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奔出里许,猛然间一串劲风呼啸,十余支羽箭疾飞了过来。笑云急忙挥刀抵挡,一团刀气涌出,震得那箭四处乱飞。长啸声中,笑云已自马上飞身而起,直向树后几个闪动的人影扑去。人还未曾落地,身后又是一箭射来,那匹马登时哀鸣一声,中箭倒地。 笑云怒发如狂,一刀劈出,一棵碗口粗细的小树被拦腰斩断,树后窜出四五个持枪的兵丁,瞧那打扮都是陈莽荡亲随。笑云怒道:“好呀,都跟着陈莽荡反了。”当下忍住疼痛舞刀狂攻。那几个亲兵如何是他对手,顷刻之间,手中兵刃全被他挥刀劈落在地。几人见势不好,便即四散奔逃,只一人奔得稍慢,给笑云一把擒住。 “那陈莽荡去了何处?”他内力到处,抓得那小兵肩胛骨咯咯作响。那人痛得呲牙咧嘴,道:“咱们都不知陈将军要去何处,他只是命我们在此守候,见有人来,便用箭射他马匹,便是何堂主来了也照射不误!”笑云怒道:“便是你老娘、你奶奶来了,你也射么?快说,陈莽荡可是沿此路跑了?”那小兵痛不可抑,口中兀自叫道:“小人的奶奶早就故去了,就是老娘当真来了也是照射不误,这陈将军杀人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谁敢不遵他旨意?我没瞧他走这条路,他仓促布置完毕,便回山了!”笑云听他言语,知这小兵还不知陈莽荡已叛,想起中间那条路上的血迹,急忙转身奔回。 顺着中间那条路奔了不多时,便瞧见玉盈秀和唤晴也自望着两匹伤马满面焦急,过去一问才知,却也遇到了埋伏,给陈莽荡的亲兵射伤了马匹。唤晴忽然咦了一声,指着一旁树梢上的一根麻布条,道:“这是公子所带的!”玉盈秀应道:“不错,谷中只有他这孝子才以麻布围腰!” 三人认准了路径,立时如飞赶去。再奔出里许,猛见前面倒着一匹伤马,地上横着两根已经崩断了的绊马索。唤晴飞步赶过去,却在地上拾起一个墨绿色的剑鞘,“糟了,”她的脸色一片煞白,“这是公子的剑鞘,莫非他……” “无妨,你瞧这四周树枝折断多处,断口平滑,显是给利剑所削,”玉盈秀忙安慰道:“地上又有许多脚印错杂,必是有了一场激战。想必是陈莽荡等人不敌退走,公子追了下去。”她回身向笑云道:“云哥,你轻功最好,不妨先赶去相助公子,我们随后便到!” 笑云应了一声,施展平步青云的身法便向前赶去,身后又响起玉盈秀的一声叮咛:“陈莽荡心狠手毒,务要小心在意!”笑云应了一声,平步青云的步法越奔越快,早将二女远远抛在了身后。 他将浑身劲气展到极致,两旁的树木草石不住价向后飞去,但片刻之后却牵起了胸腹间的暗伤隐隐发痛,便只得慢下了步子。这般跑跑停停,过不多时,便听得前面响起一阵磔磔怒笑之声:“曾公子,这一路之上你几次想要逃跑,这回又弄伤了马匹。再这般不老实,休怪我出手不客气啦!”正是陈莽荡的声音。 笑云听这声音是发自一条岔路之旁,急忙蹑足赶过去,只见山岩后倒着一匹伤马,另有几人骑在马上指指点点,其中一人正是陈莽荡。曾淳这时倒在伤马之旁动弹不得,显是已被点中穴道。笑云见他无恙,心中大喜,想起玉盈秀适才的叮嘱,便缩身一旁,先听听这几人要待如何。 只听曾淳冷笑道:“陈莽荡,你奸行败露,一事无成,此时便逃到俺答那里,也请不到什么封赏了,不如乘早一死以谢天下!”陈莽荡狞笑道:“怎么一事无成,那笔军饷虽未到手,但老子在凤尾洞中早布下了慢雷,嘿嘿,这慢雷可是你老子曾铣的得意之作。过不多时,轰隆一下子,何竞我辛辛苦苦筹来的军饷便会灰飞烟灭了。”曾淳哼了一声:“慢雷最多会撑一两柱香的功夫,为何此时还不响?何堂主何等精明,必早已派人详查凤尾洞了。”陈莽荡闻言一怔,慢慢地就变了脸色。他身旁却有一个蒙面大汗怒道:“陈将军擒了你这曾铣的狗崽子去见大汗,一般的也是大功一件!”笑云听这声音无比熟悉,但急切之间却想不起他是谁来了。 “士可杀不可辱,”曾淳沉声道,“我便拼却一死,也难让你如愿!可恨我父帅待你不薄,却是识人失算,这也算是报应!”陈莽荡听了这话,登时大怒起来:“呸,亏你还敢说出他待我不薄的话来。论勇武老子在他帐中应算得第一,论用兵也不会输于那诸葛辰,若论战功,老子虽然比不上柳泾源、林谦,怎么也该在那老迈昏晕的黄克老前面。直娘贼的曾铣就是瞅着老子不顺眼,还说我有八分象那三国时的魏延,脑后长了反骨,动不动便赐我一通军棍。那时老子便常常想,此仇不报,枉自为人!” 曾淳忍不住冷笑起来:“这么说父帅不算识人失算,他一不重用你,二不将你列作五虎将,真是慧眼知人!知人得很!”陈莽荡扬手一鞭,重重抽在他身上,骂道:“慧眼个屁,老子写信给严嵩,告他克扣军饷,私通蒙古,他又怎地不知?”曾淳双目喷火,怒道:“原来是你这狗贼写的诬告密信!”陈莽荡见他眼角都欲睁裂,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正是,老子跟着他不得重用,自然要另择高枝。严嵩、陆九霄要除掉曾铣,遣锦衣卫一寻到我,咱们立时一拍即合!”一旁的笑云也听得心中砰砰乱跳,暗道:“原来万事皆因陈莽荡在大帅曾铣手下不受重用所起,此人貌似豪爽,其实心狭量窄,什么都做得出来,曾铣想必早看出了这一点,这才久不重用此人。” 陈莽荡又道:“信虽是我写的,这许多计谋却是严嵩布下的。大帅刚死,聚合堂与许多旧部却都要闹事,严嵩这狗贼便要我假意扯旗造反,以给曾铣做百日祭礼为名,将他们尽数招到一处,聚而歼之!”曾淳哼了一声:“那你又因何降了蒙古俺答?” 陈莽荡和身旁的蒙面大汉对望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想知道这个,到大汗跟前自己问去罢!嘿嘿,你此时还待拖延功夫,却不知老子安排妥当,每一个岔路都有埋伏,不是陷阱就是乱箭。只是若是玉盈秀那几个美人若是追来,给乱箭射成馅饼,他妈的未免可惜了。”大袖一扬,便向他抓来。 笑云这时再也忍耐不住,一步窜起,喝道:“贼厮鸟陈莽荡,聚合堂群豪在此!何堂主,他们在这里,师父,你断住他后路!”口中胡言乱语,一把刀早向陈莽荡狠劈过去。陈莽荡猛一见他也是吃了一惊,急忙挥刃抵挡。他的兵刃却是一根镔铁钢鞭,扬手一鞭,仗着力大无穷,居然将披云刀堪堪荡开。 那蒙面大汉听了笑云呼喊,便待纵马夺路逃命。陈莽荡却喝道:“慌张什么,这小子是孤身一人。此人刚刚受伤,元气未复,大伙齐上,将他料理了!”到底陈莽荡久经战阵,一喝之下威猛十足,几个正待作鸟兽散的黑衣汉子闻声一振,刀枪并举,便齐往笑云身上杀过来。 笑云喝道:“任大侠便是剩下半口气对付你几个狗急跳墙的臭狗贼也是掉掉有余、手到擒狗!”嘴中乱语,披云刀纵横飞舞,将那几个汉子的兵刃震得东倒西歪。那蒙面大汉怒道:“老子先料理了曾淳!”扬手一枪,便向曾淳刺去。笑云大惊,急忙挥刀抵挡,那几人看出便宜,或刺或砍,便不时往曾淳身上招呼,这一来倒忙得笑云应付不暇。 好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娇呼:“公子!”却是唤晴和玉盈秀已经杀到。笑云大喜,叫道:“唤晴,快来守住你的淳哥!”挥刀便向那汉子扑去,喝道:“狗贼休走,咱们痛痛快快地再来打过。”一招无涯势,弥漫的刀气如怒雪天降,将他团团围住。 那汉子大吃一惊,怪叫声中,长枪一抖,笔直如线地直刺过来。双刃相交,那枪被披云刀高高震起,但笑云却也觉枪上生出一股不大不小的黏力,他心中一动,高声叫道:“邓烈虹,你这狗贼是邓烈虹!”那汉子一把扯下面巾,笑道:“任兄弟好记性,还记得你邓二哥哩。”口中说笑,烈焰枪却如怪蟒乱舞,招招凶狠。 笑云才劈出半招,那伤处又痛起来,十成功力提不起三成,观澜九势的威力登时大减。 第二十四章、钗折方悔负倾城(2) 邓烈虹的功力虽被笑云吸去大半,但枪法却是正宗武当功夫,大枪崩、拿、扎、挑,杂以武当以柔克刚的要诀,这一奋力施展倒也不容小窥。这时笑云身后响起一阵金风,却是一个黑衣汉子挥刀自后劈到。陈莽荡钢鞭一摆,也上前相助。那汉子的刀法源自黑云城,陈莽荡的武功却似是少林一路,经年累月的厮杀便使他身上多了一层狠烈之气,兼之双手握鞭,出招狠辣,就更显得刚猛十足。笑云身有内伤,不敢过于施力,陈莽荡有几次竟然仗着力大,硬接了他几刀。 那余下四个黑衣汉子却将二女团团围住。玉盈秀的剑法出自峨嵋化门,以诡谲善变见长,出招飘忽,指南打北。那两个黑衣汉子见她貌若天仙,心存轻薄,一上来却给她攻了个措手不及。一人稍有疏忽,给她一剑刺中了右腿“阴谷”穴。但这汉子甚是骁勇,虽然一瘸一拐,刀法却更见猛恶,这几个黑衣汉子都非庸手,此时情急拼命,玉盈秀便难再占得上风。 这里面最苦的便是唤晴,玉盈秀还能仗着身法轻灵,起落趋避,她却要紧挨着曾淳不敢稍退。那两个汉子疾攻片刻之后,唤晴便已累得娇喘吁吁,香汗淋漓,若非心月刀法精妙无端,只怕早败了。 陈莽荡眼见己方大占上风,高声叫道:“大伙鼓把劲,谁将这两个小妞拿下了,便赏给他作老婆!”一语才出,那四个汉子精神倍长,刀法愈发狠厉。这一来唤晴更见吃力,心月刀法本来长于变化,但此时奋力挡在曾淳身前,全用以硬碰硬的招数死力抵挡。 曾淳躺在地上,抬眼间正瞧见唤晴的背影。这婀娜的背影本该是“妆罢立春风”的娉婷雅致,这时却在疾风暴雨般的刀光中拼力支撑。眼见那细柳腰身在刀涛锋海中弯转起合,他心内忽有一种欲哭无泪的痛惜。一个汉子打发了性,蓦地着地滚进来,斜起一刀自下而上地直插向唤晴小腹。唤晴收刀疾封,堪堪架开。另一人看出便宜,电闪一刀,劈面砍来,唤晴惊叫一声,柳腰一折,但闪避稍慢,给这一刀砍去了头上玉簪,满头乌发立时披散下来。 笑云要待转身去相助唤晴,但那邓烈虹忽然抽身退出几步,大枪放长击远,直向笑云下盘刺来。那黑衣人的刀法自成一路,错落如繁星暴雨,加上陈莽荡刚猛之极的钢鞭,这三人出手居然有刚有柔,相得益彰,笑云急切间就是冲不出来。 第二十四章、钗折方悔负倾城(3) 曾淳惊叫一声:“唤晴,不必管我,他们奈何我不得!”唤晴却道:“你躺着别动!”银牙一咬,晓红刀如星河乍泻,青光闪动之间,居然将那两个汉子长刀上的疾攻尽数荡了开去。曾淳有些奇怪,这两个汉子刀法之猛恶狠辣,连自己都心生寒意,但唤晴怎地就能硬撑住了半步不退?他此时腰下要穴被点,全身只有双手还能动弹,但偏偏宝剑适才又被陈莽荡夺去了。爱痛交加之下,曾淳忽然放声大呼:“何堂主,沈先生,我们在这里!”他要穴被点,这一声喊虽然声音不大,却也吓得陈莽荡几人心惊肉跳。笑云大喜,立时扬声大喊:“师父,弟子在这里呀,陈莽荡要逃啦!顽石和尚,陆公子,你们在哪里?”他内力悠长,鼓气喝出,更是让陈莽荡心惊胆战。 立时就有两道啸声分自东西响起,正是顽石和尚和陆亮的声音。过不多时,只听一声长啸自后远远飘来,正是沈炼石的啸声。虽然这啸声尚远,但人的名树的影,陈莽荡等人胆气立挫,拼斗之间便已纷纷游目四顾,找寻退路。笑云精神一振,每劈出一刀,便喊一声“师父来了”,说来也是可笑,这“喊叫大法”倒甚是管用,立时就占住了六成攻势。 猛然间又是一道啸声响起:“笑云,老夫到了!”这声音较之适才可是近了许多。陈莽荡面色大变,一步跳出,翻身便跃上了马去。邓烈虹见他退了,心下慌张,转身也待要逃,笑云这时压力一轻,一招摧山势,连环两刀劈出,一刀砍中那黑衣汉子的左臂,另一刀却狠狠砍在了邓烈虹腿上。那汉子中刀之后却荷荷大吼,猛地疾扑过来,一把将笑云拦腰抱住,吼道:“邓先生,你快走!”邓烈虹一扭头间,遥遥地已经瞧见了沈炼石的影子,不由魂飞魄散,拖着一条伤腿便向一匹马奔去。 这时陈莽荡却怪笑一声:“狗日的曾淳,父债子还,今日咱们作一了断!”猛然将手一扬,一只黄橙橙的盒子便擎在了手中。唤晴识得那是余独冰遗下的霹雳化血雷,登时芳心大颤,想也不想地便横身扑在了曾淳上。 与此同时,只闻砰然一声巨响,众人只觉眼前红光骤闪,更有无数丝丝怪响,伴着随声炸开的硝烟一起拍在了唤晴身上。陈莽荡叫声可惜,纵马便逃。 “唤晴——”玉盈秀和任笑云一起嘶声大喊。笑云更觉肝胆寸断,扬手一刀,将抱着他的汉子砍作两片,一回头间,却瞧见邓烈虹刚刚爬上马去。他大喝一声,拾起那汉子的马刀疾挥而出,正射在那马屁股上。那马吃痛,人立而起,邓烈虹还未曾坐稳便给摔下马来。正待挣扎起身,却给玉盈秀赶上一剑刺中了手腕,那枪登时摔落在地。 “唤晴!”沈炼石这时已经如飞奔到,眼见唤晴背后鲜血淋漓,不由睚眦欲裂,旋风一转,断水刀划出一道电光直向那几个汉子卷了过去。一个黑衣汉子躲闪不及,只得扬刀抵挡,但沈炼石怒发如狂之下,这一招“摧山势”劲气十足,刀光闪处,这汉子钢刀立折。这一刀厉若五丁开山,那汉子惨叫半声,便给这一刀斩断头颅,这刀却毫不停顿,行云流水一般撞到了第二个汉子的胸前。刀气到处,那人哼也未哼,胸前肋骨便碎成数段。 便在此时,身后刀声飒然,又一人已经扑到,沈炼石霍然回身,向那人大喝一声。这人本是配合同伴自后夹击沈炼石,但自己的刀才扬起,两个同伴便已于瞬间毙命,沈炼石这神威凛凛的回身一喝更如晴空打个霹雳,他一惊之下登时呆若木鸡。沈炼石声出掌到,一掌将他打得衰草一般倒飞出去。沈炼石余怒未消,狂风一般转到了邓烈虹身前,邓烈虹见他势若疯魔,举手投足之间连毙三人,急将双手高举,叫道:“投降投降,小弟投降!沈先生刀下留人!” 这时曾淳才从一片四散的硝烟中惊醒过来,却一眼看到倒在身旁的唤晴,霎时间便如掉入一个无底的深洞之中,浑身一片冰冷。“晴儿,”他愣了一愣,才撕心裂腹地哭喊起来,双掌撑地挣扎过去,一把抱起来,却觉唤晴的身子软软的没有一点气力。 “淳哥,”唤晴这时睁开眼来,纯净的脸上已没有一点血色,她的声音也微弱了许多,“你没事么?”曾淳觉出双手一片潮湿,才瞧见唤晴腰上插着四五根尺余长的钢针。他的浑身一片冰冷,一颗心更是向那无底的洞里一直坠下去。刹那间他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只是喃喃道:“晴儿,晴儿……” 怀中的唤晴忽然变得轻如浮云,就是这个女子陪着自己灯下填词月下抚琴,就是这个女子在自己雨中挥剑时撑一把竹伞,在自己孤寂困闷时添上一盏清茗。 也是这个娇弱的女子,青田埔上奋袂而起,冲向潮水一般的锦衣卫和鬼卒,却在刀剑临颈时投向自己惊鸿一瞥。终于还是这个娇弱的女子,用这样柔软的娇躯替自己挡住了世上最阴毒最猛烈的暗器! “淳哥,你又抱着我了,”她苍白的脸上这时忽然涌上一层淡淡的红,“咳咳……再抱得紧些……”曾淳这时心如刀割,只觉心中万语千言要对她说,但留给自己的时候却又太少了,这许多话一起涌了上来又不知说什么是好。他用尽平生气力紧紧地抱住了她,似乎怕自己抱得稍一松懈,她便会离开自己而去。 这时任笑云和沈炼石、玉盈秀、顽石和尚几人都已走了过来。玉盈秀精于歧黄,只望了一眼,便知唤晴已伤重难救,立时珠泪滚滚而落。众人便团团围住,见这一对乱世爱侣生离死别,都觉心痛神伤。 唤晴忽然喘息一声:“簪子,我的簪子……”曾淳急忙将手深入她秀发之内,却只摸出了半截碧玉簪。他记起这玉簪适才拼斗时被那武士挥刀劈断了,急忙转头四顾。好在那半截就落在身旁的地上。他急忙拾过来,一起塞到她的手里。唤晴却只抓住了半支,这半支玉簪入手,她渐渐散乱的明眸忽然闪过一丝光来,“淳哥,你给我买的玉簪……这半截就永远留在我这里了。那半截,你……”曾淳一个劲的点头,自她柔荑之中接过那半截晶莹剔透的玉簪来,更觉心伤若死。 见曾淳紧紧握住那半截玉簪,一抹无比亮丽的喜悦就自唤晴的双眸中闪过。“淳哥,你不知道,有一阵子我好恨你,还有一阵子,我原以为我的心已不在你身上了……但是,直到那晚看到你一个人在月下孤孤单单的样子,才知道,不是这样子的、不是这样子的,我这一辈子总是、总是舍不得你,放不下你的!”她说着发出一声轻叹,“好想让你亲手为我戴一次簪……”叹息才落,那双清澈的眸子就一下子黯淡下来。 只那五根纤长的玉指却紧紧抓住了那半截玉簪…… “晴儿!”曾淳狂喊一声,只觉胸口间的热血一下子都飞涌上来,这时才想起,她笑她哭她怒她怨,她的喜和忧,也全是为了自己!但她在自己身边时,自己却很少有什么好脸色给她看,直到她就这么忽然乘风去了,别了,永永远远不再回来,永永远远将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抛在这尘世间! 他蓦觉一阵天旋地转,便昏倒在她身上。玉盈秀大惊,急忙上来推拿他人中,将他救醒。曾淳这才紧抱住那渐渐冰冷的娇躯,恸哭起来。沈炼石眼见唤晴陨命,忽然也有种万念俱空之感,上前抚着那如云的秀发,老泪纵横。 一旁的笑云也是肝肠寸断,他呆望着唤晴那对望向天际的眸子,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个酷热却又神秘的午后。一个率直美丽的女孩平白无故地找到自己,为了求自己相救沈炼石,宁愿让自己称作媳妇,那晚她更是和自己同屋而眠,朦胧的月光下唤晴那微蹙的秀眉和极淡的微笑似乎还在眼前。 一转眼间,笑云却又瞥见了唤晴的那只柔荑,那样纤细那样圆润的手指依然紧紧扣住了那半截玉簪。他的心内一阵抽搐,暗道:“唤晴的做的事情无不是为了公子。她外表不爱说笑,其实内里又喜好诗书,她喜欢的自是公子那样心内有学问的白面公子,似我这般终日胡言乱语,书没读过几本的粗人,其实很难让她倾心。” 一只柔软的小手就在这时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笑云无比伤痛的心中才起了一丝暖意。他反过手来,将那只柔荑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 第二十五章、射虎腾驹朔雁边(1) 众人押着邓烈虹回到鸣凤山时,暮色已经降临。 鸣凤山上只有陈莽荡少数几人心怀叵测,多数糊里糊涂的边军全然蒙在鼓里,给这位貌忠心毒的首领哄得团团转。陈莽荡一去,聚合堂凭着多日来的积威所在,片刻之间便将山上的人心安定。 何竞我才目送着陆九霄、郑凌风一行黯然远去,就瞧见叶灵山如飞而来,说到在凤尾洞中发现慢雷三枚,显是陈莽荡等人逃走前布置匆忙,不及深埋,此时已然拆除了。何竞我也深知军饷不宜久留,心中已有了计较,正待回山,这时却瞧见满天夕阳下曾淳、沈炼石一行人悲悲戚戚地迤逦而来。何竞我一眼瞧见马背上唤晴的尸身,登时浑身一震。 暮色垂下,往日气势夺人的聚义厅这会却如同一个黯然魂销的老人蹲在夕阳影子里。 邓烈虹给押上堂来后,早就体如筛糠,软做一团。何竞我面笼寒霜,喝道:“陈莽荡因何降了俺答,你从实着来!”邓烈虹挣扎起身,哀求道:“何兄,小弟老实作答,那你可要饶我一命。” “去你娘的!”任笑云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身子,喝道,“不千刀万剐了你,已算是便宜了,你再要罗嗦,老子便将这霹雳化血雷在你背后先来上一下子。” 邓烈虹知他心痛唤晴之死,也真怕他说到做到,只得老实招认:“是大汗命我潜入中原,与陈莽荡这直娘贼早早的便见上了面。哪知这厮见了我后,却比我还要性急,只道那严嵩好财,未必会重用他,听到俺答大汗惜才如命,便起了归顺之心。又过了些时日,刚刚代理大同总兵的仇鸾又以重金贿赂严嵩,名正言顺地做起了总兵。陈莽荡得知之后,大骂严嵩无耻,说严嵩不该对他这个第一个写信告发曾铣之人无封无赏,却连着给那畏缩无能的仇鸾封官!这时这陈莽荡这直娘贼才终于知道,严嵩好财,若没钱孝敬他,怎么着也是无用。后来陈莽荡又说,严嵩请我在此布局收拾曾铣旧部和聚合堂也是不怀好意,事后为了独吞宝藏,他们八成还要杀我陈莽荡灭口。陈莽荡这厮是想什么便做什么,不但要随我归降大汗,更要杀诸位给大汗献礼,我几次劝说也是无用……”邓烈虹开口便将陈莽荡唤作“直娘贼”,一脸不屑与之为伍的痛愤之色,说到后来忽然悔恨交加,竟痛哭流涕。 梅道人听他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不由恼道:“你自小学武便总撒谎偷懒,这时还敢胡言乱语。嘿嘿,若非你在背后穿针引线,他一人怎能叛降俺答?”跳起来挥拳欲打,却给众人按住。邓烈虹忙道:“他也不是真心归降大汗,这奸贼一直是脚踏两只船,暗中利用余独冰与陆九霄、严嵩一直未曾断了往来。直到双龙口那一战金秋影不顾前约,率强兵攻山,陈莽荡才知严嵩之辈果然不将他放在眼里,这才起了邪念。也不知他暗中与陆九霄如何约定的,便将这些人一股脑的骗入了憩凤谷……嘿嘿,不过陆九霄、郑凌风也不是好相与的,那金秋影一直奉命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任少侠和阎东来比武之时,陈莽荡悄悄退走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给金秋影看得一清二楚。若非金秋影讲义气不怕死,那一炮必已轰死了陆九霄。” 何竞我沉声道:“你上山多久了?”邓烈虹垂下头来,道:“其实比你何堂主还要早些,只是后来有一次下山,无意中撞上了梅师兄,嘿嘿,实不相瞒,我也眼馋那笔宝藏,便随他一起去相救公子。哪知却在山洞中露出了马脚,给任少侠弄得元气大伤,便又急急逃上了山来。我易容之后又装聋作哑,平时常躲在陈莽荡的擎天堂深居简出,不但诸位瞧我不出,便连余独冰也不知我是大汗的亲信。”说到这里,脸上又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诡笑。 沈炼石喝道:“山上还有没有黑云城的武士?”邓烈虹摇头道:“全没了!俺达汗知陈莽荡有归降之意后大喜过望,便遣下十个会说流利中原话的黑云城死士偷偷上了鸣凤山,归我二人调遣。但憩凤谷中给你们斩杀了四个,适才又死伤了余下几个,”忽然又想起一事,道:“是了,那朴南上次来山寨下书也是陈莽荡一手授意的。他那时还对陆九霄、郑凌风心存幻想,便出此一招支走了沈先生,只盼着双龙口之战中何堂主一人独木难支,败在郑凌风之手。”众人想想当时情景也是如此,对陈莽荡心思之密和用心之毒更增愤慨。 何竞我道:“后来朴南自是又设法上山,那一次袭击唤晴,也自是遵从陈莽荡的意思了?”邓烈虹大头猛点,脸上神色也和众人一样的悲愤之极:“正是,陈莽荡这厮丧心病狂,得知唤晴是郑凌风之女后便出此阴损之招,只盼以此控制郑凌风,到俺达汗那里去邀功请赏。多亏曾公子及时赶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玉盈秀问道:“叶孤烟碍着你们什么事了,余独冰和陈莽荡偏要杀他?”邓烈虹脸上挤出一丝谄媚的笑来:“大小姐心思过人,一问便问到了点子上。实不相瞒,这叶孤烟也他娘的不是什么好人,他是金秋影插在青牛山的细作。因他在缇骑之中见过余独冰两面,便来要挟余独冰,要那姓余的分他些财宝。余独冰跟陈莽荡商议之后,便将他诱入凤尾洞内杀死了。”笑云想起那日去青牛山下书时,这叶孤烟的所作所为确是大有可疑之处,不由连连点头,道:“这厮确是爱财,这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了!” 一直缄口不言的曾淳这时终于开口问道:“那肖同知又是怎么回事,不成也降了锦衣卫?”邓烈虹恭恭敬敬地道:“启禀公子,肖同知倒是对曾大帅忠心耿耿,他是真正遭了陈莽荡和余独冰的毒手。我听陈莽荡事后说,他过去与肖同知情同兄弟,无话不谈,嘿嘿,坏也坏在这无话不谈上。有一次陈莽荡酒醉之后对肖同知大骂曾大帅不重用他这员猛将,说到要写密信告他谋反,那时肖同知也就一笑置之。但后来大帅真是因人诬陷坐牢被砍,肖同知这才疑心是陈莽荡写的密信。这次上山他便对陈莽荡刨根问底,后来也不知陈莽荡说错了哪句话给他抓住了把柄,竟认定这密告之人便是他了。我记得陈莽荡笑着对我言道,可恨这呆头呆脑的肖同知竟然跪地苦求,求我看在他这好兄弟的份上悔过自新。陈莽荡那时还能隐忍不发,第二晚这肖同知又去求他。陈莽荡一怒之下便将他杀了。” 众人听到这里,才哦了一声,齐道:“原来是陈莽荡杀的肖同知!”任笑云和玉盈秀对望一眼,这时才明白那晚肖同知所喊的“便因咱们是好兄弟,我才特来求你”这句话的含意。 “正是,”邓烈虹脸上汗水血污粘腻一片,却丝毫不改愤慨激昂之色,跪在地上口沫横飞,“后来大伙来得太快,陈莽荡急切间难以安排尸首,只得将这污水让余独冰来趟。余独冰情急之下便诬肖同知要行刺大帅。哪知道咱们大小姐心细如发,神机妙算,一眼便看出他这点阴谋。”玉盈秀听他满口谀词潮涌,不由脸上发烧,嗔道:“我替你除了余独冰,你老人家少了一个对手,心中必是对我万分感激。”邓烈虹听她言语不善,急忙叩头,口中连道不敢。 聚义厅中静了一静,何竞我又道:“那七星风云会又是怎地回事,俺答和黑云城主耶律诚翼又有何打算?” “这个……七星风云会之事,也只是前几日我才知晓的。这等大事,俺答和黑云城主又如何让小弟知晓,”邓烈虹眼见众人面现怒色,忙又道:“兄弟虽然不知他们居心何在,但觉这两个东西全是狡猾奸诈之辈,亡我中国之心时时不死,咱兄弟却也不得不防!”笑云听他越说越是近乎,这时居然大咧咧的称起“咱兄弟”来,忍不住一脚踢过去,骂道:“论起狡猾奸诈,这两人未必便胜过你,再在这里称兄道弟,老子一刀削去你的耳朵!” 何竞我又道:“黑云城敢将战书下到严嵩那里,想是自度必胜,他那里有甚能人?”邓烈虹的脸上闪过一丝骇异之色,但随即才将牙一咬,道:“黑云城内却是藏龙卧虎,那刀魔耶律诚翼威名远震,自是不用说了。就说他的儿子、少城主耶律弘,禀赋异人,又如他老爹一般的嗜武如魔,眼下他的刀法已尽得乃父真传。我……我瞧,聚合五岳虽然各有所长,只怕还不是他的对手,甚至这人不在任少侠之下!”玉盈秀听了颇不服气,嗔道:“胡言乱语,又在这里替人家大吹法螺!” 邓烈虹面现委屈之色:“一字虚言,千刀万剐!不过任少侠是百年难遇的英才,这耶律弘也只是和他有得一拼而已,当真动手,谁能比得上刀圣亲传的观澜九势?”眼睛转了转,又道:“抛下这少城主不说,俺答那里还有几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诸位想必不知,眼下的俺答汗那里已经不是黑云城的一家天下了。算得上俺答汗红人的,至少有三家!” 众人听他说起俺答帐下的诸家势力,都不由凝神细听。邓烈虹眼见众人聚精会神,更是精神大振,道:“黑云城自是先声夺人,势力最稳。除此之外,俺答汗最近两年宠信一个叫斡兀立的萨满巫媪,这老婆子常常装神弄鬼,因与俺答后妃交厚,便恃宠与耶律诚翼明争暗斗。”笑云皱眉道:“什么是萨满?”何竞我微一沉思,道:“萨满教流传于边陲各部,女真、蒙古等部均信其说。萨满预言吉凶,蒙古人往往深信不疑,据说成吉思汗活着的时候,便对一个叫腾格理的萨满言听计从。” 第二十五章、射虎腾驹朔雁边(2) “何堂主学究天人,当真是无所不知,”邓烈虹脸现崇敬之色,又道:“斡兀立这贼婆娘不单常常算这算那,更练得一身邪功,邪气得紧,据说手下有九个号称‘魔子’的干儿子,便给人称作‘九子鬼母’!除这两家之外,半年之前更有个叫青莲的活佛不知从何而来,这老喇嘛活脱脱的一副菩萨面貌,俺答汗对他奉若神明,一家伙便封他作了国师。青莲法王甚少露面,他有个师弟唤作黄叶上人,此人从法王修练的是密宗神功,自称除了青莲之外,武功天下无敌。这黄叶上人也是一门心思的好武,与黑云城主倒是相交甚密。” 沈炼石忽然以手击额,叫道:“他说的这两人是青海密教圣手,人称‘青莲黄叶’,据说在青海领袖佛、武两道,地位绝尊,不知怎地却到了俺答那里。”众人听他也如此一说,心内都是紧了一下。叶灵山却道:“邓烈虹,你在这里替俺答大吹法螺,其实这青莲、黄叶、斡兀立什么的,到底有何神通,你从未见过,是不是?” 邓烈虹给他说中心事,面上一红,正待胡言几句,蒙混过关,何竞我却喝道:“你这厮叛国投敌不说,还残杀我多少聚合堂兄弟,念你这时还算老实,便给你个痛快的吧!”一旁袁青山、辛藏山如狼似虎地扑上,揪起邓烈虹便走。邓烈虹赖在地上号啕大哭,向梅道人嘶声喊叫:“师兄救我,师兄救我呀!”梅道人狠心将头扭向一旁,不去看他。 “何堂主,”曾淳这时忽然开口道,“念在此人天良未泯,又是梅道长师弟的份上,能否饶他一命?”袁青山怒道:“公子,这人若是天良未泯,那普天之下岂不全是圣人了?”何竞我与曾淳对望一眼,立知他此言必有深意,便道:“邓烈虹虽然为非作歹,到底不是首恶,念在道长面上,便留你几日性命,暂且押入后山,再作计较。”邓烈虹闻言后,面上有一团喜色一闪而过,随即又是一副懊悔伤痛的模样。袁青山上前拖死狗一般将他拖了下去。 再走出聚义厅时,外面已经夜色沉沉了,众人的心也和这夜色一般,沉暗,阴郁。山上遭此剧变不说,纯真率直清水芙蓉一般的唤晴竟也乘风而去了,大伙心中都是说不出的难受,今夜注定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何竞我与沈炼石伫立峰头,眼望脚下一片沉暗的群峰,默然无言。良久,何竞我才道:“老哥,明知不可仍要为之,明知奸佞当权,仍要为国奔波,世间何人痴似你我?”沈炼石叹道:“还是那句话,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咱们只是尽心去做而已。好与歹,智与愚,让旁人说去罢。嘿,只可惜唤晴了,这丫头生来就是命苦……”笑云和玉盈秀分别跟在他二人身后,听到这里忍不住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片酸楚的滋味。 “可惜我晚到一步,这么着让她走了,如何对得起她娘阿娟?”沈炼石说到这里,身子一晃,几乎不能自持,笑云急忙上前扶住,却见他脸上老泪纵横,面上皱纹似乎一下子又多了不少。饶是笑云往日伶牙俐齿,这时候却不知说什么是好。沈炼石摇了摇头,缓缓坐在地上,又道:“七星风云会咱们必要一去,寻到那陈莽荡,便是在千军万马之中,我也要取他性命!” 何竞我点头道:“适才我问了公子,他说要放那邓烈虹逃走,然后顺藤摸瓜,找到陈莽荡的下落!”沈炼石双目一亮,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曾淳身心俱伤之下,只怕已难当此任了。还是换一个人去。” “正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何竞我道:“但黑云城到底怎样,俺答意欲何为,咱们一无所知。便连他们的老巢在哪里,咱们也全然不知。若是有个精明强干之人暗中跟随邓烈虹,探出个端详来,实是一步料敌机先的好棋。只是这人一要武功高强,二要心思机敏,倒好叫人为难!”笑云听到这里,心中一动:“何堂主又要点将了,却不好开口!”急道:“何堂主,晚辈愿往!”何竞我才笑道:“此事也非贤侄不可!” “不成,”玉盈秀螓首连摇,“云哥你的伤还没好,怎地又去冒险?”笑云苦笑道:“我这伤只差调息一个时辰,这时已无大碍了。你不是说我遇事总是奋不顾身么——有分教,杀鸡何用剃须刀,有事末将服其劳——这事我不去谁去!”忽地却将脸一苦,转头对何竞我道,“只是末将终究是有伤在身,一个人难免鸡蛋击石、一个巴掌拍不响,最好有人相助!”眼睛便向玉盈秀瞅去。 玉盈秀明眸一亮,道:“那我随你去!”何竞我扳脸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山上呆着,哪里也不许去!笑云一人势单力孤,那便让顽石和尚陪他前去!”笑云大张双目,急忙摇头:“不必不必了,还是末将一人去的好!”玉盈秀目现幽怨,翘起樱唇,却不言语了。 翌日一早,何竞我便将洞中军饷取出,招呼黄克老等旧部进聚义厅收点军饷。 何竞我道:“俺答两下战书,其意必不在比武,只怕是蠢蠢欲动,又要犯边。还请各位携了军饷即刻离山,回关后精心防范。”各路边军收了这雪中送炭的军饷自是千恩万谢,黄克老等人想起陈莽荡丧心病狂的所作所为,痛怒之下,无不放声痛骂。何竞我又道:“陈莽荡遗在鸣凤山上的千余兵马都是大帅旧部,他们全是受其蒙蔽的大好儿男,也请各家将军带归边关,使英雄有用武之地!”众人轰然称善,当下山上点验军饷,分派兵马,繁忙成了一片。 直忙到黄昏,数路人马才准备停当,鸣凤山上遗留的千余边军也如愿分如各路兵马之中,山上马嘶人喊,络绎下山。 何竞我等人送下山去,望着数路边军在满天夕阳下迤逦而去,众人酸痛的心里才升起一点点欣慰,要知边兵亲自取饷回堡,寻常毛贼自然不敢打他们主意,而陆九霄身为朝廷命官,也不敢公然自边兵手中夺取这笔钱财,大帅多时心愿,今日终得一了。一旁的叶灵山忽道:“所谓匹夫无罪,怀璧有罪。这军饷一去,锦衣卫、青蚨帮再也不会再对咱们死缠烂打了。”梅道人却道:“这会子他们也没那个闲心了,阎东来一死,陆九霄此时必然焦头烂额,再加上虎视眈眈的俺答和黑云城,他们哪里顾得上咱们?” 笑云当晚要便要依计远行,他心下有事,便早早地来到玉盈秀的屋中。却见玉盈秀早已收拾停当,便连她那一身如雪的白衣都换做了一身玄色衣裳。笑云大喜,低声道:“我那泰山大人答允了?”玉盈秀面现娇羞之色,轻声道:“就会胡说,爹知道我易容追踪是把好手,况且我在青蚨帮中,还曾学过蒙古话,他心中早愿我帮你去的,却不便说出。”笑云佯作一脸糊涂之色:“那是为何?”玉盈秀美目流波,玉指在他额头一点,道:“一男一女,结伴同行,哪有这样的道理?”笑云恍然大悟,道:“原来何堂主明着放邓烈虹下山,让他做那盗书的蒋干,暗中又放你下山,做那红拂女。这么说,他老家人已经答应咱们的事情了?”“什么事在任大侠嘴中说来,便有三分的不正经,”玉盈秀口中发嗔,面上却是似笑不笑的神气,“你不做出几件让他欢天喜地的事情来,想也别想!”当下笑云便让她给自己易容打扮。 片刻之间,任笑云便变成一个面色微黑,满脸胡子的庄稼汉。玉盈秀则将肤色变得黑红黑红,双眉也扫得粗黑,又在纤腰内塞进去两团包裹,变成了一个腰粗面红的农家少女。二人装束停当,对望之下都觉忍俊不禁。笑云正色道:“这下子更象是农家小两口前去赶集。嗯,这一回咱们夫妻出马,刀剑合壁,必然马到成功!” 夜色一起,二人便来到了关押邓烈虹的石洞之旁。授命看守邓烈虹的两个兵丁早接了号令,在一起低声聊天,说得尽是明日一早便要奉命斩杀邓烈虹给唤晴祭灵的话,听得邓烈虹心惊肉跳。强自忍到深夜,眼见那两个兵丁倚坐一旁,鼾声如雷,邓烈虹不由面现喜色,忽然出手,点了那两个兵丁的穴道,又将身上黑衣褪下,换做那兵丁衣衫,随即悄悄下山。 山上巡哨弟子早得袁青山布置,变得没精打采,邓烈虹一路畅通无阻、顺顺当当地下了山寨。笑云和玉盈秀也就一路畅通无阻、顺顺当当地跟了下来。 邓烈虹显是不知有人追踪,这时候死里逃生,当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虽然身后的大山黑黝黝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奋力前行。好在他腿上有伤,身后的两个人跟起来也丝毫不觉费劲。 下鸣凤山后邓烈虹便抄起小路,一直向东,直奔到日头升起,他才到了一处集镇。他身上还有些散碎银子,便买了一匹劣马,毫不歇息地乘马东行。任笑云不识得此处路径,嘀咕道:“这厮急急渴渴地要去哪里?”玉盈秀自身上取出地经(古时的地图),草草一看,道:“前面快到阳高了,再往北是阳和卫,他莫不是要从那里出关?” 果然邓烈虹一入阳高镇便急忙寻了一家客栈,当夜便宿在那里。笑云和玉盈秀不敢离他过近,远远地开了一间房。当夜两人便展开轻功来到他屋外,暗中窥伺。本以为邓烈虹此时已经人困马乏,哪知他进了客房并不老实,没多少时候便命店小二找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娼妓过来。邓二爷边吃酒,边将那娼妓抱在怀中调笑。玉盈秀看了两眼,便觉面红耳赤,悄然转身回屋,只留笑云一人监视。 过了多时,笑云才赶回屋中,进屋便大叫晦气:“让任大侠巴巴地在他窗外悬了多时,却狗屁也没探听到!”玉盈秀正自卸去满面易容的“佐料”,闻言扑哧一笑:“什么也没听到,却还兴致勃勃地看了这多时候?” 笑云却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乖乖好秀儿,你猜我都看到了什么?”玉盈秀虽然精灵古怪,终究是个女孩家,想到邓烈虹搂着那娼女的模样,登时玉面泛红,掩耳道:“人家不听!你这任大侠又懒又坏,才不会为什么紧急军情巴巴地悬了这么久!”任笑云乖乖地道:“好秀儿既是不愿听,任大侠便不说!”静静地坐在床角,忽地独自嗤嗤笑了起来。 “你又笑什么!”玉盈秀明眸流转,道,“你笑起来的坏样子,不像大侠,却是十足的小泼皮!”任笑云郑重其事地道:“你说得不对!我不是个小泼皮,却是个大泼皮!”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笑死我也!秀儿你若不让我说,只怕该憋死任大泼皮啦。适才你走后不久,邓二爷便气汹汹地将那娼妓压在身下,一边折腾一边咬着牙不住叫嚷,‘你奶奶的沈炼石,你奶奶的何竞我,饶是你们奸似鬼,这时也要喝了邓二爷的洗脚水!喝呀,喝呀!’”玉盈秀也是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灯影摇红之下,她这时已回复本来面目,嫣然一笑,登时百媚横生。任笑云瞧得不禁有些痴了,忽地跳起身来,笑道:“好秀儿笑得这么好看,当真比红拂女美上百倍万倍!这时候咱们‘一男一女,结伴同行’,你是红拂女,我是李世民!”一边胡言乱语,一边伸手抱向她的纤腰。 “我不笑时,就没那红拂女美了么?”玉盈秀一笑避开,道,“任大侠又乱点鸳鸯谱啦,跟红拂女在一起的该是李靖!”笑云道:“那我就做李靖!”玉盈秀道:“你这时弄得满脸胡子,样子倒像虬髯客!”口中娇笑,却已轻巧避开任笑云急渴渴的几个拥抱。二人都不敢大声嘻笑,屋内却已春意盎然。 第二日邓烈虹仍是赖在屋中不出,却有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给那娼女领着,急急赶来见他。这人倒是对邓烈虹甚是恭敬,先是献上一包银子,又叫来两个娼女,在屋中一起胡闹起来。笑云甚奇,问玉盈秀道:“这狗贼难道不逃命了,只在此胡闹下去了?”玉盈秀沉吟道:“这大胡子想必也是黑云城的眼线,他们不慌不忙,倒像是等一个时机,出关的时机!” 二人均知此时不能掉以轻心,当下玉盈秀又施易容妙技,将二人的装束衣着都换了。笑云成了一个黄脸少年,玉盈秀也改作了男装。 果然转过天来刚过五更天,邓烈虹便给那大胡子带着急急的出了客栈。笑云和玉盈秀一路跟着,过了阳和卫后,便瞧见从四面八方汇来一道人流,直向一座大城堡涌过去。邓烈虹夹在人流之中,大摇大摆地便出了关。 笑云和玉盈秀心中暗自称奇,混入人群之中也出了城。随众人向前行了片刻,才瞧见在长城外的一处小山坳中居然有一处集市。天才蒙蒙亮,这里面却是商贾云集,马嘶牛哞之声不绝于耳,更有许多耕犁铁器、米豆杂粮分布四处。集市中除了许多汉人将各种铁器和农具吆喝买卖,更多的却是许多蒙古百姓往来其中,用牛羊马匹在里面交易。玉盈秀叹道:“原来这里是一处秘密的马市!”笑云哦了一声:“这便是何堂主所说的马市?不是说朝廷早已经明令关闭马市了么?”正说着,忽然传来一阵马嘶之声,一队兵丁纵马驰来,瞧那破装劣马,正是大明的边兵。众多蒙古百姓见了大明边兵也不惊慌,自将随身携带的马匹和猎物奉上数件。众兵各自挑了马匹,将皮衣、马尾、羔皮等物抛在马上,一路上顺手牵羊,将汉商的布帛绸缎也搜罗不少,这才心满意足地昂扬而去。 玉盈秀才笑道:“今日看来,民间私设马市一直未能禁止,而苦哈哈的边兵还能从这里面捞一些好处,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啦!”笑云皱眉道:“原来蒙古人缺衣少穿,也挺可怜的,他们想弄个集市,跟咱们换些东西,却也不为过呀!”玉盈秀叹道:“是呀,上面斗气,苦的终究还是穷苦百姓!”笑云正瞧得发呆,玉盈秀却向远处的邓烈虹一指:“你盯住那厮!”自取出银钱,向一个蒙古老妪买了两身蒙古衣衫。却见邓烈虹买了马匹,一路穿出马市,直奔北地而去。二人便也买了两匹马,悄悄跟了过去。 出得马市,一路向北,脚下便全是厚重的黄土,二人不敢靠得过近,便远远缀着。却见邓烈虹折向西行,又纵马奔了大半日,眼前绿草才渐渐多起来。再走片刻,眼望远处毡帐座座,二人才知已经到了草原。 任笑云生在京师,玉盈秀长在江南,何曾见过如此青翠如此浩瀚的大草原。两个人放眼望去,登时给川流不息的绿色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觉眼目所及,都是望不尽的绿。舒展着强劲的生命力的丛丛碧草一直伸展到远处的群山脚下,恰似一片油绿油绿的海洋,各色数不尽的野花、洁白的羊群和座座馒头状的毡帐便如彩霞和白云一般点缀在这一片绿海之中。扑鼻的青草气息和馥郁花香迎面袭来,更令二人陶然欲醉。 峨嵋化字门的追踪之术天下无双,更兼这野草高可没膝,二人弃了马匹,在草中躲躲闪闪,也未给邓烈虹发觉。玉盈秀取出蒙古人的衣帽,二人匆匆套在身上,这才接着追行。跟着邓烈虹一路向西北疾行了片刻,便见他钻入了一座毡帐之中。 笑云向玉盈秀使个颜色,二人展开轻功,从后面远远地窜了过去。那毡帐以毛毡制成,中撑柳木,外涂石灰,除了顶端的一个天窗,四面均是密不透风。这一来二人伏在毡帐之外的草丛之中,虽是难以瞧见帐内的景象,却也不必担心给毡帐中人发觉。这个帐子极是轩敞,想必里面坐上三四十人也是无妨,但笑云运起纳斗神功,里面的谈话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却听邓烈虹大咧咧地道:“萧坛主还没到么?”一个低沉的汉人声音道:“萧坛主老了,前两日陈莽荡一回来,便坐了他这位子。”邓烈虹冷笑一声:“是我拼死保着陈莽荡逃出来的,他却回来后又是升官又是快活!他人在哪里?”那人忙道:“陈坛主昨晚给城主叫去议事,起得晚了,一会儿便到,这时先让小人陪您喝上几杯。” 跟着就有哗哗的倒酒之声伴着邓烈虹的骂骂咧咧:“陈莽荡这杂种,我这救命恩人一回来,他却摆起架子来了。”那人也忙着陪笑:“前日陈坛主接到孙大胡子的传信,得知您老脱险,欢喜得不得了,今日特命小弟陪好您老。说到他来了之后若是见您没喝醉,便要赏小弟三十军棍!”邓烈虹哈哈大笑:“这三十军棍是陈莽荡在曾铣那里常吃的,却不知咱们大汗这里兴吃鞭子……”一语未毕,帐内忽又响起一下酒杯撞地之声,邓烈虹怒喝道:“贼小子,酒里放了什么?”笑云和玉盈秀听他的声音变得惨厉无比,也是相视变色。 第二十五章、射虎腾驹朔雁边(3) 那人冷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寻常的烈性毒药七步断肠红罢了!陈坛主说,便是因你贪生怕死,才累得他一事无成。耶律城主大怒,便赐你一死!”邓烈虹气急败坏地狂叫一声:“他、血口喷……”那最后一个字未曾脱口,帐内就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杯盘坠地和垂死挣扎之声。 笑云实在想不到奸猾无耻的邓烈虹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丧了命,不由苦笑道:“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陈莽荡的一句话就要了这厮的狗命!”玉盈秀低声道:“陈莽荡过不多时便会前来,咱们进帐去打翻了那厮,在里面等他。” 二人战起身来,正待进帐。猛然身后金风飒然,一支羽箭已自后疾射而到。笑云咦了一声,反手一抓,已将那箭牢牢抓在手中,便在此时却觉身后一阵腥臭伴着野兽的低吼传来,身后的玉盈秀却啊的惊叫一声:“豹子!” 果然一只五彩斑斓的野豹这时自后疾窜了过来,在这豹子之后又有一彪人马嘶声喊叫,纵马追来。人马中领头的却是一个浓眉红面的锦衣少年,瞧他张弓搭箭,奋勇向前,适才那一箭必是他射偏了所致。玉盈秀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野兽,眼见那豹子闪来,立时便缩身躲在笑云身后。笑云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等猛兽,急忙拔出刀来,严阵以待。 这时弓响箭鸣,那少年又发一箭。这一箭射得又准又稳,直射入那豹子的后臀之中。那豹子吃痛,狂叫一声,猛然反身向那少年扑去。少年正自跃马如飞而来,立时给这豹子迎个正着,那马虽然神骏,但眼见这等巨豹扑来,立时惊了,长嘶之中人立而起,一下子便将那少年掀下马来。 那少年却并不惊慌,在地上打了个滚,反手抽箭,却抽了个空。后面的一群蒙古大汉纵马奔来,一起扬声大吼,却并不出手相助。便在此时,那红着眼的豹子已经向那少年扑了过去。 笑云叫声不好,反手将手中的羽箭疾挥而出,这一箭在他惊人内力的灌注之下,劲势奇猛,噗的一声,从那豹子后腿之中插入,居然直没入羽。那豹子震天震地的吼一声,原地打个旋,搅起一阵狂风,猛地向笑云扑来。笑云知道玉盈秀就在身后,不敢避让,踏上一步运刀劈出,惊急之下这一招“摧山势”使得刚猛十足,一刀竟将那花斑豹的脑袋自下颌斩作两段。 那豹子的半声嘶吼也被这一刀硬声声斩断,硕大的身子更给刀气震得翻了起来,在地上打一个滚,就一动不动了。 马上的一众蒙古大汉眼见他一刀将这豹子脑袋劈做两片,无不喝彩。这时一个肩厚腰圆的黑衣大汉骑着一匹黄骠马自后赶到,直驰到笑云眼前飞身跃下,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蒙语。笑云浑然不解,但瞧他神色知道是在夸赞自己,便也笑嘻嘻地向他点头。 那汉子见他不通蒙语,便以汉语笑道:“小兄弟好刀法,你叫甚么名字,到这草原上多久了?”笑云嘿嘿笑了两声,随口道:“兄弟何小伍,一直跟着我爹在马市上面混营生。前些日子爹死了,便带着我未过门的老婆来此撞撞运气,想买几匹好马回去!”他刚知马市之名,便张口胡言,仗着天生机灵,倒也天衣无缝,至于“何小伍”这名字,却是将原来的“小伍”之名,临时加上了玉盈秀该姓的“何”姓。 玉盈秀女伴男装,并未多做掩饰,那大汉一眼便已瞧出,见笑云直接说出这是没过门的老婆,不由连连点头,对他的话毫不怀疑。“唔,好!何兄弟既是初来草原,便不要走了。有道是草肥的地方鸟儿多,善良的人家朋友多,”他上前拍着笑云的肩头道,“草原之上的朋友最重英雄,何况你救了我的孩子。走,咱们喝酒去呀!”一挥手,身后的大汉便牵来两匹好马。 笑云见这人热情似火,丝毫不容自己推辞,一转眼间,又见玉盈秀轻轻点头,便和她翻身上马。黑衣大汉兴高采烈,命人将那豹子拖到马上,当先领路,便向山坳间的那处马市驰去。那时候蒙古人游牧不耕,也无固定市镇,酒楼店铺自然也没有,在这马市之侧却有一处汉人经营的酒肆。虽然只是一处大草棚,却因独一无二,生意倒也不错。 那店主赤膊光头,模样甚是彪悍,见了那大汉却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少城主,您来了!”那汉子点头笑道:“今日我作东,进来喝酒的都有份,帐全算在我头上!”大草棚内坐着十余位汉蒙客商闻言立时轰然叫好。 “原来你是黑云城的少城主?”笑云闻言一惊,刚刚落座,便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在下正是耶律弘,”那大汉点头微笑,“黑云城什么的,全是你们汉人乱传的,你瞧我们哪里有什么城呀镇的?我们草原上只有毡帐,我们蒙古人是住在帐篷里的。成吉思可汗便曾说过,有一天我的子嗣们不再自在游牧,却住进用污泥造成的房屋时,那就是蒙古人的末日了!” 笑云见他笑得爽朗,也跟着笑了一笑,却仍是忍不住问:“毡帐我倒是见了不少,但都是白色的,照例汉人该传做‘白云城’才对呀!”玉盈秀闻言便在一旁侉声侉气的帮腔:“听说耶律城主专门将武功高强的汉人擒来,锁在一堆黑色的毡帐之中,‘黑云城’三字便是这么传开的!”耶律弘闻言面色微变,随即岔开了话题:“咱们这里没有城,也没有镇,牧人活得苦呀,大草原上只能指着老天吃饭,一遇雪雨干旱,牲畜大批死亡,咱们就会立时缺衣少穿。更有的为了活命便不得不卖掉亲生儿子来换些食物。” 笑云一愣,适才在草原上也见了不少衣裳残破的穷苦牧民,这时听耶律弘一说,心下更增感慨:“原来在我心中,蒙古人个个凶得跟野兽一般,除了打仗,便是胡天胡地的饮酒作乐,却想不到他们竟活得这般辛苦!”想起玉盈秀所说的马市之说,便笑道:“好在还有马市,大家各玩各的,料来还能将就着过!” 耶律弘却叹道:“春荒时,咱牧民的一头牛在马市是只能换汉人的一石米豆,便是这等不公的马市,时时以天朝自居的汉人皇帝也总是当作一种施舍,动不动就下旨关闭。嘿嘿,他胆敢闭市,咱们就挥兵打他。”说话之间早有人将酒满上,耶律弘抬手一让,先举杯饮了。 笑云将酒饮了一口,却皱眉道:“汉天子不开马市,难道你们就捋起袖子便打么?”耶律弘一愣,随即道:“他不让咱过上好日子,咱就挥兵打他。用你们汉人的话讲,这叫天经地义,又有何不可?”笑云隐约觉得他这话大不对头,却又不知从何辩起,一旁的玉盈秀却叹道:“这么打来打去,苦的便只是两边的穷苦百姓!”耶律弘又是一愣,忍不住将手在桌子上一拍,道:“说得好,但盼着有一日再无征战!”向店主叫道:“祁三,将我放在你这里的上等马奶酒拿来。” 祁三拎过一个羊皮浑脱,捧过来满上了两大碗。耶律弘举起碗来道:“尝尝咱们蒙古的马奶酒!”酒囊打开,先有一股甜香直窜了上来,但笑云瞧那碗中之酒色泽微黑,不由微微皱眉。耶律弘见他望着那黑酒发呆,不由笑道:“马奶本是白色,但作成酒就以黑色为上乘,酒越清,色越黑,喝起来味道越醇!”说罢将酒碗和笑云对撞一下,昂首饮了。 笑云也昂首尽了一碗,酒一入口,但觉清凉香软,别有滋味,不由大呼好酒!耶律弘见他酒风甚豪,心下更喜,道:“原来何兄弟倒是好酒量。”一连声地催促店家倒酒。笑云内功精深,常常久饮不醉,这时兴致一起,酒到杯干,片刻之间便和他对饮了十余碗酒。 一旁喝酒的汉子都瞧得呆了,若非这饮酒的是草原上声名素盛的少城主,他们早聚上来看个究竟了。酒至半酣,笑云才问:“少城主,适才你孩子独自射猎遇险,怎么你们干瞧着却不出手?” “蒙古人本来只有名没有姓,只因我爹敬佩契丹名臣耶律楚才,才起了耶律这么一个姓。其实我家原属亦乞列思部族,是世世代代的蒙古好汉,”耶律弘笑道,“我家的规矩,男孩到了十五岁,便要到深山之中独自打一个熊、豹般的大猎物,旁人不得出手相助。若相助一插一箭,这孩子长大后便没出息!哪知我手下这些弟兄没头脑,只记得不准出手,却险些害了这孩子性命。那时我离得太远,若非兄弟你这一箭,真是不堪设想。”又叫那孩子上前谢恩。笑云心下暗自纳闷:“他们这家规好生怪异,这么长大的孩子自然凶猛异常,怪不得朝廷和他们一打仗就输!” 耶律弘说蒙古人崇尚白色,这孩子的单名便唤作一个“白”字。耶律白已经满心欢喜地向笑云跪地叩头,笑云瞧他虎头虎脑的,特别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纯真无邪,望着这双无忧无虑的眼睛,笑云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悠哉游哉的童年时光,口中笑道:“够了够了,你这位公子年少勇武,便没我那一箭,一只豹子也奈何他不得。” 耶律弘又问笑云的刀法是跟谁学的,今后有何打算。笑云信口支吾:“这门刀法么,是俺们老何家三辈单传。我老爹能耐不小名气不大,便说了你也未必知晓。”耶律弘连称可惜。玉盈秀忽然张大眼睛地道:“昨日听在衙门里当差的孙二叔说,朝廷要招募武功好的人去蒙古大青山下应什么‘七星风云会’,少城主既然说你刀法好,你不妨去碰碰运气!” 耶律弘听了“七星风云会”这几个字面色陡变,正待言语,忽然听得草棚外一声马嘶,立时草棚内的人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耶律弘双眉一扬,道:“这里又要选战驹了,兄弟,咱们且来瞧瞧热闹。”携着笑云的手兴高采烈地走到草棚之外。 只见对面一座高坡之上栓着一匹战马,山下齐刷刷地排着无数马驹,几个破衣牧民正自往来忙碌。耶律弘见笑云一脸错愕,便笑道:“咱们蒙古人一辈子离不开马,更离不开战马,选马重在选驹。每年秋前都要在各处选驹。你瞧那山顶上面立着的是母马,待会它长嘶一声,下面的马驹便会拼力上山,先到的便会选作战马!这样选出的战马脊背有力,最能忍饥耐劳,便在水草不足之时,也能连着打上他七八天仗。” 玉盈秀这时却听一个仆从以蒙语低声提醒道:“少城主,你跟那五魔子定的约会可要误了?”耶律弘将手一摆,叫道:“什么事比得上选战驹要紧?让那厮多等几时就是!”又转头对笑云道,“咱们蒙古人常说人生的最大不幸便是:少年的时候离开了父亲;在中途的时候离开了马。你就可知道咱蒙古人有多好马了。” 正说着,却闻得山下有人将旗子一扬,山顶的母马便嘶叫起来,山下早有一排六只小马驹子应声直向山顶奔去。山下众人一起鼓噪,六驹之中有两只奋勇争先,当先奔腾向上,立时便给牧人领到了一旁。过不多时,又有六匹小马迎着母马的嘶叫奔出…… 笑云本来性喜热闹,在鸣凤山上除了玉盈秀能为他带来欢乐之外简直是毫无乐子可寻,今日看了这个新鲜无比的蒙古选驹不由大呼过瘾,连连拍手叫好。正瞧得热闹,忽听得身后响起一声怪笑:“少城主有约不赴,却躲在这里做这闲人!” 众人一惊回头,却见一个头戴鹰羽高帽的青年汉子不知何时到了身后,这人一身不男不女的衣裙上缀满了铜镜银铃,再配上一张白惨惨的脸孔,瞧上去说不出的邪气。这怪人一到,四周眉飞色舞观瞧选马的看客无不如见鬼魅,立时诚惶诚恐地四散退开,只剩下了耶律弘、任笑云一行数人。 “原来是魔家老五!”耶律弘冷笑一声,“你性子倒急,居然寻到此处!也罢,咱们的比武在哪里都是一样,这就动手吧!”那青年阴森森地点头道:“老子就是瞧不起黑云城的嚣张气焰!你带的人倒是不少,要不要一拥而上?”耶律弘道:“孔雀爱惜尾巴,好人珍惜名誉。对付你还用得着倚多为胜么?”转头对笑云笑道:“兄弟,我这里还有一个小约会,你且在一旁看看热闹!”挥手让众人退开,大草棚前便空出一片空地来。 笑云低声问那店主祁三:“这魔家老五是何人?”祁三面现惊恐之色,就声音压得不能再低:“这是九子鬼母斡兀立的九子之一,人称五魔子,据说神通广大得紧。”笑云想起邓烈虹所说的和刀魔耶律诚翼分庭抗礼的九子鬼母,心下登时来了兴致,暗道:“刀魔耶律诚翼和这九子鬼母的武功路数到底如何,咱们从未瞧过,这会正好见识一下!” 蓦地只闻五魔子一声怪叫,身子霍然一伏,一根鹿角拐杖已经急向耶律弘击到。耶律弘冷哼一声,腕子疾扬,一把长刀及时挥起。刀杖相交,发出有若裂棉般的一声怪响,五魔子的身子已经远远荡了出去。笑云眼见耶律弘这一刀沉稳迅疾,后发先至,不由暗自叫了声好。 五魔子的身子在半空中一个转折,忽然又诡异无比地荡了过来,人在半空,鹿角杖忽向耶律弘的头顶奇诡无比地连击三杖。玉盈秀见他居然在空中有若鬼魅般地随意圆转,也不由啊的一叫。耶律弘扬眉展腕,再出一刀,只一刀就立时将这三杖尽数封住。 两个人身子翻转,已经战在一处。这五魔子招式飘忽狠辣,兼之身上零零碎碎的一大串铜镜银铃随着他进退攻守发出阵阵怪响,更增诡异之气。玉盈秀凝神瞧了片刻,低声在笑云耳边道:“这人武功倒和林惜幽有几分相似!”笑云点了点头,却道:“少城主的武功更高,他还留着七八分功力呢,想是盼着这五魔子长些眉眼,自己知趣跑开。” 但五魔子招招进逼,丝毫没有退意。忽听得耶律弘大喝一声:“小心,这一刀我斩你帽上鹰羽!” 一语未毕,五魔子头上羽翎纷飞,两三根鹰羽随刀落下。众人见这一刀惊快如电,不由一起大胜喝彩。彩声未落,耶律弘又喝一声:“斩你裙上银铃!”声出刀到,哗啦啦一响,一串银铃已经飞上半空。旁观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不由一起大声鼓噪,事到如此,这一场比武已是胜负分明。 猛然间只闻五魔子一声气急败坏的怪叫,身子一纵,急向呆立一旁的耶律白扑到,手一扬,一串疾雨般的银针已经扑面袭了过去。耶律弘实在想不到他窘迫之下会对一个孩子下毒手,急忙自后扑来,五魔子怪笑声中,反手又是一把银针向他射出。 两把银针分射父子二人,都是快如闪电。 笑云叫声不好,想也不想地飞身射出,一把将耶律白拦腰抱起,披云刀疾挥一招“望海势”,一股劲风登时将银针逼得尽数倒卷过去,五魔子惨叫声中,已被一把银针尽数射中。便在此时,耶律弘也以自身刀气震散了银针。五魔子身子刚刚摔落在地,笑云已经提刀扑上,喝道:“人家手上留情,你却对个孩子下手。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还不一刀宰了!”挥刀便待斩下。“且慢!”耶律弘面色苍白,却叫了一声:“兄弟,还是饶他一命!”五魔子自地上挣扎起身,忿忿盯了笑云两眼,一瘸一拐地走了。 笑云这才放下那孩子,笑道:“好孩子,没事喽,没吓着我们好孩子么!”耶律白的小脸涨得红红的,叫道:“我爷爷是草原上的不败战神,爷爷告诉我,耶律家的人,自小便不知道害怕!”瞧他神态轻松,似乎真是毫无惧怕之意。 “白儿,胡说什么,还不谢过叔叔的救命大恩!”耶律弘这时面上已经回复了先前的豪气,走过来挽住笑云的手,笑道,“似你这等武功的,便是我也是头一次遇到。你两次救这孩子性命,若是不嫌,咱们就拜做结义兄弟如何?”若是在初见之时,笑云决不会答允,但此时他酒已喝了不少,又和他倾心交谈多时,闻言后立时满胸豪气翻涌,想也不想地便道:“好,能有你这大哥,当真是小弟平生大幸!”玉盈秀面容一变,要待阻止,已然不及。当下两个人便在大草棚前依着汉人规矩插土为香,八拜为交。再站起身来时,不由相视而笑,手挽手地走进了酒肆之中。 耶律弘挥手遣散草棚内的众多酒客,又命手下人在棚外四处守望,这才道:“兄弟,以你这等武功若是前去应征那七星风云会,只怕一去便中,只是我劝你万万不可前去!” 笑云见他神色郑重,心下一动,故意笑嘻嘻地道:“我们汉人都讲究拼出个名气,那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封妻荫子’——让咱的老婆儿子都跟着沾光!小弟这一身武功埋没已久,等了这多年才有这么一个机会,如何不去?大哥这么说,莫非是你们早有了必胜的法子?” “必胜的法子,”耶律弘蹙起长眉,摇头道,“那倒没有!但俺答已传下了密令,在七星会上暗中布下重兵……”话说了半截,又硬生生吞下,只是苦笑不语。 “俺答这老鬼,果然要他奶奶的暗下毒手!”笑云心下大惊,忙细问端详。耶律弘自知失言,却又不愿在这新结交的兄弟跟前撒谎,只得干搓着手道:“兄弟,这等军机要事,你最好不要打听!嘿,我在大汗跟前效力已久,这回却泄露了军情……你、你可万勿外传!” 笑云见这老实人憋得满面通红,倒不好意思再问,正待想个法,旁敲侧击地探听些眉目出来。忽然一个蒙古大汉匆匆跑来,急在耶律弘耳边嘀咕几句,耶律弘也是浓眉一皱,对笑云道:“兄弟,本要留你在此地快活几日,哪知你伤了那五魔子,他师父斡兀立已经跑到大汗跟前告状去了。大汗最恨汉人殴打蒙古人,何况你打伤的还是他眼前红人的徒弟,”一挥手叫人捧上一包金银,打开来道:“兄弟且速回汉地,等大汗消了火,再来看我。我在大汗跟前美言几句,凭你武功,自不愁封妻荫子!” 笑云却对那白花花的金银瞧也不瞧,站起身来,道:“是,兄弟便暂避一时,待避过风头,自会来瞧哥哥。这些金银,兄弟却用不着!”耶律弘见他重义轻财,心下更喜,出门挑了两匹好马送他,更亲自催马送出好远。 二人并马疾行,耶律弘兀自在他耳边低声嘱咐:“兄弟,大青山下凶险得紧,你万勿一时冲动,前去赴那七星风云会!” 第二十六章、风起穹庐七星寒(1) 那马市早关了,二人不识别的路径,只得去叫关城,好在遇上的当值将官黄克老倒是熟人,这才穿越长城而还。二人不敢停留,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了鸣凤山。 聚义厅内的众人正自商议要事,原来笑云下山不到一日,陆九霄便遣人送上了书信一封,上面没甚言语,只孤零零的一行话:“下月十五草长鹰飞之际,愿附沈兄、何兄骥尾,共赴大青山之约!二君素明大义,必罔顾私怨矣!”落款却是“九霄顿首”四字。众人连日来议论纷纷,均觉是去是拒,着实不好定夺。 这时听了笑云二人所说,众人都是面有忧色,顾瑶当先摇头道:“耶律弘的话虽是吞吞吐吐,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那大青山下只是俺答布下的一个陷阱。俺答素来诡计多端,耶律诚翼做事也远不似他儿子这般好说话,咱们一去,必是羊入虎口!”厅上众人立时便分成了几派,柳淑娴、顽石和尚等人跃跃欲试,老成持重的梅道人、顾瑶、陆亮却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有叶灵山和玉盈秀却盼着作壁上观,让陆九霄和俺答先拼个鱼死网破。 众人正自争论不休,山下又有个锦衣卫送上来一样包裹。拆开一瞧,却是陆九霄和郑凌风联笔所书的一幅书卷,上面录的正是一首唐人乐府。诗曰: 男儿徇大义,立节不沽名。腰间悬陆离,大歌胡无行。 不读战国书,不览黄石经。醉卧咸阳楼,梦入受降城。 更愿生羽翼,飞身入青冥。请携天子剑,斫下旄头星。 自然胡无人,虽有无战争。悠哉典属国,驱羊老一生。 从落款具名来瞧,这乐府的前八句显是郑凌风所书,其字刚劲逼人,透出一股目空四海的气势。陆九霄所写的后八句学得却是苏体,字字丰润,多了许多圆转的味道。梅道人也嗜好书画,看了啧啧称奇:“以字而论,郑凌风要强过陆九霄许多,他的字都带着一股剑气,让老道看了,不觉要拔剑狂舞一番。不管如何,武尊剑帝,联手一书,也是难得一见了。”叶灵山嘿嘿笑道:“这便是陆九霄所说的大义相激么?咱们要‘立节不沽名’,自然会替他‘斫下旄头星’,然后再‘驱羊老一生’!” “我瞧还是去!”眼见众人争执不下,何竞我终于缓缓立起,扬眉道,“俺答居心叵测,咱们却不知他到底要如何,国势如此,不容我辈退缩!” 久不开言的沈炼石也是一拍大腿,昂然道:“便是陆九霄不送来这劳什子的乐府诗,老夫也要一去!”柳淑娴闻言欢天喜地,向面现愁容的陆亮笑道:“何堂主、沈先生都说要去了,你胆小退缩,还是不去为妙!”陆亮的脸色微变,却冷笑道:“你去了也是无用,真打起仗来还要靠我这条百家枪!” 笑云心下也盼着前去瞧瞧热闹,眼见众人去意已决,不由眉飞色舞起来。何竞我素知曾淳多谋,这时向曾淳道:“公子,你意下如何?”曾淳却是一直神色黯然,这时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没心思想这些,明日晴儿就要入土为安了,待过了明日,再说罢!”笑云眼见曾淳面容枯槁,胡须满面,才数日之间却好似老了十几岁一般,心下也是跟着一阵酸痛。 本来那时候停灵的期限往往很长,但当此乱世之秋,又兼唤晴的复杂身世,众人均想还是让这秀美真纯却又命运多舛的一缕芳魂早日入土为安的好。 唤晴葬在憩凤谷,紧挨着曾铣的衣冠冢,上面赫然写着“亡妻唤晴之墓”,字字如泣,正是曾淳亲笔所书。 诸多仪式之后,曾淳想起这个对自己魂牵梦绕的女子从此就要伴着这淡淡的花香长眠此地了,登觉心魂若失,忍不住抚碑痛哭。众人伫立墓前,也觉心痛神伤。 这时却见辛藏山快步而来,振声嚷道:“师父,外面来了一个叫灵照的老和尚!这时已经到了半山腰啦。”自鸣凤山的兵丁给众边军带走之后,山寨已任由人出入,不再设防,但听得这来的人竟是大名鼎鼎的“灵僧癫道”中的灵照大师,众人都是精神一振,笑云和玉盈秀对望一眼,更是面现喜色。何竞我双眉一扬,叫道:“灵照大师不吝玉趾远来,鸣凤山上下蓬荜生辉。且请大师在聚义厅内稍歇片刻!”他这一声运功喝出,远远传了出去。 一个和善的声音叹道:“不劳诸位客气,闻得唤晴女侠今日初丧,老衲与她有过一面之缘,要到她墓前一拜,不知可否?”沈炼石道:“大师有道高僧,肯来看她,那是唤晴的福分!”灵照低念了一声佛号,随即众人就听到了笃笃的木杖踏地之声。 灵照腿有残疾,以杖代步,却依然快得惊人。过不多时,便见一个面容慈祥的白须老僧拄着拐杖到了墓前。众人纷纷上前与这位少林高僧见礼,灵照对谁都是笑容可掬的点头施礼,只到了笑云时,才以手轻拍他头顶,笑道:“见到少侠龙腾虎跃,着实让老衲欣慰。”那一双老眼再转向墓碑时,就多了许多凄凉和无奈。“这女娃子宅心仁厚,老衲只道她来日必有后福,哪知一弹指顷,生死两别!”灵照长叹一声,便即在墓前双掌合十,念起经来。众人便也一旁躬身静听。 一阵风吹了过来,谷中的风已经有了凉意,但还有丝丝若有若无的花香。山谷中一片宁谧,只有灵照的经文之声悲天悯人的响着,这声音低沉悠长,旁人听了也无甚感觉,但一入悲痛欲绝的曾淳之耳,便恰如久旱甘霖,使他万念俱灰的心中生出一种匍匐在地的仰慕来。过了多时,灵照禅师经文一了,曾淳忽然上前扑倒在地,哭道:“大师,弟子今日看破红尘,祈望大师慈悲,为弟子剃度!” 众人听得曾淳忽然起了出家之念,心下都是一惊。灵照看了曾淳两眼,微微一笑,道:“公子当真要皈依我佛,潜心修行?”曾淳叩头道:“正是,弟子只盼今后与青灯长卷相伴,做个修行之人。”灵照笑道:“公子熟读百家,该当知道,此心安稳,在家亦是修行,此心不得安稳,出家亦难修行!”曾淳惨然道:“弟子此时万念俱灰,这颗心已经碎成千片万片,早谈不上安稳与否了!”灵照白眉一竖,霍地吼道:“那便将你碎成千片万片的心拿将出来,老衲与你合成一个!”这一声以少林金钟吼的功夫喝出,当真有振聋发聩之效,墓前众人听了,心神均是一定。 曾淳更是身子大震,刹那间身上汗出如浆,忽地跪地叩头,道:“多谢大师慈悲,弟子多日来魂不守舍,今日才得一丝安稳清净!”灵照金刚怒目的一张脸才回复了慈祥,叹道:“公子绝顶聪明,根器不凡,若要修行,何处不可?只是你脾气刚大,世缘深重,更兼此时国难重重,实非公子遁入空门的时机。”曾淳向灵照再叩首,道:“大师给弟子合成的这颗安稳之心,弟子回去后定会善自护持。”灵照微微点头:“那就很好!无论是谁,对自己这颗心都要善自护持呀!” 何竞我松了口气,上前扶起曾淳道:“是呀,咱们应战蒙古,赴那七星风云会,还需公子的大智慧来谋定后动呢,此时大伙怎能舍得你出家!”灵照听他说起“七星风云会”这几个字,登时面色一变,沉声笑道:“呵呵,七星风云会,老衲也正是为此事而来!” 众人回到聚义厅,分宾主坐下,灵照和尚便在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来,道:“郑凌风知老衲在江湖上是个好人缘,特意请出我来相劝各位应战。这是陆九霄排定的七星应战之人,请诸位过目!” 沈炼石迫不及待,抢过去先看了,边看边念道:“嘿嘿,怪不得陆九霄这么跟咱客气,他那里是没有什么人了。应战的这七人不少是咱的兄弟。除了他陆九霄,余下这六人是余震北、顽石和尚、老夫沈炼石、任笑云、郑凌风和何竞我!咦,这余震北是何许人也?” 灵照叹道:“前几日嘉靖皇帝心血来潮,以风云会之事探问陶真君。陶真君信口胡言道,胡虏毫不足惧,风云之会,天兵必胜,只是须以一个以‘震北’为名的人去打这头阵!嘉靖便命严嵩前去查访此人,恰巧锦衣卫内有一个千户有些武功,名字叫做余震北。嘉靖大喜,便钦点此人做了七阵的先锋。”众人听到这里,均觉哭笑不得,沈炼石苦笑道:“我在锦衣卫那会还不知此人名号,想必是个浪得虚名之辈!”柳淑娴摇头道:“什么浪得虚名,这人丁点虚名也没有,兴许连庄稼把势都没学过。这混帐皇帝,尽是这般自作聪明地做这糊涂事。”灵照笑道:“正是,前两日这位余千户带着圣上口谕一到青蚨帮,陆九霄便暗自叫苦不迭,却又无计可施。这位千户大人粗通武功,技艺平平,虽然怕得要命,但圣旨在此,却也不得不拼力一搏。只是如此一来,这七阵之中咱们已经必输了一阵,叫这总阵主陆九霄如何不急?” 众人也是一阵唏嘘,沉了一沉,何竞我道:“大师见识高明,此来鸣凤,机缘难得,还请不吝赐教。”灵照笑道:“所谓跳出三届外,不在五行中。偏偏我这和尚六根不净,四大难空,眼见国势不振,便比世人还多了几分性急。”沈炼石等人听到这里,一起笑道:“‘出家不如在家,出世不如入世’,大师这古道热肠,早为江湖一大美谈。” “诸位施主过誉了,老衲年少之时好儒术、喜谈兵,可笑学书学剑两不成,这才遁入空门,陆九霄看准了我这脾气,这才搬出我来做这说客。”灵照说到这里,脸上笑意渐渐收敛,“我瞧何堂主与沈先生急公好义,大青山下七星会,诸位必是会去的。但此去应战,须得力防二人。一个是陆九霄,此人心机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他这一次说动诸位出马,也是未必安得什么好心,若是一举获胜,这功劳自是他的。若是稍有差池,各位便全会做了他的挡箭牌。且此人做事从来不择手段,风云会后无论成败,说不得都会对诸位下手。” 众人听了,心下都是一凛。陆亮怒道:“那咱们不妨先下手为强,瞧他还能耍什么花招。”灵照笑道:“这也只是老衲的猜测罢了,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咱们也不必草木皆惊。这另一人么,便是蒙古俺答了,此人多谋好战,曾总督去后,他便总是蠢蠢欲动,这一回摆下此阵,必是别有用心,只怕……还是志在中原!” 沈炼石将大腿一拍,道:“哈哈,小徒刚自塞外而回,探得的讯息便是这俺答心怀鬼胎。这一回大师所料,却又深远了一层!”何竞我浓眉紧蹙,道:“正是,想那俺答精于谋略,岂会单单在乎这几轮比武的输赢?”蓦地浑身一抖,声音中透着一股罕见的冷意,“若是他以这风云会为幌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悄然出兵大同,那又如何?” 众人均觉心底泛起一阵颤栗。连笑云这等不问国事之人,也知道何竞我这猜测虽然大胆,但若然成真,则毫无防范的大明必落得可怕之极的下场。 灵照笑容陡敛,双眸中精光熠然一闪,道:“何堂主果然高明!既然如此,咱们更加不得不防。老衲此来,原是受陆九霄之托,奉上七阵次序的。各位既已慨然应战,陆九霄倒是去了一块心病。何堂主所料之事,老衲必会速告陆九霄知晓,嘿嘿,人家已经箭在弦上,咱们还在歌舞升平。今日言尽与此,老衲这便告辞了。”众人拦阻不住,他已经站起身来,说道:“一月之后,陆九霄、郑凌风携青蚨帮人马在得胜堡相候,咱们齐赴大青山。” 众人见他落拐如飞,直向厅外走去,心中都增钦佩之情。笑云心中更想:“这老和尚谈禅说法,俨然四大皆空,但一遇大事,却是比谁都是着急,这般火热心肠,委实世间难寻。”大伙一起送他下山,灵照挥手止住众人步子,这才挥洒着白髯飘然下山。 那一袭灰色僧袍片刻之后就飘到了山腰,却有一声悠长的沉厚声音传了上来:“七星会中,各位务要小心!”众人闻言都觉心头一暖,那一袭僧袍已经慢慢化作了一个灰点,在山下消逝了。 这几日间,众人全都摩拳擦掌,抓紧功夫演练武艺,沈炼石更是牢牢看住笑云,日夜督促他习练观澜九势。初时玉盈秀还能在一旁观瞧,但有两回笑云向她眉来眼去地顾盼传情却给沈炼石瞧个满眼,沈炼石冲冲大怒,便将玉盈秀撵走,好让他“心无旁骛”的练刀。笑云知道这疯老头子蛮性发作,也只得由着他,只是一整天的瞧不见心上人两眼,这刀便练得愈发无趣。 何竞我几次派袁青山去问陆九霄有什么应对俺答之法,陆九霄却总是推三阻四。直到袁青山第三次登门拜见,陆九霄才对他言道:“大同总兵仇鸾已经拍胸脯打了保票,他早有了破敌的锦囊妙计,这大同府是固若金汤、高枕无忧了。况且,近两个月来皇上对边关告急的奏报已经厌倦,常对奏报者大发雷霆,此事不宜上奏圣上,我修书一封告诉兵部尚书丁汝夔,请他小心措置,也就是了。” 鸣凤山上诸位豪杰听了此话,都觉心灰意冷,沈炼石冷笑道:“仇鸾这狗贼百无一能,居然会有破敌的锦囊妙计,这可奇了!”顽石和尚更是忿忿骂道:“当真有什么皇上就有什么臣子,我瞧这陆九霄根本对俺答犯边的警讯没有放在心上!”何竞我凝思片刻,忽然将手一挥,道:“七星会上,咱们相机从事,若是事态紧急,咱们便袭杀俺答!”众人听了他这胆大妄为的念头,心都是一跳,曾淳却沉沉点头:“进生退死,当机立断!” 时光如梭,一月之后,何竞我留下重伤才愈的解元山、桂寒山两兄弟镇守山寨,其他豪杰起个大早,催马直向得胜堡驰去。 却见得胜堡前马嘶旗舞,郑凌风携阳流云、水若清等人率青蚨帮数百人马已在堡前相候,一袭灰袍的老僧灵照也赫然在列。此时郑凌风意气风发,显是未知唤晴死讯。那陆九霄却青袍缓带,一身便装,除了身旁一个愁眉苦脸的白脸汉子之外,未带甚么兵卒。双方虽是各怀旧恨新仇,但当此之时却还略略客气几句,便即齐抖缰绳,催马出关。 笑云偷眼瞧见陆九霄身旁那白脸汉子双眉紧锁,知道这人只怕就是嘉靖皇帝钦点的正印先锋官余震北了。他笑着向玉盈秀使个眼色,玉盈秀也转头瞧去,只见余震北双唇微抖,口中念念有词,神色似笑实哭,也不由嗤的一声笑出声来。 得胜堡其实是个指挥中枢的大堡,在它周围还有镇羌堡、四城堡和得胜口月城三堡和它首尾呼应。纵眼望去,只见十余座硕大坚固的墙台簇拥着四座高大威猛的城堡自漫漫黄土上连绵远去,那磅礴雄壮的威武雄关立时使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升腾起万丈豪情。陆九霄偏偏选在得胜堡出关,看来不单是要讨一个好口彩,更要以此巍峨雄关一振军心。 但不知怎地,笑云望见在苍茫黄土上骤然崛起的得胜堡,心灵一震之下却想到了城墙之外长歌低吟、衣不遮体的诸多穷苦牧民。他忽然心中一动,转头问沈炼石道:“师父,自打有长城那一天起,就有没完没了的厮杀了吧,什么时候这长城内外的人才不会有厮杀征战呀?”沈炼石一愣,随即却无奈的一笑:“其实在有这长城之前,便已经有了无止无休的征战了,修城建堡,那也是历代天子万不得已的办法!你说的长城内外再无征战,那也是数千年圣贤梦寐以求的‘天下大同’的美梦了。只是这个梦做了几千年,‘天下太平’却还是一句空话!”何竞我也叹道:“世道越是往下,人心越是争强好胜,事事只以武力相迫,天下太平这个美梦只怕再做上几千年也未必成真!嘿嘿,髑髅皆是长城卒,日暮沙场飞作灰。苦的终究是天下苍生!”一旁的玉盈秀眼见笑云闻言后双眉紧皱,倒笑了起来:“云哥,想不到你终日无忧无虑,今日也来忧国忧民啦!”笑云抬起头来,挺认真地笑道:“其实我是日日夜夜地在忧国忧民,只不过你今日才瞧出来。” 已经是八月的天了,塞外的风很有些凉意。出得胜堡折而向西,直奔了快半日,便到了大青山下。大青山名唤“大青”,山上却没多少绿树青草,从这一麓望过去全是赤裸的岩石,在阳光下瞧来就如牧民裸露出的古铜色肌肤。那山也不高,但昂然拔起在一片澄净蔚蓝的天宇下,竟遮住了身后的白云,别有一番震慑。 绕到大青山北麓,便瞧见了一片片的草原和座座毡帐。众人在一望无垠的绿色草原上纵马驰骋,都有心旷神怡之感,过不多时便瞧见了前面几座气势恢弘拔地而起的金帐,四处高台环绕,旌旗招展,一派威武之色。 对面驰来数匹战马,几个黑衣大汉将众人迎入了一个毡帐之前。原来俺答闻得大明不以官方名义应战,便也不以常礼迎接,这几人都是默默无闻之辈,鼎鼎大名的耶律诚翼、青莲黄叶一个也没有露面。众黑衣汉子之中一个自称赵方的汉人倒是能说会道,向陆九霄嘘寒问暖,大套近乎,说道:“大汗定下的规矩是午时之后鸣炮为号,在擂台之上比武过招!这时时候还早,诸位好汉不如先行进帐歇息。” 郑凌风将手一挥,手下弟子立时安营扎寨,数座帐篷连绵扎起,众人这才走进去歇息。 午饭之后,炮响三声,金帐之前忽然号角齐鸣。 聚合堂、青蚨帮群豪簇拥着陆九霄、郑凌风和何竞我几人昂然上了东首高台。笑云才一坐下,便四处张望,只见对面西首的高台盖得比自己这里足足高出丈余,对方瞧过来时居高临下,而且幔帐高挑,也望不见那俺答汗是什么模样。又见棚中蒙古众高手个个气势不俗,自己新结的兄长耶律弘也赫然在座。笑云怕给他看到,忙将头低下,心内忽然想:“我跟他结义是不是酒后一时兴起,有几分兄弟情义在里面?嘿嘿,其实耶律大哥豪爽慷慨,若非是他蒙古人,又是刀魔的亲儿子,有这样一个好兄长也是着实难得呀!嘿嘿,为何蒙古人跟汉人就不能做兄弟?嗯,我们这一辈儿估计是做不成了,那耶律大哥的儿子小白和我将来的儿子呢?或者我将来的儿子的儿子和小白的儿子呢?”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有人一声长笑,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挺立在擂台之上。这两丈方圆、三尺来高的擂台处于东西两座高台之间,众人自上向下望去,本该瞧得清清楚楚,但众人均觉眼前一花,这人已经静静立在台上,这等奇快的身法委实是惊世骇俗。 这人高帽锦袍,一身蒙古显贵打扮,红堂堂的国字脸上一双鹰目如电闪动,只这么在台上静静一扫,高台两旁数百武士、台下千余蒙古看客立时就静下声来。那人先向俺答所坐的西首高台幔帐深深一揖,这才转过身来,向着中国群豪这边抱拳施礼,道:“诸位贵客远来,草原上下万分欢喜。耶律诚翼这里有礼了!”众人听得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黑云城主一代刀魔耶律诚翼,全不由哦了一声,又见他一口中原话说得流畅无比,更觉此人不同凡响。 第二十六章、风起穹庐七星寒(2) “前几日遵照大汗旨意,将战书下到贵国首辅严大人府上,草原上的人全是直肚肠,只怕冲撞了严大人,冒昧之处,还望海涵。”耶律诚翼双目灼灼,说出的话来却客气之极,“好在汉天子居然答应赴此七星风云会,以七战胜负,定这马市开闭,使天下苍生,免于刀兵之苦。这等大胸襟大手眼,委实令人赞叹。”东首群豪听他夸赞汉天子,也觉面上有光,只觉心中这位刀魔形象一下子就可亲了许多。 耶律诚翼又将双拳一抱:“只是如此大事,可不能只我一人在此这么空口白说,请陆大人上台一见!”数千道目光便一起向东首高台上射来。一大半蒙古百姓对这马市开闭的事情不甚明了,但适才耶律诚翼上台时露出了一手绝顶轻功,众人早知中国武尊陆九霄的大名,全盼着这陆九霄也露上一手神功。 台下响起一声金石交磨般的笑声:“今日得见高贤,幸如何之!”笑声才起,明晃晃的日头之下,陆九霄那身材矮胖的身形已经挺立在了擂台。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知他用了什么诡异身法,竟如在地下涌出一般,忽然现身擂台之上。这一着先声夺人,瞧着比耶律诚翼那一手还要高明,台上台下登时就是一静,随即东首一众青蚨帮众震天价叫好。沈炼石也忍不住低笑一声:“‘偷天换日’这门身法失传已久,这老狐精居然也练成了。” 陆九霄也是先向俺答所坐之地遥遥拱手,再转向耶律诚翼道:“城主见召,不知有何见教?”耶律诚翼见他上台来露的这手绝世身法,心内微震,脸上却仍是堆出一团笑意:“七星决胜负,马市定开闭,这等大事,空口无凭,咱二人便在此处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击掌为誓!”明朝自开国以来,历朝天子总是对开放马市之事存有戒心,只将之做为羁糜蒙古的一大手段,动不动就将马市关闭,给缺衣少食的蒙古人一些颜色看看。嘉靖皇帝更是视蒙古如洪水猛兽,视开通马市如开门揖盗。就为了这个缘故,统辖十万缇骑的陆九霄才不得不以私人身份率众前来比武应战,此时要陆九霄击掌为誓,实是超出了他的职权所在。但他素来圆滑,暗道:“胜负未分,击掌便击掌,好在胡虏到底心粗,没有白纸黑字,老夫事后给他来个翻脸不认帐,也就是了。”一念及此,心下万分庆幸,二人的手已经击在一处。啪的一响,陆九霄只觉对方内力含而不露,耶律诚翼却觉对方手上生出一股黏力,自己的劲气居然难以施展。 啪,啪,又是两声响亮,这后两掌看上去都是不露声色,但二人不约而同地都加上了劲力。三掌一停,两个人忽然齐齐向后退了两步,原来所立之处均现出浅浅的一对脚印。二人相视一笑,均觉出了对手的高妙武功和深沉心机。 两大擂主便踩着一片如潮的掌声和呐喊声回归本阵。再窜上台来的却是那汉人赵方,此人给俺答临时封了个千夫长的闲职,专为主持此次比武。赵方上台之后客气几句,便将此次比武的次序说了,蒙古一方的先锋是有“蒙古熊王”之称的千夫长拔都,再往后依次便是九子鬼母斡兀立的关门弟子“小魔子”布里孛阔、耶律弘、九子鬼母斡兀立、黄叶上人和耶律诚翼,最终以青莲法王押阵。 眼见这场千载难遇的比武即将开始,众人刚刚静下来的气血又翻涌起来。立在台上的赵方高声唱名:“第一战,中国先锋余震北对阵蒙古先锋拔都!”声落锣响,台上台下几千对目光立时都齐齐聚到了擂台之上。 只听得咚咚咚的脚步声响,一个虎背熊腰的蒙古大汉光着膀子上了擂台。草原火热的日光直直地照下来,那黝黑的肌肤便闪出一层微红的汗光,这“蒙古熊王”当真生得有如传说中的黄金力士一般威猛。余震北忽然间面色铁青,双腿突突地打起颤来。 那铜锣又咣的一响,赵方再唱道:“请中国先锋锦衣千户余震北登擂呀!”这一声不啻催命铜锣,千户大人余震北蓦地双眼一直,口中噗的喷出一口白沫来,身子猛然栽倒在地。群豪实在想不到这人如此窝囊,东首台上立时乱作一团。台下看客不知就里,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一片混乱之间,忽闻一声娇叱,一道红影已经闪上了擂台。人到掌出,纤纤玉掌穿花蝴蝶一般地疾向拔都攻到,却是怒娘子柳淑娴。拔都呵的一声低吼,脚步疾错,他身子胖大,步法却迅疾如风,柳淑娴这连环三掌立时拍空。 啪的一声,柳淑娴攻出第四掌时,拔都沉腰坐马,也是一掌拍出,登时将她震得连退三步。拔都从未看过这般标致的美貌少妇,更想不到这样娇怯怯的一个人居然会硬扛住自己一掌,立时牛眼瞪起,向着柳淑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话语。台下的陆九霄正给吓晕倒地的余震北弄得灰头土脸,眼见柳淑娴不管不顾地登台打擂,更增烦恼。何竞我忙喊道:“柳寨主,你非他敌手,快快下来。” “下来甚么?老娘看到狗熊一般的蒙古狗贼就有气!”原来柳淑娴的丈夫数年前便死于一个胖大的蒙古将官之手,这时她看到不可一世的“熊王”登时就想起了惨死多年的丈夫。拔都不明就里,眼见对面这美妇柳眉倒竖,凤目含泪,不由心下大起怜惜之情,忽然歪起脑袋细声细气地问:“小妞妞,打疼了么?”围观众人眼见他牛高马大的一个人忽做此温存之态,全不由轰然爆笑。笑云低笑道:“秀儿,你瞧这大狗熊还挺懂得惜香怜玉!”玉盈秀美眸流盼,笑道:“你对此不也挺是在行么?小的都会惜香怜玉,大的自然也会!”笑云道:“好啊,你变着法子骂我是小狗熊!” “你奶奶才疼呢!”柳淑娴口中叫骂,霍然柳腰一拧,“裙里腿”猛向他胸前踢去。啪啪啪,这三腿奇快如风,尽数踢在拔都胸上,但拔都的身子连晃都没晃,居然还嘿嘿笑着向她挑起了拇指。柳淑娴银牙紧咬,莲足一翻,一片银光便向拔都脸上划来。原来她鞋上暗藏“足刀”,只需拇趾一按,便会弹出。拔都脸上笑容不改,霍地一俯身,铁肩已经扛在了她高抬的腿下。 只一扛,柳淑娴的身子已经倒飞了出去。“柳姊!”惊呼声中,一道人影已经疾飞而到,及时揽住了柳淑娴的纤腰,来人正是百家枪陆亮。他虽常受柳淑娴奚落,心中却暗恋这位怒娘子至深,柳淑娴一上擂台,他便急急赶到台下掠阵,也亏得他眼明手快,这一下“英雄救美”倒正是时候。 怒娘子给他拦腰抱住,又羞又恼,怒道:“谁要你来多管闲事!”陆亮眼见她轻嗔薄怒,反而更增韵味,当下嘻嘻一笑:“柳姊,小弟早说过,当真论打,还要瞧我这根百家枪!”话音一落,左手将柳淑娴轻轻放下地来,右手长枪一抖,笔直如线地扎向拔都咽喉,枪到中途,忽然抖个潇洒的枪花,陡然顿住。但见他安顿美人彬彬有礼,枪扎番将快若流星,这一亮相真如玉树临风,洒脱漂亮到了极点。 拔都牛眼一瞪,喝道:“余震北?”陆亮怒道:“番帮胡虏,不识得‘百家枪’陆大爷么,这是杨家枪!”长枪再抖,一招“四夷宾服”直扎他小腹,口中道:“疾上又加疾,扎了还嫌迟!”拔都身子微退,那长枪已改刺他眉心,陆亮又喝道:“少林八母枪,刺你眉心!”不待拔都招架,大枪霍地一压,平平扎向他胸口,口中又道:“岳家枪,刺心窝!”片刻之间,“百家枪”已经连变三种枪法。 蓦地拔都大吼一声,宛若虎啸狮吼,一拳便击在他枪杆上,陆亮双手虎口剧震,长枪险些脱手飞出。拔都猱身直进,双手已经抓住了枪杆,用力回夺,陆亮比不得他力大,又不愿撒手,便给他一步步拉过身去。柳淑娴叫道:“我刺他眼睛!”拔都见她拔刀扑到,急忙将枪一抡,陆亮收足不住,登时和柳淑娴撞在一处。台下观战的百姓见他二人合力兀自敌不过拔都一人,不由一起大声哄笑鼓噪。台上的赵方这时也醒过味来,向东首高台喊道:“喂,喂,陆大人,你们这个成何体统呀?” 陆九霄哼了一声,身子疾晃,已经到了台上,霍地出掌在那枪上一击,拔都和陆亮都觉浑身如遭电击,手麻臂酸之下,长枪便向地上落去。陆九霄左手一抄,已经抓枪在手,右掌疾探,奇快无比地将陆亮和柳淑娴的手腕尽数扣在手中,拉着他二人一步跃开。双方群豪眼见他一招之间,将三人都治得服服帖帖,不由齐声喝彩。 “赵先生,”陆九霄面色一片铁青,“本阵先锋余震北身体有恙,这第一阵就算我们输了!”赵方脸上如释重负,用汉语和蒙语分别叫道:“第一阵蒙古胜!”台下数千蒙古百姓此起彼伏的欢呼中,陆九霄领着陆亮和柳淑娴垂头丧气地下了擂台,东首高台的中原群豪也是摇头叹息。 “顽石和尚前来领教!”声到人到,咚的一声,有如地动山摇,那擂台颤了几颤,一个胖大和尚重重落在了擂台上。拔都的牛眼直瞪过去,正和顽石和尚豆子般的小眼撞在一处,他似知遇上了对手,一双牛眼立时变得火红。赵方才叫了一声:“第二战,蒙古拔都对阵中国顽石和尚!” 声音才落,二人已经凑到一处,拔都身高臂长,一拳重重击在了顽石肩头。这一拳重可碎石,但顽石和尚却只微微一晃,随即一掌拍在了拔都的臂上,拔都面色微变,便即挥拳攻上。二人一招之间,都已试出对方横练功夫了得,拔都展开蒙古世传的伏牛拳法,招招进逼。顽石和尚虎吼连连,少林黑虎拳法施展开来,也是寸步不让。 台上打得龙腾虎跃,台下众人也看得目眩神驰,只有陆亮羞愤遇死,忽然将脚一顿,转身待走。一旁的柳淑娴一把将他抓住,问道:“呆子,你要到哪里去!”陆亮黯然道:“今日遭此大辱,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上混,不如死了算了!”柳淑娴却将手在他腕子上重重一抠:“你这呆子,往日的豪气都到哪里去了,”眼见他面红耳赤,双目无光,心中忽然怜惜之情大起,低声道:“你今日舍命救我,我……欢喜得紧!”陆亮闻言,脸上阴云一扫而光,道:“当真么,柳姊?”反手将她双手紧紧握住。柳淑娴忸怩作态,正待言语,站在一旁的任笑云和玉盈秀再也忍耐不住,忽然一起笑出声来。这一笑,陆亮倒又红了脸,柳淑娴却将俏脸一扳,怒道:“你看什么看,笑什么笑?” 笑云急忙咳嗽一声:“是!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小弟可不敢‘非礼’柳寨主,只是……瞧那两人打得有趣!”声音未落,却听台上二人齐声大喝,顽石和尚胸前已经中了一腿,与此同时他尽力击出的一招“放虎归山”,也结结实实打在了拔都肋下,只听得咔嚓嚓一声响,也不知打断了拔都多少根肋骨。二人同时中招,同时倒地。双方群豪全吃了一惊。微微一沉,顽石和尚忽然一跃而起,笑道:“好小子,咱们再来打过。”话一出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拔都也奋力站起,但身子突突打颤,显是难以再战。“中了老夫这一招还能站起来的,”顽石和尚忽然将大拇指一竖,“你算是第一个!咱们还打不打?”拔都口中鲜血汩汩而出,兀自咬牙道:“打!”顽石和尚嘿嘿一笑:“好,这份胆气着实难得,适才你多多少少已经打过了一仗,顽石不能占你便宜。这一战咱们便算作平手如何!” 话一出口,双方群豪都觉诧异,此时拔都身受重伤,便是一个寻常汉子上前都能将他打倒,想不到顽石和尚居然如此大方!何竞我忍不住道:“顽石兄,不可莽撞呀!”顽石却将眼一瞪,道:“怕甚么,老子艺高人胆大,下一阵打胜了就是!”这人也真是铁打的,在台上绕场一周,调息片刻,便又生龙活虎。拔都面现感激之色,勉力说出一声:“多谢!”便给两个蒙古汉子搀了下去。陆九霄心有不甘,正想言语,一旁的赵方已经忙不迭地高喝一声:“第二阵,蒙汉双方平手!”跟着铜锣一响,这一阵就算板上钉钉了。 一片惋惜声中,蒙古小魔子布里孛阔已然缓步上台,向顽石微笑施礼。笑云见这人一身打扮和那五魔子差不多,只是年纪更轻,瞧上去也就二十五六,一张脸青惨惨的更增邪气。顽石和尚眼见对手病恹恹的向自己咧嘴一笑,心内虽然厌恶,却也合十还礼。哪知布里孛阔身子未及立起,蓦地左臂一扬,五指如钩,已经疾向顽石的秃头插来。这一抓迅疾如风,事先毫无征兆,台下众人忍不住全惊叫出声。好个顽石,危急之下大叫了一声,一势铁板桥硬声声地避过。 小魔子怪叫一声,左臂一振,五指上登时弹出黑黝黝的尺长指甲,一把便将顽石胸前衣襟撕裂。这时台下忽然闪来四五个萨满打扮的蒙人,在擂台下挥铃念咒,又跳又唱。 笑云凝神瞧了片刻,只觉这布里孛阔的武功比那五魔子着实又高了一大截,更怪的是他十指之上都留着长近半尺的指甲,随着他诡异的招式霍舒霍缩,有时明明顽石和尚已经避开他的招式,但给他指甲一弹,衣襟肌肤便给撕破。笑云眼见布里孛阔招法古怪,不由皱眉对玉盈秀道:“秀儿,你瞧谁赢?”玉盈秀皱眉道:“这萨满招式太过邪气,我瞧这假和尚要遭殃,待会你上去对付他,只需奋力强攻,不要给这小魔子施展邪法!”一旁的沈炼石却笑道:“还轮不到你上,魔高一尺,佛高一丈,再过片刻,这假和尚便会扳过来。”片刻之间,二人已经过了三四十招,顽石和尚胸前、左肩的僧袍都给小魔子撕破,光头上给划出了三道血痕,背后更中了两拳,瞧上去狼狈不堪。西首高台蒙古显贵看得兴高采烈,台下众萨满跳喊得更加买力。 酣斗之中,只闻小魔子沉声低啸,身子如蝙蝠一般在半空一转,十指如电,当头击下。顽石和尚蓦地大喝一声,扬手一拳挥出,拳指相交,小魔子哇的一叫,左手三根手指已然应声而折。笑云眉飞色舞,高叫了一声“好拳!”话音才落,布里孛阔右臂一展,身后的斗篷划出一道青影向顽石当头罩来。那青影一闪而逝,顽石和尚却蓦地大叫一声,斜步窜出,双肩之上已经插了两把蓝汪汪的小刀。他疾退几步,终于盘膝坐在了地上。东首群豪一起破口大骂:“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直娘贼,竟敢使喂毒暗器!”只郑凌风冷冷道:“事先又没说不准施展暗器,这又算得了甚么!” 一片鼓噪声中,布里孛阔右掌已经掣出一把短刀,凌空扑下,疾刺顽石咽喉。危急之间,顽石和尚蓦地震天价大吼一声,身子一仰,反腿踢出,这是今日顽石和尚第一次用腿,却一腿踢中了小魔子的胸口。小魔子闷哼声中,右指疾弹,那短刀脱手飞出,直插入顽石右胸。这下子双方一起中招,各自栽倒在地不能起身。 两方群豪不敢怠慢,急派人抢上擂台,各自救下两人。顾瑶和梅道人急忙在药囊之中取出药物,为他拔除毒刃,剔除中毒处的肌肤,顽石和尚缓过了神来,又破口大骂对手无耻。那一边小魔子却伤重得多,给抬回西首高台后一直伤重难起。 这一阵两败俱伤,自然又是平手之局。赵方上前便又唱了下一阵的对阵名号,却是“草原飞鹰”耶律弘对阵任笑云。黑云城主之子耶律弘在草原上名声素著,赵方喊出他的蒙古名字时,台上台下立时欢声一片。在他们心中这位英气勃勃的汉子是草原上无敌的英雄,他一出马,蒙古一方必会大获全胜。 眼见气宇轩昂的耶律弘走上擂台,何竞我忽然转身对笑云道:“笑云,还记得你上次你大战阎东来时,我曾给你敬酒一碗么?”笑云道:“自然记得,上一次大获全胜,多亏了你老人家这一碗酒!” “好,”何竞我双眉一扬,“这一回酒却没有了,但你若是胜了这一场,便是为国为民立下了一件大功,我若一喜,便会答应你一件事情!”笑云何等机灵,见何竞我目有深意,心内登时一阵狂喜,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向玉盈秀瞅去。玉盈秀也面现红潮,妙目之中亦羞亦喜。“多谢,”笑云扬眉叫道,“这一阵弟子便是拼了命也要拿下来!” “不必拼命,”何竞我用手在他肩头一拍,“你的刀法在他之上,只要你不缩手缩脚,便会稳操胜券!”笑云心内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何堂主是怕我顾念兄弟之情畏手畏脚,却抬出秀儿来点我!”当下点头道:“弟子理会了!”沈炼石也道:“笑云,两军相遇勇者胜,你这刀法当世难有敌手,只是万万不可失了气势!”任笑云应了一声,转身向擂台走去。 这时红阳欲坠,草原上空一片紫蓝,透彻得如同一块巨大空灵的紫水晶,两只苍鹰在擂台上方高阔的天宇中展翅翱翔。一身蓝衫的任笑云与一身白衣的耶律弘便凝立在擂台之上。 “兄弟,”耶律弘淡然一笑,“我早该知道你并非凡人,天下哪有什么马贩子有如此武功?”笑云面上一红,道:“小弟也是不得已,还望兄长见谅!”耶律弘将手一摆,道:“那是各为其主,也没有什么!只是牧民之苦,兄弟早见了,我们离不开马市,大汗以战迫市,这一次是师出有名。”笑云心内一沉,眼前霍然闪过那些面如黑炭、破衣烂衫的蒙古牧民,暗道:“何堂主说,我这一战若是胜了,那是为国为民立下大功。却不知蒙古若因此失利,马市难开,这群穷苦汉子更加的缺衣少穿了。我这么做,却不知是对是错?”想到这里,手上便渗出了一层汗珠来,他干笑两声,极力掩饰心下的慌张,道:“大汗为了蒙古百姓过得好些,多次挥兵杀来,让我们中原的百姓流血死人,嘿嘿,在他眼中,我中原百姓便不是人么?”一语出口,又觉底气足了一些。耶律弘笑道:“马市若开,双方自然刀枪入库,哪里还有生灵涂炭?”笑云却暗自叹了口气:“你们只盼着打胜了七星会就能得开马市,却不知陆九霄本来就没有这个权力。你们是胜是负,这马市全是不开!” 耶律弘见他无语,却又将手一挥,道:“兄弟,我跟你说这两句,只要告诉你耶律弘重任在肩,全无退路,并非不念兄弟情义。待会动手,你不必因你我有交,不尽全力。”笑云苦笑一声:“兄长不知小弟此时也是全无退路!”两人相视一笑,各自退开数步,凝神运功。 第二十六章、风起穹庐七星寒(3) 披云刀一拔出,笑云的心神就凝定下来,浑身上下抱元守一,登时就有一股迫人的气势散发出来。高空上盘旋的两只苍鹰似乎被什么利刃刺中一般,忽地身子一弯,直插入云霄深处去了。 耶律弘喝一声好,长刀一挺,疾如闪电般地刺了过来,一股凌厉无匹的刀气荡得擂台四周的旌旗猎猎狂飞。笑云知他快刀厉害,眼见刀芒一闪,“望海势”已经随心而出,将他长刀疾封了出去。这一招笑云虽然未尽全力,耶律弘还是给那股大力逼得疾退了半步,但他虎吼一声,一张红脸忽然红得如欲滴血,长刀如怒涛狂澜,忽然着地卷来。 笑云见他势若疯魔,急忙退了一步,这一闪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用上了“平步青云”的绝世身法,长刀贴着他的双腿卷了过去。双方群豪和台下百姓眼见这一攻一闪惊心动魄,全不由惊呼出声。耶律弘长吼一声,刀法展开,快若惊雷,一团刀光绕着笑云的身子狂舞不休,但笑云起落如飞,“平步青云”越展越快,这长刀离着他衣襟始终差着寸许,就是砍他不中。 众人眼见一蓝一白两团身影如星丸弹弃一般绕台疾转,不由眼都花了,初时还能瞧得清是白衣追蓝衫,时候一长,两道身影越行越快,竟分辨不出谁先谁后。众人一开始全在尽力呐喊,到得后来目瞪口呆之下,都忘了叫喊。又转片刻,笑云浑身劲气展开,几乎化作一道疾光,耶律弘更加追赶不上。这时他虽是立于不败之地,但这么只守不攻,自是毫无胜望。 便在此时,东首台上忽然响起一声娇叱:“云哥,动手呀!”正是玉盈秀的声音。笑云闻言心中一震,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手劈出一刀“无涯势”。他内力深厚,由动转静,居然不存丝毫凝滞,而这招无涯势于急奔之中霍然翻身劈出,更增威力。耶律弘这时正疾冲而来,眼见难以收住步子,情急之下只得奋力迎上。但他内力修为稍差,这般疾转疾停,登觉浑身气血倒翻。 双刃一交,声如断玉,耶律弘的长刀已给披云刀一分为二,任笑云的内力更是排山倒海般直撞过来,耶律弘经受不起,张口便喷出一口鲜血。台下众牧民目瞪口呆,东首高台上的中原群豪却震天价叫好。 笑云暗自叫声不好么,急忙收刀,这才免得耶律弘横尸倒地之厄。刹那间耶律弘面色苍白,惨然道:“兄弟,我败了?”猛然间腕子疾翻,将那半截短刀向自己颈上抹去。笑云大吃一惊,反手向他腕上抓去,叫道:“大哥,不可!”这一出手阻隔,身上登时破绽尽现,耶律弘想也不想地便将那半截长刀向笑云胸口刺去。 这一下变起仓促,笑云全然想不到,一刀便给刺中了胸口。而这一刀对于耶律弘也是出乎意料,他一门心思要比武夺胜,笑云这稍纵即逝的破绽于他不啻于黑夜中的一道闪电,心情激荡之下哪里想得了许多。刀一刺入笑云前胸,他才知不妙,要待收手,已然不及。 笑云大叫一声,胸前已经窜出了一道血柱。他身子疾退了两步,手指耶律弘,怔怔地道:“大哥、你、你……”话未说完,忽然栽倒在地。 第二十七章、江山望断黯销凝(1) “云哥!”玉盈秀一声惨呼,蓦觉天旋地转,忽然晕倒在地。沈炼石也是肝胆欲裂,急忙飞身掠来,一旁的梅道人、灵照禅师也是先后跃上台来。沈炼石将笑云扶起,才松了口气,这一刀虽然刺中了胸口,却未伤及要害,更兼耶律弘及时收手,便只刺入寸余。灵照禅师念声佛号,出指如风,点了他胸前数处要穴,给他止住了汩汩流出的鲜血。梅道人口中骂骂咧咧,拿出独门外伤灵药敷在伤处之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东首台上,笑云才悠悠转醒。缓过气来的玉盈秀急忙扑上来,道:“云哥,你、你……”惊乱之下实不知说什么是好了。笑云倒嘿嘿一笑:“好秀儿,我跟你说过我是福将,总能逢凶化吉……咳咳……遇难成祥!”玉盈秀莹澄的妙目中还有未干的泪水,听了这话眼中闪过一片幽怨的光来,却俯下身来,轻轻在他耳边道:“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人家也不活了。” 一语未落,又觉后怕无穷,忽然用手轻捶着他双腿,又轻声啜泣起来。 这时台上的赵方将铜锣一鸣,喝道:“这一阵蒙古耶律弘胜!”铜锣再响,台下便响起了阵阵欢呼之声,蒙古一方无论贵贱,无不欢呼雀跃。只有耶律弘愕然立在擂台之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显得无比孤独无比踟躇。 “臭小子,你跟这等禽兽讲什么慈悲,”沈炼石怒不可遏,“非但输了一阵,更险些丢了小命!”陆九霄也勃然作色:“哼,你这假慈悲害了自己还是小事,这一阵输了,更弄得咱们四战之下,全无胜绩,我上国之风,更让你丢得干干净净!”玉盈秀妙目含泪,道:“他已经身受重伤,你们不能少说两句么?”沈炼石听得陆九霄埋怨自己徒弟,也气不打一处来,叫道:“我们堂堂正正地打擂,大胜之后遭了宵小暗算,怎算丢了上国威风?你们锦衣卫未及登台便给吓得屁滚尿流,才丧尽了大国威风!” 笑云听了他们争论,心下觉得万分委屈,暗道:“兄长要自杀,我出手救他,难道是错了么?”何竞我这时却俯下身来,在他肩头一拍,傲然道:“笑云,古人说‘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你做得甚好,救死扶伤,义所当为,有什么可内疚的!”笑云望着那两道澄澈的目光,心中一暖,只觉往日狂放唠叨的何堂主这时才变得可亲可近起来。 陆九霄却嘿嘿冷笑:“原来聚合堂是跑到这里救死扶伤来了,顽石和尚一鼓作气连平两场,笑云少侠又大大方方地让了一场,咱们‘义’是‘为’了,胜却没有一场!”沈炼石也冷笑道:“这有何难,老夫这就出马,杀他个人仰马翻!”他长衫不卸,说话之间,大袖一拂,已经稳稳跃到了擂台之上。 “小子,”沈炼石瞠目喝道:“你诡计多端,险些害了我徒儿性命。快去换了兵刃,前来领死!”耶律弘浑身一震,挥手将半截短刀抛在地上,黯然道:“耶律弘今日行此卑鄙手段,实是无颜再战!”他口角还有鲜血缓缓渗出,也不及擦拭,向沈炼石深深一揖,转身便向台下走去。行出几步,却又回身道:“我兄弟,他没有性命之忧么?” 沈炼石摆手道:“兄弟二字,亏你还叫得出口。难道你还恨他不死么?快走,快走!”耶律弘目光闪烁,似是要说什么,终于还是顿一顿足,转身退下。 赵方急忙高声叫道:“第五阵,蒙古定国女仙斡兀立对阵中国刀圣沈炼石!”忽然之间,鼓乐之声大作,无数长裙巫师手持法器鸣鼓吹号,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架五彩斑斓的肩舆昂然而来。这肩舆给四个赤膊大汉抬着,上面端坐一个黑面老妇,双目微闭,意态雍容,想必就是那九子鬼母斡兀立了。中方群豪看了,又是新奇又觉好笑,台下的蒙古百姓却一起伏在地上,向那老妇顶礼膜拜。 那老妇却眼皮也不抬一下,口中念念有词,直到那肩舆行到台下,才将身子一弹,自肩舆上飘然而起,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擂台之上。赵方对这鬼母也是又敬又畏,向她一揖到地,头也不敢抬起地缓缓退下。斡兀立这才睁开一双细目,向沈炼石冷冷道:“你这老儿,能跟本仙动手,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沈炼石平生最恨装神弄鬼之辈,眼见这九子鬼母一出场,气焰犹胜当日陶真君,胸中怒火早起,待听了这句话,不由怒极反笑:“我这老儿,能跟你这又脏又丑的老婆子动手,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了!” 一语才出,斡兀立怪叫声中,一根黑黝黝的铁杖已向沈炼石顶门攻到。那铁杖是她平时祭祀所用的法器,顶端缠有乌幡,杆上饰有银铃,随着她挥动之间,就有一片沉沉乌光铺天盖地地向沈炼石罩来。沈炼石冷笑声中,断水刀平平一封,斩在乌杖上,发出铿然一响。 那乌杖应声荡起,但哗啦啦一串银铃响亮,杖上的黑幡却又劈面砸了过来。沈炼石叫声“邪门”,一个盘龙绕步霍然转开。斡兀立怪笑声中,那黑幡如一条张牙舞爪的乌龙,凌空一翻,仍是向沈炼石胸前袭来。沈炼石双眉一扬,断水刀忽然变得轻若拂云,一刀迎上,正斩在幡上,这一刀有如斩在什么精怪身上一样,擂台上居然发出一阵咝咝的怪响。一阵烟气腾起,那黑幡立时裂出了尺长的口子。斡兀立又惊又痛,她这黑幡以异兽皮革百炼而成,其中暗藏诸般阴毒药粉,实为一件护身至宝,哪知此时一招之间,便给沈炼石以无上刀气破去。 “老贼婆,这一刀如何?”沈炼石冷笑声中,断水刀随势而进,“倚天势”疾斩向她顶门。斡兀立乌杖横封,奋力架出。刀杖二次相交,斡兀立怪叫声中,疾退数步,沈炼石身子也是微微一幌。“还有些门道,”他咦了一声,飞身而上,“再接这一招!”断水刀划出夺目的一团青光,仍是那一招“倚天势”。台下的任笑云眼见这一刀刚猛非凡,沉稳如山,顾不得身上伤痛,长长叫了声好。 斡兀立脚下一错,整个人忽如蝙蝠一般荡了开去。沈炼石笑道:“打不过便想逃么?”正待挥刀再进,却见斡兀立长嗥一声,猛然将头一摇,满头灰黑的长发立时披散下来。随着她这声长嗥,台下男女巫师蓦地一起嘶声嗥叫,声若鬼哭,跟着十余个巫师一起摇动手中法器,立时台下铃响鼓鸣。仓啷啷、哗啦啦的尖声锐响震得旁观百姓头晕目眩,众人只得双手掩耳,潮水一般地向后退开。 “爷爷是捉鬼的钟馗,还怕你这妖法不成!”沈炼石怒喝声中,扬刀再上。九子鬼母蓦地将舌尖一咬,迎面便喷出了一团血来。这一口血便喷在了断水刀上,与此同时,那把乌杖也劈面砸在了刀上。这一杖力量之大,竟似远远超出她自身功力所及,只一杖便打得沈炼石疾退三步。他奋力拿桩站稳,只觉全身气血翻涌,煞是难受。台下的何竞我见他目现惊诧之色,不由高声叫道:“沈兄小心了,这是塞外魔家的‘炼魂大法’!” 斡兀立一击逞威,台下的诸多巫师立时如中疯魔,鼓、铃之声愈加疯狂,真如暴雨乍做,群鬼嘶嗥。九子鬼母怪叫声中,铁杖又再攻到,沈炼石大喝一声,奋力推出一招望海势。这一招实已将他自身内家功力提到十成,却依然敌不过这凶险邪气的炼魂大法,沈炼石只觉一股阴邪的劲气随杖传入,浑身劲气登时一震,全身一颤之下又退数步。 这时候暮色四合,草原上朔风渐起,满天红若滴血的夕阳之下,一个长发乱飞的彩衣老妇长嘶短嚎,奋袂狂舞,这景象说不出的可怕,也说不出的邪气。斡兀立自身内力已被邪法摧到极限,邪功贯注之下,杖端那一颗骷髅居然发出一团蓝汪汪的光芒。每一杖击出,便伴着声声鬼啸,沈炼石心神大乱之下,只有一退再退。东首群豪见他势窘,无不又惊又急,笑云想起若是自己那一场不败,便不会让师尊上前冒此大险,内疚之下顿足大叫,却牵动了伤处,立时咳嗽起来。 危急关头,沈炼石忽然扬眉喝出一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一喝裂空而作,唱的正是南宋文天祥的那一首《正气歌》。说来也怪,这正气凛然的唱喝乍然一发,不知怎地竟惊得斡兀立心神大震。沈炼石声出刀至,一招“无涯势”,立时将她逼得疾退了一步。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沈炼石喝声不绝,“望海势”、“澜生势”连绵而出,登时反守为攻。斡兀立惊怒交击,猛地昂首又喷出一口血来,乌杖荡起一层黑气直向沈炼石卷来,此时她虽近强弩之末,但情急拼命,仍是声势骇人。 沈炼石双目圆睁,这时正喝到那句“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这一喝意气昂扬,那一招“问心势”也使得沉稳如岳。断水刀卷起的青光直掠过去,和那黑气撞在一处,登时发出一串尖锐刺耳的金石交击之声。跟着砰然一声乍响,满空银铃飞舞,原来这一刀劲气如山,竟将铁杖上的无数银铃尽数斩下。 这一招“问心势”的刀意纵横,盘旋的刀气如一条怒龙,凌空绕处,斡兀立双肩琵琶骨、双腿胫骨尽数为这一刀劈碎。她惨嗥一声,摊倒在地,一下子昏了过去,台下摇铃狂舞的一众巫师心胆俱寒,登时愣在当场。刹时间嘶嗥声、兵刃声、鼓鸣、铃响一起止歇,似乎连风声也停了,天地万物都慑服于一刀之威下了。 沈炼石收刀而立,回身向台下呆若木鸡的赵方厉声喝道:“姓赵的,这一阵是谁胜了?”赵方的浑身全身都是冷汗,双腿打战,颤声道:“自然……自然是老先生胜了!”沈炼石仰天长笑,笑声在草原上远远荡了出去,几个巫师爬上台来刚将斡兀立抬起,闻得这声狂笑,心神剧震之下,手一松,又将她摔在台上。 赵方眼见天色已晚,向蒙古主子禀报一番,便回来鸣锣休战,请双方各自回去安歇。第一日七星风云会中国虽仅胜一场,但这一阵胜得堂堂正正,份量远胜蒙古所赢的那两场。东首群豪无不扬眉吐气,疾向沈炼石拥去。沈炼石还刀入鞘,刚刚走回东台,忽然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原来适才斡兀立以炼魂大法使自身功力大增,沈炼石虽然力拼获胜,却也受了不轻的内伤。“灵僧癫道”两大神医急忙上前,要为他把脉诊断,却给他一把推开,恼道:“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十七章、江山望断黯销凝(2) 众人各自回营安歇,朝野两派仍是渭泾分明,聚合堂群豪只和几个山寨的首领自处一帐用炊。饭后玉盈秀便急急请梅道人来给笑云再看伤势,梅道人细细瞧了一番,才笑道:“这小子命大,那一剑若再偏得两寸,那便不堪设想。这时么,只需歇息几日便会生龙活虎。”玉盈秀这才放心。过不多时,沈炼石、何竞我、曾淳、顾瑶等人先后前来探问笑云,笑云倒给众人问得不好意思,向沈炼石道:“嘿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偏偏是在这紧关节要的时分全无用处,真是给师父师爷列祖列宗丢尽了脸!不过师父放心,过不多时,弟子一定大大露脸一回让师父也风风光光的胜过喝上八斤美酒!”沈炼石板脸道:“什么时候,是你小子娶媳妇的时候么?”众人哈哈大笑,笑云和玉盈秀倒羞红了脸。 这时陆九霄也带着灵照禅师笑吟吟地赶来探问,眼见笑云无恙,众人便即坐下,商议明日对阵的情形。才说了几句,外面一个聚合堂弟子进来奏道:“外面有蒙古耶律弘前来求见任少侠!”沈炼石七窍生烟,挥手道:“让他快滚,走得迟了老子扭断他脖子!”何竞我忙道:“老哥,这耶律弘倒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那一刀也未必是尽出本心!还是请他进来吧。”笑云也道:“是呀,我大哥好心前来探问,咱们若是执意不见,岂不显得小气了?” 耶律弘走进帐来,先向众人团团一揖,除了沈炼石,帐中的何竞我、陆九霄等人还都跟他客气了几句。耶律弘便走到笑云榻前,眼见他着实没有大碍,才松了一口气。他握住笑云的手道:“兄弟,你、你若是记恨大哥,这便也刺我一刀!”笑云笑道:“我受了一点小伤,却换回大哥一条性命,那也是心甘情愿!”耶律弘听他说得真切,心下感动,一张红脸上更增了一团血色。他嘴唇动了一动,似是想说什么言语,但见四周群豪静坐一旁,那话就又咽了下去。 笑云眼见群豪并不搭理他,怕他冷落,便尽力和他说笑。耶律弘却似另有心事,立在榻前跟笑云心神不定地寒暄几句,便即告辞而出。笑云在榻上翻身下来,要亲自送他出帐。耶律弘执意不允,笑云笑道:“这些皮肉小伤算什么,这时咱哥俩再打一仗,兄弟也未必便输于你。”耶律弘拗他不过,也只得由他。 两人并肩走到帐外,耶律弘忽然止住了步子,道:“兄弟,你……”他顿了一顿,才沉声叹道,“这风云会你们不要打了,还是乘早走吧!”笑云一愣,笑道:“怎么,大哥当我中原无人么,今日虽然我们少胜一阵,但这可是打擂台,最后还是看擂主的本领。我们这里何堂主、郑帮主和陆大人可都是大好身手,厉害得紧!”耶律弘嘿了一声,低声道:“你们越是厉害,就越是凶险!还是今夜听哥哥这句话,速走为上!” 何竞我见他言辞闪烁,急忙走上一步,道:“少城主,不管如何,大家都是武林一脉,少城主有何难言之隐,还请见告。”耶律弘的一张脸这时红得如欲滴血,终于咬了咬牙,道:“诸位有所不知,大汗早就约定,若是风云会上我们最终落败,号声一起,立时兵马齐出,乱箭齐发,将你们尽数射死。可是今日大汗宠巫斡兀立重伤,大汗恼怒无比,业已……”说到这里,面色一窘,却又摇头不语。众人听到这里,心都一跳。 “业已怎样?”何竞我目光灼灼,沉声道,“莫非大汗一怒之下,业已分兵犯我边关么?” 耶律弘浑身一震,竟不敢再瞧他锐利如刀的目光,仰头一叹道:“我耶律弘平生行事,都是光明磊落!只因今日使诈胜了我兄弟,有愧于心,这才冒死前来探望,得见我兄弟没有大碍,也就宽慰许多了。”说到军机要事,耶律弘这老实人不敢直言,忙又岔开话题。 笑云见他闪烁其辞,心中却觉火烧火燎,忽道:“大哥,何堂主那日便推算出来,你们大汗摆这七星风云会,只是个障眼法,那叫明修什么道暗度什么什么,让咱们大明以为你们无心征战,暗中却调遣兵将,要攻我大同,是不是?”耶律弘苦笑一声:“兄弟,大哥只是一介武夫,这等军机要事,并不知晓……” 何竞我笑道:“不便说之事,耶律老弟只说不知晓,并不巧言掩饰,足见老弟光明磊落!依我瞧,大汗此番费尽心机,还是对那开放马市之事志在必得吧?”说着踏上一步,沉声道,“少城主,蒙古父老是人,我中原父老便不是人么?你们每一次出兵河套,便是一番生灵涂炭,杀我父老,辱我姊妹,又叫我们如何肯心甘情愿地跟你们开市交易!” 耶律弘却不置可否,仰天一叹:“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赶来报讯。在结识任兄弟之前,我只当中原汉人个个该杀,今日才知中原也尽多任兄弟一般的大好男儿!大汗已留下话来,明日若是我们再输一阵,立时就挥兵而上,为斡兀立报仇雪恨。若是明日任由各位玉石俱焚,我耶律弘心中着实不忍!” 陆九霄又惊又怒,再也难似往日那般好整以暇,急叫道:“你们、你们岂能如此言而无信,当初不是约好,我们若胜了这七星风云会,你们就刀枪入库,永不再提马市之请么?”耶律弘嘿嘿冷笑:“你们本无诚意,我们如何不知?况且千千万万的蒙古父老实在离不开马市,岂能一战而定?” 何竞我听他虽一直未明言俺答要出兵大同,但言辞间已微露其意,当下拱手道:“多谢少城主今日赶来探望。只是我大明亦有勇将强兵,大同府目下固若金汤,大汗贸然出兵,也未必便能如愿吧!” “大同总兵仇鸾?”耶律弘冷笑一声,忍不住道,“诸位想必还不知,前几日大汗派人佯攻大同,吓得这厮胆战心惊,居然派人送来重金,求恳大汗转攻大同之外的其他塞堡!嘿嘿,大明尽多这样的‘勇将’,只怕未必便是固若金汤吧?” 众人听了这话,全是惊怒交集,若非这话出于耶律弘的口中,大伙实是难以相信大同总兵会做出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贿敌”丑行来。灵照将拐杖重重一顿,叫道:“重金贿赂敌首,原来这便是仇鸾口中的‘锦囊妙计’!”曾淳忍不住顿足骂道:“这贼子实该千刀万剐!”只陆九霄平日没少收仇鸾的银子,这时将信将疑,沉吟道:“少城主,空口无凭,未必真有这等事吧?” 耶律弘呵的一笑:“有与没有,都不干我事。今日耶律弘冒死前来,只是一尽兄弟之义!”正待转身出帐。却闻帐外响起一声怒吼,那大帐霍然一挑,郑凌风旋风一般疾冲而到,一掌便向他头上击来。耶律弘急忙出掌迎上,只是他力战笑云的内伤未愈,一掌便给震得气血翻涌。众人惊叫声中,郑凌风乘他气息不顺的一瞬,蓦地变掌为抓,已经扣住他胸口要穴,将他头下脚上地倒提起来,口中厉喝道:“陈莽荡那狗贼竟然杀了我女儿,他……他现在何处?” 原来郑凌风今日一见曾淳身边竟然没有唤晴身影,已经暗自生疑,他不愿亲自去问聚合堂众豪,擂台之后吃罢晚饭,便遣手下人去柳淑娴那里旁敲侧击地探问。柳淑娴胸无城府,立时便将唤晴身亡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个干净。郑凌风悲痛交集,他年少轻狂,行事不择手段,及至忽见自己女儿仍在世间,才深悔对女儿未尽父爱,心下实是喜不自胜。忽然得此噩耗,他自是怒发如狂,闻得手下人禀报黑云城主的儿子来此探问笑云,便即赶来兴师问罪。耶律弘本来也是人高马大,但给他倒提手中,宛若抓着个婴孩一般。耶律弘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当下亢声道:“在下不知!”郑凌风怒喝一声:“那还留你这狗贼何用?”翻掌便向他顶门拍去。 “不可!”笑云等人齐声大叫。沈炼石立身最近,急忙一掌迎上。双掌一交,早有内伤的沈炼石疾退数步,一口血便喷了出来。“沈兄,”郑凌风这才觉出老大不忍,叫道:“这些蒙古猪狗和通敌叛国的奸人尽数该杀,你拦我作甚?”沈炼石冷冷道:“唤晴弃世,我比你心痛。只是这位耶律兄弟,却是好人!”一语未毕,又咳嗽起来。 青蚨帮主听了他言语,才知耶律弘的来意,他脸色才慢慢平复,缓缓放下耶律弘,黯然道:“郑凌风心乱如麻,少城主幸勿见怪!”众人也急忙上前赔礼,耶律弘倒毫不为意,笑道:“郑帮主果然名不虚传,耶律弘伤好之后,定要再来领教!”郑凌风茫然不应,也不知听未听到这句话。 耶律弘再向众人拱了拱手,道:“耶律弘今日言尽于此,诸位不管是战是退,万望小心为上。”当下不便久留,转身便行,临行前又叮嘱众人万勿将他这一次行迹泄漏出去。 众人眼见他魁梧的身材在沉沉的夜色中渐渐消逝,心中都是若有所失。这时事关紧要,众人都随着陆九霄回到中军大帐之中,陆亮、柳淑娴、聚合堂弟子及诸多青蚨帮显要也一起赶来。陆九霄再也不敢耽搁,急派青蚨帮的捕风门主阳流云和聚合堂的叶灵山同去打探。叶灵山精研兵法,目光独到,阳流云则深谙跟踪易容之道,这两大死对头倒是头一遭联手出击。两人去了多时,急急赶回禀报,俺答汗的大帐内灯火辉煌,但内中空空,帐外更有群马辎重远去后的辙痕。 听了两人的述说,众人脸上都笼了一层忧色,顾瑶当先开口:“诸位,这个……嘿嘿,”他嗫嚅了几句,终于咬牙道,“事已至此,我瞧咱们也不必留在此处打这劳什子擂了,还是早走为上。”陆九霄拧眉道:“擂台还没打完,咱们就凭着耶律弘的一面之词半夜遁走,明日蒙古必会借口笑我们胆小懦弱,圣上怪罪下来,谁又担当得起?”柳淑娴今早贸然登台,大败之下早已心灰意冷,道:“你那圣上怪罪也怪罪不到咱们头上,凭什么要咱们陪你在此等死?” 陆九霄一怒扬眉,但终究将一声怒喝咽了下去,只转向何竞我道:“何堂主,你意下如何?”何竞我微一沉吟,道:“倘若今夜不战而退,必会将大明国风丧得一干二净。可若是全留在这里苦战到底,徒逞血气之勇,也非上策。我瞧,咱们还是兵分三路!” 他顿了顿,才道:“第一路,让余大人带着盈秀、柳寨主、陆寨主,护送顽石、笑云、沈兄三位伤者急速回京,请锦衣千户余震北余大人急速将蒙古即将犯疆之事禀告皇上,请他们早做定夺。京师离长城太近,蒙骑南下,转瞬千里,咱们不可不防。”陆九霄、灵照和尚等人纷纷点头。余震北更是如释重负,向陆九霄躬身道:“下官这一回定然不辱使命!” 何竞我又道:“第二路,依我之见,明日之战咱们还是要打。若陆大人、郑帮主雄心不倒,何竞我愿奉陪到底!”陆九霄微笑点头,郑凌风却一字字地道:“便是诸君尽数退走,郑凌风也要留下一战!” 陆九霄忽然道:“郑帮主,老夫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应允。”眼见郑凌风阴沉着一张脸,默然不语,他干笑两声,才道:“那耶律弘曾道,明日一战,若是蒙古再败一阵,他们就会挥兵来攻。我瞧,若是咱们输了这一阵,他们只怕便未必动兵了。嘿嘿,沈先生有伤,这下一阵必是帮主登台了。咱们不如以大局为重,且输他一阵两阵的,又有什么要紧了?” 何竞我当先扬眉叫道:“陆大人此话从何说起,咱们代国出战,如此畏敌输阵,岂不让天下人耻笑?况且皇上怪罪和你那三掌之誓,陆大人全然不顾了么?”陆九霄老脸一红,却道:“这擂台咱们只要撑下来就行,皇上那里,老夫自有话讲。那三掌之誓,本来就是蒙混蛮夷的,咱们管他作甚!”众人听这缇骑首领、大明武尊说出如此话来,均觉哭笑不得。郑凌风却冷冷道:“陆兄要输便输,郑凌风明日必然血战到底!”也不待陆九霄回答,霍然立起,大步出帐而去。陆九霄讨了个老大没趣,不由眉头皱起,目光闪烁。 “陆兄,依我浅见,俺答野心勃勃,你这‘输战’之策其实只会给他抓住把柄,实则没有半分效验。况且七星风云会上咱们一败涂地,必会使边军的军心浮动,两国交战在即,如此岂不贻害无穷?”何竞我眼见陆九霄讪笑不语,便又接着道:“不过咱们也不会白白在此苦撑。我说的第三路么,便是速搬救兵。离此最近的就是大同府,请陆大人修书一封,咱们遣人送至仇鸾之处,请他发兵接应!”陆九霄皱眉道:“这主意甚好,只是仇鸾胆小怕事,未必就肯出兵,这送信之人谁去是好?”良久不发一言的曾淳忽道:“我去!”见众人面现诧异之色,他又道:“边关众将与我熟捻,若是仇鸾实在畏战,我便请其他边将出兵。” 要曾铣向他的大仇人仇鸾前去搬兵求救,这于心高气傲的曾淳实在是一个莫大的折辱,也是一个莫大的考验。何竞我双眉一展:“公子此举忍辱负重,以大义为重,着实令人钦佩。只是你一人势单,还请梅道人一同前往。”梅道人点头笑道:“嘿嘿,公子悲天悯人,老道便也跟着一同做做善事。” 当下,陆九霄立时就在挥毫书信,一封写给大同总兵仇鸾,一封写给首辅大学士严嵩,请他们速做安排。曾淳和余震北分领了书信,当下众人依策而行。只沈炼石性子倔犟,只说自己没受大伤,说什么也要留下观战,众人也只得由他。 翌日一早,果然久久不闻号角之声,日近午时,赵方才遣人邀众人应战。到得擂台前一看,昨日擂台下的数千蒙古百姓这时已经全然不见,倒是远方的毡帐蓦地多了十余座,里面杀气隐隐。众人这时才知耶律弘所言不虚,沈炼石冷笑道:“西崖老弟,咱们这也真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呀!”何竞我长笑一声,还未回答,身旁陆九霄却低声道:“老郑,我还是昨晚那句话,咱们不如以大局为重,输他一局又有何妨?”郑凌风冷哼一声,并不言语,只是大踏步向擂台走去。何竞我瞧着他昂然果决的身影,忍不住点头赞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想不到郑凌风倒是条汉子!” 蒙古群豪也早到了,只是西首高台上挑起的幔帐已经撤去,昨日许多锦袍高帽的蒙古显贵已经少了一半以上。赵方向挺立台上的郑凌风唱个大诺,才说出他今日的对手:青海黄叶上人。 一声锣响,台下便闪过一个高大的黄衣老僧来。郑凌风的身材已算高大,这老僧却又比他高了足足半头,每一步踏出,那擂台就微微一晃,当真是举步迈足,天摇地动,便好似洪荒初开时的巨人复生一般。台下的陆九霄忽然冷笑一声:“嘿嘿,密宗的大力龙象功,老郑这一阵未必能胜!” “你是郑、郑什么什么的?”那黄叶上人嗓音粗猛之极,一口中原话又是半生不熟,台下众人听来就觉滑稽无比。但郑凌风却一点也不觉得可笑,只要看一看黄叶手中的那把碗口粗细的黄金宝杵,他便知这一战必将艰险之极。但郑凌风的话语却冷定之极:“在下郑凌风,你是黄什么什么的?”台下青蚨帮弟子听得帮主拿这番僧打趣,一起哄笑凑趣。 猛听黄叶一声大喝,声如雷震,黄光闪动之间,那把宝杵已经劈头砸下。众人眼见这番僧说打就打,而这一击快若雷霆,威猛无比,惊骇之下那一片笑声登时改作了一片惊呼。郑凌风踏上一步,掩日剑竟直迎上去。剑杵相交,却悄无声息,但一道逼人的劲气迸发出来,擂台四周的四五杆大棋如遇狂飚,扑簌簌一声,竟齐齐折断。 黄叶叫一声“了不起”,大杵横着扫向郑凌风喉下天突穴。适才那一砸刚猛十足,这一扫却灵动无比,走的竟是判官笔的招术。郑凌风身子微侧,长剑“力挽天河”也是刺向他喉下天突穴。黄叶眼见他身子微晃之间,已经避开自己的灵动一击,而这一剑后发先至,委实高妙之极。他性子也是老而弥辣,大叫一声:“比快么?”一个大步跨出,快若疾风一般绕向郑凌风身侧,黄金杵奇快无比地点向郑凌风京门穴。 片刻之间,二人迅猛如风地急攻了数十招,均是以快打快,这几十招过后,剑、杵居然未交一下。台下众人看得心荡神摇,冷汗浸浸,喝彩之声不绝于耳。郑凌风眼见战这番僧不下,心中登时焦躁起来,剑法陡然一变,由快转慢,轻飘飘粘在了黄金杵上,这一招“天风云涛”是他新悟出的刚柔相济的妙招,黄叶急将大杵力挥相抗之时,郑凌风剑上的劲气已经一发而收。就在黄叶一愣之间,郑凌风的长剑立时狂挥出那招势道威猛的“九重天火”,一连九重劲力狂涛怒潮一般地直撞了过来。黄叶面色凝重,突突突地一连退了八步,擂台上便一连现出八个深浅不一的脚印。西首高台上耶律诚翼眼见了郑凌风这霸道之极的一招,也不由霍然站起,面现骇异之色。 猛然间却听黄叶大喝一声,左手一抖,忽然自黄金杵内抽出一把细如拇指的小杵来,反手击向郑凌风前胸,这一招出其不意,只求敌人回剑自救,先解这招“九重天火”的燃眉之急。哪知郑凌风并不撤剑,大喝声中,长剑摧山蹈海一般地直压过来,剑气到处,那细杵吃力不过,砰然而断,与此同时,黄叶的身子犹如风中稻草一般飞退回去,远远摔在了擂台之外。这人也真了得,身子在地上一粘即起,脸上神色立时回复如常,但双方打擂,他跌落擂台之外,这一阵说什么也是输了。 不过适才黄叶双杵分进合击,那细杵在折断之前,劲气喷涌,也使郑凌风受了些许内伤。但郑凌风性子刚强,身子始终挺立如山,不现丝毫受伤之相。 耶律诚翼的身子这时霍然站起,郑凌风这一招已经使他心生寒意,他自度也全无把握抵挡这样威猛这样诡异的一记杀招,何况郑凌风身后还有名气更大的聚合堂主何竞我和号称大明武尊的陆九霄!他的眉毛慢慢拧起,大手在空中陡然一挥,冷喝了一声:“杀!” 一声令下,杀声四起,满野的蒙古兵如怒潮一般直向此处杀来。中原群豪这时心中全升起一阵胜犹不胜的凄凉无奈,国势不振,兵衰将庸,这比武胜又如何? 但这时杀机四起,也只得一拼了!人生在世,许多时候明知道前面这一条路千难万险,但仍要你迎上去,撑下来,从满路荆棘中死拼出一条血路来。当此之际,除了咬紧牙关去拼去闯,再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第二十七章、江山望断黯销凝(3) 聚合堂群豪汇集一处,刀枪并举,齐往得胜堡方向退去。 最惨的却是青蚨帮,耶律诚翼此举似是锋芒直指郑凌风。他的数百弟子立时给乱箭射得乱作一团。郑凌风双目喷火,喝道:“迎上去,迎上去!”数十高手明白帮主的意思,蒙古长于骑射,短兵相接便少了优势,急忙率众迎上,但如此一来,立时就陷到了重围之中。何竞我、沈炼石等聚合堂弟子倒是平安冲出,眼见郑凌风身陷重围,何竞我忽道:“沈兄先退,我去助他们!”沈炼石叫道:“一起去罢,怎么着也不能让郑凌风这小子死在蒙古人手中。” 众人刚要反身杀回,人群之中忽有一道身影快若流星般地飞起,凌空一掌,疾向郑凌风拍下。郑凌风大吃一惊,眼见四处刀枪齐到,这一掌避无可避,危急之下只得肩头一甩,卸去了大半劲力。这一掌虽在他背后一粘即走,却仍有一股巨力震得他口吐鲜血。 “陆九霄!”郑凌风怒喝如雷,“好手段,好手段!”与此同时,水若清、阳流云忽然兵刃齐举,也是反向帮中弟兄痛下杀手。青蚨帮众人全力应付蒙古兵,浑没料到自己人会在此刻叛帮内讧,惨叫声中,千变鬼王林惜幽、金钟霸王杨霸等数位好手转瞬间便纷纷横尸荒野。 陆九霄一击得手,已经翩然而起,自一众蒙古兵头上远远跃出,笑道:“你坐霸一方,我和严大人早有除你之心,郑兄一世聪明,怎地没料到鸟尽弓藏这一途?”长笑声中,双掌齐出,将两个蒙古汉子打下马来,自己翻身上了一马,却将另一匹马向旁一送。水若清娇笑一声:“多谢了!”飞身上马,百忙之中还不忘和陆九霄柔情蜜意地对望一眼。二人打马如飞,当先杀出。 郑凌风眼见随着阳流云等叛帮的还有四五个高手,适才骤然发难,已有十余位帮中高手惨呼倒地,再加上四周疯狂涌到的蒙古兵的夹击,青蚨帮几乎精锐尽丧。郑凌风心如刀搅,蓦地纵起,势若疯魔般地反手一抓,已将阳流云提到手中,喝道:“为何叛我?”阳流云料不到他重伤之下仍是如此神武,眼见他怒发欲狂,心中仅存的一点胆气也烟消云散,惨然道:“帮主饶命,全是……全是水若清这毒妇教我的。她……她说,跟着青蚨帮到老也是个贼,只有归顺朝廷、才是、才是……”郑凌风不待他说完,大叫一声,反手将他远远抛了出去。 四周杀声震天,郑凌风却恍若不闻,一夜一日之间,他惊闻爱女惨死、痛看情妇背叛,跟着又见自己苦心经营的青蚨帮精锐丧尽,不由得心中万念俱灰。一瞬间年少时孤高自傲、壮年时气吞北斗的诸般情景在他眼前走马灯似的闪现,难道平生满腔豪气地击楫中流,不择手段地谋勋建业,到头来只换来这天涯望断、黯然魂销么? 便在此时,一个尖细的笑声忽然钻入耳中:“郑兄,你还要逃到哪里去?”却是耶律诚翼飞掠而来,一刀便向他背后劈来。郑凌风叹息一声,这时他身心俱疲,懒得躲避也无力躲避,只有闭目待死的份。危急之间,忽听灵照和尚低喝一声:“不可!”一道指风横掠而来,撞开了这势在必中的一刀。耶律诚翼冷哼一声:“老和尚还有些门道!”刀气如潮,将灵照和尚紧紧围住。 何竞我等人遥遥见了青蚨帮中的惊变,均是又惊又怒,但这时四周蒙古兵如海浪一般层层涌来,聚合堂人手不足百人,已经自顾不暇。沈炼石单刀飞舞,怒叫道:“怎地援兵还是不来?”本来以两大神刀的武功,要冲出蒙古重围自是不难,但要照顾百余聚合堂弟子就是难处重重了。何竞我蓦地长叹一声:“灵照和郑凌风已被耶律诚翼擒了!”众人心内都是一冷,沈炼石回首望时,却见斜阳苍冷,遍野幽红,不知不觉之间众人居然直杀到了黄昏。 激战之中,袁青山忽然扬眉大喝:“公子到了!”声音未毕,一串铜火铳的声音隆隆而作,蒙古军猝不及防,数十人应声而倒,聚合堂弟子乘着蒙兵一愣之间,疾冲而出,和曾淳带来的边军汇合一处。 余震北和任笑云、玉盈秀、陆亮、柳淑娴、顽石等人深夜回京。笑云和顽石二人伤势不重,服下伤药后已经乘马无碍,众人便由得胜堡南下大同,取道宣府,一路快马加鞭直向京师赶去。自宣府东至京师,不过二三百里路程,众人一路不停地奔到京师,已经是翌日晌午。余震北将众人安顿在锦衣卫接待宾客的官舍之中,便急急忙忙赶到严府送信。 哪知严府规矩太大,他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根本难进其门。余震北无法,只得先跑到兵部尚书丁汝夔府前奏报。丁汝夔听了他的述说也不敢怠慢,急领着他赶到严府谒见严嵩。年过古稀的严阁老看过陆九霄的书信之后只淡然一笑:“丁大人,边关告急之奏,皇上早已厌烦至极。依老夫瞧来,俺答一群乌合之众,何足为虑,又何足道哉?这等小事也要让圣上烦恼操心,还要你我这些宰臣何用?”他这一笑让心惊胆战的丁汝夔和余震北充分领略了什么叫做“宰相肚子能撑船”,丁汝夔向来对他言听计从,忙点头道:“是,就依阁老所说,我这便传令各处边关,严加防范。” 余震北回来一说,众人相顾愕然,但事已至此,也别无它法,余震北平平安安地将信送到,已算是“不辱使命”,随即忙于往来应酬,终日在同僚之间吹嘘自己如何扬威塞外。 众人也难知七星会的消息,闲极无聊之下便在任笑云的陪伴下领略京师风采。郑鼻子、枣李五几人忽见往日的任小伍大驾光临,无不喜出望外,任大侠在一帮新旧朋友的陪伴下旧地重游,忍不住感慨万千。可是他总觉人情虽旧,心事已非,这时的任笑云再也没往昔斗鸡走马的心情了。 但蒙古铁骑却说来就来了。 第三日早晨,余震北急急跑来报讯,说丁汝夔刚得了八百里告急文书,俺答的铁骑已经东犯蓟州了。丁大人六神无主,一边申饬蓟州严守,一边发京军两万前去救火。笑云等人得讯后赶到郊外看京军集结发兵。却见两万京军衣衫不整,嘻嘻哈哈,十足的市井无赖模样,哪里有半分保家卫国的勇武气概?陆亮忍不住叹道:“这样的兵马莫说对阵蒙古铁骑,就是跟我们兵书岭对阵,都未必打得赢。” 果然又过数日,俺答率兵强攻古北口,又从黄榆沟毁了边墙,挥师直入。京军一触即溃,铠甲、马匹丢得满山遍野都是。蒙骑攻入顺义,大肆抢掠。众人得讯后无不顿足大骂严嵩误国。 正自痛惜,袁青山却在这时赶到了官舍,跟大伙通报了七星风云会的战局。众人虽然愤恨郑凌风不择手段,但听得陆九霄借刀杀人,勾结水若清等人趁火打劫,袭杀青蚨帮,心中又都有些不忍。袁青山又道:“亏得公子曾淳带来大批边军及时赶来,陆九霄带着水若清、阳流云那几个走卒狼狈逃回京师。师尊却带着沈先生和诸多兄弟奔赴边关,要招集曾帅旧部抗击蒙军。”众人听得何竞我、沈炼石等人无恙,才略略松了口气。 俺答的兵马行进神速,转瞬间便直抵通州。朝廷得了顺天巡按的告急文书,这才得知蒙古铁骑已经破天荒地打到了皇城根下。朝野上下乱作一团,丁尚书急命清点京军,却发现仅有不足五六万人的老弱残兵。便是这些老弱病残也多是纨绔子弟,听得兵部尚书让他们出城御敌,一个个双腿打颤,有如大难临头,到得后来更是聚在一处,抱头痛哭,说什么也不敢出城。丁汝夔强令众将领出城,众将也是个个愁眉苦脸,如丧考妣,好在去领甲仗时,守护武库的宦官照例先要收钱才能配发。众将便借口拖延,一连数日,大明京军就是不敢开出城外。 万般无奈之下,嘉靖皇帝只得听从了礼部尚书徐阶之策,急召边军入京勤王。仇鸾得讯大喜,这时前去勤王,不仅可以邀功,更可以上结天子,于是率军两万急急赶到京城之外。过不多日,河间、宣府和辽阳等勤王劲旅也陆续而来,加上临时招募的京郊苍头义军,在京城外驻扎的大明兵将共计十几万人。有这十几万人垫底,嘉靖君臣总算松了一口气。 大同总兵仇鸾第一个入京勤王,陆九霄知道皇上必会重赏,便将七星风云会上仇鸾按兵不救之仇暂且放下,在皇上面前夸赞仇鸾“忠胆照人”。嘉靖大喜,拜仇鸾为平虏大将军,统领各道边军,还特赐皇牌一面,上书“朕之所重,唯卿一人”八个大字。仇鸾有皇牌撑腰,愈发放肆无忌,当日就令手下士卒四出劫掠京郊百姓,解解“荤腥”。 就在仇鸾兵抵京师的同一日,俺答也兵临城下,数万铁骑就扎营于京城三十里外的白河之东,与仇鸾的营寨隔河相望。俺答汗素知仇鸾无能,每日便毫无顾忌地派蒙古散骑四处劫杀百姓,抢掠女子玉帛。仇鸾统领各路边军十几万,始终不敢与蒙军一战,却日日派部下去俺答处游说,许以开放贡市,只盼俺答能回心转意,回师塞外。俺答眼见仇鸾畏懦,愈发骄狂起来,立时挥兵进逼京城,铁骑所至,京郊百姓不堪蹂躏,号哭之声,震动皇城大内。 于是京师坊间酒肆谣言四起,人心惶惶。笑云等人在茶楼酒店听得这些议论,既恨明军懦弱,朝廷昏庸,又觉无能为力。众人心下不约而同地均想,惟有国壮兵强才是正途,当此之际,你武功再高,又有何用?玉盈秀忽然双目一亮,道:“左右也是无事,不如咱们去严嵩老贼的府中瞧瞧,晓以厉害,请他向昏君进言,让仇鸾统兵与敌速战!”众人齐声称是。 一起到了严府之外,却见严府大门紧闭,十余个恶奴手提长鞭,往来巡视。陆亮叹道:“国家遭此大难,都是由这老贼所起,他还如何敢见咱们!” 正说着,却见一个白衣文士怒冲冲走到严府外敲打大门,叫了多时,那门就是不开。那文士便立在门外扬眉大骂:“严嵩,我赵贞吉来此见你,是为了国事,不是为了私情,你避而不见,是何理也?你终日只知聚敛民财,国难当头,上不能献一策以分君忧,下不能派一将以解民灾,还有何脸面居此首辅之位?”笑云等人听他骂得酣畅淋漓,都不觉拍手叫好。 这时严府大门一开,挤出一个形容猥琐的官员来,向赵贞吉道:“赵兄,严大人正在午睡,莫要惊扰了他老人家。”赵贞吉强自压住怒火,拱手道:“原来是通政赵文华赵大人,国家蒙难,亏得严大人还睡得着!烦请通禀一声,就说监察御使赵贞吉求见!”赵文华摇手道:“我瞧赵兄还是不要耽搁阁老的功夫了。这天下大事,该当徐徐图之!”赵贞吉听了火冒三丈,骂道:“你这权门鹰犬,懂什么天下大事!”扬臂便要硬闯,却给那几个恶奴抢上来,按在地上,挥鞭欲打。 笑云再也忍耐不住,飞步而上,一手一个,抓起那几个恶奴便扬手向严府抛去。只闻“哎哟”、“妈呀”之声不绝,片刻之间,十余个恶奴便给他此起彼伏地抛进了严府。赵贞吉见笑云几人器宇不凡,大是赞赏,当下便邀他们去酒楼吃酒相谢。笑云也正要结交此人,当下便一同上了街边的一座“凌霄阁”,双方互通姓名,赵贞吉得知笑云乃是“七星风云会”上的英雄,更是激赞。笑云本来脸皮最厚的一个人,这时听得这刚直书生连声夸赞,心底倒有些惭愧,忙道:“我是大老粗一个,又没有为国立下丁点功劳,如何称得上英雄?不知赵兄找严嵩这狗贼何事?”赵贞吉提起严嵩,怒不可遏,一翻痛骂之后才说出原委。 原来他本是个国子监司业的小官,却是一副热血肝肠,眼见大敌兵临城下,便即上书嘉靖。这时候的嘉靖倒多了一些虚心,见了他的笔札,叹其忠勇,立时擢升为河南道监察御使。但赵贞吉这么慷慨激昂不顾同僚脸面地议论国事,已经得罪了严嵩及其党羽。严嵩便奏请嘉靖,让赵贞吉出城犒劳边军,其时乱军横行,这一道奏请其实是严嵩借刀杀人。但赵贞吉一腔热血,当下慨然应允。哪知道严嵩又密令户工两部官员暗中刁难,赵贞吉连一部车子也领不下来,情急之下便来找严嵩论理。他说到这里,将酒碗在桌上重重一顿,叫道:“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我赵贞吉生来便是这么一个不会曲颜媚上的脾气,大丈夫曲戟在颈,不易其心!明日我便是借得一辆骡车,也要前去犒军!” 笑云听得心情激荡,伸掌在桌上一拍,叫道:“好,兄弟明日随你一同前去!” 第二十八章、扬眉—怒解刀兵(1) 这日一大早笑云几个匆匆雇了一辆民车,护着赵贞吉出得了城来,却见城外帐篷高耸,连营相接,远处更是房屋焦黑,哭声时闻,天子都城之外已经成了乱军纵横的厮杀之所。众人见了这般情景,心中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第一营便是仇鸾的中军大帐,仇鸾闻知天子遣御使前来犒劳兵马,急忙出帐迎接。赵贞吉毫不客气,单刀直入地问道:“仇将军,你受天子洪恩,统领我大明十余万军马,为何迟迟不敢和俺答交战?”仇鸾老脸一红,随即笑道:“赵御使有所不知,贼虏远道而来,气焰正盛,我辈坚守不出,严阵以待,待其气焰一去,自然不攻自破。”赵贞吉冷哼一声:“贼虏何时才会气焰一去?他们在天子脚下烧杀抢掠,我京郊数千女子惨遭蹂躏,这是几百年来未有之事,仇将军难道不觉问心有愧么?”仇鸾眉宇间闪过一丝怒色:“行兵打仗最忌逞这血气之勇,老夫只求最后一战而胜,旁的可管不了这许多了。赵御使文人不知兵事,还是不要乱语的好。”一语才落,便即拂袖而去。 众人也是满腔怒火,但这时也不能和他多辩,出得大同军营,又到辽阳、宣府、河间等军营犒军。众营将官却是怨声载道,对仇鸾畏缩不战怨愤之极。有人便说,仇鸾常令手下冒充蒙古兵四处劫掠,使百姓受边军之苦,胜于贼虏。更有人说,仇大将军还常令手下部卒将斩杀来的百姓首级假称胡虏,去朝廷那里邀功请赏。赵贞吉等人听得义愤填膺,但当此之际,也只得好言安慰一番。 将十余万人的诸多大寨犒劳一番,整整用了一日之功。眼见暮色渐起,笑云忽觉一阵的心灰意冷,扭头望见对面俺答汗黑压压的营盘,忍不住道:“咱们不妨再向前几步,去瞧瞧蒙古俺答的营寨!”众人全有此心,推着那辆空车行了里许,便瞧见蒙古大营远远地伫立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之中,无数散队骑兵往来逡巡,个个耀武扬威,士气远胜明军。 众人正自指指点点,忽然身旁呼喝阵阵,一队骑兵泼风般冲来,马上兵士蒙服辫发,手挥长刀。笑云双目一张,喝道:“来得正好!”拔刀当先跃出。袁青山、陆亮、柳淑娴也拔刃冲上,只留下玉盈秀拔剑护住赵贞吉。 这一队蒙骑不过二十来骑,如何当得起笑云四人的往来冲杀。众人怒火憋了好久,这时下手毫不容情,只几个回合便有十几个蒙兵横尸倒地。余下几个蒙兵情急之下,喊出了中原话,“不好,直娘贼的爪子好硬!”“大伙赶紧扯呼呀!”众人这时才知,这几人却是仇鸾手下兵卒假扮的。笑云几个满腔如焚,赵贞吉叫道:“任兄弟,抓住一个,咱们押着去见丁大人理论!” 那几个兵卒亡命奔逃,笑云四人鼓气直追。才奔出里许,对面蹄声如雷,又撞出一彪人马,瞧那衣裳如墨,长刀如雪,却是黑云城打扮。几个假蒙军躲避不及,给黑云城武士挥刀过来,砍瓜切菜一般地斩在马下。笑云眼见对面一人长身方脸,目光如电,正是黑云城主耶律诚翼,不由心下一寒,回身喝道:“快护送赵大人回营!”玉盈秀不敢怠慢,抓起赵贞吉,飞身上了两匹无主的战马,催马向明营跑去。 袁青山和笑云几个也不敢恋战,回身待走时,耶律诚翼已经催马赶到。笑云一惊,又喝一声:“袁大哥,你们先退!”硬着头皮翻身向黑云城主迎去。袁青山双钩一摆,喝道:“我来助你!”陆亮却怕柳淑娴落在蒙军手中,抓住她的胳膊死力杀回。 耶律诚翼狞笑一声:“任少侠莫走,本座欲请你到观天井中逍遥两日。你这身奇功如何练成的,老夫好奇得紧呀!”原来耶律诚翼今日率手下出寨巡营,远远地望见赵贞吉几人给一队“蒙骑”围住厮杀,耶律诚翼认得笑云的刀法,当下挥军悄没声息地赶了过来。任笑云不敢怠慢,长啸声中,一招摧山势便劈了出去。耶律诚翼在马上纵身而起,人在半空,奇快无比地和笑云连对了三刀。笑云刀伤未曾痊愈,剧震之下立时胸口涌出一片血丝。耶律诚翼的身子有如蝙蝠一般绕空一转,回身一刀,又在袁青山肩头刺出了一道血痕。 远处的玉盈秀望见笑云遇险,肝肠欲裂,要待冲回,却给柳淑娴两个死死拖住,直拽回了明营。袁青山身中一刀,却毫不畏缩,双钩霍霍,死力挡住了那几个武士。笑云强自打起精神,刀法展开,拼力苦斗,但耶律诚翼的刀法实在太快,一身功力又非阎东来之辈可比,数招之间便即险象环生。 酣斗之中,猛听得袁青山大叫一声,身上似是中了一刀,笑云一惊回首,肩头便给耶律诚翼刀里夹掌扫中。他疾步退出几步,蓦觉胸口伤处一痛,耶律诚翼低笑一声,欺身而上,长刀一挥,笑云胸前四处大穴全被他刀气封住。他奋力回头瞧去,却见玉盈秀等人的身影这时已经没入明营之内,才长出了一口气,身子踉跄,缓缓坐倒在地。 耶律诚翼笑道:“本座长刀封穴之功,向无失手,任少侠却能被连封四穴之后独立不倒,委实罕见!”口中赞叹,回手一刀刺出,袁青山只觉“肩井”“神道”二穴一麻,登时扑地倒了。一群黑衣汉子纵马而上,将他二人架在马上,挥马便向蒙营奔去。自笑云他们和仇鸾那一队假扮的蒙骑厮杀到最终被擒,起码有半个时辰的功夫,明营近在咫尺,却始终无一人一骑来救。 笑云才被押进毡帐,眼前便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陈莽荡。他笑吟吟地走上前来,道:“任少侠,袁大侠,别来无恙呀!”袁青山怒目不语,却呸的一口浓痰啐出。陈莽荡脸上笑容不减,却一巴掌狠狠打在袁青山脸上,道:“这时落在老子手中,还敢逞强。待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笑云笑道:“陈将军好,几日不见,你这一脸大胡子愈发生机勃勃了!” 心中叫苦不迭,拼命思索逃身之策。 “还是你会说话,”陈莽荡抚髯大笑:“怪不得耶律城主叮嘱我,要我好好待你。这‘九转卧牛饮’可是好货,你喝了下去之后便再也不会蹦蹦跳跳,跑得兔子一般快了。”说着取出一个酒壶,按住笑云鼻孔,将半壶药酒尽数灌入笑云口中。又拽过袁青山,只在他口中灌了两口,再放下时,袁青山便即双腿发软。笑云忽然想起那日邓烈虹在解元山和沈炼石饭菜中所下的就是这“卧牛饮”,这药酒既然在“卧牛饮”之前加上“九转”二字,只怕更是厉害!他心中一动,立时装作浑身酥软之状,叫道:“好酒,陈将军给袁大哥只喝了两口,却给我一灌就是半壶,这可有些不公!”陈莽荡笑道:“谁让你功夫这么深,灌得少了不是待客之道。”猛然飞起一腿,将他踢了个筋斗,才将手一挥,“这小子现在是功力尽失啦,将他们都关到‘观天井’中去。” 过不多时,笑云就给带到一座黑色的大毡帐之内。蒙古的毡帐都用羊骨和石灰涂成白色,只这大毡帐黑黝黝的,望上去说不出的邪气,笑云看着这座毡帐,忽然就明白了“黑云城”这三字的来历,果然与江湖上的传说大同小异。帐内却有一座一座的木制牢笼,里面各自囚着一人,想必这木笼就是那“观天井”了。 帐内燃有油灯,却见笼内众人个个面色憔悴,无精打采,显是都给灌了卧牛饮。正待瞧个仔细,那黑衣武士早打开一座木笼,抓起他放了进去。袁青山又关在他身后的木笼内。那武士在帐中往来巡视一番,将油灯又拨得亮了许多,这才转身走出。 笑云瞧见身旁一人散发披肩,闭目不语,样子有些眼熟,定睛一瞧,不由咦了一声,叫道:“郑帮主,你也在这里!”郑凌风高大的身子给囚在这木笼之中,活脱脱就是一只笼中困兽,只是此时却闭目苦思,有如老僧参禅,对他理也不理。身旁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笑云,你也来了!”笑云侧首一瞧,郑凌风笼子旁边关押的正是灵照禅师。笑云苦笑一声道:“弟子刀伤未愈,不想却遇到了那‘野驴’城主。你们如何给他们擒来的?”灵照一叹,便将七星风云会上蒙古猝然发难之事略略说了,跟着便急问京城战果如何。听得笑云说到明廷束手无策,已给蒙古俺答坐困京师三日之久,老和尚忍不住以手击笼,叹道:“严嵩乱朝,仇鸾乱兵,再有一个自以为是的糊涂皇帝,难道这又是一个靖康之耻么?” 笑云不知“靖康之耻”说的是北宋末年金国挥军血洗大宋都城、劫走北宋两个皇帝的典故,正待要问,对面却响起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大明是存是亡,自有天命,你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和尚,管这么多作甚!”笑云抬头望去,却见对面那人文士打扮,一张脸又尖又长,再配上一副长长的花白胡子,就显得有几分滑稽。却听灵照冷冷道:“文堡主,国若不存,家何所依?若非咱们国势不振,黑云城又如何能将魔爪深入我中原腹地,你京师之旁的文家乱堡又怎能被蒙古黑云城轻易破去?”笑云一惊,就想起了当初助自己一群人摆脱金秋影纠缠的那秘道四布的京郊乱堡,暗道:“都说当初文家乱堡举堡被歼,不想这堡主却还活着,也给黑云城擒到了这里。” 帐中又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嘿嘿,灵照老弟有所不知,当初乱堡被破是另有缘由。听说这位文堡主抱定了到蒙古升官发财的美梦,才和黑云城勾搭上的。哪知耶律诚翼却先让他交出暗堡构造的家传图谱,文堡主不肯丢了这命根子,结果便累得全家百十口人丧了性命!”笑云瞧见囚在文堡主身旁的两个木笼中依次是一个白发老者和一个方面大耳的老道,这说话的却是那老道,瞧那两道眉毛白得如雪一般,怪不得开口便将灵照唤作“老弟”。 那文堡主怪叫一声:“白眉老儿,你来到此处又很光彩么?都快八十了,还醉心名利,硬说自己的正反两仪刀法胜过了中原两大神刀,巴巴地跑到这里向那‘野驴’献殷勤。依我瞧,你不如将你那狗屁刀法传给那野驴,还能落得个善终!”笑云听得文堡主也将耶律诚翼依谐音唤作“野驴”,不由嗤的一笑,这时才知这白眉老者竟然是江湖之上名声素著的华山派白眉道长。他曾听沈炼石说过,华山派正反两仪刀必须两人同使,但白眉道长却能一人将两套刀法融会贯通,成为武林中百年不遇的奇人,只是此人向来吝啬小气,这刀法连徒弟都舍不得传,却不想也动了名利之念,跑到耶律诚翼这里自投罗网。 白眉道长闻言怒不可遏,立时便和文堡主唇枪舌剑地对骂起来,二人初时还顾念身份,到得后来粗言秽语便滚滚而发。袁青山看不过去,在一旁苦劝,哪知他越劝,这二人肝火越旺。白眉道长敌不过文堡主的伶牙俐齿,恼怒之下一口浓痰便疾吐而出。他内力虽失,但暗器功夫的“准头”还在,隔着中间那白发老者,还是准准地将浓痰射在文堡主脸上。文堡主怪叫声中,急忙出痰还击,一时之间唾液横飞。二人中间终究是隔着一个人,啐得久了,“飞痰”难以及远,那夹在当中的白发老者登时就倒了霉,片刻功夫就给啐得满面唾痕。 “文堡主、白眉道长,二位行行好,”这老者挂着一脸唾液,却依然满脸笑容,“看在我方仁的面上,暂且息争如何?”笑云更是吃惊:“方仁,莫不是丐帮帮主?这人好大的名头,想不到却是这么一个好脾气的糟老头子。”果然只听文堡主怒道:“瞧在丐帮方老帮主的面子上,便饶了你这老儿。”白眉也愤愤罢口。方仁连连称谢,脸上唾液既然擦拭不得,索性就让它唾面自干,却满面春风地道:“诸位不要争执,我瞧耶律城主将咱们囚在此处,也未必便有恶意,许是让我们静坐内省,息却心中自高自大之念,这‘观天井’三字想来就是此意。” 笑云听了他的话哭笑不得,忍不住问道:“方老帮主这么好的脾气修养,怎么也给那野驴擒到此处?”方仁笑道:“这位少侠有所不知,只因我丐帮前几个月在山西抓住一个大盗,哪知这人却是黑云城潜入的细作。耶律城主的脾气你们想必是知道的,立时遣人来兴师问罪。嘿嘿,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夫素来息事宁人,上个月便亲来黑云城问候赔罪。哪知,却给他,嘿嘿,呵呵……”文堡主这时忍不住插言道:“却给他留在此处待若上宾了,是不是?哼,我猜那‘野驴’必是瞧上了你丐帮的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 第二十八章、扬眉—怒解刀兵(2) 见了那方仁默然不语的尴尬模样,笑云立时就想起当日夏星寒要助唤晴力抗青蚨帮时,也是这位方老帮主为了不开罪锦衣卫和青蚨帮,不惜将年少有为的夏星寒革除出帮,不由心下暗道:“看来这位方仁事事只图息事宁人,人家欺负到头上来了,他却赶去给人赔罪!”又见帐角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在那里一直闭目无语,十足的世外高人的模样,忍不住问灵照道:“那位大师却又是谁,怎地也给关在此地?”灵照道:“这位是雁落峰连云洞的苦大师,论起辈分比老衲却还高了半辈,只因耶律诚翼想求他一套《紫清指玄大义》而不得,便给抓到此处,脱身不得!”那苦大师闻言咳嗽一声,眉毛耸动,似待言语,终究还是忍住了。 笑云心中暗惊,忍不住道:“原来几位前辈个个都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这耶律诚翼将你们尽数抓住,要干什么?”灵照还未及回答,那苦大师终于咳嗽一声,道:“这位小兄弟此言差矣,‘泰山北斗’这四字用在老夫身上尚可,文堡主只精于机关埋伏,白眉的一套刀法稀松平常,方仁的降龙十八掌练了一辈子也是半生不熟,如何当得起‘泰山北斗’这四字?郑凌风么,悟性尚可,但要与老夫比肩,还要过得一二十年!”白眉忍不住反唇相讥:“您老人家是泰山北斗!哼哼,他奶奶的给人抓到此地、坐井观天的泰山北斗!” 苦大师冷笑一声:“此言又差矣,老衲是给耶律诚翼卑辞重礼骗到此处的,不是被抓,当真动手,他那点微末伎俩还抵得过我一招半势么?况且,老夫是第一个进到这‘观天井’之中的,给耶律诚翼一路恭恭敬敬地从蒙古带到怀柔,又自怀柔带到通州,足见老夫在中原武林中无与伦比的至尊之位!”笑云听了,再也忍耐不住,以手拍笼,大笑起来。 白眉、方仁几人眼见苦大师身陷囹圄,仍是如此妄自尊大,也是相顾大笑,文堡主却忽然眼望手舞足蹈的笑云,咦了一声:“你……你难道未中卧牛饮?”笑云笑道:“晚辈饮倒是饮了,却还没有成为卧牛!”说着将那木笼顶盖轻轻一掀,便立起了身来。几人全止住了笑,帐内的人除了始终闭目静思的郑凌风,全都怔住,袁青山忍不住道:“不对呀,笑云,我明明瞧见他给你灌了半壶毒酒的!”苦大师也道:“是呀,这卧牛饮连老夫都奈何它不得,你小子乳臭未干,怎地居然无事?”笑云摇头道:“这个么,晚辈也是不解,听我师父说,我喝过什么五色神龙的蛇血,就此百毒不侵!” “咱们有救了,”灵照忽然眼中一亮,“笑云,咱们得脱囹圄之望便全着落在你身上!待会请白眉道长将耶律诚翼请来,对他述说两仪刀法的修炼要诀,待那厮听得入神之际,你暴起出手,将他制住,逼他交出解药!”白眉闻言一愣,随即摇头道:“为什么要我将他叫来,苦大师不是说我那刀法稀松平常么,不如请文堡主叫那只野驴过来,对他演说机关破解密法。文堡主伶牙俐齿,必能说得耶律诚翼如痴如醉!”文堡主浑身一震,急道:“机关秘道必得配图才说得清楚,我瞧还是方帮主的降龙十八掌最好!”方帮主嘿嘿两声,干笑道:“我瞧……我瞧……这个有几分凶险!”正说着,笑云忽然嘘的一声:“噤声,有人来了。” 说着老老实实地钻进笼中。众人也立时闭口。 走进帐中来的正是耶律诚翼,若非笑云收视返听之术了得,众人的话只怕就给他听个满耳。“今日我这观天井中可是人才济济呀,”耶律诚翼凌厉的眼神在众人身上一扫,道:“诸位可否知晓我大老远地将诸位带到这京师脚下,是想做什么么?”眼见众人全都默然不语,耶律诚翼的脸就愈发阴沉:“你们说什么也不肯说出你们那点压箱子底的东西,老夫也没有功夫跟你们穷耗。过得几日,大汗说不得便会挥军攻城,破城之前,老夫便将你们这几个老不死的斩断手足,挂在京城之前,大明君臣、军兵将校瞧见了他们中原武林之中的顶尖人物个个猪狗不如的狼狈模样,必然胆气丧尽,兵败如山倒!” 众人听到这里,心中都是一寒。耶律诚翼瞧见众人面现惊骇之色,不由哈哈大笑:“如何?诸位此时若是交出真东西来,可还是我黑云城的上宾!”眼见帐中之人个个凝眉不语,耶律诚翼的浓眉不由扬了一扬,走到郑凌风身旁,俯身凑到他脸前,轻声道:“郑帮主,你来此最晚,可有些委曲你了。你那焚天剑法甚是了得,若肯将剑法奉上,老夫便让你做了这副城主的位子。”垂目静坐的郑凌风忽然双目一张,一口浓痰便吐在耶律诚翼脸上。耶律诚翼勃然作色,猛然提掌欲打,却终究狞笑一声:“郑帮主想逼我下杀手,以免受辱!嘿嘿,却不知你郑凌风在中原名声太大,实是我的一件攻城利器,我怎舍得杀你呀!”霍地转身对众人道:“时日无多,诸位好生盘算,好自珍重!”大笑声中,转身出帐。 耶律诚翼一走,帐中诸人的脸色个个难看之极。郑凌风虽是闭目而坐,却是呼吸起伏,额头之上也有汗珠滚动。灵照和尚忽然向他急喝了一声:“咄,你一生好名,此时却为大名所累,想寻一死而不得。有相无相,有如逝水,有名无名,有如飞尘!这等道理,你还未参透么?”郑凌风浑身一震,道了声“是”,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 方仁忽道:“好,任少侠,明日我便对他说出降龙十八掌的窍决,那时就请你暴然出手!”文堡主也道:“明日还是我对他说机关密要罢,他站在我对面,正好背对着任少侠,后身门户大开。”白眉道:“我在此一年,跟这野驴伸手较量过了五、六次,他出手只求快狠与诡谲,背后神道穴却是他刀法中的破绽之处。你动手之时,定要刚猛果决,雷霆一击定能奏效。” 笑云却苦笑一声:“诸位前辈有所不知,现在晚辈虽未中毒,但肩上中了一掌,胸前中了那野驴的刀气,此时只提得起三四分的气力来。”灵照连叫可惜:“此时老衲却无法用‘一指针’给你疗伤了!”众人听了,也均感丧气之极。苦大师眼见众人垂头丧气,却冷笑起来:“我早说你们无用,这个时候还得老夫亲自指点!”文堡主急道:“是呀,是呀,您老人家手段高明,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定有锦囊妙计!”苦大师得意洋洋:“说是锦囊妙计也不为过。我太乙派故老相传,有一门‘三轮返还神功’,功成之后,与天地相往还,接引浩然之气,非但疗伤神妙,更能超凡入圣。” 白眉道长掀起眉毛叹道:“与天地相往还,这等境界的天下能有几人?练你这门返还神功又要多少时日!”苦大师怒道:“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若是他根器上乘,便指日可成。若是他根器不成,练上一二十年也未必登堂入室。那是他这个人废物无用,可不是老夫这妙计不行。”灵照叹道:“那有什么办法?此时活马当着死马医,请大师速传口诀,试上一试罢!” “好,笑云你记住了,本功最重‘灵台’和左右‘肩井’三穴。‘灵台神室’为元神必操之地,”苦大师口中念念有词,“‘肩井’是‘剑啸’之穴,属修真炼剑之枢……”当下将练功口诀细细讲解。笑云便即凝神细听,好在这太乙派的功夫和他全真一派均是源出道家,几日前在鸣凤山苦修时,沈炼石让他将道家丹诀背得滚瓜烂熟,此时依决修炼,丝毫不觉生涩。过不多时笑云就觉体内气息涌动,头顶上似有一股清凉之气直灌而入。 众人眼见他闭目静坐,头顶上慢慢聚出一股白烟般的气体,无比啧啧称奇。连苦大师也喃喃自语:“奇了奇了,这等境界老夫还未曾亲历,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怎地如此神速?”却不知笑云体内融会了百十年的青虹真气和纳斗真气,练这门道家神功,自然水到渠成,毫不费力。 这几日之间,笑云便在苦大师的耳提面命之下,苦修太乙派的三轮返还功法,自觉体内之伤一时好得一时。这时刀伤已快愈合,每日烦恼之时便想:“我这时候失陷于此,秀儿必是伤心着急得不得了,依着她的脾气,说不得还会孤身来此犯险救我!哎,何堂主也不知哪里去了,但愿他及早回来劝住她。”心中虽是盼着玉盈秀不要冒险前来救自己,却又隐隐盼着她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这么两难之间,对玉盈秀的思念却是日甚一日。 文堡主、白眉和灵照几人日日商议对付耶律诚翼的办法,只有郑凌风吃喝之余,仍将双目紧闭,不言不语。这两天耶律诚翼倒是没来,只一个蒙古黑衣汉子时时来给众人喂茶喂饭。那茶中搀了卧牛饮,众人若是不喝,他便将这些武林高人揪过脑袋来强灌。 这一日清晨,大明文武百官衣着光鲜,早早便来到了奉天殿前。原来嘉靖皇帝为了斋醮静修,移居西苑禁宫,十几年来未曾上朝,以至有的朝臣为官数载,却从不知皇上长得什么样子,但这时数万蒙骑兵围京师,嘉靖终于答应临朝面见群臣了。 众官大清早起来,不及吃饭便早早列队恭候圣架。哪知自早上一直站到午时,嘉靖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众臣均知嘉靖性躁好杀,他越是不到,众人心中越是惴惴不安。在炎炎烈日下直站到午后四时,嘉靖皇帝终于架临御席。群臣三呼万岁之后,眼见皇帝满脸怒色,更是吓得匍匐在地,不敢作声。 这么心惊胆战地跪了良久,才由鸿胪官宣读谕旨。国家危难之时,嘉靖毫无悔改之意,谕旨将皇帝和首辅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却将众臣痛斥一番,众人心中更是战战兢兢。嘉靖便问:“今日势已如此,该当如何?”严嵩身为首辅,此刻不得不答道:“俺答不过是一群抢食贼,不足为虑!”礼部尚书徐阶不由怒道:“如今胡虏在京城下杀人放火,怎么能叫做抢食?俺答此来,据说是为了请求通贡开市!” “那又该当如何?”嘉靖提起贡市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茹毛饮血的蛮夷,朕正要时时用贡市压压他们,怎能随意通贡开市! 严嵩嗅出了嘉靖话中的怒意,忙道:“通贡开市的事情么,该是礼部的事情。”一脚将球踢给了徐阶。徐阶如何敢作主,忙奏道:“贡市事关重大,还请皇上定夺。”嘉靖又怒了起来:“临到该你们这些臣子商议的时候,总是向朕身上推!”于是群臣纷纷进言,均说我堂堂上国岂可屈于胡虏淫威,必要血战到底,也不能通贡开市。 群情激愤之时,又有通政使樊深出言指责仇鸾畏敌,不敢一战,是“养寇”不是“御敌”!嘉靖最恨别人弹劾自己的宠臣,仇鸾是朕刚刚亲封的平虏大将军,你说他养寇,欲置朕于何处?当下便发起了天威,将樊深罢官为民。 一旁的赵贞吉看不过去,也出班力奏仇鸾之罪。严嵩早瞧赵贞吉不顺眼,眼见嘉靖神色恼怒,便在一旁煽风点火。嘉靖终于龙颜震怒,将几天前还被自己称为“忠勇可嘉”的赵贞吉廷杖四十,以“狂诞欺上”的罪名贬为荔浦县典史。 群臣心胆俱寒,再也无人敢言。百官翘首以待、如盼甘霖的嘉靖临朝问政,便这么胡乱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