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菲雪在心中呐喊,可是冷雨潇听不到。他只是踉踉跄跄爬到她的身边,然后紧紧抓住她的手,道:“雪,你痛吗?”这个时候,他想的还是她?“雨,你还好吗?你不会死的对不对?”庄菲雪强打着微笑,反握冷雨潇的手,用半是询问半是恳求的口吻问道。“我死了,你会原谅我吗?”冷雨潇一语双关,虚弱地问道。听到这里,庄菲雪一把推开了他的手,竭力嘶吼道:“不会!如果你死了,我死都不会原谅你。”所以你不要死,好不好?冷雨潇霎时呆愣,只得喃喃道:“那怎么办?我那么爱你……”话没有说完,没有办法说完了。那一刻,庄菲雪只觉得天塌了。那一刻,让她再次重温父母死去时的感觉。那么无助,那么可怕。“雪儿……”庄菲雪闻声转头,看到的是庄尘心虚弱的微笑。说不清的感觉,好恨他,却又不想让他死。“雪儿,不要恨我好不好?”庄尘心紧抿着唇,苦笑着:“我也是……是……身不由己啊……”说完,全身一下子都放松了。他也死了。那个从小跟她一起长大,从小就是她最信任最爱护的兄长,此刻死了。他杀了那么多人后,死了,却还在恳求自己的原谅。她该怎么办?曲终人散,只留下她一人独自徘徊,她该怎么办?来不及思考,腹中那股疼痛让她晕撅了过去。桃花村中。阳光暖烘烘地照射在大地上,恢复了往日那般灼热耀眼的光芒,那种透人心脾的光明,让她不舍得离开。老人轻轻地欣赏着此时的温暖,眼睛流露出温柔和安宁。“雪婆婆,我要一串臭豆腐。”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她,老人此时才回过神,赶忙拍拍孩子的脸蛋,微笑着道:“好。”说着熟练地在烤盘上,用木叉快速穿过五块臭豆腐。小孩在旁边,睁大着眼睛,舌头不住地舔舔嘴唇。老人用抹布搓搓干了一天活的手,上面粗糙而苍老,破旧的皮肤层层迭起。老啦,岁月不饶人啊。老人微笑,慢步走入房中。房中的木板床上,安置着一个男子。与老人同样大的年龄,却显得更加年轻。男子紧闭着眼睛,苍白着的脸,没有一点生机的死气沉沉。嘴唇半抿着,却一直没有完全张开。那样安详地躺在那里,就如死人一样。他没有死,只是昏迷了而已。昏迷?为何一昏就是五十年?她等得好苦啊。潇,知道吗?我好想你……�不是社长、总编辑,连个主任记者都不是,又能负得了什么责任呢?蒙领导看重,今天让他来采访如此重要的会议,本来受宠若惊,却不料当了替罪羊!眼看《越州日报》成了众矢之的、万恶之源,主管宣传工作的市委宣传部长此时脸色很难看,如坐针毡。这个结果,却并不是人大主任斥责小记者的本意,把火引向市委机关报,对他有什么好处?于是人大主任赶紧把话题往回拉,还是回到那首《醉酒歌》上,厉声问小记者:“那歪诗是你写的?”“不、不是我写的!”小记者惶惶然,回头看看电视台那位老兄,“是……是他告诉我的!”竟出卖了朋友!人们的目光便一齐投向电视台记者,仿佛要把他“揪出来示众”似的。人大主任喝问:“是你写的?”胡子拉碴的老记者毕竟经多见广,并不惊慌,微微一笑:“首长,这也不是我写的!”“是谁?作者到底是谁?”“不知道,我是在一份颇有影响的报纸上看到的,上面没有署名,只说是‘民歌’。其实这首民歌在我们越州也在流传,多种‘版本’大同小异,首长没听到过吧?”“噢?啊……”人大主任竟然语塞,巡视着饭桌上那些官员们,意思是问:你们听到过吗?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承认自己曾经听到过。宴会一时冷场。市委宣传部长此时站了起来,圆场说:“对于群众中一些有倾向性的、不健康的议论,还是要注意批评、引导,不能听之任之,我们《越州日报》就从未发表过这种消极的东西嘛,以后可以搜集一些好的民歌发一发!”这么一说,既肯定了越州的宣传工作,指出了努力方向,缓和了冷场局面,也给了批评者和被批评者台阶儿,把宴会上败胃口的这个插曲岔过去了。人们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只是不敢像刚才那么放肆了。人大主任余怒未息,还在那里愤愤地自语:“不像话!不像话!连我们人大都点了,我们什么时候通过过这种纵容大吃大喝的决议?”政协主席笑笑,对他耳语道:“也提到政协了呢!他又没点地名,事情也就不是出在越州,算了算了,反正这事‘不在政治协商范围内’,何必管它!”宴会继续进行……李盼已经吃完了那盒鸡饭,当然很不满足。但当她在这个临时住所四仰八叉地躺在老师的床上,眼前无人侧目,耳畔无人训斥,又似乎感到一种“松绑”的惬意。她最受不了的是生活中太多的一本正经。在家里,父母之间尽管战争不断,但在对付她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在学校里,那个缺德的《中学生守则》把学生当作囚犯对待,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每天还要上五六节课,老师一本正经地讲啊讲啊,学生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她对于那个破“守则”当然是不遵守的,因此获得的训话就比别人还要多得多。她一直恨郁老师,盼着她早点儿死了,或者出个车祸啦什么的,那是最好不过了。她相信,如果真的出了那样的事,同学们一定会兴高采烈地欢呼胜利。不过,自从昨天晚上她出了事,郁老师却不计前嫌,在警察面前为她说了那么多好话,倒使她非常意外。郁老师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就改善多了。“疾风知劲草,世乱见忠臣”,郁老师对她,总的来说还是“够哥们儿”的,所以她才跟着郁老师到家来。但老师毕竟还是老师,在老师家里她也仍然免不了被教育。光荣出狱之后也只是受到一盒鸡饭的招待,意思不大。看来住在老师这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算了,郁老师对她也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反正她马上就要远走高飞去香港了,暂时住在哪里都无所谓。她于是又想到香港,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憧憬。到了香港,她将永远摆脱这里所有的一本正经。李盼没到过香港,但她从政治老师的讲课中听到无数次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诅咒。她看过一些香港电影,证明了政治老师是胡说八道。香港人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玩得好,无拘无束,这几年只听说我们引进了人家什么什么先进设备、多少多少投资,怎么就没听说人家引进我们的呢?还是人家强。如果这就是万恶的资本主义深渊,那她李盼宁愿早些跌入这深渊!她的命千不好,万不好,到头来却是最好的。何丽珠这个“母老虎”一辈子大概就办了这么一件好事,为她找到了一个好归宿!她跷起了二郎腿,进一步设想自己到了香港之后将怎么生活。大姨妈既然是个百万富婆,那么,宽敞的住宅、豪华的汽车、流行的时装……当然都是不成问题的。就是不知道大姨妈有没有别墅?如果有,那就再好不过了,她就和老家伙分开住,自己一个人住在别墅里,不受管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把男朋友约到家里来,来一“连”人也无人过问。她由此又想到了郁琅嬛。郁老师的这间“别墅”虽然小了点儿,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关上门无法无天,也蛮不错嘛!呃,郁老师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结婚呢?抱“独身主义”吗?不像。据李盼所作的不完全统计,凡是号称“独身”的女人,不外乎两种情况:其一,相貌太差,嫁不出去,只好用“独身”为自己圆场。以郁老师的涅儿,显然不属于这一类;其二,思想新潮,不愿意受家庭的约束,所以不要那个形式,图个自由,想交多少男朋友,随便,跟谁也不办结婚手续。不过,看郁老师平时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恐怕也非此种人物。那么,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小李盼以充裕的时间、宽广的胸怀,关心起老师的人生第一大事来。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她一直把郁老师骂为“狐狸精”、“母老虎”,现在想想,多么好笑!其实,她心里承认郁老师是很美的,至少在越州一中的女老师中间,是个佼佼者。她过去那样骂她,是因为……唉,不好意思,是出于一种报复心理,当她恨一个人的时候,看她哪儿都一无是处,这本是人之抽,并不奇怪。而奇怪的是,郁老师竟然不恨她,在她危难之际还挺身而出,这是为什么呢?不知道。也许郁老师是真心喜欢她?也许仅仅出于教师的责任心。但是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和郁老师已经建立了良好的“双边关系”。那么,她该为郁老师做点什么呢?她于是闭上眼睛,把越州一中的男老师一个一个地“立案审査”,看看哪个能配得上郁老师。但是很遗憾,从校长黄胖子开始,一直到新近刚分配来的师院毕业生为止,竟然没有一个能让她看得上眼的,想必郁老师更看不上了,这也就难怪郁老师至今还是一个人在这里独守空房!李盼叹息了一阵,也无法可想,只好作罢。她想出去玩玩儿,但是想到刚才郁老师嘱咐她在家等着,也不好意思转脸就不认账。百无聊赖,她从床上爬起来,在老师的书桌上一阵翻腾,想找本什么书来解解闷儿。书桌上都是教学参考书,她一看见就头疼,书边还有一摞作文本,是最近的一次作业。她翻到自己的那本,上面没有分数,只是在末尾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她正想骂老师,突然想起这篇作文她没写完就交上去了,喏,全文只写了半页,最后一个字其实只是半个字,当然连标点符号也没有,这让老师怎么判分呢?算了算了,她不想提自己不开的那把壶,把作文本推到一边去,眼睛又瞄上老师的书架。她想在书架上找一本自己喜欢看的书,比如什么《少男少女心态录》啊,《港星秘史》啊,或者《魔窟女尸》之类也能凑合。但是没有爱看的啊,学校“扫黄”扫得很紧,黄胖子在大会上吼得震天响,还逼着学生把私藏的“黄色书刊”交出来,每人都得交,不交不行,这很令人为难。没有的,就只好到街头书摊现买了交上去,倒是帮了“黄色书商”的忙。不过,既然学校里查得这么紧,郁老师这里恐怕就不会有了。她在完全失望的时候随手抽出了一本《宋词选读》。李盼对古典文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上语文课的时候经常打瞌睡,这本书正好为她催眠,看几页就睡着了倒也不错,这么想着,她懒洋洋地翻开了这本厚厚的书。她没有耐心从头看起,翻到哪一页算哪一页,书里有一枚小小的书签,夹在不前不后差不多中间的地方,书便顺其自然地从那里分开了。这一页是柳永的作品《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李盼没有读过这首词。但她知道柳永其人,听郁老师在课堂上说,柳永是宋仁宗时的进士,本来热衷于功名,但仕途坎坷,不得已“忍把浮名,换了低吟浅唱”,一生流落到死,创作了大量词作,在当时和后世都有极大影响,是“婉约派”代表词人。但他的人生观非常消极,生活作风放荡不羁,许多作品都是写他和妓女之间的感情纠葛,情调很不健康,甚至含有不少黄色的成分,所以我们课本里没有选他的词。那为什么还要在课堂上谈到他呢?郁老师说,柳永在遣词造句上还是很精到的,值得我们学习。比如他的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就脍炙人口,全句并列了三个词组,中间不用动词,也不用连接词,以白描的手法把寂寞清秋的景色展现得非虫切,而且从中传达出主人公落寞凄凉的心境。我们有些同学习惯于堆砌词藻,应当从这里汲取教益。等等,等等。李盼当时一反常态,听得非常认真,这倒并非她想学到什么作文诀窍,而是对老师所说的“情调很不健康,甚至含有不少黄色的成分”很为新奇,想听听到底“不健康”在哪里,“黄色”到什么程度。可惜,郁老师点到为止,一带而过,并没有满足她的这个愿望。现在,她终于从老师家里看到了柳永的原著,而且恰恰是“杨柳岸晓风残月”这首。她于是仔仔细细地读了好几遍,也没看出怎么“黄”,又觉得老师夸大其词,少见多怪。大概老师没有看过那些街头书摊上的“黄色书刊”,柳永与之相比,还太正经了呢!不过,这首词她还是很喜欢的。别看李盼平时上课稀里糊涂,她却有很好的悟性。尤其对古典文学,那些与现代口语相距甚远的文字,她领悟起来倒比别的同学快得多,也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遗传。比如柳永的这首《雨霖铃》,她就极其欣赏“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和“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这两句,字里行间那一缕悄动腑的绵绵柔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非情场上过来人,难以体会得如此真切!在击节赞赏之际,她又注意到,在这本书里,恰恰在这两句的下边,画了两条红铅笔线。谁画的?当然是郁老师了。李盼得意地笑了。别看郁老师平时一本正经,原来是假正经,你内心深处也怀着一团春情啊?百无聊赖的李盼现在亢奋起来了,她为探得了老师心灵深处的秘密而激动不已,仿佛找到了知音。但她又为这秘密的若隐若现而困扰:郁老师到底和谁“执手相看泪眼”呢?她的“千种风情”,想“与何人说”呢?比课堂作业认真千百倍,她竭尽全力要“破译”老师的秘密》脑里转了九百九十九个弯儿,仍然不得要领。猜不透,实在是猜不透啊!她几乎要放弃这无效劳动了,懒懒地把书阖起来,顺手想插回书架上去。哪知这一来,却勾起了她的灵感!她突然觉得,这本书的封面好像在哪儿见过,淡黄的底色,仿织锦的暗纹,黑色的行书题字,以及那纸张的半旧而乂保持着平整。在哪儿呢?不像在图书馆里¨屑书馆里的书没有这么干净,早被同学们揉皱了书皮,或者顺手画上哪位老师的漫画像,谁也不会这么爱惜书。在书店里吗?不会¢店里不卖她喜欢的书,李盼很少逛书店,不会留下什么印象,而且书店里的书也不会这么旧。那么,是在街头书摊了?更不可能。街头书摊都是冒着被警察查抄的危险卖书的,会卖这种没人要的书吗?那么,到底在哪儿见过?想不起来了。人的头脑是很奇怪的,有时候,你早就忘得干干净净的东西,会突然冒出来;而拼命回忆的东西,却又千呼万唤不出来!李盼愣愣地看着这张淡黄色的封面,找不到任何记忆,烦躁地把它翻过去。这一翻,答案出来了!她看见,在书的扉页上,左下角端端正正地印着一方暗红色的图章,印文是她非踌悉的:“李言藏书”。噢,是爸爸的书!对了,她在爸爸的书房里见过这本书!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郁老师的家里呢?是她向爸爸借的?或者是爸爸主动借给她的?不可能。一个学生家长,和班主任怎么会有这么密切的联系?爸爸平时那么忙,除了偶然的家长会之外,没看见他到过一中;更何况他的地位是那么高,也不可能多事到和一个中学老师交流什么读书心得。那么,这本书又作何解释?《雨霖铃》中那两句下边的红线又是谁画的?是郁老师在借来的书上信手画了记号,还是爸爸特地在这里作了标记?而这又意味着什么?“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这种明显带有挑逗性的句子,难道是对谁都可以说的吗?“执手相看泪眼”,更不是谁的手都可以“执”,和谁的眼对看都含“泪”的。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聪明过人的李盼明白了:爸爸在和郁老师恋爱呢?!哎呀,假正经,假正经,没想到连爸爸和郁老师这样的人也是假正经!那么,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的?为什么一直不露声色,连在这方面非常敏感的李盼都没有察觉?是不是妈妈也没有察觉?姜还是老的辣,“地下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不像李盼什么事都没办成就已经沸沸扬扬地名声在外!不,不对!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的秘密,今天不是被李盼掌握了吗?这真是因祸得福,如果她昨天不被警察抓走,今天就不会到老师这儿来,也就永远不可能获得如此重要的情报!唯恐天下不乱的李盼开心极了!爸爸和郁老师之间的事成不成,她无所谓;妈妈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她也管不着;她只是觉得好玩儿,一旦窥破了大人的秘密,家长和老师在她眼里就都成了“哥们儿”,再不那么可怕了。如果他们以后再来那训人的一套,她就可以抛过去一个“彼此彼此”的眼神:算了,你们的底细,我还不知道?大家都一样,只不过你们比我虚伪就是了!不过,李盼想了想,似乎现在给他们下结论还太早,一本书能说明什么呢?既然他们互相认识,谁的书都可以借给对方看,何况又是新华书店里公开卖的书,有什么呢?进过一次派出所的李盼,懂得了“证据”的重要性,没有证据,一切猜测和推理都是毫无意义的。还得找找有没有其他材料,比如信件!如果能找到一封“情书”之类,结论就确定无疑了。李盼现在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小小的福尔摩斯,她怀着执著的追求和坚定的信念,重新开始为自己的假设寻找证据,这比她对待任何一次作业和考试都要认真得多。很遗憾,郁老师书桌上的抽屉都是锁着的,谁知道里面都装着什么!而桌面上只有参考书、作业本之类。衣柜也是锁着的♀个“狐狸精”也刁得很呢,平时她一个人住在这儿,还处处加锁,防备谁呢?刚才看她匆匆忙忙地走了,也没忘了把钥匙随身带走,是怕我李盼偷她的东西吗?哼,反正你现在把整个家都交给我了,钥匙和锁在“福尔摩斯”手里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李盼还是没有做出过分的举动,比如撬锁之类,那样就是“作案”了,她刚刚从派出所出来,何必呢?她望着这间暂时没有主人守护的房间发愣,书桌,书架,衣柜,床铺。应该“搜查”什么地方呢?她现在把目光移向了床铺。她走过去,试着把枕头移开,看看下面有没有什么东西?没有。床单下面呢?也没有。她掀起床单,把大半个身子探到床底下去。凭李盼自己的经验,床底下是个“贮藏室”,她自己不用的东西都堆在那里,要用的时候就“探囊取物”,十分方便。有时候还能得到意外的收获,比如作业本丢了,到处找也找不到,老师又催着交,她把床垫掀起来,说不定就正好在那儿躺着呢。可是郁老师的床底下很干净,除了有几双旧鞋之外,也一无所获。她把床垫又重新放好,气喘吁吁地、愤愤地骂了一声:“刁婆!”警察是不是这样?当他们搜查不到什么证据的时候,往往要骂人的。喘息了一阵,骂了一阵,她再次把注意力转到唯一裸露的书架上。明知这里不会藏什么重要的秘密,可是除此之外,也再无地方可以“搜查”。她仔细地翻腾着那些书,每一本都翻遍,不是检查书的内容,而是看里面有没有夹着什么信件啦、便条啦之类。可是没有。她只找到了几张越州一中食堂的饭票,可能是郁老师临时作书签用的,事后就忘记了。李盼几乎失望了。她想放弃这项毫无意义的“搜査”,赶快把这些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复归原位,免得郁老师回来了不好交代。但就在这时,刚才被她从书架上搬下来还没有来得及放回去的一函厚厚的线装书吸引了她的视线。李盼对线装书并不陌生,爸爸的书房里有的是这种玩艺儿,但那都是老古董,木版印刷,繁体字,她也看不懂,所以从不乱翻爸爸的藏书。但是现在她的心情不同,第一个反应就是:嗯?这是不是爸爸的书?于是赶快打开函套上的骨别子,一摞发黄的旧书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封面的左下角盖着暗红色的“李言藏书”印。果然如此!李盼心里一动:又是一份“证据”!看来,郁老师向爸爸借过不止一本书呢!直到现在,她才想到要了解这一函书的内容。函套上和封面上印着同样的书名:《金瓶梅词话》!咦,刚才为什么没注意?这几个字无所谓繁体、简体,只是“词话”两个字的“i”字偏旁印成了“言”字,她都认识啊!对于《金瓶梅》这部书,李盼并不是一无所知。她记得曾经在一本什么词典上看到过简单的介绍:这部书是明朝万历年间刊行的,作者“兰陵笑笑生”,不知何许人也,书中把《水浒》里面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抽出来,大加铺叙,重新写成一百回的长篇小说,描摹人情世态颇为生动,表现了娴熟的语言技巧。然而全书充斥着性爱描写,散布了不良影响,历来被作为“禁书”。人民文学出版社曾于一九八五年出版删除其性爱描写的“洁本”,李盼既没读过原著因为借不到,也买不到;也没读过“洁本”因为她想看的内容在“洁本”中都没有,也就不读了。听她的“哥们儿”说:“‘洁本’没意思,没人要买的!”她曾问过爸爸:“原装的《金瓶梅》哪里能买到?”爸爸先是颇为惊讶,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小小的年纪,要读《金瓶梅》啊?算了,恐怕你还没有这个免疫力!”仿佛那部书里有天花、鼠疫、狂犬病、艾滋病,小孩子怕传染,哼,大人就不怕这些病吗?事实证明,自己家里就有这部书,而且还是“原装货”。爸爸不给她看,倒给郁老师看,什么意思?难道爸爸和郁老师都注射过“疫苗”吗?现在,李盼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翻开了这部书。她要看看这部书“黄”在哪里,“色情”到什么程度,真是如洪水瘟疫毒蛇猛兽吗?可惜,真可惜,“原装货”她看不懂,因为充满了繁体字。几乎每隔几个字就会遇到一个不认识的,她要猜,猜半天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这么猜来猜去地读书,还读个什么意思?于是,她就只好把文字跳过去,翻翻插图,这一翻,惊得她瞠目结舌!哗!书里的插图,画的尽是“床上戏”啊,虽然是木刻插图,单线白描,没有颜色,人也刻得很小,但是刻得很清楚,人物赤裸裸地在“下流”,没有任何回避,没有任何遮挡!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书啊?电视电影里稍微有一点“床上戏”,还只是象征性的,社会上的一些正人君子就要大惊小怪,弄得电影院终于挂出“少儿不宜”,电视里只好不播〔什么叫“少儿不宜”啊?如果是坏东西,对你们大人也应该“不宜”嘛,假正经!李盼心怦怦地跳,一页一页地拣插图看,一幅比一幅“刺激”!谁说中国人“封建”?这可是明朝版本的,几百年前,中国人就对“床上戏”研究得这么精到,连现在那些西方电影里的“下流”镜头也“小巫见大巫”了,还说“资本主义腐朽、没落”呢,中国的封建主义可以当它的祖师爷了,只不过这位祖师爷太精明,一面享受着“腐朽、没落”的东西,一面又宣布它为“禁书”、秘不外传,哼,从老祖宗那里就开始假正经!李盼一边愤愤地骂着,一边亢奋地欣赏着,把全书的插图都翻了个遍,还意犹未尽,再从头翻起,唯恐有什么遗漏,突然,一个信号从头脑里冒出,向她发出了警报:郁老师说“一会儿就回来”,现在已经有多大“一会儿”了?她是不是该回来了?如果她回来发现李盼在看这部书,会怎么样?这个答案,李盼心里清清楚楚。那么,怎么办?这么够“刺激”的欣赏就到此为止?她就眼睁睁地看着郁老师把“少儿不宜”收回去?呸,这部书不是你郁老师的,上面有爸爸的藏书印,是李盼家的,李盼也就当仁不让地是书的主人!那么,事不宜迟……李盼做事从来不犹豫,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用最快的速度把郁老师的书架收拾好,书桌上也恢复原状,看看没有什么破绽,就从墙角里抓了只塑料袋,装上全套《金瓶梅词话》,然后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里,临走还没忘了替郁老师带上房门。细巷中小饭馆里的午餐刚吃了一半。李言现在才来得及把今天上午的重大行动原原本本地向郁琅嬛汇报。郁琅嬛全神贯注而又提心吊胆地听着听着,被深深地感染了。如果说两年多之前她和李言一见如故首先是因为李言的才华横溢,那么今天就更透彻地领略了他的才华。如果说两年多来她在和李言的交往中一直不无遗憾,那么现在她心中的遗憾终于得到了补偿。在她面前的李言是一位真正的历史学家,真正的学者,并且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政治家。越州人世世代代熟视无睹的秦屿,直到李言踏上这方土地才具有了真正的意义。和氏璧虽好,还要靠卞和慧眼识宝。越州由于有了李言,才真正拥有了秦屿,是李言把秦屿的历史、越州的历史改写了,甚至说他还将改写中国和世界的历史也不过分,世界就是这样发展的,没有哥白尼,人类也许至今还相信“天圆地方”;没有爱迪生,人类也许至今还在秉烛夜读,不知电为何物∏他们一次次刷新了历史,而现在这份光荣落到了李言身上,几年前,郁琅嬛对李言放弃历史学家的抱负而从政,当一个小小的“官僚”颇不以为然,现在,她已经真正懂得了其中的深意:改变历史必须先操纵历史。如果李言只是一位历史学家,只是一名学者,哪怕具有高级职称和一大串头衔,也只能在故纸堆里做学问,与世无争,当然也就于世无补。如果他不自量力,要对天下事发什么宏论,恐怕是没有人要听的,轻则被置之不理,重则招来杀身之祸。所以,历来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或因“无力补天”而悲鸣,或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沉默。现在不同了,李言身为越州市的头面人物,一点真知灼见就会爆发出耀眼的光芒,一个半小时的演讲就决定了这个城市未来的走向。知识分子啊,历来是“学而优则仕”的。大唐的李白,既然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却为什么又要自告奋勇地去长安做那个“供奉翰林”?大宋的苏轼,有“大江东去”四个字就足以名垂千古了,何必管什么“新政”、“旧政”,惹得人家不待见,自己几起几落!他们其实都不糊涂,那样做都是为了在更大范围内实行自己的主张,实现自己的理想。古代的知识分子,从屈原到谭嗣同,恐怕都是怀着这种强烈的冲动去想去说去做又去死的,可惜他们都生不逢时,远不如李言幸运!中国的文人学者多矣,但是像李言这样能够真正影响历史进程的又有几人呢?长期以来,郁琅嬛对李言爱得那么痴,而如今,在这爱之中又融进了深深的敬意。男人和女人,在平庸的生活中也可以一见钟情,在共同的忧患中也不乏生死相知,但爱情的极致是什么?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合在一起,用他们的心血去完成共同的事业,用他们的生命去改造世界,哪怕只是改造其中的一小部分。郁琅嬛活了将近三十年,什么时候曾经对人生升腾起如此的挚爱和信心?“阿言,我现在……也爱上你的秦屿了!”她把清蒸鲩鱼精心挑去了刺,放到李言面前的盘子里。“小郁,谢谢你!”李言伸过手去,抚着她的手。“等秦屿的事情上马,越州的局势也就明朗了。到那时候,我们的事情就好办了,好办了!再耐心等一等,等明年春天……”“噢,噢……”郁琅嬛的心灵颤抖了。将近三十年孤寂的人生之旅就要结束了,她有了人间最好的归宿;不,不是归宿,是生命的重新开始!“要是……要是那个人死也不同意离婚,你怎么办?”她故意问,虽然明明知道答案。“她当然不会同意,我早知道,你也早知道。但是,这就由不得她了,大不了就是打一场‘官司’!”李言说,眼睛里闪着坚毅的光,决心背水一战,“反正阿盼也有了出路,我和她又没有其他麻烦,财产都归她好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那一张纸离婚证书,还有自己的藏书!”“你害怕社会舆论吗?”现在心里已经完全笃定的郁琅嬛却又从反面作文章,似乎要考验考验李言的决心,“人家会说你是因为地位变了,见异思迁,抛弃糟糠之妻,把你‘押上道德法庭’,说你是‘陈世美’……”“舆论?道德?”李言重复着这几个字,皱起了眉头。“你怕吗?”郁琅嬛再一次追问。“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何曾有过公正的舆论?何曾有过真正的道德?”李言慨然说,“《金瓶梅》通篇就是一个‘淫’字,却又打着‘诫淫’的幌子,我怀疑它的作者正是一位假道学、真淫棍,不然,不会对于‘淫’那么行家里手,那么津津乐道、孜孜不倦,又那么做贼心虚、贼喊捉贼;而骂《金瓶梅》骂得最凶的也正是它的忠实读者道学先生们,整个社会就是这么一个骗局而已!几百年来留有骂名的陈世美,有野史说清代实有其人,却是个完全符合封建道德的‘清官’,而且全无休妻杀子之事,只是因为他抵制‘不正之风’得罪了人,才被栽赃陷害,歪曲成舞台上的那副涅。现在,有人要为他‘翻案’,为他‘落实政策’,也无非是抹去那些‘劣迹’,恢复其‘清官形象’罢了,并没有对那场‘婚变’的‘道德’与否作出新的解释、新的回答,仍然在道学家们划定的框框里打转,简直是活见鬼、鬼打墙!中国人道德观念的更新,还有待时日,而我们却不能再等了,随便别人去怎么说、怎么看吧,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敢还是不敢,是要‘道德’还是要做‘人’!”“阿言!”郁琅嬛喃喃地说,“我现在完全放心了!”“你早就该放心!七尺男儿,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我要做的,一定要做到!”李言毅然说,神色严峻地看了她一眼,“一个何丽珠算得了什么?更大的阻力还在政治上!在秦屿开发问题上我所采取的行动,有的人肯定会心里不舒服的……”“你说的是陈志恒吧?”郁琅嬛试探地问。“不管是谁,”李言并没有明确回答,“总是有人不舒服的,会说我乘程功同志不在,‘先斩后奏’,搞了一个‘宫廷政变’……”“噢!”郁琅嬛听得骇然,在心里放下了那个无足轻重的何丽珠,又为李言着急了,“这也正是我所的的!我在电话里就提醒你嘛,你的想法先不要拿到会议上去,等程书记回来,跟他好好谈一谈,争取得到他的支持,这样,别人就无话可说了。程书记一向对你很赏识,亲手把你提拔到领导岗位上,何况他自己又面临离休,还要尽量尊重他为好,不然,就……”“就显得我‘忘恩负义’?”“我也没有说得这么难听嘛,是让你把事情办得圆满……”“你呀,是从‘君子国’出来的,把一切都想得那么完美,那么简单!”李言夹起一块白斩鸡,蘸了作料,慢慢地咀嚼着,“你就没有想到,万一程功同志不赞成我的想法呢?难道我出于对他的尊重、感激就可以屈从,什么都不干了吗?让一切梦想都付之东流,让秦屿的千年古迹毁于一旦,变成卡拉OK、咖啡厅,不中不洋的杂货摊?”“呃……”“所以,我不能失去眼前的这个时机,必须在他回来之前就打开局面,造成不可逆转之势,迫使他回来之后接受这个既成事实!古往今来,世界上的政变不知道发生过多少起,有哪一个事先征求意见、求得谅解?从来都是‘先斩后奏’,‘胜者王侯败者贼’这就是历史,就是几千年的兴亡史!李世民为了自己做皇帝,不惜逼着他的父亲退位,还杀了他哥哥,又有谁去谴责他呢?人们看到的是他作为唐太宗所作出的辉煌业绩,是光耀史册的‘贞观之治’,而不再计较他成功的手段了。大丈夫要成就一番事业,是要作出牺牲的,包括道德的牺牲!一位政治家如果在历史转折的关头优柔寡断,不敢采取强硬、果断的手段,那他就会坐失良机、一败涂地!秦朝末年的楚汉相争,刘邦的胜利和项羽的失败,给我们留下了最生动的经验教训,还不发人深省吗?”“嗯?”郁琅嬛毕竟不是史学家,无法和李言的思维同步。听到这里,不禁随口说:“项羽的失败,是因为他有勇无谋啊!”李言笑笑:“这是大家普遍的看法,不是你一个人的创见,这种看法不能说不对,但是不全面。历来论项羽失败的原因,说法很多。‘文革’时期,说刘邦是法家,主张统一,是进步势力;项羽是儒家,主张复辟倒退,是反动势力,这种说法当然是纯属扯淡,不值一驳,刘邦和项羽两个人都是有做皇帝的野心的。当他们看到秦始皇出巡时的威仪,刘邦不禁脱口而出:‘大丈夫当如是也!’项羽也说:‘彼可取而代也!’两个人在这一点上是一样的。倒是刘邦本人在做了皇帝之后有一番很为得意的‘经验总结’,比那些‘史学家’的昏话还有价值一些。汉高祖五年,也就是公元前二百零二年,天下大定,高祖置酒雒阳南宫,向群臣发问:‘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这时,都武侯高起、信平侯王陵答道:‘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这个说法其实也不无道理。项羽的确因肖己的好恶而处事对人,赏罚不公,不能说不是失去人心的一个原因。但是刘邦却说:‘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刘邦的这个分析,强调在用人方面他和项羽的不同,有相当的说服力。不过在我看来,导致项羽失败的直接原因还不在这里。项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两千年来一直被史学家们忽略。记得高起、王陵说的话吗:‘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这句话至关重要。对于刘邦的‘慢而侮人’,人们印象很深刻,最典型的事例就是他蔑视知识分子,往儒冠里面撒尿。而对于项羽‘仁而爱人’,则完全不予注意……”“是啊,”郁琅嬛说,“我从来就没有‘项羽仁而爱人’的印象,他这个人残暴得很哪……”“我也没有否认,”李言点点头,“项羽这个人的确可以算得上杀人如麻的魔王。早年他攻襄城,由于久攻不下,一旦获胜,就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大加杀戮,‘襄城无遗类皆坑之’。进军咸阳的时候,新安一战,又‘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他‘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后来城阳之战‘北烧夷齐城郭宫屋,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其至北海多所残灭’外黄一战竟然要将城中十五岁以上的男子一律坑杀……。他一生杀了多少人,恐怕数也数不清,不仅杀‘敌人’,而且杀俘虏,杀百姓,项羽的残暴,比起后来的日本鬼子也差不多了!然而正是他的敌对阵营中的高起和王陵说他‘仁而爱人’,这又怎么解释?司马迁的记述岂不自相矛盾吗?不,高起、王陵是汉臣,在汉高祖刘邦面前,他们不可能违背事实,为项羽涂脂抹粉,‘项羽仁而爱人’之说,刘邦并没有反驳,可见已是当时人们普遍的看法。司马迁也是汉臣,他不以成败论英雄,能够为项羽破例地作《本纪》,其功其过其得其失都秉笔直书,实属难能可贵。但我相信他也不至于有意美化项羽,把不存在的美德强加在他身上,‘项羽仁而爱人’之说,必有所本。我认为,项羽的专横残暴只是表面现象,他骨子里其实是很柔弱的,孔、孟倡导的‘忠孝仁义’这一套道德规范,在他头脑里根深蒂固。也正是这一点,成为他的致命弱点,埋下了失败的祸根。你信不信?”郁琅嬛没有说话。李言的这个论断,实在说,她是不大相信的。但是,她自知在史学方面一知半解,孤陋寡闻,不足以与李言论争。李言是史学专家,这样说必然有他的道理。“我知道你不信。”李言说,“但是如果你再仔细地研究研究《史记》,看看项羽在矿日持久的楚汉相争之中几个关键时刻的表现,就会得出和我相同的结论。‘鸿门宴’上,以当时的军事力量而言,项羽拥有四十万大军,号称百万,而刘邦仅十万,号称二十万,悬殊很大,刘邦战战兢兢,俯首称‘臣’地来见项羽,根本不是对手,这时,项羽想杀掉刘邦,简直易如反掌!然而他并没有这样做,最大的障碍不在刘邦,也不在暗中帮助刘邦的项伯,而在项羽的内心世界。樊哙带剑拥盾闯帐时所说的那番话,正中他的要害:‘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人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人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人与非常也。劳苦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羽竟无言以对。‘义帝’楚怀王是他和刘邦拥立的,‘先破秦人咸阳者王之’是共同约定的,如果他杀了刘邦,就毁了约,把自己陷入‘不仁不义’的被动地位。而实际上,‘义帝’仅仅是个傀儡,刘邦和各路将领都惧怕项羽,他即使背叛义帝,杀了刘邦,也无人敢说什么,但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个‘道德法庭’,阻止他那样做。于是,不顾范增的劝阻,放虎归山了,这是项羽的一次重大失误,正如范增事后所说:‘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事实证明,这次失误造成了项羽的终生遗憾,刘邦死里逃生,得以休养生息,等到羽翼丰满,项羽再想消灭他,就难了。在以鸿沟为界的广武战场,项羽为了要挟刘邦,曾经做了一个水平不高的手脚,把刘邦的父亲抓了来,隔岸绑在‘高俎’上,对刘邦说:‘今不急下,吾烹太公!’他满以为,刘邦为尽孝道,一定会向他让步。却不料刘邦完全不为所动,从容答道:‘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尔翁,则幸分我一杯羹!’这一招又失算了。他本来是以道德为武器,想制服刘邦,不料反为刘邦所制,刘邦这个人,胸中有全局,对于局部的必要的牺牲,毫不吝惜。即使他的父亲真的被项羽所烹,也决不妥协。‘治大国若烹小鲜’,‘烹’一个太公又算什么?!而他深知项羽的弱点。项羽既然和他‘约为兄弟’,若烹了太公,就会落下‘不孝’、‘不义’的罪名,所以他断定项羽决不敢烹!而刘邦自己呢?他从彭城逃跑的时候,为了减轻负担,让车子跑得更快一些,以摆脱楚军的追击,曾经几次把自己的儿女踢下车!他心里只有自己,哪里还顾得上道德!可是在必要的时候,他又捡起道德这面旗帜,为自己大造舆论。项羽杀了‘义帝’,刘邦借此做足了文章,为‘义帝’发丧,联合诸侯讨伐‘不义’的项羽,又击中要害……”“公元前二百零二年冬,项羽在垓下大败,元气丧尽。在虞美人自刎以后,他把随着自己南征北战的爱马乌骓交给了乌江亭长,也拔皆刎,结束了英雄的一生。对于项羽之死,历来评说甚多。项羽临终之前自己说:‘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完全回避了自己的责任,可以说死得糊涂。‘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把一切都归于‘时运’、‘天命’,毫无道理。当时乌江亭长对他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臣独有船,汉军至,无以渡。’而项羽却拒绝了这最后救他于危难的一次机会,说:‘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他宁可死也不愿意回去愧对江东父老,可以说又死得明白,死得壮烈。此时此刻,左右他的思想行为的只有两个字:道德。项羽一生做了许多不道德的事,也许是因性格使然,也许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他最后却死得非常道德,为自己画了一个完美的人生句号。后世人们把他看作失败的英雄,崇敬而惋惜,大概都是因为这一点。而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导致了项羽的最终彻底失败,我想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兵败乌江的不是项羽,而是刘邦,他会死吗?决不会。既然乌江边上只有一条船,追兵必然拿他无可奈何。江东又有‘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的‘根据地’,为什么不去重整旗鼓、招兵买马、卷土重来呢?杜牧题乌江亭诗曰:‘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说得很有道理,但项羽毕竟是项羽,而不是刘邦,在生死关头,他没有选择生路,而选择了死亡。如果我们把《史记·项羽本纪》作为文学作品来看,或者把它拍成电影、电视剧,‘霸王别姬’是很好看的,很有情。他对江东父老有情,对虞美人有情,对战马也充满了深情,他对乌江亭长说:‘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在他的人生最后一幕,我们看到的仿佛已不是杀人如麻的西楚霸王,而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一个道德完美的殉情者,甚至在死之前,他看到来追杀他的正是‘叛徒’吕马童,还深情地呼唤:‘若非吾故人乎?’‘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拔皆刎,成全‘故人’拿他的头去向刘邦邀功请赏。项羽的悲剧令人感叹戯欷,而我从中看到的却是教训:楚汉相争之中决定胜负的不在政治上谁是谁非,不在军事上谁强谁弱,也不在谋略上谁巧谁拙,而是一个无形的道德力量在左右着他们,成为胜败的关键,刘邦知己知彼,游刃有余,自己不为道德所束缚,却又以此为武器置项羽于死地;项羽处处被动,而又总想在‘道德’上无懈可击,一次次地坐失良机!虽然他自封为‘西楚霸王’,其实并不懂得帝王之术,项羽的‘仁而爱人’,说到底不过是‘妇人之仁’,终不能成大器……”史学家滔滔不绝的宏论忽然打住:“噢,对不起,‘妇人之仁’这个成语又要引起你的抗议吧?”“你这个男人哪,真正的男人!”郁琅嬛宽容地不予追究,还表示了赞扬。“看来,你已经赞成我的战略部署了?”“不赞成又能有什么办法?你已经那么做了。我反正说不过你,你总是对的!”李言自信地笑笑,抬起腕子看了看表:“哟!我该走了,下午的会很重要,要统一思想,形成决议,等程功同志回来,就木已成舟了!”说着,他已经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就要走,仿佛将军要上战场,哪里像是和情人告别?郁琅嬛知道,在这个男人身上,事业就是生命,现在不是缠绵悱恻、卿卿我我、倾诉衷肠的时候。“你快去吧,我来‘埋单’、意,在会上,讲话还是要和风细雨、有理有节,让人家心悦诚服地投你的赞成票!”郁琅嬛所能嘱咐他的,也不过如此。而李言却要真正地去纵横捭阖、舌战群儒,去拼去搏,去成就他的事业,无论前面是鸿门宴,是广武战场,还是乌江古渡,他都只有往前闯了,而且必须取胜。郁琅嬛的心,跟着李言去了。“散会以后,马上给我个电话,千万别忘了!”分手的时候,她又追上去着意叮嘱。八、唇枪舌剑李盼几乎像逃犯一样逃离了老师的住处,走在细巷里,她把手里提着的塑料袋藏在身后,生怕郁老师突然回来,迎面碰上,问她手里拿的是什么。她并不知道郁老师其实就近在咫尺,正在和她的爸爸共进午餐,随时都可能出来,和她打个照面。如果那样的话,尴尬的将不仅是她李盼,还包括爸爸和郁老师,谁对谁都无法解释。所幸的是,这一幕并没有发生,他们谁也没有撞上对方的秘密。李盼一边走着,一边东张西望,双脚不由自主地踅进了临街的一家个体小书摊。摊子摆满了《百变雄师》、《女神的圣斗士》之类的儿童读物,什么《升学指导》、《生活一百问》,以及一些打着“普法”旗号的凶杀小册子。留着两撇小胡子、身穿T恤衫和判裤的老板看在眼里,热情地搭讪道:“小姐,买书是哇?”李盼扫了一眼摆在架上的书,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有好睇的书吗?”老板马上讨好地指指背后:“好睇的在后面,好‘劲’啦!”李盼心里清楚,前面摆着的书都是应付检查的,虽然算不得“红色”,至少是“灰色”、“白色”、“蓝色”、“绿色”,不至于惹麻烦。而放在后面伺机出售、待价而沽的,显然就是“黄色”的了。老板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口味,所以才敢于主动兜售。如果在平时,李盼不管手头有钱没钱,都要套套近乎,借机翻几本“禁书”;但是,今天的李盼却并没有兴趣窥探老板的私货,而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插图本全套《金瓶梅》,有吗?”老板一愣,讪笑着说:“没有,没有哇!‘扫黄’扫得咁凶,进高档货没有货源啦!”李盼得意地一笑:“如果有货,你出几多钱?”“你有?”老板的眼里放出了光,向她伸出了三根手指头,“怎么样?”“三十块?”李盼轻蔑地一笑。“不,”老板忙说:“是三百啊!”“哼!”李盼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作回答。她虽然不知道手中的《金瓶梅》到底值多少钱,但从这个家伙的出价大体可以推算出来,他肯出三百,那么实际的价值就连一千也不止了。老板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问:“小姐,好商量嘛!你想要几多?”李盼理也不理他,提着塑料袋就走。老板急急地追出来:“喂,小姐,小姐!好商量嘛!”“哈哈,你白日做梦去吧!”李盼像一阵风似的已经走远了,实在说,她根本没有打算把手里的这套书卖掉,而只不过想知道它的价值,顺便逗逗老板取乐而已。现在李盼走在大街上,心里却无比轻松,因为她手里有着价值千元的东西,奇货可居,腰杆儿也挺得比过去直了。她在考虑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欣赏欣赏这套奇书,最好和她的那些“哥们儿”共同欣赏,过去曾经看过人家的录像带和“地下”读物,也免得老是欠着他们的人情。但是转念一想,不妥。那帮家伙都是黑了心的,见了这套书,还不巧取豪夺?那就没有她李盼的份儿了!算了,还是回家去。爸爸、妈妈现在都在上班,家里没有人,正好是她的独家天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打定主意,她站在马路边,朝飞驰过来的一辆出租车扬起了手。车子马上减速,靠到路边上来。驾驶员探出头来:“小姐,去哪里?”李盼熟练地拉开车门,说:“去市委大院!”“上车!”驾驶员说,“要港币,兑换券也可以啦!”李盼犹豫了一下。她现在还没有到香港,哪里去弄港币?兑换券也没有。“不要废话,越州又不是香港,给你人民币啦!”驾驶员冷笑着摇摇头。“去市委大院你还敢不要人民币?”李盼火了,“开车!”也许是这种小姐派头把对方镇住,驾驶员无可奈何地笑笑:“不要发火嘛,好商量的!”李盼气宇轩昂地跨上车门,下意识地把手往衣袋一摸,那里装着警察发还的钱包。啊,糟了,她现在穿的是郁老师的连衣裙,哪里有衣袋?钱包根本没在身上!“等一下,等一下!”她抢在车子开动之前喊住了驾驶员,像逃跑似的跳下了车,“我……我不去了!”“呸!”驾驶员从车窗里啐出一口唾沫,车子开走了,车尾巴上的排气孔毫不客气地向她喷出一股浊气。市长家的小姐懊丧地站在马路边,感叹自己虽然身份高贵,还带着价值千元的东西,却分文莫名,丢了面子。唉,从郁老师那里出来的时候,怎么就忘了自己的钱包呢?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钱,你就是穷光蛋,谁也看不起你,什么事也办不成,连回家都不能坐车,只好自己走回去了,这么一想,才又记起,不光是钱包没有带,连“市长院”的钥匙也丢在郁老师家里了,回不了家了。今天是怎么搞的嘛!她想立即返回去拿钱包和钥匙,但是又怕郁老师一旦回来,撞上了怎么办?不行,不行,宁可不要了,也不能回去!那么,她现在往哪里走呢?怀着对李言的一颗拳拳之心,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郁琅嬛回到自己的细巷小楼。“阿盼,阿盼!”她第一次不用自己拿钥匙开门,而是敲门。家里有人等着她。那个人虽然还不是李言,却是李言的女儿,也就约等于她的“女儿”,这使她有一种结束独身生活、有了“家庭”的幸福感。阿盼千不好,万不好,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经过上午的交谈,使她对阿盼的身世有了关键性的了解,从而增加了同情和爱,对于那样一个孤儿,她尽一尽“母亲”的责任也是应该的。敲门无人应。她再敲敲,提高声音说:“阿盼,阿盼!开门啊,是我回来了!”她把那个“我”字说得很重而且很有感情。还是没有应声,这个阿盼,是怎么回事儿?唔,是了,这孩子在派出所被折腾了十几个小时,一定疲乏不堪,睡着了!那么,就让她睡吧,不要惊动她!郁琅嬛掏出钥匙,轻轻地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生怕弄出一点儿声响,搅了阿盼的好梦。房间里根本没有人。阿盼到哪里去了呢?她又看了看卫生间,当然也没有找到阿盼的影子。但是阿盼冲过凉换下来的衣服还在,她穿着郁老师的衣服走了。那她一定没有走远。阿盼不可能去上学,她历来对逃学乐此不疲,今天得了合法的机会,怎么能放弃呢?也不可能回家去,她对那个家毫无感情,对何丽珠恨之入骨,老师劝她回去都不肯听,难道会自己回去吗?不可能♀孩子,恐怕是一个人在家里待得闷了,出去走走,随她去吧,一会儿一定会回来的。郁琅嬛一厢情愿地这么想,竟对她的这个“女儿”十分放心,完全没有发觉房间里有什么异样,更不会想到检査书架上少了什么书。此刻,何丽珠正在图书馆里为她的“盼盼”发愁。这几年,越州市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但图书馆却还在原来的地方,还是原来的规模,“文庙”那四梁八柱、覆盖着黄琉璃瓦的庑厦式建筑,除了瓦棱中的草长得更疯狂、檐下的油漆彩画剥落得更斑驳,也并没有倒塌,维持着原来的编制,只不过把“越州县图书馆”的“县”字改为“市”了。越州到处大兴土木,许多新建筑拔地而起,但还没有想到要扩建或者新建图书馆,似乎大家一心要奔的“小康”和读书没有什么关系。现在的“文庙”和过去一样,西配殿仍然是阅览室,东配殿仍然是书库,何丽珠仍然像当年一样看守着那些发黄、变脆的故纸堆。所不同的是,商品的大潮冲击着越州,人人扑向了物质,“文庙”这个角落就更加无人问津了,何丽珠的工作也就比过去更加清闲。何况她现在已经是市长夫人,虽然并没有什么头衔,身份却是别人不能比的,现任的馆长、科长、班长、组长都是比她资历晚得多的小字辈,谁敢对她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呢?何丽珠每日里在这里上班,其实几乎无事可做,高兴就和同事们打打麻将,斗斗纸牌,说说闲话,过去的话题是物价,现在则是股票、房地产什么的了。不高兴呢,也可以谁也不理,泡上一杯茶,听听歌带,或是烫烫衣服,把家里的事拿到这里来做也都随便。何丽珠虽然肤色不够白,容貌不够靓,腰围不够细,体型不够曲线,却也是不肯不修边幅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人家还是市长夫人,穿戴也要符合身份嘛!而今天呢,何丽珠坐卧不宁,连随身携带的小收录机也无心听了,昨天晚上女儿出了事,初闻之际她还似乎有几分“解恨”之感,但越想越怕,越想越不安。悠悠往事又涌上心头……当初,出身“高贵”的何丽珠“下嫁”李言,图书馆里的人都说“可惜”,而她自己却认为捡了个大便宜,如果不是因为当时的政治气候,她怎么能得到这么一个如意郎君!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李言服侍得好好的,为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也就尽到责任了。但是,偏偏天不遂人愿,婚后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她却仍然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她觉得自己枉为女人,欠李言的太多了,这个债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呢?图书馆里的那些“八婆”难免要议论了:“阿珠,是不是你老公有病啊?”“阿言没问题!”何丽珠立即声明,唯恐损害了丈夫的形象,拍着自己日见发福的腰身,苦笑着打趣,“老公对我太好了,母鸡养得太肥,就不会生蛋啦!”人们便哄笑,何丽珠心都碎了!她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好歹给李言生一个“蛋”呢?她知道,李言也在盼望下一代早些出世,那似乎是他在逆境中的一线消、一丝安慰。李言常常在烦恼时一边叹气,一边写字,满张纸写的都是“盼”字!到了第五个年头,何丽珠不忍再等下去了,她背着李言,抱养了一个人家不要的女婴,惶惶不安地抱回家来,生怕李言不要。而李言竟也欣然接受了,亲自给女儿命名,就是那个写了千百遍的“盼”字!那时候,他们两个人加起来也不过百十块钱的工资,养活三口之家,已经不容易,李言每个月还要花很多钱买书,读书熬夜又染上了吸烟的习惯,也要破费一笔钱,日子就过得更紧了,图书馆里的姐妹们,哪一个不曾把自己孩子穿过的小衣服送给她?盼盼穿的是百家衣。何丽珠嘴里说是“讨个吉利”,让盼盼“长命百岁”,心里却在哀叹自己无能。她没有经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当然没有奶水,盼盼完全是靠牛奶和各种各样的婴儿营养品喂大的。既要让她的盼盼吃得饱,还要顾着李言吃得好,让他和盼盼一样喝牛奶。而她自己呢?好的一样也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营养不足还要起早睡晚,操持一切家务,有一次竟然头昏眼花栽倒在床前!何丽珠忘不了,当她醒来的时候,看见李言一手抱着盼盼,一手托着她,含着眼泪对她说:“阿珠,你太苦自己了,为孩子也不能这样!牛马还要吃草,而你是个人啊!”她听了好感动!是啊,她是个人,是个人,但她又是个女人‘人的一生,活着就是为孩子、为丈夫!她用虚弱的手抚着李言那男子汉的胳膊,紧握着李言的手,那腕子上的脉搏跳得强劲有力,好像每跳一下都“咚咚”响,直传到她的心脏,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她不能死,她死了,谁管她的阿言,谁管她的盼盼呢?那一年,盼盼还不满两周岁……盼啊,盼啊,十七年过去了,她盼来的是什么呢?如今她的盼盼长大了,却成了她的冤家对头,水火不容,你死我活,动不动就骂“母老虎”!现在更邪乎了,在家里闹事还不算完,又闹到外面去,被关进大牢!在整个越州,十七八的大姑娘被警察抓走的能有几个?也许只有一个,而这一个偏偏出在她家,这不但丢了何丽珠的面子,对于当官正当在兴头上的李言更是当头一棒!社会上本来就对干部子女有成见,似乎只要出生在官宦人家就没有好东西,十个有九个不是“官倒”,就是为非作歹之徒,而李盼恰恰为这种偏见提供了证据,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怎么向老百姓解释?你何丽珠平时在同事们面前昂首挺胸、摇头摆尾、不可一世,现在终于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了,市长夫人也无脸见人了!今天一早来上班,如果不是家里出了事,她会借玩牌的机会把表姐这次从来到走,如何风光,如何体面,如何花钱如流水,以及李盼就要远走高飞去继承遗产,都向同事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让同事们听得眼睛发直,馋涎欲滴,悔恨自己前世没有积下阴德,这辈子既无缘做官太太,也无法去攀阔亲戚,只有在她眼皮下服服帖帖!可是,现在不同了,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却不能不时时想着正在监狱(她弄不清楚派出所和监狱的区别)里的女儿,不知道盼盼这时候是正在被拷问呢,还是在画押?说不定已经皮开肉绽、披头散发,饭恐怕也不给吃饱,这案子还不知几时能了结,盼盼可怎么受得了?唉,自己真是贱骨头啊,过去被她骂得狗血喷头,现在却要为她担惊受怕、心焦如焚!李言说她“自作自受”,当气话说说倒也罢了,难道能真的不管不问吗?要是盼盼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连抱养的后代也没有了,李家就要绝根,将来他们这对老夫妻没有个安慰和依托,连就要到手的香港的大笔遗产也要飞走了!这可怎么办呢……正在何丽珠心神不宁地思前想后,突然听见一声:“妈!”她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一抬头,真的看见李盼出现在她的面前!“盼盼!”她又惊又喜,简直像在做梦,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女儿,“你返来了?真是我的盼盼返来了?”“当然是真的了!”李盼对这种过分的亲热并不习惯,推开她的手,不咸不淡地说,“谁敢来冒充我啊?”就凭这种横竖不买账的泼皮态度,何丽珠就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她的这个宝贝女儿天下少找,丢了之后在梦里也找不回来。“盼盼,你……是怎么返来的?”何丽珠仍然怀着失而复得的喜悦端详着女儿,一肚子的话要说。她想起昨天晚上李言说的话,说是拜托了盼盼的班主任帮忙……,“你出了事,爸爸同我都不好出面,多亏老师替你讲了好话,咁快就放你返来了!”“嘁!”李盼满不在乎地坐在妈妈“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你是说郁老师?她有什么本事?在公检法连一个‘哥们儿’也没有,帮得了我什么忙?是我自己舌战警察:‘我犯了什么罪?拿证据来!没有证据就随便抓人,我要到法院去告你们!’把他们问得哑口无言,就乖乖地送我回来了!”“细声点,细声点嘛!”何丽珠急忙摆着手,央求她不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宣扬这些事情,免得图书馆里的同事听到了,丢了她的面子。而且,李盼说的话,她也不敢相信。积多年之经验,这个女儿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实话,她的李盼是自己逃出来的。“这是谁的裙子?”她愣愣地看着女儿身上那条陌生的白色连衣裙,“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嘛!”李盼“光荣出狱”回来却被妈妈如此不信任,自然是很不舒服,“这是郁老师的衣服,我刚才从她那里出来……”“郁老师?是她去接你的?”“接我?你们哪一个肯去接我?是警察开车把我送到学校里的!我说要回家嘛,可是这时候郁老师偏要讨好我,要我到她家里冲个凉,换换衣服,喏,这条连衣裙就是她的嘛!”“你……是从她家里逃出来的?”“什么叫‘逃’?”李盼听得很恼火,“我又不是犯人,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告诉你,我并不是欢喜见你呀,是因为没带钥匙才来找你的,哼,谁要听你这样审问?!算了,我走!”李盼转身就走,她从来就是说得到做得到的。“哎,盼盼!”何丽珠急忙拉住她,“你真是不懂事!妈妈快要急死了,你还要跑?去哪里呀?”“你管我去哪里!”李盼甩开她的手,横眉立目,毫不客气,“不要以为我离开了你就活不下去,天下大得很啊!喂,过几天我会跟你联系的,如果去香港的通行证发下来了,拜托你告诉我一声,我会来取的!拜拜!”“胡说八道!你把家里当旅馆?我是你的服务员?呸!乖乖地跟我返去!”何丽珠被激怒了,既然号称“母老虎”,她也不是好惹的,一把抢过了李盼手里的塑料袋,“睇你敢跑?!”李盼果然不跑了,拼命抢夺那个价值千元的袋子,其中原委,却又是何丽珠所不知道的。“给我,给我!不然,我要杀了你!”李盼两眼冒火,真是杀气腾腾。“好哇!你杀吧,杀吧!”何丽珠被气得七窍生烟,喉咙哑哑的,“十八年,十八年哪,我养大了一个黑心贼!报应啊,你杀我吧!”东配殿里突然大吵大闹,惊动了图书馆里的那些闲着没事干的同事们,纷纷跑过来劝解,人们的这一点儿同情心或曰好奇心总还是难免的。如果说他们的本心有可能是唯恐天下不乱,那么表现出来的却是急人之难、成人之美的古道热肠,这边有人拉住何丽珠,那边就有人扯牢李盼,这就既逃跑不了也打不成架更杀不了人了。“何大姐!这是怎么回事啊?”“盼盼!为什么又惹你妈妈生气呀?”仿佛一个记者招待会,一个个问题向她们母女俩抛过来,其实要害只有一条!人们非常消借此窥探一下市长夫人和千金之间的秘密!何丽珠霎时清醒了。哼,装得像是挺关心我,没一个好东西,这是来搜集我们家的情报呢!“家丑不可外扬”是何丽珠雷打不动的准则,她岂能上当?心里这么一转念,肚子里的火气就消了,脸上的怒容也随之换成了笑颜:“是盼盼在跟我淘气啊,没事!你们都去忙工作吧!”硬是把人们都推了出去,然后“砰”地关上了东配殿的大门。来看热闹的人当然极其失望,好似一腔助人为乐的热情遭到了拒绝,受到了侮辱,因而愤愤不平。但何丽珠又是谁也惹不起的角色,既然被拒之门外,也就不好再去管人家的私事,于是怏怏而去。李盼现在倒不想逃跑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把那只塑料袋抢回来,因为那里边有价值千元的东西。而何丽珠从李盼那急惶惶的神色,凭以往的经验就马上断定这塑料袋里藏着秘密。现在,袋子在她的手里,她掌握着主动权,当然不失时机,一边躲闪着,一边伸手把里边的东西掏了出来。她大惊失色!“《金瓶梅》?!”何丽珠如同见到了毒蛇猛兽。她虽然识字不多,但毕竟在图书馆混了半辈子,大路边上的知识还是有一些的,至少还听说过《金瓶梅》是“天下第一淫书”、“禁书”,这部书,越州图书馆里有一部,早已封存,她何丽珠虽然是保管员,都不许随便看,却不料年纪轻轻的女儿盼盼却随身携带,这还了得?“哎呀!”与此同时,李盼也痛惜地惨叫了一声,这一部《金瓶梅》,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哪里想到会落到她妈妈的手里?太惨了!“盼盼!”何丽珠的声音都变了,“你怎么会有这种书?从哪里偷来的?”“偷?!”李盼最忌讳的是这个“偷”字,愤然说,“谁说我是偷的?这是我们家的书,是爸爸的书,你没看见上面有爸爸的图章吗?”“什么?!”何丽珠又是大吃一惊!她实在不敢想象像李言那么一本正经的人,会在家里藏着这种“淫书”、“禁书”,而且竟然会拿给女儿看,这……这太不像话了!但是,她低头一看,果然看到了那一颗属于李言的图章!二十多年的夫妻,她对于丈夫在藏书上盖收藏印的习惯还是知道的,并且熟悉这一颗图章!“从家里偷出来的?你好大胆,敢动爸爸的书?”事已至此,李盼明知道书是收不回来了,倒也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了,而出于死不服输的秉性,她急于要洗刷何丽珠妄加于她的耻辱:“我什么时候偷过爸爸的东西?告诉你吧,爸爸的藏书并不保密,我是从郁老师那里拿来的!”“啊!”何丽珠如同头顶遭了雷殛!“郁……郁……郁老师?!你爸爸的书,怎么会在她家里?!”李盼看着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不禁漾起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意,笑笑说:“这……我哪知道?喂,不过是一部书嘛,你不用这么着急!你又不欢喜读书,人家借也没关系嘛!”“一部书?!”何丽珠气急败坏,“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书?是最最黄色的书哇,你睇,你睇!”她两手哆哆嗦嗦地捧着《金瓶梅》,翻开来,急忙又像触电似的掩上,“哎呀,这种书,女仔不可以睇的!”李盼只是嘻嘻地笑。何丽珠吼道:“你还要笑?这种黄色的书,郁老师也好意思向你爸爸借?你爸爸怎么会借给她?盼盼,你讲,这是怎么回事嘛?”李盼笑道:“我是一个小孩子嘛,这种事不懂呀,你可以去问爸爸嘛!自己的老公,还不了解?”小小的李盼,却很善于装傻充愣、旁敲侧击,这几句笑里藏刀的话,不偏不倚地插进了何丽珠的心窝里,她顿时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