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席说:"丁先生,你还没有端正态度,你还在抗拒!" 长桌周围的人都合上笔记本,纷纷站起来。 丁室桂好似的丈八的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想:"你们问我,我马上回答了,还是抗拒吗?该怎么着才算端正态度呀?"当然他只是心上纳闷,并不敢问。 余楠忙说:"请在座在给我一点启发和帮助吧。" 杜丽琳也说:"我们都等待帮助和启发呢。"主席做手势叫大家坐下。 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声音诧怪说:"听说有的夫妻,吵架都用英语。" 许彦成瞪着眼问:"谁说的?" 没人回答。合上的笔记本压根儿没打开,到会的人都呆着脸陆续散出,连主席也走了。剩下五个肮脏的"浴客"面面相觑。 丽琳埋怨说:"彦成,你懂不懂?这是启发。" 余楠也埋怨说:"瞧,好像我们都在抗拒似的。"朱千里很聪明地耸耸肩,做了个法兰西式的姿势,表示鄙夷不屑。 五个人垂丧气,四散回家。 过了一天,才第二次开会。这次是启发和帮助余楠。到会的人比帮助和启发丁宝桂的那次会上多,沿墙的椅子都坐满了。外文组的几个年轻人都出席,只是一个也没有开口。 主席仍旧是那位剃光头的中年干部。余楠表示自己已端正了态度,要求同志们给予启发和帮助。 第一个启发,和丁宝桂所得的一模一样。余楠点点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 有人谨慎地问:"余先生也是留美的?" 余楠好像参禅有所彻悟,又点点头记下。 "听说余先生是神童。" 余楠得意得差点儿要谦逊几句,可是他及时制止了自己,仍然摆出参禅的姿态,一面细参句意,一面走笔记下。 忽有人问:"余先生是什么时候到社的?" 余楠觉得一颗心沉重地一跳,不禁重复了人家的问句:"什么时候到社的?" 问的人不多说,只重复一遍:"什么时候到社的?" 余楠不及点头,慌忙记下。 好像给他的启发已经够多,没人再理会他。 就在这同一个会上,接下受启发的是朱千里。很多人踊跃提问:"朱先生哪年回国的?" "朱先生为什么回国?" "朱先生有很多著作吧?" "什么时候写的?" "朱先生是名教授,啊?" "朱先生对抗美援朝怎么看法?" "朱先生还有个洋夫人呢,是不是?" "朱先生的稿费不少吧?" 朱千里从容一一记下。他收获丰富,暗暗得意。 有人对许彦成和杜丽琳也提出一个问题,问他们为什么回国。 以后大家便不说话了。 丁宝桂哭丧着脸对自己辩解说:"我上次不是抗拒。"可是谁也不理他。 这天的会,就此结束。 许彦成回家说:"我还是不懂。当然我也没有开口。'为什么回国?'这又有什么奥妙?夫妻吵架用英语,又怎么着?咱们这一阵子压根儿没吵架。准是李妈听见咱们说英语,就胡说咱们吵架。" 丽琳说:"我想他们准来盘问过咱们的李妈。因为我听说他们都动员爱人帮助洗澡。他们没来动员我,大约咱们是同在一组,对我来问这问那,怕漏了底。" 彦成皱眉说:"也不知李妈胡说了些什么。" 丽琳说:"他们要提什么问题,总是拐弯儿抹角地提一下,叫你好好想想。反正每一句话里,都埋着一款罪状,叫你自己招供。" 彦成忽有所悟:"我想,丽琳,'吵架也用英语'和'月亮也是外国的圆'一个调儿。就是说,咱们是'洋奴'——这话我可不服!咱们倒是洋奴了!" "留学的不是洋奴是什么?" "洋奴为什么不留在外国呢?" "留在外国无路可走,回国有利可图,还可以捞资本,冒充进步。" 彦成想一想说:"哦!进步包袱!" 他叹气想:"为什么老把最坏的心思来冤我们呢?" 丽琳说:"你不是要求客观吗?你得用他们的目光来衡量自己——你总归是最腐朽肮脏的人。" "资产阶级没有好人。争求好,全是虚假,全是骗人!"彦成不服气。 丽琳忽然聪明了。"也许他们没错。比如我吧,我自以为美,人家却觉得我全是打扮出来的。这里描描,那里画画,如果不描不画,不都是丑吗?我自己在镜子里看惯了,自以为美。旁人看着,只是不顺眼。" 彦成听出她的牢骚,赌气说:"旁人是谁?" 丽琳使气说:"还是我自己的丈夫呢!" "这可是你冤我。" "我冤你!你不妨暂时撇开自己,用别人的眼光来看看自己呀,你是忠实的丈夫!你答应对我不撒谎的!可是呢……" 彦成觉得她声音太高,越说越使气,立刻改用英语为自己辩解。 丽琳没好气地笑说:"可不是吵架也用英语?" 彦成气呼呼地,一声不响。 过两天,在他们俩的要求下,单为他们开了一个小会,给了些启发和帮助。回家来彦成说:"洋奴是奴定了。还崇美恐美——这倒也不冤枉。我的确发过愁,怕美国科学先进,武器厉害。" 丽琳说:"看来我比你还糟糕。我是祖祖辈辈吸了劳动人民的血汗,剥削饭长大的。我是'臭美',好逸恶劳,贪图享受,混饭吃,不问政治,不知民间疾苦,心目中没有群众……" 彦成说:"他们没这么说。" "可我得这么认!" "你也不能一股脑儿全包下来。" "当然不,可是我得照这样一桩桩挖自己的痛疮呀。" 彦成忽然说:"我听人家议论,现当代组那个好逸恶劳的组长,检讨了几次还没通过,好像罪名也是什么资产阶级思想。他是好出身,又是革命队伍里的,哪来资产阶级思想呢?难道是咱们教给他的?" 丽琳想了想说:"不用教,大概是受了咱们这帮人的影响,或是传染……" "这笔帐怎么算呢?都算在咱们帐上?" 两人呆呆地对看着。上一章目 录下一章□ 作者:杨绛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第四章 朱千里回到家里,他老婆告诉他:"他们要我'帮助'你,我可没说什么。咱们胳膊折了往里弯!我只把你海骂了一通。" "海骂?骂什么呢?" "家常说的那些话呀。" "哪些话?" 他老伴儿扭过头去,鼻子里出气。"瞧!天天说了又说,他都没听见。" 朱千里没敢再问。想来,稿费呀什么的,就是他老婆说的。 他虽然从群众嘴里捞得不少资料,要串成一篇检讨倒也不是容易。他左思右想,东挖西掘,睡也睡不稳,饭也吃不下。他原是个瘦小的人,这几天来消瘦得更瘦小了。原先灰白的头发越显灰白,原来昏暗的眼睛越发昏暗,再加失魂落魄,简直像个活鬼。他平日写文章,总爱抽个烟斗,这会子连烟斗都不抽了。他老婆觉得事态严重,连"海骂"都暂时停止。 朱千里觉得怎么也得洗完澡,过了关,才松得下这口气。权当生了重病动手术吧,得咬咬牙,拼一拚。 专门帮助他的有两三人。他们找他谈过几次话。 "帮助"和"启发"不是一回事。"启发"只是不着痕迹地点拨一句两句,叫听的人自己觉悟。"帮助"却像审问,一面问,一面把回答的话仔细记下,还从中找出不合拍的地方,换个方向突然再加询问。他们对伪大学教授这个问题尤其帮助得多。他们有时两人,有时三人,有"红面",也有"白面",经过一场帮助就是经过一番审讯。 朱千里从审讯中整理出自己的罪状,写了一个检讨提纲,分三部分: 1.我的丑恶。下面分(1)现象;(2)根源。 2.我的认识。 3.我的决心。 他按照提纲,对帮助他的两三人谈了一个扼要。凭他谈的扼要,大体上好像还可以,也许还不大够格,不过他既有勇气要求在大会上做检讨,他们就同意让他和群众思想上见见面。他们没想到这位朱先生爱做文章,每个细节都不免夸张一番,连自己的丑恶也要夸人其辞。 他先感谢革命群众不唾弃他,给他启发,给他帮助,让他能看到自己的真相,感到震惊,感到厌恶,从此下决心痛改前非。于是他把桌子一拍说:"你们看着我像个人样儿吧?我这个丧失民族气节的'准汉奸'实在是头上生角,脚上生蹄子,身上拖尾马的丑恶的妖魔!" 他看到许多人脸上的惊诧,觉得效果不错。紧接着就一口气背了一连串的罪状,夹七夹八,凡是罪名,他不加选择地全用上,背完再回过头,一项项细说。 "我自命为风流才子!我调戏过的女人有一百零一个,我为她们写的情诗有一千零一篇。" 有人当场打断了他,问为什么要"零一"? "实报实销,不虚报谎报啊!一人是一人,一篇是一篇,我的法国女人是第一百名,现任的老伴儿是一百零一,她不让我再有'零二'——哎,这就说明她为什么老抠着我的工资。" 有人说:"朱先生,你的统计正确吧?" 朱先生说:"依着我的老伴儿,我还很不老实,我报的数字还是很不够的。" 有人笑出声来,但笑声立即被责问的吼声压设。 有人愤怒地举起拳头来喊口号:"不许朱千里胡说乱道,戏弄群众!" 群众齐声响应了一两遍。 另一人愤怒地喊:"不许朱千里丑化运动!" 接着是一片声的"打下去!打下去!" 朱千里傻站着说不下去了。帮助的他的那几个人尤其愤怒。一人把脸凑到他面前说:"你是耍我们玩吗?你知道我们为了研究你的问题,费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吗?" 朱千里抱歉说:"我为的是不辜负你们的一片心,来一个彻底的交代呀。" 五年十年以后,不论谁提起朱千里这个有名的检讨,还当作笑话讲。可是当时的朱千里,哪会了解革命群众的真心诚意呢!哪会知道他们都经过认真的学习,不辞烦旁地搜集了各方揭发的资料,藉合他本人的政治表现,来给予启发和帮助,叫他觉悟,叫他正视自己的肮脏嘴脸,叫他自觉自愿地和过去彻底决裂,重做新人。朱千里当时远没有开窍,以为使出点儿招数,就能过关。大火烧来,他就问罗刹女借一把芭蕉扇来扇灭火焰,没知道竟会越扇越旺的。他尽管自称是来个彻底的检查,却是扁着耳朵,夹着尾巴,给群众赶下来。 愤怒的群众说:"朱千里!你回去好好想想!" 朱千里像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蛤蟆,呆呆怔怔,家都不敢回。上一章目 录下一章□ 作者:杨绛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第五章 余楠虽然没有跟着革命群众喊口号,或喝骂朱千里,却和群众同样愤怒。这样严肃的大事,朱千里跑来开什么玩笑吗?真叫人把知识分子都看扁了。 他苦思冥想了好多天。自我检讨远比写文章费神,不能随便发挥,得处处扣紧自己的内心活动。他茶饭无心,只顾在书房里来回来回地踱步。每天老晚上床,上了床也睡不着,睡着了会突然惊醒,觉得心上压着一块石头。他简直像孙猴儿压在五行山下,怎么样才能巧妙地从山石下脱身而出呢? 他啐过几次典型报告之后,有一个很重要的心得。他告诉宛英,怎么也不能让群众说一声"不老实",得争取一次通过。最危险的是第一次通不过再做第二次。如果做了一次又做一次,难保前后完全一致;如有矛盾,就出现漏洞了,那就得反来复的挨骂,做好几次也通不过。 他很希望善保来帮助他。可是这多久善保老也不到他家来,远远看见他也只呆着脸。大概群众不让善保来,防他向善保摸底。他多么需要摸到个着着实实的底呀!可是他只好暗中摸索。帮助的小组面无表情,只叫他再多想想。等他第三次要求当众检讨。他们没有阻挠,余楠自以为初步通过了。 帮助他的小组曾向宛英做思想工作。宛英答应好好帮助余楠检查,所以她很上心事,要余楠把检讨稿先给她看看,她看完竟斗胆挑剔说:"你怎么出身官僚家庭呢?我外公的官,怎么到了你祖父头上呢?" 余楠不耐烦说:"你的外公,就等于我的祖父,一样的。你不懂,这是我封建思想、家长作风的根源。" 宛英说:"他们没说你家长作风。" "可是我当然得有家长作风啊——草蛇灰线,一路埋伏,从根源连到冒出来的苗苗,前后都有呼应。" 他不耐烦和死心眼儿的宛英讨论修辞法,只干脆提出他最担心的问题。 "我几时到社的?当然是晚了些,为什么晚?问题就在这里,怎么说呢?" "你不是想出洋吗?"宛英提醒他。 余楠瞪出了眼睛:"你告诉他们了?" "我怎会告诉他们呢。" "那就由我说。我因为上海有大房子,我不愿意离开上海。我多年在上海办杂志,有我的地盘。这都表现我贪图享受,为名为利,要做人上人——这又联到我自小是神重……" 余楠虽然没有像朱千里那样变成活鬼,却也面容憔悴,穿上蓝布制服,不复像猪八戒变的黄胖和尚——黄是更黄些,还带灰色,胖却不胖了,他足足减掉了三寸腰围,他比朱千里有自信,做检讨不是什么"咬咬牙""拼一拼",因为他自从到社以来,一贯表现良好,向来是最要求进步的。他自信政治嗅觉灵敏过人,政治水平高出一般,每次学习会上,他不是第一个开炮定调子,就是末一个做总结发言。这次他经过深刻反省,千稳万妥地写下检讨稿,再三斟酌,觉得无懈可击,群众一定会通过。他吩咐宛英准备点几好酒,做两个好菜。今晚吃一顿好晚饭慰劳自己。 那次到会的人不少,可算是不大不小的"中盆澡"。余楠不慌不忙,摆出厚貌深情的姿态,放出语重心长的声调,一步一步检讨,从小到大,由浅入深,每讲到痛心处,就略略停顿一下,好像是自己在胸口捶打一下。他万想不到检讨不一半,群众就打断了他。他们一声声的呵斥:"余楠!你这头狡猾的狐狸!" "余楠!你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密密,却拿些鸡毛蒜皮来搪塞!" "余楠休想蒙混过关!"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余楠!你滑不过去!" "不准余楠捂盖子!" 余楠觉得给人撕去了脸皮似的。冷风吹在肉上只是痛,该怎么表态都不知道了。 忽有人冷静地问:"余楠,能讲讲你为什么要卖五香花生豆儿吗?" 余楠轰去了魂魄,张口结舌,心上只说:"完了,完了。" 他回到家里,犹如梦魇未醒。宛英瞧他面无人色,忙为他斟上杯热茶。不料他接过来豁朗一声,把茶杯连茶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眼里出火说:"我就知道你是个糊涂蛋!群众来钓鱼,你就把鱼缸连水一起捧出来!" 宛英说:"我什么都没告诉他们,只答应尽力帮助你。" "卖五香花生米谁说的?除了你还有谁?" 宛英呆了一呆,思索着说:"你跟阿照说过吗?或者咱们说话,她在旁连听见了?" 余楠立即冷下来——不是冷静而是浑身寒冷。他细细寻思,准是女儿把爸爸出卖给男朋友了。人家是解放军出身,能向着他吗?非我族类呀! 他忽然想到今晚要庆祝过关的事,忙问宛英:"阿照知道你今晚为我预备了酒菜吗?" 宛英安慰他说:"不怕,只说我为你不吃不睡,哄你吃点子东西,补养精神。" 余楠又急又怕,咬牙切齿地痛骂善保没良心,吃了他家的好饭好菜,却来揭他的底。他不知道该怪自己在姜敏面前自吹自擂闯下祸。可怜善保承受着沉重的压力。姜敏怨恨他,说他是余楠选中的女婿,不但自己该站稳立场,还应该负责帮助余楠改造自我。她听过余楠的吹牛和卖弄,提出余楠有许多问题。他和余照都是一片真诚地投入运动,要帮助余楠改造思想。余楠却是一辈子也没有饶恕陈善保,他始终对"年轻人""怕得要死,恨得要命",从来不忘记告诫朋友对"年轻人"务必保持警惕。善保终究没有成为他家的女婿,不过这是后话了。 余楠经宛英提醒,顿时彻骨寒冷。余照最近加入了青年团,和家里十分疏远。而且,余楠几乎忘了,他还有两个非常进步的儿子呢。卖五香花生的话,他们兄弟未必知道,可是他们知道些什么,他实在无从估计。 宛英亲自收拾了茶杯的碎片和地上一滩茶水,两口子说话也放低了声音。可怜余楠在宛英面前都矮了半截。上一章目 录下一章□ 作者:杨绛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第六章 革命群众不断地号召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别存心侥幸,观望徘徊,企图蒙混过关;应该勇敢地跳进水里,洗净垢污,加入人民的队伍;自外于人民就是自绝于人民,绝没有好结果。 杜丽琳虽然在大学里学习远远跟不上许彦成,在新社会却总比彦成抢前一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从不像彦成那样格格不吐,迟迟不前。她改不了的只是她那股子"帅"劲儿。她近来的打扮稍稍有改变:不穿裙于而穿西装长裤,披肩的长发也逐渐剪短。她早已添置了两套制服,只是不好意思穿。帮助他"洗澡"的小组有一位和善的女同志,曾提问:"为什么杜光生叫人不敢接近?""为什么杜先生和我们中间总存着一些距离?"丽琳立即把头发剪得短短的,把簇新的制服用热肥皂水泡上两次,看似穿旧的,穿上自在些。小组的同志说她有进步,希望她表里如一。她们听过她的初步检讨,提了些意见,就让她当众"洗澡"。 丽琳郑重其事,写了个稿子,先请彦成听她念一遍,再给帮助她的小组看。 彦成听了她的开头:"我祖祖辈辈喝劳动人民的血,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饭来开口衣来伸手,只贪图个人的安逸,只追求个人的幸福,从不想到自己对人民有什么责任。我只是中国人民身上的一个大毒瘤,不割掉,会危害人民。" 彦成咬着嘴唇忍笑。 丽琳生气说:"笑什么?这是真心话。" "我知道你真心。可是你这个'大毒瘤'和朱千里的'丑恶的妖魔'有什么不同呢?" "当然不一样。" "不一样,至多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都是夸张的比喻呀!" "那么,我该怎么说呢?" 彦成也不知道。他想了想,叹口气说:"大概我也得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不能独出心裁。" "又不是做文章。反正我只按自己的觉悟说真话。" 彦成说:"好吧,好吧,念下去。" "我从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对不起人民的地方,我觉得自己的享受都是理所当然。这是因为我的资产阶级出身决定了我的立场观点,使我只觉得自己有理,看不见自己的丑恶。" 彦成又笑了:"所以都不能怪你!" "那是指我还没有觉悟的时候呀。我的出身造成了我的罪过。" 她继续念她的稿子:"我先得向同志们讲讲我的家庭出身和我的经历,让同志们不但了解我的病情,还知道我的病根,这就可以帮助我彻底把病治好。" "我祖上是开染坊的,父亲是天津裕丰商行的大老板,我是最小的女儿,不到两岁就没了母亲。我生长在富裕的家庭里,全不知民间疾苦,对劳动人民没什么接触,当然说不到对他们的感情了。我从小在贵族式的教会学校上学,只知道崇洋慕洋。我的最高志愿是留学外国,最美的理想是和心爱的人结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我可算都如愿以偿了。" "祖国解放前夕,我父亲去世,我的大哥——他大我十九岁——带着一家人逃往香港。我的二哥——他大我十六岁,早在几年前就到美国经商,很成功,已经接了家眷。我们夫妇很可以在美国住下来。那时候,我对共产党只有害怕的分儿,并不愿意回国。我也竭力劝彦成不要回国。可是他对我说:'你不愿意回去,你就留下,我不能勉强你,我可是打定主意要回去的。'" "我抱定爱情至上的信念,也许还有残余的封建思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我当然不是随鸡随狗,丈夫是我自己挑的,他到哪里,我当然一辈子和他在一起。所以我抛下了我的亲人和朋友,不听他们的劝告,跟许彦成回国了。我不过是跟随自己的丈夫,不是什么'投奔光明'。" 丽琳停下来看着彦成。"我说的都是实情吧?" "人家耐烦听吗?"彦成有点儿不耐烦。 "这又不是娱乐,我是剖开真心,和群众竭诚相见。" "好呀,说下去。" 丽琳看着彦成,故意说:"我回国后才逐渐发现,我的信念完全错误,我的理想全是空想。" 彦成正打了半个呵欠,忙闭上嘴,睁大眼睛。 丽琳接下去说:"爱情至上的资产阶级思想把我引入歧途。爱情是靠不住的,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即使是真正的爱情,也经不了多久就会变,不但量变,还有质变,何况是勉强敷衍的爱情呢!而且爱情是不由自主的,得来容易就看得轻易,没得到的,或者得不到的,才觉得稀罕珍贵。" 彦成说:"你是说教?还是控诉?还是发牢骚?" "我不过说我心里的话。" "你对帮助你的小组也是这么说的吗?" 丽琳嫣然一笑说:"我这会儿应应景,充实了一点儿。"她把稿子扔给彦成。"稿子上怎么说,你自己看吧。" 彦成赌气不要看。他说:"你爱怎么检讨,我管不着。你会说心里话,我也会说心里话。" 丽琳说:"瞧吧,你老实,还是我老实。" 彦成气呼呼地不答理。可是他有点后悔,也有点不安,不知丽琳借检讨要控诉他什么话。他应该先看看她的稿子。 丽琳的检讨会上人也不少。主持会议的就是那位和善的女同志。她是人事处的干部,平时不大出头露面。她说了几句勉励和期待的话,大家静听杜丽琳检讨。 壮丽琳穿一套灰布制服,方头的布鞋,头发剪得短短的,脸色黄黄的。她严肃而胆怯地站起来,念她的检讨稿。开场白和她念给彦成听的差不多,只是更充实些。彦成眼睛盯着她,留心听她念。她照着原稿直念到回国以后,她一字不说爱情至上的那一套,只说: 她看到新中国朝气蓬勃,和她记忆中那个腐朽的旧社会大个相同了。她得到了合适的工作,分得了房子,成立了新家庭,一切都很如意。可是她渐渐感到,她和新社会并不融洽。她感到旁人对她侧目而视,或别眼相看,好像带些敌意,或是带些鄙视。她凭一个女人的直觉,感到自己在群众眼里并不是什么美人,而是一个标准的'资产阶级女性'。她浅薄、虚荣、庸俗,浑身发散着浓郁的资产阶级气息。当然,并没有谁当面这么说,不过她相信自己的了解并没有错。因为她自己也看到了自己的浅薄、庸俗和虚荣。她也能看到朴素的、高尚的、要求上进的女同志是多么美,只是她不愿意承认。 彦成竖起了耳朵。 她却并不多加发挥,只接着说,外表体现内心。她的内心充满了资产阶级的信念,和她的外表完全一致。在她,工作不过是饭碗儿,工作的目的是为了赚钱,学识只是本钱。她上大学、留学、读学位都是为了累积资本,本钱大,就可以赚大钱。这都说明自己是惟利是图的资产阶级,斤斤计较的都是为自己的私利。 彦成这时放松警惕,偷眼四看。他同组的几个年轻人:姜敏、罗厚、姚宓、善保挨次坐在后排,都满面严肃,眼睛只看着做检讨的人。 丽琳谈心似的谈。她说:"我从没想到为谁服务。我觉得自己靠本事吃饭,没有剥削别人。我父亲靠经营资本赚钱也没有榨取什么血汗,许多人还靠他养家活口呢。所以我总觉得不服气,心上不自在,精神上也常有压抑感。三反开始,我就从亲戚朋友那边听到好些人家遭殃了,有人自杀了。我心上害怕,只自幸不是资本家,而是知识分子。可是,三反运动又转向知识分子——要改造知识分子了。我又害怕,又后悔,觉得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跟许彦成回来。当时他并没有勉强我,是我硬要跟着他的。现在可怎么办呢?我苦苦思索,要为自己辩护——就是说,我没有错,没有改造的必要。可是我想来想去,我的确是吃了农民种的粮食,的确是穿了工人织的衣料,的确是靠解放军保卫国家,保障了生活的安宁,而我确实对他们毫无贡献。我谋求的只是个人的安逸,个人的幸福。我苫恼了很久,觉得自己即使自杀了,也无法偿还我欠人民的债。 "我有一天豁然开朗,明白群众并不要和我算什么帐,并不要问我讨什么债。他们不过是要挽救我,要我看到过去的错误,看明白自己那些私心杂念的可耻,叫我抛去资产阶级和封建社会留给我的成见,铲除长年累积在我心上的腐朽卑鄙的思想感情,投身到人民的队伍中来,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 她接着批判自己错误的人生观,安逸的生活方式等等,说她下定决心,不再迷恋个人的幸福,计较个人的得失,要努力顶起半边天,做新中国的有志气的女人。 彦成觉得丽琳很会说该说的话,是标准的丽琳。她确也说了真话,她的决心也该是真的,不过彦成认为只是空头支票。她的认识水平好像还很肤浅幼稚。她的检讨能通过吗? 主席说:"杜先生的检讨,虽然不够全面,却是诚恳的。她敢于暴露,因为她相信群众,也体会到党和人民要挽救她的一片苦心。能把错误的、脏的、丑的亮出来,就是因为认识到那是错误的,或是脏的丑的,而决心要抛弃它。尽管杜先生的觉悟还停留在表面阶段,她的决心还有待巩固,她能自愿改造自己是可喜的,值得欢迎。同志们有什么问题,不妨提出来给她帮助。" 有人说:"杜先生对过去虽有认识;批判却远远不够。" 有人说:"抽象的否定,不能代替切实的批评。" 有人说:"杜先生对于靠剥削人民发财的父亲和投机取巧的哥哥,好像还温情脉脉,并没有一点憎恨。" 有人问:"是不是脱去一套衣服,就改换了灵魂的面貌?" 主席让丽琳回答。 丽琳说:问题提得好!都启发她深思。她不敢撒谎,她对自己的亲人,仇恨不起来,足见她的思想感情并没有彻底改变。她只能保证,从此和他们一刀两断,划清界线。 也说着流下眼泪——真实的痛泪。这给大家一个很好的印象,她是舍不得割断,却下了决心,要求站稳立场。 主席总结说:"自我改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好的。我们人人都需要长期不懈地改造自己。杜丽琳先生决心要抛弃过去腐朽肮脏的思想感情,愿意洗心革面,投入人民的队伍,我们是欢迎的。让我们热烈鼓掌,表示欢迎。"(大家热烈鼓掌)"杜先生,谈谈你的感受吧!" 丽琳在群众的掌声中激动得又流下泪来。这回不是酸楚的苦泪而是感激的热泪。她说,第一次感受到群众的温暖,这给了她极大的鼓舞。希望群众继续关心她、督促她,她也一定努力争求不辜负群众的期望。 几个等待"洗澡"的"浴客"没有资格鼓掌欢迎,只无限羡慕地看她过了关。上一章目 录下一章□ 作者:杨绛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第七章 帮助"洗澡"的几个小组召集待浴的几位先生开个小会,谈谈感想。 余楠仍是哭丧着脸。他又灰又黄,一点儿也不像黄胖和尚,却像个待决的囚犯,许彦成忧忧郁郁,不像往日那样嬉笑随和。朱千里瞪出两只大眼,越见得瘦小干瘪。丁宝桂还是惶惶然,不过他听了杜丽琳的检讨,大受启发。会上他摇头摆脑,表现他对自己的感受舔嘴咂舌的欣赏,觉得开了窍门。 他说:"我受了很深的教育。以前,我以为'启发'是提问题,'帮助'是揭我的短,逼我认罪,或者就是'衬拳头',打我'落水狗'。现在我懂了,帮助是真正的帮助。"他很神秘地不再多说,生怕别人抄袭了他独到的体会。他只说:"我现在已经了解群众对我的'启发',也接受了群众给我的帮助,准备马上当众洗个干净澡。" 朱千里瞪着眼,伸出一手拦挡似的说:"哎,哎,老哥啊,我浑身湿漉漉的,精光着,衣服都不能穿,让你先洗完了吧!" 彦成几乎失笑,可是看到大家都很严肃——包括朱千里,忙及时忍住。 余楠鄙夷不屑他说:"朱先生谈谈自己的感受呀?" 朱千里也鄙夷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感受嘛,很简单。咱们如果批判得不深刻,别人还能帮助。主要是自己先得端正态度,老实揭发问题。" 余楠气短,没也回答。 但有人问:"朱先生上次老实吗?" 朱千里说:"我过于追求效果,做了点儿文章。其实我原稿上都是真话,帮助我的几位同志都看过的。我为的是怕说来不够响亮,临时稍为渲染了一点儿。我已经看到自己犯了大错误,以后决计说真话,句句真话,比我稿子上的还真。" 有人说:"这又奇了,比真话还真,怎么讲呢?" 朱千里耐心说:"真而不那么恰当,就是失真。平平实实,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是我现在的目标。" 这次会上,许彦成只说自己正在认真检查。余楠表示他严肃检查了自己,心情十分沉重,看见杜先生洗完了澡,非常羡慕,却是不敢抱侥幸的心,所以正负痛抠挖自己的烂疮呢。 会后朱千里得到通知,让他继续做第二次检讨,并嘱咐他不要再做文章。 朱千里的第二次检讨会上,许多人跑来旁听。朱千里看见到会的人比上次多,感到自己的重要,心上暗暗得意。他很严肃地先感谢群众的帮助,然后说:"我上次作检讨,听来好像丑化运动,其实我是丑化自己。我为的是要表示对自己的憎恨,借此激发同志们对我的憎恨,可以不留余地,狠狠地批判我。我实在应该恰如其分,不该过头。'过犹不及'呀。我要增强效果,只造成了误会,我由衷向革命群众道歉。" 有人说:"空话少说!" 朱千里忙道:"我下面说的尽是实话了。我要把群众当作贴心人,说贴心的实话。"他瞪出一双大眼睛,不断的抹汗。 主席温和他说:"朱先生,你说吧!" 朱千里点点头,透了一口气说:"我其实是好出身。我是贫雇农出身——不是贫农,至少也是雇农。我小时候也放过牛,这是我听我姑妈说的,我自己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我羡慕人家孩子上学读书。我父亲早死,我姑夫在镇上开一家小小的米店,是他资助我上学的。我没能够按部就班的念书,断断续续上了几年学。后来我跟镇上的几个同学一起考上省城的中学。可是我别说学费,到省城的路费都没有。恰巧那年我姑妈养蚕收成好,又碰到一个好买主,她好比发了一笔小财。" 有人说:"朱先生,请不要再编《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了。" 朱千里急得说:"是真的,千真万真的真事!我就不谈细节吧,不过都是真事。不信,我现在为什么偷偷儿为我外甥寄钱呢!我老婆怀疑我乡下有前妻和儿女,防得我很紧,我只能赚些外快背着她寄。因为我感激我的姑夫和姑妈——他们都不在了,有个外甥在农村很穷。我想到他,就想到自己小时候,也就可怜他。" "可是朱先生还自费留法呢?是真的吗?"有人提问。 朱千里说:"旧社会,不兴得说穷。我是变着法儿勤工俭学出去的。可是我只说自费留法,钱是我自己赚的,说自费还是真实的。我在法国三四年——不,不止,四五年吧?或是五六年——我从来记不清数字,数字在记忆里会增长——好像是五六年或六七年。我后来干脆说'不到十年'。因为实在是不到十年。不过随它五年八年十年,没多大分别,只看你那几年用功不用功。我是很用功的。有人连法语都不会说,也可以混上十几年呢。" 又有人提问:"不懂法语,也能娶法国老婆吧?" 朱千里说:"对法国女人,只要能做手势比划,大概也能上手。说老实话,我没娶什么法国老婆,谁正式娶呀!不过是临时的。那也是别人,不是我,我看着很羡慕罢了,我连临时的法国姘头都没有。谁要我呀!" "这是实话了。" "是啊!我也从来没说过有什么法国老婆,只叫人猜想我有。因为我实在没有,又恨不得有,就说得好像自己有,让人家羡慕我,我就聊以自慰。我现在的老婆是花烛夫妻,她是我从前邻居的姑娘,没有文化,比我小好多岁,她也没有什么亲人,嫁了我老怀疑我乡下还有个老婆,还有儿子女儿,其实我只是个老光棍。" "这都是实话吗?" "不信,查我的履历。" "履历上你填的什么出身?" "我爹早死,十来岁我妈也没了。资助我上学的是我姑夫,他开米店,我填的是'非劳动人民'。" "可是你还读了博士!" 朱千里很生气,为什么群众老打断他的检讨,好像不相信他的话,只顾审贼似的审他。他又只好回答。 "我没有读博士,不过,我可以算是得了博士,还不止一个呢!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博士。假如你们以为我是博士,那是你们自己想的。我只表示,我自恨不是法国的国家博士。我又表示瞧不起大学的博士。也许人家听着好像我是个大学博士而不自满。其实呢,我并没有得过大学博士。" "你又可以算是得了博士,还不止一个!怎么算的呢?" "就是说,到手博士学位的,不是我,却是别人。" "那么,你凭什么算是博士呢?" "凭真本领啊!我实在是得了不止一个博士。我们——我和我的穷留学朋友常替有钱而没本领的留学生经手包写论文。有些法国穷文人专给中国留学生修改论文,一千法郎保及格,三千法郎保优等,一万保最优等。我替他们想题目,写初稿,然后再交给法国人去修改润色。我拿三百五百到六七百。他们再花上几千或一万,就得优等或最优等。有一个阔少爷花了一万法郎,还得了一笔奖金呢,只是还不够捞回本钱。当然,我说的不过是一小部分博士。即使花钱请人修改论文,口试还得亲自挨克。法国人鬼得很,口试克你一顿,显得有学问,当众羞羞你,学位终归照给。你们中国人学中国文学要靠法国博士做招牌,你们花钱读博士,我何乐而不给呢!" 有人插话:"朱先生不用发议论,你的博士,到底是真是假呢?" 朱千里直把群众当贴心人,说了许多贴心的真话,他们却只顾盘问,不免心头火起,发怒说:"分别真假不是那么简单!他们得的博士是真是假呢?我只是没化钱,没口试,可是坐旁听,也怪难受的,替咱们中国人难受啊。" "朱先生不用感慨,我们只问你说的是句句真话呢?还是句句撒谎呀?" "我把实在的情况一一告诉你们,还不是句句真话吗?" "你不过是解释你为什么撒谎。" "我撒什么谎了!"朱千里发火了。 "还把谎话说成真话。" "你们连真假都分辨不清,叫我怎么说呢?" "是朱先生分不清真假,还是我们分不清真假?告诉你,朱千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朱千里气得说:"好!好!好个雪亮的群众!好个英明的领导!" 有人发问了:"朱千里,你怎么学习的?英明的领导是群众吗?你说说!" 朱千里嘟囔说:"这还不知道吗!共产党是英明的领导。" 有人忍笑问:"群众呢?" "英明的尾巴!"朱千里低声嘟囔,可是存心让人听见。 有人高声喊:"不许朱千里诬蔑群众!" "不许朱千里钻空子向党进攻!" "打倒朱千里!" 忽有人喊:"打倒千里猪!"笑声里杂乱着喊声: "千里猪?只有千里马,哪来千里猪?" "猪冒牌!" "猪吹牛!" "打倒千里猪!打倒千里猪!!"许多人齐声喊。有人是愤怒地喊,有人是忍笑喊,一面喊,一面都挥动拳头。 朱千里气得不等散会就一人冲出会场。他含着眼泪,浑身发抖,心想:"跟这种人说什么贴心的真话!他们只懂官话。他们空有千只眼睛千只手,只是一个魔君。"他也不回家,直着眼在街上乱撞,一心想逃出群众的手掌。可是逃到哪里去呢?他走得又饿又累,身上又没几个钱;假如有钱,他便买了火车票也没处可逃呀。 他拖着一双沉重的脚回到家里,老婆并不在家。正好!他草草写下遗书:"士可杀,不可辱!宁死不屈!——朱千里绝笔。"然后他忙忙地找出他的安眠药片,只十多片,倒一杯水一口吞下。他怕药力不足,又把老婆的半瓶花露水,大半瓶玉树油和一瓶新开的脚气灵药水都喝下(因为瓶上都有"外用,不可内服"字样),厨房里还有小半瓶烧酒,他模糊记得酒能帮助药力,也一口气灌下,然后回房躺下等死。 可是花露水、玉树油、脚气灵药水和烧酒各不相容。朱千里只觉得恶心反胃,却又是空肚子。他呕吐了一会儿,不住的干咽,半晌精疲力竭,翻身便睡熟了。 朱千里的老婆买东西回家,看见留下的午饭没动,朱千里到在床上,喉间发出怪声,床前地下,抛散着大大小小的好些空瓶子,喊他又不醒,吓得跑出门去大喊大叫。邻居跑来看见遗书,忙报告社里,送往医院抢救。医院给洗了胃,却不肯收留,说没问题,睡-觉就好。朱千里又给抬回家来。 他沉沉睡了一大觉,明天傍晚醒来,虽然手脚瘫软,浑身无力,精神却很清爽。他睁目只见老婆坐在床前垂泪,对面墙上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 "朱千里!你逃往哪里去?" "朱千里!休想负隅顽抗!" "奉劝朱千里,不要耍死狗!" 他长叹一声,想再闭上眼睛。可是——老婆不容许他。上一章目 录下一章□ 作者:杨绛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第八章 朱千里自杀,群众中有人很愤慨,说他"耍死狗"。可是那天主持会议的主席却向范凡自我检讨,怪自己没有掌握好会场,因为他是临时推出来当主席的,不知道朱千里的底细。他责备自己不该让朱千里散布混淆真假的谬论,同时也不该任群众乱提问题,尤其是"打倒千里猪"的口号,显然不合政策。关于这点,罗厚一散会就向主席提出抗议了。范凡随后召开了一个吸取经验的会,提请注意别犯错误,思想工作应当细致。 丁室挂看到朱千里的检讨作得这么糟糕,吓得进退两难。他不做检讨吧,他是抢先报了名的。小组叫他暂等一等,让朱千里先做,他不能临阵逃脱。做吧,说老实话难免挨克,不说老实话又过不了关。怎么办呢? 丁宝桂是古典组唯一的老先生。他平时学习懒得细读文件,爱说些怪话。说他糊涂吧,他又很精明;说他明白吧,他又很糊涂。大家背后——甚至当面都称他"丁宝贝"。现当代组和理论组的组长都是革命干部,早都做了自我检讨。这位丁先生呢,召集人都做不好,勉强当了一个小组长。他也没想到要求检讨,所以自然而然地落单了。只好和外文组几个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一同洗澡。 他光不抗议,说自己没有资产,只是个坐冷板凳的,封建思想他当然有,可是和资产阶级挂不上钩,他家里连女婿和儿媳妇都是清贫的读书人家子女。年轻人告诉他:"既是知识分子,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话他仿佛也学习过,可是忘了为什么知识分子都是资产阶级的,却又不敢提识破,只反问:"你们洗澡不洗澡呢?"他们说:"大家都要改造思想,丁先生不用管我们。这会儿我们帮丁先生'洗澡。'。" 丁先生最初不受启发,群众把他冷搁在一边。他后来看到别人对启发的态度,也开了窍,忙向群众声明他已经端正了态度。队后他也学朱千里把群众启发的问题分门别类,归纳为自己的儿款罪状。帮助他的小组看破他是玩弄"包下来"的手法,认为他不是诚心检查,说他"狡猾"。丁宝桂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天他听了杜丽琳的检讨和主魔的总结,悟出一个道理:关键是不要护着自己,该把自己当作冤家似的挑出错儿来,狠狠地骂,骂得越凶越好。挑自己的错就是"老实",骂得凶就是"深刻"。他就抢着要做检讨。可是朱千里检讨挨克,他又觉得老实很危险,不能太老实。反正只能说自己不好,却是不能得罪群众。 他只好硬着头皮到会做检讨。他先说自己顾虑重重,简直不有胆量。"好比一个千金小组,叫她当众脱裤子,她只好上吊啊。可是渐渐的思想开朗了。假如你长着一条尾巴,要医生动手术,不脱裤子行吗?你也不能一辈子把尾巴藏在裤子里呀!到出嫁的时候,不把新郎吓跑吗?我们要加入人民的队伍,就仿佛小姐要嫁人,没有婆家,终身没有个着落啊。" 他的话很有点像怪话,可是他苦着脸,两眼惶惶然,显然很严肃认真,大家耐心等他说下去。 丁宝桂呆立半晌,没头没脑他说:"共产党的恩情是说不完的。只说我个人有解放前后的遭遇吧。以前,正如朱千里先生说的,教中文也要洋招牌。尽管十年,几十年寒窗苦读,年纪一大把,没有洋学位就休想当教授,除裴你是大名人。可是解放以后,我当上了研究员。这就相当于教授了,我还有不乐意的吗?我听说,将来不再年年发聘书,加入人民的队伍,就像聘去做了媳妇一样,就是终身有靠了。我还有不乐意的吗!我们靠薪水过日子的,经常怕两件事:一怕失业,二怕生病。现在一不愁失业,二不愁生病,生了病公费医疗,不用花钱请大夫,也不用花钱请代课。我们还有不拥护社会主义的吗!" 他又停了半晌,才说:"我的罪过我说都不敢说。我该死,我从前——解放前常骂共产党。不过我自从做了这里的研究员,我不但不骂,我全心全意地拥护共产党了。我本来想,我骂共产党是过去的事;现在不骂,不就完了吗?有错知改,改了不就行了吗?可是不行。说是不能偷偷儿改,一定得公开检讨。不过,我说了呢,又怕得罪你们。所以我先打个招呼,那是过去的事,我已经改了,而且承认自己完全错误。过去嘛,解放以前啊,我在这里国学专修社当顾问。姚謇先生备有最上好的香茶,我每天跑来喝茶聊天,对马任之同志大骂共产党。我不知道他就是个共产党员,瞧他笑嘻嘻地,以为他欣赏我的骂呢,我把肚肠角落里的话都骂出来了。" 他看见群众写笔记,吓得不敢再说。有人催他说下去,他战战兢兢地答应一声,又不言语。经不起大家催促,他才小心翼翼地又打招呼说:"这些都糊涂话,混帐话。我听信了反动谣言,骂共产党煽动学生闹事——这可都是混帐话啊——我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才是国家的根本;利用天真的学生闹事,不好好读书,就是动摇国家的根本,也是葬送青年人。我不知道闹风潮是为了革命,革命正是为了救国。现在当然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是我那时候老朽昏庸,头脑顽固。咳,那时候姚謇先生劝我到大后方去,我对他说,我又不像你,我没有家产,我得养家活口,我拖带着这么一大家人呢,上有老,下有小,挪移不动。在大学里混口饭吃,走着瞧吧。我心上老有个疙瘩,怕人家骂我汉奸。我很感谢共产党说公平话,说不能要求人人都到大后方去,我不过在大学教教课,不是汉奸。好了,我心上也舒坦了。" 他接着按原先生的计划做检讨。 "1.我不好好学习。我学不进去,不是打瞌睡,就是思想开小差,只好不懂装懂,人云亦云,混到哪里是哪里。" "2.因为不学习,所以改不好,满脑袋都是旧思想。封建思想不用说,应有尽有。资产阶级思想也够多的。我虽然是老土,也崇洋慕洋,看见洋打扮,也觉得比土打扮亮眼。再加我听信了反动宣传,对共产党怕得要命,虽然受了党的恩情,还是怕的。特别怕运动,什么把群众组织起来呀,发动起来呀等等。这就好比开动了坦克车,非把我压死不可。我这个怕,就和怕鬼一样。你说压根儿没鬼,可我还是怕。我现在老老实实把我的怕惧亮出来,希望以后可以别再怕了。" "3.没有主人翁感。老话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却是很实际——不是很实际,我是很——很没有主人翁感。我觉得我有什么责任呀!国家大事,和我商量了吗?我是老几啊!我就说:'食肉者谋之矣'。譬如抗美援朝吧,我暗里发愁:咳!我们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民亦劳止,迄可小休',现在刚站稳,又打,打得过美国人吗?事实证明我不用愁,胜利是属于我们的。我现在对共产党是五体投地了。可是我承认自己确实没有主人翁感。我只要求自己做个好公民,响应党的号召,服从党的命令。" "4.谨小慎微。我对自己要求不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把自己包得紧紧的,生怕人家看破我不是好公民,响应党的号召是勉强,服从党的命令是不得已。我自称好公民是自欺欺人。" "总括一句话,我是个混饭吃的典型。" 丁宝桂坐下茫然四顾。像一个淹在水里的人,虽然脑袋还在水上,身子却直往下沉。 主席问:"完了吗?" 丁宝桂忙站起来说:"我的提纲上只写了这么几条,还有许许多多的罪,一时也数不清,反正我都认错,都保证改。我觉悟慢,不过慢慢地都会觉悟过来。" 主席说:"丁先生的检讨,自始至终,表现出一个'怕'字。这就可见他对党对人民的距离多么远!只觉得共产党可怕,只愁我们要克他。解放前骂共产党有什么罪呢!共产党是骂不倒的。解放以后,你改变了对共产党的看法,可见你还不算太顽固。你也知道忧国忧民,可见你也不是完全没有主人翁感。可是你口口声声的认罪,好像把你当作仇人似的。丁先生这一点应当改正过来。应当靠拢党,靠拢人民。别忘了共产党是人民的党,你是中国的人民。你把自己放在人民的对立面,所以只好谨小慎微,经常战战兢兢,对人民如临大敌,对运动如临大难,好像党和人民要难为你似的。丁先生,不要害怕,运动是为了改造你,让你可以投入人民的队伍。我们欢迎一切愿意投入我们队伍的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同努力,为人民做出贡献。" 提意见的人不多。接着大家拍手通过了丁宝桂的检讨。 丁宝桂放下了一颗悬在腔子里的心,快活得几乎下泪。他好像中了状元又被千金小姐打中了绣球,如梦非梦,似醒非醒,一路回家好像是浮着飘着的。上一章目 录下一章□ 作者:杨绛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第九章 丽琳瞧彦成只顾默默沉思,问他几时做检讨。她关心地问:"他们没有再提别的问题吗?没给你安排日子?" 彦成昂头大声说:"我不高兴做了!" "不高兴?由得你吗?" "我也不会像你们那样侃侃而谈。我只会结结巴巴——我准结结巴巴。" 丽琳很聪明地笑了。"你是看不起我和丁宝桂的检讨,像你看不起有些人的发言一样,是不是?你可以做个深刻的检讨呀,至少别像丁宝桂那么庸俗。" 彦成不答理,只说:"我越想越不服气了。帮助我洗澡的人比我的年纪还大些呢,我倒成了'老先生',要他们帮助我'洗澡'!笑话吗?谁不是旧社会过来的!" "他们是革命干部吗?" "可是咱们组里的年轻人呢?比我年轻多少呀?" "谁叫你职位高呢。而且在外国待了那么多年。我不也受他们帮助了吗?他们自己也是要改造的——至少也得互相擦擦背吧?" 彦成摇摇说:"我不是计较这些。我只是觉得这种'洗澡'没用——白糟蹋了水。" "好啊,让你来领导运动吧,你有好办法。" "我没有办法,我看这就是没办法的事。丑人也许会承认自己丑,笨人也许会承认自己笨,可是,有谁会承认自己不好吗?——我指的不是做错了事'不好',我不会指'过失和错误',我说的'不好'就是'坏'。谁都相信自己是好人!尽管有这点那点缺点或错误,本质是好人。认识到自己的不好是个很痛苦的过程。我猜想圣人苦修苦练,只从这点做起。一个人刻意修身求好,才会看到自己不好。然后,出于羞愧,才会悔改。悔了未必就会改过来。要努力不懈,才会改得好一点点。现在咱们是在运动的压力下,群众帮助咱们认识自己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没法儿抵赖了,只好承认。所谓自觉自愿是逼出来的。逼出来的是自觉自愿吗?况且,咱们还有个遁逃。干不好,万不好,都怪旧思想旧意识不好,罪不在我。只要痛恨封建社会和资产阶级,我的立场就变了,我身上就干净了。" 丽琳大睁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呆呆地注视着他。她老实说:"我不懂你发这些牢骚什么意思。" 彦成想:"你是不会懂的。"他只叹气说:"'牢骚'吗?我是'发牢骚'?" 丽琳说:"反正我觉得现在不是发议论的时候。你的检讨还没做呢,他们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安排你做?是不是你还隐瞒着什么问题?" "我有什么隐瞒的问题呀?"彦成干脆不耐烦了。 "唉,我不过是帮助你。"她倒了一杯茶,一面喝,一面慢吞吞他说:"做导师的带着徒弟去游山,给人撞见了,硬说是别人看错的——我还帮你圆谎,你忘了吗?" "找除了和你同游香山,没有和任何别人一同游山,我早已对你说过了。" "亲眼看见的人如果问你,你也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我当时将信将疑,也没有再追根究底。可是凭后来的事情,不免叫我记起那次游山;看来没有冤枉你。那天,你们俩在她家小书房里的情景,我是亲眼目睹的。那个亲密劲儿,总该有个前奏啊!我一次两次问你,你就是死死地捂着盖子。你不说就没事了吗?你不怕人家会控诉你吗?" 彦成的眼睛越睁越大。他说:"哦!你去控诉我了?" 丽琳只接着说:"据你说,你在向那位小姐求婚。你是有妇之夫,你忘了吗?" "是你控诉我了!" "我控诉你?还没到时候呢!'夫妻同命鸟',现在正是患难与共的时候,我是在提醒你。" "多谢费心了。"彦成站起身想钻"狗窝"去。 丽琳放下茶杯,指着沙发叫他坐下,一面说:"我是已经洗完澡的人,我知道的事总比你多些吧?" 彦成有点儿心惊,不由自主地坐下了。 "你知道余楠卖五香花生豆儿的话是谁捅出来的?是他的宝贝女儿和善保,他们是真心诚意的帮助他。你虽然不服气自己是'老先生',你究竟和年轻人不一样了。他们经过学习,经过'发动',他们和平常的自己也不一样了。你那位小姐如果不自觉,旁人也会点她。姜敏是积极分子,我记得你们游山的事是她先说起的。你保得住她不再提吗?我听说有个女学生把老师写给她的情书都交出来了,你没有白纸黑字留下手迹吗?" 她的第三只眼睛盯住彦成,好像看到他脸上变了颜色。她说:"我是没什么为你担忧,你又别的问题,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安排你做检讨呢?"丽琳是真的担忧。 彦成强笑说:"你放心好了。"他自己心上却很乱。可是他静下来想想,又放下心来。 丽琳却放不下心,她说:"你公开检讨之前,得把稿子给我看看。我也给你看的。" "现在就可以给你看啊,左不过是那一套。" "你已经写好了吗?" 彦成从"狗窝"里找出几张乱七八糟的稿子,有的纸大而薄,有的纸小而厚。丽琳整理之后,看到没头没脑的几条:进步包袱;个人主义;狂妄自大;崇美恐美;自由散漫;不守纪律贪图享受等等。她说:"就这点?你的恋爱呢?包括在哪一项下面呀?" "我没有恋爱。" "没有?你经得起检查吗?就说没有!" "我和她已经检讨过了。" "你和她!你们早订了攻守同盟吗?我正要问你,为什么你现在不到她家去了?" "丽琳,帮助得够了?"他要站起身,丽琳仍叫他坐下。