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是这么近又那样远的声音,附在她的耳边说的,“你太累了,好好睡两天。” 她睡了多久?又是谁?是雁飞? 归云的手慢慢移到自己的小腹上。她轻轻吁了口气,泪从眼角流下。 我的孩子。她想。她想她的孩子。 归云醒来的时候,大夫告诉她,她怀了两个月的孩子没了。她来不及哭泣,因为卓太太和庆姑每天都到病房里照顾她,她们每日轮流熬了鸡汤鱼汤送来,要看着她喝完方能安心。她们带了家里的被子给归云盖,担心医院的被子并不暖和。晚上更要抢着陪夜,但被归云制止了。这两位身边没有儿子的母亲,似在几天中将全部母爱要倾注在她一人身上。 归云第一次有被人娇宠的安逸,她不好意思多显露自己的虚弱和伤心,只能在无人的时候捂着小腹发呆。她差点成为母亲,孕育了卓阳的孩子,但她却是一个粗心的母亲,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心里长满荆棘,恨不能让自己痛死。 还有别的伤痛在。 归云又问了庆姑关于小蝶的事。庆姑告诉归云小蝶已经下葬,是在龙华火葬场火化,葬去了浦东——小蝶的老家。 庆姑叹道:“小蝶没有过了那道坎,这孩子命苦啊!好在陆明坚持让她以陆家媳妇的名号下葬,也算在那边有名有份了。” 归云露出一丝苦涩的笑:“这也许是小蝶最好的结局。她太苦了。” 归凤把小蝶的遗物带给归云,是归云婚礼当天的大合照。她说:“小蝶走的时候很安详,她说她这辈子做了一次最美的伴娘,就能把以前的罪孽都抵销了。” “这哪里是她的罪孽?”归云抚着照片,上面的每个人都在笑,连不爱笑的向抒磊和雁飞都在笑。不过几个月,里面的人走了两个死了两个。她的孩子也没了。 生死无常,命运如波。 归凤道:“打小你就当你自己是铁人,什么事都存得都忍得,可你得多顾着自己一点呀!” “归凤——”归云哽咽。善良的归凤,原来这样了解她的归凤。她小产后第一次在人前欲流泪。但是,忍了。她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关,我没事。”又捂住了小腹,“只是对不起这个孩子,是我什么都不懂,没有好好照顾他。” “日子还长呢!”归凤抱紧她说。 日子的确还长,归云的伤心还磨不碎。但家人不允许她烦心,卓太太做主又将照顾小蝶的娘姨聘回了家专伺候归云,庆姑那头也有归凤帮衬照顾。她们迫着归云在床上躺足月余,好在店里的事有老范夫妇照料,她方能安心养身子。 这时,卓阳的第一封信送到了卓家。 他很仔细,写了两封,一封给母亲一封给归云。归云站在玉兰树下,拆开了信。卓阳写了自己的行程,原来信是从北平寄的,寄信的当晚他就要跟着部队去张家口。他一向不避讳自己的情辞,在信中也表露无疑,意态缠绵,看得归云几度恍惚,好像卓阳就站在自己的身边,摩挲着自己的鬓角。思念来得波涛汹涌。 只卓阳最后一行小字,又将她看怔了。 “我时常有所觉,我是否已有成为父亲的资格?云,企盼你给我一个好消息。” 他亦有所觉,只她恍恍未觉。咬碎银牙,恨透了自己。 “你要告诉他?”雁飞已站在她的身边,她也看到信。 归云手里执着信,想了很久。 很艰难很艰难去回复卓阳的最后一句话。 她用和卓阳同样的字体来写: “阳,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又补充了一句: “我弄丢了我们的琴。” 突然压抑不了,她伏在案上大哭一场。 归云给卓阳的回信写了一个下午,最后狠了心,将末角的那行字抹去。在这种天气,总有莫名的寒风吹进来,她觉得遍体生凉,更显伶仃了。 她将想法向卓太太一说,也不欲卓太太对卓阳有所透露,卓太太只得叹道:“你想得周全,我晓得你的苦。” 执手相看凝咽,她们相依为命。 归云暗暗生了愁和恨,却不知该恨谁。她的人生总是如此,每到有了些什么,却又失了去。她看着卓阳和自己的结婚照发呆,背景山水迢迢,人也终于山水迢迢。 她想她原来是习惯伶仃的,故才有了这么些勇气放了他走,那许多风险和担心也只能狠狠压到心底储存起来。 冬风真的已卷不出一片落叶,空虚地呼啸在桶长的弄堂里。空虚的也不仅仅是这季冬。 又有人来敲门,娘姨跑去开门,进来的是抱着江江的雁飞。 “江江很想你。”雁飞走近她,想给她拥抱,可惜怀里还有孩子。 归云接过了孩子,许是眼红红得怕人,江江一见她这样噘了噘嘴,双眼骨碌碌直转,打个哈欠,竟然朝她笑起来。 小小的手拍在她的面上,归云的心,蓦地一暖。 雁飞的手得了空,把补品悉数放在桌上。 “我是不是很失败,这样不称职。”归云轻道,“我都不知道已经有了宝宝。” “怎能怪你?你经验浅,以后会做得更好。这些日子又那么多宗事,能捱着没倒下就不错了。”雁飞扯扯她的衣角,“你这样子,让我恨那个留下你一走了之的卓记者。” 归云将江江抱搂得紧紧的,嘴角孕出一丝苦笑:“当我感觉孩子正离开我的身体的时候,我好想他,想他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我想——他留给我最宝贵的我也要失去了。那时候真是痛苦地想立时跟着孩子去了。” “既然放了他走,这苦也只能自己咽了下去。” 咽下去。 她望着她,她望着她。 人海孤鸿里,她们最初的相遇就是孑然一身,多少苦痛都得自己吞。如今,依然,不觉都恻然。 雁飞惆怅地离开了霞飞坊,她将江江送回了庆姑处,又要开始去上班。 周而复始,她摆脱不了的百乐之门。不过抹挲脸,昂然了姿态,袅娜地踏进那佛光照不进的门。 她娇媚的姿态是这个战场上最有力的武器。 走进犹如阴阳界一般混沌的舞场,她想,至少她的江江离开这里很远。 聚光灯打来,她依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绮丽佳人”乔绮站在她的下首,袁经理站在她的身边。 “今天的舞会皇后是我们永不凋落的白牡丹!” 幕褶层层,坠下颤动的流苏,将艳装的女郎隆重推出。 “阿姐,你永远能独占鳌头。”乔绮咬了咬银牙根,冒了这句话出来。 雁飞头也不回,从幕褶中款款走出。她出来了就不会轻易回头。乔绮的暗藏醋意更是耳边的清风,她的眼前只有闸北昏安的,充满了煤炭昏黑色的天空。 她的眼前还看见了那许多熟悉的人。 四十多岁了,穿好军服佩好军功章,八字胡含着杀气,剃着青头皮,永远趾高气昂。此时也在台下,抬着头看她。 她的目光沉沉过去,他志在必得地抽动了唇角。 他们目光交战有三次,第一次仇视,第二次无视,第三次,雁飞无惧地迎了上去。 他的人来找她,也是她认得的。 王少全说:“谢小姐,长谷川大佐很想同你跳支舞。” 她笑得花枝乱颤:“小阿弟,当年你老子约我跳舞的时候还是亲自来请的呢!” 他的脸皮青了,她已飘然而去。 美妙的探戈舞曲轻快地响起来,灯光摇曳,她和舞伴跳得妖冶。射灯乱闪,她的眼中,其实只看到一副十字架。 也看到憋不住的人,缓步向她走近。她等着。 只是在那之前,她被人拉离了精心布置的现场。 “王亚飞!”她低叫。 藤田智也堵她在角落里,问:“长崎或欧洲,去不去?” 雁飞抬起的下颏,骇意地:“我们不是早有默契吗?你又发了什么疯?” 他吻她的额:“找一个田园,造一栋木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安庸碌过完今生。” 她抓过他的手,搂住他的腰:“来,我们跳舞。” 又回到靡丽中心。 他无可奈何,由她牵着鼻子走,只听她在他的怀里轻轻唱了一支歌。 “夜上海 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 车声响 歌舞升平 只见她 笑脸迎 谁知她内心苦闷 夜生活 都为了 衣食住行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 磋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 倦眼惺忪 大家归去 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 换一换 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 夜生活 如梦初醒” 他又听到她在他的怀里叹息。 “哎!王亚飞,我不想从这个梦里醒来怎办?”天涯路尽兆丰别墅的四周早已不清净,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管不住这交界地带,早让日本人钻了空子进来,烟寮娼寮,茶肆赌坊,遍地开花。暗红的灯,被靡靡的烟气熏染得朦胧不可辨,不知是地狱还是天堂。 雁飞的别墅里,坚持富丽堂皇,细意装扮。 她换了一张梨红色云石麻将桌,晶莹剔透的玉石麻将摩擦在上面,声音清脆,冰晶可爱。客人们都很喜欢。 雁飞在开这样的麻将席宴上,穿的很随意。宽宽的月白色细毛长大衣,薄薄的,自腰间系上一条同色的软带,轻轻地束一个蝴蝶状的结,在人人穿得臃肿的冬季,却能体现出她姣好的身段。她的发养长了些,全部拢到颈后,扎一条同样月白色的丝带,垂在胸前,成了同样的弧度。引人遐想。 她的客人,旧瓶新酒的搭配。她含笑一一接纳。 王少全带了长谷川来。这个日本人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触目全部是温婉的红,窗帘、沙发、麻将桌、壁灯,一色一色的红。还有满室的馨香,醉人的,似是用花露水着意洒在各处。 他便醉了。身形倾倒又纠昂,醉了也是胜利者的姿态, 只是,是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雁飞婷婷站立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在牌桌上的意气风发。他的筹码最高,堆成了小山。 他的对手,王少全输的最多。 雁飞望着那个年轻人,他坐在他父亲当年坐过的位子上,靠着他父亲当年靠过的椅垫。那是个主人位,如今是形同虚设。 “长谷川大佐人红牌亦红,咱们都不是对手。”王老板从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王少全会说。 长谷川极力使自己笑得文雅而不缺少威严。这里是上海,不是东北,更不是南京。他及时收起原始的狰狞,要做一回摩登的洋派人。 “谢小姐垂顾,自然连番顺手。”他的中国话是讲得不错的,从听中国人的垂死的惨叫开始,他渐渐学会了中国话。他觉得能讲中国话在上海滩才最得益,会讲中国话以后,他就更不想离开上海。 苏阿姨捧来“得胜糕”,雁飞亲自接过来,先给长谷川上了一块:“远方来客,自当照顾妥当。”她盈盈地笑。苏阿姨再给其他客人奉好糕点。 “新年新气象,贺一下长谷川先生的荣升。”她淡淡地,心不在焉,似非衷心地讲。 看得王少全颇着急,眼睛都瞪了起来,忙道:“我原跟谢小姐说要恭贺下长谷川大佐荣升的事,谢小姐身子不爽,但还给我这旧识一个面子,代我招待客人,真真不好意思。” 谁都看得出来雁飞被迫来接待这样的客。她的确是“被迫”地,受了王少全的软缠,“勉为其难”地组织了这个饭局和牌局。她要一点一点地佯装被攻占,才不会露破绽。 着急的还有一个人,也是熟客,动过归云歪脑筋的粤雅楼的陈老板。他的证券交易所终因资质不硬朗,没拉到同胞的股子,却有异国人士相帮,不日将开盘,投资方是对面的贵客牵的线。 “唉唉!我们蓄意叨扰,劳烦谢小姐多多!” “好说。”雁飞冷觑着他们,三两中国商人簇拥着一个日本军官,都在赌博。 赌博要讲眼光,要押对宝,重重下注,可能才会赢得盆满钵满。这位军官不日就要去工部局警务处任职,又在日本搞的华人商会那边挂了副理事长的头衔,真正政商通吃。日本人三五不时给华人商户开鸿门宴,时间一长,总有头子活络的中国人看准形势,毫不犹豫,奋不顾身。 一个将濒临倒闭的棉纺厂起死回生,成了日军常务供货商,专司生产军服直运北方战场;一个终于在上海滩开了盘,早上买进晚上卖出,那些日本军方暗自干的嫖赌鸦片勾当的黑钱变成了金灿灿的金条,全部搜罗进了日资银行地下的保险库。 不过这样简单。在上海,所有的行动不像东北或南京那样急进和野蛮。那是慢条斯理地,逐步侵蚀。 对女人也一样。已不能随便压倒,就地解决。 这个女人竟在今晚还请了一位宝昌银号的李老板,江浙沪一代均有分号,能量顶大,比陈老板更有用。 只是他年纪虽轻,面容却严谨,非要装作丝毫不露风的样子。 长谷川也不露风。 能坐在他对面的,就说明已经松动了。有的中国人好面子,也虚伪,怕死“汉奸”这个头衔。其实心里早已千肯万肯。 这个女人,这个男人,都是。 他对这个女人更感兴趣,她曾经跟着藤田出没过很多对藤田工作有利的地方。如今,她将这位端着面子左摇右摆,不肯轻易戴上“汉奸”帽子的墙头草给带转到他的面前。 他想,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支撑的也就是最后的面子而已。中国人很有趣。 他对李老板说:“李先生张法好,胜我,更配得胜糕。” 李老板露了一丝笑:“来谢小姐这边就是图个痛快,大伙宾至如归,不讲输赢,才对得住谢小姐的招待。” 雁飞轻轻回话:“真是混说,不讲输赢,我这里哪里赚的到红利?我不做作,这里的招待可全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长谷川一笑:“上海是个美妙的地方,才有谢小姐这样美妙的人儿。” 雁飞也一笑。 “可惜藤田少佐没有一同来耍,他现今正经又要做回文化人。依然是我帝国的骄傲。” 雁飞依旧淡淡地,眉梢抬也不抬,从一边茶几上端起一杯铁观音,茶水碧盈盈,她歪头,发带从胸前滑落到一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在场的男人偏偏喉咙口都一干,只听见她低声问:“藤田少佐?哪位?日本人的姓氏可真麻烦!” 她要一力地,让他们觉得她要斩断过去,同那李先生一般样。所以,她会令他们切切实实都感到宾至如归。 只是人走屋空之后,雁飞拉开楼梯下的暗阁,阁内香烟袅袅,并立两只牌位。她半倚在门边,长长地、重重地叹息一声。她有点累,整个人放软在门墙上。 她说:“偏偏就是同一个人,还好,不用忙两次。” 雁飞缓缓闭上了双眼,双唇抿出一个笑意。是妩媚而销魂的,在红晕晕的光线下,有那么点惊心动魄。 这天夜里,雁飞极度困倦,又开始了久违的噩梦。 一片火光,她的背上猛烈的炙痛,甩不开。她也不跑,看着白色的身影走近她,对她说:“小雁子,你逃不了了。” 她冷然地目光可以穿透那条白影:“我为什么要逃?” 但是她要去追,她看到了,那阳光下俊美的少年,冷目长眉,转首。他跑的比她快,她追不上他,自己却陷在一片泥沼之中。 雁飞在梦里笑出了声,醒来却是一脸的泪。不知是哭还是笑。 醒来以后,打点精神。她也要跑。 她跟着她的目标开始出席各等豪华饭店、夜总会、跳舞厅、赌场、回力球场、跑马场……都是男人寻求刺激,展现气概,找寻机会的场所。她如翩翩蝴蝶穿梭其中,给各色想要堕落的人穿针引线,不亦乐乎,展现她惊人的才艺。 因她知道,这个曾经在烟花地杀了陈曼丽的武官不仅仅满足子弹刺进肉体的快感,他被繁华的上海迷惑了,他要的更多,也想经营更多。那是一条充满弱点的缝,她的铤而走险由此获得机会。 王少全极端欣喜她的配合,常常谄媚奉迎:“谢小姐的手段一向高明。” 她微倾着头,笑:“你老子当年留了个好名声给你,你戴了那么大一顶歪帽子,下去怎么跟他交代?” 王少全“嗤”地笑一声:“棉纺厂保住了,老宅也买了回来。我对得住列祖列宗,往后还须将祖业发扬光大。” 换过急色嘴脸:“谢小姐不是也得到更多?” 雁飞婷婷走开,来到长谷川跟前,跟着他进了三菱车兜风。 “华人商会开幕酒会,请谢小姐赏光。”长谷川是愈加的彬彬有礼。 雁飞伸出手指头,横摆竖摆,侧头问:“春天是不是戴个绿色的会好看些?” 她也是有所求哩!长谷川懂,立刻向司机道:“去老凤祥。” 司机副座有尽忠职守的人回头用日语对长谷川说了两句话,那人身形壮阔,形态威严,雁飞曾看到他领着人围着长谷川以作保护。上海滩上的暗杀事件时时发生,手段多变,形式多样,日本人也骇怕,尤其有大好前程在眼前的日本军人。 长谷川对雁飞说:“军部尚有会议,还是先送你回家。” 雁飞不语且笑。某些情境之下,沉默谅解的态度更能进一步猎取男人的欢心。 她回家之后,苏阿姨拿报纸过来给她看。这时不少报纸已沦为日军的政治思想统治的工具,整天宣扬“大东亚共荣共存”,已然丝毫不将租界放在眼内。工部局公董局里布满了日方要人。雁飞知道藤田智也在教育处任了一个秘书的职位,而长谷川是在警务处任职。这个孤岛上海,真真正正要四面楚歌了。 雁飞看得索然无味,闲闲又扫几眼。突然瞅见有中缝报导说“新新街附近发生劫匪枪击,一小学教师被流弹扫中,当场倒毙”。她心下没来由一阵紧缩,赶紧重新穿戴好就往杜家赶。 杜家石库门的门楣上挂了白幡,雁飞有些怔愣。庆姑已在二楼的窗口看见了她,唤她上楼。 “我看到新闻,怕这里不太平。”雁飞一上楼,就抱过庆姑怀里的江江。江江已半岁有多,小手臂很是强壮,喜欢抓着东西来练劲儿,一见雁飞,就高兴地摇起手里的拨浪鼓。 庆姑只一个劲叹气:“是楼下的何老师,报纸上说什么遇到劫匪,实际上是有人蓄意干的。听说何老师原来是共产党的地下分子,在学校里讲抗日的。” 雁飞叹息:“那就是日本人和汉奸做的了。”她拿过江江手里的拨浪鼓,摇了摇,逗得江江“咯咯”直笑。 “那时候展风他爹去的时候,何老师是帮了我们不少的。这么文弱的一个书生,竟然会是地下抗日分子!如今留下孤儿寡母,怎么过这乱世?”庆姑感同身受,不禁又流了眼泪。 雁飞也沉默了一阵,满室只有江江无忧的,拨弄拨浪鼓的声音。 “杜妈妈,这边一定被日本人盯上了,听说原本的南国社也在这弄堂里,日本人隔三差五闹闹事,会不太平的。该打算一下趁早搬家的事。”雁飞道。 庆姑直点头:“归云也这样说,她说她婆婆极力要请我们去她那里同住,大家一道好照应。我不太好意思,我和归凤倒还算了,还有小蝶她娘和陆明,到底是外人,叨扰人家不大好,又不能丢他们在这边。” 雁飞一想也是,她想更好安置杜家,不由深思起来。 这时归凤上了楼,见到雁飞,客气地招呼了下。她去楼下何家帮忙理丧,陪着何师母狠哭一阵,念及自己的飘零身世,更是伤心。此刻眼圈还深深红着,微带哽咽。 庆姑劝慰:“今晚还要上戏,这番样子可怎么好?” 归凤说:“我不太想给他们唱了,近来袁经理带来的日本人好多。散场的时候还要大伙给日本人去打招呼,我实在是不想。” 雁飞道:“袁经理早给日本人开了方便之门,避远些比较好。” 归凤古怪地望了雁飞一眼,想争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庆姑又叹息:“如今这般情形,大家都身不由己。”又问归凤,“你还去给张府老太太唱?” 归凤点头:“张家不干净,但张老太太对我还不错的。她现在住在玉佛寺后头的石库门里,天天诵经念佛给张家赎罪。以往在方家的时候她帮过我不少。” 庆姑很赞同:“知恩图报是应该的。” 雁飞又逗了江江一会,见天色已晚,依依不舍放下孩子告辞。 “这孩子总有满腹心事不让人晓得,我真担心她。”庆姑看雁飞走远,方才忧道。 “她——”归凤又话到口边,见庆姑热心地照顾江江的模样,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她只能私下对归云说:“戏院里人说谢小姐又和日本人搞在一起,专为中国商人和日本人做中介。” 归云手里死死攥了一样东西,听这话时魂不守舍,被归凤轻扯一下,才醒转。她将手里的东西给了归凤,归凤拿来一瞧,却是一张纸条,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 “这是什么?” “雁飞给我的,上面这些人名是日本人办的商会新出炉的会员名单。”归云轻轻道。 归凤拿着细细看了两三遍,疑惑了:“谢小姐给你这个干什么?”也想到了,“她莫不是——” 归云有点担忧,有点难过:“她拜托我把这个交给以前安排展风他们做事的陈先生。” 归凤的手微颤了,将纸条珍重地折叠好,交还给归云。那一瞬间,思往种种,她猛然惭愧。脸上泛了红潮,觉着无比难堪。 “谢小姐真不是一般女子,可这样的事情太危险了。” 归云黯然垂了眼。 雁飞做了那么多,挺身走在那么危险的境地,她都无法劝转她回来。她只能秘密地、软弱地为她辩护,只求能为她带了多些谅解。 归云觉得人生充满了无奈。 雁飞同卓阳一样,都不骗她,她对他们的处境了若指掌,却只能默默看着。 雁飞将纸条塞给她的时候,说:“就像你唱的《穆桂英挂帅》,我们也能在这样的时刻做些事情。” 她就知道自己无法拒绝,更无法劝阻。她问:“是不是因为向先生?” 她不答,只笑:“我们是心腹之交,手足至亲。我怎么做,有你支持我,你都是我的靠山。”她靠在她的身上,“只要让我去做那么一次。” 一次。为他?归云猜。 她又想,她从来都阻不了她,起码这一次跟着她,不让她走太远。 归云将名单交给陈默的时候,陈默大大惊讶了一番,这份名单他也能弄到,可是归云却在第一时间给他送来。 “可是有内线在做这事?”他问。 “陈先生,请您保护好她。”归云说。 她将雁飞的事全盘托出,陈默喟叹:“早先就知晓她为王启德做过事,是个勇敢的奇女子!” 陈默已算答应暗地保护雁飞,归云却没有任何欣喜之情,只剩无尽的辛酸。 她想起打仗的时候大伙唱的歌——“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中国人在被迫着妻离子散,水深火热,尝尽人生百苦,终至要反抗。 都是要搏命的。年年岁岁一九四零年的春节像一九三七年的春节一样寒冷。虽然归云又得已同归凤凑在一起为家里的大年夜备至年夜饭,但卓家的灶披间寂寞聊赖,只听大灶里火舌“嘶嘶”冒出的声音,驱不走漫天的寒意。 天不下雨,可是更阴冷,从骨子里透出来。归云和归凤都缩着肩膀。 这回的年在卓家过,是卓太太一力邀请,庆姑也不好拒绝,便携了小蝶娘和陆明一道过来。 陆明自小蝶故世之后常常神情恍惚、沉默寡言。到了卓家,他支撑着缺了一条臂膀的身体强力地为卓太太擦窗抹椅子,几次差些站不稳。卓太太想要拦阻,都被庆姑劝住。 “就让他做做吧!只有做了事体,这孩子才不会胡思乱想。” 卓太太叹气:“倒是个痴心的孩子,真真可惜——” 一边擀饺子皮的小蝶娘眼睛红了,用拇指一拭,去了痕迹,吸吸鼻子,继续劳作。卓太太和庆姑再叹只能在心底,都是苦命的人,同样有泪。只是不能流在大年夜。 满室只剩裴向阳拿着糖葫芦逗弄江江的笑声,江江“咿咿呀呀”地叫,是仅有的活泼泼的生气。 “以前,蛮久以前,都很热闹的。”灶火旺了归凤的脸,有回忆的神气。 归云在做她的蛋饺,金灿灿,很饱满的样子。她也只是机械地动着手。 很久以前,小蝶是跟着她学做蛋饺,那时候她不过十四岁,小蝶才十三岁。两人都爱说话,叽叽喳喳,笑笑闹闹,时光飞快,都嘴馋,都盼着晚上那顿丰盛的年夜饭。 后来她教卓阳做过,也不过是去年过年的事,在杜家的公用灶披间。她把着卓阳的手匀那铜勺里的蛋汁,卓阳心不在焉,目光悠远,飘向窗外广阔的天空,心定在一个远方。 她就知道,他的心早就随着他的理想,越飞越高,像天空里自由翱翔的鸽子,扇动有力的翅膀,去远方。 不是没有使过小手段,要把他的心抓回来。 她瞅四下无人,大着胆子偷偷亲他的下巴,有须根的,扎人。卓阳忙,有时候来不及打理自己。有了须根,褪了几分俊秀,更犷放一些。 他的神,游了回来。表情一换,嬉皮笑脸,也看准四下无人,就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耳畔小声说:“做也做得彻底一点嘛!” 她脸红了,才晓得害羞。她只不过想要抓回他的魂而已。 他的吻,来得迅猛而火热,从耳垂绵延而下到颈际,要灼伤她的心。她不免是又惊又怕,惊的是卓阳情不自禁的更大胆,怕的是公用的灶披间突然被人闯进来。卓阳不管,得寸进尺,一手搂紧了她的腰。原是她把着他的手的,他的手却自作主张了。 她能感觉他在用那铜勺写字。 “年年岁岁似今朝,岁岁年年人永聚。” 她酝湿了眼眶。他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的,所以他写这样的诗句。归云的手颤,心也乱,无助任他吻。直到他触上她的唇,触探地,湿热地,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温暖在弥漫,窗外也是满月普照,银白的光辉洒向人间,已经分不出春夏秋冬。 什么都不用再想。 后来,蛋饺皮焦了,温暖气息里的焦香也带着难喻的温柔。 后来,她在卓家收藏的一些诗词古籍里看到卓阳写的这句话的出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原词如此悲戚。她的心恸住,也愣了神。 卓阳好像又在她的身边悄悄呵气,在她身畔有股暖风。她想沉醉,沉醉,抓住这风。 总要醒来。 归凤推她,归云一慌神,才发现手里正匀煮的蛋饺皮也焦了。这焦味是刺鼻的,难耐的。 “谢小姐来了。”归凤道。 原来是雁飞到了。 雁飞并不是来安心做客,她抱起了江江,对卓太太和庆姑道:“我想带孩子出去溜溜,再买些新年的衣服。” “晚上来吃年夜饭?”问话的是归凤,所以大家都惊讶。归凤一问之后倒腼腆了。 归云拉拉归凤的手,很高兴。雁飞细眉弯弯,笑意盈盈。 她说:“好呀好呀!我就趁这当给孩子到南京路买点小衣服什么的。” 归云道:“顺便到老大房带爆鱼头吧!是我疏忽了,妈妈喜欢。” 卓太太忙说不麻烦,雁飞却爽快应承下来。 裴向阳一见雁飞要带江江出去,大感没趣,奔过来要凑热闹一块去。归云明白雁飞想要和女儿多多独处,忙把裴向阳抱住,说:“来,跟干妈妈学做蛋饺去!” 小孩到底新奇新鲜事物,一下注意力全部被吸引过去,也就不去闹雁飞了。 雁飞又多给江江加了一层棉褛,方才出得门。 马路上风大刺骨,她招了出租汽车直驶南京路。江江能在大人的大腿上勉强站立,又从未坐过这样新鲜的玩意,一上车就兴奋地趴在雁飞腿上,使劲要站起来看窗外。 雁飞失笑:“你这宝宝,真好动!”干脆将江江抱好一起看住窗外。 江江小小的眼睛从未见过这么飞快消逝的世界,瞪得大大的,眼珠墨如点漆,很是灵巧又极端专注。 雁飞看她瞧得有趣,便向着窗外同她一起看风景。只是车驶近大世界的时候,因大世界节日游客如炽,前方汽车拥堵,稍停顿了那么一下。就那么一下,雁飞一眼瞥见一人。 她想一想,又想一想,说:“师傅停车。”便在路边下了车,抱着孩子吃力地关门。 那人也看到了她,站在她身后,等她转身。 雁飞转身,巧笑倩兮:“王亚飞,是不是准备去吃火锅?” 藤田智也先望望天,这时候快正午,可仍感觉冷。 上海的冬日阴湿,猛烈的的正午红日都驱不开这冷。这天上的红日正如太阳旗正中一红日,此时已插遍神州大地,学习阳光遍洒,无一漏失。红日中却透着血气,蔓延阴湿,也蔓延到他心上每一寸。 他进了工部局教育处,从修改小学课本开始工作,选择日文课题,编撰日语授课大纲。原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统统联合一气,坚决罢课抵制。劝解加威胁,均不为采纳,所以日本探长带着中英印三国巡捕去了小学,小学唤“名醒”,在沦陷区和公共租界之间。没有保护伞,便沦为开刀的对象。 其实处理起来顶简单,机枪两铤,押着中国巡捕上前,那边厢是老少男女教师几十人,手把手站好,向着太阳。他们执拗,知道逃不掉,就不逃。 中国人上膛开枪,地动山摇,对面倒下的是中国人。 长谷川带他看现场,意态悠闲:“对付不同的中国人要用不同的办法!这下还有哪间学校敢忤逆帝国的意旨?” 那一具具冰冷的尸,在阳光下直板板,宁死了也是不屈的。 藤田智也心胸之中翻江倒海。 欲洁何曾洁?他看到执行日本人命令的中国巡捕在颤抖,虽然功德圆满结束任务,但是止不住颤抖。 他突然想念长崎,在长崎,他也是独自一人,静谧可安守一个世界。 如今心乱了,神也随着机枪急促而强迫的声音碎了。他想要挣扎醒过来,但雁飞说,她不想醒来。 最后,他也分不清似梦还是醒,极目都见不到尽头。 但,藤田智也看到了雁飞怀里的孩子,孩子有双漆黑的目,骨碌碌就盯着他瞧。 雁飞介绍:“这个宝宝姓卓,叫晓江,刚从卓家抱出来玩儿的。” 江江配合地甩了甩小手,“咯咯”笑两下,阳光洒在孩子的身上,真是从天而降的安琪尔。 藤田智也神情冷寂,他想,这个孩子倒像卓阳一样乐观活泼。他回答雁飞:“那家火锅店拆了。” “哦。”雁飞怀里的江江闹了起来,踢蹬两条小短腿,手指拼命指着大世界的方向,口中“咿咿呀呀”地叫。 藤田智也同雁飞一道看过去,见是大世界门前围拢了一簇人,人头济济的颇热闹。 “这孩子像卓阳一样爱多管闲事。”藤田智也道。 江江着急要看,又开始蹬腿,被雁飞抱住了腿:“别闹别闹,就带你去看。” 孩子本也渐渐长大,份量沉了,雁飞弱不禁风,抱她格外显吃力,藤田智也见了就一把抱过江江:“我陪你们去。” 雁飞问:“不耽误你的正经事?” 藤田智也聊赖地撇着唇角:“我从来就没什么正经事。” 男人力气大,抱了孩子大步流星就往大世界方向去。江江出生以后鲜少被男人抱在怀里,这时遇到这么有力的怀抱竟是也不怕陌生,小手搭在藤田智也的肩上,“咯咯”笑了起来。 雁飞站在他们身后默默出了会神,便朝他们小步奔了过去。 大世界在大年夜的白天热烈营业,为弥补宵禁带来的损亏。因过年气氛浓,门前原是请了唱京剧的草台班子临时搭了戏台子,铺好大红亮缎,大光天里舞狮和演猢狲戏来添增热闹喜气,也好吸引客人光临。 露天光场,人声鼎沸,其实也听不清舞台上的演员们唱些什么。只剩周围暖融融的人气,倒是驱散周身的寒意。身边都是同样的人,在同一片天下用同样的心情呼吸同样的空气。息息相关,所以聚在一起会温暖。 藤田智也的心也回暖。 江江是实实在在的初生刘姥姥,瞪圆了眼睛,咧开嘴巴直笑。 雁飞叹气摇头:“归云怎么把这孩子的性子带的这样大大咧咧?和她一样喜欢看西洋镜。” 藤田智也瞧江江伸长了脖子看得累,干脆把孩子搁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她看得更舒服些。 这样视野,江江瞧见了大世界里更新奇的玩意儿,小手臂又开始扬了起来。 这回是哈哈镜。 大世界原本有名的就是哈哈镜,乐世界跟风也做了。原不过是镜子,因凹凸不平,给人生带来异乎寻常的新奇快感。 藤田智也抱了江江过来照,江江猝不防看到凹凸镜里自己被扭曲的鬼样子,一下接受不了,小嘴一扁,立刻哇哇大哭。藤田智也不知所措,将她抱入怀中:“她饿了?还是怕吵?” 雁飞拧拧江江的小鼻子:“死丫头,作天作地,还以为她天生胆子大,结果看个哈哈镜都能哭成这样。” 藤田智也只抱着江江,看到她红扑扑的小脸挂上一串小泪珠,不断抽着气,心中怜惜万分,不由自主轻轻拍哄着她。转头看那哈哈镜,倒映的人被扯得怪长怪长的,面目依稀,不知庐山真面目。偏还有人争先恐后来照这样的凹凸镜,争看自己扭曲的人身,再哈哈大笑称奇。 只有孩子看到了丑,怕得大哭。哭声也渐歇,被沸腾的人声湮没。抑或,大哭在汹涌扭曲的群情里总能被忽视。 生意人不会忽视,哈哈镜的角落边有面真镜子,有人站在镜子旁兜揽生意。 “小娃细被吓哭了吧!难得节日一家门出来,来这里照张全家福带回去开心开心。” 生意人旁还竖着海报招牌,写好“王开照相馆外派”,说明来源正宗,绝非大兴。 “王开也来摆摊头?”雁飞奇问。 “凑凑新年的热闹,讨个人气的头彩。”再兜售,“大世界照个全家福,不要太灵光!” 大相机正对的位置是大世界的哈哈镜、空中环游的广告飞船、各色戏剧木偶戏滑稽戏的花牌。琳琅缤纷,目眩神迷,果真一个精彩的大世界背景。 雁飞问藤田智也:“拍不拍?” 藤田智也深深看她一眼:“全家福?” 雁飞说:“是,全家福。”她同他站一起,还有他怀里的江江,他们一道面向哈哈镜边一面正常的镜子,在被刻意扭曲之前,游客们有权力先在正常的镜子里看到正常的自己,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踏入面目全非的世界。 藤田智也听到雁飞笑着说:“可不像全家福吗?” 江江拍拍手,不哭了,也笑了,鬼使神差一般也指了指那架相机。呵!她也想拍呢! 藤田智也便抱着江江和雁飞站在一起。 镁光灯没有亮以前,藤田智也说:“在你想好之前,我都可以等。” 雁飞说:“不要空等,那样做可不好。” “你想重操旧业?”他知道,了解,问亦是肯定的问。 她却说:“你走吧!陷在泥潭里干什么呢?你跟他们不一样的啊!” 藤田智也说:“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都一样。” 他的话语渐渐淡了,脸上浮出笑意,或许因为雁飞最后的那句话,也或许照相机的镁光灯正准备闪。江江及时将小手勾到他的脖子上,小脸贴上他的脸。那一触的温暖同镁光灯一起闪亮,瞬间照亮了他,也瞬间灭了。 温暖从来那样短。 江江倾向雁飞,要雁飞的怀抱。他得把江江还给雁飞。 雁飞抱牢孩子,对他说:“没有一个人有义务无休止等另一个人。” 她要同他告别了,在大年夜的午后。人们都准备回家过年,热闹也只留给上午。大世界里的人少了,精彩世界要落幕。 “我要谢谢你,真心诚意待我的人不多。王亚飞,我会一辈子记住你。”雁飞的离别总是干脆,从不拖泥带水。 藤田智也无力地要拉住她的手,想拉她出来:“如果,有一天战争结束了,你能不能接受我?” 雁飞的头微微扬着,留给他的是个侧面,小巧倔强的下巴抬起。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握住。两个人的手,都很暖。 “我收回我曾经对你的诅咒,衷心希望你能幸福。”她的笑,也很暖。一向苍白的面色有一种从未见过的娇憨。 她肯给他看她幸福时候的表情。 “幸福很简单,跨一步就过去了。”她说,“我也会幸福。” 他想,是不是该高兴?她在最后,能这样为他着想地欺骗他一次?他知道她在善意欺骗,可是手里已无力,放开了她的手。 他,从不是能拉住她的那个人。 他们的牵绊,不过是人声渐逝之前分手。连火锅店都拆了,更没了继续同行的理由,依然如一年之前,一南一北,回到各自的世界。 上一回两人都不回头,这回多个江江,噘着小嘴趴在雁飞的肩上看着他走远。他有那么点舍不得,频频回头,直到不见她们。 藤田智也走了一路,好不容易得到的暖,凉了个透,宿舍也到了。还未进楼,就有下等兵来报告:“您的母亲在会客室等您!” 他吃了一惊。这时候以母亲名义来找他的,只有一个人——他父亲的妻子,他的“大娘”。这位名正言顺的藤田夫人从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此刻竟赶来了上海。 藤田智也不作多想,匆匆跑去了会客室。 会客室里,藤田夫人尚未将行李收妥,人胡乱地倚在榻榻米上,手里握着手绢搅成麻花,不断拭泪的却是手指。一见藤田推门进来,扑上来叫了一声:“智君!” 藤田智也扶住藤田夫人:“大娘,您怎么来中国了?” 这位日本母亲满身风尘仆仆,满面风霜哀容,鬓边染了白霜,佝偻了背,只剩苍老。不过方别四年,原本记忆中温柔的日本妇人如今是这番老妪形态。 “军队的人把美代子带走了,要带她参加随军服务队。”藤田夫人抽泣着。 “什么?!”藤田智也跌坐在地上。 藤田夫人仰着身子抓紧藤田智也的手,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们说是大伯的意思。智君,你帮我劝劝你伯父,他待你最好,也许会听你的劝告。我听说,我听说,随军服务队就是做那种那种——”她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哭,“美代子只有十八岁啊!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恶魔降临到我们家,他们带走了你父亲,还要带走我的美代子——” 藤田智也再也听不下去,也不想太多,他换了军服,执好军刀,去寻人。 他想起来,他原不是什么都没有,他还有两个异母的妹妹。 第一次进藤田家,才五岁大的美代子穿了一身小旗袍,站在八重樱下,向他鞠躬,用刚学会的中文叫:“哥哥,欢迎回家!” 落在小女孩身上的樱花花瓣让他第一次感觉温暖。就像刚才的江江。好像一模一样的小面孔,让他觉得暖的面孔。 他可以对父亲冷淡,对大娘疏远,但无法对年幼的妹妹板起面孔。 美代子会在他写书法的时候替他把细长的前刘海绑住,会第一次做寿司的时候找他来品尝,会在和邻居的男孩暗生情愫的时候向兄长写信汇报。 藤田智也愤怒地踹开了藤田中将的门。 中将正和长谷川一起研究上海地图,头并不抬起来。 “智君,我已经命人为你母亲买好明早的船票,请将你母亲送回日本。”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美代子?” “我送她去的服务队直接效力中将以上级别。作为帝国子民,应当感到光荣!” “你送她去做妓女,还要感到光荣?” “你也应当感到光荣!美智子已经出嫁,代替你父亲向帝国赎罪的任务只能交给美代子。” 藤田智也抽出了军刀,砍向书桌,上海地图南北一分,成了两分,是再也合不拢的世界。 “让帝国见鬼去!我的妹妹被送去做妓女我该感到光荣?!” 他扯开了军装,冲出门。 第一次将愤怒爆发到顶点,原是这样翻江倒海,全然决堤。 藤田中将依然不抬头,只吩咐:“长谷川大佐,请将少佐带回来。告诉他,错误只能犯一次,不能学愚蠢的支那人。” 长谷川“嗨依”一声,带令出门,招了一名心腹上等兵追出去。 藤田智也动作很快,不带行李,扶了藤田夫人就向宿舍门外跑。正有出租汽车过来,他招了就走。 上等兵跟着长谷川追出了门,在拐角,长谷川停下。上等兵疑惑,并请示:“是否需要动用军部车辆?” 长谷川站立在宿舍门外,莫测地扬着八字胡。他长长叹气:“少佐担心胞妹,人之常情,我于心何忍?” “中将?”上等兵就脸挨了长谷川一巴掌,腰间的刺刀被他拔出来往手臂上轻轻一滑,血迹渗出来,伤口轻重恰当。 他捂着手臂,说:“少佐剑道高明,以死相逼,我们都尽力了。” 上等兵明白了,立正,低头。 “嗨依!” 后头又有兵士追来,上等兵已高叫:“回去开车,一批去火车站,一批跟我们去码头。” 他向长谷川再次立正。 “我明白大佐的苦心,并会妥善安排。” 长谷川捂了伤口,觉得伤口值回票价。他得意,学着商人的算计是应当的。旧拍档山田的理念很出色,靠山稳固,没有障碍,然后——升官发财。楚歌重叠秋风起不安的一九四零年,孤岛般的租界里,人人战战兢兢地生活。繁华如昔的背后,是大街小巷不时发生的枪战和流血事件。日本宪兵能明目张胆在租界的大街小巷招摇过市,能闭门不出的人们就不出门,在家中惶惶中日。 铁蹄踏在柏油马路上,是震动了心脏的耻痛。 夜里的霓虹依旧,上海竟还有活力花枝招展。日本宪兵进来了,日本商人进来了,他们需要灯红酒绿。于是,上海就能灯红酒绿。 雁飞对归云说:“以前有去过西藏的客人跟我讲,有一种花叫做尸香魔芋,开在尸体的身上,会更美更香。” 她开始抽日本进口的卷烟,符合亚洲人口味的,淡淡的含蓄的香,闻久了却会有侵略性。归云将她手里的烟拿掉,熄灭。 雁飞没了烟,怔神了一会,道:“上海就像一朵尸香魔芋,开在血流成河的魔鬼之都。” 归云说:“孤军营的国旗还有青天白日旗在飘。” 她又隐隐地忧,报纸多次刊登孤军营遭袭击的新闻。 谢晋元,这位被困的英雄,在苏州河南岸依旧屹立不倒。 他几乎成了这个城市,这个城市里的中国人在风雨飘摇中的精神支柱。每每绝望恐惧,只要去看每日晨曦微露之际,胶州路上空升起的旗帜,心里的希望又会一点一滴积聚。 还有卓阳的信,卓阳的信三四个月才会来一封。最近的一封,他附了相片,背后是真正的高山远岭,他穿了简陋的军装,脖子上挂着她为他买的德国莱卡相机。迎着阳光,眉峰微聚。 但,对着镜头笑得飒爽而又骄傲。那一刻,或许他心中得到抒怀和满足。归云想,他笑得她又不后悔放他走了。 她吻着相片,如此怀念他的笑容。他没有请战友用莱卡相机拍照,将相机抱在怀里,小心呵护,也给她看。 她想做他的相机,能贴身和他在一起。 卓阳在信里写: “军队的各项工作胜任愉快,和同志们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我有必胜的信念。 等我!” 绝口不提战斗的危险和环境的艰难,只无可奈何附了一幅画。又是浓眉的小猴子,指了指赤裸在地的脚丫子,有旁白:小兔子,到了北方才发现布鞋很重要,劳妻动手,多给做几双寄过来。 给卓太太的信里,没有这幅画。 归云难过,再翻看卓阳的相片,他的脚没在草丛里。她想,他脚上一定穿的是草鞋。她听说八路军很多战士都穿草鞋。 他到底跑了多少路,竟能把带去的皮鞋和布鞋都全数穿破穿烂? 归云熬夜飞针走线,密密缝那一双双布鞋。她穿过草鞋,和爹一起逃难的日子里。草杆子扎脚,走几步,难耐的疼,脚掌被磨出泡,流出血。爹便背着她走,晚上他们就着河浜洗脚,她能看见爹脚上的新伤旧痕,斑斑血渍。 她心里也难耐地疼,她不能让卓阳总穿草鞋,他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雁飞在杜家看着归云麻利地捆扎五六双布鞋,不要别人来帮手,这是她赶了两天的工,终于做出来的成品。在卓家怕卓太太看到,就带到杜家包裹准备邮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