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什么他还涩涩开口? “对不起。小雁。” “我是个容易记恨的人,有些深入骨子里的恨没有办法忘记。真的!向抒磊,我恨你!” 她的声音,波澜不惊,她吐出的一字一句,惊涛骇浪。 他还站在她的面前,还是望着她,不矫饰脸上的苦痛。 “还了你我的今世,也弥补不了你这辈子的辛苦。” 她不想听,转头走,不给时间自己心软抑或动摇。 陈曼丽曾顽笑,说她一向对男人毫不心软,特别狠! 然,谁知道其中辛酸苦泪? 她的泪和苦,只是为了一个人流尽吃尽罢了!说到底,道行还是没有够。 伸手摸脸,背着人忍不住满面泪,只不过都在人后罢了。 原来她以为在陈曼丽死了之后,就真的无泪了。可现在,她还是流了泪。泪流进嘴里,咸涩,是苦泪。 地上没有了他的影子,她捂着面孔,索性将泪流得更痛快。 霜叶飞?往事今生 雁飞很少会在转台子的时候喝个酩酊大醉,她一向能在欢场之上自持镇定,不让人平白讨了便宜去。就算要给人便宜,也得是自己愿意了才给。 今晚的她却无所谓给不给人便宜,生张熟魏,皆都得手尽兴。 袁经理暗处看着,向身边江太中唾道:“今晚真成小骚货,浪得不成体统!” 雁飞正坐在某位老板的大腿上,一手将那老板的脖子勾得牢牢的,一手握住高脚酒杯,将酒当水饮。仰着脖子的时候,发丝微悬,耳坠微荡,侧面勾起一段引人遐思的弧线,最美的线条处已然被人借机吃了两口豆腐。看得这处的袁经理和江太中的下腹处也燃起一星无名之火。 可她又并未全醉,探手一把捉住在她身上放肆的爪子,娇笑:“笑够了闹够了,多谢几位老板捧场,我也该家去休息了!” 她不给急色的男人们下文,强持清醒歪歪斜斜扶着墙走。 今晚的确是自己放肆了。 头痛欲裂,每块骨头都不似是自己的。 雁飞回到更衣室稍作休息。 她七分醉三分醒,神魂糊涂,并不警醒,不知道已经被人盯住。 江太中暗暗遣走了更衣室里的清扫娘姨和正要更换衣物的小舞女。他向往这个时刻很久了,袁经理碍于王老板碍于日本人,并不敢动雁飞,可他按捺不住。 漆黑的夜里,发痴的猎物,正是讨大便宜的时候。欢场里最下作的是拉皮条的,最能得便宜的也是拉皮条的。江太中想,他宁愿下作,也要得到这份千载难逢的便宜,想得血脉贲涨,已经临界,所以有了怪兽一样的蛮力。双手从她的背后箍住她,暗自狞笑,他终于得手,她势必难逃。 雁飞被猛力缠住,岔了气,下意识扭转挣扎。心中惶惑恐惧。 她骇怕,骇怕由背后,由她看不见的地方尾随来的恶力。 可那力挣脱不开,她方想大叫,嘴里就被塞进一团布,所有的声音哽在口中,冲出不去。她拼不过有备而来的摧残。 醉意朦胧,意识蒙沌。 如有一夜,也是背后的蛮力,压倒她在乌漆漆的肮脏的楼梯口,一双枯柴一样粗糙的魔爪撕扯她身上每一处,先是衣服,后是皮肤。冰凉得像刀刃。撕下的衣服被用来绑住她的手在楼梯的栏杆上。 那种楼梯是台阶高高的木头楼梯,还是橡木的,很结实。唐倌人从宝山选了来,由她监督工人造好。太结实了,以至于手被绑在那上面却挣不开。 她哭叫,都叫了谁,已经不记得。只还能记得,到那最后被撕扯的不仅仅是衣服和皮肤。 唐倌人就站在楼梯下,竟不救她,只对她说:“女人哪!还不是要等这第一次?” 向抒磊早已经离她而去,也不会来救她。 泪和血一起流下来,有什么用? 可唐倌人还对那个在她身上逞凶的男人道:“好了,你终于得了这便宜,也该安分了罢?” 她怎么能让这样的人得便宜? 雁飞开始奋力踢打,她脚上有一双尖细跟的高跟皮鞋,便趁自己尚未被压倒的时刻用了全身的力道往后踩了下去。踩中后面人的脚,活该他穿布鞋,没有肉绽,也是皮开。他惨叫,想不到到嘴的猎物使暗招。 还有致命的暗招。有人破门冲进来,扬手一刀,又是一刀。这下真的皮开肉绽,血溅当场。 她背对着,并看不到。只在昏沉间直到被人打横抱了起来,走了出去。 外面的夜,黑色如纱,蒙住一切,真假难辨。 “我是谁?”抱她的人问。 她眯了眼,迎面是香沉沉的酒气,这人也喝了不少酒。 “藤田智也,还是王亚飞?” 藤田智也淡淡笑了:“看来没有醉得很彻底。” 她伸出双手勾紧他的脖子,靠在他肩头。 要堕落很简单,累的时候堕落是一种快乐的解脱。雁飞知道。 “我没有想到会是你来救我。” “你会以为谁?” 她心底有个名字,但是不想说。只在他的耳畔吐气如兰:“夜色正好。” 今夜可以最后堕落一次。她没有原则! 她只想有个忘记一切的消遣方式。 微醉的男人和半醉的女人,可以让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藤田智也没有送雁飞回兆丰别墅,自己也没有回宿舍。 百乐门后面,有一所小旅社,法式小洋房改建的,方便舞客找舞女寻欢。有需求,所以有供给。正如需求驱散寂寞,所以选择沉迷。 男人和女人都无力去抗拒。 因为醉,所以欲望来得剽悍急促,充满不可名状的愤怒,饥渴的四肢纠缠在一起,抵死抗拒,也是抵死缠绵。 她愈来愈醉,醉在激情里,直到最后关口,感觉要被翻了身,细细呻吟:“不要!”不想让他人瞧见自己的背。 藤田智也早已触手摸到,那片嫩滑的皮肤上有一处刺手的凹凸,是疤痕。她才不愿意示人?不愿意给他看? 亲密至此,依旧生疏。 就像身边的人,似个个亲密,实个个生疏。他从来都是赤条条一个人,没有谁在乎过他。 百感交集,便发了狠,苍凉的心内伸出无奈又锐利的爪,想要血肉的满足。只有情欲,来满足空洞的身体和空洞的心。 事后,狼藉遍地,他和她的身上都伤痕累累。 雁飞醒了,迷茫的小脸,看不出悔,也看不出欢悦,更看不出生气。 藤田智也翻身下了床,着上长裤,罩着衬衫,问:“有烟吗?” 雁飞指了指丢弃在地板上的缎面手袋,他在里面找到用银面烟盒装的金嘴三个五。是女士烟,细挑得很秀气。就手燃起洋火,黑暗里有了荧荧的微火,热不了人的心,只要点燃一支烟就好。烟散出淡淡的香。他指尖含香,站在窗前的月光下。 “受过伤?”他问。 “重伤,死里逃生。”她答。 “没有人看到过伤口?” “不曾有人,以后也不会有人。” 青烟在月光下浮生,人也浮浮的,在黑夜里看不见对方,最安全。 雁飞开口,存心发难:“说个故事给我听。” 藤田智也真的说了。 “一个已婚的日本学者在中国游学,爱上了百货公司日货柜台的售货小姐,爱到如火如荼,不知天高地厚,养下一个私生儿子。日本学者家里人把他绑了回去,女人自然是不肯要的,私生子更不能接受。售货小姐有了儿子,不再年轻,更没有依靠,活路顿失,唯一能活命的下下策是放弃尊严。女人领着儿子搬去了三马路,挂了花牌。每个进到女人石库门的男人,都可以做孩子的爹。这样屈辱地过了一年又一年。” 雁飞听怔了,只问:“后来女人呢?” “后来儿子被接回日本,女人被丢弃在中国,得了肺结核病死了。” 一支烟抽完了,青烟顿失,月光下,什么都浮不出来。 雁飞还问:“那个私生子呢?” “学者有日本原配,却生不出儿子,整个家族都没有男丁。族长就把孩子带回去,若干年后,他回到中国,身份迥异。” “可以趾高气昂地践踏这片土地?”雁飞不是没有挑衅,是知道这问题能刺激他,偏偏就是要刺激他。她自省,人受伤的时候,往往希望别人伤得比自己更重。她就是能这样卑劣。 藤田智也走到床边,俯下来,扳过她的脸,吻下去。 两人都不退让,唇齿相噬,看谁能赢。 谁也赢不了,又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更多的印迹。 “怎么收拾残局?”终于再次放开对方,雁飞平静地问。 藤田智也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不是这满地荒唐落魄的衣物,而是那间更衣间里的新尸。他道:“自有人会处理。” 她下床,一脚就踢到横在床下的军刀。 他弯腰把军刀捡了起来,在月光下刀刃出鞘,一道寒光。 “我父亲用这把军刀自裁,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有勇气的事。一切的罪过,也能就此救赎。” “你呢?” “已经活在地狱里。” 雁飞穿好衣服,婷婷立好。 “送我回去。” 回去可以当一切没有发生,雁飞觉得自己做人的根本应是学习忘记。 江太中惨死百乐门更衣室事件只在报章不起眼的边角登了一块豆腐干样大小的报导,含糊其辞地说是与舞客争执,不幸误撞利器致死。 日本人要掩盖杀一个中国人的真相,不费吹灰之力。恐怕藤田智也的上级都会认为他为一个中国舞女争风吃醋杀了人乃军中丑闻一桩,忙不迭要掩饰,层层压下来,报纸也不会做大报导。 袁经理怕事,派人叫她这几日多休息避避锋头,她便也乐得在家中闲散度日。 不过仍会有人来打扰,苏阿姨汇报:“上回要采访的那位洋小姐又来了。” 这么锲而不舍的记者,雁飞是头一次碰见,于是起了会一会的心思。 蒙娜这回带了安德烈来,因卓阳家中变故,她觉得无法再以这样的事去烦扰卓阳。她一直对这位被她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神秘事件的舞女感到好奇,不免更坚定了抽剥真相管闲事的心。 舞女的客堂间尚算雅致,林林总总挂在墙上的相片展现她美丽的倩影。只是眉宇淡淡漠然,教人心惊。一般人未必看得出来,但她想她这双记者的眼能看出来。 正环顾四周,雁飞已经走下楼梯。好像静静走进尘世,一身荷叶袖绣花袄裤,裹着白氅,束了高高的腰,足上登着三寸高的白色缎面红梅高帮皮鞋,都是最时兴的装扮。长发挽髻,刘海颇长,三七分开,长的一边服帖垂着,隐约遮去三分笑意盈盈。安德烈看得几乎想打响指,这位上海女子的打扮绝不输巴黎大街上任何一位时髦女士。 安德烈代表蒙娜介绍:“我们是《号角》外文版记者,多次打扰谢小姐。” 蒙娜同她握手,并由安德烈介绍了身份。 雁飞颔首招呼,坐下,切入正题:“贵报到底想问些什么?” 蒙娜中文仍旧说得艰涩:“陈曼丽生平。” 雁飞敛住笑:“她是从江苏乡下来的,算是百乐门第一批公开招聘的舞女。最后的结局是不愿意给日军中将伴舞而被杀。大家都知道的。” 蒙娜摇头,再问:“这样的局面,为什么她不肯?” 雁飞正了下坐姿,笑着反问:“为什么她要肯?” 安德烈见蒙娜问得不得要领且辛苦,便说:“不是这样,而是那时情势如此复杂,稍稍屈服是可以保住性命的。” 雁飞捋了下刘海,正色说:“我们首先是中国人,然后才是舞女。中国有句古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样的大道理我们都懂得。” “是舍生取义吗?”安德烈试探问。 “没有那样高深,想这样做就这样做罢了!” 蒙娜又问:“那谢小姐是不是会为了你们——你们中国人说的——‘大义’,做一些危险的事情?” 雁飞笑起来:“上海很危险,在上海的中国人也很危险,现在没有一个中国人是不危险的。” 蒙娜耸肩,干脆坦白:“我打听到一些往事,但是绝无恶意,仅是想记录一些真实的事情。” 雁飞原听她前一句话,心中就略微明了,再听她说下来,更明白,便说:“我们中国人讲不揭人疮疤,不管好意或恶意,都失礼。我只能说,我没有你想得那么伟大。你们外国记者总爱想象,可事实并不是那样。” “不,我从不小看这样大时代的人们。”蒙娜摇手,道,“我不知是否有这荣幸分享您的故事?” “怎么办呢?我自己都要忘记的东西。或许哪天我死了,我会写下来给你,但现在可不行呀!”雁飞起身,“感谢两位如此尊重我们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世道,每个人都是这么微不足道。” 话题仅止于此。雁飞心里不爽快甚至略微颤栗。 往事被揭了一块皮,皮下的惨痛原是捂着,近日一再被揭,她没有更多力气支撑。因而更加不想多话,又因是应酬惯场面上的事,略略寒暄几句不致失礼,终遣了苏阿姨送走蒙娜和安德烈。 “往后他们再来,也不要接待了。”她吩咐好苏阿姨。 苏阿姨答应好,又问:“小姐,要不要吃水果,我弄好一盘生梨了。”见雁飞并没有拒绝,便讲一盘削好切成块的生梨端到她面前,生梨块上还插着牙签,一切都料理周到。 只是雁飞蹙了蹙眉:“往后这些水果我自己削来吃吧!” 她从衣兜里掏出那把给展风削梨的水果刀,小小巧巧的,很伶俐。 她记得这种水果刀原先只有在永安公司洋货柜台才有的卖。 唐倌人一向是个懒洋洋的人,不愿多动作,但凡有什么看中的衣物鞋帽,总吩咐给李阿婆或雁飞去置办。后来她发现雁飞有比她更精准的挑置衣饰的眼光,便更放心由她来操办这些琐碎的购物事宜。 她去永安公司给唐倌人买洋纱料子做洋装,没有想到那样巧,竟在永安公司的洋货柜台看见向抒磊。 他正专注地望着柜台里的物件,还向售货员询问着什么。 “向抒磊?”她脱口就叫,又觉得不妥,毕竟身份有别,再叫了一声,“向少爷!” 向抒磊一脸给吓了一跳的样子,但望住她的眼却用笑意掩饰:“随便逛逛南京路,这么巧!” 雁飞走过去,这个柜台是卖刀具的。百货公司原本并不卖这些利器,但是这些刀具是从欧洲进口来的,每把都锐利光亮,做得很洋派,刀刃上刻着漂亮的洋文。价钱自然也比一般杂货铺里卖的贵许多。 她有些迷惑地看着向抒磊。 向抒磊用手指了指一排刀具中最小最精致的一把:“你瞧,这样的水果刀可以折叠,随身带着很方便,我正考虑是不是买一把来用。”好像是说得很不经意的。 她看了一眼,不知怎地就记牢了。 后来过年的时候,家家爆竹震天,唐倌人和周小开拉了几家邻居搓麻将,李阿婆趁机去客堂间观战,把灶头的活全数丢给她一人来做。 灶披间里冷寂寂的,唐倌人额外给她做了新棉衣,尚不算被冻着;又给赏了压岁钱,她把压岁钱藏在衣服内衬的袋子里,和小云的两块大洋放在一起。 大年里的团圆喜气,她是沾不到的,她只能在团圆夜忙到劳累至死。小雁所认所知,就是尽她本分,辛苦劳作,争取在爆竹声后,能钻进棉被沉沉睡一觉。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客堂间里的酣战不到清晨不会安歇,她做完自己的活儿,便回房休息。路过西厢房,见门半虚掩。向抒磊站在书桌前正写毛笔字。 “向少爷,您还不睡?” “就睡了。”他提起毛笔,笑着说。 大年夜里,没有伴的人会格外孤独,向抒磊不知怎的就问:“我带来几瓶东北酒,陪不陪我喝?” 她也不知怎的消了疲惫,也笑着说:“我这边还做好了红烧肉,都做多了,正能下酒。” 两人就蹑手蹑脚跑进厨房,拿了酒也拿了菜,又回到西厢房。就着光,她看到那酒瓶子,吃了一惊,道:“这是鹿茸酒,要被知道可不好!” 向抒磊晃晃酒瓶子:“他们还没喝过,并不知晓真味。况且我带来的东西爱给谁喝就给谁喝。”他不以为意,就给她满上酒。 小雁第一次喝酒,因是东北酒,辛辣刺喉,掌不住那烈性,也因正是东北酒,触了乡情,掌不住烈性也要一干为净。不多时,眉眼便添上春色,十五岁的女孩,是冬季里一朵含苞待放的水仙花,嫩葱葱水灵灵。 “你一向这样放肆,自己享用送人的礼物吗?”她问的时候已经口齿不清。 他酒量好,一杯一杯的灌,说话还是清晰的:“我的东西,爱给谁给谁,唯剩这点自由了。”他随手拂开桌上的宣纸砚台。 折了半边的纸上露出他写的几行字。 小雁认得字,很高兴,念出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心里激动,把宣纸抓了过来,再念,“王师北定中原日!”嚷起来,“我懂我懂,我们要把日本鬼子赶出东北!赶出东北!” 酒劲冲上来,深冬的夜不那么冷了,她越来越热,挡不住,跳起来叫:“我要回家,把日本鬼子赶出我的家!” 他有没有醉?说了什么?她都记不得听不清。似乎最后是他搀她回了房,模模糊糊之间,他好像说了:“我一定要将那群鬼东西全部杀掉!” 大年初一,周小开宴客的时候发现少了一瓶鹿茸酒,颇气急败坏。 “我喝了。”向抒磊说得不卑不亢,让周小开一口气哽不上来,倒似是自己矮了他一截,发作不得。 “年后再让家里给舅舅送些过来就是了。”他淡淡道。 周小开冷笑:“送?你可掂量好自己的身份,早已经不是向家独苗苗了,你老子一死,当家的可是你二叔,哪里就有这本事随意送好酒?这酒也是你妈三求四求求来的,你少在你舅舅面前充阔少!” 小雁捂住嘴,才想起昨晚看到的那句诗的下句——“家祭无忘告乃翁”,原来竟是这样! 向抒磊却还是不以为意,并没有放在心上似的。小雁见他坦荡,自己便也少担心。他一眼瞅见她冲他微笑,唇线一抿,也微微笑。 唐倌人看到了,把她扯进自己房里,拔下毛衣针就往她身上招呼。 “小贱蹄子,半大的人学得这样骚!竟和主人家少爷搞不清爽!” 她只缩着身子躲那刺人的针尖,不叫不嚷。唐倌人可以待她不错,但只要一旦生气,便要往她身上招呼几下来解气。捱过去,也就好了。 只因为最后她捱不过去了,才出了那最后一招。 雁飞握着水果刀,这把水果刀和当年那把根本不是一个牌子,虽然都是欧洲的货。 什么都变了。 解语花?情长落日 日近深冬,天亮得晚,清晨的空气冻人,煤气路灯下仿佛都结了一层冰霜似的,冰住了光。 归云起得早,赶早要去医院替换小蝶娘照看小蝶。这些日子不同地点的几处医院都被她跑熟,生生死死看的多,生命的难喻令她神伤。 主治小蝶的大夫把她的病情如实相告:“病毒已经侵到脏器里,不单只在表面上发作。这病病程长,看似稳定,其实情况相当不好。也容易传染。” 大夫要求家属做好防护措施,方才准许他们进入病房见小蝶。 小蝶得的是梅毒,从慰安所里染来的病。和她同时被救出来的女孩,好几个因这病死了,这让归云等都伤心难抑,只能眼睁睁看小蝶枯萎下去。 小蝶也晓得自己的病,因此不愿再见陆明,也不愿让亲人们碰她。只是归云坚持每日早上过来替她梳头,盘那种活泼俏丽的盘头辫子,一边一只,扎上红头绳,希望能活跃小蝶的心情。 “咱们师姐妹这几个,那时同住同吃同台唱戏,想想都觉着快活。可那样的好日子都没了。”小蝶抚着自己的小辫,就喜欢回忆过去。 “春天要到了,一串红也会开,到时候咱们可还卖玫瑰花好不好?现在咱们不能唱戏了,不过师姐开了店,也临着洋人的洋房,咱们光明正大在店里卖。”归云道。 小蝶无限向往地出了会神。 握在归云手里的她的发,早没了鲜亮,干枯如草,阳光都晒不亮。她的脸瘦了一圈,身骨也是枯枝,随时会枯败。 小蝶小声说:“师姐,我只想在你成亲的时候当一回你的伴娘,那样我就满足了。”抬起头来,试图笑得和从前一样甜,可是不能够,笑容扯不开,只有苦苦的纹,“这就是命,是你的就是你的。” 冷冬的清晨露了晨曦,驱散寒露。 归云抚着小蝶的发辫,这本是晨曦一般的女孩,如今却要等着落日样的结局。 她花一上午时间来照顾小蝶,待小蝶娘休息好再过来换班。归云见时间已快过正午,念着店里的事,匆匆赶着去。路上路过租界新开的小菜场,见还有菜贩子坐班,顺便采买些小菜。 法租界公董局并不提倡中国人在大街小巷胡乱摆摊,在秩序渐渐稳定的时候,就重新启用战前造好的三层楼高的室内菜场,可无分时段供应菜蔬副食品等。又逐一将马路上的小食摊贩驱逐,重新恢复租界道路的宽敞和安静。 老范说他们的小店开得正及时,不然定会被巡捕房扫了去。 回到淡井村的门店,因午后淡时,店里没有客人。陆明恪尽职守正给里外做打扫工作。老范夫妇忙着厨房里的收档。 归云拎着菜篮子进厨房,笑道:“别忙,刚买了一些新鲜小菜,大伙也该吃一顿好的。”她是料定这时刻老范夫妇和陆明没将店里收拾妥当是并不会打理自己吃食的。便劝开老范夫妇,亲自下厨做几样简单的本帮小菜,有咸水毛豆、咸水草鸡、松仁玉米和小黄鱼烧豆腐。 老范夫妇本要推拒,但见她做菜的麻利远在他们想象之外,几盘小菜做得山青水绿,减了本帮菜的浓油赤酱,偏清淡,极适口,都十分惊叹。 “杜小姐,原来你也是灶台上一把好手!”老范赞道。 “这些日子劳烦你们两家,我真过意不去,只好请一顿饭来感谢。”归云笑道,又被老范夫妇和陆明推谢一阵。 她一直感激老范夫妇及陆明对她和杜家的帮衬,很用心做这顿饭来表谢意。又因最近有了些心思好好筹划店里的事,产生些新想法,一直想找机会说。 在饭桌上,归云先诚恳感谢:“咱们的小店开了没几日,都做些早饭夜宵生意,靠着老范馄饨的招牌吸引了不少老客人和新客人。真要谢老范的助力和打的好底子。” 老范哈哈笑,道:“我们夫妻大老粗,也就会做这些小食,但在开了店子,老做小食未必做的开。” 他这话正说到归云的心坎里,便将自己的想法全部说了出来征求意见:“小食成本小,盈利也小。我想在早饭夜宵当中,做一些包饭作,点心外卖什么的。一来咱们可成批向小菜场进货,这样省下不少钱。二来这淡井村附近的石库门有好些公司职员,生活紧巴巴的,能有好一些的包饭作,他们想必会十分欢迎。三来这里也有好些大洋房,如果咱们有了些较精致的点心,也会引来他们买去家吃。” 一番话说得老范夫妇和陆明点头赞同。 老范当仁不让,说:“这种灶台的活儿,我当然要包下。我认得一个老朋友在城隍庙的绿波廊做过头灶,能去讨教一些精致小点心的制法。” 归云笑道:“我在灶上的能力有限,不过做几本包饭作的菜单还是能行的,这活儿我来做。”想了想,又道,“只是我们新店开张,附近好多人家都不晓得,我们是不是该做一些广告传单发一发?” 陆明赶忙说:“我是什么都不能做,发广告传单就交给我吧!” 一顿饭让大家吃得都信心十足。 老范原对开店之后的运行并没个准头,没想到归云头脑这样活络,一番话将他的思路给盘活了。暗地里对媳妇说:“这杜小姐还真是做生意的料子,很有一套办法。” 老范媳妇随老范的兴头,在灶披间和归云在一起洗碗的时候,连连夸她,又无意说:“小卓先生和杜小姐都这样帮我们忙,我们夫妻不知怎么谢才好!” 归云忍不住问:“阿姨,你们是不是很早就认得卓先生?” 老范媳妇早瞧出卓阳和归云的情由,很是愿意锦上添花,将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去年咱们家从杨浦那边逃来租界,谁知道比人慢了一步,整个虹口都打了起来,我又被流弹打中了腿。跑是跑不了,后面的日本兵眼看就要打过来。老伴说,咱们只能等死了。正好小卓先生这个天兵神将往虹口那里拍照片,你看看这读书人是不是个不怕死的?他遇到了咱们夫妻,二话不说,背起我,拉着老伴就往租界跑。唉——他一个人兴许还能跑得快一些,这枪炮都在身边,保不定就被打中,白白送了命。老伴叫他别管咱们,咱们也算大把年纪了,死了不吃亏。可他还年轻,咱可不能死了还拉个才俊做垫背。他倒转头把老范狠狠骂了一顿,还是顾着咱们俩。菩萨保佑,总算是捡着命从战场上跑了出来。他给通了关系,送我去医院看腿,又给老伴找了间房子。咱们家有今天都亏了他!” 归云并不惊讶,心里鼓着暖风,听别人说他的好,面上羞,心中喜。他是洒脱的人,实干又不虚浮,不论做大事还是出手助人,当做就做,不犹豫也不后退。只因这样才会让她更觉着有依靠。 这一世,这颗心都没有如此满足,全因卓阳。 她也想尽她所有,给他支撑、依靠、以及——幸福。 归云算了下时间,下午还需赶去卓家给卓太太和卓阳做晚饭,想趁这当口收拾布置下店面,却见陆明还在打扫,将方桌条凳张张条条擦得微尘不染,似要将他全身心的劳力和精力都放在店里劳作。归云劝他早些休息,陆明摇头:“只有做着活儿,我才不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他年轻,断了一臂还能活转过来,再积极面对人生。卓阳的父亲却年迈,熬不住相同的灭顶之灾。但都残缺了,年轻的年老的中国人,在战争中失去肢体,失去生命。 “我要好好活下去,不能让人看扁了!” 还好没有丧失尊严。 他又向归云保证似道:“我还要娶小蝶!”但苦恼,“她不愿见我。” 归云为他和小蝶哀伤,处处都是生死无常,心都残缺了,奔涌的恨意难消。 她知道卓阳心底的恨也消不掉,磨不平。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将他劫后余生的家照顾妥当,让他没有后顾之忧,故几乎每日是都会去卓家帮忙料理家务。 在卓家附近,她又见过藤田智也。 归云从卓太太口中约摸了解了些卓家的事情,很替卓阳担心,更担心日本人并不会轻易放过卓家。 只是这藤田智也总是一个人在霞飞坊的大铁门口来回徘徊,令人琢磨不透。 有回她和卓阳一起回家,撞见藤田智也。 卓阳毕竟年轻气盛,积压太久的愤怒爆发,跑上前过去就是一拳,下了卯劲狠狠揍藤田智也。被揍的人既不躲也不还手,挺着身子挨卓阳的打,不一刻脸便青紫了。 归云着急,要拉卓阳也拉不住,只不住叫:“卓阳,住手!马路上这样不好!”好容易抓着卓阳的袖子,就紧紧抱住他的臂膀,死命拖开他。 那样子的他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张着毛,誓要致对方死地方解恨。 她拍抚卓阳的背,想要他镇定。 藤田智也挨了打,却不喊疼,也不皱眉,擦尽口角的血渍,甚至还喝退闻事过来问话的租界巡捕。 归云心里不免多了些想法,所以又在霞飞路上遇到藤田智也的时候,她一鼓作气,直冲他走过去。 “人都死了,家也散了,为什么还不能放过他们?” 她并不指望藤田智也会答她,只顾自径直道:“他们已经这样了,难道还要赶尽杀绝?全逼死了才甘心吗?” 归云越说越激动,因从未对敌人发出这样的疑问,如今面前站着一个敌人,她满腔的疑惑和悲愤竟全部倾泻:“日本人打中国人,是中国人欠了你们什么吗?这么多人死了!这么多冤魂!你们的良心在哪里?” “卓家不会再有事。”藤田智也道,向她颔首,再擦肩走过。 归云抚着心口,只望着藤田智也的背影思考了下,似是得了些要领,但自己也理不清。 待到了卓家的石库门,卓太太正忙着给卓阳整理房间。归云见客堂间的桌上正放着一盆水仙花,丰翠的叶和秀美的花骨朵,摆在房里很有生气。 她看着很喜欢,道:“多好看的花!” 卓太太笑:“到了冬天,我就喜欢养一盆水仙。卓阳和他爸这两位老小书生是想不到的。”她捧着卓阳旧年用的画夹走出来,拉着归云坐下。 患难方见真情,归云为了卓阳和卓家做的事让她很感动,经过多日的观察,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位姑娘,善良,落落大方,又不做作,会做事情,还爱花。 她在归云面前打开卓阳的画夹:“卓阳小时候就学画画,他以前画的东西我都给收着呢!你看看,还画过水仙花!” 因找了些旧物出来,她很想找人念下旧,见归云很认真在听,就一张一张向她津津乐道。 “这张是他六岁刚学美术的时画的,他父亲要他学达芬奇,所以啊尽是些鸡蛋什么的。” “这些是十岁时候,能画人物肖像了,常常找我们做模特。这时候顶烦人,会缠着人不放。家里人都被他画过,这还不够,他竟跑大街上找人写生。你看看这孩子!” 这时,卓太太翻出一张画纸。 是一个小女孩的全身像: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杏眼亮晶晶的,小嘴微启,双手摆着兰花指。这形态太熟悉了,应当是在唱戏,而这面容,也太熟悉了。 卓太太也发现了,独把这张画纸抽了出来,往归云脸旁比了比,怪道:“这画上小女孩和你有几分相似呢!”她想的是,竟这样有缘找到儿子画过的这么像归云的画,有点儿相信前世姻缘的讲究了。 归云却又羞又惊又喜。 当年那个当街捐钱男孩竟就是卓阳,他站在阳光底下,冲她得意地笑,还挥手跟她告别。历历在目。 人生何处不相逢?! 归云接手卓太太的整理工作,又将卓家母子的衣物拿到天井里洗涤。 天很冷,她的手泡在冷水里,浸得通通红。 但心里暖。 铁门开了又关上,卓阳回来了。 她一抬头,他背着光面向他,一如当年。她打量他尚有几分留当年的男孩样,说:“我见过你!” 卓阳挑眉,又是一如当年。 她亮开嗓子唱了一句。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可他弯腰下来,迎着她扬起的脸,吻住她的唇。 淡淡的烟草香绕着她,是他抽了烟。她想开口责备他,唇微微开阖,才发现实在失策,被他得了机会得寸进尺。 是落日的时刻,满天霞光,色彩缤纷得天旋地转。 她的手还浸在冷水里,他握出她的手,渥着暖着,捧在心口。 还是有违规小贩在弄堂里的叫卖。 “橄榄买呀,买呀买橄榄,丁香橄榄味呀味道好。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急,是分明讨厌烟草味的,可为什么他的唇齿会比丁香橄榄更香? 解语花?擎天立地 归云为卓家做好饭,卓太太必要留饭,她也必推拒不得,就和卓家母子都在客堂间里开饭。 卓太太已有些把她当儿媳看的意思,会唠嗑些家常事,更喜欢谈往事。 “卓阳的父亲脾气直,家里人喜欢奉迎着权贵经商,自分了家,他也不与家里往来。如今我们这边也只能清清淡淡过日子。” 卓阳劝道:“妈,别净想这些。咱们未必须靠着他们。” 卓太太指着儿子对归云道:“你看你看,这副脾气就是他爸爸遗传的。”又道,“藤田今天单独来找过我。” 卓阳和归云都停下筷子。 “他要我放心,不会再有日本人找我们的碴。” 归云方想起下午遇见藤田的形状。 “我不管他作真作假,卓阳,我不准你再做找他报仇这样危险的事。” 卓阳说:“妈,我分的出事情大小和轻重缓急,不会胡乱造次。” 卓太太怔怔望着挂在卓汉书灵位上的“无愧书汉魂”几个字,忽叹:“你爸让你走你愿走的路,我不会拂逆你爸的意思。” “妈——”卓阳肺腑都在翻转,挣扎,不知怎么再说。 但见母亲慈爱地笑:“做任何事情都有得有失,这时候都这样了,妈不去计较得失。” 继续吃饭,因心事重重,饭菜便更难以下咽。 卓阳送归云回家的时候,归云说:“我听的懂你和阿姨的意思。” “归云,我是不是还那么自私?我什么都想要做。” “不不!阿姨说的对,任何事情都有得有失,我们不能计较那么多,也没有空去计较那么多。” 归云再温柔地对他笑:“所以,请你放心,我可以做的,就是请你放心。” “秦编辑——就是我们报社秦编辑,她的丈夫是东北前线的战地记者,一直跟着东北抗联做跟踪报导。几个月前他跟着的那队联军队伍和日军在通化郊外山林打游击,抵挡不住日本兵的枪火,最后分队的战士全部牺牲,包括这位战地记者。今天,前线的记者同事把他遗物带了回来,还有他临终前写好的战地报导。” “卓阳!”归云的眼中蓄满泪。 “我们的报导,是同事们在战场上抢回来的,如果有一天——”他的嘴已经被归云用手捂住。 她逼回了自己的泪,对他说:“如果有一天,那么我还是那句话——请你放心。” 下一刻已被卓阳抱在怀内。 她也与他紧紧相拥。 有信心,有勇气,互相支撑,也互相理解。 这是她能给卓阳的。 归云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不去害怕什么,昂头挺胸一步步豪迈向前。 回到日晖里,庆姑和何师母坐在灶披间闲话。 自那天受了归云的拒绝,她心里一直怄气,对归云的态度也是冷冷的。看她这时候回家,料定必是又去卓家了,凉凉说一句:“人大了留不住,到底给了别人做嫁衣。” 归云不接嘴,只注意到自家灶头上正炖着什么汤。杜家因累年唱戏,都怕夜里腹空,有吃夜宵的习惯。只是后来人口少了,不唱戏了,也把这习惯渐渐改了。这时见炖了一锅子,揣测是否来了客。就和颜悦色问:“娘,展风有客人?” 展风的伤痊愈大半,已可以在家休养,庆姑便作主将他接回来。因他回了家,原先王老板厂子里的同事们逐渐有了来往,三五不时就有人来找展风。他经历那宁死不屈的一役,备受昔日同事和伙伴的敬重。 归云替他感到很高兴,庆姑却愁展风伤好后的生计。 她便帮着含蓄地建议过:“我那小店慢慢会好的,也要靠展风哥的协助。” “要是自己家的生意倒还好说,怎么还能给别人家打工?”一下被庆姑回绝,因她着意从陆明和老范夫妇处探听来一些消息,心里不免起了疙瘩。 归云就不好再多说什么。 这回庆姑也没有答她,只对着何师母说话:“我们展风也算行得正,才能遇贵人。那位向先生可是现代戏里顶红的角儿,亲自来请展风去他们剧团做文书兼箍场是再好没有了。一个月有二三十块的进账,也不薄了。” 楼梯“踏踏”响了几下,向抒磊被展风和徐五福送了下来。 庆姑赶忙招呼:“向先生,我这儿做了红枣莲子白木耳,喝一碗再走吧!” 向抒磊客气谢绝:“不必了,我晚上还要回剧团排练。”又向归云等道了别,才和徐五福一道走了。 归云觉着蹊跷,趁无人注意,找了展风来,贴着他耳朵问。 “向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展风实不相瞒,也确实想对归云坦白。 “他是以前我们厂子自卫队的教官,表面身份是话剧演员。” “那他和王老板是一伙?” 展风却摇头。 “是,又不是。其实好多行动都是他通知王老板,他们都给政府做事。” 归云惊疑不定:“他想怎么样?” “重组自卫队,给前边的人做好后勤。” 再多问,展风不知是不愿多说还是说不清楚,只道:“我既这样了,这条路是走定的。现在残了,但只要让我出力,我必不推让。徐五福会跟着他们干前边的事,我伤残了倒好隐蔽,给他们做好后边的事情就行。” 他又握拳切齿:“方进山那狗东西,早晚收拾他!” 归云怅怅的,思念归凤,不觉愁思百结。 “快过年了,以前过年都有归凤和我一起做蛋饺蒸年糕。” 展风抱膝,直直望着天。那天是黑的,月是明的。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虽还没底,干了再说,也是光风霁月的胸怀。 “明天我想去宝蝉戏院一趟,偷偷见归凤一面。”归云道。 “我不能去,但我的话我的心,你帮我带过去,杜展风这辈子不负他!” 展风做事,真的谨慎了,又能当责,肯瞻前,也顾人。 归云笑:“我真想不到你能这样顾全大局。” “向先生教会我好多,要忍,忍得一时,为了以后的赢。” 归云不解:“向先生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又神秘又奇怪。” 就将向抒磊和自己被周文英捉去的事说了,展风也不解,只说:“向先生做事一向有自己打算,他装成那样恐怕是有别的行动。我听向先生说华北那边日本人的物资屡被共产党游击队缴了,最近张啸林就搞了个什么贸易公司,从外地采购物资再运去日本人那里。方进山以前管过虹口那带的码头,私运的事可能交给他负责。” “那他们是不是要对付方进山?” 展风点头。 “只盼能成功,归凤也就脱离苦海了。” 他们不禁互握双手,似觉曙光隐现,都盼望着。 次日,归云选了上戏前的时间去宝蟾戏院,戏院门口的海报上仍是归凤扮的林黛玉相,海报下排着密密严严的花篮,都写归凤的名字。方进山捧她似是不遗余力,归云看见戏院里还新开了小店,卖黑胶碟子,有归凤的,也有筱秋月的。 戏院似乎还是原来的戏院,上红角儿的戏,唱风靡的才子佳人剧本。谁知道里边的起起伏伏? 归云转到后门,等了片刻,见到戏院里做清扫的娘姨出来,就施施然走过去招呼。 “阿姨,归凤在不在?” 娘姨认得她,略迟疑。 归云又佯道:“家里实在没法子,只好求着归凤帮衬,又不能让方先生的人知道,让归凤为难。” 娘姨见她面容愁苦,颇同情,又为难:“一般他们不让归凤小姐乱走。” 归云道:“求求你,归凤小姐会答谢你们。” 娘姨动容了下,也是机灵人,懂得归云的暗示,就说:“我看看归凤小姐是不是要解手。” 待她进去半刻,归凤便东张西望跑了出来,眼一红,二话不说就和归云拥抱。 归云再看归凤。她已不是她,摩登的烫发,别着澄金的发卡,浓的妆,十指红蔻丹,身着紫貂毛。她还是她,瘦了一圈的郁郁寡欢的清秀小脸,只是桃花不再艳。 “归凤,我们都会想法子救你出去。” “除非他死,不然我走不了。” “展风说他不负你!” 归凤落下泪来,只摇头:“不不不,是我笨是我傻,呆呆自投罗网,落了这副田地。” “归凤!”归云抱紧归凤。 “这就是我的命,我蠢笨,脱不了自己的命。”一推归云,“你和展风好好过,不必管我。” “不要泄气,再难的日子咱们忍过去就好了。” 归凤自己擦干泪,说:“你让展风别这样,我知道他得救并不是我的功劳,我只是做了一桩无用的事情。”握牢归云的手,“别多为我担心,只要张啸林老娘还一天爱听我的戏,我就不会吃什么亏。你要劝着展风,只要他别再迷恋谢小姐,怎么都行!谢小姐真的和日本人有瓜葛,那日本军官还为她杀了江太中。你让展风千万千万不要涉险。等方进山管我再松动些,我就能回去看你们。” 归云心疼,不愿她再多说,但归凤憋了很久的话,要对亲人说:“还记得咱们的师姐筱凤鸣吗?咱们就是这样的命,注定的,都逃不掉!她死的那时,我就觉着我这命该如此了。” “不,归凤,你和她是不一样的!你会逃出生天,要相信展风。”可话出口,归云自己也迷惘了,这一天到底要等多久?她吃不准,更心碎。 娘姨出来催人,时间到了,只能泪别。再三叮嘱也是惘然,人世间无端端的分离最是苦痛。 归云心碎,是归凤了悟一切因由,却还是不得不接受这样飞蛾扑火的残局。这样的身不由己更加凄惨。 归凤只还笑着对她说最后一句:“我还能唱戏,这就是最大的恩赐。我知足了。” 知命而不能抗命,只好认命。 归云替不了归凤的痛,切肉连皮,唯有极度的悲伤,都被乱世悲苦苍白的岁月盖住。 她鼓励自己带着点希望,全副心思开始用在小店的经营上。 “往后归凤回来了,你和归凤,咱们都好有个依靠。”她对展风说。 老范夫妇和陆明都按着归云的意思打理店里的事,颇得了些心得和收益,包饭作的广告单一出去,就吸引不少附近石库门的职员顾客注意。“老范馄饨”的包饭作不同一般路边摊的剩饭大杂烩,精致清淡的小菜,十足分量的米饭让人们觉着实惠。因实惠而有了多一些的预定单,归云就着手向小菜场讲价订货。她人美嘴甜,说话又在情在理,很是混熟了一些菜贩子。 一日,雁飞来约她去南京路吃饭,还作主多邀了两位老板样的人。席间雁飞似无意般介绍,原是两位开饭店做菜蔬生意的老板。一顿饭下来,她颇得了些生意上的提点。 饭后,雁飞拖着归云逛南京路,一路闲聊。 “用些小利去换大利还是应当的。” 归云感慨:“以前唱戏也是下九流的勾当,卖嗓子也卖扮相。现在做些小生意还是一样,有时候真让我发毛。” “只陪两个笑并不碍事,行得正那群人自会晓得。你是压的住场子的人,并非等闲,别怕!” “我只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人做事,其他不多想。” 归云又陪着雁飞多逛了几家商店,雁飞多买的是绸缎洋装和皮鞋。路过三洋南货店,归云要去买些准备过年用的干货,雁飞便陪着进去,见归云样样东西都买双份,奇问:“还要过两个年?” 归云抿嘴一笑:“一份给自家的,一份给别人的。” 雁飞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两眼:“你啊!到底是有这气势脱了杜家的枷锁。” “杜家是娘家!” 忽忽想起又问雁飞:“你可觉得展风怎么样?” 雁飞笑笑摇头:“不怎么样。” “那个日本人呢?” “更不怎么样。” 归云对雁飞忍不得话,再问:“那——那——向先生呢?” 雁飞神色渺渺的,顿了一阵才说:“欠债还钱的关系罢了。” “雁飞,你太寂寞了。” “我最愁的就是寂寞。” 雁飞一踏脚出店门,不知怎的身子摇了下,险险晕倒,被归云及时扶住。 “怎么了?”归云关切地问。 雁飞按着胸口,面色泛白,闭了会眼睛养神,方道:“赶着两个通宵转台子,玩得过火了。” “你不该再这样不顾你的身子。” “我理会的。” 归云为雁飞招了黄包车,一路送她上了黄包车方才安心转身。看着手里满满的年货,不好先拿回家去,就先从南京路转到四马路,去了卓阳的报社。 卓阳并不在办公室里,接待归云的是秦编辑。 归云见是秦编辑,就想起卓阳和她说的事情,心下恻然。 “卓阳正带着我儿子在天台上画画。”秦编辑人虽憔悴了些,可还对着归云和蔼地笑。 归云上了天台。 卓阳席地坐着,盘着腿,中间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卓阳长手长脚,护着男孩坐,手里还拿着画板,把着男孩的手正画图。 归云悄悄站他们身后看。 他在教孩子画房顶,一座座挑得高高的有老虎天窗的房顶,像陡峭连绵的山峦,需要去攀登。 “叔叔,什么时候可以去东北的大山里把爸爸带回来?” “爸爸一直就在你身边。” “可我看不到他。” “他在你的心里。所以不管做什么,爸爸都看得到。” “叔叔们都说爸爸是英雄。” “所以儿子不能给爸爸丢脸,也要做英雄!” 男孩转头看卓阳,小脸上都是疑惑:“我们为什么要画房顶啊?” 卓阳把男孩高高抱起来,并站起身,向着北方。 “越过这些房顶,在那边,我们去把日本人都赶出去!” 他把男孩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看着他的背影,归云忽然想,原本他就是那个在上海街头背着小书包奔跑的小男孩,可现在,他宽阔高大的背影,已经可以立在天地间。 解语花?风生水起 冬风一阵紧似一阵,年关近了,上海的马路和弄堂照例萧瑟,黄叶落尽之后,这个城市的颜色就真的单调了。 卓太太去过归云的店里几次,见四壁素淡,没有鲜色,就做主买了水仙花球,养得郁郁葱葱将要开花时才送过来。归云将花摆在帐台上,在萧瑟的冬季给小店里添了生气。结账时客人夸了几次,让她上了心,想了一夜,次日就设计了些形状活泼的菜牌,想要挂在墙上添些布置的新意,又能方便客人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