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气灯黯淡的光把三个人的身子拉的长长的,两条纤细的影子相依相偎,一条高大的影子在她们旁边小心护着。 “我看梅先生的戏去了,戏好,就是好,观众都赞好。可我想不通。”归凤的声音有点颤,可见心头的激动并没有全部化去。归云便紧紧勾住了她的手臂,“都是要戏好才能红,以前大师姐也是一把嗓子唱红四川路,我自认在这戏上是不遑多让的,怎么就拼不过筱秋月?” “拼不过就拼不过吧!只要我们日子还能过就行。”展风道。 “不。”归凤激烈地摇摇头,“我想不通,我比她唱得好。” 原来归凤心底的怨和疑和归云心底的怨和疑是相同的,她轻叹一口气,想着戏院里的情形,道:“听说一个开粤菜馆的大老板在捧她,有了后门总是两样的。袁经理又是那样的人——” “后门是可以开的,但是唱腔听不出来吗?”归凤急道,“戏客都成了聋子不成?唱的好唱的差都分辨不出来了吗?” “归凤!”归云叫道,伸手抚拍归凤,要她镇静下来。 但自己和归凤是有了同样的不解的,也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劝说。只好看着展风,盼他来劝说两句。 “归凤,咱们唱得比她们好,这是事实。他们有了靠山,总也不能天长日久得蒙混过关下去。尤其吃这行硬饭,看的是真功夫。你看梅兰芳不是一直红着吗?是骡子是马,早晚会见分晓。”展风道。 “对对对,归凤,你就当这回是让你休养生息,好好保养嗓子,早晚也把头肩再挑回来。”归云接着展风的口说。 只归凤还是摇了摇头,垂头丧气,并无法打起精神来。 三人一齐回了家,归云照看着归凤睡下,自己却是没有睡意。在小煤油灯下练了会字,总专心不了,大多时间盯着卓阳亲手写的唱词本发愣。 再扭头看蒙头睡着的归凤,也不知道她到底睡着没有。归凤从十四岁担了头肩就再也没有落下来过,此番打击太大,她一向又是柔弱性子,未必能真想通并承受下来。 人生最怕无情风雨,劈头盖脑打得人晕头转向。 她把唱词本放好,带好门,想去天井里透透气。 不想半夜三更,天井里还有人,席地坐在一角正抽烟。 归云走近一看,竟是展风。 “你啥时候学会抽烟的?” 展风一听归云的声音,下意识慌忙把烟头往地上一摁,摔到身后去,再说:“心里气闷。” “那也不该抽烟,抽烟对身体不好。”归云说,忽然想到上回也看到卓阳抽烟,是不是男人都喜欢抽烟解闷?想着,不知道卓阳心里存了什么气闷的事情。 归云从天井的一角拖出一只小凳子来,坐到展风的身边。 展风叹了一口气,只问:“归凤睡了?” “劝了半天才睡的,只希望她不要老往心里去,毕竟有些事情我们是没有法子改变的。”归云幽幽叹口气,“唱戏就像她的命一样。” “妈老早说过归凤是个戏痴,要在台上称王称霸才能安心。”展风说道,手微抬,才想起手指间已经没了烟。 “展风,你会不会娶归凤?”归云突然发问。 这问题是从小到大一直在口边转着心上悬着,却未曾在三人中间捅破的。 “我什么事都不瞒你,什么心思都不瞒你,只因你能体谅着我,担待着我。我也就实话跟你说了,归云,我怎么待你的,也怎么待归凤,这份心从来没有变过。我杜展风亏待你们俩,让你们俩空担了我的童养媳的名声,是我的罪过!”展风侧着脸,又映着月色,显得磊落。 归云也侧着脸,也映着月色:“归凤,她其实,她其实——” “她的心思我是晓得的,她很好,你也很好。可是,可是,我要的不是这样的好。”展风的声音越说越急。 归云的脸再侧了侧,望了过来,看着展风,想了下,问:“展风,你心里是不是有合适的人了?” 展风的脸蓦地涨了个通红,别过头去,带着初识风情而被揭穿的少年的羞窘。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展风,我们都希望你好,只要你好,我们就放心了。”归云说,“你都说从来不瞒我什么,可以告诉我是哪家小姐让你这样牵肠挂肚吗?” 展风还是不开口,垂着眼的侧影,一颗魂也不晓得飘散到了哪里。半刻后方一缕一缕拢回来,开口说:“归云,我从来不知道牵挂一个人是这个样子,我会傻到只想暗地里去瞧她,连打扰她都不敢。可看着她一步一步去涉险,又要干着急。” “那你可以跟她去说你的心事呀!” “我——不敢。一句话就被她一个眼神挡下来,我在她面前永远都是小弟弟。”展风说得拙拙的,是归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拙,却是由展风口里说着心中端着的那人而生。但她也知道展风不会再继续说什么了,只好陪着展风举头望明月,共同发呆。 “归云,今天在戏院里我看到了卓记者,他是不是在追求你?” 归云低头想心事,却坦率好多,轻声细语似是说给自己听:“他是大学生呀!”暗想,由那位馄饨摊的老范透露出的,卓阳的家世也应该是很好的。 第一次见面,她看见的是他的黑色皮鞋,现在她低着眼看见的是自己的胡乱穿着的黑色布鞋。 多么的不一样! 念奴娇?梅兰芬芳 展风在次日清晨起了个大早,亲自跑去弄堂口的早点摊头买了大饼油条和小馄饨,满手捧了回来,又一向不爱拘小节,一阵疾步走回石库门,一进门差点撞到正打扫天井的归凤。 “你怎么老急惊风似的?长的老大还像小孩子时候拿什么都不稳。”归凤放好手中的扫帚,将他手里放小馄饨的大茶缸子接过来。 展风笑嘻嘻:“弄堂口的小摊今朝竟然卖小馄饨,想着你和归云都爱吃,就买了,还不是怕走得慢了会凉了。” 归凤端着大茶缸子,对着展风一抿嘴,脸上春风拂面似,很受着这份心意。 “有小馄饨?”归云一边编着长辫子一边跳跳蹦蹦跑下楼梯,凑过来,甩开辫子,打开茶缸盖子闻了闻,“不够香!” “哪有?为了买这小馄饨可是有老多人排队,你还说不够香?大小姐,你的胃口可刁了!”展风和她争辩。 “是不够香。”归云确定地说,眼珠转了转,有了新念头,“如果老范的馄饨摊子开到这里来,一定稳赚不赔。” “你又有什么新玩意儿?什么老范?”归凤问她。 归云却不说,非要保守属于她自己的不能和别人分享的小秘密。 “哎,归云,还没吃早饭,那可好,我们特特来邀你一起去喝早茶呢!”门边一下涌进了四个女孩来,都是戏班子的师姐妹,领头说话的正是筱秋月。 筱秋月一马当先,一下勾住归云的手,连珠炮似地说:“今早粤雅饭店的陈老板请我们一班姐妹去喝早茶呢!可要介绍一些贵人给我们认识,往后堂会是万分有着落的。”一见归凤和展风都在,又说,“归凤,你可也要给出这个面子来一块去。展风嘛!我们师姐妹的事情,你这个大男人可就不要掺和了。” 归凤在清晨好不容易开了颜,一见这心头大患筱秋月,立马又把脸色给阴了下来,只说:“我昨晚受了风,头疼厉害,就不陪师姐师妹们闹了。”昔日头肩的架子未抛,正着身姿端着面,话音一落就端着馄饨进了灶披间装忙。 心头一口气毕竟没能吐出来。 惹得筱秋月一副笑眼中转出白眼,她只对归云说:“归凤不给我这个面子,你可给不给?师姐我是为了咱们戏班子千托万托,托来这场好机会的。” 归云早在她进门就瞥见她身后的几个师姐妹俱是庆禧班的台面角色,自筱秋月风生水起之后,全部拢到了她的身边,和归凤及她成了两分天下的派别。 从前杜班主治班严谨,这群小角儿又是他一手调教出来,不免是自小就对杜班主有些畏惧,还不敢怎么放肆。自打杜班主死后,没了主心骨,她们便渐渐放肆起来,不管台上还是台下。 其实袁经理在其中的挑唆也起了老大作用,真是花国里浸染出来揣摩女人心思一把准的人才,没三两下,就把庆禧班搅得四分五裂。 归云冷眼旁观又身在其中,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不是没有辛酸,也不是没有怨怼。 在打仗的时候,杜班主领着她们一家一家给这些师姐妹们送钱送粮,送好却对她们说:“既然给了人好处,就不要心心念念别人的回报,做了也就做了罢!” 算不算杜班主的先见之明? 做了也就做了,只怕还要回过头看情势屈就,势单力薄下的不得不屈就。只要还在戏院唱戏,闹得剑拔弩张,谁都讨不了好。 归云心里是有着这么一些圆融的,只好说:“几位师姐等我整理一下衣衫就去。” 展风一面把她拉到里厢说话:“你真和那几个丫头去?我看她们未必有这么好的心!” 外头的筱秋月尖着嗓子叫:“展风少爷,我们只是师姐妹碰着好机会去试一试运道,你还怕我们真拐了你家媳妇?” 有旁个姐妹嗤笑:“拐了归云,咱们再给你找个八字好的。” 展风懒得理她们。 归云倒来安抚展风:“她们几个也折腾不出什么大事体,好歹也不会是什么鸿门宴,如果不去就是抹了筱秋月的面子,还当咱们拿乔。往后归凤和我在戏班子更不唱戏了,我自己心里有数,你放心吧!” 展风转念:“我还是那句话,你们都别唱了!好歹我的工钱能养这个家。” 归云笑:“你是顶梁柱,可是将来你娶了媳妇也养着我们这些闲人?小蝶的病好好坏坏,陆明的身子也没有完全康复,咱们都要有计较!”推了推展风,道,“好啦,你知道我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何必把小事情闹那么僵?” 听她这么一说,展风也不好再坚持,又再三叮嘱一番,直目送归云和筱秋月一行上了黄包车方转回家门。 其实,归云心中也不太有底,摸不准筱秋月的路子。她向来和她是没有大交集的,今日似是特地来请的她,归凤去不去对她来说倒全然不在意的。 她这一跟去还是带着点好奇,路上便试探:“秋月姐,今朝你似乎特别开心啊?” 筱秋月不住得意地笑:“小师妹,你上了报章头条也不通知我们?人人都说你是爱国越剧女演员了,可眼看着要红了啊!” 归云想原来是卓阳他们的报纸闹的。去给孤军营唱戏的事情,她自始至终瞒着众人,只私下和展风及归凤说过。后来看到卓阳给她送了报纸,知道这事情迟早要曝光的,但做也做了,也就无所谓戏班子姐妹们知道了会怎么样。 “那倒没什么的,只是一场小演出而已。” “可不小!虽然你是分文未进,可这名声出去了呀!多少人会仰慕你的名啊!” “会吗?我唱得没归凤好,也没以前的大师姐表演得好,上海人图个新鲜,看过也就算了。” 筱秋月却别有深意地瞅着她:“那可不一定哦!” 归云觉得背脊有些凉飕飕,或许是黄包车夫跑得太快了,迎上了风。 上海的早晨,粤雅饭店的茶市开得如火如荼,多的是海上商贾大清早在这里交流商业信息、时政新闻、金融古玩行情。 中国传统习惯的海派演绎,喧闹而又高档时髦。 在粤雅饭店门口下车的越剧女演员们,也是时髦的。靓丽的旗袍开着高高的裙衩,时新的高跟鞋能踩得地板咚咚响、流行的卷发浪荡在脑后,还有一路旁若无人的叽叽喳喳。 三分俏、三分娇,还有男人眼里最容易看出来的骨子里透出来的四分骚。 时髦裹不住趋着上海流行势的谄媚,她们不是上海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只不过是瞬间扶摇直上下生产出来的暴发户,在言行间不自觉透出这些真身来。真真现世! 归云丫头似地跟着这些花枝招展的师姐们,随着堂倌上了楼上一间大包房内。自然是看全大堂内的那些男人或鬼祟或放肆或不屑的目光,倒让她低下头紧步快走。 众人进了一处大包房,筱秋月还是领头,对着那间大包房内坐在主人席的略显福态的男人一挥手:“达令!”已经坐倒在那男人身边了,顺手还指挥着众姐妹,“你们都坐好呀!” 归云失了颜色。 那张大大的圆台面旁,坐着五位中年男子,都穿深色西装打领带,都笑容可掬得脸上汪出一弯油来。其余三个师姐妹各自识情识趣地各坐在一名男子身边,只剩下一名男子单坐着,看外貌也算昂藏八尺,长相体面,三十来岁的样子,面上微笑,但眼神已经扫向了归云。 他身边的位置空着。 这一间华丽宽敞的包房内,一撮女戏子,一撮男商人,其最终结果是什么,归云心中噌亮。不免是有些悔的,自己太过逞英豪,如今肉摆到了砧板上,也只好见招拆招。 筱秋月坐在主人席旁边,那首座的男人已经把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掐到筱秋月的脸颊上:“小心肝,我们可好等,你看怎么赔罪?” 筱秋月媚眼如丝:“怎么赔罪?我们的小妹妹唱得一首好好的《穆桂英挂帅》,等下给你们现丑可好不?” “哪里说现丑来的?你们庆禧班可是卧虎藏龙。你这半个主人也不好好做,快让这位小穆桂英坐下说话。” “来来,归云,你怎么还站着?快快坐好。” 归云只得往那名男子身边坐下来,姿态倒也能做得自然。 筱秋月腻着声音介绍:“这位是我们今朝的贵客,顺昌交易所的吴老板。” 归云对着吴老板颔首,只好招呼:“吴先生,幸会!” 吴老板却是殷情的,拿过茶壶替她倒茶,又一面说:“上回在孤军营看到杜小姐的表演,一直仰慕的很,故此请陈老板代为介绍认识,真真冒昧!” 是的确冒昧,归云心中暗恨。原来筱秋月一早撺掇她来是要做这样的勾当。她没有料到筱秋月如今能如此面不改色光明正大地干拉皮条的事情,真想一手打她那脸上别有意味的笑。 只好客气一下,又口气生硬:“岂敢,归云的功夫是比不得各位师姐的。” 话一出口就被在座的一位男士纠了错:“哎呀呀,庆禧班的人儿‘功夫’都不错,我们可都有领教,所以才倾慕的很呢!” 一句话让归云脸上青白不接,虽在庆禧班那么多年,却都是在班主夫妇和郑先生呵护下长大,但毕竟也是戏台中的通透人,怎么不明白这赤裸裸的连话中话都算不得的调笑? 此刻因没经验,也因心下慌着,竟无话可多说。半刻之前还对展风夸下不是省油灯的海口的归云,不免坐立难安。 吴老板却凑过来,说:“杜小姐的《穆桂英挂帅》英姿飒爽,不知我何时才能再一饱耳福?” 干脆闭口不响,事已如此,只能打定主意故意冷场。 筱秋月自是没看出她的打算,只想她此刻也飞不出这包房,因而就更加放肆:“现在就好,我这师姐可作主了,归云,你就现场清唱一段。咱们也都没听过你唱呢!” 归云还是不作声,脸上凝住表情,任谁都看得出来是上了脾气的。 吴老板却不知趣,也恃着强,继续道:“杜小姐不习惯应酬对不对?” 把交易摆到台面上,存心让人难堪。 归云咬紧牙关。 “吴老板好几晚没来百乐门应酬,倒是有兴致一大早跑来粤雅楼应酬?” 一只青葱玉手按到了归云的肩膀上,归云扭头,是雁飞。 她竟穿了一身洋装,自然也是白色的,她就是向来偏爱白色。头发也卷过,也是大波浪似的披在背后,用一条奶白的丝带扎了一束小辫子,手里还握着一把印花小阳伞。 像电影院放的那些好莱坞电影里的国外淑女们的装束。 脸上有淡淡的妆,还剩着清晨的娇憨气,手虽是搁在了归云的肩上,可眼神已经和在座的男士都打好了招呼。 淡定得在座的旗袍小姐都局促。 在这样一个玲珑得优雅的雁飞面前,这群初露锋芒就显山露水的师姐们都成了现眼的土妞。又只因雁飞一人独站着,更显高高在上。 第一个按捺不住的是那位陈老板,立刻起身,也不管倚在身上的筱秋月,踱来雁飞身边,道:“哎呀,白牡丹今朝光临我们饭店,真是蓬荜生辉!” 替雁飞拉来了椅子,雁飞自己倒推过椅子柄往归云和吴老板当中一挤,坦然坐下。 陈老板又叫来堂倌倒茶。 男人过分热情,就显出小家子气来,尤其在款款受用的雁飞面前。 筱秋月是明显掌不住了,叫:“达令!” 但只能由着雁飞一人和众人周旋,再也插不了第二句口。 因为陈老板并不理睬,只对雁飞讲:“今朝白牡丹几人来吃茶?都免单!” 雁飞端起茶杯来,笑:“还不是和我那群姐妹来着,准备下午去我那边开一局麻雀战。我可好问你借用一名粤菜大师傅?” “好好好,这不是一句闲话嘛!”陈老板答应着,再问:“白牡丹要摆沙龙?” 雁飞不疾不徐道:“昨晚打麻将输给了几个银行的老总和银号的老板。交通银行的应总经理慷慨,不要我还这些小本,说今朝拉队人马来吃一顿便饭。这个面子我总是要给出来的。” 陈老板听得脸上放出一撮光来。 雁飞看在眼里:“不过也不好白借陈老板的粤菜大师傅,我可有荣幸邀上陈老板一起去我那里耍耍?” 正说到陈老板的心坎里,忙应肯,在座的男士不甘被忘:“白牡丹,你可好好搅了我们的局!” 雁飞再道:“自然是要还的,在座的先生不嫌弃的话,都去我那边玩几圈麻将吧!” 又转头对牢原本坐在归云身边的吴老板说:“吴老板,今朝麻将你可要让我几手,我要赢些钞票给这个妹妹包红包呢!”又一手搭在归云肩上。 吴老板没明白过来。 “唉,我干爹都应承好了,改天为手下得力助手和这个妹妹大摆筵席,说不定就要摆到粤雅来,我又不好失了面子,红包可是要包足的。” “哦!杜小姐要结婚了?”吴老板的惊讶只一小会,再转而笑,“恭喜恭喜!王老板向来慷慨,看来到时候要去叨扰一杯喜酒了。” 雁飞见尘埃落定,拉拉裙子,站起来,顺便又把归云拉了起来,说:“你上回说的那块料子已经从南洋进过来了,今朝可以去干爹厂里开记后门直接拿。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我们倒正好直接去厂里。” 归云会着意思,就道:“那倒是太好了。” 雁飞又对众人说:“下午两点,各位不要迟到哦!迟到的人,罚酒三杯!” 众男士忙说:“不会不会!” 就见着雁飞勾住归云的手,走出了包房。和外间坐着的几个舞女招呼了一声,直把归云一路送到饭店门口去。 “雁飞,还是你有办法。”归云呼了口气道。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势力大的要攀附势力更大的罢了。”又叮嘱,“你那几个师姐已经下海了。”再冷笑,“要卖也要光明正大地卖,搞些小伎俩多没有意思!” “看这情形我心里也有数了,袁经理真不是好货!”归云恨道。 “老袁天生是拉皮条的。”因劝归云,“你们戏班子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那样的名声也出去了,你该早做打算。” 归云叹气:“我原本还想能挨就挨,为了全家的生计。如今归凤的头肩也被卸了,其他姐妹又各有心思,实在难以维持下去的话,也只好做旁的打算。” “你,肯定是不和展风结婚了?”雁飞问。 归云摇摇头:“我从来只当他是哥哥,那层童养媳的身份去了,我也无所谓的。” 雁飞笑:“那就好,你自己无所谓,我也可放下这层心。当初把你卖到他们家,现在又见你从那层身份里走出来,算我功德圆满了吧!” 归云握住雁飞的手:“你总帮我,提点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雁飞掐掐归云的苹果脸:“以后我要你帮我的地方多着呢!我都不会谢你,你也不该谢我。” 归云笑:“好,我本也不该见外的!” 两人紧紧交握住手。 “梅兰芬芳一枝春。”一把喑哑的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 粤雅饭店门边的弄堂口坐着一名戴着黑眼镜的老瞎子,蜡黄的高耸着颧骨的脸,嘴角凄凄惨惨低垂下来,是风干的沧桑。一身破烂的袄子,像滚的龙的遮不住风雨的稻草,四处破裂透风。他蜷腿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只讨饭的碗,也裂着几道口子,里面有三五个铜板。 归云摸出一块大洋来,走到老瞎子面前,摆到他手上面,道:“老伯伯,收好。” 老瞎子瘪着嘴,竟也不道谢,不客气地收过大洋,对归云吟道:“滩边孤生一朵兰。回送你。” 归云听不懂,只觉得老瞎子那副带着裂痕的黑眼镜后边的瞎了的眼睛好像直盯着自己瞧,心底发毛。 雁飞也走了过来,也摸出一块大洋来,塞到老瞎子手里。 这回老瞎子长叹了一声:“火中血色梅花绽。” 收起了大洋,拿好了碗,又摸摸索索从身后拿出了盲人棍,其实只是一支细细脏脏的竹竿,点着地,不和归云与雁飞招呼,管自颤颤巍巍地走了。 “火中血色梅花绽。”雁飞喃喃地念,细眉深锁,若有所谓又若无所谓地牵了牵嘴角。 归云道:“我真听不懂他说的话。” 雁飞道:“讨饭的胡口随诹,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可他说得正经八百!打哑谜。” “你啊!快回家吧!不要老东想西想。”雁飞催促着,“我那头姐妹等得急,先上去了。” 便和归云告别,再次进了粤雅饭店。 归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还在想着老瞎子的那两句话。 “滩边孤生一朵兰,火中血色梅花绽。” 半明半暗,似悲似谶,想得自己不觉痴了。 岁月如歌 作者:未再 浮沉篇 申江水逝无尽愁 定风波?明空朗月 上海夜晚的弄堂口,时常是在一片叫卖声中拉开序幕。大马路边的弄堂口,总是一方热闹的小天地,一小座实惠的小不夜城。 煤气路灯下,梧桐掩映中,有热腾腾的生计。煤炉扁担、锅碗瓢盆的大军安营扎寨,伺着没有印度红头警察巡逻的盲角,开始摆上了营生的家什。 归云一路走进这条卓阳带她来过的小弄堂中,有点惊异,上一次来还不见有这么多的食摊档,这一次过来竟然有齐糖粥档、茶叶蛋档、梨膏糖摊,竟还有兰州拉面摊。摊位前食客三五,人虽不多,聚拢一处总是可观的。 归云找了半天,看得眼花缭乱,竟然没有找到老范的馄饨摊。 “杜小姐,这边这边!”一阵洪亮的吆喝从弄堂中段的拐角处传过来。 原来老范的馄饨摊被众多的摊档挤到了末位,但生意很兴隆,摆的小木桌子边的条凳都坐满了人。 “我们转了地方,到这里了。”老范正把一只一只馄饨小心丢放进锅子里,额头被锅子里冒出的热气蒸得满头大汗,他顺手抬手臂用手腕上的袖套擦了擦,“小卓先生又约你来这里?这个小卓先生呀,怎么对女朋友这样大兴?老请吃馄饨这种便宜的东西。” 归云羞涩地笑,只问:“他还没有来?”已经逐个看过那些吃客,并没有卓阳。 “还没到,兴许马上就到了!”老范伸长脖子看了看自家的摊位,见并没有空座,只好不好意思地憨厚一笑,“位子都坐满了!” 归云道:“没有关系,站站也好!生意好好啊!” “最近夜市好,做得老开心的。我们这边客人最多,也固定,就把门口位子让给新来的吧!大家都不容易!”老范心满意足,从一边的汤桶里盛汤出来,舀进一只一只碗里,鲜香四溢。 归云嗅了几下,真觉得有些饿了。 “老范,你的馄饨汤怎么那么鲜?” 老范用手掌拢着嘴道:“不怕告诉你杜小姐,我的汤可下血本,人家只用麻油和盐,我可是到菜市场专门买了肉骨头来炖出来的,是挺刮正宗的骨头汤吊出来的馄饨。不鲜行吗?” “嗯,那么如果用鸡骨头汤煨馄饨,不是更鲜?” 老范一听来了精神,脑子很快的琢磨了一遍,又摇头:“唉,那本钱老高,我这里恐怕不能天天这样做,口味一天好一天坏,要做瘫牌子的。” “哦。”归云受教,左顾右盼,又看到老范摊前的那块由卓阳写的广告牌子。 “吃不吃在于你,好不好在于我!” 暗暗用手比划了一下那字的写法,觉着颇得了些卓阳字体的精髓,心中很有小小的成就感。 “小卓先生还没有来?这个小冒失鬼,怎么能让女朋友等呢?等一下老范骂骂他!”老范见自己的客人尚未用完馄饨,归云只能站着,而卓阳又没有及时赶到,便代归云着急。 归云朝弄堂口望望,没有熟悉的骑自行车的人影。 卓阳不应该会迟到,但是到现在都不见人,在心中不免着点急。 是迟到,还是不来?归云抓着辫子揉来揉去,作不得准,原本热火火的心微微凉了半寸。 他只是给自己送一张照片而已,自己反倒满心的期待,真的是满满的,快要溢出来。 老范的客人走了两三个,归云有了座,便坐下来等。眼睛,还是望着弄堂口的,心,也还是忐忑的。 人群聚了散,又散了聚,约莫就要过了夜宵的黄金时段。 老范为归云特特下了碗小馄饨,浇上鲜汤,给她端到眼面前来,但归云只喝两口汤,又直往弄堂口望。 “小卓先生不会不来的,他是个有信用的人。”老范忍不住安慰归云,又说,“小卓先生工作忙,又拼命,不知道到哪里赶新闻不能及时赶到吧!” 归云心中难抑焦急,再香的馄饨汤入了口,在舌尖喉口,也变得寡淡。 月色好像也寡淡了,被乌青的云遮着,煤气路灯的光忽闪忽隐,不安定地照着弄堂里的疏影,有树也有人,但人渐渐少了去,空气便显得清冷。 几个摊档前没了生意,小贩们并不急着离开,就着暗暗的光,数着自己一天的收入,还交头接耳,说着家长里短。 只有卖糖粥的也许因为今日生意并不好,还在敲着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卖糖粥哩!” 寂寞地孤独地响在桶长桶长的弄堂里,卷进一阵夜风来。 归云仍是坚持在原地的一名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坚持从何而来。还是不愿意因为卓阳这么长久的迟到而转身离去就此失约。孤身孤影的,被淡漠的光扫在石板路上。 老范絮絮叨叨和她扯了很多话,给她解闷。她应和着,但又并没有听清楚老范到底说了些什么话。 只最后一句,老范叫了:“小卓先生来了,来了!” 她微微冷下的心又紧急跳了一下。 只听一串紧急奔跑过来的步子,还有自行车穿过石子路上的”咔嗒咔嗒”的震音。 归云站立起身子来,果真看见那穿中山装的身影推着车一路小跑过来,穿堂过坊,又谨慎小心不碰到边上的摊档。 她看着他越跑越近,步子急促,跑的人也剧烈喘息,在离的她十步远的另一边停车。 老范洪亮的声音又叫,还带埋怨:“小卓先生,你看看你,怎么可以让女朋友等那么久?” 归云只觉得他停车的速度是那么的慢,而这十步的距离又是那么远,看着他弯上又弯下的背影。他终于停好了车,透过昏黄的灯光,望着对面的她,跨了两步,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低下头来。 对面的她静静站定,努力要透过昏暗的灯光和月色望清楚他。 她感觉有些不对头,往前走了两步,以便能看清楚。 他那张原本俊朗的面孔上,青紫了两圈,颧骨肿着。因为肿着所以低下头来要掩饰,可又知道是没有法子掩饰住的,只能再抬起头来,对她勉强笑:“我就知道你还在。”又低下头来,发丝遮下来,仍想掩饰。 她已经看到了他脸上的伤,不自禁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扯他到灯下细细看。眉骨颧骨都有乌青,眉眼却扯着笑看她,好似是浑不在乎自己脸上的伤。 “怎么伤成这样?”归云问,伸手要抚触他的伤,又怕他疼,不敢碰上去,抬出手又缩回手。 卓阳却口气轻松:“和两个小日本干了一架,他们重伤,我轻伤。” “怎么会这样?”归云不自禁拉他坐到老范馄饨摊的条凳上。 老范也看到卓阳脸上的伤,惊呼:“哪能伤成这个样子?你又去做冲锋队了?”凑了过来,一脸关切。 卓阳淡淡笑一下,道:“今天有几个日本浪人砸报馆,亏了安德烈搬了他伯父的关系给工部局打招呼,不然恐怕要火烧四马路!” “这群小日本鬼子,真不是东西!”老范大声喝,眉毛眼睛都要竖起来。 卓阳只看着归云,她的眼正望着他脸上的伤,涌上些雾气来,又酝红了鼻尖。 老范见这样情景,悄悄退下去,走到铺子前,扇旺火,要为卓阳再下碗馄饨。 “又要哭了?”卓阳微低下头要看住归云的眼,被归云慌乱避开,他却不让她躲,眼眸能紧紧锁住她的。 他轻吁:“我没事,真的!” “我没哭,真的!”她也同时说,还轻咧嘴角,佯装微笑。 都在装笑。 “一会哭一会笑,两只眼睛开大炮。”卓阳要做鬼脸,却扯痛脸上的伤,低低哀叫一下。 “又取笑人,活该!”脸上的表情紧着,分明还在担心。 “上海小姐,总有西洋镜看。”只凝望她,“让你等那么久,就知道你没走!”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没走?”她问。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走。” 最后他就不说话,还在凝望她,带着半脸的乌青,俊俏面孔因此打了折扣,但晕黄灯光下的眼眸灼灿似星辰。 归云被他看得脸发烧,垂下头来,只好盯着放在自己膝盖上的自己的手,手指一只搭一只,拱成小宝塔,做掩护。 如同预期,他的右手覆过来,轻而易举拆开小宝塔,挽起她的左手,握住。力道足够轻,没有握紧的压痛;也足够重,不让她本能地缩走手。归云不是没有使劲,可挣不开,只好被他握牢。 她就这样傻呆呆望着他握住她的手。 他在她的心跳加速下开了口:“我会不会像安德烈一样被三振出局?” 他又说:“应该不会的吧!” 他继续说:“我跟你赌一碗老范的馄饨。” 他最后问:“我有没有资格打这个赌?” 归云脚底虚着,血气全部涌在手间,浮浮的。被他握住的手心在冒汗,肯定也沾到他手上。 “你要当心,不要老弄伤了。”她只好这样说。 一声“有”扣在嘴边,如果脱口的是“没有”,又是违了心。不脱手,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时间过得那么慢。 老范眉飞色舞,端出馄饨来,嗓门又大,一叫:“馄饨来了!” 端端正正摆在卓阳面前。 归云方醒转,总有馄饨会到他面前,这个赌的结局,他早知道。 卓阳放开了握着她的手,神情快乐,“吸溜吸溜”喝馄饨汤。侧过了半边脸,那半边是完好的,俊朗率真的面孔,在月光和灯光底下有掩不住的得意。 归云看他吃的像个孩子,竟跟着他的神情一起心满意足起来。 “卓——” “卓阳。”他嘴里塞着馄饨,冲她一笑。 她见他笑得那样皮,青着脸,显出几分滑稽来,不由莞尔,欲笑又要忍住不笑。 他却认真抬了头,说:“我以后不会让你等那么久了。” 乌青的云从月亮前移开了,露出光洁的明月,映得弄堂里马路边一地光华。 待卓阳吃好了馄饨,两人便一起告别了老范。 他推着自行车陪着她走,她才知道傍晚日本浪人到报社闹事的时候连带砸坏了他的车。这个人,平时看着那么聪明,关键时刻却冒着傻气。 她怪道:“你不能把车放在报社,坐电车来?” “自己的老爷车,当然要抗回去修,它是我的生死战友。”他倒是说得轻松,又补充,“报社里没有修理工具,只好回家修。” “路边有修理摊的。” “拆卸零件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把我爸爸的那些钟表拆了装,装了拆,没少吃鸡毛掸子。” 她抿着嘴偷偷笑,才想起来他是读物理的。 他的双手把着车龙头,手指修长,指关节微曲,棱角漂亮。这双手会写一手好字,会画画、会拍照、还会修理自行车。 这双手,还握过她的手。 他的左手从龙头上松了下来,归云似有所感,把右手贴牢裙际。于是卓阳就握了一个空,空下的手没了着落,张了张五指,装着伸展关节似的。 卓阳暗自皱皱眉,想到她还没有说“好”,或者“不好”,没有答案,始终不确定,有一小点的挫败。不过胜在脸皮够厚,百折不挠,再接再厉:“你还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秉着那份礼节,掩着心中的情思,维持着自小熏染出来的绅士的风度。在得知她有未婚夫后,他和安德烈同时采取了后退的态度。 虽然后来的很多时候,他的行动总是会逾越了他的思想,但还是怕唐突了她的。 在去戏院给她送报纸的那天上午,王老板邀请上海各报社参加孤军战士生产的产品出售新闻发布会,他代表莫主编出席。 会后的午宴上,王老板当众大大夸了已经变成得力助手的杜展风,还开玩笑下海口:“展风将来结婚办喜酒,订在新雅饭店或老正兴,我都包了。” 展风说:“王老板,我现在只想好好工作,成家的事情再说吧!” “哪能好再说?先成家再立业,中国人的为人之本。” 展风已经能打起哈哈来,说:“等我家两个小妹妹嫁出去后,我这兄长责任也尽好,再来考虑个人的事情。” 卓阳原本在摆弄相机,不期然听到这句话,便把相机放到了桌子上,拿起一边的杯子,杯子里是白酒,他喝了一口,呛着口,也热住心。 一个人侧在窗边,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快入深秋的时节,微微起了寒风,有走过的情侣相依相偎,自然大方。这就是上海的年轻人,洋派得光明磊落。 卓阳心中反倒有了着落。 在她等了他那么久还不走之后,他更有了着落。 不想退,更不想等。 他的手又伸过去一点,先是小指勾住了她的小指,得寸进尺,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心都是汗,他笑。 “我想我是有这个资格的吧!” 归云的手被汗水濡湿,脸红红的,因为在月色暗夜之中,也看不出那脸红,尚可遮掩。 “以后做事情要顾着自己的安全,总是受伤。”她小心蜷了下手,可他还不放开。 “我会小心的,你看,我不是把你安全送到家了?” 他没用手指前方,因为还舍不得放开手。她看向前方,已经到家,天井的铁门开着,一楼小学老师的太太正在门口的水沟前刷马桶。 “刷刷”的声音,是要入睡的前奏。 在没有熟人注意到之前,卓阳松了手。心里低低叹,终于还是要放开手的,只怪今夜太短。 归云才想起来这晚约会的主要目的:“我的照片呢?” 卓阳的目光透出点毫不隐瞒的狡黠:“礼拜六晚上,老时间,老地方,再给你。”他说,抬头看见二楼杜家的灯亮着,有身影晃动。 归云也转头看看自家窗口,再看着他胡赖又霸道的神情。这一晚,他非常地得寸进尺,且毫不客气就这样攻城掠地。 这让她一直暗羞,不好明答,一腔心愿随那冲洗的流水的声音倾斜而下,只好用一连串话来掩饰:“回家用冷毛巾在伤处敷一敷,上一些跌打药,睡觉的时候千万不要侧着这半边脸,会压伤的,如果过了一两天乌青还不消,就用热毛巾加一些热醋来敷。” 卓阳把嘴角扬了一扬,军人似地立正:“收到。”顿了顿,再说:“还有,我的问题,礼拜六来收答案。” 二楼的窗口有人探出了头,是归凤,问一声:“归云吗?怎么还不上来?” 卓阳调转了车龙头,快步跑了两步,车轮子碰在青石板上又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又停住,回头,月亮在他的背后,路灯在他的前方,都辉映出他的脸。夜是黑的,所以并不显他脸上的伤,但是又有微弱的光照在他的周身,能让她看清楚他的样子。 他再冲她一笑。 时光轮转,似曾相识。 是突如其来的勇气,她往前走了一步,不自禁叫了一声:“卓阳!” 他说:“快进去吧!我看你进去。” 于是,她就在他的目光下进了门,他看着她的背影,但是还不走,心里只笃定着什么。直到她从二楼的窗口探出了身子,方笑笑朝她挥挥手,推着车一路小跑出弄堂。 跑得太快太急,风迎面吹到脸上,才觉得伤口有点疼,刚才倒是浑似不觉得。 伤处一痛,卓阳的神思也冷了片刻,细忖起傍晚发生的事情来。 近来经常有日本浪人或本地的地痞流氓来报社附近蓄意挑衅,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闹上一闹。今天傍晚仍旧是如此,莫主编摇着手使着眼神让大家隐忍。 那几个日本浪人跑进报社敲敲打打一番,见无人理睬只好无趣离去,却在报社门口推倒了卖茶叶蛋老太的生计家什。 老太六十好几,靠这小小生意糊口,一瞬间煤炉倒了,锅子砸坏了,鸡蛋都碎在地上,流了一地的黄。老太的一张老脸似哭似丧,终至眦目欲裂,忽地发了疯似地揪住一个日本浪人的和服。 报社里年纪最轻的一名实习记者先冲了出去,挡着日本人要挥过来的拳头。 卓阳也冲了出去。 事情闹得不大不小,报社这里几个冲锋在前的年轻人都挂了彩,那群日本浪人中也有人被打得手肘脱臼。 巡捕房终于来了人,拉开两方人马,安德烈趁乱跑去自己伯父那里搬救兵。巡捕房的人对日本人唯唯诺诺,日本人趾高气昂表示一定追究到底。 这时候人群里出来一个人。 他认识,是上次见面的藤田智也,板着一张冷脸,用日语训斥了那群浪人一番,又对巡捕房的警察说:“一场误会,无需劳烦巡捕房。”命令似的礼貌口吻。 他凝着眉,看了卓阳一眼。 “学弟,年轻人应该在学校里继续念书。” 卓阳有些戒备,他也懂一些日文,刚才听到有个日本浪人叫他“藤田少佐”。 “报社关了,现在帮忙整理档案,有什么问题吗?”还能一脸无辜看着他,并不惧他有些威严的目光,用手指了指伤了的脸,“这样也会被打!” 藤田智也道:“年轻人太冲动了。” 卓阳随着阶梯下:“是啊,希望以后他们不要冲动得再打坏老人家营生的家伙。”可到底年轻气盛,口气收不住地冲着。 话不投机半句多。藤田智也静默不语,看好卓阳等人帮着老太收拾好家什。 不多时,租界工部局也来了人说话,巡捕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藤田少佐,今天的事情——”一名浪人向他请求指示。 “你们的任务只是监督,今天的事情超过职责范围,引起不必要关注,我概不追究,但是下不为例!” “嗨依!”不得不从令。 藤田智也懒得再管那些日本浪人,随他们互相扶着去看大夫。 这群流氓! 他的眼底不是没有鄙视,长谷川中将竟然用流氓来监视中国的文化界人士,这让他觉得低级。 山田把小汽车开过来接他,从车里钻出脑袋来。 “藤田少佐,是否需要继续再跟着卓阳?”试探问来。 “不必了。”藤田智也言简意赅。 再试探:“或许转移目标,去盯王老板?《思故赋》年代久远,且后卷中的收藏印中有不乏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的金印,可谓价值连城。故此我认为就财力来讲,王老板更有可能收藏《思故赋》!” “改日再说。今天就到这里,你我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山田嘿嘿笑两下,又眯了眯眼睛,道:“连日奔波查访让人甚感劳累,今晚我做东,到百乐门叫几个舞女轻松轻松!” 藤田智也的神情淡下来,说:“山田君好兴致。”淡淡一笑:“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转了身,一个人走进上海的暮色里。 月亮升了起来,今夜还很长。 定风波?暗夜无明 雁飞的小洋房里经常会高朋满座。 起先是由王老板带来的客,经过雁飞的款待渐渐变成雁飞的客,不但在百乐门捧场,也会在这栋小洋房里捧场。 客堂间在撤了饭桌之后,会摆上三两桌麻将,这小洋房里的旧雨新知欢聚在此,佐着这“哗啦哗啦”的麻将牌利落的声音里派遣无聊抑或结成联盟。 雁飞是慷慨至极的主人,晚餐一概是由著名粤菜或者本帮菜馆特聘来的大师傅用一流的料作制作出来。餐后最大的消遣自然是麻将,中国人的国粹,上海人尤其喜爱。雁飞将麻将桌都换成柚木的,四周边际圆润,很适手。麻将是夜光的,也是四周边际圆润,同样适手。 都滑不溜丢,像她自己。 她也邀了三五个百乐门的舞女来做陪客,莺莺燕燕拥在奋战雀台的男人们身边,风景迤逦。是她安排好的。 这麻将桌上的牌搭子也是她安排好的。 吃饭前,她佯装向粤雅楼的大师傅学两手,和陈老板一道在灶披间闲聊了好一会,晓得他正筹备了一大笔资金要开证券交易所,正找业内的合伙人。 雁飞故作不经意开口:“今朝干爹带来了一位李先生倒是上海滩上数一数二宝昌银号老板的儿子,新接了他老子的饭碗,今朝正要来认识一些场面上的朋友,或可给陈老板一些建议。” 陈老板一拍脑门:“那可再好不过。” 于是麻将桌上,雁飞把李先生安排在了陈老板的对面。 雁飞对自己的安排也满意,并可以隐在旁处,不用再做多应付的工作,偷懒出神沉思。 唐倌人曾经教过她:“要进退得宜,看足眉头眼额做事,全身出又能全身退。”她自己没有做到,但是雁飞却能做到。 她凝着面,看着全力以赴酣战沙场的男人,一个个的,倒像前线冲锋陷阵的将军,直把这阵阵麻将声音当冲锋枪的枪声。 适当的时候,再现出身来,做光彩照人又体贴入微的主人家。 她见王老板扶了一下颈椎,就站在王老板身后,替他捏了捏肩锥,还捶了捶腰背:“干爹,老为生意奔忙,也好多多注意休息。” 王老板呵呵地笑:“阿囡的懂事到底是别人家比不上的。” 王老板旁坐着的就是陈老板,身边伴着新宠筱秋月。有人会携伴同来,未必会是自愿,尤其在满庭春色的兆丰别墅里。 “达令,快出这张张子,对对,哎呀,碰一下。好了好了,太好了,糊了!达令,今晚你可通吃三家,好运不断!”筱秋月显得比陈老板对牌局更兴奋,帮着推开了牌张,支着嗓子又叫又嚷,还在他的面颊狠狠亲了口。 此次输了牌的正是李先生,他年纪轻,又一副不熟牌张的样子,一上桌就轮番输掉大半筹码,洗牌的时候动作不免有点僵硬,气盛着,是感到丢了面子的。让陈老板跟着一起动作僵硬起来,暗地里横了筱秋月一眼,筱秋月方醒悟闭嘴。 雁飞便从一旁拉了一张椅子坐到李先生身边,看他出牌,又帮他倒茶,清新的茶香四溢,先舒缓了人的精神。待得片刻,她才轻轻巧巧说:“李先生歇一下,喝口茶,必定否极泰来。” 李先生故作大度叹息:“打麻将并不比金融生意简单,你看看我这新手真是要输脱底了。” “胜败是兵家常事,牌张子会越练越熟。”雁飞一面看过来李先生的牌,施施然给了陈老板一个眼神,只指点了李先生一张牌,然后李先生就顺利地一下一下把陈老板的牌吃进过来。这一局是李先生首开赢局,再后几局面便开了,陈老板一路输到李先生眉展愁散,面前的筹码又高高拢起来。 到了最后李先生的面色红润起来,陈老板的面色也红润起来。 雁飞跟着笑靥如花:“今晚亏得陈老板的粤菜大师傅做的炖八珍,讨了个好口彩,李老板才这样一鸣惊人大杀八方。” 李老板笑得十分有风度:“哪里哪里!这道炖八珍还真是口味地道,改天一定到陈老板宝地再行品尝!” 陈老板忙道:“贵客将至,求之不得!” 雁飞若无其事恰如其分地捧场:“听说李老板和陈老板都准备投资开证券交易所,以后我要玩股票的话,还得仰仗两位老板。” 李老板抖了精神:“证券交易可是这上海滩上的好买卖,这个时候世道好,入市是极佳的。” 陈老板马上接嘴:“我正要找人一起合股做这盘生意,只我是外行人,不得其法。” 一来一往,由着雁飞搭住的线,牌桌上由互相角力的死敌变作相见恨晚的同僚。 雁飞默默退下,又往那位清晨坐到归云身边的吴老板的牌桌看去。 他身边伴着百乐门新招来的小舞女,面目还清澈,神情已妖娆,一个劲儿腻着吴老板。 吴老板半醺半醒,醉在温柔乡里。 雁飞道:“吴老板明天可要多捧捧青青的场子哦!” 青青很接翎子,拉住吴老板的袖子:“吴老板,明天我可会推了所有的台子等你。” 美艳的天罗地网,谁都逃不了。 散场的时候,王老板对雁飞说:“阿囡,你今朝倒促成多笔生意。真真没有想到你竟变得那么爱牵线搭桥?” “干爹最近卖孤军战士生产的日用品赚得不少名声,益发受人敬重了,这些大老板可都卖你的面子呢!” “你倒是在讽刺我?”王老板不以为然。 “凭良心说一句干爹你不爱听的,凡事见好就收吧!如若不是真心,何必赔上身家性命去耍?”雁飞说得万分恳切。 王老板点一点头,又叹口气:“骑虎难下,势必如此。” 带点愁绪离开了。 陈老板支开筱秋月也赶到雁飞面前说:“谢小姐,你的情我真真领足,今朝帮了我一记大忙。” 雁飞也笑得欢:“小事体一桩。”敛了一些笑,又说:“我那姓杜的小妹妹是要嫁人的,不比我们这些胡摔海掼的人。” 陈老板明了:“我有数。” 雁飞笑着看他搂了筱秋月出了门。 最后是吴老板,已经和青青成了连体婴一般。 雁飞只对青青说:“照顾好吴老板。” 青青眨巴眨巴机灵的眼睛:“阿姐,谢你给我找了这么好的一个户头。” 被雁飞一一送出了门外,又一一目送他们上了车。 满室的热闹终于静寂下来。 雁飞在微凉的夜里呆呆站立了一会,正准备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