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副书记眉头稍稍皱了一下,说:“那就把牌子拿掉吧。”李济运拿掉李非凡的牌子,马上觉得自己有些卑劣。他是故意把李非凡的牌子留着,好让骆副书记看了不高兴。李非凡这个人他真的不喜欢,但也不必对他使这种小心眼。明阳敲敲话筒,开始主持会议。程序简单,一、谢部长宣布市委决定,任命熊雄同志任乌柚县委书记,同时介绍熊雄同志基本情况;二、熊雄同志讲话;三、骆副书记讲话。最后,明阳代表乌柚县全体干部对熊雄同志表示欢迎,表示将在新的县委班子领导下,一如既往地如何如何。明阳的话经不起推敲,熊雄的到来早已不在乎你欢迎还是不欢迎。只因他主持会议,顺着意思就得说出这些话。人的嘴巴很容易不受脑袋的支配,人们也习惯了把人的脑袋同嘴巴分离开来。各位讲的话多是提头知尾,并没有多少新意。听者并不介意,知道有些套话是必须讲的。吃过午饭,骆副书记和谢部长就回去了。熊雄留了下来,住在梅园宾馆。事后听干部们议论,市委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双双护送熊雄,可见他在市委领导心目中分量多重。却又有人说,只能讲乌柚是腐败重灾区,市委来了两位领导,原是镇邪气来的。晚上,熊雄约李济运去坐坐。晚餐照例有接待任务,李济运陪同熊雄接待客人。熊雄私下同李济运开玩笑,说:“我到乌柚做的第一件工作,就是陪客人喝酒。唉,这种陋习,怎么得了!”李济运笑笑,说:“谁也没办法。”明阳同李济运一起陪熊雄进房间去,闲话几句,明阳便说:“你两位老同学说说话,我先走了。”明阳一走,熊雄笑道:“济运兄,明县长倒是个直爽人。”“明县长就是人太直。”李济运说。同样是说明阳直爽,熊雄和李济运的意思似有不同。熊雄是赞赏明阳,李济运却是替他叹惋。但直爽是谁都愿意标榜的缺点,背后说人家太直了并不是诋毁。顺着这个话题,很容易说到班子成员的性格。但李济运没有说下去,熊雄也没有问别的人如何。李济运要是再退回去几年,他会把自己对县里干部的了解,一五一十告诉老同学。他现在不会这样做了。自己的看法未必就对,不要误导了别人的判断。人家也未必真相信你说的,谁的肩膀上都扛着脑袋。李济运没有对熊雄称兄,也不再叫他老同学,只叫他熊书记。熊雄也不讲客气,任老同学对他书记相称。他却仍口称济运兄,或是老同学。两人聊了半日的闲话,自然就说到了刘星明。他俩回避不了这个人,也没有必要忌讳。熊雄问:“济运兄,刘星明到底会有多大的事?”李济运说:“财政局长李济发检举,刘星明从他们家煤矿受贿三百五十多万元。外面传说,刘星明在乌柚受贿至少上千万。看调查结果吧。”熊雄说:“听说李济发是你的堂兄?”听熊雄这话,乌柚的事他知道不少。李济运便问:“熊书记,你应该知道乌柚哪几位干部检举了刘星明。”熊雄说:“有所耳闻。”李济运苦笑道:“我算一个。”熊雄并不多说,只道:“听说了。”听得有人敲门,李济运去开了,来的是李非凡同贺飞龙。熊雄同李非凡也是认得的,忙握手迎了进来。李非凡笑道:“非常抱歉,没有迎接熊书记。我今天上午在市医院做检查,临时接到通知,我已服药了。检查前吃的药。”“检查情况如何?”熊雄问了问他的病情,又道,“李主任,你是乌柚县老领导,今后多向你请教。”李非凡客气几句,指了指贺飞龙,说:“熊书记,这位是贺飞龙,县长助理,企业家。”熊雄同贺飞龙握了手,说:“久闻大名!乌柚县的创举,提高民营企业家的地位。”李济运站起来,说:“李主任,飞龙,你们同熊书记聊吧,我有点事先走了。”李非凡便同李济运握了手,贺飞龙也来握了手。谁也不说话,只是笑笑。场面的气氛本来就暧昧,不怕再添个暧昧的表情。李济运出来了,慢慢走回去。心想李非凡开会装病,引见贺飞龙却这么起劲。乌柚只要来了新领导,贺飞龙总会最先联络上。穿针引线的人肯定少不了,你不介绍别人也会介绍。没人介绍贺飞龙也有办法搭上来。第二天上班,李济运叫来于先奉,商量熊雄的房子怎么安排。于先奉说:“没有空房子了,只有等刘星明房子空出来。”李济运说:“你再想想办法吧,可以问问武装部。”于先奉走了,李济运去梅园宾馆。办公室也没安排,熊雄只能待在宾馆里。李济运送了一叠材料去,说:“这些是乌柚基本情况,包括领导的分工,重要项目的责任领导。熊书记你先看看,需要什么告诉我。”熊雄接过材料,笑道:“辛苦你了济运。”李济运说了房子的事,熊雄说:“刘星明的房子就不考虑吧。一年半载结不了案的。我赶着人家搬家,也不太好。”李济运琢磨熊雄的意思,也许是嫌那房子不吉利。那栋常委楼要说都是凶宅,不论哪套房子总有前主人出过事。李济运自己住的这套,有位住过的副书记还在牢里没出来。有回报纸上说,有个官员倒台,从他家墙壁里挖出巨款。舒瑾就乐了,对李济运说:“你猜我们这墙里藏没藏钱啊!”李济运逗她:“明天起你不要上班,就在家里挖墙。人家牢都坐几年了,肯定没交待。你挖到了,就发财了。”熊雄没事吩咐,李济运准备告辞。熊雄却问:“济运,朱达云怎么样?”李济运不想品评人物,只道:“朱达云是政府办主任,做过乡长和乡党委书记。熊书记跟他很熟吗?”“哦,我随便问问。”熊雄马上就把话岔开了,“听有人说刘星明什么刘半间,什么意思?”李济运说了刘半间的典故,背了那首 “白云半间僧半间 ”的诗。熊雄既不觉得幽默,也没发任何感慨。依熊雄往日的心性,他至少会哈哈大笑,也许还要说刘半间嘴上冠冕堂皇,做的却见不得人。原先听李济运说起乌柚不平事,熊雄可是拍案而起。终于在武装部找了套房子,熊雄七天后住进去了。熊雄的办公室也调整出来了,刘星明的办公室还打着封条。李济运忍不住开了句玩笑,说:“武装部的房子好,这些年还没听说武装部干部出事。”熊雄笑道:“李主任,你相信风水?”第一次听熊雄叫他李主任,李济运听着有些不习惯。熊雄对他的称呼,从济运兄或老同学,到济运,到李主任,花了一个星期。李济运知道这样才是正常的关系,庆幸自己一开始就叫他熊书记。这也是多年心得。新做官的人,最初听人叫他职务,总要谦虚几句。你若依着他的谦虚,不叫他的职务,却又把他得罪了。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谦虚。老同学刘星明从精神病院出来,李济运并不知道。他看见刘星明同陈美在大院里走过,忙下车去打招呼。他远远地伸过手去,刘星明犹豫着抬了手。“老同学,哪天回来的?”李济运问。“哪天?”刘星明回头问陈美。陈美说:“回来三天了。”李济运说:“回来也不说声!晚上请你吃饭!”陈美忙说:“济运你忙吧,星明不想到外面去吃饭。”刘星明说:“是的是的,你忙吧。”李济运看出人家待他很冷,心里难免尴尬。他仍是笑眯眯的,说:“一定要请你,哪天约个时间。”陈美拉拉刘星明,两口子就走了。今天熊雄要去看旧城改造,李济运得陪着。熊雄早上去梅园宾馆陪个客人吃早餐,李济运这会儿去同他会合。刘星明走了,李济运朝他背影招招手,上车赶到梅园宾馆去。李济运站在梅园宾馆坪里,不断地有人过来打招呼。都是天天见面的熟人,李济运却感觉他们的笑容,握手的力度,都不太一样了。真是奇怪,熊雄的到来,似乎让他位置显赫了。李济运想着暗自好笑,他自己早就忘记他俩是老同学了。熊雄同李济运赶到旧城改造指挥部,李非凡同贺飞龙早就候着了。刘艳和余尚飞也早到了,忙扛着机子拍摄起来。李非凡同贺飞龙迎上去,握了熊雄的手,又握了李济运的手。李非凡说:“飞龙,你把情况向书记汇报一下。”贺飞龙就像作战参谋长,拿棍子指着沙盘。因为有电视录像,贺飞龙就操着普通话。乌柚场面上的人多爱讲普通话,怪就怪在平常听乌柚普通话不觉得太难听,放在电视里播出来就极有小品效果。贺飞龙介绍完了基本情况,说:“我们资金不是问题,技术不是问题,信心更不是问题。只有一个问题,就是投资环境问题。”贺飞龙也学会了官话,用上了投资环境这个词,事情的性质似乎就不同了。他自己首先就成了建设投资者,政府应为他排忧解难。中间遇到的所有问题,就不是单纯的纠纷,而是经济建设的环境。熊雄果然表态:“利用民营资本搞城市开发,这条经验要充分肯定,并要继续认真探索。政府有责任为经济开发提供良好的外部环境,广大人民群众也有义务为创造好的建设环境出力。”乌柚新闻每周两次,周三和周六。今天是周三,贺飞龙约在今天汇报旧城改造,真是讲效率。果然,晚上乌柚新闻的头条,就是熊雄同志到旧城改造工程做调研,熊雄的讲话全文播了出来。第二条新闻就是县经济环境治理办公室开展执法行动,对极少数影响经济建设环境的群众进行劝说和处理。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熊雄新政的第一着棋,就是成立经济环境治理办公室。公安、检察、法院、工商、税务等一切有执法权的单位抽人,成立综合执法机构。遇事一起上,适合哪个部门执法,哪个部门出面处理。拿熊雄的话说,既加大了执法的声势和力度,又避免在执法过程中的违法问题。新闻末尾,做了一条“外线链接”,报道外地某拆迁钉子户被法院判定有罪。李济运看了新闻,发现自己老站在熊雄身边,极是不妥。他想今后同熊雄出去,只要看见摄像机,就一定要拉开距离。有天晚上,老同学刘星明突然打了电话来:“济运,我想同你坐坐。”李济运忙说:“我上你家里去。”刘星明说:“谁的家里也别去,我去你办公室吧。”李济运马上去了办公室,没多久刘星明就到了。两人见面,一时找不到话说。李济运问他: “回来这些天,都在干什么?”刘星明说:“我基本上不出门,天天关在家里。”李济运无话找话,说:“天天关在家里不行,出来走动走动。”刘星明叹道:“走什么呢?让人家看笑话?”“哪里的话!星明兄是个好人,大家都关心你。”李济运说。刘星明自嘲道:“好人?好人就是没用的人。得这么个丢脸的病!”李济运安慰他:“话不可这样说,不就是生病嘛!”刘星明苦笑道:“人家生病是头痛脑热,我生病是说自己当副县长了。好笑,真是好笑!”李济运笑道:“星明,你自己能这么说,说明你的病完全好了。星明,应该庆幸!”刘星明道:“济运,我病好了又能如何?谁还会用一个有精神病史的人?不怕我工作当中发神经?”李济运听着胸口发堵,他真的为老同学心痛。可他又说不上一句有用的话,只道:“星明,你先休息休息吧。我会同熊雄同志商量,看看怎么安排你的工作。”刘星明摇头道:“工作?工作就免谈了。我自己很清楚,我是熊雄同志,也不会安排一个得过神经病的人。我先在家关着吧,自己把自己想通了,再考虑怎么办。”李济运说:“真是对不起!我当初的想法,完全是替你着想。”“不不,济运,不怪你。要发这个病,迟早要发的。”刘星明笑笑,“不狂想自己当官了,也会狂想自己发财了。”李济运又说:“星明,我听你这么敞开谈自己的病,真的很欣慰!说明你真的彻底好了。”刘星明却低头而叹:“只是有个人一世都不会欣慰!美美当着我的面乐呵呵的,可我知道她心里很苦!”李济运再也不敢说提拔陈美的事,知道这是他做不了主的。熊雄会怎么用人,李济运也不想多嘴。刘星明发病是刘半间手里的事,熊雄也没有义务替他打扫战场。李济运很想问问舒泽光和刘大亮,却又怕刘星明提及这个话题。不知道刘星明在里面看见过他们吗?刘星明也怪,他同李济运闲聊两个小时,都没有提及在里面的生活。时间差不多了,刘星明说:“休息吧。”两人下了楼,各自回家去。李济运知道老同学闷得慌,只是想找他说说话。李济运越来越觉得,凡事都不能指望正常的思路。自从刘半间接受调查,他一直暗自关注省煤炭系统的消息。如果说成省长对此事关注了,省煤炭系统就会有人出事。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没听见半丝消息。有事总会先从地下渠道传出,李济运也没听到一句流言。他抱着侥幸心理,每天留意省里的报纸,也没有他希望的报道。他还希望贺飞龙被纪委找去问话,说明调查已经很深入了。不论是调查刘半间,还是调查省煤炭系统的人,都得找贺飞龙。可贺飞龙天天露面,风风火火的样子。他跑大院的日子更多了,人家既是县长助理,又干着重点工程。他任何时候找熊雄或明阳汇报,都名正言顺。李济运担心李济发的案子不了了之,多次催问周应龙。周应龙都说案子还在查,只苦于没有任何线索。李济运想过从别的地方入手,比方端掉贺飞龙下面的黑势力,从中也许可以找到蛛丝马迹。但是,他不能把这主意出给任何人。周应龙同贺飞龙到底什么关系,他没有半点把握。他也不可能告诉熊雄,没有证据怀疑人家什么。贺飞龙同李济发失踪肯定有关,李济运料死了这点。但他只是推断,摆不上桌面。二十四田家永到漓州调研,今天下午到了乌柚县。又一条高速公路要从乌柚过境,田家永的调研是为 “工可报告 ”做前期。“工可研究 ”本是专家们的事,田家永带着几个处长走一圈,看上去多少像官样文章。这层意思谁也不敢点破,副厅长到底比任何专家都大。漓州人最关注田家永的处境,听说他在交通厅的分量已不可小视,很可能会接任厅长。原来交通厅一把手王厅长身体不好,最近两年都在医院住着。不得不佩服田家永的厉害,不到一年工夫就把对手们征服了。漓州人对田家永的所谓关注,有希望他官越做越好的,也有等着看笑话的。田家永到漓州有关县份这么走走,多少有些炫耀权威的意思。市委和市政府领导们最高规格接待,不亚于接待一个副省长。他是带人来修高速公路的,投进来的是真金白银。市里的具体要求,尽可以提出来。田家永毕竟又是这边的人,大可以多做好事。他到乌柚来,关系就更近了。乌柚是他真正的老家,正像他经常喜欢说的,这是他丢胞衣的地方。田副厅长赶到乌柚是下午四点多,先洗漱休息再用晚餐。汇报会定在第二天上午。熊雄请示田家永:“田副厅长,您是乌柚的老领导,班子中的人您都认识。您看需要哪些人陪?”田家永说:“依我的话,一切从简。但多见几个人,我也高兴。全体常委,加上非凡同志、德满同志吧。”李济运忙算了算,县里的加上省里的,总共二十位。分两桌气氛不好,就安排一个大桌。梅园宾馆最大的宴会厅叫桂花厅,够安排二十个人的座位,挤一挤最多也只能坐下二十五个人。像田副厅长这样的贵宾来了,总不能挤上二十五个人吧。李济运早通知县里各位领导到餐厅候着,再同熊雄和明阳陪着田副厅长进去。田副厅长在门口一露脸,掌声立即响了起来。田副厅长笑道:“又不是开会,鼓什么掌呀?”熊雄忙说:“宴会也是会,很重要的会,更重要的会。”田副厅长绕了一圈,同大家一一握手。他握着李非凡的手,用力拉了几下,说:“非凡,你小子要听话啊!”他这话亦威亦慈,似真似假,知情人心里朗朗明白,懵懂人只看着是玩笑。李非凡不管是否听懂了,只得笑嘻嘻地说:“田书记教训在耳,敢不听话!”田副厅长握着吴德满的手,却在他肩上拍了一板,说:“德满,你是个好人,可不要做老好人!”田副厅长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宴会正式开始。熊雄说:“我们很高兴迎来了田厅长及交通厅各位处长。请田厅长给我们说几句。”田家永举了杯,说:“酒桌上不讲别的,只讲喝酒!县里的同志有十几位,你们每人敬我一杯,我就得喝十几杯。有来无往非礼也,我再每人回敬一杯,我又是十几杯。我不是当年的田副书记了。”熊雄说:“田厅长,我们干了这杯,您再随意。我对县里同志宣布两条,一是凡敬田厅长的,自己先干;二是有幸得到田厅长回敬的,必须干杯。”干了这杯酒,慢慢的开始互敬。场面很热闹,你来我往,干杯不止。朱芝喝不得几杯白酒,李济运小声嘱咐她把着点儿。熊雄早敬过田副厅长了,他又端了酒杯说:“田厅长,您对家乡支持特别大,家乡父老非常感谢。”田副厅长不忙端杯,他望望熊雄,说:“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还有话说。”熊雄摇头而笑,极是佩服的样子:“领导真是明察秋毫啊!”田副厅长问:“这条路县里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熊雄说:“我明天正式向厅长汇报,这会儿酒桌上我不谈路。”田副厅长笑道:“你同交通厅长不谈路谈什么?”熊雄说:“我想谈人。”“谈人?你是想让我们派干部来县里挂职?”田副厅长又笑了起来,“熊雄呀,狡猾狡猾的!我们派干部到县里挂职,等于是又出力,又出钱!”熊雄说:“报告田厅长,我是想派人到您厅里去挂职,上挂!”田副厅长眼睛顿时放亮:“是吗?要去,就去你们班子里最年轻的!”“谁最年轻?”熊雄望望大家,“李主任和朱部长。”李济运说:“熊书记,你官比我大,年纪比我小。”熊雄笑道:“我去挂职,你来当书记?”李济运自嘲:“在座的都去挂职,也轮不到我当书记。”熊雄望着李济运说:“李主任,你快快起来敬酒呀!”李济运笑笑,说:“我第一轮敬过了,第二轮还没到我这儿来。我在官场没学到什么,就学会了谁大谁小。”熊雄却使劲怂恿,说:“田厅长点名要你去厅里挂职,你还坐着不动?”李济运忙站起来,双手举了杯子,恭敬地望着田副厅长,说:“感谢田厅长栽培!”李济运还没弄清这事是好是坏,全桌的同事都朝他举杯,祝贺他到省里去工作。李济运面色放光,不管谁敬的酒他都干杯见底。他脸色好看只因喝了酒,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快。派一个县委常委去省里挂职,又不是上街买一把小菜,怎么事先不通气呢?他不知道这是熊雄即兴发挥,还是早就想好了的。李济运喝完了所有人敬的酒,说:“我不是为自己挂职喝酒,我没有理由也要敬田厅长。田厅长一直在栽培我。大家同我碰杯我都喝了,也不是因为挂职这个理由,只是因为我今天特别高兴。为什么高兴?我是看到田厅长酒量不减当年,身体还很棒!”田副厅长听了这话,自然很是受用,说: “济运是我在这里的时候提拔的乡党委书记,他是那时乡镇班子里最年轻的。当时还有人担心他太嫩了,怕他掌握不了局面。事实证明怎么样?”熊雄说:“田厅长知人善用,济运在我们县级班子里仍然是最年轻的!”饭局热热闹闹结束了,熊雄领着县里十几个头头儿,前呼后拥送田副厅长回房休息。早有服务员站在电梯口,拿手挡着电梯门,不让它关上。那门却像小孩子顽皮,想伸出头来看稀奇,不时的往外探。李济运很想说那服务员,真有些笨,按住开关不就行了。大家停下来讲客气,握手拍肩打哈哈,电梯门往外一蹭一蹭的。田副厅长说:“大家都累了,回去休息吧。”熊雄说:“我们不累,厅长您辛苦了。”李济运脑子晕晕乎乎,可他仍能琢磨出熊雄的语言艺术。熊雄只讲厅长辛苦了,没有讲厅长累了。辛苦同累,这两个词是有差别的。领导同志应是精力充沛的,累字不能随便用在他们身上。虽然非常辛苦,但并不觉得累,领导同志需要这种形象。谁看见过领导同志满脸倦容出现在电视新闻里?他们时刻都是红光满脸,精神抖擞。也不是不能说领导累了,那得看是什么场合。熊雄未必就想得这么细,但毕竟是老同学,熊雄的聪明他是知道的。说不定熊雄只需本能反应,就能把话说得非常得体。田副厅长说:“听我的,有事的就先走,没事的就去我房里聊聊天!济运你留下来。”田副厅长说了这话,大家心里略略掂量,就知道自己该不该留。于是,熊雄、明阳、李非凡、吴德满和李济运留下了,其他的人就往后退几步,朝电梯口拱手致意。李济运早年当普通干部的时候,私下琢磨过一个小幽默:请领导同志第一个进电梯,还是请他最后一个进电梯?这是个问题。领导同志第一个进电梯,他自然就得往最里面站,出电梯时他就在最后面了。领导同志最后出电梯,这怎么行呢?至少在中国官场,这绝对是个问题。李济运醉眼矇眬,望着田副厅长微笑。反正大家都在笑,谁也不知道谁笑什么。几位县领导自然闪开,形成夹道,恭请田副厅长先进电梯。电梯一边缓缓上升,熊雄几个人一边慢慢作壁虎状,贴紧电梯的三个墙面。田副厅长自然就站在了最中间,他的前面就空阔了。电梯门徐徐打开,田副厅长第一个出了电梯。服务员快步上前,替田副厅长开了门。李济运吩咐道:“倒茶。”服务员没言语,脸上只是微笑。田副厅长进门就去了洗漱间,县里头头们坐下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们经常在一起坐的,可这会儿主心骨是田副厅长。主心骨不在,居然莫名的尴尬。服务员倒好了茶,田副厅长从洗漱间出来了。大家忙站了起来,等田副厅长坐下,他们才重新坐下。海阔天空地闲扯,只是再没提李济运挂职的事。不时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田副厅长就扬扬手,道:“进来吧!”那人就老早伸出双手,快步跑到田副厅长面前躬着腰握手。“老领导呀,才听说您来了,一定要来看看您!”田副厅长就拍拍他的肩,叫着他的名字。探头探脑进来的这些人,多是没有参加宴会的县级领导副职,也有县里部门的小头头儿。有几个人笑嘻嘻往里跑,田副厅长马上喊出他的名字,他们就感激得不行,道:“老领导记性真好!”李济运暗自想这事儿:真是的,人家认不认识你都拿不准,还往这里跑什么呀!进来的人多会跑两趟,先同田副厅长握握手,说几句话就告辞。再过两三分钟就领着一个手下,送来几条烟或几瓶酒。那手下原来早就候在外头。田副厅长不会讲客气,只点点头表示谢意。也有那很干脆的,提着东西就进来了,站在门口说:“老领导,来看看您!”说罢就拐进隔壁卧房,出来再朝田副厅长拱拱手,说:“各位领导扯,我走了我走了。”田副厅长也只扬扬手,马上转过头来继续说话。晚上说了很多人和事,却等于什么也没说。田副厅长也明白自己控制不了地方人事,他不会说任何干政的话。有人提到某些人事,只是闲扯而已。李济运越坐脑子越清醒,他隐约意识到这位对当地再无影响力的前任领导,也许会再次影响他的仕途。李济运回到家里已是深夜,舒瑾早已睡着。他洗完澡来到卧室,舒瑾被吵醒了,瓮声瓮气地说:“天天,磨死人!”舒瑾有时说话少头缺尾,学生拿去没法划主谓宾。李济运躺下,说: “我愿意天天忙到这时候?”舒瑾又说:“马尿,哪天。”李济运明白老婆的意思,说他天天喝马尿,没有哪天停过。李济运懒得理她,睡着不动。他感觉枕头不舒服,又怕弄得老婆烦,就将就着算了。他想说说去省里挂职的事,却听得舒瑾微微打鼾了。第二天上午,县委、县政府向田副厅长汇报。李济运昨晚没怎么睡,居然没有半丝倦意。他想起去省里挂职,这事对他有没有意义,他一直没有想清楚。仕途好比棋局,步步都当谨慎。走一步得看两三步,不然眼前似乎是一着好棋,回头再看就是臭棋。他年轻时私下设定的是一条最低纲领,一条最高纲领。最低纲领是干到县委副书记、县长、县委书记。最高纲领是从县委书记做到市级领导、省级领导。他没有梦想过做中央领导,自认为祖坟还没开坼。这两条纲领他从没同任何人讲过,同舒瑾都没有讲过。他同舒瑾没太多话说,两人平日说的都是他懒得管的家务事。熬过了上午的汇报会,下午田副厅长想去当年工作过的乌金乡看看,打算在那里睡一个晚上。田副厅长年轻时在那里当过公社书记,那里可以说是他仕途的起点。熊雄开玩笑,说乌金乡是田厅长的瑞金。田副厅长不想前呼后拥地下去,就只有熊雄陪着他去了。李济运回到办公室,朱芝打电话问:“熊雄让你去挂职,同你商量过吗?”李济运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谁知道他是开玩笑的,还是真有这个想法?明明你比我年轻,他故意说我最年轻。他自己都比我小几个月。”朱芝冷冷一笑,说:“看来,你这个老同学来当书记,我们是白高兴了。”他的手机响了,便放了电话。一看号码是熊雄,他接了,听熊雄说道:“李主任,你快叫办公室安排一下,田厅长马上要赶回省里去。早点吃晚饭!”原来田副厅长突然接到通知,明天要陪成省长下去。他没有赶到乌金乡,半路上就打转了。李济运打了梅园宾馆电话,自己随后就过去了。五点多钟,田副厅长回来了。李济运迎了上去,道:“田厅长真是太忙了!”田副厅长笑道:“这就叫人在江湖!”匆匆吃过晚饭,田副厅长就告辞了。乌柚到省城很快,回去其实很从容。田副厅长下来是当然的老大,可他接了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连走路的步子都快些了,不再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的这种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电影里那些国民党官员,只要听到总统二字,马上齐刷刷的立正,只怕不光是一种仪式。李济运最近读书看到一种理论,说的是下者对上者,弱者对强者,卑者对尊者,最易产生心理依附,影响人的正常心智和正确判断。如此看来,个人崇拜是有病理根由的。送走田副厅长,熊雄说:“李主任,我俩坐坐吧。”李济运猜到肯定是找他谈挂职的事。熊雄这两天陪着田副厅长,他俩一直没有机会坐下来。去了田副厅长才住过的大套间,服务员正在收拾卫生。李济运吩咐道:“你等会儿再来弄吧。”服务员走了,把门轻轻带上。熊雄说:“李主任,派干部到省里去挂职,这不论对干部本人的成长,还是对我们县里的工作都有好处。既然田厅长点名想让你去,我个人觉得这对你是个好事。”李济运早已不把熊雄当同学了。既然是公事公办的关系,说话自然按官场套路。李济运说:“熊书记,我自然是服从组织安排。但要我谈个人看法,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得太明白。去好还是不去好,我拿不准。当然,我这只是从个人角度考虑。”熊雄说:“李主任,我俩毕竟是老同学,你我说话不妨开诚布公。我个人意见,你到省里去挂职,对你的进步很有好处。你如果能够争取在省里留下来,起点更高,天地更宽。”李济运笑道:“熊书记处处替我着想,非常感谢。但是,我个人想法,一是想继续在县里干,二是觉得自己可能更适合基层工作。”熊雄点头而笑,说:“李主任,我一直很感谢你。我来乌柚时间不长,你对我的工作非常支持。但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凡事既要从工作需要考虑,也要从干部成长考虑。这事先这么说着,你自己想想。不想去,我是求之不得。反正还只是酒桌上一句话。有一条请你相信,我熊雄一切都是唯愿你好。”两人并肩下楼,熊雄上了车。李济运习惯走走,就说:“熊书记你先走吧。”天黑下来,县城里人声叫嚷,汽车喇叭,混作一团,似乎比白天还要嘈杂。李济运想让自己脑子变得清醒些,便做游戏似的琢磨这事儿:到底是白天嘈杂些,还是晚上嘈杂些?应该是白天嘈杂些。晚上觉得街上更加吵闹,只因忙碌一天,脑子本来就乱。事情还是要想清楚,多想想结论就不同。去不去省里挂职,这事太重要了,不想清楚不行。不断有人同他打招呼,似乎眼神都有些怪怪的。李济运越来越敏感,总觉得别人都在琢磨他。自从检举了刘星明,他的神经很脆弱了。李济运回家按了门铃,门很快就开了。门是舒瑾开的,她并没有望望回家的男人,仍扭头看着电视,说:“人都是命。”李济运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倒是知道这话不是对他说的。舒瑾一边倒茶,一边仍望着电视。一位当红女歌星正在唱歌。舒瑾把茶放在茶几上,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视机。李济运端起茶来喝,想起了刚才舒瑾说的话。原来她是感叹自己的嗓音天生的好,只是没有那个命,不然也是红歌星。红歌星谢幕而去,舒瑾又微微叹息,头轻轻摇着。李济运想起挂职的事,就对舒瑾说:“你说人都是命,我正想同你说件事。”舒瑾问:“什么事?”李济运说:“我有个机会到省里去工作,你说是去好,还是不去好?”舒瑾又问:“给你个什么位置?”李济运笑笑,说:“你倒问得直接啊。我是去省里挂职,哪有什么位置?”舒瑾仍只是问话:“挂职,也就是说还是要回来的?”李济运说:“照说挂职是要回来的。”舒瑾还是问:“要挂几年?”李济运说:“通常是三年,一年两年也是有的。”舒瑾一直望着电视,这会儿便转过脸,瞪着李济运,说:“挂职三年,又不安排位置,去不是疯子?三年,人家早提拔了!”李济运为这事伤了两天脑筋,舒瑾几句话就说清楚了。听了老婆这番话,李济运决定不去省里挂职。舒瑾关了电视,嘱咐歌儿早点休息,就进屋睡觉。李济运去洗漱了,也上了床。本来想好了,躺在床上,又思绪万端。李济运其实也不是想不清楚,而是利弊难以取舍。他在县里只要走得顺,再过三到五年,也许可以干到县委书记。那时候,他年纪四十岁上下。如果再顺水顺风,就可干到市级领导。老天再开开眼,干到省级领导也说不定。如果径直去了省里,运气好的话一鼓作气干到厅级,再下来干几年市委书记,往上调回去就是省级领导。但是,他在省里没有过硬的靠山,很难得到别人赏识。田副厅长最多只能把他送到处级干部份上。田副厅长过几年就退下来了,没有能力把他送得更高。昨天晚上,田副厅长让他去房间聊天,他就明显感觉这位领导老了。瓜老籽多,人老话多。田副厅长早几年回来,没有这么多的话。他现在扯着老部下们没完没了的聊天,这就是老了。不能把自己的前途放在老同志身上。李济运的最低纲领和最高纲领,他暗地里论证过无数回。哪个位置上干几年,如何加快步子往上走,他都细细设想过。如果天遂人愿,他必定大有出息。李济运有个习惯,每次省里和中央换届选举,他都会细细研究当选人的履历。那种上得快的年轻干部,他会研究得更加细致,想从字缝里找出玄机。人家为什么短短十几年工夫,就从普通干部做到了省部级?人家为什么五十几岁就做到了国家领导人?看到有些高级干部,同自己的早期经历相似,他就会信心百倍。但执行这两个纲领,他设想的起点都是在基层,从没想过去省里机关。不去了,他决定不去了。李济运全神贯注憧憬着美好前程,突然听得舒瑾说:“摆样!”他听得没头没脑,问:“什么摆样?”舒瑾本来平躺着的,听男人这么一说,她身子弹了一下,就背过去侧卧了。李济运顿时明白,很久没有同老婆温存了。舒瑾意思是说这么一个漂亮老婆,他只放在家里做摆样。也真是对不住老婆,他每天都回得晚,进门就精疲力竭,哪还有那心思?他趴了上去,吻着老婆的后颈。二十五可第二天,老婆又变卦了。原来舒瑾又前思后想了一晚上,觉得李济运还是上调好处多。不是替李济运考虑,而是为儿子。在她看来,李济运即使留在县里,前景也不一定就有多好,还不如到省城去,可以把全家都带过去,儿子就可以到省城上学,接受更好的教育。李济运的前景是比较近的希望,儿子则是更远的希望。更远的希望总是显得更大,所以才叫 “远大理想”。眼前的希望应该让位于长远的希望。又有了分歧,最近这些日子,两口子天天为挂职的事争吵。平日李济运顺着老婆的时候多,可这事儿他不会随便听她的。事关前程,女人不懂。不过老婆可以逆,组织不可逆。有天清早,李济运刚到办公室,熊雄打电话让他去说个事儿。熊雄起身给他倒茶,他忙说:“不用不用,熊书记。”熊雄说:“我才收到的安溪铁观音,你尝尝!”李济运喝了一口,熊雄也端着茶杯,问他: “怎么样?”李济运说:“茶您是内行,我只是觉得味道不错!”熊雄不会找我来讨论茶叶吧?李济运正纳闷着,熊雄缓缓说道:“李主任,市委组织部让我们县抽一位县级领导去省里挂职。这是全省统一部署的,上挂、下挂统筹考虑。也是巧了,前不久田厅长来的时候,我们正好说到这事。田厅长是现成的人缘,老领导对你又格外器重,我正式征求你的意见,你考虑考虑?”熊雄面色平和,神情仍像在品茶。李济运听着就明白了,所谓征求意见只是客气话,事实上是组织上已经决定了。他早就想好不去挂职,可这会儿熊雄找他谈话,他却找不到回绝的理由。他是个没有太硬后台的人,逆着组织意图是要吃亏的。心里却非常的不爽,想这熊雄干吗硬要把他弄走?李济运知道自己讨价还价已经没用,便说:“熊书记,如果组织上定了,我就服从!不知道是几年?”熊雄说:“这次省里部署,上挂都是两年,下挂的三年。”李济运马上想到,两年后他三十六岁,年纪不算太大。这两年就算耽误了,一切都还来得及。他甚至还得意自己的年轻,心里便有几分藐视天下的感觉,非常干脆地说:“好吧,我去!”李济运爽快地答应了,熊雄反过来更加体谅人,说:“李主任,你还是考虑考虑。我只是个人想法,还没有同几位副书记通气。你要是考虑好了,我就在常委会上正式建议。”李济运笑道:“我知道这是熊书记替我着想,我没什么可考虑的。”熊雄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我们下午开个常委会。”李济运回到自己办公室,坐下来半天回不过神。熊雄说还没有同几位副书记商量,鬼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坐下来就应该认真地谈,却天南地北说半天茶叶!倒显得挂职的事,只是顺便找他扯扯。到底是熊雄不方便见面就说,还是几盒好茶叶让他太高兴了?熊雄说话办事很有章法,不会轻重主次都不分。如果他说这事有心理障碍,那就耐人寻味了。李济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似乎这里头大有文章。他又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一篇什么文章。摆在桌面上讲,干部挂职意义重大,他不能提任何意见。他自己是官场中人,却在感叹官场套路的虚伪:事情总是先决定好了,再在程序上从头做起。已经决定我去挂职了,还用得着在常委会上正式建议吗?不如直接宣布决定!李济运望着桌上的两盒茶叶很不顺眼,拉开抽屉哐地丢了进去。又想起熊雄讲的猴子采茶,真是荒唐!山里哪里还有几只猴子?都到城里动物园挂职去了!常委会上,熊雄提出派李济运去省交通厅挂职,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只有明阳和朱芝不说话,别的常委都向李济运表示祝贺。会后,朱芝跑到李济运办公室,说:“你自己真愿意去?没有意义啊!”李济运说:“你没看出来?熊雄不希望我在县里。”“为什么?”朱芝大惑不解,“你们原来是很好的同学啊!”李济运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朱芝又恼又气,说:“你怎么这么软弱?去不去由你自己啊!”李济运说:“说句心里话,我对乌柚也有些心灰意懒了。熊雄完全变了个人,我怎么也没想到。在一起共事,终是难受。”朱芝沉默半晌,抬头问道:“你就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李济运一时无语,脸上发烧。朱芝对外人难免要摆出架势,但终究是个小女子,遇事很容易慌张。朱芝果然就说:“我也没理由要求你什么。只是你走之后,我连个商量事的人都没有。”李济运说:“你越来越成熟了,你能力很强,要相信自己。”“我平时想着凡事有你帮忙,心里就有底。”朱芝低着头。李济运叹息着说:“事情已经由不得我了。他执意让我走,我赖在这里也没有意思。”朱芝眼睛红红的,再没说什么就走了。李济运不能挽留她,也没几句有用的话说。他最近脑子里总是乱七八糟,很多事情都想不清楚。他跟熊雄的同学之谊,莫名其妙就变味了。李济运周末回了趟乡下,回到城里,晚上约熊雄说说话。熊雄听他电话里语气很低沉,猜他必定有要紧的事,必定又是麻烦的事,就想推脱:“李主任,明天上班时再说行吗?”李济运说:“我想晚上说,最好是上你家里说。”熊雄见推不掉,就请他到办公室去。熊雄同刘星明风格不同,晚上多待在家里看书。刘星明晚上却喜欢坐在办公室,始终是日理万机的样子。李济运并不急着上楼,独自在楼下散步。望见熊雄办公室的灯亮了,他才上去敲了门。熊雄不抽烟,总关着门,开着空调。熊雄说:“李主任,什么重要的事,过不得夜吗?”李济运说:“我怕过了夜,又不想同你说了。”“那我就不明白了。”熊雄望着李济运,目光看上去很遥远,“李主任,你我之间应该无话不谈。”李济运抽出烟来,看看门窗紧闭,又塞进去了。熊雄也不说让他抽,还只是遥远地望着他。李济运也往后面靠靠,似乎两人的距离更远了。他说:“熊书记,我想谈四件事。”熊雄笑笑,说:“事还不少嘛。一件件谈吧。”李济运说:“第一件事,就是李济发失踪案。他的失踪我想同桃花溪煤矿事故调查有关,可能同刘星明案子也有关。他有个材料,检举了刘星明,也申诉了煤矿事故处理的冤屈。他说这个材料复印了很多份,我估计上面很多领导和部门都收到过。我这里还有一份,可以交给你。”熊雄忙摇手,说:“材料我先不接,你往下说吧。”李济运说:“我相信李济发说的都是事实。可是,至今没有看到刘星明的案子深入下去。”熊雄见李济运停顿了,便说:“继续说吧。”李济运又说:“第二件事,刘星明回来了。”熊雄眼睛突然鼓了出来,就像赵构听说徽钦二宗南归,忙问:“他回来了?他没有事?”李济运知道熊雄听错人了,心里却是好笑。哪怕真是那个刘星明回来了,也不会赶走你这个县委书记。他故意挨了会儿,说:“不是刘半间刘星明,是那个刘差配刘星明。”熊雄显然后悔自己失态,身子稳稳地躺在椅子里,安如泰山的样子,说:“哦,这个人听说过。”李济运说:“他原来是乡党委书记,选举会场上当场发疯。他现在病好了,天天关在家里。应该考虑怎么安排,不然我担心他又会疯。”“第三件事呢?”熊雄问。李济运说:“有两个疯子,舒泽光和刘大亮,关在市精神病医院。这事我同你说过。”熊雄说:“我记得。”李济运说:“你当时很激愤。”“第四件呢?”熊雄问。李济运说:“第四件事,我还没想好说还是不说。”熊雄说:“没想好,那就不说吧。”李济运便不说了。他原本想提醒熊雄,小心贺飞龙这种人,他是乌柚的黑恶势力。但是,他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刚才在楼下散步,想到了铁腕人物叶利钦。总理基里延科对叶利钦发出危机警告,叶利钦却冷冰冰地说:一个总统用不着你告诉他如何运用权力!李济运就想:不必自作聪明。可是上了楼,他想毕竟是老同学,还是提醒他吧。又见熊雄如此冷淡,他最后还是不说了。李济运说:“熊书记,我说完了。”熊雄说:“李主任,你说的三件事,我只有一句话,请相信组织。”李济运简直想拍桌子,但还是忍住了。他望着遥不可及的熊雄,冷冷一笑,说:“成省长是很大的组织吧?李济发把信寄给了他。”熊雄摇摇头,说:“李主任,我们谈论问题,最好不要提太多人的名字,尤其是上级领导。”李济运说:“我俩过去不是这么说话的。”熊雄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过去我们只是清谈,不需负责。现在我们必须对自己说的负责,当然不一样了。”李济运眼睛望着别处,说:“你曾经还拔剑四顾心茫然啊!”熊雄笑笑,说:“济运兄,你不必讽刺我。我为什么不多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未必想不透?”听熊雄对他再次称兄,李济运心头居然热热的。熊雄又不再说话了,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李济运突然明白,熊雄真不能多说。李济发失踪案公安还在调查,熊雄说与不说有什么意义呢?桃花溪煤矿事故的处理,省市煤炭部门早就介入,县里无权横插一杠。刘星明案子要是深入下去,肯定还会有说法。何况查案子相当复杂,没有证据而只凭推断,没法反映情况。检举材料既然有关部门都有了,熊雄不必再拿一份。熊雄刚到乌柚来,也没有精力陷进具体案子。李济发的家属有权上任何地方告状,县里却没有理由平白无故替他鸣冤叫屈。刘星明的工作安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刘星明自己都觉得很难办,谁能想得出好办法?舒泽光和刘大亮,也许更是棘手。这事只要闹出来,立即就是天大的丑闻。外界不明就里,会朝乌柚官方万箭齐发。熊雄新来乍到,自然不愿替人受过。李济运想今天约熊雄说话,真是多余。他站起来,说:“熊书记,我不再说了。你休息吧。”几天之后,李济运在大院碰见刘星明,喊道:“星明,在外面走走?”刘星明站住了,目光直直地望着他,说: “有空吗?说句话。”李济运说:“有空啊,去我办公室吧。”“不了,就在外面吧。”刘星明把李济运引到院子外面,站在树阴下,“济运,我这几天又糊涂了。”李济运听着就害怕,说:“星明,你知道自己糊涂,肯定就不糊涂。”“真的,我糊涂了。”刘星明头上汗珠子往下滚,“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癫子。舒泽光和刘大亮明明不是癫子,关在疯人院里。那我是不是真癫过呢?”李济运说:“星明,你别乱想了。你的病美美可以证明,美美你应该相信吧?”“那舒泽光和刘大亮怎么解释?怎么解释?”刘星明偏着脑袋用力点头,好像硬要从耳朵里倒出答案。李济运不能多说,只道:“医院诊断,他俩患有偏执性精神病。”“我听说他们是因为上访。”刘星明瞪着李济运,“你把他们送进去的。”李济运额上也冒汗了:“星明,你不要听别人乱说。我看你的病好了,我真的很高兴。”刘星明抬手擦擦头上的汗,眼眶里突然红了起来,说:“济运,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国家干部,我有责任讲真话。明明看见真相就在那里,还要闭着眼睛装瞎子,我做不到!”李济运慌了,说:“星明,你别多想。你只好好休息,先静养一段再说。”刘星明大手在半空中挥舞,说:“做不到,我做不到。要么是我受到迫害,要么是老舒和老刘受到迫害。只有这两种可能。我是要上告的,我是要问个水落石出的。”刘星明丢下这话就走了。他刚才本是进院子里去,这会儿却又往外面走了。李济运不便去追赶,望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心想怎么回事呢?刘星明突然说起舒泽光和刘大亮了。必定又是癫了。刘星明清醒着,知道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不能管。他如今又癫了,就知道自己是共产党员,是国家干部,要讲真话。李济运去找熊雄:“熊书记,刘星明果然又疯了。”熊雄说:“精神病是反复无常的。做他家属工作,仍送去治疗吧。”“可能没这么简单。”李济运便把刘星明那话说了。熊雄听着不急不慌,只说:“我看了常委会议纪要,舒泽光和刘大亮是你送进去的。”“他妈的刘半间,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李济去忍不住骂了起来。他知道这事万一出了麻烦,追究起来必有县级领导倒霉。刘星明亲自派毛云生去处理,却非得请李济运随后赶去,就是想早早地安排好替罪羊。熊雄说:“李主任,你现在骂娘没有用。事情最好是先压着,能压多久压多久。”李济运说:“我那天去了你家里,记得都同你讲过。我和明阳、朱芝都不同意,刘星明一定要送他俩去精神病医院。”熊雄只说:“先压着。你去做刘星明老婆工作,送他去医院治疗,不能让他告状。”晚上,李济运邀了朱芝,一道去了刘星明家。刘星明已经知道自己的病,用不着瞒着他,四个人坐下来谈。刘星明死不肯去医院,说:“我是癫子,舒泽光和刘大亮就不是癫子,你们就把他们先放出来。”陈美说:“我只能保证他不乱跑。去医院吗,他自己做主。”“我反正是不去的。我没有病,老舒和老刘就有病;我有病,他俩就没有病。我只认这个。”刘星明说。朱芝说:“刘老兄,老舒和老刘自己家的人都不过问这事,你管什么呢?你自己身体要紧。”刘星明说:“老舒家是没人,老刘家我去了。他家里的人讲,老刘现在是不想出来。他说你们关他关得越久,你们的麻烦越大。老刘说他自己这辈子反正完了,干脆在里面睡两年大觉。老刘他老婆说得更绝,就当老刘在外面打工,到时候拿年薪。”难怪两个人进了精神病医院,都悄无声息了。李济运听着也不怕,心想真要三头对六面,明阳和朱芝都是证人。只是政府要赔大钱,舆论上要起风波。李济运这回有些敷衍,说不通刘星明他就不说了。他反正快去挂职了,谁倒霉谁来管这事。熊雄听说刘星明不肯去治疗,便说:“不必勉强,只是看住他别往上面跑。”李济运又去拜托陈美,别让老同学四处跑,他毕竟身体不好,怕在外头出事。二十六李济运来到省城正是深秋,穿城而过的河流瘦去了许多。那天风大,李济运带了那件黑风衣,穿上却有些热,便搭在手上。小车在交通厅办公楼前停下,一片黄叶飘到他手腕上。原来是一片银杏树叶。推开车门,脚下很轻软。地上铺着一层银杏树叶。他抬头望去,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正沙沙地落着叶子。满树暖暖的黄色,看着叫人舒服。心想银杏树同他真的有缘。市委组织部和县里都派了干部送他,礼节和程序都应如此。县里来的是朱芝。别的常委今天都走不开,熊雄就派了朱芝。田副厅长在办公室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马上召集有关处室负责同志,开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从会场的布置看,厅里知道李济运今天来,早有准备了。有鲜花、有水果。厅里设宴接风,田副厅长和有关处室领导都到场了,总共弄了三桌。好几位处长都是见过的,只是记不得大名了。李济运只记得吴主任,两人握手拍肩很亲热。吴主任大名吴茂生,李济运暗记过他的名片。田副厅长说王厅长本来要来的,今天正好要做治疗。饭后,漓州和县里的同志要回去。临别的时候,市委组织部的人悄悄儿说:“济运兄,我送过很多干部到省里挂职,没见谁受到过这么隆重的待遇!”李济运紧紧握了市委组织部那位干部的手,心领神会地摇了几下,意思是说:放心,我会好好干的。李济运握了朱芝的手,说:“今天不回去吧。”朱芝说:“想不回去,想偷懒休息休息。但是不行啊!”他俩的心思彼此都明白,握手比别人多了几秒钟。第二天,田副厅长找李济运谈话:“济运,你来了,很好!我们非常欢迎。我们接到省委组织部通知,厅党组马上就研究了,你安排在厅办公室,任副主任。”李济运听着有些失望,他自己的想法是去业务处室。业务处室才有实权,才可能对家乡有实际的帮助。厅办公室无非是三项任务,对上服务领导,对下服务基层,对内服务机关干部。服务二字还算说得好听的,换两个字就是侍候。他太熟悉办公室工作了,哪一头都不是好侍候的。田副厅长好像看出他的心思,说:“济运,你也可以谈谈自己的想法嘛。”反正是老领导,李济运就把话直说了:“田厅长,如果有可能,是否再调整一下呢?我在基层干了多年办公室工作,到省里来就想在业务处室锻炼一下。”田副厅长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去业务处室,可以替县里打打小算盘。这一点你放心,我对自己家乡,应该照顾到的,你来不来厅里挂职,都是一样的。”李济运忙说:“田厅长,我也不是这个意思。”田副厅长说:“怎么安排你,我心里有数。你去办公室,对掌握全局情况有好处。”看样子没有可能再调整了,李济运便说: “行,我听田厅长安排!”田副厅长便站起来同他握手,说:“好,哪天带你去医院见见王厅长。”到省城上班后的一天,差不多是心灵感应,他刚想着县里的事,熊雄就打电话来了。李济运不方便接,轻声说:“开会,我过会儿打来。”他想这会再怎么拉面条,也拉不得多长的。但各位副厅长都说了一通话,会仍然开到十一点半。散了会,李济运马上打熊雄电话:“熊书记,刚才厅长们开会,我在会上。”熊雄说:“李主任,几个老百姓上访,躺在省政府门口。毛云生已经赶过去了,请你也去看看。”李济运说:“熊书记,信访局去人就行了吧,我在这里挂职,不可能天天跑县里的事。”熊雄说:“你是双重身份,仍然是乌柚县委常委,信访工作是你分管的。”李济运说:“我去肯定是要去的。但是,熊书记,两年时间,应该另外安排同志管这事。不然,我会成为信访局驻省办主任。交通厅这边对挂职干部很重视,安排了具体工作,不是走过场。”熊雄说:“我知道了。”眼看着就快十二点,李济运想故意拖拖。从乌柚赶到省政府不需太久,毛云生马上就会到了。他去自己办公室,磨蹭十几分钟,再问余伟杰要了车。叫车送他到省政府对面路上,自己再走过去。他不想马上露面,先打了毛云生电话:“毛局长,你到了吗?”毛云生说:“我到了,看到你了。”李济运望望马路对面,毛云生正在省政府门口。李济运等人行灯绿了,不慌不忙过了马路。走近了,又看见信房局和城关镇的干部,差不多上十人。毛云生迎了上来,李济运问:“什么事,多少人?”毛云生说:“五个人,城关镇的居民。”李济运猜想到是什么事了,问:“旧城改造那块的吧?”毛云生点头说:“正是的。他妈的就不知道少来一个人?偏偏来五个!”上访人数五人以上,算是群体性上访,简称群访。一个县的百姓每年到上级机关群访三次以上,县委书记和县长就地免职。省里这么规定,也自有道理。全省一百三十多个县,假如每个县一年有三次群访,每天省政府门口就会聚集两伙群访的百姓。加上零零星星的上访,省政府门口会天天宾客如云。截访人员已把那五个人拉到省政府大门左侧的人行道上,围着他们讲道理。毛云生过去说:“你们哪怕告到中央去,解决问题还是靠县里。你们跑这么远上访,除了出我们县里的丑,还有什么用?”“不往上搞,县里会重视吗?”“越闹越有理,越闹越有利,是吗?”毛云生喝道。“你是毛局长吗?你态度要好一点。”毛云生说:“道理就是道理,同嗓子有屁关系!”“你又做不得主!你信访局只要把人搞回去,就完成任务了。”毛云生腔调仍是老高:“你做得了主,你来当信访局长算了!”听上去毫无意义的争吵,却是截访劝说的过程。毛云生有经验,不管正理歪理,软话硬话,有什么上什么。吵到最后,毛云生的话听上去更离谱了:“今天不同你们谈解决问题,今天只让你们回去。这里不是谈解决问题的地方。县里的问题到县里解决,这里谈的不算数!你们不回去,我也不管了。你们就睡在省政府门口,地睡塌进去都不关我的事。上头怪罪下来,挨骂的是县里领导,又不是我!大不了撤我的职,我正不想搞了哩!我不当信访局长,去当财政局长,我年年给你们拜年!”“那我们就不回去,你好当财政局长。”毛云生说:“你们想得美!看看我们多少人!绑都要把你们绑回去!说得通,我们吃顿饭回去。喜欢喝酒的喝酒,喜欢吃肉的吃肉。菜由你们点,鱼翅、鲍鱼没有,龙虾、螃蟹由你点!”“我们不是吃龙虾来的。”“跟你们说了,要解决问题,回去再说。”毛云生今天半句软话都没有。“你莫把我们当卵搞!”毛云生嘿嘿一笑,说:“我把你们当人物好不好?告诉你们,五人以上叫群访。群访就有头子,你们哪个是头子?你们再往省政府门口去,武警再拦你们,你们就勇敢地往前冲。冲着冲着,就打起来。好,打起来就好了。你们至少是危害公共秩序,冲击国家机关。你们谁是头子?头子要判刑。”“吓三岁小孩啊!”“你不是三岁小孩,你是大人物。你去呀,你去冲呀!为你好,你不知好!”毛云生就像演相声。“我们不是五个人,我们是五百多户的代表!”毛云生又是冷笑,说:“你以为人多势众就有理?你们代表五百户,就不用查谁是头子,你们全是头子!你们干吗这么傻?你们就算等到老天开眼了,哪个领导接了你们的告状信,大笔一挥:请乌柚县委、县政府认真处理!你还不是拿着这张纸回县里去?告诉你们,这位就是县委常委李主任,他马上就可以代表县委说,我们会认真处理。”李济运突然被毛云生顶了出来,只好说: “我是李济运,县委常委。我说的话都代表县委,都是算数的。我今天不问你们具体情况,只谈一条总原则,就是你们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是符合法律和政策的,同时又有现实可能性,县里将不折不扣督促有关方面落实。”“什么是现实可能性呢?你这话有圈套。”李济运一时语塞,支吾一下,说:“现实可能性嘛,就是你们提出的要求是正当合理的,可以满足的。”“你是说光合理合法还不行?”李济运说:“法律、政策和现实条件都要考虑。宪法规定,公民有劳动的权利和义务。那你如果失业了,你能拿这条理由去告国家和政府违背宪法吗?”李济运不管讲不讲得通,想到这条就理直气壮讲了。居然没人答得上来,他就趁势诱导: “所以说,我们回去讲道理。听我一句话,去找个地方吃饭。”毛云生喊道:“先吃饭行不行?你们想在这里睡觉,吃过饭再来睡也不迟,没人占你们的地方!”五个人你望我,我望他,果然肚子咯咯叫,就跟着走了。附近有家不上不下的餐厅,毛云生熟门熟路,领着大家去了。总共十六个人,要了两桌。菜管好的点,酒管好的要。店里端上水井坊,李济运暗暗踢了毛云生。毛云生明白意思,忙说:“酒只要中档的,你这里的高档酒,嘿嘿,不好意思,我信不过。”任店家赌咒发誓,毛云生只要了便宜的酒。上访的人也帮腔,说越是高档酒,越是假酒多,不如喝几十块钱的。李济运听这话心里就有谱了,毕竟算是坐上同一条板凳。上了几个菜,李济运举了杯,说:“别的话不说,几个乌柚人,在省城里喝杯酒,也是难得。我敬各位一杯!”毛云生忙插话说:“我不是开玩笑,乌柚九十万人,有幸让常委敬酒的,我敢打包票,不超过三十个!”城关镇有个干部笑道:“这里就有十五个了,指标有限啊!”毛云生瞪了那个干部,说:“老子帮你做工作,你还在这里开玩笑!”两桌的人都笑了,共同举杯,一饮而尽。四瓶酒下去,五个上访户全都醉了。毛云生笑道: “不会在省政府门口睡了,送他们回去睡吧。”吃完了饭,五个上访户被七手八脚抬上了车。李济运站在路边,听毛云生大致汇报了。李济运说:“我会给熊书记打电话,你回去之后再详细汇报。不能全怪老百姓,贺飞龙要拿出诚意,不然还会有更多麻烦。下半年是上访高峰,再来两次群访就完了。”李济运回到厅里,稍事休息就到下午上班时间。他打了熊雄电话,简要说了截访过程,又说:“熊书记,看来旧城改造那块,信访压力很大。除了有关单位,仅家庭上访户就牵涉到五百多户。每户只按四口人算,就是两千多人。处理不好,哪天两千多人往县委、政府门口一站,不敢想象!毛云生会向您详细汇报。我想说一点,就是县委应该提醒贺飞龙,拿出诚意和行动。他已有动用不正当手段,压制和恐吓群众的苗头。”熊雄听完之后,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李济运听着这三个字,重重地出了一大口气。已越来越看不清熊雄的面目了,他就像电脑程序只在 0和 1之间选择。李济运忍不住发了短信过去:同他有关的项目是目前乌柚最大的信访源。不料熊雄回信:也许同他对乌柚经济的贡献成正比。李济运后悔自己发这条短信,幸好他没有提贺飞龙的名字。难道熊雄到乌柚才几个月,就成贺飞龙的保护神了?二十七渐近年底,乌柚县的班子突然调整了。明阳调到市经济开发区当管委会主任,那边的主任过来当县长。当然是代县长,选举程序还是要走的。那位主任过来当县长算是重用,明阳过去当主任可想而知。李非凡就地免职。市委本要调他去市人大任职,他却死不肯离开乌柚。市委领导来火了,不作任何安排。吴德满提前一年退二线,让出了政协主席的位置。朱芝改任县政府助理调研员,朱达云接她做宣传部长。李济运半丝风声都没有察觉,朱芝打电话过来他才知道。朱芝说:“很明显,检举刘星明的人一锅端了。我是另外一回事,还是叫成鄂渝整了。”李济运相当震惊和惶恐,似乎报复他的人正提刀把守门外。听朱芝慢慢讲完人事变动,他也安静下来了,说:“老妹,我早就隐约感觉到会发生什么事。既然来了,也没什么可怕的。你我祸源不同,境况是一样的。这时候,你需要的是平静。你不必有情绪,更不要想着申诉。”朱芝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人在官场,有什么办法?但想着自己只有伸出脖子挨刀的份,又格外的委屈。”李济运说:“看远一点。你年轻,未来长着哪。到了政府这边,分配什么做什么,尽力把事情做好。既要让人看到你的能力,更要让人看到你的气量。你一个小女子,要是表现出不同凡响的气度,大家不得不敬你几分!”“你自己呢?”朱芝说,“你们四个人,就还没有向你动手。”李济运嘿嘿一笑,说:“你傻啊!最早朝我动的手,我不离开乌柚了吗?”李济运犹豫再三,打了陈一迪电话,告诉他成鄂渝开始整朱芝了。陈一迪电话里大骂成鄂渝,说他是小人得志,太没气量了。李济运要的不是陈一迪的谴责,便说:“你们是老上下级关系,方便时候说说话,别做得太过分了。朱芝算是修养好的,不然把他的作为抖出来,他在漓州也不好过。大不可鱼死网破。”陈一迪说:“济运兄你劝劝小朱,暂时忍住。官场上的事,撕破了脸到底不好。我有机会肯定做做工作。我同他关系不一样,我会有办法的。”第二天,熊雄打了电话过来,告诉他市委对乌柚班子作了调整。李济运只当不知道,听熊雄一五一十说了。他故意问熊雄:“熊书记,我的岗位会作调整吗?”熊雄听出了他的情绪,稍作停顿,说:“李主任,你安心在上面挂职吧。”田副厅长很快听说了乌柚的消息,找了李济运过去,说:“李非凡我就懒得说了,明阳我是骂过他的。他们不该把你扯进去。他们年纪大,想赌一把。你呢?日子长着哪!”李济运说:“我当时也觉得参加检举不妥,但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我在那种情形下,不好不答应。他们把我拉到外面,四个人在车上商量。”田副厅长哼哼鼻子,说:“看看你们,那么神神秘秘,多像搞阴谋诡计!”李济运这个晚上一秒钟都没睡着。他想熊雄到乌柚来,完全是副陌生的面孔,肯定被人面授过机宜。他们四个人联名检举县委书记,有人看到的就不是什么正气,而是乌柚班子不团结。熊雄也不愿意陷身这个班子结构。也许在熊雄看来,明阳、李非凡、吴德满和李济运是铁板一块。前面竖着这么一大块硬邦邦的铁,熊雄会想到他的县委书记不好当。从市委领导到熊雄,都愿意早日把这块铁熔化掉。早上,李济运收拾好了被褥,慢慢地洗漱了。出来看看时间,已是七点了。他打了明阳电话:“明县长,没吵着您休息吧。”明阳说:“还叫什么县长,叫老明吧。”李济运说:“明主任,都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们可是未失足成千古恨啊!”明阳说:“济运,这些话没有意义,不要说了。我只后悔一点,不该信李非凡,把你也拉进来。田书记批评了我,我认了错了。”李济运说:“明主任不要这么说,我做了就做了,又不是丢人的事。”“不丢人,丢官!”明阳说,“我反正就这样了。熊雄这个人,我不想评价他。但我离开乌柚时,找他认真谈过,包括经济发展思路,包括贺飞龙的事,包括干部队伍的事。我不管他听不听,我要对自己的身份负责,我要对乌柚老百姓负责,同时也是对他负责。”李济运听着真有些感动,说:“明主任,我很敬佩您。我也想同他谈,但我忍住了。”明阳说:“你不必谈,你不一样。我是没有顾虑了,反正过几年退二线,一混就退休。”放下电话,李济运去楼顶散步。他没有胃口,早饭不吃了。远望街道上的银杏叶渐渐稀疏,心想又一年光景消逝了。他沿着管道走迷宫,一圈又一圈地走着。明阳实在称得上德才兼备,却就这么黯然退场。活在世上几十年就像一桌麻将,抓着几手臭牌天就亮了。省里照例召开经济工作会议,县里党政一把手都来了。往年省里开重要会议,李济运必带截访队伍跟随。今年没谁安排这事,李济运就装聋作哑。可他知道熊雄来了,不打电话又讲不过去。报到那天晚上,李济运打了电话去:“熊书记,您住在哪里?来看看您!”熊雄说:“李主任别客气,我会来看你的。这两天都有安排。”县委书记到省里来开会,他有需要拜访的人,也有想拜访他的人。总之,吃饭、喝茶、唱歌、洗脚之类,都是需要排队的。第三天下午,突然听得有人敲了他的门: “李主任,办公室好气派啊!”他一抬头,见于先奉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他忙站起来迎接,请于先奉坐下,边倒茶边问: “于主任,什么时候到的?”于先奉说:“我同熊书记一起来的,还不是跟着来截访。今天熊书记叫我来衔接一下高速公路,刚到田厅长那里。我女婿跟田厅长很熟。”李济运说:“哦,那好,那好!”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于先奉来负责截访,自己倒落得清闲。可他到厅里来跑项目,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就去找田副厅长了!于先奉喝了一口茶,草草闲扯几句,就说: “李主任,您先忙吧。晚上熊书记有应酬,我要去招呼一下。”李济运听着两耳几乎发炸!看来于先奉要取而代之了。按照常理,熊雄的应酬都可以请李济运出席。他虽然到厅里挂职了,仍是县里的领导,为什么需要他回避?李济运肚子里的怒气没有冲到脸上,他站起来送于先奉到电梯口,说: “我就不送下去了。”于先奉伸手过来握握,说:“李主任先忙!”电梯门刚关上,他就轻声骂道:“妈的!”他的骂声轻得几乎没有声音,自己却听得很清楚。他忙望望左右,怕有人听见了。电梯口没有人,走廊里也没有人。李济运回到办公室,关上了门。他本来不关门的,可他的心情太坏了。他挂职这几个月,回县里去过两次。每次想看看熊雄,他都跑到漓州去了。熊雄到省里来过几次,都是匆忙地见见,只说时间太仓促了。熊雄什么意思?未必真的要把他挤走?晚上,熊雄打电话来:“李主任,真是抱歉。我原想明天请你一起吃个饭,只怕又不行了。你过来坐坐?”李济运说:“熊书记别客气。我很快过来!”挂了电话,李济运差不多要大声骂娘。他妈的哪顿饭我不可以去陪着吃?未必我就差你那顿饭吃?临时叫车,会耽搁时间,李济运下楼拦了出租车。李济运坐在出租车里,气愤得闭上眼睛。离宾馆大堂还有三十多米,他叫出租车停了。不想让人看到他是坐出租车来的。进了大堂,他先去了洗漱间。站在小便池边屙了半天,没屙出一滴尿来。又怕别人看着不好,就像患了前列腺毛病。他等身边屙尿的人刚转身,就钻进大便间里。拉上插销,闭着眼睛运气。暗自骂道:老子生气,关你什么事?屙尿都屙不出!他骂了也没用,仍是屙不出来。只好出来,假装洗洗手。那里面就像灌了铅,沉沉的,胀胀的。俗话说屎急尿慌,真是太对了。憋尿憋得急了,人会发慌。有尿又出不来,人照样也慌。李济运心短气促,就像全身筋脉都扭曲了,呼吸也快阻塞了。快到熊雄门口,李济运深深吸了口气,按了门铃。门开了,于先奉迎了出来:“哦,李主任,快请!”李济运进去,见里面坐着很多人。熊雄站起来同他握手,喊着请坐。沙发上和床沿上都坐着人,大家都站起来让坐。李济运坐下,就得有人站着。他感觉眼前一片茫然,没来得及看清谁是谁。他站在房子中间团团转,说:“不坐不坐,你们坐吧。”终于有人过来拉住他,说:“李主任您坐下,我站着就是。”李济运这才看清,原来是刘克强。李济运说:“刘处长,您坐您坐!”刘克强硬拉着他坐下,说:“李主任就是喜欢讲客气。好,我坐床头柜上。”李济运便坐在沙发上,同熊雄隔着茶几。他再环视屋内,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熊雄不介绍,他也不问。李济运说:“会议安排得好满啊!”意思是说熊雄没安排时间见他。熊雄笑着,指指刘克强:“都是我们刘处长安排的!”刘克强笑道:“熊书记骂我了!会议是省委安排的,我一个小小处长!”熊雄望望李济运,说:“李主任红光满面,省城里的水养人啊!”李济运笑笑,说:“熊书记气色很好,就像过去我们形容毛主席,神采奕奕!”心里却暗自骂娘:他妈的,老子这脸色都是憋尿憋的!熊雄说:“李主任,听于主任讲,高速公路方面,县里提出的想法,交通厅都同意。辛苦你了。”李济运说:“都是熊书记您做的工作。”熊雄笑道:“厅里靠你,部里靠先奉的女婿顾达顾处长。”熊雄的意思是说顾达在部里说了话。有人便说顾达前程无量,于先奉却是谦虚:“年轻人,还要锻炼。”熊雄说:“顾处长年纪轻轻的,又是海归博士,又在部里工作,今后不得了。”“在部里当个处长,算不了官。部长倒是器重他,点名要他当秘书。”于先奉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今天去了李主任办公室,他那办公室气派啊!”李济运笑道:“那哪是我的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在县里!”他这话听上去是谦虚,实则是想告诉于先奉:你别不把我不当县里的领导!熊雄伸手拍拍李济运,说:“你们田厅长很讲义气,关心部下很到位!”李济运听着这话别扭,似乎熊雄早不把他当县里的人了。有人掏出手机看时间,刘克强就说:“也不早了,熊书记早点休息吧。”李济运本想单独留下来说几句话,熊雄却问:“济运来车了吗?”李济运说:“我让司机走了,打车回去。”熊雄忙叫于先奉:“于主任,送送李主任!厅领导不送送,今后我们县里的项目就完了。”虽然听上去是玩笑,毕竟说的是两家话。李济运也就不想留了,同熊雄握手告辞。刘克强说:“不必喊司机了,我送吧,我顺路。”上了车,刘克强说:“济运兄,昨天好险啊!”李济运问:“什么事?”“你还不知道?”刘克强说,“昨天县里来了上百人,把省政府大门都堵了。”“啊?我没听到半点风声!”李济运问,“你知道是为什么事吗?”刘克强说:“旧城改造拆迁纠纷造成的,死了一个人,老百姓说是开发商雇人打死的。”李济运说:“到底出大事了!”刘克强说:“情况你应该很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