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扬眉—怒解刀兵(3) 就在这一日的昏黄,笑云正自闭目练功,忽觉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玉盈秀。他惊叫了一声“秀儿”,睁开眼来,却见眼前立着一个满脸胡子的黑衣大汉,手里提着一个饭匣。笑云见是来送晚饭的武士,正待叹气,却见那人忽然将眼睛向自己眨了眨,他心中一动,不禁脱口道:“乖乖好秀儿,当真是你么?” 扮作蒙古汉子的玉盈秀眼中泪滴扑簌簌地落下,眼见朝思暮想的人儿无恙,再也忍耐不住,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颈项轻声啜泣起来。“秀儿,秀儿,”笑云也伸出手来抱住了她,柔声道:“这两日又让你担惊受怕了,可想得我好苦!” 帐中的几大高人眼见任笑云抱住一个满脸胡子的“蒙古汉子”出言温存,不由全是瞠目结舌,文堡主忍不住道:“任兄弟,原来……你还好这调调!”白眉道:“是呀,任兄弟竟有断袖之癖,真是年少有为、这个、处处与众不同……哎哟不对,这汉子哭声软绵绵的,是个小妞假扮的!”正自嘻笑,笑云忽道:“象是有人来了。”众人立时闭口不言,玉盈秀也抄起饭勺,给他口中喂饭。 一步跨入了帐中的却是陈莽荡,这时却向众人冷笑道:“诸位朝不保夕,还是死不悔改,耶律城主已经发了脾气,让我带一个人出去斩了手足,却不知斩谁的是好?”他笑吟吟地向众人扫视一番,看得众人个个浑身发毛,最终却将目光落在了郑凌风身上,笑道:“郑帮主,当日率兵强攻鸣凤山想必就是你的主意,后来令爱误伤在我手下,你又口口声声要杀我报仇。看来在这世间有我便不能有你,于公于私,我都留你不得呀!”说话之间,已经抽出一把红光粲然的长剑,在郑凌风脸上往来擦拭,“你瞧,这便是你的乘手家伙掩日神剑,你自己的手足断在你自己的神剑之下,也该心满意足了吧!”郑凌风并不睁眼,似已神游太虚。倒是旁观的众人起了一身的冷汗。 笑云却和玉盈秀对望一眼,蓦地双掌一挥,疾向陈莽荡攻去。陈莽荡眼见笑云竟能出手,不由魂飞天外,急忙挥手抵挡。二人兔起鹘落地过了几招,笑云已经稳稳扣住了他双肩琵琶骨。陈莽荡给他雄浑的内力一压,登时浑身酥麻,他哎哟一声未及叫出,玉盈秀出指如风,已经点了他胸前的数处穴道。一旁的白眉道长忍不住低赞道:“这小妞身手居然也甚是了得!” 玉盈秀抽出匕首抵在陈莽荡喉下,低声道:“卧牛饮的解药在哪里,速速交出来!”陈莽荡颤声道:“这……这解药倒是有,却不在身上。”笑云在他身上一翻,除了一些银两,果然空空如也。玉盈秀随手拍了他的哑穴,对笑云道:“云哥,昨日爹爹和沈先生已经进得京城来了。他们说,既然仇鸾畏缩不战,那咱们便率鸣凤山的旧部誓死一搏,时候就定在今晚子时,咱们点火为号,他们随即杀入!”说着从粗大的衣襟下摆中抽出披云刀来,塞到笑云手中,“我在蒙古大营中寻了多时,才找到此刀!”笑云心下感动,抚着她的柔荑道:“为了我,可又让你冒此大险!”文堡主叫道:“二位且慢在此卿卿我我,咱们的解药可还未得呢,你们劫营之后逃之夭夭,我们岂不遭了大殃?” 帐外忽然响起一声生硬的笑声:“要解药,容易,我身上便有!”一个黄袍番僧已经闪进帐来,却是黄叶上人,适才帐内激战,众人的心思全在陈莽荡身上,浑没料到这位武功绝顶的番僧已经悄然而至。 黄叶上人挺着又高又瘦的身子向笑云叫道:“小东西好古怪,居然不怕卧牛饮?”说话之间蒲扇大的巴掌已经向笑云当头抓下。笑云身子一晃,飘然退开。黄叶左掌毫不停顿,一掌便拍在陈莽荡身上,一股浑厚的内力随掌而入,满拟将他身上穴道尽数解开,哪知玉盈秀点穴的法子自有独到之处,陈莽荡啊的一叫,只是在地上坐起身来,又再摔倒。 笑云知道黄叶说话糊里糊涂,出手却是阴狠之极,当下不敢怠慢,一招“云起势”便向他拦腰斩去。黄叶上人怪叫一声:“了不得呀!”右掌一抖,硕大的黄金杵疾翻过来,登时将披云刀撞开。刀杵相交,笑云身子微晃,黄叶上人却退了一步。毡帐之内的油灯被刀气杵风一扰,忽闪了一下,几乎熄灭。笑云情知此时万分紧急,疾扑而上,“摧山势”、“倚天势”招招全是进手招式,黄叶上人大杵翻飞,左遮右挡,却也半步不让。 激战之中,却听帐外有人一声低吟:“阿弥陀佛!”声音不大,却似洪钟大吕,震得众人心内一颤。跟着青影一闪,一个胖大无比的青衣藏僧已经跨进帐来。这人身子和黄叶一般高大,却比黄叶足足胖大了两倍有余,这样一个胖大身影站在帐内,立时这毡帐就显得狭促起来。黄叶叫道:“师兄来得正好,咱一起打这小子!小东西,‘香象渡河’!”笑云听得这人就是黄叶的师兄青莲法王,心下就是一凉,黄叶却精神大振,宝杵挥舞,反守为攻。 “师弟,快快住手!”青莲法王低喝一声,左掌倏翻,已经拿住了黄叶的右腕。黄叶这一招“香象渡河”势道威猛,哪料师兄的铁掌疾如闪电地伸来,竟给拿个正着。笑云那一招“问心势”也收式不及,依然闪电一般向黄叶砍来。青莲右手曲指弹出,铮然一响,笑云只觉虎口一震,那半招便劈不下去。青莲一张黑黝黝的胖脸上也有一丝红光一闪而逝,笑道:“小施主好高的功夫!”当的一声,那只黄金杵却掉下地来,却是青莲的铁掌一直紧扣着黄叶的脉门。 青莲法王虽是全无恶意,笑云却是丝毫不敢懈怠,横刀而视,门户守得极严。“施主无须惊慌,”青莲如电的目光自众人脸上逐一扫过,“老衲此来,正是送这卧牛饮的解药而来。”他身子胖大,说中原话却流利之极,不似其师弟生涩。黄叶瞪眼叫道:“师兄,为何?” “咱们都受了耶律诚翼的骗了,”青莲的脸上一片痛悔之色,“老衲此次入蒙,本为弘扬佛法而来,哪知却为耶律蒙蔽,糊里糊涂地给他坐镇七星风云会。这也罢了,此次大汗挥军京师,铁骑所到,生灵涂炭,更是大违佛法本意。” 青莲说到此处,脸上更现悲悯之色,又自怀中取出几枚红色丹丸,道:“老衲当初配置卧牛饮,本为给伤重难愈的牧民减轻伤痛之用,哪知却给耶律巧言骗去配方,用以荼毒世人。请诸位速速服了这解药!”众人全是一愣,方仁、白眉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便连笑云也怔在那里,不敢伸手接药。郑凌风却忽然展开双目,道:“将这药丸给我!”黄叶曲指一弹,两枚药丸便射入郑凌风口中,郑凌风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几人全瞧着郑凌风闭目运功,心中惴惴,不知是喜是忧。 青莲却念声佛号,将剩下的十几粒丹药尽数倒入笑云手中,道:“每人两丸,半个时辰之后内力便能复原!老衲等也该早归青海,”说到这里,他那黑红胖大的一张脸忽然现出一派光风霁月的神色来,“但愿来日机缘圆满,再来彰扬佛法!”也不待众人回答,拉着黄叶上人,疾步出帐。黄叶上人身高过人,给青莲法王提在手中,却半分挣扎不得,只是一路大呼小叫的,瞬息便远了。 帐中诸人的眼睛便全聚到郑凌风身上,却见他闭目运功,额头上更有汗水滚滚而下,过不多时,才轻声道:“这解药甚是灵验!”轻轻的一句话象响了个惊雷,方仁白眉几人纷纷叫道:“任大侠,快给我解药!”“任大哥,先给我,给我!”笑云笑道:“一会功夫,我便成了大哥了,诸位莫急,这解药有的是!”刚刚将解药塞入众人口中,却听玉盈秀惊叫一声:“不好,那……那陈莽荡不见啦!”众人一惊四顾,果然帐中已经不见了陈莽荡的身影。原来适才黄叶上人那一掌虽未将他穴道尽数解开,却已使他双腿活动如常。只是这人心思狡诈,先假装倒地难起,眼见众人全注目笑云和黄叶过招,这才慢慢爬出。 众人又惊又怒,却均知这时可不是相互埋怨的时候,吃罢解药,就全力运功。帐内一时静得吓人,郑凌风服用解药最早,又过片刻,就听他浑身骨骼格格作响,显是功力渐渐凝聚。笑云脸现喜色:“好,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但愿大伙到时功力尽复,一起杀他个措手不及!”一语才落,忽然扬眉喝道:“帐外是什么人?” 只听耶律诚翼阴森森的声音自帐外飘来:“几个老鬼还要兴风作浪!”一线骇人的刀气已经随声而到,笑云惊叫一声,急忙扬刀抵挡。 玉盈秀眼见无数黑衣武士也冲到帐前,急忙拔出剑来凝神戒备。但此时笑云和刀魔双刀展开,劲气纵横,寻常的武士根本近身不得。耶律诚翼的长刀色如黄金,号称“流金刀”,刀气展开,如一座飞动的金山,一次次向笑云疾撞过来。但笑云此时内外之伤已然尽好,浑身内气奔涌之下,披云刀荡起层层银浪,那“金山”撞上银浪随即就融化、崩倒了。玉盈秀凝神看了片刻,便觉眼花心跳,急忙别过脸去。 激战之中,猛闻帐中的苦大师哼了一声,浑身骨骼格格作响,却是也快到了功成之时。耶律诚翼眼见一时冲不过笑云这一关,急忙振声啸道:“砍倒毡帐,四面冲进,将里面的人尽数斩了!”几个武士长声答应,挥刀乱砍,片刻功夫毡帐四周就给破了几个大窟窿,四五个汉子已经挥刀而入。玉盈秀惊叫一声,急忙提剑迎上。 便在此时,远处忽然闪起一片火光,笑云惊道:“是谁点的火?”耶律诚翼狞笑道:“自然是我!听陈莽荡说,你们不是要以火为号么?这时何竞我见了火起,必然以为你们已经得手。嘿嘿,哪知这时他们冲进来,正好撞上我们的强弓硬弩!”笑云又惊又怒,刀法一紧,竟是只攻不守,只盼冲出去将那烈火扑灭,但耶律诚翼何等武功,他心慌意乱之下反而迭遇险招。 帐内三人已经将玉盈秀紧紧缠住,又一人呼啸一声,抢到了郑凌风身前抡刀便跺。猛然间郑凌风双目一张,两道冷电一般的目光直射了过来,那汉子心下一寒,这一刀便砍不下去。郑凌风一声长啸,身周的木笼忽然四分五裂,长啸声中已经一拳击出,将那汉子自帐内打得飞了出去。这时他功力尽复,反手抄起捡起了陈莽荡丢在地上的掩日神剑,有如猛虎出柙,长剑挥处,又两个汉子惨呼倒地。耶律诚翼心下一寒之间,郑凌风已经一步跨到,喝道:“笑云闪开!”长剑一招“万里长天”疾向耶律诚翼攻去,口中冷笑道:“你不是要见识我这焚天剑法么!” 双刃一交,耶律诚翼心胆俱寒之下,竟然疾退了数步。笑云只觉身上压力一轻,回身一招“云起势”,将玉盈秀身边的一个汉子斩倒在地。砰的一响,苦大师这时也破笼而出,笑云喜道:“还是你老人家功夫最高,麻烦您在此照顾一下这几位朋友。秀儿,咱们去接应我那岳父大人!”苦大师大咧咧地道:“两个小娃尽管放心!”反手一掌,将刚扑进帐来的一个汉子又打了出去。 这时的夜色浓得象一杯化不开的酒,天空只几点疏星,那轮月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阵滚滚的枪声就在深夜中骤然大作,串串电光怒焰竟在蒙古大营内炸了开来,却是何竞我已经率人攻到。他知道蒙古畏惧明军火器,这一次劫营仍以数十边军手持铜火铳开道,一串疾雷利光闪过,就有百十个蒙古兵将横尸在地。蒙古与大明对峙数日,连日来眼见仇鸾与手下懦弱怯阵,早就心存大意,耶律诚翼虽是先知晓了明军劫营之讯,但匆忙之间,也不及细细安排。这时枪声一响,先声夺人,蒙古军心登时乱了。几十个未给射倒的蒙古箭手挣扎待起,却给笑云和玉盈秀飞身扑上,刀剑齐挥,砍得众人哭爹喊娘。何竞我等人齐声大喝,挥刃冲上,蒙古一方立时乱作一团。 便在此时,陡闻郑凌风震天价一声大吼,长剑如怒火烈焰劈面斩下,激荡的剑气比之战胜剑佛后新悟的那一招“九重天火”还要凌厉十倍。他于迭遭痛创、万念俱灰之际,苦参“名利”之念,不知不觉之间武功居然又进一层。耶律诚翼被身后蒙古人马的惨叫扰得心神不安,疾步要退时,忽觉剑气陡敛,眼前一片空空如也,随着这一剑闪过,天地之间的厮杀声、哭喊声似乎全都悄然不闻了。 他踉跄退开两步,愕然问道:“这是什么招法?”郑凌风收剑而立,脸上全无半分忧喜之色,淡淡道:“这新创的一招名为‘无争’!待斩了你之后,郑凌风便再不用剑,此生亦无争斗之念!”耶律诚翼苦笑一声,惨然道:“无争?好,好!”蓦地背后神道穴上忽有一道血浪高高喷起。却原来郑凌风乘他心神不定之际,那一招剔透空灵的“无争”居然自意想不到的方位攻到了耶律诚翼背后的破绽“神道穴”上。耶律诚翼长声惨叫声中,整个人也如木桩一般轰然倒下。 草原上的不败战神、号称刀魔的耶律诚翼居然身死,蒙古人的军心霎时尽数崩溃。玉盈秀对笑云道:“云哥,蒙古大营乱作一团,四处救援的兵马未到。不如趁着夜黑,去袭杀俺答汗!”笑云叫了声好,单刀飞舞,随着玉盈秀直向眼前那金色灿然的大帐扑去。这时又闻身后爆一声喊,苦大师、方仁、文堡住几人也疾冲而出。中原兵马人数虽少,却尽是以一挡百的武林高手,当真是风卷残云,所向披靡。但蒙古兵将个个骁勇,这时虽给攻了个措手不及,却依然奋力苦斗。 笑云堪堪杀到帐前,却在闪耀的火把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陈莽荡。他怒喝一声,飞身扑去,凌空一刀,砍在他肩头,登时斩得他哇哇大叫。笑云叫道:“那俺答汗现在何处?”陈莽荡呻吟道:“我若说了,你能饶我一命么?哎哟……”却给笑云一捏,痛不可抑,急向那金帐一指,“在那里面!”笑云提起他来便疾向金帐冲去。才冲出两步,帐前便闪出一人,以蒙古话叱喝一声:“放箭!”声音不大,却带着说不出的威严镇定。弓弦响处,立时箭如雨发。 无数火把将金帐之前照得亮如白昼,笑云看得清楚,却见那人浓眉长髯,头戴七宝重顶冠,身披锦袍。他心中一动:“这人果然就是俺答汗!”当下举起陈莽荡挡在身前,展开身法直冲了过去。对面的乱箭如疾风一样射了过来,陈莽荡哇哇大叫:“小心!”“是我,别放箭!”“哎哟!”几声之后,就给射得刺猬一般了。笑云猛然运臂一挥,将陈莽荡的尸身直抛过去,立时将那几名护卫撞得东倒西歪。笑云蓦地大喝一声,劲气鼓荡之下,迅急如电地飞纵而到,凌空一刀劈出,四五个护卫立时横尸倒地。俺答汗居于三军之中,外面连营重重,金帐之前的护卫却并不多,这几十余名蒙古护卫只是临时赶来,哪里料得到笑云如此英武,给他这一抛一劈,登时乱成一片。 “兄弟,住手!”斜刺里一刀劈向笑云前胸,正是耶律弘及时赶到。笑云知道蒙古兵素来彪悍,此时若不趁乱擒住俺答汗,给他们重整旗鼓,那就不堪设想,危急之下再喝一声,自身劲气提到一十二重,全力挥出一刀“尘飞势”。这观澜九势的绝杀之招,笑云素来极少施展,当此九死一生之际,这一刀全神贯注地劈出,将至刚若柔的两种力道融会一处,居然不带一丝刀声,却有一股难以想象的强劲刀气喷涌而出。耶律弘闷哼一声,长刀立时折断,身子也飞了出去。疾扑而到的几十名护卫眼见“草原之鹰”一招之间就给笑云击伤,无不胆寒,笑云就在众人一愣之间,飞步纵上,披云刀已经稳稳横在了那人颈前。 便在此时,却闻身后杀声滚滚,郑凌风和何竞我、沈炼石等人已给四处怒流般地奔涌而到的蒙古官军困在了一处。沈炼石远远瞧见笑云擒住了俺答汗,急忙大喝一声:“笑云,快斩了这害群之马!” 笑云双眉一扬,暗想:“不错,蒙古数次挥兵糟蹋我中原,都是因这罪魁祸首而起!”正待扬刀斩下。一旁的耶律弘忽然嘶声叫道:“不可,兄弟,你不能杀他!大汗若有三长两短,我蒙古立时就会四分五裂,到得那时,非但蒙古众部落日日离不开征战厮杀,中原便会面临更多部落的侵扰,只怕再无宁日。”笑云一愣,身旁的玉盈秀忽然长声叫道:“不好,笑云,爹爹他们给困住了。”笑云叹息一声,向俺答汗道:“你速速传令,先放了我们这些朋友,再立个誓言,即刻退兵,我就饶你一命!” 俺答汗面现怒色,道:“你是何人,胆敢如此跟我说话?”笑云大怒,手上猛然加力,咯嚓一声,竟然捏断了俺答汗的肩胛骨,喝道:“我是大明京师的泼皮无赖,天不怕地不怕的任五爷,你若不服,我再斩了斩了你的双手,瞧你答应不答应?”俺答汗肩骨碎裂,只觉奇痛入心,眼见笑云满脸的怒色中夹杂了几分不顾一切的无赖神色,心下登时怯了,忍痛道:“好,便这么着!” 当下耶律弘急忙传令,一声令下,数千蒙古兵将便停了厮杀。何竞我、郑凌风等人全会聚一处,缓缓退去。 那残缺的月只在天际露出些微的一点光,这墨黑墨黑的夜似乎没有尽头。惨淡的月色下是无数火把串成的道道“火龙”,闪烁的火光在蒙古兵将惊恐的脸上染出了一片红通通的颜色。 倒是俺答汗神色自若,给笑云押在身前,旁若无人地向前行去。中原群豪走过之处,便有刀枪让出一条路来,蒙、汉双方全是默然无声,只有缓缓扬起的兵刃发出一声声清冷短促的撞击之声。在无数长枪大戟的“护送”下,一行人直向帐外走去,这情景万分平静,却又万分惊心。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一人窜到笑云身旁,哭喊一声:“你这狗汉人杀了我爷爷,我要射死你!”扬手一箭,便向前面的郑凌风射去。郑凌风霍然回身,运起护体罡气,便要那箭震出,但回头望见的,却是一个十四五的孩子。一眼打见那孩子的满面泪痕,郑凌风心内就是猛然一震,嗤的一声,那一箭已经透肩而入。他的身子晃了晃,却终于叹息一声,也不拔箭,转身大步而去。 “小白,”笑云知道郑凌风的脾气,怕耶律白贸然上前送命,急忙将他一扯,道:“你快回去!”耶律白哇哇大哭,却将手中的长弓向他身上砸来,哭道:“狗汉人,你也是狗汉人!我长大了,定要将你们尽数杀了……给我爷爷报仇!”耶律弘急忙上前将他抱走。笑云却在跳跃的火焰下,又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耶律白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这熟悉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挂满,此刻,那原本天真纯朴的目光里全是陌生的仇恨和怨愤。这目光象一把利剑,将笑云的心割得七零八碎。 因仇鸾力阻,何竞我谋划的这一阵劫营,只动用了不足五百的军士,这些人还都是曾铣的旧部亲随。而蒙古大营乱作一团之际,仇鸾却约束手下十几万将士按兵不动。好在众人终于平安退回京师,俺答汗也忍痛回营。 两日之后,也许是俺答汗肩伤难愈,也许是他根本就无意中原,他终于履行在万千兵将前立下的誓言,撤军! 俺答撤军之时忽然天降暴雨,这一年正是庚戌年,围困京师八日之久的“庚戌之变”终于随着这场从天而降的暴雨结束了。 俺答这一路来抢掠的东西甚多,兼之雨大路滑,行动十分迟缓。仇鸾统领十几万大兵,却不敢发一枪一箭,眼睁睁地望着几万蒙古军从容地拔营起寨,在遮天盖地的暴雨中迤逦远去。 尾声 彤云四合,寒空寥落,几片雪花悄然无声地飘落下来。没有风,这雪就显得柔了许多,远处暗暗的山,灰黑的地,再衬上这几抹若有若无的雪色,天地间就弥漫着一片苍冷寂寞的味道。在京城之郊的一处小酒肆里,此刻却是暖意融融,几个酒客津津有味地听一个说书先生说书。 那先生将醒木重重一拍,道:“两年前的这次俺答困京师,足足困了八日之久,若非神刀任五爷单刀破群魔,杀得俺答哭爹喊娘,咱京郊父老子女,还不知要受多少蹂躏!呵呵,俺答也撤了兵啦,小老儿这段书也就到此为止!” 一个胖圆脸的中年汉子意犹未足地叫道:“任五爷‘单刀破群妖、三招斩刀魔’那一段实在过瘾。麻烦先生再说一遍!”一语才落,角落里一个锦衣青年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声来。那胖汉忍不住回首怒目,却见这人二十岁上下年纪,双眉挺秀,眼神灵动,样子颇有几分英俊。在他身旁坐着一个怀抱婴儿的女郎。这女郎头带帷帽,垂下来的轻纱虽然隐去了她的模样,却隐不住她举止间透出的绝世风韵。眼见丈夫嘻笑旁人,那女郎暗暗撞了青年一把,轻声道:“又犯了老脾气了么?”那青年才一吐舌头,这一笑之间,立时就透出几分惫懒顽皮的味道来。 “小人这段书每日只说一次,老哥要听,明日再来罢,”那说书先生说着向那胖汉拱手道:“其实要说这次俺答乱京,一大半是因仇鸾这狗贼畏敌如虎而起。可惜皇上没有在这厮活着时看出他的种种奸邪,只在他死了半个月后,才洞悉其奸,将这厮从棺材里面抓出来枭首示众。不过这也算今年最是大快人心的事情了。”一个花白胡子的中年文士却叹息一声:“将仇鸾之罪公布天下,令这厮剖棺戮尸的,却是另有缘由。这其中当年三边总督曾铣之子曾淳出力最大,你们想必不知了?” 那说书的双目一亮,走上前来,拱手道:“愿闻其详!小人这书里,曾公子出场不多,若是官人说的着实有趣,小人便将曾公子也作为一个‘书胆’来说。”那文士呷了口酒,慢悠悠地道:“当初仇鸾便因贪纵不法,不听曾铣总督调遣,被曾总督抓起来关进了大牢。后来曾铣被诬,仇鸾这狗贼倒打一钯,在狱中捏造了多项曾总督的‘不法’罪状,曾总督最后落得弃世被斩这一路,仇鸾可以说是罪魁祸首之一。为了这个缘故,公子曾淳誓报此仇,他武功不弱,本来是要亲自刺杀此贼的,但后来一想,终究改了主意。” 那胖汉也来了兴致,将酒菜移到那文士桌前,又令酒保给文士添了一壶酒,问道:“仇鸾这狗贼当初害得咱们京郊百姓好苦,却不知公子为何不一剑刺死了他?”那文士叹道:“一来这老贼防范严密,身边高手众多;二来老贼年纪已经老了,若是这么一死,倒是便宜了他。曾公子要做的便是要将他的诸般罪状公之天下,让这老贼尝尝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滋味!”那胖汉听到这里,赞了一声好。隔着一桌的那锦袍青年和美艳女郎也目光闪动,凝神细听。 “为了此事,曾公子隐姓埋名,多般查询,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这老贼的部下欲勾结俺答谋反的确凿证据,更巧布机关,让边军将勾结俺答的那几个仇鸾部下抓个正着。”中年文士说着,面上也跃出一层激动的酒红,“这一来,仇鸾立时心惊胆战,也算这老贼命好,忧惧之下竟然一命呜呼啦!”店内众人听到这里,连称可惜。 那文士笑道:“可他一家老少就没这么运气了。那几个部下一进大狱便将老贼当初私通俺答,贿赂贼酋之事尽数招了。皇上一怒之下不仅将这进了棺材的老贼提出来斩首示众,更将他的全家老少、一众死党尽数问斩,这老贼生前搜刮来的不义之财也尽数充公!”众人连呼过瘾,只那胖脸汉子叹道:“仇鸾这狗贼虽然恶贯满盈了,但严嵩那老贼却是越活越滋润。有了他,咱老百姓照样没甚么好日子过!” 那锦袍青年给这句话触动了心事,一脸顽皮笑容登时敛去,转头轻声问那女郎:“是呀,严嵩这狗贼若是不除,这天底下永远是乱得一团糟,上次岳父大人不是说已有了破严妙计了么,怎地这么久了还无动静?”那女郎嫣然道:“听爹爹说,前两月见到了兵部武选司杨继盛杨大人,杨大人这就要上书弹劾严嵩的十项大罪。爹爹说那疏文写得言切据实,胜算极高,他那奇计便暂缓一用了。”那青年连连摇头:“指望昏君听纳良言,可是不容易得紧。”女郎也是目有忧色,点头道:“我也是这么瞧。其实爹爹那奇计说来就是以毒攻毒,利用昏君喜方士、信巫卜这一点先使严嵩失宠,再乘机制之。不过这进言的巫师方士可不好找!”那青年双目一亮,低声赞道:“天下若还有一个人除得了严嵩,我瞧就是岳父大人了,呵呵,我瞧这计策使得!” 这夫妻二人言语声音极低,店中另几人酒却喝得高了,不住口的高谈阔论,大骂严嵩贪财误国。正自骂得痛快,屋角忽然有人阴森森的冷笑一声:“你这厮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在此辱骂当朝首辅!”一个黑衣汉子说着站起身来,疾步走到三人桌前,一把揪住那胖汉,“跟大爷走一趟罢!还有你们两个,一个在此给逆党曾淳歌功颂德,一个在此胡说什么神刀任五爷的混帐书,妄论朝政,妖言惑众。三位有兴致便到镇抚司大狱里面说去罢!”那三人哪里想到这偏僻的小酒肆中也伏了锦衣卫的耳目,这时心惊胆战之下,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黑衣汉子眼见三人体似筛糠,心下更是得意,伸手便向那两人抓去。 “且慢!”屋内忽然响起一声清朗的断喝,“这位官爷,看在我的面子上,便饶了这三位老兄如何?”说话的却是那锦袍青年。黑衣汉子瞪起三角眼:“看在你的面子上,你他娘的算是老几?”那青年丝毫不恼,笑嘻嘻地捧出一锭大银,道:“那便看在它的面子上如何?”曲指一弹,那银子便直向他飞了过来。这锭大银足有二十两,但这么凭空而来,又稳又慢,倒好似下面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一般。黑衣汉子也是练家子,脸上登时变色,眼见银子飞到,急忙伸手便抓。 猛然之间,昏沉沉的小店内亮起一线刀光。这刀光明如朝霞,快若闪电,众人方觉眼前一亮,那刀光却一闪而逝。 黑衣汉子却啊的惊叫出声,只见那锭大银居然被齐刷刷的砍成七截,整整齐齐地在桌子上排成一线。“你……您老,尊姓大名?”黑衣汉子见了这惊世骇俗的一刀,吓得脸色都变了。 青年却笑容不改,站起身来道:“我叫什么您老不必问了,我倒是认得您老!您老不是缇骑天字营中的‘仙眼’骆七爷么?呵呵,我这时有事要去一趟太行山,过得一两个月回来,若在这里看不到这三位老兄,我这把刀说不得便要找您老来论论理!”话刚说完,女郎怀中的孩子忽然哇哇大哭,女郎忙柔声安慰,青年却笑道:“乖宝贝跟你爹一样的急脾气,马上要见到外公了,还哭什么?”说话之间,已和当先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黑衣汉子脸上变颜变色,眼望他昂然出门,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那怀抱婴孩的女郎也盈盈立起,走到那说书先生身前时,忽然莞尔一笑:“这位先生,小妹识得你书中所说的那位什么神刀任五爷。”声音娇媚,便如仙乐般剔透动听。那说书先生颤声道:“当真么,这位任五爷现在住在哪里?哪时跟他老人家一起喝上一杯,可就此生无憾了。”那女郎笑道:“什么老人家,他年纪可比你还小上一大截子呢!不过,他可没你书中说得那么大的能耐,什么单刀破群妖、三招斩刀魔,你将他说成了剑侠神仙啦。”那先生一愣,随即拱手道:“这么说,三招斩刀魔的莫不是另有其人?在下愿闻其详!”那女郎螓首轻摇:“你当这些武功绝顶的大侠个个都好打打杀杀么?止戈为武,其实这些英雄豪杰更盼着有一日天下太平无事,永不再动刀兵!”店中的几个人全是一愣,说书先生更是喃喃道:“止戈为武,永不再动刀兵?”一时意有所动。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马嘶,那女郎闻声后却向那黑衣汉骆七一笑:“骆七爷别愣着,这点买茶的银钱快收起来呀!”骆七如梦初醒,连声称谢,颤着手将桌上那碎银收起,再回头时,屋内已经不见了这女郎的身影。 “这后生当真是好刀法,却是谁呢?”那惊魂初定的胖脸汉子这时才嘀咕出一句来。那中年文士也道:“这夫妇二人谈吐不俗,决非等闲之辈。”忍不住转身走到门口,掀起厚厚的门帘向外望去。一望之下,忽然咦了一声,大叫“邪门”!众人闻声一起向门口走来,连那锦衣卫骆七都快步挤过来瞧,那文士指着满地大雪上的一行脚印,道:“奇了,奇了,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出去的,怎么地上只有一个人的脚印?”雪中的脚印清清楚楚的只有一行,细碎紧凑,显是那女郎留下的,然后就是一行车辙痕迹蜿蜒而去。 “踏雪无痕,”说书先生望着那脚印若有所思,猛地他一拍额头,叫起来:“神刀任五爷!”胖脸汉叫道:“什么,你说那人就是单刀破群魔的任五爷?”说书先生点头道:“天下除了他,谁会有这么好的刀法,谁会有这么好的轻功?”众人一起张目望去,远处那马车已经在雪中模糊了。雪越下越大,地上浅浅的脚印也慢慢地给白雪遮住了。 如花的雪片百无聊赖却又无止无休地飞舞着,天地之中再没有别的,只有数不清的白色的梨花,桃花,海棠花轻盈无声地飘落下来,遮掩住了世间清净和污浊的一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