝头痛。皇兄瑞王爷府上却是夜夜笙歌。瑞王爷没别的嗜好,就好吆喝几句昆曲。今日夜里,瑞王爷开夜会。台下一位英俊少年引人注目,此乃道光皇帝的六阿哥奕昕;他身边坐着的是九妹小格格玉麟。忽听得一声高喊:“瑞王旻宓听旨!”大内太监吴公公领着两个小太监走进戏楼了。唱喊道:“瑞王旻宓听旨!”瑞王爷:“臣旻宓听旨。恕臣不敬之罪!”“皇上口谕:传瑞王旻宓着速入宫!”“臣遵旨!”吴公公领着瑞王爷,步履匆匆来到养心殿外。道光皇帝夜召瑞王爷的次日,老祁家正在恭恭敬敬地拜财神。拜罢了神,祁伯群想起该去看看孙子世桢的私塾先生苏文瑞,便往世桢的书房去。苏文瑞忽见老爷祁伯群领着夫人、素梅、宝珠过来了,忙起身道:“伯群兄!祁夫人!少奶奶、宝珠姑娘!“祁伯群拱手道:”文瑞兄!“祁夫人、素梅和宝珠也回了礼。苏文瑞说:“伯群兄这孙子可是块读书的料啊!天资聪颖,一点即通!”祁伯群叹道:“我就担心两个儿子,不成器啊。子彦俭朴敦厚,也还发奋,只是诚笃有余,不谙机巧。如此做人,自是不错,但做人同做生意,毕竟是两回事。”祁夫人叹道:“子彦就是太老实,太厚道,做生意只怕会吃亏的。”苏文瑞说:“伯群兄和祁夫人所言极是。我看您家二少爷子俊倒很机灵。”祁夫人皱眉叹息。祁伯群说:“说起子俊我就来气。他自小比子彦聪明,可就是不务正业。”此时,户部尚书黄玉昆正和瑞王商议。王道:“不光是本王,穆彰阿大人不乐意打,琦善大人也不乐意打。只有僧格林沁几个人,天天在皇上面前撺掇。林则徐已经弄得朝廷很没面子,我看僧格林沁也是存心要叫朝廷丢脸!”黄玉昆额上早冒了汗:“一旦打起来,那银子……往义成信存了三百万两,户部现银不多。从户部出银子,去义成信存银子,都是侍郎范其良一手操办的。范其良给我看过票据,上面也只是范其良自己的名字。此人办事滴水不露,没别的人知道。”瑞王爷说:“让范其良一人把事情弄熨帖,有把握吗?不管什么情况,只能是范其良一人担着。我知道,你同范其良关系非同一般!”黄玉昆出了瑞王府,急急忙忙赶到范其良家。等到天黑,范其良,微服装束去了义成信。“通报你们大掌柜,就说大前门那边有位姓范的先生想见他。”不多时,袁天宝出来。范其良说:“我存的那三百万两银子,得马上提出来。”袁天宝脸色骤变:“范先生不是开玩笑吧?三天时间,哪家票号也凑不上三百万两头寸啊。”mpanel(1);袁天宝对范其良说:“范先生,如今只好这样了。天亮我就吩咐下去,这边先凑凑。余下的,就得看我们家老爷拿办法了。三天时间,三百万两银子,只怕做不到。要看老爷他有什么高招。”范其良面色如灰,压着嗓子嚷道:“如今要紧的是保命,保命!”琉璃厂,道光皇帝的六阿哥奕昕微服装扮,领着九格格玉麟闲逛。玉麟男孩装束,满脸淘气。这边祁子俊正带着三宝闲逛,路过一古玩店,忽听里面有人说什么宝物,神乎其神,不由得凑上去看热闹。三宝说:“什么稀罕玩意?不就是破碗嘛。”掌柜冷笑道:“破碗?不是我寒碜你,量你家祖宗八代的家产,也抵不上这只破碗!”正是这时,奕昕、玉麟循声而入。祁子俊小心翼翼,拿起玉碗,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啧啧个不停,嘴里只吐出两个字:“老天!”祁子俊把玉碗放在手里轻轻转了一圈,说:“既是古玉,自然越老越好。看古玉的年代,要紧的是两条,看饰纹,看雕工。比方汉玉多雕龙、凤和蟠螭,唐玉好雕花卉、飞禽走兽和三岐云朵。汉人刀法最显眼的是跳刀,线条很细,时断时续。唐人刀法流畅、豪放,有大唐气象,通常在花纹图案边缘刻有长长的线条……这就是那只文成公主玉碗!“祁子俊早伸出两个指头:”依在下看,至少得这个数。““两……万?”玉麟哪管那么多?连忙把手举得高高的:“我要了,两万五千两银子。”祁子俊可乐了,又举手道:“我再加两千两,两万七!”玉麟:“两万八!”祁子俊笑道:“三万!”“四万!”奕昕突然开了腔,声音不高,却把在场的人却都怔住了。店里再无一人出声。沉默片刻,玉麟拍手而笑:“好啊,好啊,哥你真行!”奕昕示意玉麟上前,听他耳语一声。玉麟点点头,然后高声说道:“等着,本公子取银子去!”玉麟领着随从悄悄地进了宫,跑进奕昕房内,四下打量,忽然见着一张大大的银票样的玩意儿,眼睛一亮:“这张大!嚯,哥可够阔绰啊!”玉麟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哥,银子来了。”奕昕接过“银票”,大惊,轻声说:“你怎么拿了这个?”朱掌柜觉得稀奇,从柜台里面转了出来,看了这张“银票”,脸一白,唰地跪下了:“草民有罪!”奕昕道:“你起来吧。你们都起来吧。”祁子俊突然望了奕昕说道:“这位公子,您把这张票典给我,四万两银子。”玉麟却拍了祁子俊的肩,笑道:“您可真够朋友!”奕昕脸上露出轻易察觉不出的笑意,说:“我得告诉您,这张大‘银票’可是变不了钱的。”祁子俊略加迟疑,笑道:“没事儿!我喜欢玩古,只当收藏个古董吧。要是有缘,若蒙公子不弃,交个朋友。我就算是急朋友之难……”奕昕走到门口,忽回身道:“你可要把这宝贝仔细收着,哪天本公子还得把它赎回来。”第二章晚上,黄玉昆到了,把事儿跟瑞王爷说了。瑞王爷说:“真的凑不齐银子,无非是范其良掉脑袋。”黄玉昆吓得双腿哆嗦。瑞王爷说:“万一追不回银子,肯定有人要掉脑袋的。可是义成信呢?”黄玉昆说:“抄了它。”黄玉昆点头回道:“银子凑齐了也就罢了;真凑不齐,得把义成信的账册缴了。”瑞王爷倒背双手,道:“是啊,真抄了义成信,往里面存了钱的百姓怎么办?那都是千家万户的血汗钱啊。朝廷终究还得替百姓着想不是?我们可以将义成信更换门庭,重新开张。如此以来,百姓存的银子跑不了,朝廷的银子也不愁回不来。百姓知道是朝廷把这事办利索了,岂不要围着紫禁城山呼万岁?“阿城赶到祁府已是深夜。祁伯群读着袁天宝的信,“呼”地站了起来,复又重重跌落在椅子里。双手发抖,信飘落在地。待祁伯群说完事情原委,苏文瑞叹道:“伯群兄做过这样一笔买卖,怎么从来不听您说起?”祁伯群叹道:“祁家上下,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啊!你我相知多年,才想着向您讨主意。”祁伯群说:“最多一百多万两。这边有六十多万两,北京那边只有四十多万两。”祁伯群摇头叹息片刻,只得提起笔来给袁天宝写信。苏文瑞在旁边踱着步,说:“我猜想,如果万一凑不齐银子,义成信放出去的银子,他们会惦记着。”祁伯群停笔道:“放出去的银子,我会让他们连影子都见不着。只要还能保住那些放出去的银子,祁家或许还有翻身之日。”范其良在书房里来回走着。窗外黑漆漆的,寒风吹得正紧。他突然驻足,注视着女儿润玉。润玉跟雪燕正在替范其良准备行囊。润玉问:“爹,什么事,这么急?明天动身也不迟。“mpanel(1);范其良拍拍女儿肩头,道:“爹的事,你不必过问。”祁伯群做梦也想不到,范侍郎这么快就赶到祁县来了。他心里更是不安,脸上却看不出,客客气气地请范其良到客堂喝茶。“十万火急,形同索命。范某我脑袋已经提在手里了。祁先生,如何了?”范其良言语急切,神态却尽量从容着。祁伯群:“我正在想办法,可是这么多银子,叫我一时怎么拿得出来?”祁伯群叫人安顿了范其良一行,忙同祁夫人、苏文瑞商量着。将账对了半日,祁伯群一声长叹道:“我也想救自己啊!可惜祁家身家性命,祖宗基业,毁于一旦!”次日凌晨,一家丁从范其良住的客房慌忙跑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范大人被人杀死了。”第三章祁子彦领着岳父关近儒进来了。祁伯群道:“范大人昨夜被人杀了!”关近儒同祁子彦异口同声:“啊?”祁伯群道:“祁家难脱干系啊!”忽有家丁报道:“太原知府杨松林杨大老爷到!”杨松林背了手,身后是知县左公超。杨大人道:“祁老板不必惊慌,本府奉命捉拿朝廷钦犯范其良!”祁伯群张口结舌:“范大人他……”“回知府大老爷,户部侍郎范其良范大人昨夜在祁家被人杀害!”杨松林吃了一惊,转身问祁伯群:“啊!”杨松林说:“几位,让我同祁老板一旁说几句话如何?”两人进了客堂,关上门谈话。杨松林笑道:“祁老板,你的事情,皇上已经知道了。皇上说,票商想多拉些存银,放贷生利,倒也是生意人的算盘,无可厚非。但是存的到底是官银,有违大清律例。然而细究此案,罪责还在朝廷官员。犯法的官员,朝廷另行追究。票商只要限期归还银子,可以宽贷。”祁伯群忙说:“祁某不敢。但三天期限已到,三百万两银子,万万凑不齐。”杨松林道:“那就好,你把义成信的账册拿出来,本府自己去收银子。”祁伯群道:“祁某实难从命!”杨松林变了脸,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道:“没想到老朋友面前,你这么说得出口!你既如此,我就说句不给面子的话:你祁伯群也想上达天听?痴人说梦!”杨松林说罢,推开客堂的大门。外面远远的拥簇着好多人。杨松林一脸严肃站在门口,叫左公超:“你把疑犯祁伯群带到县衙去,本府问案!派人把守祁家大门、后门、偏门,上下人等,一律不得外出!”祁府大门敞开着,从外面看去,只见得着影壁。忽听外面人声喧哗,果然是左公超带着衙役们来了。祁夫人道:“你是来没收祁家家产,还是来找什么东西?”左公超道:“本县奉命查封祁家家产,查找义成信账册!杨大老爷意思,事已至此,银子凑多少是多少,主要是想找到票号账册。”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喧哗,众人抬眼望去,见人抬进血糊糊的两个人来。祁夫人马上认出是祁伯群和子彦,顿时魂飞天外。原来两人身子早已凉了。祁夫人哭昏过去,被人抬进了屋里。只有乔先明清醒些,忙招呼人料理丧事。祁家宗祠很快就布置成了灵堂。祁家上下尽着孝服,哭声震天。mpanel(1);祁家的事很快传到北京。瑞王爷把黄玉昆找了来,骂道:“这就是你信任的范其良!他畏罪自杀,一死了之,让本王在皇上面前如何交待!幸好我已事先吩咐杨松林那边早早动手,不然会更加被动。快快查封京城义成信分号,捉拿有关人犯!”雪燕正在廊檐下教润玉绣花。门砰地被撞开了。一队官兵汹涌而入。见是官军,润玉反倒不怕了,质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知道这是谁的家吗?”润玉根本不知道屋外官轿里正坐着她将来的公公黄玉昆,只傻傻地问官兵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爹回来饶不了你们!”士兵说:“你爹怎么了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管找东西。”一阵搜掠。人走了。润玉追到门口,哭喊道:“你们告诉我,我爹他出什么事了……”黄玉昆透过轿帘缝儿,看见润玉站在门口哭喊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声。祁子俊同三宝逃出城外,走了几日,早已是灰头土脸了。祁子俊道:“我家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私存官银的事哪!”三宝说:“我说了您又要骂我。这些天,除了您手里多了张古怪银票,该没什么事呀?二少爷您什么稀奇玩意儿都懂,怎么就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呢?”祁子俊打开盒子,掏出那张大银票,仔细看了会儿,道:“这未必就是龙票?”三宝说:“什么龙票?”祁子俊说:“清太祖努尔哈赤入关之前,早有雄心图霸中原。苦于军费不足,派人同关内富商暗中联络。有些大户识时务,顺天运,慷慨相助。清太祖就向这些大户出具收银凭据,约定朝廷入关之后偿还银子。因为票据上印有黄龙,盖有清皇玉玺,被人称作龙票。我自小听父亲说过龙票,却从未见过。山西很多商富家里都藏有龙票,并没有去找朝廷兑银子。朝廷对这些大户也很恩宠。”第四章黄玉昆跪在瑞王爷面前,嗫嚅半晌,问:“我们抓了义成信几个伙计,看样子他们真的不知道北京义成信的账册下落。王爷您看……”瑞王爷眯眼而笑:“玉昆,现在要紧的是尽快抓住祁家二少爷祁子俊!”祁家正门悬挂着一副对联:思亲总觉汾水冷,念祖常怀驼道难。家祠神龛上供奉着祁家列祖列宗牌位。香炉里香烟缭绕。祁老夫人道:“想我祁家先祖,好不容易,挣来这个家业。我们不能眼看着这个家就毁在我们手里。大不了把祖宗吃过的苦再吃一回。我同乔管家带着大家磨豆腐去。”素梅说:“昨日苏先生来过,他说世桢是个读书种子,辍学太可惜了。我寻思娘的意思,就辞谢了。”祁老夫人说道:“苏先生可是位好读书人哪!我们开不了月俸,别误了人家生计。他一家子,就指望着他那点月俸吃饭啊。”筹备好了,祁家豆腐坊开工了。夜里,祁家家祠,灯火通明。祁老夫人身腰间系着围裙,像个寻常村妇,也同大家一起做工。素梅进来,叫道:“娘,我爹和我哥看您来了。”说话间关近儒进来了。关近儒道:“亲家母,有件事,万望您老准许。”祁老夫人说:“不客气,亲家公,什么事?”关近儒道:“世桢是祁家血脉,也是我关家骨肉啊。我不能看着他学业就这么荒废了,想替他再请个先生。我有个同窗好友,汪龙眠汪先生,道光十三年进士,候补十六七年了,一直赋闲。这个人不但学问好,孝贤之名更是声闻万家。他老娘三年前没了,他守了三年孝。如今他三年孝行已满,我寻思着请他替世桢授业,望亲家母答应才是。”祁老夫人说:“好吧,亲家公,这事就依您了。”关近儒说:“这样就好,只在这两日我就请汪先生过来。”奕昕不事张扬,轻骑简从,很快到了山西。他在太原没做停留,直接去了祁县。杨松林闻知,甚是惶恐,连忙赶到祁县,往奕昕行辕请安:“下官杨松林拜见六贝勒!”周二站在人后,躲闪而出。奕昕顿时生疑:“刚才出去的那个人好眼熟呀!叫他进来!”周二说:“小的叫周二!”杨松林有恃无恐,说了实话:“周二是瑞王爷府上的人。”杨松林领着奕昕来到祁家大院,把守祁家大门的衙役慌忙揭开封条,打开大门。奕昕环视着祁家大院,但见门上都贴着封条,问:“每个屋子都仔细查过了?”杨松林说:“只差没把院子翻过来了。”奕昕说:“光是翻箱倒柜,肯定找不着的。账册,一定藏在哪个人的嘴里!”奕昕说:“见着祁子俊,先不抓他,只盯着他。”杨松林只得说:“下官照办!”祁县城外,祁子俊同三宝吃力地向小山丘爬着,两人都已精疲力竭。祁子俊往山丘上一站,远处就是祁家大院。落日染红了祁家成片的屋顶。祁子俊双泪直流,长跪不起。祁子俊满脸胡须,形容憔悴。晚风吹拂着,祁子俊乱发狂飞。祁子俊同三宝悄悄潜入城里,挨着墙根走着。祁子俊猛然回头,见墙上贴着捉拿他的告示。很快,两人偷偷儿来到祁家大院对门拐角,但见大门被贴了封条,几名兵丁把守着。两人转到后门对面,见后面也贴了封条,也有人把守。mpanel(1);第二天,祁子俊又来到义成信票号对面的街角。义成信记的牌匾已让一块红布遮上了,红布上赫然写着:祁家豆腐。祁老夫人一边打着扇子赶虫蝇,一边高声叫卖。摊前挤着些买豆腐的街坊。祁老夫人不停地朝人道谢。祁子俊突然飞跑着过去,喊道:“娘!”祁老夫人惊愕道:“子俊,你!你!你快快躲起来呀!”祁子俊不听,高声叫道:“祁家豆腐!祁家豆腐!”有人回头,惊道:“祁家二少爷!”很多人围了过来,有人喊:“二少爷,您回来啦?”祁老夫人急得脸色发青:“子俊,你不能站在这里。”祁子俊哪里管?高声喊道:“祁家豆腐,快来买呀!”正好有衙役走过,喝道:“祁子俊!”祁老夫人推了儿子一把,大喊道:“快跑!”祁子俊回头喊了声娘,飞跑而去。衙役叫喊着,紧追上去。祁老夫人有些支撑不住,差点儿跌倒。宝珠忙扶了祁老夫人。次日一早,福贵就去街上转悠去了。他转了没多时,果然有人上前打了招呼:“福贵!”走到个小巷里,福贵停下来,问:“你怎么不跟二少爷在一起?”三宝说:“二少爷昨天差点儿让衙门抓了,我不让他出来,自己独自出来想想办法。”福贵说:“你告诉二少爷,让他晚上悄悄儿去关老爷家。”晚上,祁子俊同三宝去了关家。祁夫人同素梅、宝珠早等在那里了。母子俩见了面,免不了相抱大哭。祁子俊诚惶诚恐地掏出那个黄色锦盒,细说了它的来历。祁夫人大怒,把那黄色锦盒砰地摔在地上,怒道:“你对得起你爹和你哥吗?你四万两银子换了个什么玩意儿!”三宝低着头,拿眼睛偷偷儿瞟祁子俊。祁子俊跪在母亲膝前,哭喊道:“儿子不孝,娘,您打我骂我都行,您自己别气坏了身子!我不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啊!”祁老夫人训道:“人家乔管家、福贵、黑娃、宝珠,谁不同心同德为着我祁家?你哪?你还是个东家!“祁老夫人说:“子俊,你不能再呆在祁县,躲出去,越远越好。让三宝跟着你,两人好有个照应。隔些日子就打发三宝回来听听消息。”关近儒道:“子俊,家里的事你放心,我会照应着的。你听娘的话,只管逃命。”第五章有下人报道六贝勒来了。瑞王爷脸色立马庄重起来。他见奕昕身后竟然跟着周二,微微有些吃惊,却打着哈哈掩饰住了:“六贝勒,辛苦了!”奕昕说:“五王叔,我把周二给您带回来了。”瑞王爷顿时语塞:“这……”快马传信,很快就到了太原府。李然之抖着北京来的密信,问道:“杨大老爷,我跟您也这么多年了,官场上的事见得也多。今日个却有些不明白了。”杨松林说:“你李先生还有不明白的事?”李然之说:“这祁子俊到底是抓还是不抓?”杨松林说:“谁说不抓了?但是,抓人是为了账册,为了银子!”太原街头,祁子俊低着头,走在大街上。三宝背着包袱,跟在后面。祁子俊左右望望,把瓜皮帽压低了。三宝说:“我们该躲到深山老林里去,怎么敢往太原跑啊。您看看,到处贴着告示,都是要抓您的。”祁子俊说:“要说最安心的,就是躲到知府大人家里去。”祁子俊正在街边喝酒,突然,一只大手搭在祁子俊肩上。祁子俊吓了一跳,拔腿就要走人。陌生人说道:“别怕,是个朋友!”陌生人说:“在下牛家富,住祁县城里南门拐角边。”祁子俊抬起沉重的眼皮,瞟他一眼,并不说话。陌生人笑道:“我的贱名没几人知道,我的诨名祁少爷说不定听说过。”祁子俊还是不说话。陌生人又笑道:“我叫水蜗牛!”祁子俊仍不抬眼,淡然道:“水蜗牛?好像听说过。”三宝问道:“你就是水蜗牛?”水蜗牛笑着说:“我知道,水蜗牛三个字,官府人听着是刁民,富家人听着是无赖,江湖人听着可是义气!哈哈哈,我看您眼神就知道,您瞧不起我!”水蜗牛说:“敢问祁少爷今后怎么打算?”祁子俊道:“我从来就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还劳你相问?”祁子俊说着说着口齿不清,酒性发作,醉睡过去了。祁子俊迷迷糊糊地醒来,头痛欲裂。睁眼一看,却见水蜗牛站在床边。祁子俊看看四周,惊问:“我……我这是……”三宝忙说:“水蜗牛把我们带到他的贼窝子来了。一路上怕碰着官兵,我不敢同他拉扯。”水蜗牛指指房间还算讲究陈设,笑道:“小兄弟说得好,贼窝子。”水蜗牛只成天陪着祁子俊喝酒,谈天说地。如此过了十多天。一日,又是祁子俊同水蜗牛对酌,水蜗牛问:“祁少爷知道什么生意最好发财吗?”祁子俊说:“依我说,世上最好赚钱的生意,二白一黑。二白,一是做银子生意,就是开票号,办钱庄;二是做盐生意。一黑呢,未必牛兄不知道?大烟啊!”水蜗牛笑道:“祁少爷,我说我是走大烟的您相信吗?”祁子俊惊道:“你真是走大烟的吗?”mpanel(1);水蜗牛道:“我早说过了,我是什么赚钱做什么。只是票号我没开,我手头留不住钱;盐生意我也没做,那是官府才能做的;大烟嘛,官府自然不会做,民间又不敢做,总得有人做不是?这生意,谁想一个人做,都做不了的。我的上线是个云南人,江湖上人称云南豹;下线是这边的,我不便说出他的名号。我是一手接货,一手下货。没想到,云南豹办事不小心,露了尾巴,去年秋天在祁县被左公超抓了,砍了脑袋。”祁子俊问:“牛兄弟,要是有人出本钱,你还想做吗?”水蜗牛道:“大烟生意,粗心不得。就算有人出本钱,也得看看这人是谁。”祁子俊说:“是我呢?”风餐露宿两个多月,两人到了云南。水蜗牛依着往日云南豹断断续续说过的印象,赶往他们要去的豹子沟。估摸着豹子沟快到了,却是天色渐黑。迎面见有客栈,客栈屋角上飘着旗子,借着月光,隐隐可见“黄龙客栈”四字。店家端了酒菜上来。水蜗牛拿了酒壶,替祁子俊倒了酒,也给自己满上。祁子俊举了杯说:“我们终于走到豹子沟了,来,干一杯吧。”两人正喝着酒,忽听有人过来问:“你们要进豹子沟?”水蜗牛道:“是呀!”黑汉子说:“请先生这边说话。”听水蜗牛说罢事情原委,黑汉子刷地一刀劈在桌上:“豹大哥!”祁子俊同水蜗牛随着黑汉子进了豹子沟山寨内。寨主肖长天,在云南江湖上一呼百应。肖长天白面美髯,像位书生。肖长天道:“好吧,我暂且相信你。牛先生,我把话说在前头。我虽然人在深山,却是耳目千里。日后要是知道豹兄之死同你有什么关涉……”水蜗牛忙说:“如果您发现我有对不住豹兄之处,全凭肖先生发落就是!这位祁兄弟,祖上经商,是个读书人。这次也随我一同来,刚入此道。”肖长天笑道:“我十年寒窗,中了个举人,却终究与仕途无缘。一生气,不考了!拉上些兄弟,进山过自在日子。”祁子俊笑道:“肖先生倒是洒脱,说不考就不考了!有道是,八股文章台阁体,消磨百代英雄气啊!想那些久试不第,白发登科的迂腐子,几个是有真学问的?我没读几句书,可我闭眼一想,自古至今写出绵绣文章的,竟没有一个是状元!”肖长天抚掌大笑:“哈哈哈,祁兄弟,我好久没听过如此痛快的话了!什么家国功名,全都是他妈骗人的把戏!我若不是早早看透,打破樊笼,哪有这般自在天地!您可真是我的知音哪!真所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啊!”肖长天手一挥,说:“去,我们看看货去,边看边谈。”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