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天空中星光点点,若闪若现,煞是热闹。但天空下,正开始弥漫硝烟。 一曲终毕,余音袅袅,都沉默在满天的星下。 杜班主放下二胡,猛地一拍大腿:“好!我的展风是个好样的!”打破了这沉寂。 归云不作声,看着夜色下更显出两鬓斑白的杜班主。这个收容了自己也养育了自己的如父亲一样的长辈现今如此苍老了。但这样的他,眉眼胡须,都激昂着,那么得虎虎生威。 他说:“身逢乱世,热血男儿报效国家,就算马革裹尸,也不枉了!” 归云听他说得豪情气慨,不禁从心底升出一股子热气来,烧着心尖。 在这炎热的夏夜里,终于烧腾了浑身的血。 这一夜,与战火一起沸腾了的,是这硝烟笼罩中的上海,和这座不夜城里凄惶无助的人们。 真正的乱,在第二天大规模爆发了。 天才蒙蒙亮,晨曦之下,一轮红日之中,惊恐的上海人发现黄浦江上云集许多插着太阳旗的日本军舰。炮口牢牢对住吴淞口,虎视耽耽地,看着也帮着把战火从宝山路燃到四川路。牛鬼蛇神一般,索着中国军民的命。 从北面传过来的枪声火炮声,声声震耳,一声紧似一声逼迫着这里的人们拉家带口,疯狂奔涌进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桥的另一端是英美租界,英美守军持着重机枪,在赶建出的防御工事上戒备着。 他们的眼底是那些仓惶而来的中国难民。 在这座窄小的、原本中国人过桥要付费而洋人过桥不付费的外白渡桥上,人潮拥挤得如涨潮的黄浦江,四处喧嚣呐喊寻找出路。 他们或浑身背着全部家当,或推着独轮车,摆上全部家当还有老弱妻儿,争先恐后地从桥的北面走到南面,去寻找南面租界的庇护。 被挤得哭泣惨叫的行走迟缓的老弱幼儿,从父母手上被挤落在地上婴儿,被压在地上的呼救者,还有父母呼儿唤女的悲啼声。一切一切嘈杂的声音,震天动地,从苏州河传到黄浦江,惨不忍听。 能在租界有一处安身之所,变成极其珍贵的一件事情。 但这租界里的家家户户,也是恐惧的。家家闭紧房门,一大家子人团团聚在一处,不愿分开,因为不知道何时会被蔓延的战火烧着。 可仍要维持生计,为了囤积口粮,也不得不上街将能抢购的粮食一应俱全地买来。 于是这大马路上逃难的,抢购粮食的,熙熙攘攘拥乱了满大街。原本门庭若市的服装店、绸布店统统萧条了,只米行杂货铺前人山人海。人们抢购得颇奋勇,不顾前不顾后地争购食品,不少铺子放下了铁扇栏,拦阻着蜂拥的人群。一些大米行还请了租界巡捕来帮助维持秩序,可怎阻得了已经为了生存要疯狂的人们?就算是挨了巡捕的警棍,也必要坚持挤到铺子的最前面。 杜班主一早赶着出去买米买油,要做好囤粮的准备。直至将近下午,方才拎了一小袋米和一小桶油回来。 出门时候衣衫整齐干净,回来之时身上的衣服已被撕破几处,脸上还有浅浅的抓痕,有些狼狈不堪。 归云替他拿来衣服更换,也给他上药,只听杜班主说:“米行哄抬价格,不战死也会饿死!商家无良!只怕明日就不开门了,临走的时候我见老板已经挂出了‘售磬’的牌子,他们自家总会先顾着自家。” 归云道:“明日我和您一起去抢购,多一个人手也好多领一袋粮食。” 杜班主不同意:“女孩子家家的,做这等活儿会被挤伤。” 归云还想再争取一番,忽听门外有人叫:“杜归云小姐在家吗?”便先跑下楼开门。 门外是一个穿短褂的小工模样的男人,推着一辆独轮车,上边放着好几只麻袋,说:“我来送东西。” 归云奇道:“我们家并没有买什么?” 男人说:“有人叫我送来的。”把手里一张字条递给归云。 归云接过来展开,认出是雁飞的字迹:“粮油俱全,因故延误送期,以备不时之需!”这雁飞,这突如其来的雪中送炭让她一下子哽咽住,眼前微微温热起来。 她捏紧字条,只觉这份深情厚谊,温暖人心。 闻声下楼的杜班主问:“谁来了?” 归云指着门前的独轮车上的麻袋,道:“小雁托人送了东西来。” 杜班主上前打开麻袋,是白花花的大米,又解开另一只袋子,是腊肉风鸡等干物,有些惊喜,回头对归云说:“没想到谢小姐真是一个义气女子,我们可怎样谢她才好?” 归云望着那些珍贵的粮食,忽然明白:小雁的对她的情分,就是这样的体贴入微,永远都知道她最需要什么。就像小时候她在那屋檐下破被子里,渴望一碗热粥的时候,她便给她送来了菜粥。只因为她把她捡进了滚地龙,对她好,她便在日后加倍回报,担着自己所能付出的全部来回报。 雁飞所在乎的,也就只有她们打小来的那些情谊而已。她怎么会不懂? 但其他人不会懂,她只说:“改天我会好好谢她。小雁,她一直是很好的。”不住解释,是想要让旁人消除对她先入为主的误解。 其实这样的实际行动已经让杜家感激不尽了,连这两日郁郁寡欢的庆姑看到那几麻袋的粮食和食物都纳罕,惊叹:“没想到谢小姐真是好人!” 归凤却在帮着在整理风鸡腊肉时细声说了一句:“这钱我们还是要还给谢小姐的,不然也过意不去。” 一语提醒了杜班主:“对对对,我们还是要计算一下该还多少钱给谢小姐。”马上便对归云说:“等一下我这边合计好一共多少大洋,有机会你给谢小姐送过去,务必转达一下我们的谢意!” 归云口上应着,却愕然地看着归凤忙碌的背影。归凤对雁飞,为什么总是这样咸咸淡淡的态度?但也顾不得多想了,一家人合力把粮食都储藏好。 这个夏天,或许只能这样惶恐地过去,只归云的心还空着,无力地沉到底。她从窗口探向近日因迁居人潮蜂拥而吵闹不堪的弄堂,不断有人搬进附近的石库门,没有炮仗,也没有竹竿,只有远处的那隐约的枪炮声。 归云按住心口,突然想,我们会不会真做了亡国奴? 血色满城 热得万分不安的时节,凶信如人们意料之中地接踵而来。 八月十五日清晨,满天的红霞中,冉冉升起一轮似血印的红日,醒来的上海带着一片血色。 发往千家万户的报纸,把这战火纷飞中的第一条凶信带到了忐忑不安的租界内。 每份报纸的第一版都挂上了吊唁的版头,一行醒目的又刺目的大字标题——壮哉黄梅兴! 方开战一天,保卫上海的前线战场上就牺牲了第一位高级将领。第88师264旅旅长黄梅兴率着先遣队在四川路逼退了敌人的进攻,打得零散逃生的敌人慌慌张张躲进公共租界寻求庇护。 然而,这一日夜的恶战也让战场上的人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带头冲锋的黄梅兴将军中弹殉国,一千多名将士把生命抛在了上海滩,鲜血染在了四川路上,也染在了上海滩上人们的心头。 但,到底暂时战停了这场残酷的中国军队与日本军队初次的交锋,给了装备精良叫嚣着“三个月灭亡中国”的日本军队一个当头棒喝。 报纸上的一字一句是悲愤的,初战的惨烈,是中华民族终于呐喊而出的累积多年的不屈和坚韧!报纸上的一字一句也是惨淡的,哀悼着壮烈牺牲的英雄。 《新闻报》的报道旁边还配上了上海各界自发开展的纪念牺牲将士仪式的照片。凛然的灵堂,挂上白幡,黄梅兴将军的身上盖着国旗,头上还包扎着纱布,渗出英雄的斑斑血迹。 力战至死的将军的尸身还保存着中国军人的那一身浩然气慨。 摄影师的署名是“卓阳”。报纸上还有几幅后援军队开赴战场和前线战士布防的照片,都是卓阳拍的。 归云想,一天之内,从后方到前线,他到底冒着炮火跑了多少地方? 杜家的人和石库门里的其他房客们轮流拿着报纸看,都看得心情沉重,可又奇异地在这样一个不安的时候生出些安全感来。 连年的国内混战,一直都是中国兵打中国兵,放任着从北到南的中国老百姓被外来侵略者鱼肉。 如今,这血色虽然笼罩了上海,但中国兵终是站到了老百姓前面,拿起枪来捍护着同胞。 想着,人们的心便有了安定,也渐渐勇敢起来。 杜班主拿着报纸道:“当该如此!我们中国人绝不能让日本鬼子欺侮了去。” 何老师也连连点头:“如此一来,我们也能盼着胜利的曙光!” 杜班主建议:“我们也应祭一祭黄旅长。” 那位曾和小陈争执的斯文的先生也赞同:“这是要的。” 于是众人便制备了火盆纸烛香炉,搬了小台子在天井里,一应摆好。 庆姑见状,心中起了疙瘩,对上来唤她下楼一起祭奠的归云道:“并不是我们自己家有事情,这样做太不吉利了。”想到也在烽火中可能随时会有危险的展风,更加避讳,“展风还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他怎么就不为自己儿子多想想?”越说越气,干脆赌气不愿下楼祭拜。 归云无法,只得一个人下去,对杜班主无能为力地摇摇头。 杜班主也无可奈何,只道:“随她去了。” 一楼的两家房客的男主人一起在天井里摆好贡案,上好香烛。众人齐齐站好,鞠躬,恭恭敬敬的三下。 杜班主第二次打开了那坛子女儿红,倒了满满三杯,一杯一杯,洒在地上,敬着逝去的英灵。 女儿红封存了二十年的清冽的浓郁的香气在天井里散开,在每个人的鼻尖泛出微酸来。 一向闭门独户的小陈拉开窗帘,使劲嗅了嗅空气,说:“这年头你们还有闲钱来浪费绍兴好酒?”很不待见他的房客和他的邻居这番做派,嗤笑着又拉上了窗帘。 “这个势力鬼!”何师母不屑地撇嘴。 归凤小声问归云:“一下子就死了一千多个人!我们会不会赢?” 会不会赢?真的不知道,也没把握去预料。谁能在这样的时代去预料下一步的结局? “听说这次我们的军队很强,我们都要有信心。”归云安慰着归凤。 归凤捋了一下额前被风吹得散乱的发,眼神渺渺地看地上被绍兴酒印湿的痕迹正一寸一寸消失:“展风,他,不会有事情的吧?” “归凤?”归云想说什么,又把半截子话咽了下去,再安慰,“他不会有事情的。” 展风连着好多天没有着过家,雁飞的娘姨却每隔两天就送来字条,写一些展风的近况。他们上海工商界自发组织的后勤物品输送团也跟着战局的转移而转移,从闸北转到大场,还有一部分去了战火尚未燃到的罗店,把上海各界对前线军队的捐赠食品日用品输送到浴血奋战的将士手里。 雁飞总在报告了展风的行踪后,写:一切安好,切勿担忧! 虽有了这些报平安的字条,庆姑的心还是忧一日平一日,反倒不得落定起来。 袁经理也派人通知杜家,原定八月十八戏院开幕的吉日无限期押后,以观局势再定。戏班子的姐妹们只得窝在家里避难,没入账,自然没米粮。杜班主一番计量之后,吩咐归云归凤把雁飞送来的米粮给大家分去一些,大伙也为了尽快解决师姐妹们的燃眉之急,便分头把粮食一家家送了过去。 归云第一次走在战后混乱的马路上。大马路,小马路,一致都是脏乱嘈杂的,也是凄惨悲凉的。 连日来的难民涌入,让租界人满为患。 大街小巷,屋檐廊下,人行道上睡满了难民。 他们临时搭起了铺盖,只拣一处空地铺一条席子,一床床单便就做成一个窝,有的一家人齐齐坐在席子或者床单上,相顾哀愁无言。 更加威胁他们的是饥饿。 身边携带的干粮吃光了,买不起价格暴涨的粮食,也没有地方可以寻到食物。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饿着,一双双饥饿的渴盼的眼睛望着那些来往的人们,渴求着帮助甚至是施舍。 生存,原来竟然会那么卑微! 按着路程,归云最后去了住在爱多亚路一条弄堂里的一位叫筱秋月的师姐家里。 她正凄凄惶惶地烧香拜佛,看到归云似见了救星一般,絮絮叨叨诉苦:“看到隔壁弄堂的灾民抢救济粮,吓都要吓死!家里米缸都空了,自己孤鬼一只,怎么枪得过那些人?” 归云听得有心,暗自留下了一袋腊肉和风鸡,也向筱秋月问明了那条弄堂的方向。出了筱秋月的家便沿着爱多亚路找那条弄堂。 这条原本上海最宽阔的马路,如今因道路两旁被难民挤占,瞬间窄小了很多,且越往东,人越少。只因十四日那天日军的轰炸机扫射了爱多亚路东面的、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瞬间,林立的招牌和飘展的旗帜四分五裂,尸蜉遍野,让原本五光十色的南京路瞬间变成一座人间地狱。 归云找到爱多亚路靠近跑马场的那条弄堂里的救济点,正见两三位梳着齐耳短发,穿着干练的衬衫制服的女童子军正协助一位太太模样的女士分大米。 他们跟前排了长长的人龙,但大米只装了一个大木桶。 僧多粥少,队伍后头已经有些不安的骚动起来。 一位年纪小小的女童子军叫:“大家不要乱,一个一个来,明天还有的。” 稚气的声音还未落,就有等不及的人从后面冲上来,从刚用木瓢舀出大米的那位太太手里抢走那瓢,裹进衣衫里,飞跑而去,临跑的时候还猛推了那太太一下。 归云眼尖,快步跑到她的身后,双手一伸,稳稳扶住了她。 人群一阵哄乱,那叫话的女童子军也没有料到有人公然来抢粮食,这时候只懂得用手跟身子护着米桶,尖声叫:“不准抢,不准抢,一个一个来。”另两个则拼命推着往前挤的人们。 那太太回头,是细致而慈蔼的母亲般面容,但却有两道浓眉,也未用眉毛镊子修整过,显出朴素的娴淑来。展开眉,朝归云感激地一笑:“小姑娘,谢谢你!” 归云扶着她站稳:“这位太太,您不要紧吧?” 那太太只略定了定神,并未现出惊魂未定的样子,向归云道:“没事体,没事体!”一面也向开始混乱的人群叫:“大家排好队!每个人都有!”可声音低低柔柔的,哪里起得了作用。 却有一年轻的男人挤过来嚷:“怎么还有?就那么点要那么多人分!”说着也一副要冲上来抢的样子。 说时迟那时快,归云一个箭步上前,挡到米桶面前,喝一声:“同是落难同胞,请自重,也请尊重别人!前头老弱妇孺均未分到,你这样争抢可好意思?” 纷嘈的人群静了静,眼光都笔笔直望这男人。 男人被归云的怒目一喝给震住,复尔又听人们开始纷纷指责他起来,深知众怒难犯,嗫嚅两句:“老子被小日本逼得慌里慌张逃命,两天饭没吃了,能怪我嘛!”边说边悻悻然往队伍后走。 队伍前头有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睁着两只大眼睛,一听见大人说“饿”,摸摸肚子,对身边的母亲说:“妈妈,我也饿!” 归云见这情景竟似自己儿时,一阵隐痛心酸,赶紧从布袋里的风鸡撕下一条鸡腿,走过去蹲下来递给小女孩:“这是香喷喷的鸡腿,回家煮熟了就好吃了。” 小女孩接过鸡腿,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咧开小嘴对归云一笑:“谢谢姐姐。”抬头对母亲说:“妈妈,好香,回家给奶奶吃,奶奶的病就会好了吧?” 小孩子的母亲眼眶一阵微红,对着孩子点点头,向归云连连道谢。 那太太、女童子军和归云听了这小小孩子的这话,心里都恻然。 女童子军赶快重新拿木瓢舀了一勺米给倒进了那母亲手里的袋子中。 “活在乱世,根本就不成人!”太太叹着,“我们也只能帮一点算一点,同胞危难,我们也仅仅只能做这些!” 可那么多人怎么一一来救? 救人的人也清楚自己命运与闸外的人同样的朝不保夕,那不远的南京路上的尸,不过前几日方全部才全部清理完毕运至火葬场,而隔着阴阳界的这边的人们仍旧要生存。 归云留下食物,女童子军请她留下姓名,被她再三推却了。 只不过是能帮一点是一点的棉帛之力,好在出棉帛之力的人还是很多的。她离去的时候又有人给救济点送来了食物。 回家的路上,归云被西下的夕阳射出的血红刺得睁不开眼睛,浑身冒着汗。她用手遮着前额,挡住那太阳光。 悲惨景象比比皆是,孩提时代的沉痛被勾了起来,冤恨和自伤显山露水。 炮声枪声,声声震耳。 她在那瞬间想着,我们能不能报仇雪恨? 攥紧了拳头,真想报仇雪恨! 可报仇雪恨谈何容易?只怕是旧仇未报,新仇又添! 到了家,归云见杜班主夫妇房里坐了好几个人,便走进去瞧。 庆姑、归凤和一位中年妇女坐在一处,那人却正是小蝶的娘。 归云有些惊讶,因打仗前听说陆家和小蝶家准备一道逃去江苏乡下避难,此时却在此处见到她,而她正捏着手绢,哭个双眼通红。 庆姑一个劲儿劝说:“小蝶吉人天相,不会出啥事体的!” 归云把归凤拉到门外边问:“怎么了?” 归凤满脸焦虑,道:“小蝶失踪了。” 归云一惊,急问缘由。 原来陆家和小蝶家准备偕同逃难,由陆明的大哥大嫂带小蝶和小蝶娘先去买火车票,陆明帮着两家打点行李准备出发。但北站已经被划进军用工事范围,所有难民只得涌向南站买票,人潮汹涌,不过一转身的功夫,就不见了小蝶的踪影。 小蝶爹娘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好留下来找女儿。这时刻本也不好强留陆家的人,可陆明说一定要先找到小蝶再走,便和爹娘兄嫂小弟道别,帮着小蝶家一起寻找。 只好多天过去,干粮吃尽,人还未寻到,走投无路的他们便想到早先迁进租界的杜家,前来投靠了。 “班主和小蝶他爹及陆明一起再去南站再寻一下。”归凤交代完缘由后说。 归云听完,心中极担心小蝶。这是开战以来,她所收到的关于自己切身亲朋中的最坏的一个消息,恐惧在心中升起,放大,蔓延。 “陆明可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归凤谓叹,“小蝶一定不会有事的。” “对,小蝶一定不会有事的。”归云重复着归凤的话,给自己心中重复打气,不至气馁。 可除了气馁,那恐惧也越来越深重地笼罩在了石库门里的杜家。 杜班主、陆明和小蝶的爹自去了南站之后,竟是彻夜未归。这石库门里的女人们更慌了,熬着夜,支着身子,坐在煤油灯下等着。满室的昏黄幽暗,映得墙面上的人影也黯淡了。 归云等不住了,夜里披件衣服跑出弄堂团团转了一圈,想去打探消息又无从打探。倒被一楼的何老师看到拉住问了下缘由,一听这情形,也觉得凶多吉少,只口头还不住安慰着归云。 归云茫茫然转了一圈只好回家,陪着守到清晨,才去灶披间生煤炉准备做泡饭。 这时何老师猛一推门走进了灶披间,手里握了一张报纸,递到归云面前。 归云因一夜未睡,熬了一圈黑眼圈,还带着血丝,泛着困,一手还捏着筷子,一下一下打碎饭锅里的粘在一起的隔夜饭。 迷迷蒙蒙间把报纸接过来。 这次大标题是“日军空袭我市南站,百计候车市民死伤惨重”。 脑中一刺,握紧报纸再看一遍,并读了出来:“日军轰炸我市南站!” 慌着心,慢慢把头抬起来。 何老师一脸的焦虑,说:“看来要去南站看一下了。” “哐当”一声,惊了这清晨的静谧。 归凤手上端好的正要拿进来盛泡饭的饭碗摔碎在地上,她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你们是不是说——”再也不敢说下去,蹲下收拾破碎的瓷片。 归云放下手中的报纸,也蹲下,与归凤一同收拾瓷片,边压低声音:“归凤,你今日若得空去雁飞那里打听一下展风的去向,让她捎个信给展风,就说家里有事,让他早些回来。娘和小蝶娘那边你先不要露风声,免她们无来由瞎着急。” 一起收拾好,站起来:“我去南站看看。” 何老师道:“我和你一道去。” 归云想着此时家里满屋子的女人,并没有可以拿主意的人,何老师如此热心,心中不禁感激,就点了头。 归凤已含了满眼的泪花,听归云一路吩咐下来,一路应着,最后说:“你们要当心啊!” 目送归云与何老师推门走出灶披间。 走至天井口,何老师到底年长世故,对归云道:“杜小姐,你去找两匹干净的布来。” 归云自是明白这意思的,胸腔中的酸涩直直冲到眼中鼻中,“唉”了一声,轻手轻脚上楼拿布。 打开自己的衣橱,着手处,一匹蓝色的,一匹白色的。蓝布正是那晚卓阳拿来作为赔她那块裹他伤的蓝纺绸的,白色的是庆姑备着准备做棉衣内衬的。但归云什么都不管了,抱住这两块布就下楼。 这布,她心中祈祷着,万不能在南站用到这布! 她紧紧跟着何老师出了门,快步的,几乎是小跑的,迎着那血红的刚升起的太阳。那血光照在两人的面上,但他们又不得不奋力地迎着上去。 上海的早晨,还是映在一片血色里面! 长天留恨 卓阳在一片阳光的照耀下醒过来,他的半边脸,被清晨灼热的阳光晒得有些刺痛。揉一揉眼睛,用手撑住额头。 他睡了几个小时?一小时?还是两小时? 慢慢睁开眼前,眼前是成堆的报纸,凌乱地撒落在每个角落里。周围的一圈一圈的书架上的书也散落下来,这报社里的众人连日来东奔西走,乏人打扫,这里便处处狼藉了。 侧头,正是打开的窗,一眼望见上海早晨的太阳,红得耀眼。 这个向着东面开的窗口下的办公桌是《新闻报》的莫主编的,他曾与莫主编开玩笑:“您是这上海滩上每天能第一个见到太阳的主编!” 年近五十的胖墩墩的莫主编拍着自己的西瓜肚一笑:“怎么?你羡慕这位子?改天换你小子来坐坐!” 位子是轮不上他坐的。 他不过是个实习摄影。 在他刚进大学的时候,他的父亲卓汉书摇个德律风给昔日同窗莫主编:“老莫,犬子对摄影感兴趣,你那里可有什么摄影的差使提供?” 莫主编拿着话筒哈哈一笑:“我敞开大门欢迎,世侄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我未必给的出薪水!” 卓汉书也哈哈一笑:“我可还供得起一个免费实习生!” 并不是莫主编抠门,而是这份专做正经新闻的报纸确实经营困难,尤其在拒绝了好几个有背景的团体入股的要求之后。 这上海滩上的报纸,哪个没有一个响当当的大靠山?靠上了,真是不缺金不缺银,只需要在一些报道上缺下德就可以了;不去靠,除了不缺德,就真的什么都缺了! 但莫主编终还是支付了卓阳的薪水。一个月两块大洋,足够好了。 他知道卓阳从小学美术触类旁通来的一手好的摄影技术,又肯钻研,又肯拍好的题材,所以也愿意派他跟更好的新闻。 然,就在他让卓阳跟了那次爱多亚路的学生游行的任务之后,卓汉书的德律风又来了:“老莫,我就一个儿子!” 就一句话,莫主编便懂了这位昔日同窗的意思。 实习只是一个花差事,万不可真把卓阳当兵丁用!卓家的这位独子是卓汉书无论如何要保全的命根子。 卓阳听到莫主编对自己说:“你年纪还小,凡事该多为父母想想。这次真是我给疏忽了,往后万万注意!” 这一注意便是只给他跑一些家长里短的社会新闻。 他自然知道是谁起的关键性作用。 那天在家里,他对父亲说:“我已有足够的行为能力为自己负责!” 卓汉书却是斜睨了他一眼,好像还是在看一个七八岁的卓阳:“谨身节用,以养父母!这才是正经!但凡我在一日,你给我万分保重,不可给我多生事端!给我安分守己一些!” 这位著名大学的历史学教授、海上闻名的碑帖收藏家的思想正如他从事的职业和他热衷的爱好一样,陈旧而容易彰显。 卓阳是他的独子,他自己也是独子,他的父母的临终遗言便是万分保全这位卓家继承香火的唯一人选。他便如此恪守。 卓阳气呼呼地冲出了父亲的书斋,回头望书斋的门头。 门头上提着三个大大的颜体字——“独善斋”。 卓汉书是碑帖收藏家,也练得一笔好字,尤善模仿。曾在兴致大发时将褚遂良的《圣教序》给仿了一遍,竟惹得沪上不少热衷收藏碑帖富绅愿出高价收购。 但卓汉书毫不留恋地把这帖子用一把火给烧了,他对卓阳说:“假的成不了真的,可叹我只能模仿前人而固步自封!”他是叹自己始终不能在书法上突破陈规,另出一脉,只囿于模仿古人而毫无创意。 卓阳却知道自己这位父亲墨守成规的不单单是在书法上。 这“独善斋”便只是“独善其身”的意思,所谓独善,不过善他卓汉书一人一家而已。 “政商混沌,军阀乱战,这世间也只有自己一身一家可以保持清明!”卓汉书常常说,也这样做。 可他养大的儿子偏偏老嚷着要去“兼济天下”。学生运动、政商联合、抗日活动倒都热衷,每每闹得他焦虑四起,恨不能把他一只脚栓在家里不可。 卓阳头疼地捶了一下脑袋,因睡眠不足,在清晨猛醒过来,还是带些头重脚轻的昏昏沉沉。 父亲这次把话放到了报社:“如果卓阳十日之内不回家,便在《新闻报》上登脱离父子关系启事!” 报社的记者编辑们听得面面相觑,都说这位父亲管着自己二十岁的儿子好像在管二岁的一样。 “国家形势如此吃紧,我爸爸他却一昧耽于个人的安危!”卓阳对莫主编这样说。 莫主编却对他摇摇头:“老卓为人虽然八股,但民族大义是存在心底的,你不可这样说你父亲!” 或许真的是如此。 那十日,报社只收到卓阳拍回来的那些前方后方积极抗战的各类照片,十日后到底没收到卓汉书的断绝父子关系的声明。 卓阳想,也许是父亲默许了他的行为,心中带着的一点畏惧也稍稍松了下来。 母亲还是万分不放心自己,常常备好点心送至报社。 那日,他在拍摄涌入租界的难民们街头露宿的照片,忽然看见弄堂里母亲和几个女童子军摆出了救济点,发米济困。 “你爸爸把积蓄都拿出来了,便也只得这么些!能做一点是一点!”卓太太对他说。 卓阳哑住声音,万分情绪不知如何诉说! 卓太太希冀地看着他:“别跟你爸爸闹脾气了,回去看看他吧!” 他还是没有回家,带着点点没闹完的孩子气的负气和倔强。 回到报社,留守在这里的秦编辑正守着火盆烧纸。 莫主编没有卓汉书那样八股和守旧,但是在八月十三日之后,他便在报社里支了火盆,买备大串大串的纸铂。每天都烧,每时都烧。 他说要给那些在前线阵亡的将士送行! 这一次,火盆前用竹片刻好了牌位。报社会给壮烈牺牲的将帅刻牌位祭奠。 “这次是空军第二大队的沈崇海,他在杭州湾上撞了‘出云号’(日军战舰)。”秦编辑告诉卓阳。 又是一位自撞敌机的空中战士! “任云阁、阎海文,这次又是沈崇海!”卓阳握紧自己的拳头。 没有空防就没有国防! 这每日在上海上空盘旋的轰炸机是上海人心中眼中的梦魇,怎么躲都躲不开!日本轰炸机过后,一片硝烟散尽,便是成片成片的尸! 这夺命的灰色蝙蝠,周身还挂着太阳旗。是牛头马面!是魑魅魍魉! 失魂落魄的人只求有擎天巨掌护住自己的周身。 中国的空军却不是这擎天巨掌,他们的力量太弱了,也太小了。 可那些空中战士们都是壮烈的,与敌人同归于尽是他们捍卫这片土地最后的方法。 这土地上人,眼睁睁看着这些护着这土地上中国的战斗机一架一架陨落下来,心中的希望渐渐被绝望替代。 夜晚,卓阳爬上报社的屋顶。 这是一座公共租界的五层楼的建筑,英式的,所以层高被挑得很高,视野很好。卓阳时常到这楼顶拍摄上海的霓虹夜色。 楼的方向朝着黄浦江,可以望见北面。 卓阳刚刚踏上楼顶的时候,一抬眼,看到一轮淡白的月亮挂在未黑的带着黯蓝的天空中。 上海的月亮许久没有那么亮,只因这四周繁华商业街的霓虹早已暗灭,把上海的黑夜终于还给了月亮。 四周的楼房里石库门里也有灯,零星几点。被空袭威胁的人们变得谨慎小心起来,天黑的时候就灭灯,惟恐这一点半点的光都变成吸引死亡的导火索。 月下,便是黄浦江,江水静静地流,有波光。这属于上海的黄浦江不像往日喧嚣,在这战火涌动的夜里竟回到好久以前才有的江南水乡的静谧来。 卓阳平躺下来,望着天,双手枕在脑袋后面。 他看这月,也看这天,他的眼中只有一片迷茫的空白。 父亲常常骂他“无事忙”,整天东闹西闹真的没有闹成一点头绪来。 连日来,他在战火纷飞里东窜西跑,拍了很多照片。在暗房里洗照片,看着那些扛着枪即将要上战场去牺牲的军人的时候,想:我能挽救他们即将逝去的生命吗?能让这场战争胜利吗? 都不能! 那么拍这些照片干吗? 除了留住那一刻的壮烈,他什么都抓不回来,也无法决定结局! 卓阳狠狠地闭上眼睛。 一切都是徒然的。 突然,他的耳边,由远极近地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呼声,让他不得不张开眼睛。 连日来的经验让他无比熟悉这呼声。 是黄浦江上日本军舰发出的警号! 卓阳“霍”地站起来,极目望向天空。 空中渐渐起了一阵宏大的机声,他极尽目力才能隐约望见远空里现出了五六架飞机的样子,这飞机很快从西南飞来。似燕子一般矫捷,忽高忽低,盘旋回转。忽然其中一只像流星一样垂下来,日军的据点瞬间起了浓浓的烟雾。 射击声音响了起来,都向着那架飞低的轰炸机。 卓阳探手,拿过身边的照相机,对着那个方向一阵猛拍。 那方向只缭绕浓雾,并不能看清楚真实战况,只能见那几袈轰炸机的影子没到东虹口的方向。轰炸和敌军还击的高射炮的隆隆巨响仍在持续着。 卓阳有些懊恼,没有在第一时间抓拍到那首击的成功。 烟,越来越浓,腾腾而上,几乎遮蔽了那片天空。 他深知也拍不到明晰的照片来,只呆呆看向那里。 从那一架一架战斗机迅速陨落的时候,国军对日军的空袭便只好放在了夜里。这一番夜袭,也不知白天上海的哪处受到日本轰炸机的猛烈摧残? 卓阳再次平躺下来,瞪着天空,了无睡意。 翻转身,那五六架飞机已经顺利往东北方向飞去。 东北方向? 他心中一凛。 据这些日子从前线得来的消息,那正是吴淞口外日军兵舰和援兵停留的地方。 这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斗的空中战士,在第一回小胜之后,在自己这位无意的观战者都将放弃的时候,竟还不放弃机会,再接再厉,再战长空! 他看得惭愧了。 唯一想做并且能做的就是再次拿起相机来,把我空军袭击过的,敌军据点一片烟雾缭绕的惨败相给拍摄下来。 想,这照片明日登上报纸,也足可鼓舞一下人心了! 想到这照片,卓阳就手要拿手边的相机来。没想到有人先他一手拿过相机。 “你这一夜又没睡好?”晃进他眼里的是褐发蓝眼的安德烈,那张典型法国美男子的白皙的面庞,正笼在热烈的阳光里面。白的、红的、褐的、蓝的,好像一出调色盘,一下刺激到卓阳的视觉。 卓阳又按了按太阳穴:“你们洋人为什么长得这样色彩缤纷?大清早就晃了我的眼睛。” 这话安德烈听得懂,也听出一脸郁卒来:“喂喂,不要因为你是中国人就乱用成语!”说完把另一只手上提的一个小小的铜锅子拿上桌面,“这是伯母做好的杏仁汤。” “是杏仁糊。”卓阳纠正。 “你们中国人为什么总要用不同的字来表达同一个意思?”安德烈耸耸肩。 卓阳笑了笑,站直身体,要从办公桌旁一边的矮柜里拿碗出来。 “南站!轰炸!”随着一下大力撞门的声音,门内的两人看见穿着白衬衫和黑长裤、扎好头发的蒙娜冲了进来。她手里捏着报纸用力甩了一下,用她所能说的仅有的汉语词汇来表达意思。 正是刚刚从楼下印刷厂里拿上来的。 卓阳冲过去抢来报纸看,是今日要出的《新闻报》,因报社记者各跑各的战线,得了新闻直接交到印刷厂赶着排版印刷,故待在办公室里的他未在第一时间得到这消息。 “昨日日军轰炸我市南火车站,轰炸当时,约有三四百老弱妇孺候车。因战火封锁,死伤情况不明,我市医疗救护队将在今晨突破火线出发援救——”卓阳一口气连着读完,一把放下报纸,拿过安德烈手上的相机。 “走!我要去南站!” 安德烈却想到:“没有车,怎么走?这里到南站步行的话恐怕要到中午才能到。” 蒙娜自告奋勇:“我有。” 说着带头冲出了门。 卓阳跟出去,安德烈也跟出去。 三人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响起,“突突突”的,在上海的清晨震出不安来。 归云与何老师走得匆匆的,几乎马不停蹄。 路上行人寥寥,能见的大多是在檐下路边栖身的难民,连黄包车也叫不到一辆。两人只得迈开步子,几乎一路小跑。清晨的风中,只能听见他们粗重的喘息的声音。 他们的眼中烧着灼热的火,燎着心原。 刚才有三两辆白色救护车从他们身边疾驰过去,但并没有响起“呜哇”声声的急救音,好像一团哭音被塞在嗓子眼里,挣不出来。 “蛮好把车叫住的。”何老师说。 归云咬了咬牙,一阵阵的酸在凝聚,怕一开口就蕴出泪来。 这莫大的恐惧笼罩在心头,就好像她十二岁那年,回到硝烟散尽的滚地龙之前,她的心头已经空空落落,觉出一种即将到来的悲凉。 在蒙娜车上的卓阳一眼就看到跑在徐家汇天主教堂前的归云。 安德烈也看见了:“是杜小姐?” “停车!”卓阳叫。 蒙娜原本开着飞车,一听卓阳这话紧急刹车,把车子歪歪扭扭停在路边,挡住了人行道上疾跑的两个人。 郑先生和归云被车挡住道,猛停下来,正恍惚,就见车门开了。 归云一见打开车门的是卓阳,便急问:“你们去不去南站?” “我们去!”探出头来回答的是安德烈。 卓阳见这情形,心中估摸出一个所以然来,只沉着有力道:“上车。” 何老师和归云也顾不得其他,一个坐到了蒙娜右侧的副驾驶座,一个坐到后排,挤在了卓阳和安德烈的旁边。 “多谢你们!”何老师道了一声谢。 安德烈和卓阳都只看着和自己并排坐的归云只顾低头,咬着嘴唇,脸色哀戚。 “你——是不是有亲人在那里?”安德烈小心地问。 归云点点头,满满积压了一早上的忧心忡忡被这静止下来的听得清清楚楚的别人的一问给打破全部坚强,用手捂着嘴,小声地“呜呜”哭了起来。 两块白色的手帕同时递到她的面前。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到这两块手帕,她抓着她手上的布,把脸伏上去。泪,瞬间被层层的布给吸干,痕迹就留在那片蓝上。 卓阳看到归云拿着擦泪的布就是那晚同样让她擦过泪的,他送给她的布。她的泪流在这布上,留下深深的痕迹,转瞬又干涸,但是,一道又一道,总也抹不掉。 他和安德烈都收回自己的手帕。 蒙娜转头,面对何老师叫了一个字“您”便顿住,然后叽叽咕咕问出一大堆外文来。 何老师也懂英文,便和蒙娜问答起来,把杜家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下。卓阳和安德烈一路听了下来,愈加担心归云。 说至最后,车内众人都感到沉重,沉默下来。 蒙娜双眼专心致志地盯着前方,只管开车。 卓阳看到止住哭泣的归云侧头看向窗外,手中绞着他送给她的布,几乎撕裂。就好像她此刻微微颤抖的心,渐渐要坠落一样。 这个女孩,又将遭受怎样的打击? 他并不追问,也不敢再追问。 他的那双摄影师的眼,为什么一直会看到她一件一件失去自己最重要的快乐? 人行道两旁的树木,一棵一棵,一棵一棵飞快地消逝。 直到眼前荒凉的断壁残垣一座一座横亘过来。 车被横七竖八倒下来的砖墙堵住了去路,那三两辆急救车也停在废墟中间,不能再近一步。 急救队的人飞速地抬着担架,挽救尚生还的伤员。他们在和时间赛跑,挽救生命也防备第二次的空袭。 一声一声的呻吟和哀鸣! 车里的人下了车,从断壁残垣的间隙往里望去。 归云好像隔过岁月的记忆,看到了那片片倒塌了的滚地龙。 她看到的只是滚地龙的歪枝断席,那些带着血腥的被扼杀的生命在小小的她再次回到了那片地方的时候已经被清理干净,不留痕迹。 这一次,掠过断壁,掠过残迹。 这一次,偏偏要她看到。 映入目的,是一片一片的血迹,竟都没有干,淌在地上,鲜红鲜红,刺得她眼里泛出黑白。 然后入眼的,是那些伏在地上的,零落的,衣衫不整的,死无全尸的肢体。 没有头的人,断了手足的人,一个伏着另一个,是在死亡来到前最后的互相依靠,又有孤零零挨在一旁的,是至死都没有找到依靠。 这从车里走出来的五个人,都惊得呆了。 都第一次看到这人间地狱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蒙娜被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冲入胸膛,弯下腰一阵狂呕。 安德烈那湛蓝的眸子里注满了莫名惊惧,他信奉的上帝告诉他这个世界上除了天堂还有地狱,如今也把这地狱活生生地展现给他看。 卓阳捏着自己的相机,微微开阖着嘴,他的眼是彷徨的,是沉痛的,是无可奈何的,是痛彻心肺的。太多太多的情绪,压住他昨夜观睹那场空战小胜的雀跃。 在日军据点砸下的几枚炸弹,起的那层层烟雾,怎么抵的了这满地的血债? 归云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从脚到头,都在颤栗。 急救队的人们分不清生存的人或尸,处处大喊:“还有没有人活着?”不放过稍微的发出微弱求救的生还者。 也有生命力坚强的生还者。 “妈妈!哇哇哇!妈妈!”那猛亮的儿啼划破这死亡之域的哀寂。 急救队的人朝这突如其出的声音的来源飞跑过去。 他们也跟着跑了过去。 那不远的地方,洒满废墟的铁轨上,竟然坐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他的半边身子带着血,在硝烟仍未漫尽的废墟里,发出他幸存的生命的沉痛的悲号! 那时那刻,人们也震惊了,这里幸存了一个小生命,孤零零的一个,坐在萧条的铁轨中央,四周却没有其他尸体! 怎么竟然就会出现在这里? 或许是濒死的大人们拼了命保全了这条小生命! 蒙娜一把抢下卓阳手里的相机,就在那刹那,“咔嚓”一下,定格这地狱中最沉痛的一刻。 “你——”卓阳要把相机抢过来,他不忍心将这些情景拍摄下来。 但蒙娜死死抓住相机不放。 她的眼神坚毅而固执,语速迅速且坚决,对着卓阳说了一大堆外语。 最后的四个字,她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用中文吐了出来。 她说:“这——是——证——据!” 卓阳的手便颓然地垂了下来。 有急救队的队员飞奔上前,抢救这个幸存的孩子。 那满目的血丛,让归云根本无从寻找她的亲人。 映在他们眼里的都是相同的没有了气息的,渐渐灰败的肉体。 找不到,什么都找不到! 但是又好像遍地都是! 忽而那片地上又有伤者发出声音。 “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狗日的小日本鬼子——”那嘶哑的声音破了,却是拼了全力的,从胸膛里发了出来。 归云听了出来。 她的耳朵和辨别力在此时变得无比灵敏起来。 这声音,是陆明的。 这次,是她对何老师说:“走!”循着那声音一路找去。 已经有急救队的队员蹲在地上抢救那尚能发出声音来的伤者。 他们一步一步走过去。 他的半条手臂摔在头顶,和肢体分离,他的半边身体浸在一片血水之中。他的眼睛紧紧闭着,半边的脸高高肿了起来,灰红灰红的,身子在血水里痛楚地扭着。 那嘴唇是干裂的,渗出血丝来,一开一阖,还在叫:“狗日的小日本鬼子——” 就是陆明! 在他们走近陆明的那刻,陆明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放大,看见熟悉的面孔,恍如隔世。 “啊——”他竟嘶哑地嚎哭出来,用他最后能发出来的声音说,“他们都被——候车室塌了,他们没有逃出来——啊——” 归云跌跌撞撞往后退了一步。 一名眼中还蕴着泪的急救人员见他们和伤者是认识的,道:“候车室下面埋的人,没有一个救的出来,我们没有办法搬开那些砖头!” 第三次的天崩地裂! 归云狠狠掐住自己的手臂,用力地让自己痛,因为痛了,她就不会就此倒下。 这里有太多人倒下,她不能在这里倒下! 卓阳捏着自己的相机,泪在那刻,被逼回眼中逼回心底。 他弯下腰,把相机放在脚边。 在烈日下,他深深地,深深地,向着这片土地上伏着的人们,鞠了一下躬!又一下躬!又一下躬! 他身后的蒙娜和安德烈,在胸前划着十字,一个一个又一个! 正午了,徐家汇天主教堂映在正午火红的太阳里,教堂顶端高高的十字架的一端,指着南方,指着南站,却救赎不了在地狱里的人们! 片片悲愁 这夜又注定是无眠的。 新新街日晖里的每间石库门里,都被逃难的人们挤得满满当当,厚的隔层墙板,薄的隔层木板,再薄的就只隔层帘子,人们一家紧挨着另一家地生活着。 从日到夜,东家的闲言传到西家的碎语里,日晖里的人们里都知道弄堂里那家唱戏人家的男主人死在了南站,连尸首都没有能找回来。 左邻右里的人们张望着,同情地窃窃私语,摇头叹息,除了“节哀”也再没更多能抚慰住人心的话来安慰这家人家。 归云蹲在天井里,用一条白白的布条扎在额头上,白布条垂在她的肩头,坠在在辫子的蓝头绳上,连到了她身上一身的缟素上头。 这白布条是清晨拿出来的那块白布上剪下来的,最后在这样的场合派上了用场。 她一张一张烧着纸铂。 庆姑的痛哭因为小蝶娘声嘶力竭的催化而变得更加尖利和凄惨,两个新近丧夫的女人互相抱着头,哭到整条嗓子都喑哑下来,还在捶墙顿地地竭力发泄出自己的悲伤。 归云归凤带着一脸怎么都干不了的泪,连自己的悲伤都止不了,也劝不住这两位已近崩溃的长辈。何老师何师母都上来帮着劝,但最后也被勾出一脸泪来。 一屋子一堆女人只能把气氛弄得更加哀伤。 何老师是这屋子里唯一的男人,也有一些主张,这时刻也就一管到底,作主唤归云出来烧纸铂,又叫归凤去灶披间做晚饭,方分解出这凝聚成团的哀泣。 火盆里的火舌东窜西窜,一张一张吞噬下那银色的脆弱的纸铂,把它们渐渐化成灰。 归云想,她竟然还没有为自己的亲爹烧过一张纸铂! 她的爹,那张被过分劳累压得有些劳苦的但是仍然能看出年轻时清朗风采的脸,总是笑着,眉眼弯弯。她便是遗传了这张笑脸来,因此总能笑得动人。 这张爹的笑脸渐渐敛去笑意,变得凹陷下来,戴上了一副秀才眼镜,更似落魄老秀才样的。 是杜班主,也等于是她的第二个爹。 这样的披麻戴孝,披上的是双重的悲愁! 她泪眼朦胧着,看着这张脸继续隐入了火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