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风那种少男情怀的迷恋,对她来说,只是负担。 雁飞心中重重肯定了一下,是负担。 转身上楼,也不管那位从迷蒙中已经完完全全镇定下来,继而又自得其乐喝茶的日本人。 他送了那只绿油油的玉镯给她的时候,虽没有说任何理由,但她跟着王老板有些日子,也识得辨别一些玉器古董的真伪。 这手镯,绿得温润,戴久了似有生气。 是真得好货,也是古货。 她想,她在这日本人那里并没有失算。 他送了这只玉镯,宣告了某种程度上的她的胜利。 她怎么不懂得利用这些在男人心中取得的胜利? 当陈曼丽在她眼前倒下,她的眼前全都是血色。 长谷川看到她冲到陈曼丽的身边,又举起了枪。一个人伸手挡了下来,用日语对长谷川说了几句话。 她看去,是藤田智也。 他说完,也看她。 长谷川最后只是命人把陈曼丽的尸首拖走,罚她跪在那里当众擦拭血迹。 她倒是不觉得当众跪下来是屈尊的,老早无所谓的事情了。顺手接过日本女人递来的抹布,用力地擦,擦来擦去,抹布上沾着的血迹总是来回蹭在地上,永远干净不了的样子。 低着头,泪涌出来又被逼回去,终至先前的泪冰在面孔上,凝固住。 抬头,对那日本女人说:“麻烦拿个水桶过来!” 日本女人惊了一下,因她一脸的若无其事。 水桶拿过来了,还盛好了水。 她嗤笑。 你硬了,他就软了。简单真理! 她洗涤抹布,一桶的水变得通红,地上到底还是擦干净了。打仗时,报纸都说“一寸山河一寸血,黄浦江和苏州河被烈士的鲜血染红了”。 多夸张!实则都不必一场雨,上游的水流下来,烈士的血便被冲个没影,倒是滋养了阳澄湖的大闸蟹,去年晚秋甚至近冬都格外肥美,因为尸体和血水做了丰富的营养。藤田智也给她送的粮食里也没漏了这个上海特产,她统统丢给了袁经理,被他好一阵恭维。 站起身子来,一腿的血迹斑斑,像白旗袍上又绣上了红梅花。忽然想起自己有一件绣红梅花的白旗袍,是第一次在百乐门过生日的时候,陈曼丽送给她的。 “在你的白里,镶上我的红,我这个做姐姐的够意思吧!”她那时对她笑得浪荡而轻狂。 没想到她死的这天,也在她的白旗袍里镶上了她的红。 从厕所倒完血水出来,看到靠在走廊边的藤田智也。 她带着一身的血迹走过去,还能冷冷出口:“哪天可以领回陈曼丽的尸体,特烦通知我一声。” 这个也算是在危难时刻帮忙过她的人,在她身染一身陈曼丽的红的时候,也变得欠了她的债。因为他的话,让她不死,因此,债务更重。 她漠着脸,说完就直直走出了百乐门。 正如现在,直直冲进了自己的房间,直直往床上一躺。 闭上眼睛,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怎么可能? 听到那句“那舞女的尸体明日可以从虹口军部领回去”,心还是被狠狠打了一拳。 怎么豁开了身子还会觉得痛? 离亭雁?雁衔泥归 雁飞很少赖床,今次却赖床了。 因昨夜辗转大半夜没有睡着,间中还下楼喝水,看见和衣斜躺在沙发上的藤田智也,裹紧了外衣,睡得很冷,但是很熟。 她穿着白睡衣,端着杯水在他的身边站了一会。 他已经把她泡好的水全部喝完了,把杯子倒扣在圆形的托盘里,和托盘一起做成一个八卦形。 的确真的是有好兴致。 她的眼光停在一角的麻将桌一会。 那张桌子有个小抽屉,里面放着一把张小泉出品的银色小剪刀,是苏阿姨偷懒为了缝纫方便顺手放进麻将桌的抽屉里的。 有一回打完二十四圈之后,牌友何太太的纺丝旗袍的肘边被麻将桌边起的木刺勾到,抽出丝线来。雁飞拿出这把小剪刀,“咯嚓”一下轻轻剪断丝线。 “剪切锋利、开合和顺、手感轻松!”她晃晃手里的剪刀,笑吟吟地对大家说这句“张小泉”的广告词来开玩笑,惹得输急了的何太太也没吵闹着要赔旗袍。 她的眼睛就看着那个抽屉。 有把剪刀,剪切锋利、开合和顺、手感轻松。心里想,插进人的胸膛是不是也能干净利落? 不是没有起杀气的。 沙发上的藤田智也翻了一个身子,背转她,丢她在身后,随便她怎生处置他。 她转个身,悄悄上楼。 心中空泛,便翻来覆去睡不着。 早晨她不起床,苏阿姨也不敢来叫她,直让她睡到日上三竿。 起床后,洗漱完毕,苏阿姨递过来一张便条给她,说是藤田智也留下来的。 便条上写:“今日下午奉还陈曼丽骨灰。” 揉碎便条,扔进抽水马桶里,一拉拉杆,疾流的水把碎屑的纸冲得无影踪。 她不知道日本人会怎么对待陈曼丽的尸体,但多半会曝尸,三五日后,尸也将不成尸,死相毫无尊严可言,不管死的时候是多么的惊世骇俗! 骨灰要好!一个精致的小坛子,装下一生一世的结局,也体面。 她一直这样觉得的。 可见藤田智也也这样觉得。 她略略上了妆,抽出苏阿姨拿进来的一叠报纸看。 中缝的演出预告中有宝蟾戏院上演《西厢记》的广告,归凤演崔莺莺,归云演张君瑞。 这出出舞台上的假凤虚凰的姻缘戏,总是能圆满的。 她丢开报纸,决定去宝蟾戏院看看戏。 归云的《穆桂英挂帅》排得并不顺利。 一开始江太中很积极,在戏院休业的时分,集合了全戏班子和戏院的乐师一起排练。代理戏院事务的江太中亲点了归凤演这个角色,看中她累积至今的名气。 她竟鬼使神差地去江太中那里为自己争取了一下。 江太中哄她像哄孩子:“好好好,没问题,让你做替补可好?”竟顺势在她的腰间摸了一把。 她立刻扳住面孔说:“江先生,你是个长辈,我们可敬你是个长辈,别作出下作的事体来!”她是把说得重且袒露了,当面抹了江太中的面子。 这阵情形竟在戏班子里传开,师姐妹们看在眼里,时常挟枪带棒似对她说:“小师妹,一切缘分都要修的呀!以往你和班主一家的缘分没有白修,现在还能重修一段缘分呢!” 都是女孩子,当面把话说得露骨下流。归云不想再起冲突,或不理她们,或一笑而过,找归凤一起排戏。 但这归凤也好几日似是忙得不见人影了。归云知道她向来勤奋,必定跑去无人处练嗓子了,便上上下下找一遍,走到戏院后厢房朝西晒台的楼梯处听到唱戏的声音。因为走在回旋的楼梯上,那声音自外面传进来,有点闷闷的。归云听了好一会,方辨出是归凤在唱。 “戎马生涯二十春,磨穿几件蜀地锦,劳素手,拈铁针,为御将军铁甲冷。” 小时候归云归凤一起背唱词,总是归凤唱一段,让归云猜,到后来两人都能把唱词记熟。 这词也极熟。 是归凤鲜少唱的梁红玉,不是战场擂鼓那时刻的梁红玉,而是带着柔情的为丈夫织补御寒衣裳的梁红玉。她总能唱得柔情似水的。 只是,唱到“铁甲冷”就停了。 归云想上去吓她一下,蹑手蹑脚的往楼梯上走。 归凤又起了调子。 “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 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 头戴金盔压苍鬓 铁甲战袍又披上身” 和归凤起了四句词一起戛然而止的是归云的动作。 “唉——都练半天梁红玉了,怎么还不能找出穆桂英的豪情?”是归凤抱怨的声音,她还说,“我就不信唱不出归云的感觉来。” 归云步步退下来,抓着辫梢,望着晒台的方向出小会神,终至迅速退出来。 回到戏台边,江太中正指挥戏班子的师姐妹们排打戏,翻飞的身形看得人眼花缭乱。 归云不想和江太中多说话,没想到江太中却向她笑了一笑,仿佛那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让她心里生出万般的恶心来,就一个人退在一边一坐,看台上的师姐妹们排戏。 她是做过箍场的,晓得一些舞台上的章法,现在看师姐妹们在江太中的指挥下,全无了当初杜班主在世时候的精神和神采,戏减三分,精神更减三分。 往事不再,悲从中来。 袁经理匆匆走了进来,一手挥舞着大叫:“停下来!统统给我停下来!” 排练得正紧张的姐妹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都停下动作,聚拢过来。 “可有不妥?”江太中马上跑到袁经理跟前问。 “这戏上不得!”袁经理说,“你们只管唱好才子佳人戏就好,少折腾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安分些!” “可报纸上已经抨击戏剧,我是怕会影响到戏客。”江太中解释。 “管他那么多!现今时势如何?胳膊拧不过大腿。日本人强兵押境,我们只有一支孤军扣在租界内,要保脑袋的都给我夹紧尾巴做人。那起惟恐天下不乱的记者再多塞几个钱全部都可摆平。”袁经理一气说完,再瞪住小眼睛看住面前的人们,摆明了多说免谈的态度。 “袁经理说的是。”江太中从来当袁经理是圣旨,立马便应允下来。 阴暗的门口,映出一圈淡淡的艳光来。 江太中眼尖先看到了,并叫:“小谢,你今朝来捧我们的场子了?” 这边的人都转向门口,看着穿一袭映着红梅的白旗袍的雁飞笑盈盈地走近过来。 “可真不巧,来早了!” 袁经理道:“来的正好,今早日军司令部来人通知下午可领回陈曼丽的骨灰——”说一半望着雁飞。 雁飞无甚表情地明知故问:“你去还是我去?” 袁经理脸色微僵,不接口。 雁飞一哂:“我去吧!接曼姐回家。” “嗯,你有这份心,曼丽会记得的。”袁经理立刻说道,说毕又如忙人一般疾步走了出去,让江太中都来不及道声再见。 “江先生,我们还排不排?”有人问。 江太中倒竖眉毛:“没听见袁经理的话吗?都撤了下台,收场回家!” 众人方才散了。 场中唯留了归云和雁飞两人。 雁飞坐到归云的身边去。 “今晚来看你唱戏呢!”她说。 归云心情一直不好,说:“其实整天唱戏,很没意思。” “整天跳舞,也没意思!”雁飞斜了斜腿,拉了拉旗袍的衩边,抖一下,旗袍的裙边完美地贴合在小腿上,弧度优美,身子优雅而闲情地放软在座椅的一侧。 归云暗暗看她,她一侧身就是一道风情,和自己有天渊之别。可又是自己认识的小雁,怎会如此熟悉又陌生? “小云,找个好男人快快嫁了吧!”雁飞说,“嫁得好一点,替我做新娘子,替我嫁好郎君,替我生一群可爱的孩子,替我把孩子们养大再看着他们成家立业。” 归云在昏暗里,听雁飞说这些话,听出她平淡口吻中丝丝毫不隐瞒的微颤。 她只是听着,像个听老师讲课的孩子。 雁飞别过头来,眉眼一展,昏暗里也能感到春暖花开的美丽。 “替我好好过日子,好好在这样的世道过日子!” “小雁!”归云的声音,透着有过的软弱无力。 “我喜欢死后烧成灰,然后一把洒到黄浦江,很干净利落!”雁飞的眼睛亮晶晶的,竟带着期待的兴奋。 “小雁!”归云的声音重了一些。 “记住了?”雁飞拍拍她的脸。 她的手是冰凉的,触上她温热的面颊。 归云没有躲开。 雁飞只在最后说:“我想我们两个人总有一个要命好一点的。” 那晚,归云和归凤简直是在舞台上飙戏,赛着唱腔。完全不是浓情蜜意的张君瑞和崔莺莺,真有些剑拔弩张的感觉。 连江太中都听了出来,在舞台侧面打过好几次手势要她们注意。 坐在戏客中间的雁飞,纤长的手指捧着一只外形和女人小腿一样婀娜饱满的坛子。坛子就平稳地放在她的膝上,不沉,足够装载一个人一生的结局。 台上的归云也看到她。 她下午临走的时候对她说:“晚上给我好好唱,我带一个好姐妹来听戏。” 到了晚上开戏的时候,她捧着一只漂亮的小坛子来,坛子上描着鲜艳的红梅,很扎眼。捧着坛子的人,也很扎眼。 她一出场,观众看到的是那个风流倜傥的张君瑞,台上的归云看到的是雁飞轻轻拍了两下那只漂亮的坛子。她不知缘故地就想卖力唱了,带得归凤先是眼神里露出一丝惊疑,而后也不甘落后地把生平所学全部兜包袱掏出来。 听得戏客都要生耳油,直呼今朝一出西厢的唱腔太太太精彩。 但专注情节的戏客毫不留情批评:“张生和莺莺是冤家也不是这样做的,瞧那对大眼瞪小眼,跟斗鸡似的。” 是唱得有些过头了,归云夜里睡在床上的时候这样想。 连日来的不爽快,让她很烦闷。 似乎归凤也很烦闷,连连翻了几次身,显然一样没能入睡。 归云忽然想,她一直合着别人的意,怎么从没有想过自己要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却哭诉不得门。 干脆装作梦中一翻身,偏身转向床里,小腿赌气地翻在被子外面,划开和归凤的距离。 第二天,归云竟然塞了鼻,喉咙口火烧火燎的,在春夏交界的时候毫无例外地感冒了。 不得不在家中休息。 归凤去上戏之前来看了看还睡在被窝里的归云,她正蒙着头,似尚在熟睡中。她替她再掖了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门才一关上,归云就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对着眼前白花花的墙壁吐了吐舌头,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你你你,心眼怎么这么小!” 归云半倚在床头,难得有这样的半日闲可用作发呆。 通常她的大多时间是在练嗓练功演出家务中渡过,每夜沾床即睡,睡的牢靠。 但有时,她也会做些其他事情。 譬如这时,她打开床头边上那只展风曾经放大洋的木头匣子,大洋已经用完了,她便把匣子拿过来放其他东西。 里面有一匹蓝色的布,一条白色的手绢,一支黑色的钢笔,一张透着淡淡黄色的信纸,信纸上有字。 一本用线把零碎白纸钉起来的小簿子压在这些东西上面。 她翻身下床,抱着木头匣子在桌边坐好,拿出小簿子来,展开,又拿出钢笔,开始写字。 写完四个字——“切勿哀痛”,直起身子来看。 “嗯!很好!越写越像了。”归云自言自语。 一边拿出匣子内的那张信纸来。 把两张纸拼在一起看,自己写在这边纸上的字有了那边纸上的字型。 只是字体的结构是柔软的,是女孩手里写出来的那种透出秀气来的字体。 她抚触着原来那张纸上的那行字,哀痛起来。 每次练字,总要哀痛,惟有哀痛,才能勉励自己努力。因为她只能对着这句哀痛的话来练习。 渐渐地,她融会了这行字的字体结构,很能触类旁通,用同样的结构去写其他的字。 归云弯腰拿昨天搁在床头的报纸来,照着报纸上的文字来练字。 “有关团体向租界当局呼吁,要求妥善对待我方孤军,使其衣食丰足、行动自由、精神愉悦。租界当局表示,可安排有关团体探望,并同意我方团体进行慰问演出犒劳孤军战士。本报向社会各界招募,各位演艺界、戏剧界同胞,请踊跃报名,和我们一起向孤军战士们致敬!” 长长一段话,归云花了很长时间写完,写完后一个字一个字看过来。 先看字,同时也看懂了字面的意思,拿着报纸想了一下,就有了主意。 归云是第一次到这间在四马路上的报社,原来报社离当年唐倌人的居所非常近。 这边的弄堂林立的都是文明的报纸书局和文具商店,那边的弄堂却是花帜招展的花国府地。又两边互不侵犯,互相独立存在。 这就是大上海的海纳百川。 归云狠狠感叹了一番。 她望了望报社的大门,黑黝黝的大铁门关着里面的热闹。 一推,铁门很容易就开了。 是回转的楼梯,踏上去的时候感到空旷。 上面传下来歌声回荡在楼梯间。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一排中青年男女站在楼梯口第一第二层阶梯上,个个唱得慷慨激昂。 归云乍听到这铿锵的歌声倒觉得怯了,偷偷往上探探头。 入眼的是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背影,正蹲下来给那群人拍照,一边还在叫:“小杨,往左边站一下。老张,你太高了,站到上面一排去。莫主编,你还是站到后面罢,肚子挡住镜头了。” 人们手忙脚乱地随着他的吩咐而行动,也抱怨。 “卓阳就是卓阳,做什么都要一板一眼。” “今天竟然让这里年纪最小的小子给指挥,我不甘心!” “我们听艺术家的,这小子自负孤傲得很啊!不听他的可不行!” 只听卓阳高昂的声音又说:“好了,现在好很多。我们开始吧!” 只见人群里探出一颗褐发的脑袋来,拨开人群,跑下了楼梯。 “哦,安琪儿,你怎么有空来?”一路跑到归云面前去。 那边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归云,她也不好再躲,就干脆大方地走出来,含蓄地礼貌地笑,看着所有人。 “我来报名给孤军慰问演出。”望着大家,再笑得开一些,补充解释,“我是唱越剧的,不过——不太出名。”脸上漾开一抹羞涩。 卓阳也看到她,走到她面前来,伸出手:“欢迎之至!” 她把手给他。 他只是极迅速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指,便放下了手。 这些报社的记者编辑自然都欢迎。 “终于有越剧演员来报名了,这下我们可齐全了啊!” “不太出名没有关系,只要唱得好就行。” 归云见他们都和气,也没了怯意,多了胆气:“我会努力唱好的!” “你唱什么?”安德烈问她。 “《穆桂英挂帅》。”有人抢着给她了,声音有力。是卓阳,他满眼的笑,望住她,问她,“是吧?” “嗯!”归云也有力点头。 上面队伍中的一名中年女子走下来,对归云客气地说:“来我这里报名登记一下吧,还有什么配件的要求也可以一并跟我说好了。” 归云看了看卓阳,他朝她点点头,示意她跟着这名女子走。 安德烈说:“很简单,填张表格就好。” 她便跟着他们上楼梯。 “阳!”有人一路飞快地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跑来,大声地让这边的编辑记者都俯下身去看。只见一团火红的身影一下扑到卓阳的身边,是那位金发的蒙娜。 她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捧住卓阳的脸颊,对着他的额头先连亲了几下,边用中文激动地说:“你没有查错!” 人群里,归云注意到卓阳的眼色竟然一冷,严肃地用洋文和蒙娜说起话来。 “他说什么?”归云问安德烈。 安德烈望了望卓阳和蒙娜,却只对归云说:“没说什么。阳只是责怪蒙娜又不顾自己危险去做新闻。” “哦!”归云不再追问。 他们的世界,对她来说,也是陌生的。 真的有距离。 安德烈见她脸上的喜色一下隐了大半,想说俏皮话,道:“男人要有骑士精神,不能让女人涉及危险!” 归云拧拧秀眉:“涉及危险?是不是改成‘涉险’会好一点?” 安德烈大叫:“真不公平,下次换你们说法文!” 他一脸的抱怨表情让归云忍俊不禁,这个法国青年总是幽默的。 只是被人群围住的卓阳的表情越来越凝重起来,额头上还有蒙娜的红唇印。 诉衷情?孤萍随波 归云填好报名的表格就离开了报社。临走的时候从报社办公室旁边的办公室虚掩的门里看到正襟坐着的卓阳。他、蒙娜、还有那位胖胖的莫主编正在里面谈话,声音压得小小的,外面听不见。 严肃的表情,让他浑身上下多了一些盛气和威严。 像那些战场上的战士。 安德烈要送她,被她婉拒了。这位洋先生摊摊手,说:“我被你拒绝多次。” 归云笑着说:“我没有拒绝和你做朋友。” 于是两人都笑,握手告别。 卓阳从蒙娜的办公室里出来,走到负责登记报名表的秦编辑身边问:“杜小姐走了?” 秦编辑是位三十上下的女编辑,长得端严方正,脸上架着一副眼镜,手里正拿一张表格贴着眼镜仔细看。听到卓阳和她说话,忽然猛地放下那张表格,说:“小卓,写三个字给我看。” 卓阳不明所以:“什么?” 秦编辑把桌前的笔塞到他手里:“写‘杜归云’这三个字给我看看。” 卓阳问:“为什么?”有点狐疑。 “先写给我看。”秦编辑把纸在他面前铺开来。 虽是带着狐疑的,但卓阳还是弯腰下来写了,笔划飞扬。 秦编辑拿起卓阳写的那张纸和手里的那张纸放在一起看。 “哎!你看事情怪不怪,这位杜小姐的签名和你的笔迹几乎要一模一样了,怪不得我看她的笔迹觉得眼熟。只是她的笔划没你那么有力。”秦编辑把手里的两张纸一起推给卓阳瞧。 旁边一位一直听着这里对话的男记者过来拍卓阳的肩:“我瞧你和杜小姐相熟得很,且你卓家流传得那手‘陡峭字’可是独家秘传,这位小姐能写出这样的字,可不是你传授的吧?老实交代,是不是把女朋友介绍过来参加表演了?” 卓阳只凝眉沉思,不动声色,笑着调侃男记者带开话题:“阁下是否看多张恨水的鸳鸯蝴蝶派小说?有这空,可抓紧时间抓住那大使馆那几个洋鬼子做采访去,最近美国总统可又公开发表了谴责声明,须先探探租界动向和形势。” 男记者笑:“你这小子倒安排我工作来了!实习这一年可把我们记者的四两拨千斤功夫学得不错,也好,今朝放你一马,改日有空好好逼供。”说完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秦编辑还不放过他:“小姑娘说话有根有据的,长得也标致的来!和你倒也挺合适的。” 卓阳只沉思了下,说:“现在恨不能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哪里有空想其他的。” 秦编辑推了推眼镜:“老莫这个老工作狂,带出一群小工作狂来,可真不是好事情!” 卓阳一把拿过桌上的相机,朝秦编辑晃了晃:“小工作狂再去大干六小时。” 说完走进暗房里。 也有人在暗房,是红衣的蒙娜。 两人都吓一跳。 “蒙娜你有做鬼的潜质!”卓阳说。 蒙娜朝他扮鬼脸:“我在看我的成果。” 卓阳走过去和她一起看洗出来的照片。 “这是你上次跟我说的东宝兴路的那栋石库门。”蒙娜指着照片说。 “嗯,这地方临近日军司令部,虹口闸北地区只这个地方出现过大批的女性用品。”卓阳皱着眉。 蒙娜轻蔑一笑:“这一次可证实这里并非什么性交易场所,而是日本人拐骗的东亚各国少女组成的慰安所,我要好好大书特书。” “不行。”卓阳说,斩钉截铁。 蒙娜瞪他:“阳,我很辛苦得来这条线索,你不让我说话,我会死!” “如果现在你就说了出去,这房子里的人就会死,被杀光烧光,然后日本人再造一所,再抓来一批。周而复始,更多无辜人受害。”卓阳用手压住照片。 “她们活得比死还难受!” 卓阳压在照片上的手,渐渐成拳。 他低着头,压住那张照片。 “至少能让她们活着。”抬头看蒙娜,“我们中国人在这样的时刻,只有两种选择——生或者死,能有更多的出路吗?” “哦,阳!”蒙娜低呼,“你不会想要救她们出来吧?” 卓阳唇角一扯,无奈地轻微地苦涩地笑:“想,但我知道很难!非常非常难!” 蒙娜定定看了他一会:“你想上战场?” 卓阳说:“随时可以!‘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茫然四顾,找不到更有效的选择了。”直了直身体,“我的国家要灭亡了,我到底能做什么?我一直这样问自己。” 蒙娜把他手下的照片抽了出来。 “好吧!你总是这么坚定。”把照片递给卓阳,“这是日本侵略中国的证据,请收好。” “总装成舞女去查那些线索会有危险!”卓阳说,并收好照片。 蒙娜把头发一甩:“你和我偷进南京城的时候可没那么说!” 卓阳的眼色一黯,嘴唇抿得牢牢的。 “我想不通,为什么中国人被绳子栓在一起要被杀了还不反抗?” “我就知道你会不停想,真后悔让你看那卷录像带。” “蒙娜,我想静一下!”卓阳拿出相机里的胶卷,开始做冲印准备,动作快捷而流畅。 蒙娜想,有次看到义勇军的教练教他和安德烈拿枪,他放子弹、上膛的动作也流畅极了,就如他画画、就如他冲印照片一般熟练。 他举起枪的时候,安德烈还没拿稳枪。 他的准备,或许早已做好。 蒙娜静静退出去,替卓阳带上门。 这次给被扣在租界内的孤军营的演出闹得十分轰烈,各界积极响应,没几日报名的演艺界戏剧界人士已经爆满。秦编辑忙着排节目表,上上下下,总有多余。 “老莫,我们是不是删掉几个节目?”秦编辑请示莫主编。 莫主编拿过节目单看:“没有想到各界反映如此踊跃,留下那些著名人士的,也是壮声势所必需。剩下的我们要感谢人家的支持,邀请一起去孤军营看演出。” 秦编辑又对着节目单划来划去,勾掉几个名字,看到归云的名字,迟疑了一下。 卓阳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头写稿。他已经不单单做摄影记者,莫主编让他开始着手撰写一些新闻通稿。 “小卓,杜小姐的节目怎么样?”秦编辑问。 “十分好,希望你们可以让她演出。”卓阳把手搁到脑袋后面,靠在椅子背上说。 “这话不容置疑地在要我开后门!”秦编辑笑盈盈说。 “用实力说话,不用开后门!”卓阳眨眨眼睛,侧头看窗外起伏的屋顶,想,如果不能去唱的话,她必定会失望。 而他,真不想让她失望。 又想,如果不能去唱,她会不会哭鼻子? 她哭的时候眼睛通红鼻尖通红,像只小兔子。 想到这里,卓阳便顺手在白纸上画了一只兔子,嘴角一斜,伸个懒腰,继续写字。 “好,我就不刷杜小姐的名字,还要烦你通知她周末来排演。”秦编辑打断卓阳的思绪。 “没有问题。”卓阳没有抬头,继续写他的稿子。 “年轻人稳重是好事情,但是追女朋友可不应该这样气定神闲!”秦编辑的声音一本正经。 卓阳正要抬头回话,一边莫主编一脸询问地坐到他身边来,说:“我倒一直要问你,你可老实说,是否联系过王老板工厂的自卫队?” “没错,他们接外务!且我也查清楚,那家石库门是被一对日本夫妇租下经营,并非算日军方面的附属业务。故此我认为能救得一人是一人,这险值得冒!”卓阳见莫主编一脸的郑重,显然是摆出一副“你不可多瞒我”的架势来,是不想在话题上多绕弯子的,他索性也就不多回避,放下笔,完完整整交代来龙去脉。 莫主编轻轻扣了一下桌子:“王某人的自卫队暗地里老早归了军统那边的人指挥,现今你把这么一个暗示给他们,可就跟戴某人的军统特务机关搞不清爽了!” 卓阳正色,且坦白:“这次我并不仅仅去暗示了!” 莫主编听他说出这话来,便把眉头皱得更紧,但卓阳却对着他扯出满不在乎的坦然的笑,补充道:“我还想拍东宝兴路那间石库门内的情形。” “你这次完全是挺身涉险!没有转圜余地?”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且在座各位,哪位不是在涉险,大家还是坚持在新闻战线的第一线!”依然心意已决的样子,有无可逆转的意志。 莫主编脸上也便隐藏不住赞赏的神色:“你的冲劲总是锐不可当!这次准备做专题?” 卓阳说:“救出那些女孩们再说,且又有照片做证据。蒙娜说得很对,新闻人责任在于公平公正地记录一切报道一切,然现今形势,还是以保护生命为先!” 莫主编注视了卓阳一会,说:“你真的成熟了,变得冷静而可靠!”这个男孩,是他从小看到大,却没有想到的是,他比他预料的要成长得快,“我似乎已经没有左右你的能力了!”拍一下自己的脑瓜,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来。 卓阳却抽丝剥茧,有自己想问的问题:“莫主编,为何你和我父都对王老板有微辞?我认为国难当前,任何的个人看法都不应作为团结抗日的阻碍!” 莫主编说:“你的看法,我保留。我与你父对王某人的看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在抗日问题上的立场和所为我佩服也赞同,但此人太过急功近利太爱出锋头,恐怕有朝一日会闹出事端来。没必要的话,还是与之保持距离为好!” 卓阳点头:“我自有主张,会把好分寸!”再提醒,“莫叔叔,这次的事不要向我父母提起!” 莫主编道:“这是自然。但是,还是那句话——小心为上!” 卓阳眯了眯眼睛,深思地看住莫主编,想了片刻,方说:“莫叔叔,你是否早就赞同我的做法?这一问只是做确认?” 莫主编站起来,神秘地笑:“佛曰‘不可说’!”转身走人,走至门边,再对卓阳说:“太聪明的孩子要保护,但生在这时节,只好放聪明孩子早点出去摔打。” 卓阳望着莫主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愈加觉得有些神秘莫测,随口问一边的秦编辑:“莫主编是否有副业?” 秦编辑只管抽出他手底的报名表:“别忘了通知杜小姐,杜小姐没有留德律风号码,你还得亲自走一趟!” 卓阳挑挑眉,直接问:“秦编辑,你算不算顾左右而言他?” 秦编辑抱起一叠资料站起身子来:“好忙好忙!还有一大堆稿子要审!”说罢走到一边去背对着卓阳看起了稿子。 被丢下来的卓阳只好拿起一边的相机擦起了镜头,镜头是通明的,反射着阳光。他一直觉得照相机镜头是一个又诚实又狡猾的东西,既能骗人又能留下最真实的痕迹。 多奇妙! 他真想知道一切玄妙背后的真相。 是他太好奇了。 他想,他是愿意接近那样玄妙的结果。 又低头看纸,画的小白兔竖着两只长长的耳朵,眼睛黑亮黑亮的。把纸叠好,放在一边的文件夹里,一下没放稳,滑落好几页纸,其中夹着一张相片。 暗黑的夜里,唱戏的女孩。 他为自己留了一张这相片。 归云只和展风商量了为孤军义演的事情,展风自然大力赞同,但说:“不过须得小心,听说有关团体疏通了很多关节才促成这次义演,租界当局和日本人都有意见。细想真觉得十分可恨!” “不好和戏班子姐妹们说这事情来,免得生出些事情来!”归云说,用手托着腮帮子,叹口气,“我实在想唱《穆桂英挂帅》,能在这样的场合唱,再好也没有了!” 展风笑她:“你几时也变得归凤那样戏痴了?” 归云提醒他:“这时你爹留下来的本子,我要唱好它!” 展风沉默下来。 两人心头都自伤了一会。 “那个袁经理,我总觉得他越来越不安分了。前一阵白乐门死了一个舞女,歇了三宵,最近那里日本客人好多。归凤今天又被叫去唱堂会,我总担心他生出点旁门左道的主意来。”归云蹙眉。 “他在百乐门已经给日本人开了方便之门,宝蟾戏院是他自己的产业,他还不翻上天?我还是觉得你们别唱了才好!” “归凤想得也没错,不唱了我们能干什么呢?”归云望了望庆姑的房门,“一大家子要生活,陆明的伤还需继续治疗,小蝶娘无依无靠,也只有我们可以帮助她。” 展风道:“可还有我这份劳力在,再不济你们还能做纺织工,卖馄饨,织绒线衫,总有路子的。” 归云也堵上气,点头:“对,我也不要低头!” 天井的铁门响了一下,又关上,随后传来急急促促上楼的脚步声。 是归凤,一路跑得有些狼狈,扶住楼梯的把手。 “怎么了?”归云问。 归凤抚着胸口喘了会,说:“今朝袁经理带我唱的堂会是张府。” “张府?”展风皱了眉毛。 归凤已经拼命点头:“是张啸林给他老娘做大寿。” “没出什么事情吧?”归云担心地问。 归凤又摇摇头:“他们没有为难我,只是——”她扶着楼梯把手的手紧了紧,“我看到了方进山!他回来了!” “在张啸林府上,他应该没有做不规矩的事情罢?”归云问。 归凤道:“没错,他装着好像从来不认识我,只管围着张啸林母子转。我只担心日后!” 展风恍然大悟,恨了一声:“没有想到袁经理去投靠了姓张的!” 归云愈加担心:“这不是送羊如虎口了吗?” 三人都焦灼,焦灼得没有任何好的办法。 静静的石库门里,只听得到三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归凤把身子软在楼梯把手上,呆怔怔的,踢开脚上的高跟鞋,道:“我生来八字不好,这就是我的命!” “归凤!”归云叫。 归凤弯腰拎起鞋子来,慢慢走进房间里去,把房门重重关上,好像锁自己进了一道轮回。 “该死该死!我就说姓袁不是好东西!”展风一个劲道,再道,“如果姓方的要动归凤,我非和他拼了不可!” 归云捏着衣襟,只想着怎么办?怎么办? 她用力甩了甩头,想不出办法来。 他们是飘着的浮萍,到哪里都抓不住边际,随时有沉没的危险。 诉衷情?绿掩红妆 逐渐入夏的季节,上海处处都显出悦目的绿来,这硝烟也挡不尽的绿染在这里的大马路上,也隐在这里的小弄堂里。 上海的女人们原本就最欣喜这样的季节,在憋气了一季冷冬之后,艳色终于还是忍不住在租界内泛滥开来。上海女人玲珑的身体裹上摇曳生姿的旗袍,短袖的、无袖的、纯色的、印花的,领口胸口处相拼着西洋流行过来的蕾丝花边,微微束住的腰间下可以看到的开的高高的裙叉,露出一截白嫩的藕似的小腿,脚上踏一双缎面的或皮面的尖头高跟鞋,十分精致诱人。 就这样迎着黄浦江的江风走在外滩的滨江大道上,撩起裙摆,和这十里洋场一样的活色生香;或者走在经过了残酷的轰炸之后迅速恢复出原有的熙熙攘攘的南京路上,提上大包小包的刚从大新公司或者鸿翔服装店买好的新的旗袍,娇喘吁吁,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注意街边橱窗里款式更登样的旗袍。 上海,就在这样的走过烽火侵袭后,在四周枪火笼罩下,竟还能用大街上的争奇斗艳的旗袍缤纷出这一季的鲜亮。 这时候的主角虽然是女人,但是也悦着男人们的目,好像化淡了这季节时不时冒出来的漫天乌云。人们虽说心底还忧心着战局,但对目前这大上海中央的小孤岛上的暂且平稳的生活还是感到庆幸的。 黄浦江边依旧繁荣,在过了寒冷的一九三七年之后,在燎原的战火已经烧遍了中国大片土地的时候。 归云没有想到的是这报社楼内的小小一个排练室也会热闹非凡,鲜艳美丽。 四处是脂粉香和亮丽的窈窕的穿旗袍的身影,卷着发,画着浓重的美艳的妆,三五成群,维持着一种曼妙的谈话的姿势,互相窃窃私语。 有几张脸归云是熟悉的,画报上电影里见过。 还有几张脸,归云更加熟悉,是行内比归凤更加红的角儿。 她站在门边,拉了拉披在蓝旗袍外的自己织的绒线披肩,隐藏自己的局促。 然后看到卓阳分开那些靓丽的身影向她走了过来,行到中间,被一个身着花色旗袍,盘发髻的女明星模样的女子给拉住:“大摄影师,今次可要帮我拍一张好照片,好好上一上你们报纸的特刊。” 她的手指略显轻浮地抓牢卓阳肩膀处,卓阳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子,脸上有笑,止于礼貌:“闲话一句,届时还会让我们的大才子给你写好特稿。” 话却说得皮皮的,女人听了十分受用,和身边的人说:“看看,这就是上海报界的青年才俊,拍照技术一只鼎,我可想聘来做御用的。” 马上有人附和上来笑,卓阳只把眉梢轻轻一耸,从人群里脱身出来。 这话是过分的,他也权当没有听到。 做记者该听的不该听的分得很清爽,表面功夫上,做得毫不失礼。 归云是听到这句话的,心中已经觉得大为不妥,也跟着卓阳一起把眉毛耸了一下。 他已经排众而出,走到她的跟前来。 “看到很多明星,很亮眼!”她抓着自己的辫梢,笑着对他说,心中带一丝忐忑。 卓阳看出她穿的一身正是那天在爱多亚路碰到他时候穿的那件朴素干净的旗袍。如今再次见到,倍感亲切。她并没有施脂粉,疏淡的眉,眼睛明亮。辫子还那么长,那么黑。 亭亭玉立站在壁角,让他一眼就看到了。 你更亮眼! 他想说,没说出口,毕竟唐突。 “你的节目很特别,所以我们做了保留!”他对她解释留她下来的原因。 归云用手指梳着辫子,带着笑眼:“我有信心可以唱好。” 他见她用手指反复梳着辫子,分明是心中底气不足的,然,表面上,如此镇定和自信。 他又想给她拍照了。 报社安排的排练有些混杂,演员们原本就各有各的事体,报个道并把演出节目交代好后,有事情的就先走了,没有事情的在几个组织的编辑那边依次过场。 卓阳安排了归云报道之后就被报社同事叫走,给那些来捧场的红明星照相。 归云一个人按秩序规矩地坐在一角,等着上场排练。 看着那些执朋带友甚或前呼后拥的演员,自己真有点势单力薄。 “那几位大明星可不好伺候,都当这次演出是宣传良机,趁机要建立爱国形象呢!” “这些节目才叫好笑,排的独幕剧,乱讲风花雪月,唱的歌是《夜上海》,不晓得这些新派的MR.和MISS.们都是怎么想的。” “他们都把这次演出当是免费宣传了,和发国难财有什么区别?” “但莫主编说得也对,借他们在文艺界的影响力炒一炒,对我们的宣传也有好处,毕竟好不容易争取到这次为孤军营义演的许可,是振奋士气鼓舞人心的大好机会。” “只是要纠正这些节目可要花大气力,好在有文艺界的尊长在,一句话下来这些小辈们到底要听的。” 一旁两位记者的趁着送走了几位演员的当口,杵在一角喁喁私语,讨论今日接待这些明星们的感想,全数听进归云的耳中。 她低头看唱词本,装作没听见。 哪里都是各有各的难处。 虽然两位记者编辑的话她听得心中沉甸甸的,但是还是心不在焉起来,最近想的最多的是归凤的事情。 自那日归凤说遇到方进山之后,归凤和她在戏院的日子益加战战兢兢。 就在次日,正收工准备归家,却在戏院门口遇见熟人。那位当日在方进山身后出现过的斯文先生,倒还穿一身笔挺的西服,就站在宝蟾戏院正门口,待他们出来,只对住归凤说:“方先生许久没有和归凤小姐一起说戏,今朝特特来邀请。” 归云和归凤见真躲不过,要拒绝又眼见着戏院门口横着方进山的美国福特小汽车,月色下,如银色的机器小兽,大剌剌趴在那里,挡住退路。 它的主人似乎已经今时不同往日。 袁经理也赶着出来:“归凤,方先生早晨可给我下了帖子了,原来是你的戏迷,我竟不知道。这个面子要卖的,你可千万别扫兴!” 归凤咬住嘴唇不知怎么答。 归云说:“那我们就不扫方先生的雅兴,且一道前去叨扰一回吧!” 那位斯文先生一扬手,说:“方先生要向归凤小姐单独请教文戏。” 分明的落闸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