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丽珠正在为家里的头等大事而恼火,哪里有心思理会这种琐事?连声“多谢”也没有讲,顺手接了过来。李盼随便瞟了一眼信封,却不由得惊叫一声:“啊!公安局?!”“什么?!”何丽珠也吃了一惊,昨夜的突然袭击,在她们心里罩上了不可抹去的阴影,本以为已经平安过去,不料公安局又追来了信!是案情有了反复,要重新审査盼盼吗?余悸骤然又冲上心头。何丽珠双手哆嗦着,撕开信封,李盼已经急不可待,一把抢过去信纸。急切的目光搜索着白纸上的那几行黑字。恐惧的表情在迅速变化。“哗!”李盼突然大叫起来,“我的事情办好了,公安局要我明天去领港澳通行证!”喜从天降,李盼兴奋地挥舞着那张纸,不知该怎么表达她的心情。她自由了,牢笼似的越州一中,战场般的家庭,这一切都将“拜拜”了,她要远走高飞了!“噢!”一场虚惊过去,何丽珠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失落和烦恼:现在连盼盼都要走了,她在这个家就要孤军奋战,连个同盟军也没有了!回到家,何丽珠像一摊泥似的倒在床上,连动也懒得动一下了。李盼却完全相反。她现在的心情好极了,好极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在床上坐坐,在椅子上坐坐,总也安定不下来。她已经不再属于这个家了,这个家也不再属于她了,床铺啊,桌椅啊,窗帘啊,书架啊,甚至连墙上贴的明星照片啊,都看不上眼了,土气了!李盼就要成为香港公民,去做百万富婆的继承人,现在的这个家算什么?丢掉它,全部丢掉!她打开窗户,让西照的斜阳把金黄的光线洒进来,让饱含着“羊蹄甲”花香的习习凉风吹进来,拂弄着她那长长的披肩发。她两肘支在窗台上,望着满院苍翠的芭蕉、椰子树和凤尾竹,望着远处幽蓝的越灵山,心儿随着晚霞之间辐射出的阳光,飞到天外去了!“盼盼!”她听见妈妈在旁边的房间里叫她,这才想起,在这个家庭里有人欢乐有人愁呢!她走进妈妈的房间,看见何丽珠突然之间像个久病卧床的人,躺在那里呻吟。李盼很难理解妈妈的痛苦,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失恋”罢了。李盼从来也没有“失恋”过,她的男朋友成“打”,成“连”,成群结队,丢掉了哪个都无所谓,何至于如此痛苦?如果她处于被别人“甩”掉的地位,高兴闹就闹一场,不高兴闹就各奔东西罢了,大可不必自己折磨自己。何况以她现在的心情,对于刚才那一场“战争”也不再感兴趣。只是出于闲情逸致,她慢慢地踱到何丽珠身边,不咸不淡地说:“妈呀,你这个人好没意思!要打,没勇气;不打,又不甘心!”“要你来教训我?”何丽珠眼里含着泪,愤然说,“我没勇气?哼,我怕那个狐狸精吗?我是要先问问你爸爸,要他把话讲清楚!”其实,何丽珠心里真正的想法,并没有说出来,作母亲的怎么好意思在女儿面前袒露这方面的心迹呢?何况李盼还是个没有成年的女孩子。刚才听了李盼的煽动,何丽珠发动了对郁琅嬛的讨伐战争。忽想,如果真的到了越州一中,或者到了郁琅嬛的家,会是个什么后果?她就会在大庭广众之中亮相:看呀,这就是李市长的夫人,被丈夫“甩”了,没有办法,只好到这里来撒野!她虽然没有见过郁琅嬛,但据李盼说,那个狐狸精生得很“靓”,而且还不到三十岁!她怕见到那个靓狐狸精,怕在人前让人家比来比去,评头品足:哗,市长夫人已经是老太婆了,难怪市长要找个靓女啦!想想看,那不等于把李言和郁琅嬛的“好事”生米做成熟饭吗?何丽珠虽然没有读过《孙子兵法》,也没有研究过古今中外的战例,不善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也不懂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等等先贤的遗训,但她毕竟知道一个浅显而又朴素的道理: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如果她和郁琅嬛公开地交战起来,她赔得太多了,说不定会赔光老本;而对方呢,只不过当众丢丢脸而已,那种惯于勾引别人的男人的坏女人,本身就是不要脸的,还怕丢脸吗?这件事,到现在为止,对方一直还是秘密进行的,自己为什么要替她公开呢?公开了,岂不等于把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第三者”真正当成对手了吗?她也配?想起来真是后怕,幸亏没有在盼盼的鼓动下去打架,她何丽珠还是有主见的!“咳!”李盼却对她的这种战术不以为然,“你问爸爸,又会问出什么来呢?如果他不高兴讲,会什么也不讲;如果你把他逼急了,他就干脆把什么都告诉你,你又有什么办法?”没有想到小小的盼盼会这么冷静地分析问题,把话说得这么透彻,是啊,无非就是这两种可能,当事情揭透了底,你何丽珠又该怎么办呢?“我……我就同他离婚!”何丽珠当然不肯认输,咬牙切齿地说。“离婚?”李盼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那好哇!郁老师正巴不得,爸爸也正巴不得你这么做呢!男人嘛,就是这样,当有了‘第三者’,连做梦都盼着离婚!”“啊?!”何丽珠打了个寒战,这句话正好打中了她的要害。年纪轻轻的盼盼对世事这么老到,使做妈妈的自叹弗如。本来,在母女之间,尤其是她们这种并非亲生、感情又不融洽的母女之间,并不适合探讨这种议题,但何丽珠此时心里空荡荡的,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别人的理解和同情,满腹的话需要向人诉说,而除了女儿盼盼,她还能向谁说呢?“唉!想不到,想不到你爸爸会变成这个样子……”李盼坐在妈妈的床边,悠闲地修起指甲来,她那纤纤十指一直保持着尖尖的流线型,只是慑于校规,过去没有敢涂指甲油,现在不怕了,她明天就去买,把指甲涂得鲜红!一边仔细地做着这件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爸爸没变啊,他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胡说八道!”何丽珠呼地从床上坐起来,“你爸爸以前可是个好人!”“我也没说他现在是坏人啊!”李盼觉得妈妈的判断标准很好笑,“外面交个女朋友就变成坏人了吗?”“什么?”何丽珠吃惊地望着女儿,“那种事难道是好事啊?光彩啊?”李盼还在耐心地修她的指甲,一点也不大惊小怪。“你在结婚之前不也是爸爸的女朋友吗?你们做的事是坏事吗?”“哎,这是两回事嘛!那时候我同你爸爸是在恋爱,恋爱是为了结婚嘛!”“你怎么知道人家现在不是在恋爱,恋爱不是为了结婚?”“你爸爸是结了婚的人,家里有老婆!”“有老婆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恋爱?法律也没规定每个人一生只能结一次婚!”混账话越说越混账。何丽珠简直不明白这个盼盼是怎么回事,刚刚她还在极力鼓动妈妈去找郁琅嬛打架,怎么一转脸就变了,完全是在为那个狐狸精说话?“他们是……是‘婚外恋’!”何丽珠终于找到了现代生活当中的“婚外恋”这个新词汇,“不合法的!”“不合法?《婚姻法》里面没有这样的条款,现在‘婚外恋’到处都有,很随便的啦!”“啊?!”何丽珠倒也听说过如今男男女女不成体统的传闻,但并没有就此研究过《婚姻法》,不免大吃一惊,“这个世界上难道就没有讲理的地方吗?我不相信!”“你相信不相信都无所谓啦,反正事实就是这样。你要到法院去告,郁老师和爸爸都是无罪的,只能证明你和爸爸感情破裂、婚姻死亡,法院就调解啦,调解无效,就宣判离婚啦!”尽管李盼对昨晚自己的飞来横祸毫无对策,却对离婚的法律程序谙熟,也不知道是何时何地学习、研究的成果,反正讲起来头头是道。“不会,不会……”何丽珠虽然嘴上连连否认,那口气却不觉软了下来,“我是有理的,有理行遍天下!我要你爸爸讲清楚!”“事情本来就很清楚的嘛!”李盼已经修完了左手,灵巧地把指甲钳换了个位置,接着修右手。“妈呀,你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可是完全不了解男人!”“胡说八道!我不了解,你了解?”“嗯?多少了解一点吧!我告诉你,男人哪……”李盼话说得有点谦虚,没有声称自己是情场老手,在这方面的知识可以写成一本专著!不过,她既无心在这方面著述,也没有诲人不倦的美德,平常懒得向别人兜售经验之谈。但她现在因为接到了公安局的好消息而心情特别舒畅,再加上何丽珠无论如何在名分上也算是她的妈妈,不是外人,也就不妨将她秘不外传的腹中经纶透露一二。于是娓娓道来……“妈呀,世界上的男人,都是一样的。男人需要什么呢?第一,需要事业上的成功,这个事业也不一定是大事业啦,当总统是事业,做百万、千万、亿万的大生意是事业,当小职员、开大排档也是事业,总之是要成功啦,这样,他在这个世界上才有安全感,在家庭里才摆得起主人的架子。哪怕只是开个豆腐店,只要这个家庭有男人而不是寡妇开店,就一定是男人当老板,当主人。第二,男人还需要女人的臣服。‘臣服’这两个字你恐怕不懂,‘臣’就是皇帝手下的臣子,‘服’就是服从,男人需要女人像臣子对待皇帝那样服从,这也不是哪个男人坏,或者所有的男人都坏,这是人性决定的,大自然决定的。你看,在鸡群里,母鸡总是臣服于公鸡;在鹿群里,母鹿总是臣服于公鹿;在猴群里,母猴总是臣服于公猴……以此类推,都是一样的。所以,在人类当中,也是女人臣服于男人……”“胡说八道!我就不服!”何丽珠对女儿的这一套奇谈怪论很觉刺耳,怎么能把人和公鸡母鸡、公猴母猴相提并论呢?盼盼自己也是个女孩子,又当着妈妈的面,竟然这样大灭女人的威风!可是她又讲不出足以驳倒盼盼的理论,只有捡起一个已经叫滥了的口号,“‘妇女能顶半边天’嘛!”“哈,正因为妇女顶不了半边天,才会提出这个口号,实际上哪里顶得了呢?我知道你不服!可是,爸爸当了市长,你才是市长夫人;如果爸爸开大排档,你就是老板娘,总是排在他后面嘛!”“也有女老板、女市长、女部长、女总统嘛!”何丽珠不服,口气越说越大。“那么,这个女人不是寡妇,就是还有‘后台老板’,你知道女老板背后有什么男人在支持她吗?你知道女市长、女部长或者女总统的丈夫、父亲是什么人吗?很少有几个女人能达到这种地位,人们就说她们是‘女强人’,这不正好说明她们本来应该是‘弱者’吗?”是啊,是啊,何丽珠被问住了。“全世界有五十亿人,女人占一半。可是‘女强人’有几个?英国女首相撒切尔夫人算一个,菲律宾女总统科拉松·阿基诺算一个,巴基斯坦女总理贝·布托算一个,可是现在也都下台了,世界上一百多个国家,还不都是男人执政?在我们家,谁是家长?你只不过是柴米油盐当家,主事的还是爸爸,连我的名字都叫‘李盼’,而不是叫‘何盼’,这个家是姓李的!妈呀,不要不服,这是命中注定的,女人生来就是弱者。封建社会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扁担扛着走。’‘嫁给做官的当娘子,嫁给屠户翻肠子。’这话虽然讲得很难听,道理却一点不错。美国总统如果下台了当屠户,‘第一夫人’也照样跟着翻肠子,美国的‘女权运动’不过是一句空话……”小李盼满口宏论,从天下大事说到自己的家门,说得头头是道,何丽珠听得傻了眼,“母老虎”威风扫地!“不过呢,事情还要从反面去想,”李盼又左右逢源,谈问题还很辩证,“在这个世界上,有男人去打仗、去种田做工盖房子、去当官、去挣钱养家,这也是女人的福气‘人不必去冒风险、去苦心劳力,可以安安心心地享受。男人是大山,女人是山间的流水;男人是泥土,女人是雨露滋润的花朵;男人是参天大树,女人是栖息在树枝间的小鸟,裴多菲就有一首诗嘛……”还不足十八周岁的李盼虽然还难以算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但论述起“女人”这个题目来却长篇大套,比在作文课上舞文弄墨从容自如多了,尤其后面的那几句话,像优美的散文诗,连不懂诗的何丽珠都被感染了。话说得是不错的,何丽珠想。虽然她自认为对李言恩重如山,可在这个家,真正主宰的还是李言而不是她。李言虽然当初处境不如她,但李言是“落难的秀才”,她好比崔莺莺普救寺遇张生,好比王宝钏寒窑陪薛平贵。一旦时来运转,李言的本事就显出来了,成了大事,而她呢?还不是跟着李言夫荣妻贵?何丽珠虽然读书甚少,粤剧还是看过几出的,“夫荣妻贵”这个词是常听见的,什么叫“夫荣妻贵”?大概就像盼盼说的那样,在丈夫的保护下做“流水”、“花朵”、“小鸟”。唉!她何丽珠的日子虽然没有过得那么舒适,但也知足了。可是,现在呢?李言这棵“大树”已经不属于她了,被郁琅嬛占了!她怎么能容忍丈夫再勾搭上一只“鸟”?何况郁琅嬛不是“鸟”,是狐狸精啊!“没用了,这些话都没用了!”她哀叹,“千刀万剐的狐狸精,把我的家毁了!”“妈呀,”李盼的指甲已经修完,吹吹上面的粉尘,抬起头来看看何丽珠,“你不要怪郁老师,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啦!”“怪我?!”话又不投机,“怪我当初不该收留你爸爸!不该服侍他二十多年,煮饭烧菜洗衫,不该生下你来,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何丽珠在表功的同时还没忘了维持那个谎言,把盼盼说成是她亲生的。李盼并没有在乎这一点,笑了笑说:“妈呀,这就是你全部的功劳和光荣!你越是强调这些,就越说明你除了这些之外,什么也没有啦!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些都是本分,你做得到,别的女人也做得到。可是,男人呢?男人向女人要求的不只是这些。特别是爸爸这样的知识男性,对于女人要求得更多。我们在语文课上学过《诗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意思呢?我听郁老师讲呀……”哪把壶不开偏提哪把壶,何丽珠一听提到郁琅嬛就恨得牙根发痒:“讲什么讲?哼,那个狐狸精,好好的孩子也被她教坏了!”“不好意思,”李盼也因为不慎提到那个不该提到的人而略有歉意,“我不是有意气你,郁老师是这样讲的嘛:鲁迅先生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意思就是,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公子的好一对儿!”“鲁迅?鲁迅不是一位伟人吗?讲话也咁不正经!”何丽珠可不敢声讨鲁迅,小声嘀咕了这么一句。“那也不是鲁迅的话,是《诗经》的意思嘛!”李盼笑笑,“其实这话是没有错的‘人是水,是花,是小鸟,美丽的女人对男人才有强烈的吸引力,就是古人所谓的‘花容月貌’嘛……”说到这里,李盼把泛泛的空论突然落到了实处,大胆地问妈妈,“这一点,你有吗?”“……”放肆的提问使何丽珠猝不及防,竟然无法回答,是啊,何丽珠知道自己算不上靓女,不敢夸口的。李盼明知道她底气不足,也不等她回答,又继续论述:“外表的美丽还只是其一,也就是‘窈窕’两个字。还有‘淑女’呢,‘淑女’是什么?是有文化、有教养的女人,知书达礼,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不能说无所不精,至少也要懂一点,那样,两个人才有共同语言,才有长久的吸引力,这一点,你有吗?”又是一个放肆的提问。“……”又是一个无言的回答。“两样最重要的条件,你都没有!一没有花容月貌,二没有文化知识,连普通话都不会讲,怎么会有共同语言?怎么可能长久地吸引住爸爸呢?他当时同你谈恋爱,是因为他的处境不好,找不到或者没有机会遇到更理想的女人,就只好降低标准啦!后来,他的处境改变了,地位提高了,长处体现出来了,不可能不受到外界的诱惑。郁老师年轻、漂亮,大学毕业,所以爸爸被她吸引住了,你没有能力留住自己的男人,怎么能怪别人呢?”天知道李盼是个什么角色,郁琅嬛给了她什么好处?竟然为她当起了说客!李盼的长篇大论还没有说完,何丽珠已经勃然大怒:“放你的狗屁!我养你十八年,你食我的饭,饮我的水,穿我的衣,倒跟那个狐狸精一鼻孔出气!十八年,我就是养大一条狗,也不敢这样对我胡乱‘汪汪’!这些话我不要听,你滚蛋!”如果是在过去,李盼决不相让,母女俩这场仗非打起来不可,说不定还要动手,厮打得鼻青脸肿,披头散发。可是今天,偏偏赶上李盼志得意满,对家里的事已如局外人一样不关痛痒,只图说说风凉话,自己痛快痛快,所以任你怎么样发火,她的火气就是挑逗不起来,表现出难得的好脾气:“好哇,你要我滚,我就滚,明天拿到了通行证,就滚得远远的了!你要当心啊,管好这个家,不要让爸爸也‘滚蛋’了!”这两句话说得不紧不慢、不急不恼,却极有分量,重重地压在何丽珠的心上∏啊,盼盼是注定要“滚蛋”的了,到时候,何丽珠连个将就着诉诉苦的人也没有了;如果李言再“滚蛋”了,这个家还成个家吗?这么一想,本来火气十足的何丽珠就气焰顿消,只剩下愁肠百结,可怜巴巴地看着女儿:“盼盼!你同爸爸谈一谈嘛……”“谈什么?我才不谈呢!”李盼立即否决了这个由她游说李言的方案。这个孩子真是奇怪,刚才她为郁老师做说客,并没有受到郁琅嬛的委托,完全是自觉自愿的,现在在家里被如此重视,受命于危难之时,却又坚决不干、场竟然如此坚定?难道她暗中在做郁琅嬛的间谍?非也!无立场的人就有一万个立场,捉摸不定的。“盼盼!”何丽珠当然不肯放弃这个唯一可以委任的人选,作色道,“你现在还没离开家嘛,就是要走,路费还要由我出嘛,家里的事你不能不管!”“妈呀,”李盼有李盼的道理,“不是我不管家里的事,不肯帮你,是没有用哇!我同爸爸谈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因为我同你的位置不同!爸爸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的隐私怎么可以暴露在女儿面前呢?如果我去谈,事情只会更糟!妈,你有没有听到?有一位挺有名气的演员,被子女发现了他在外面的私生活,他就用刮脸刀片割断动脉,自杀了!”“啊?!”何丽珠吓了一跳,仿佛看见李言倒在血泊之中!她当然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到那种地步!看来,家里的这场事,只有她孤军奋战李言和郁琅嬛,一比二,千万不要拉盼盼来助战,要给李言留点面子,留一条回心转意、改过自新的出路。“盼盼啊,等爸爸下班回来,你就到自己房间里去,什么话也不要讲,装作不知道!”“那好啊!”李盼答应得极爽快,转身就走。她要去准备自己“滚蛋”的事了,私人日记啊,通讯录啊,照片啊,要整理一下,该销毁的销毁,该带走的带走;周围的那些狐朋狗友,也得筛选一下,一般的就算了,特别亲密的该写封信,或者打个电话,将来在香港要是想念他们,还可以联络联络;还有过去买的那些流行歌带,都过时了,不要了,妈妈爱听,就留给她好了……“哎,盼盼,返来!”何丽珠又把她叫住,各人心里想着各人的事,“你帮我出出主意啊,我同你爸爸,这一仗可是非打不可了!”李盼就又转过身来:“你看,你看,你既要我‘滚蛋’,又要我出‘主意’,好让人为难啊!我的话,你肯不肯听呢?”那态度竟有些居高临下。何丽珠正在用人之际,也就不再挑剔,说:“你讲,你讲!”李盼就又坐在床边,如同一位政委啊辅导员啊之类,耐心地开导这个满腹心事的人。“妈呀,你现在的处境,我可以理解,要我看,这就是失恋嘛,世界上既然有婚姻恋爱,失恋就是不可避免的。对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现代女性看得很开,恋爱是男女双方的事,谈得来就合,谈不来就分,许多人只恋爱不结婚,分手的时候不涉及法律,不承担责任,也没有财产纠纷……”何丽珠心想,你就是这路货色,还没有结婚就已经恋爱成精了,还有脸在我面前卖弄!不过,现在不是她教训女儿的时候,而是要借用女儿过剩的经验为她心中的乱麻理出个头绪,也就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即使是结了婚,合不来就离婚,也无所谓,何必反目成仇,闹得你死我活呢?在世界上,越是经济发达、文明程度高的国家,离婚率越高,这说明人家具有现代意识。不过这条路对于你来说,走不通。因为你没有花容月貌,又没有太高的文化,年龄嘛,也已经五十出头了。离了婚再嫁,会嫁个比爸爸更好的人吗?当然不可能,你不知道现在的‘行情’:男人再婚,一般要找相差二十岁的爱人,也就是说,你这样的年龄,只好找七十多岁的老头,还不知道人家要不要你。在越州,人人都知道你是市长的‘前夫人’,谁会要?谁敢要?让人家像在菜市场买鱼一样挑来挑去,那味道是不大好受的!何况,你本身就认为离婚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到时候会觉得没脸见人,抬不起头来的……”何丽珠默默地听着,阿盼的话句句刺耳,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就她的情况来说,确实是这么回事。“所以,这条路无论好还是不好,你都是走不通的。那么,就只好看看另一条路:维持。在一个家庭里,当丈夫有了婚外恋,这个家是不是就一定会破裂?还可不可以维持?那就要具体分析了……”一般女孩子羞于谈论的,正是李盼的热门话题。别看她正经书读得不多,街头小报、杂牌刊物在枕头下总是堆着一大摞,长期积累,也可称“学富五车”,谈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到得意处,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身份,竟像在作专题研究的学术报告,这一点倒像是李言的亲生女儿。“婚外恋,在男女双方都有发生,但比较而言,以男性居多,这固然是人类长期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所造成的,但另一方面,也是人性的本身所决定的。当男人在事业上获得成功的时候,他需要得到异性在情感上的交流和升华;而在遇到坎坷时,又消从异性的臣服和同情中弥补自己的失意。我不是为爸爸开脱啊,你在这两方面,都不能满足爸爸的要求。不是你不愿意,是你不具备这个能力。爸爸每天晚上都要读书、写文章直到深夜,白天还要日理万机,负责很重要的工作,他一定有得意之笔也有难言之隐,有欢乐也有痛苦,他的情感需要宣泄!这时候,如果你能够和他促膝长谈,该多好啊?可是你不能,所以,移情别恋的事就发生了!你对爸爸二十多年来一直是一心一意,而他却对你不忠实,这当然不能原谅他!妈呀,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痛苦,很恨他,但光是恨也不是办法。如果你眼睛里不揉沙子,和爸爸闹翻了,这个家只有破裂!而破裂了,受害的是你,既然你不想破裂,就不要把事情做绝,而想办法维持……”“‘维持’?我们两个中间有了那个狐狸精,还怎么‘维持’?”“当然不是维持这个三角关系了,你要想办法把爸爸再拉回来嘛!”为了表示真心实意地替妈妈出谋划策,郁琅嬛的说客现在反过来寻找甩开郁琅嬛的办法,“关于郁老师的事,你对爸爸一个字也不要提起,只装作不知。从现在起,你对爸爸要特别好。他下班回来,你应该笑脸相迎,问一问: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累不累呀?他中午在市委机关食堂吃饭,营养不一定能保证,晚饭要让他吃得好一点。每天晚上,他总要加班加点,你要催他早一点睡,如果太晚了,还应该给他准备好宵夜,免得把身体搞垮了。还有,你们两个人长期不在一个房间,感情必然淡了,还是由你主动提出合起来的好,总而言之,你要特别‘宠’他,让他觉得你是他最亲近的人,离开了你,再也不可能有别人这么‘宠’他,就从感情上把他拉回来了……”李盼随心所欲、完全没有章法的这一篇口头作文,收尾落到了这么一个“宠”字上。何丽珠本来怀着“虚心求教”的心情,不料越听越不对头,越听越气。你爸爸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一钱不值,配不上他,所以他有理由胡搞;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倒都是我的错;我一不能打,二不能骂,三不能露出一个字,受了他的气,还要低三下四地去“宠”他,巴结他,替他当奴才?!我才不干呢!二十多年来我辛辛苦苦,你爸爸什么时候问过我一声冷暖饥饱?什么时候宠过我?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男人都是女人生的,凭什么女人既要“臣服”于男人,又要“宠”男人?这是什么混账理论?发明这种理论的人不是女人生的吗?侮辱了女人就是侮辱了母亲!有学问的人把最好的词都给了女人:祖国是“伟大的母亲”,人民是“伟大的母亲”,党是“伟大的母亲”,这“伟大的母亲”能允许侮辱吗?“呸!”何丽珠毫不客气给了李盼的长篇大论亮了分,不是“优、良、中、差”,不是“甲、乙、丙、丁”,不是“A、B、、D”,而是“呸!”并且加了评语:“下流坯!你也是个女人,倒把女人的脸丢尽!在家里称王称霸,原来在外面就是这样‘宠’男人啊?滚蛋!滚蛋!这个家业是我一手创出来的,就是我讲了算数,你们哪一个敢乱来?!”李盼自讨了一个大大的没趣,自不免生出“怀才不遇”、“忠臣遭贬”的愤慨。但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在这个家,即使她立下汗马功劳,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好处,“滚蛋”已经是双方公认最好的出路,她不求有功,也不怕有过,无心纠缠了,既然何丽珠不再用她出谋划策,她也就正好借梯下楼,只不过稍欠体面。所以,在她转身走出妈妈的房间时,也多少要为自己挽回一点面子,就补充了一句:“好哇,现在爸爸不在家,当然只听你一个人的啦,你是至高无上的嘛!”却又在火上浇了油。何丽珠望着她的背影吼道:“你爸爸在家,我也是这样!”“但愿如此吧!”李盼做了鬼脸,腰肢一扭,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听得楼下传来开门声、脚步声,是李言回来了。论证会散会以后,李言便迫不及待地要打电话给郁琅嬛。但是马上想到,女儿阿盼正在她那里,不行,那边有阿盼在一旁“监听”,话也就谈不透彻;而且万一被阿盼抢先接了电话,他这个做父亲的就尴尬了。所以,想来想去,他只好先回家一趟,吃了晚饭再说,市委机关车队的车子送他回家,在车上,他还特地捋了捋头路发,理了理西服和领带,他不愿意在大院的门卫、熟人和妻子何丽珠面前显露出丝毫的狼狈,而要保持自己的尊严。他要暂时把论证会上的唇枪舌近掉,在属于自己的这个巢穴里喘息一下,从体力到精力,给自己一个恢复和调整的时间。进了大院,门卫照例对他说:“首长辛苦啦!”传达室里那位闲得无聊的老头儿又不失时机地向他讨好,告诉他阿盼已经被批准去香港的消息。李言听了,心中为之一爽:这总算是一件好事!如今公事、家事矛盾重重,解决了一个算一个吧!走到自己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市长院”沉重的铁门,走过草坪间的甬路,再打开楼门,进入宽敞的客厅,换了拖鞋,踏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他突然感到一丝振奋,坚定、沉着和自信在他的体内悄悄恢复,这座“市长院”,是他李言在越州的地位和权力的象征,是他用心血才智和身体力行筑成的,决不容许任何人来推翻它,而要想推翻又谈何容易!踏着弧形的楼梯,李言一步一步走上楼。从楼上传来何丽珠的怒吼。他知道,这一定又是和阿盼开战了,这在过去,本是李言所司空见惯的,但在今天,他特别需要宁静,无论如何请给他片刻的宁静,谁料想这个家却正在沸腾状态。他自己刚刚从沸腾的会议上回来,浑身已经被蒸煮了个够,现在则要进入再一次的蒸煮!他走上楼,没有立即到自己的房间去,本能地想见见已获“无罪释放”又将要“远走高飞”的女儿。可是,阿盼的房间关着门,推了一下,没有推开,而何丽珠的房间却敞着门。他就走了进去,要问问她:阿盼刚回来,你又吼什么?听到李言的脚步声,何丽珠的吼声就戛然而止。现在,她像往常一样,正懒散地躺在床上,枕头旁边扔着她消愁解闷用的小收录机,只是没有戴耳机,刚才还在大发雷霆,她当然没有心思听戏、听歌了。奇怪的是,何丽珠竟然正在一本正经地“睇书”。床头放着厚厚的一函线装书,手里拿着一本,仿佛凝神捧读的样子,与刚才听到的叫骂声判若两人。这使李言很吃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何丽珠也欢喜读书了?!再仔细一看,李言更吃惊了,那部书竟然是他收藏的那一套《金瓶梅》!“怎么?你在看《金瓶梅》?”李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何丽珠慢慢地把视线从书上移开,看着李言,仿佛从人神的捧读中被惊醒了,刚刚发觉他来到面前似的。“咦?我家里的书,你可以睇,我就不可以睇?”何丽珠冷冷地问。“你……从哪里拿来的?”李言伸手就去拿书。何丽珠早有防备,一把推开了他:“我还没问你:你把它放在哪里了?借给谁了?心里有数吧?”一句话便点到李言的心上,他当然有数了!大概是在半年前,在他和郁琅嬛的某一次见面就要分手的时候,郁琅嬛说:“我给学生讲明清小说,举《三言》、《二拍》、《红楼梦》为例,有的学生说,还有《金瓶梅》,请老师讲一讲!我其实没看过《金瓶梅》,就只好套用《辞海》上的说法,讲了几句,心里总是没底……”李言说:“对于中学生,这部书不提也罢,他们涉世未深,容易对书中的情色描写好奇,恐怕会产生副作用。”郁琅嬛问:“可是学生问我,我总得有个说法。报刊上有人对《金瓶梅》评价甚高,似乎没有读过就不足以论明清小说……”李言笑笑说:“历来众说纷纭,也没有定论。我是不大看重这部书的,认为和《红楼梦》无法相比,这部书对‘性’的描写太直、太露,到了低级庸俗的地步。你又不是中学生,可以浏览一下,得出自己的结论。”就这样,李言第二天就把家里的那套《金瓶梅》带给了郁琅嬛,这当然要瞒着何丽珠,没给她打招呼。不过,李言从书房里拿什么书出去,根本用不着告诉何丽珠,她也从不过问。但是,这件事今天拿到桌面上来,问题就复杂了!这部书怎么会落到何丽珠手里呢?是郁琅嬛把书“还”给了何丽珠?不可能!郁琅嬛最忌讳的就是何丽珠,不会主动和她发生任何瓜葛∏郁琅嬛不慎失落了这部书,恰恰又被何丽珠捡到了?不可能!她们两个每天从家里到单位的行动路线南辕北辙,哪里有这么碰巧的事?何况郁琅嬛处事谨慎,也根本不可能携带着《金瓶梅》上街。那么,这部书是怎么落人何丽珠之手的呢?李言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其中原委,要弄清真相,只有一个人可以问,那就是:郁琅嬛!李言慌了,匆忙之中,他不顾一切,转身就走!“返来!”何丽珠威严地喝住了他,“你想去哪里?去找她呀?”李言一个冷战,愣在了门边。在越州话里,单数第三人称没有性别之分,“他”和“她”统统称“佢”,听不出男女,何丽珠也没有指名道姓,但李言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所指的是谁!何丽珠察言观色,心中有数了。李言懊悔不及!长达两年多的秘密,不期然地提前暴露了!夫妻之间的战幕,就这样突然拉开。李言事先没有任何准备,他完全没想到,刚刚从战场上杀得精痞竭地回来,家里等着他的又是一个战场。何丽珠也并没有充分的准备。刚才李盼自作聪明地为她出谋划策,并没有被她采纳,她现在采取的战略,似乎只是事到临头的“即兴创作”而已,车到山前必有路。“告诉我!”何丽珠不给李言考虑对策的时间,像法官似的审问他,“你同她是什么关系?”李言面对夫人的突然提审,必须做出回答。可是,他该怎么回答呢?他回身掩上了房门,免得让女儿听到不该听的内容。然后敷衍地说:“什么关系?没有什么关系!”一般来说,被告最初的交代往往是拙劣的抵赖。“‘没有什么关系’?”何丽珠以异样的腔调重复着这句话,“两个人一起睇这种黄色图书,关系好亲密噢!”说着,何丽珠狠狠地翻动着书页,展示那些令她触目惊心的图画,而这正是她认为最有说服力的证据。“《金瓶梅》怎么会是‘黄色图书’?”李言勉强地笑了笑,心想,不管你怎么来势汹汹,我也必须沉着应战,决不能乱了阵脚!在国际上,经常有某国向另一国抗议侵犯了领空啦,向敌国或敌对势力出卖军火啦,纵容毒品走私啦,或者宣布抓住了国际间谍啦,被指控的国家有哪一个虚心接受?统统地不认账,要么矢口否认,要么倒打一耙,要么“王顾左右而言他”,胡诌八扯,把国际舆论搅成一锅粥,最后不了了之,至少也可以为自己赢得一个准备反攻的时间。李言现在实行的就是这一策略!“《金瓶梅》这部书,在学术界,一向被称为‘天下第一奇书’、不朽的警世之作,对于研究明代的政治、经济、语言、民俗,都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在文学上的价值甚至和《红楼梦》并驾齐驱,”李言紧紧地抓住了何丽珠对《金瓶梅》的批判而大作反批判,好似在做一场“学术研究”,这恰恰是他最在行的事。为了收到效果,也不妨把对《金瓶梅》的评价抬高一点,未见得就是李言本人的观点,“多少年来,这部书一直是文人研究的对象,有很多问题还没有弄清楚,比如它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到底是何许人也?有人说是明代家王世贞,也有人说是大戏剧家李渔、汤显祖,还有人说是李贽、徐渭、冯梦龙……算起来一共有四十三个半,到现在也没有落实谁是真正的‘兰陵笑笑生’……”“什么‘笑笑生’?我今日要你‘哭’也哭不出!”何丽珠一声断喝,“啪”地把手中的《金瓶梅》扔在床上,“老老实实交代,你同狐狸精是什么关系?”李言的“论证”戛然而止,那不着边际的“学术研究”只好收场了。何丽珠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简单,五十多岁的人了,虽然识字不多,但在图书馆里也混了半辈子,见惯了人整人。历次运动,那些被整的人都用过“避重就轻”、“转移视线”、“声东击西”、“瞒天过海”这些伎俩,但没有一个能成功的,到头来都被整得服服帖帖!哼,你现在还来这一套?何丽珠的一声断喝,使李言收住了关于“兰陵笑笑生”的废话,而必须正视现实了。何丽珠仍然像刚才教训李盼一样,半躺半坐在床上,“三娘教子”的架势。而李言装束整齐地站在旁边,处于受训挨整的地位。在越州市常务副市长及其夫人之间,现在的关系显然已经倒置了,这个家庭建立二十多年来,李言的家长地位还是第一次动摇。“你讲啊!”何丽珠又在催促。李言当然不可能“老实交代”,能拖延还是尽量拖延,“你让我讲什么?跟你这种神经病,没有什么可讲的!”说到这里,李言仿佛捕捉到了一个灵感,“神经病”这个词儿在此时冒出来真是妙不可言,立即抓住它予以发挥,“最近一个时期,我总觉得你有些反常,情绪很不稳定,要么啰里啰嗦,要么暴跳如雷,多愁善感,疑神疑鬼,捕风捉影,小题大作,连一点小事儿都弄得心神不宁。哎,你是不是到了‘妇女更年期’啊?”何丽珠转过脸来,瞟了他一眼。也许,这番话她听进去了?李言赶紧接着说:“哎,阿珠啊,你可不要粗心大意!我听见人家说,妇女的生理保健和心理保健都非常重要,到了这个年龄……”“你听谁讲的?”何丽珠突然问。“呃……”李言一时拉不出一个人来,就说,“我听……大家这么说,真的!”何丽珠一个冷笑:“‘大家都这么说’?你们市委、市政府里面都是食饱了饭、没事做的‘八婆’吗?你成日混在女人堆里谈论这些吗?你们领导班子里没一个女人,连你的秘书都是男的!哼,自以为聪明,马脚正好露了出来!成日同那个狐狸精一起鬼混,成绩不小噢,连‘妇女保健’都成了内行!”“灵感”被击碎了!何丽珠表现了难得的谈判天才,不管你多么油滑善变、曲折迂回、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她都紧扣主题,只要你游离半步,就迅速地拉回来,并且给以狠狠的一击,打在要害处那个“狐狸精”身上!“你……”李言怒火中烧!他怎么能容忍何丽珠一再用“狐狸精”称呼郁琅嬛,又怎么能容忍“混在女人堆里”这样的污蔑?但是,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麻烦是自己惹出来的麻烦,他只好强压怒火,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地不使战火蔓延,“你胡思乱想到哪里去了?我……我是听一位精神科医生说的嘛,昨天晚上,我去考察秦屿……”九 月有阴晴圆缺(2)“你……你好没良心!我同你结婚二十多年,为你洗衫煮饭,为你做碰马……”这大约是女人的惯伎,当她们声讨丈夫的时候,最顺手的武器也就是这些。可是,在越州,在中国,在全世界,哪一个女人不做家务呢?即使是那些出类拔萃的“女强人”,回到家里,在丈夫面前,也还是要尽“妇道”,照顾丈夫的饮食起居。更何况,你何丽珠如果连这些都不做,还能做什么呢?如果李言当初娶了另外一个女人,难道就会吃不上饭、穿不上衣吗?李言烦躁地再点上一支烟,思索着怎样摆脱她的纠缠。何丽珠泪流满面的哭诉,其实很难引起他的同情和歉疚。“你记不记得,当初你是怎样来到图书馆?我是怎样对你啊?”记得,过去的一切,李言当然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同样一件事,在不同的人、不同的时候,记忆也会是不同的。四分之一世纪过去了,当初父亲的含冤而死,图书馆里的乌云压顶,都已成为历史的陈迹,不再使人谈虎色变。你何丽珠至今仍为当年的义举而自豪,而李言又何尝不可以认为你正是投了当时的政治之机?如果不是那种戏剧性的政治局面,你凭什么能够嫁给一位青年史学家?“我嫁给你的时候,只有二十六岁,二十六岁呀!”何丽珠伸着指头,惋惜地感叹着逝去的青春年华,“现在,我老了!都是为你阿言呀……”奇谈怪论,任何人都逃不脱自然规律,嫁给活神仙也得老!你老了,别人就没老吗?当年那场闹剧性的“婚姻”,你以为我李言从中得到了天大的好处,岂不知我却为此付出了全部的青春!如果……如果当时命运能够昭示我终有一天会碰上郁琅嬛,那么,我决不会娶你,而是矢志不渝地等着她,等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可是现在,郁琅嬛来了,却又没有了她的位置!“你没良心!没良心!”何丽珠单方面的声讨和哭诉越是得不到李言的回应,越是激愤,“没有我阿珠,怎么会有你阿言的今日?!”“算了吧!”李言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他已经忍了二十多年,还要忍到何时?这笔账,既然你何丽珠要清算,那就清算吧,迟早要清算!“你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恩人?我欠了你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没有你何丽珠,就没有我的今天?荒唐!”“你说什么?我荒唐?”何丽珠一跃而起,泪眼瞪得大大的,那是极度悲哀极度失望极度委屈极度惊奇的一双眼睛,紧盯着面前这个忘恩负义、翻脸不认账的李言,“当初你是靠什么做了官的?”“靠我自己的奋斗,靠党和人民的信任!”李言也腾地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难道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是你何丽珠任命的吗?你也太伟大了!”“没良心的东西!”何丽珠嘴唇发抖,扬起右手,朝李言脸上打去!“我睇你几多伟大!”“好哇,你还要打人!你……有资格打我?!”李言不躲不闪,站直了等着她,心想,你打吧,只要你这一巴掌落下去,事情就由不得你了!何丽珠扬起的手并没有落下去,而停在了半空。二十六年的岁月在她眼前飞速闪过,站在她身边的就是当年那个只身闯越州的可怜巴巴的阿言,现在不可一世了。二十六年来,她给他的不仅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爱啊,简直像姐姐爱弟弟,母亲爱儿子,眼巴巴盼望着他出人头地……她不忍打他!可是现在,这个阿言已经不是她的阿言了,二十六年的深情一笔勾销了,仇人似的要和他算账!阿言啊,这个账,你……你算不清、还不清!颤抖的手无力地垂下来。何丽珠跌坐在床上,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中渗出来!“我……没资格打你?你是大市长,我是小百姓,小百姓怎么可以打大市长?阿言啊,你知不知道?天下最有资格打你的,就是我阿珠!你以为,你读了几本书,写了几篇文章就可以当市长吗?你的文章,程书记怎么会睇到的?”“你说什么?!”做好了准备要清算二十六年冤债的李言突然一愣!“噢,你不知道,不知道……”何丽珠痛苦地摇摇头,往事和着泪水一起涌流出来……那是在……噢,就是在他们结婚十年之后,昏天黑地的风风雨雨已经过去了,李言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千钧磐石从身上掀掉了,他仍然像过去那样没日没夜地读书、写字,但是速度比过去加快了。何丽珠并不知道他读些什么、写些什么,却也朦朦胧胧地觉得,他在做一件大事。男子汉就是要做大事啊,现在天下太平了,阿言也应该成大器了。她看见李言桌上的稿纸越堆越厚,每隔一段时间,就订成一大本,然后用牛皮纸袋封起来,说是要寄到省城去,寄到北京去。“我替你去寄好啦!”何丽珠望着消瘦了的丈夫说。她多么想多替他分担一些劳累?但她所能做的,也就只能是为他跑跑腿了。“不,还是我自己去吧,”李言说,“这很重要,要挂号,千万不能弄丢的!”他坚持亲自到邮局去寄走了那些纸包,一次又一次。何丽珠知道,那纸包里装的都是他的心血。心血没有白费呀,没过多久,就不断有牛皮纸口袋装着的刊物、报纸寄到李言的手上,那上面印着李言用心血写成的文章,渗着汗水的稿子变成了铅字。李言明明知道何丽珠看不懂这些,但还是忍不住一页一页翻给她看,让她看那白纸上印的黑字:李言。那神情,像是刚刚从医院里抱回了盼盼的时候那么兴奋,那么爱不释手。不,不,李言爱他的文章胜过爱盼盼,好像那是他亲生的儿子!啊,阿珠没有本事为阿言生个儿子,这是阿言自己“生”的,阿珠好惭愧!那么,她还能为阿言、为他的“儿子”做点什么呢?越州图书馆虽然是个小地方,却汇集了全国的报刊,李言的那些文章,很快就被同事们发现了,小小的“文庙”轰动了,当年碍于情面勉勉强强来吃他们喜酒的同事们,如今都对李言另眼相看,不厌其烦地回忆他们这些年来和李言的“交情”,似乎沾了无上的光彩!然而,李言对于图书馆里的“轰动”却无动于衷,每天仍然是上班读书,下班还是读书,读得累了,就抽上一支烟,仰脸看着顶棚,嘴里念念有词:“杜棱书积蠹,丰狱晋苔。”“沧宏珠能几见,丰城龙剑不终藏!”这几句话,何丽珠听都听熟了,甚至可以背下来,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她从李言的语气和眼神里感到,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等的是什么呢?李言没有说。何丽珠问他,他也只是笑笑。毕竟是十多年的夫妻了,何丽珠猜到了丈夫的心思,丈夫是她的命根子,丈夫是这个三口之家的顶梁柱,丈夫的事就是她的头等大事,她知道自己该为阿言做些什么了。她带着当时只有五岁的盼盼,跑到县委,要见县委书记程功同志。一个家庭妇女涅的老百姓,有什么资格得到本县最高首长的接见呢?这简直是开玩笑。看门的拦住她,说:“程书记很忙,哪里有时间处理你们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向街道领导反映嘛!”她就这样被拒之门外,一次,两次,结果都是一样,看门的差不多把她看成“神经病”了。但是她并没有回家去。几经辗转,她打听到了程书记家住的地方,就到那里去找。那里也有人看着门,不肯放她进去,说:“首长也要食饭嘛!你有事情,可以上班时间到县委去!”皮球再踢回去,回去也是碰钉子。她当然不肯走,就抱着盼盼站在门口等。你程书记要食饭,也要上班嘛,总是会出来的!她铁了心就在这里等!那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盼盼饿了,吵着要回家,要吃饭。何丽珠心疼女儿,却又不敢离开程书记门口半步,怕错过了机会,就安慰盼盼:“盼盼乖,再等一下,再等一下……”盼盼哪里知道妈妈在等什么人?要做什么事?任性地哭闹起来,何丽珠慌得没有了主意!正在这时,院子里走出了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人,看了盼盼一眼,问看门的:“这是怎么回事?”看门的连忙解释说:“程书记,这个妇女要找你……”何丽珠眼睛一亮:“啊,你是程书记?”“我是程功,”中年人说,“你……找我有事?”“程书记!”何丽珠话还没出口,眼泪就“刷”地流下来,这倒不是因为她有逢场做戏的本领,而是心疼跟着她挨饿受累的盼盼,她们母女两个,见到这位首长太难了!程功一愣:“看来,你一定遇到了什么难处!不要哭,进来吧,有话慢慢讲,看看我能不能帮助你?”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程书记原来是这么平易近人的!何丽珠在门外受尽了磨难,却又突然成了县委书记的座上客。程书记的午饭正吃到中途,就请她们一起吃,阿盼狼吞虎咽,全不管这是在谁家,吃的是什么人的饭。何丽珠当然不肯吃,她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面告本地最高长官!“程书记!我老公要调走,去北方,北方好冷,饭也食不惯,我不肯去,盼盼也不肯去!”“嗯?”程功停止了咀嚼,想不到这位妇女风风火火地跑来找他,竟是为了这么一件琐碎的家务事!“你老公你丈夫是什么人?”“噢,你睇,你睇!”何丽珠早有准备,从随身带的提包里取出整整齐齐的一叠报纸、杂志,打开其中的一份,指给他看,“这是他写的文章!”程功顺着何丽珠的指点,读着那个名字,一愣:“李言?”何丽珠赶紧说:“就是我老公啊,南方大学毕业的,好大的学问噢!”“这个名字好熟悉……”程功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对了,我看过他的文章,写得好!但是没想到这个人就在我们越州!他在哪个单位工作?”“在我们图书馆,除了管管图书,也没事可做,北京来信,要请他去做大事!我不肯去,也不肯放他去,程书记,你要替我做主啊!”何丽珠不失时机地大做文章。真亏得她想得出、说得出,吹牛吹到北京去了!程功的手突然一抖,筷子掉在地上了,连捡也不捡,伸手拿过那些报纸、杂志,急切地翻看,眼睛紧盯着上面的白纸黑字,好似要吃饭一样地吞下去。看了一阵,一字一顿地说:“邑有贤才而不知,深以为耻!我要留住他!”这就是那份关系到李言命运的重要批示的“腹稿”,从此,也才有了以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